舐犊吟
我有七儿女，长幼各悬殊。
大者二十二，小者四龄余。
生长各异地，辗转万千里。
智愚虽有差，爱之实若一。
歌儿性愚戆，鸣儿性浮虚。
耘儿骄不驯；滨儿泼躁急。
燕儿若泥鳅，只知贪玩嬉。
玉儿性娇憨，颟顸①有主意。
黛儿“丑小鸭”②，时时向我索吃食。
阿母不常归，
我出临楼呼，我归依门啼；
偶或逢我怒，责之常自悔！
何必期凤凰，遑论麒若骥？
苟而乐且康，此外复何冀？
成此舐犊吟，吟之一叹息！
〔题解〕
本诗创作时间为1961年，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国家经济困乏萧军生活更窘迫，且创作中的长篇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史话》正是不可中辍的关键时期，想到身边的七个儿女萧军多有感触，拟古人笔法一气呵成，吟得此诗。
〔注释〕
①颟顸：糊涂而马虎。
②丑小鸭：指安徒生童话故事《丑小鸭》，最终丑小鸭变天鹅。此处指萧黛生得并不漂亮。
〔评点〕
这首五古表达诗人对儿女的深情。当年萧军的七个儿女，大的二十二岁，小的四岁半，分别是萧歌、萧鸣、萧耘、萧滨、萧燕、萧玉和萧黛。这七个儿女性格不一，“知子莫如父”，萧军知晓每个孩子的性情和他们的优缺点但不偏不向“爱之实若一”。本诗动人之处在于“我出临楼呼，我归依门啼”。这两句专指萧黛，充分说明了儿女们和萧军的深厚感情。如同许多父母一样，萧军对儿女能否成才不系于心，只希望健康平安，家人团聚就是幸福。此诗情感真挚，不难读出其中的舐犊之情。
病后偶题（并叙）
我体素顽健，有生五十四来初不解病苦为何物。会夏偶罹肺炎兼呈结核现象，殊使家人亲朋惊异。我于生死虽颇淡漠，而亦不能无所耿耿焉！留此一照，为此生此时存纪，并题短句一章，乌乎不可。诗曰：
悟却情禅又道禅，
知非知命迥何难？
崚嶒瘦骨坚于昔，
落拓生涯犹少年。
镜里羞惊添白发，
樽前初惜故清衫。
学书学剑四十载，
追忆无由已惘然！
一九六一.九.廿 萧军
〔题解〕
此诗题写在当年生病时的一张照片之上。萧军目光炯炯，衬衫的衣领翻出外套，头顶压发帽下白发显现，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本诗创作于“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1961年秋天，当时的萧军贫病交加，仍在勉力从事长篇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史话》的创作，借以激励自己。
所藏文物杂咏
铜符①瓦砚②岑侯印③，明石④汉拓⑤晋唐碑⑥。
七宝琉璃烧⑦最好，蓝花一点艳寒晖。
胭脂水陪鹦鹉绿，鳝鱼黄伴鳖裙青。
端溪石⑧爱秋山紫，苹果熟时红半浓。
青田昌化芙蓉寿⑨，墨绿黄白色若花⑩。
翔凤蟠螭⑪狮虎卧，寒梅半树水山涯。
越剑吴刀床壁头，斑斑碧血痕恩仇。
夜阑小坐一拂拭，鸡鸣五鼓亦难休。
〔题解〕
这组诗创作时间不详，从写作内容上判断应该是1952—1955年间。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萧军解放初有一段时间在北京市文化教育委员会做考古研究员，喜爱并收藏了一些文物，其中以金石为主，这组诗就是咏其所藏文物。
〔注释〕
①铜符：虎符也。——作者自注
②瓦砚：余有汉瓦当砚一具，文为“长乐未央”凸体小篆。——作者自注
③岑侯印：印体为红铜合金，长方形，豸钮，用指轻弹，声铮铮然。大革命时被抄没以去，至今未还回。印文为小篆阳文：“征南大将军无（舞）阴侯”。考汉代封舞阳侯者有樊哙，后汉有（舞阴侯）岑彭。此印应为岑彭者。——作者自注
④明石：余收有明季刻印家文彭、何雪渔等作品约百余颗。——作者自注
⑤汉拓：有朱拓《石门颂》摩崖拓片。——作者自注
⑥晋唐碑：有爨龙颜、宝子等拓，阁帖、绛帖等。——作者自注
⑦琉璃烧：一小铜胎壶，琉璃釉下有宝蓝色水仙二枝（可能为日本独有的大瓣花），色鲜欲滴，洵美品也。——作者自注
⑧端溪石：指的是端砚。
⑨芙蓉寿：青田、昌化、寿山，这是出产印章石的地方，石亦因地得名。——作者自注
⑩色若花：翔凤、蟠螭……这是印石刻的钮和印章上“巧作”的雕花。——作者自注
⑪蟠螭：是龙属的蛇状神怪之物，是一种没有角的早期龙。对蟠螭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指黄色的无角龙，另一种是指雌性的龙。
〔评点〕
这是一组咏物诗，所咏之物为自己搜藏的各式文物。萧军的收藏很杂，有金石、书画、印章、瓷器等，这首诗中列举了铜符、瓦砚、印章、拓片、碑帖、琉璃等。第一首对所藏文物进行了列举和总体描述，第二、三首分别对其做了具体描摹。各种藏品颜色缤纷，红、黄、青、紫、绿、粉等色各异；材质、形态也各异，青田石、鸡血石、寿山石不一；花纹有凤凰、蟠螭、狮虎、寒梅、树木等，第四首吟咏的是所藏刀剑。这组诗吟咏了他搜集的各类古董，品类繁多，用典繁密，言语中透漏出诗人的喜爱之情，但也侧面透露了诗人内心的孤寂。
偶感书怀一章
文章何足说，丹心日月齐。
但得河山固，此生志已舒。
少小爱纵横，击剑亦读书。
稍长从军旅，喋血抗强胡。
剑折为文章，聊代陈涉①臂。
垂兹三十年，回首成一嘻。
身贫儿女多，弃笔此学医。
霜髦虽无鬓，精力顾有余。
医国已无能，医人殊栗栗。
死生性命托，岂敢但为饥。
日尽复就烛，为探活人理。
此理至渺茫，浅学庸何济？
赖有愚公②顽，或可山为移。
莽莽大千界，临流怅濯足③。
吁嗟乎！
亲朋流零散，沉浮各自期。
酣歌何预酒，漫云中心悲。
骨鲠④难为俗，无那与生俱。
夜静倚阑干，茫茫星斗历。
生死一尘埃，岂复荣辱计？
非敢云解脱，伏轭殊难息！
哀此呱呱儿，饮泪复何及？
行行更行行，尽此勖⑤余力。
春花开远路，桃李自成蹊⑥。
泰否会有时，空山尽鸟语。
落落乾坤怀，荡荡此襟期。
俯仰何愧怍⑦，去来可舒徐。
神安眠无梦，邻鸡任自啼。
〔题解〕
本诗写于1958年1月30日，处于写作《中国古典体操及手技医疗法》间歇中。1958年7月12日抄录，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补遗》。
〔注释〕
①陈涉：本名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与吴广一起在大泽乡率众起兵，反抗秦朝暴政。见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
②愚公：典出《列子·汤问》中“愚公移山”的故事，比喻做事有顽强毅力、不怕困难的人。
③临流怅濯足：语出［魏晋］左思《咏史》：“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形容一种放任自由的人生态度。
④骨鲠：指的是鱼骨、鱼刺。指代刚直不阿的人。
⑤勖：勉励。
⑥桃李自成蹊：化用自“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史记·李将军列传》：“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⑦愧怍：惭愧。语出《孟子·尽心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评点〕
这是一首五古长诗，是诗人的怀旧之作。萧军曾写过一首自传体的诗，可惜当时并未完成。这首诗中萧军从幼年开始自叙身世，一直叙述到他在解放后因经济等原因弃文从医的经历。在诗的后半部分，萧军感伤其身世经历，觉得生死不过一尘埃。诗人认为人生起伏跌宕自有命数，坦坦荡荡做人，这样才能睡得稳当。全诗篇幅宏大，以自己的生平作为主线，表达诗人对于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的评价和感慨，同时亦抒发了诗人在建国后的失落和郁闷难平的心绪。这首长篇五古写得跌宕起伏，既平实慷慨又奇绝沉雄，自有一番摧折人心的艺术魅力。
偶再读《花月痕》说部
三十年前旧读书，一番检点一踟蹰①！
才人逝却佳人死，午夜青灯若有思。
羌难谴处女儿情，凭道昙花色本空！
地老天荒何所有，因缘千万一心经②。
爱离别苦海悠悠，断水抽刀水自流③！
四谛六根④生死外，青磷白骨暮天幽。
翠袖青衫例本同，水流花去可怜生！
大千泪海潮还汐⑤，愁听琵琶江上声⑥。
蛾眉⑦何事解怜才？赢得寒梅傍雪开。
云断巫山珠碎浦⑧，精魂犹自梦中来。
缘结三生事有无？书空咄咄迥难呼。
樽前酒引应成醉，莫负青风入画图。
迢迢来日苦难量，造化欺人费主张。
尽有同心盟若海，金针⑨·无计谱鸳鸯。
花痕月影夜初沉，往事如烟忆转深！
卅载飘零余剑胆，频年惆怅感琴心。
梧桐叶老荫犹碧，红豆胎成子结新。
荣辱功名身外意，争如一笑抵千金⑩。
〔题解〕
这组七绝创作于1958年7月27日，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补遗》。1958年7月27日，萧军偶遇旧版《花月痕》，信手翻阅时颇多惆怅，此书是他三十年前所读旧书。今非昔比，感慨下成诗一首。《花月痕》是清代魏秀仁所作的一部才子佳人小说。描写儒生韩荷生、韦痴珠与青楼女子杜采秋、刘秋痕的爱情故事。韩荷生与韦痴珠为好友，双双恋上青楼女子。但韩荷生文武兼备，屡建奇功，与杜采秋结成连理，杜采秋也受封一品夫人。韦痴珠却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刘秋痕也自缢殉情。
〔注释〕
①踟蹰：徘徊，要走不走的样子。汉乐府诗《陌上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②心经：佛教经典，全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略称《般若心经》。
③断水抽刀水自流：化用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④四谛六根：佛教用语。四谛即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
⑤潮汐：指海水的涨落，白天称潮，夜间称汐。
⑥化用自白居易《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⑦蛾眉：同“娥眉”。《诗经·卫风·硕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⑧云断巫山珠碎浦：“云断巫山”指的是巫山神女的传说。宋玉《高唐赋》中曾记载襄王与神女相会的故事，后指代男女相会。“珠碎浦”借用的是成语“合浦珠还”，比喻东西失而复得或人去而复回，典出《后汉书·循吏传·孟尝》。此处反其义而用之。
⑨金针：指诀窍、方法，化用自成语“金针度人”。［金］元好问《论诗》：“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⑩一笑抵千金：化用自成语“千金一笑”，指“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史记·周本纪》：“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
〔评点〕
这是一组抒情诗，记录的是诗人再次翻阅《花月痕》时的感受。第一首中，诗人回忆起三十年前曾读过此书，再次看到时想起书中“才人逝却佳人死”，不禁一番感叹。第二、三首则对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发出感叹。小说中人物自有一番因缘际会，然而也不过是如昙花、流水一般（“凭道昙花色本空”，“断水抽刀水自流”）。佛家讲“四谛八苦”，也是对尘世生活的深刻体悟。第四至七首中，诗人继续感叹小说中男女人物的悲喜爱情。诗人评价到“翠袖青衫例本同”，意指无论男女主人公，其实他们都是可怜人！儒生韩、韦与青楼女子杜、刘始终追求至死不渝的爱情。然而，世间又哪有永世长存的爱情，“缘结三生事有无”？诗人劝慰世间的痴情男女，不如举杯醉饮，忘记世间的烦恼（“樽前酒引应成醉，莫负青风入画图”）。第八、九首中，诗人想到了自己。三十年来，诗人回想往事，随革命事业的需要东奔西走，在戎马人生中不断创作（“卅载飘零余剑胆”）。然而，这一切最后在诗人看来也皆为幻景，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诗人通过重读小说《花月痕》发出自己的人生慨叹，想到了自己的情感经历和人生命运，不免感叹万般磨难终不过换来“千金一笑”。读者不难从这组诗中感受到佛教的色空观对诗人的影响。
初赠聂绀弩诗二章
蜗角蝇头三界天①，萋菲贝锦②几云烟！
振衣何择千仞冈，濯足闲看万里船③。
秋肃春温④凭易序，水流花发动惊年！
虫沙劫历元元⑤在，如此相逢亦破颜。
相识相逢⑥成追忆，卅年弹指老风尘！
元龙⑦意气荆卿胆，屈子离忧鄂岳心⑧！
折戟沉沙⑨说故垒，抽刀断水⑩认前身。
赢得白发双繁鬓，焦尾⑪焚残韵转真。
〔题解〕
这两首七律作于1962年3月31日夜，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补遗》。这是两首怀念与聂绀弩友谊的诗。萧军与聂绀弩相识于1934年冬，当年鲁迅先生在上海的河南菜馆请吃鸭子，于今已近三十年矣。
〔注释〕
①蜗角蝇头：比喻小名小利。三界天，佛教用语，指小千、中千、大千三界。
②萋菲：萋斐。花纹错杂貌。语出《诗经·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后以“萋斐”比喻谗言。贝锦，有花纹的织锦，比喻花言巧语，罗织罪名，诬陷他人。
③语出［晋］左思《咏史八首》：“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在极高的山岗上整理衣服，抖落衣服上的灰尘，在长河中洗去脚上的污浊。比喻放任自由的人生态度。
④秋肃春温：语出鲁迅《亥年残秋偶作》：“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⑤虫沙劫历，佛门语，历经劫难。元元，指人民。
⑥相逢相识：指的是萧军与聂绀弩在上海经鲁迅介绍下相识。
⑦元龙：指三国时期的陈登。陈登，字元龙，世称“元龙豪气”。《三国志·魏志·陈登传》：“许汜曾见之。登以汜求田问舍，言无可采，久不与语。后许汜谓刘备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荆卿，指荆轲，战国时期卫国人，为人慷慨侠义，受太子丹所托刺秦。
⑧屈子离忧鄂岳心：屈子，屈原。战国末期楚国人，受贵族排挤，自沉汨罗江。鄂岳，指岳飞，南宋抗金名将，为奸臣秦桧所害。
⑨折戟沉沙：语出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折断的戟沉没在泥沙中，比喻失败惨烈。
⑩抽刀断水：语出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比喻无济于事，反而会加速事态的发展。
⑪焦尾：古琴名。《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评点〕
这是两首赠给聂绀弩的七律。1962年初，聂绀弩终于在周恩来总理的过问下，从北大荒右派劳改农场调回了北京，被安排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任文史专员。聂绀弩与胡风、萧军关系素来不错，萧军送老友二首律诗以示鼓励。这组诗写得十分隐晦，用典很多，但基本意思仍然是鼓励流放归来的聂绀弩清者自清，振奋精神。第一首前两句“蜗角蝇头三界天，萋菲贝锦几云烟”说的是污蔑聂的人都盯着丁点大的世界，罗织罪名的行为终究如过眼云烟一般。“振衣何择千仞冈，濯足闲看万里船”形容聂的高风亮节、挥斥方遒的气度。颈联和尾联感叹时光易逝，如此相逢，破颜也是欢颜。第二首前两句感叹弹指一挥间，认识已三十年。在“元龙意气荆卿胆，屈子离忧鄂岳心”这两句诗中，萧军将聂比作陈元龙、荆轲、屈原、岳飞四大著名人物，这四人均是中国历史上忠心勇猛之士，但人生坎坷，遭遇变故，与聂绀弩命运相似。颈联和尾联劝慰聂绀弩，虽人生遭受挫折，但正义之音恒在。概言之，萧军借此诗表达了对聂绀弩流放回京的劝慰和鼓励。总的来看，这两首诗用典繁密，诗风沉郁婉曲，是不可多得的七律佳构。
题《鲁迅全集》
铁骨疏枝乱雪天，寒梅花发一枝先。
横眉怒指千夫走，俯首甘从孺子缘①！
化雨春风②怀耿耿，蒹葭③秋水忆孱孱。
《彷徨》《呐喊》④今何似，输却“大年”换“小年”⑤。
〔题解〕
本诗写于1962年4月9日，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补遗》。《鲁迅全集》在1962年以前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鲁迅全集出版社编辑，1939—1951年陆续出版的《鲁迅全集》；一个是由1956—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这一版《鲁迅全集》收录了鲁迅撰写的各类著作，包括各种创作、评论、文学史专著及部分书信，共十卷。萧军这里所指的是人民文学版。这一首“题《鲁迅全集》”的诗表达了萧军对于鲁迅先生的景仰和怀念之情。
〔注释〕
①化自鲁迅《自嘲》：“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②化自成语“如坐春风”。［宋］朱熹《伊洛渊源录》卷四：“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逾月而归。语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
③蒹葭：芦苇，语出《诗经·国风·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孱孱，形容人消瘦露骨。［清］方文《与治五十》：“试看山中猿鹤群，瘦骨孱孱反多寿。”
④《彷徨》《呐喊》：鲁迅的两部短篇小说集。
⑤输却“大年”换“小年”：当时萧军已创作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史话》及剧本《吴越春秋》一部，大年指的是前者，小年指的是后者。
〔评点〕
这首七律是萧军为先师鲁迅著作所题。该诗首联就对鲁迅高尚的人格魅力进行了歌颂，喻其为“铁骨”“寒梅”，这是古代诗歌称赞人品行高洁的常见意象。颔联借用鲁迅《自嘲》中的诗句，赞扬他一心为民，甘为“孺子牛”。颈联中诗人表达了对于先师深切的怀念之情，缅怀先师的润物无声式的谆谆教导。诗的最后对于自己两部新作寄予厚望，希望这两部作品能有当年《呐喊》《彷徨》般的影响。此诗格律严整，表达了诗人对于先师鲁迅的爱戴和怀念之情，同时借此抒发自己的现实心境。
复绀弩 原韵
天涯喜未赋招魂①，百战须看细柳军②！
莫邪③光寒锋自冷，高山流水④韵长存。
耀丘此日伤无女⑤，野泊归舟渡有人⑥。
老去廉颇原健饭⑦，倾杯何厌酒三巡。
〔题解〕
此诗写于1962年4月16日夜，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补遗》。这是一首与聂绀弩相唱和的诗。“原韵”指的是用聂绀弩赠诗中的韵。1962年初，因“胡风事件”受牵连的聂绀弩从北大荒回到北京。萧军与聂绀弩素来交好，互有唱和。当时，聂绀弩回京就找到胡风的夫人梅志，让她与胡风联系，当时胡风还不知生死。萧军与聂绀弩和胡风性格投契，诗词唱和的经历使得萧军在“文革”中受到不少牵连。
〔注释〕
①招魂：指楚辞《招魂》，诗文模仿民间招魂习俗而成。
②细柳军：指汉代将军周亚夫在细柳驻扎的军队。汉文帝时匈奴大举进犯汉地，汉文帝派遣周亚夫驻扎在细柳（今咸阳市西南），后周亚夫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他的部队被称为细柳军。周亚夫治军严谨，其部队英勇善战。又有“细柳营”之称。
③莫邪：既指楚国造剑工匠干将的妻子，也指莫邪所铸的宝剑。《荀子·议兵》记载：“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这里指的是宝剑。
④高山流水：典出《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后世用来指代知音或知己。
⑤化用自鲁迅《悼丁君》：“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源出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⑥语出［唐］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此处反其意而用之。
⑦廉颇健饭：语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评点〕
这首七律是聂绀弩回京后，萧军与其唱和的诗作。这首酬答诗前四句，萧军鼓励老而弥坚的朋友如周亚夫一般百战不殆，如莫邪剑一般锋利如昔。虽挫折犹未悔。后四句萧军希望聂绀弩保重身体、饮食得当。这时聂绀弩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萧军也是大病初愈，瘦削异常，从诗作中可以看出这两位老人之间深切的互勉之情。此诗用典繁密，对仗工稳，感情深切，意在言外，是一首上佳的赠答诗。
宵深还独坐
宵深还独坐，青灯对忘言。
遗世迷今古，忽忽不记年。
往事一逝波，味之足辛酸！
行年五十六，白发日毵毵①。
生涯蚕作茧，世事蜣②转丸。
为怜儿女幼，伏轭亦何欢？
知友飘萧尽，好鸟语空山。
聪明千古误，霜践九秋寒！
月落沧江暮，哀哀雁阵残。
一着棋子误，大错铸全盘。
此身非我有，遑论身外缘？
无求庸何惧，荣辱凭起然。
幽居怀抱道，冬尽春自还。
守朴葆其贞，书剑足盘桓。
偶或一长啸，高歌彻九天。
岂无柴米忧，颇倚薄俸钱。
吾师虽云逝，高山仰弥坚。
蛟龙与猛虎，水陆何避焉？
匹夫轻其死，鸿毛亦泰山③。
睥睨④千军阵，猗欤⑤蜀道难⑥！
青天走白云，寒露落阑干。
银汉何迢迢，蛩⑦吟听悄然。
〔题解〕
本诗创作于1963年8月29日，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这首诗是萧军于家中夜半独坐时创作的抚今追昔的诗，当时正值一年一度的七夕节。1960年，北京市召开了“创作历史剧本”的座谈会，提倡用新的历史观创作历史剧。为此，萧军将自己的三部作品寄给北京市委宣传部，即《吴越春秋史话》《武王伐纣》和《中国历史小故事拾译》。然而，这三部作品写出来之后被宣传部退回。萧军给毛主席写信申诉情况，但无回音。1963年6月28日，这三部作品又被作家出版社退回。萧军青灯独坐，万籁无声心情颇不宁静。
〔注释〕
①毵毵：毛发、枝条等细长的样子。苏轼《过岭》：“谁遣山鸡忽惊起，半巖花雨落毵毵。”此处拟人衰老状。
②蜣：蜣螂，俗称屎壳郎。
③鸿毛亦泰山：比喻轻重相差极大。典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④睥睨：斜着眼睛看，形容高傲的样子。
⑤猗欤：叹词，亦作猗与，表示赞叹。《诗经·周颂·潜》：“猗与漆沮，潜有多鱼。”
⑥蜀道难：李白《蜀道难》：“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⑦蛩：蟋蟀。
〔评点〕
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诗。这首诗看似是一首明志诗，其实萧军当时是怀着很大的委屈和不平的。全诗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为一至五句，主要叙述自己庭院独坐时的惆怅和辛酸（“味之足辛酸”）。诗人感叹自己已年过半百，青丝变白发，结果毕生的努力不被理解。虽然如春蚕吐丝般不停地写作，但作品无法发表，有志亦难酬。第二部分为六至十句，诗人表达了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之意。诗人儿女尚幼，友朋离散，而自己“一着棋子误，大错铸全盘”。这里所谓“大错”指的应该是“《文化报》事件”。第十一至十八句为第三部分，诗人笔锋一转，基调由哀怨变得清朗。诗人表示愿“守朴葆其贞，书剑足盘桓”，对于个人得失荣辱不惊、缘来缘去皆由天命。第四部分是第十九至二十二句，诗风变得雄强有力（“睥睨千军阵”“猗欤蜀道难”），诗歌结尾又回复了萧军一贯的性格，虽九死亦不悔！全诗篇幅宏大，韵律朗朗上口，情绪由沉郁转而雄浑，结尾处豪迈之气尽显。
一九六四年春节前二日书赠顾森柏老先生
我爱顾老老少年，浑金璞玉性天然。
拈花时作菩提笑①，清歌哀绝蜀帝鹃。
鸿惊洛水凌波②影，珠落秋江走玉盘。
紫帐红尘四十载，佛性莲心体自狷。
妙曲时来弦外意，水流云逝静中参。
医国医人一怀抱，桃李春风花满园。
蓼莪③风木慈亲泪，螟蛉有女④足开言。
松柏梅花说三友⑤，流水高山⑥韵未残。
〔题解〕
本诗创作于1964年2月13日，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顾森柏，祖籍苏州，上海名医，早年在美国圣约翰大学毕业。顾森柏出身富庶，行医之余喜结交艺人，备受江浙一带票友、伶人推崇，登门求教者众。他与萧军私交很好，于北京市文化局戏曲编导委员会共为同事，萧军于1964年春节赠诗一首以示祝贺。
〔注释〕
①化用自成语“拈花一笑”，佛教语。指彼此默契，心意相通。
②洛水凌波：这里指洛神。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③蓼莪：蓼，一年生草本植物，叶披针形，花小。莪，多年生草本植物，生水边，开黄绿小花。语出《诗经·小雅·谷风之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后人用蓼莪表达子女追慕双亲抚养之德的意思。
④螟蛉有女：螟蛉，一种绿色小虫。《诗经·小雅·小宛》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蜾蠃是一种寄生蜂，蜾蠃常捕捉螟蛉存放在窝里，产卵在它们身体里。待卵孵化后以螟蛉为食物，故认为蜾蠃不产子，喂养螟蛉为子。常用螟蛉比喻义，此处借用之。
⑤三友：指松、竹、梅。松、竹经冬不凋，梅则迎寒开放，世称“岁寒三友”。［元］白朴《朝中措》：“苍松隐映竹交加，千树玉梨花。好个岁寒三友，更堪红白山茶。”
⑥流水高山：指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典出《列子·汤问》。后世用来指代知音或知己。
〔评点〕
这首七古是诗人赠予老友的诗作。诗中，萧军夸赞了一番老友。说他表演时“拈花时作菩提笑，清歌哀绝蜀帝鹃”，形容他神形毕肖，嗓音清亮。顾森柏又是医生，因此对其医术仁心也褒扬了一番（“医国医人一怀抱，桃李春风花满园”）。此诗虽有溢美之嫌，但可以看出此时的萧军心情是不错的，能有知己相知相交，对于萧军而言乐莫大焉。两年后的“8·23国子监大武斗”顾老亦被毒打，藤鞭抽在背上，竟无一声呻吟。
忆友二律（其二）
鞭刑火场此身兼，百炼行经亦等闲。
有项难屈甘市累，强枷入罪己何惭？
丹心铁骨终当在，白璧青蝇①未可玷。
遥向东天一稽首，为君传语报“平安”②。
〔题解〕
本诗写于1966年9月17日夜，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这是一首怀念友人的诗，萧军当时已被关押在北京市文化局后院的一排小屋中，得知自己家破人离、亲友离散，因此夜不能寐，起身作《忆友二律》怀念亲友，此为第二首。
〔注释〕
①白璧青蝇：白璧，洁白的玉，比喻清白的人。青蝇，苍蝇，比喻奸佞。白璧青蝇，比喻善恶忠佞，也指青蝇玷白璧，比喻谗人陷害忠良。［唐］陈子昂《宴胡楚真禁所》：“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
②化用自［唐］岑参《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评点〕
在这首七律中，萧军首先将自己塑造成如斗士一般的勇猛形象。虽然身历鞭刑火刑，但这些在萧军看来都不算什么（“百炼行经亦等闲”）。然后他表示自己蒙冤罹难、被强加污名，没有什么羞愧的（“强枷入罪己何惭”）。他始终坚信自己是清白的。为了安慰关心自己的家人朋友，诗人向远方的亲友报一声平安（“遥向东天一稽首，为君传语报平安”）。萧军总是临危不惧，坦然面对困境。这是他生命中的底色，也是一个斗士的真性情。此诗情感真挚自然，精警动人，从诗歌中不难看出他坚韧、不屈的性格。
六十年
六十年来一等闲，萧萧白发日斑斑。
遥看弱水三千①里，待渡巫峰②十二滩。
大数难逃唯俯首，万方有罪此承肩。
顽躯喜得坚如夙，百炼功成信可参。
〔题解〕
本诗写于1966年9月17日夜，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萧军出生于1907年7月3日，至1966年9月，正值六十年寿辰。六十年来，萧军经历颇为波折，从幼年丧母，到青年时期拜师鲁迅，与三任妻子的情感纠葛，赴延安工作，“文革”中被批斗，往事桩桩件件浮上心头，令人唏嘘时光的无情。这首诗就是感叹自己六十年的历程。
〔注释〕
①弱水三千：古时许多浅而湍急的河流不能用船来载人，只能使用皮筏。古人认为这是水太羸弱，因此称这样的水为弱水，用弱水泛指遥远而危险的河流。《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②巫峰：四川巫山县东巫峡两岸。战国时期楚人宋玉《高唐赋》曾写到楚怀王与神女在巫山欢会。因此，用巫山（巫峰）喻指男女幽会，此处指人生中的各种劫难。
〔评点〕
古人用天干地支纪年，一甲子即六十年。1966年9月，诗人年龄正好一甲子。萧军年纪大了以后，对于生日特别敏感，每逢生日喜欢写诗纪念。这一年的生日特别难捱，因为这是“文革”浩劫初起，“山雨欲来风满楼”。距离“8·23”武斗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伤口开始结痂……他依然被关在文化局后院的平房中，他自叹“大数难逃唯俯首，万方有罪此承肩”。对于自己年老却遭此意外横祸，他倒是十分坦然。他自赞自己身体尚好，任它三昧真火千百炼（“百炼功成信可参”）。此诗格律严整，遣词精炼，表达出诗人时间流逝和命运多舛的感叹。
度日如年
岂真度日竟如年？维谷①生涯已可怜！
归去知无家若昔，前瞻未卜棘连天。
忍留一命酬儿女，待付十年偿“罪愆②”。
掩泪空庭人独坐，闲将断句记辛酸。
〔题解〕
本诗创作于1966年9月19日夜，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萧军子女在萧军被武斗之前就叮嘱父亲即使被释放，也不要马上回家，因为可能街道居委会仍打算继续游斗他。因此，萧军在被囚的其他“犯人”均获释回家后，萧军仍待在空房子中。有家不得回，此时萧军十分沮丧，心中怆然写下此诗。
〔注释〕
①维谷：指困境，取义自“进退维谷”。《诗经·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
②罪愆：罪行，此处表否定。［唐］顾况《归阳肖寺》：“尽力答明主，犹自招罪愆。”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被关押释放后仍有家不能回的失落。首联即点明自己的心境（“维谷生涯已可怜”）。颔联中对于自己未卜的命运表现得惴惴不安。接着，作者解释道，之所以还愿意继续活下去是因挂念儿女尚幼，妻子抚育艰难，才甘心忍受种种的折磨和非难。虽有求生意志，然辛酸之情也是难以掩饰（“闲将断句记辛酸”）。从诗中不难读出当时诗人无奈的情绪、惆怅的心情。
寄德芬
同悲共命亦何欢？相见时难对亦难①！
忍伴孤灯温旧梦，强将泪眼坐相看。
一着棋误②身成累，四壁家残③老病兼。
为有双双儿女小，望君珍重勉加餐。
〔题解〕
本诗写于1966年9月24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德芬指的是王德芬，她是萧军的妻子，与萧军共育七子女，陪伴萧军终老天年。《寄德芬》写作之时，萧军已年满六十，人生过去大半。怀想人生种种，萧军寄语老伴，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注释〕
①化用自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②一着棋误：指的是1948年《文化报》事件，这件事是萧军的人生转折点。
③四壁家残：这时萧军的家被革命小将抄家数次，残破不堪。
〔评点〕
这是一首写给妻子王德芬的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患难中辛苦持家的妻子感激和愧疚之情。在诗中，萧军寄语妻子，在此大难当头之际（家中一贫如洗，自己被囚，儿女尚幼，老人体病），希望妻子注意营养、保重身体，为家多多操心（“为有双双儿女小，望君珍重勉加餐”）。此诗格律严整，情真意切，让人觉得患难夫妻更加可贵。
进安天下
进安天下退居囚，无忮①无乞何惧忧？
放眼乾坤身小寄，乱经浊世砥中流②。
妇人竖子③狂施虐，牛鬼蛇神④浪设谋。
百炼频经瞰作态，群魔舞罢月明秋。
〔题解〕
本诗创作于1966年9月25日晨，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进安天下”意即进则安天下，退则困为囚，化用自《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注释〕
①忮：忌恨。《诗经·邶风·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②砥中流：借用自成语“中流砥柱”。砥柱，即砥柱山，位于三门峡黄河激流中，比喻坚强的人或强大的力量。典出《晏子春秋·内篇谏下》：“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中流。”
③竖子：小子，含鄙视意。《史记·项羽本纪》：“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此处指迫害自己的文化局所谓“造反派”之流。
④牛鬼蛇神：“文革”中盛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但此处指诬陷忠良的各类坏人。
〔评点〕
作者在这首七律中表达了对于迫害自己的“造反派”的愤怒和厌恶。首联和颔联就显示出诗人的自信，他自比中流砥柱，对于各种打击无忧无惧（“无忮无乞何惧忧？”）。在颈联和尾联中，诗人对于关押和游斗他的这一群跳梁小丑充满了憎恨和鄙视，将之斥为泼妇、竖子、牛鬼、蛇神、群魔。萧军认为正是这群小人作乱，使得世道混乱、浊浪排空，他坚信有朝一日定能明镜高悬，还君朗朗乾坤。这首诗格律严整，格调高昂，正气十足。
“哀莫大于心死！”
心死如今识大哀！寒波枯井烬余灰。
斯身之外终何有，万象归宗徒去来。
莽莽大千无罔极①，迢迢宇宙自安排。
绝知却欲还初我，了此余生亦快哉。
〔题解〕
这首诗作于1966年9月，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萧军在经历了家庭和事业的双重挫折后，心中万念俱灰，联想到他以前为党的事业做出的贡献，心中沮丧（“哀莫大于心死”），此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兴起，不知何时而终。他在1966年9月20日给妻子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的前途我估计是这样的：一、他们允许我退休。二、或者另外调到什么地方去。三、照常上班牌子先不摘。四、或者摘牌子参加学习。五、或者把我作为真正的‘反党分子’去改造。六、或者对我进行新的威胁……”萧军为自己的将来设想了种种可能，求死之说为愤激语。（见王德芬《我与萧军风雨50年》）
〔注释〕
①罔极：无穷尽，无边际。《诗经·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出诗人在“文革”中遭受打击后绝望、失落的心情。首联即表明自己的失望和伤心（“心死如今识大哀，寒波枯井烬余灰”）。诗人觉得自己除了身体之外一无所有，现在已了无牵挂（“万象归宗徒去来”）。因此，在如此苍茫世间自己一切都将听从命运的安排（“迢迢宇宙自安排”）。诗人在尾联表达了死志，我依旧还是当初的我（“绝知却欲还初我”）矢志不渝，在如此乱世中即使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此余生亦快哉”）。从诗中不难看出，“文庙”被批斗事件对于萧军的打击有多大。但由此判断萧军想求速死也是不确的，不妨将之看作萧军心中有强烈难平的哀怨之气更合适。此诗情绪饱满、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重逢
行看妻孥①身无恙，骨肉相逢疑再生！
万种悲情成一痛，千端愁绪理何从？
痴儿憨女胸头肉，义子良朋雪地松②。
似此纲常欣自慰，西风历罢又东风。
〔题解〕
本诗写于1966年10月2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1966年8月23日以后，萧军即被关押于北京市文化局后院，直至当年国庆节后才回家。此诗记录了诗人自己和家人、好友相逢的情形。
〔注释〕
①妻孥：妻子与子女的统称。语出《诗经·小雅·常棣》：“宜尔室家，乐尔妻孥。”
②雪地松：像雪松一样，喻其高洁的品行。
〔评点〕
1966年国庆节，萧军被关押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他看到家中老少妻儿无恙，心中顿觉安慰（“骨肉相逢疑再生”）。在萧军看来，妻儿如胸头肉，老友如雪地松，他们才是真正应关切之人。尽管遭遇政治浩劫，但人间基本的纲常伦理还是存在的。基本的亲情友情还在，这足以让人感到欣慰。至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实不必牵挂于怀的。好在经历过“西风”的打击，如今又迎来了“东风”的安慰。读者不难读出诗人见到亲友时的欣喜、感叹和惆怅之情。
是是非非
是是非非一难分，苍狗行看幻白云①。
匝地②烽烟迷四野，漫天风雨乱乾坤。
孤舟浪逐惊涛碎，寒塞归飞比翼分！
浩劫余生伤宛在，冰封大地正萧森③。
〔题解〕
本诗写于1966年10月8日，“文化大革命”初始之时，收入诗集《囚庭吟草》。“是是非非”一词表明了萧军的态度，萧军对于“文革”中各种混乱现象认为皆为“是非”，实则无比厌恶。
〔注释〕
①化用自成语“白云苍狗”。杜甫《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比喻事物变幻无常。
②匝地：遍地。［唐］王勃《还冀州别洛下知己序》：“风烟匝地，车马如龙。”
③萧森：萧索阴晦的样子。杜甫《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评点〕
这首七律一开始就表达自己的态度，坐看白云苍狗变幻，表示出对于“造反派”们的不屑。1966年10月5日，全国掀起了“踢开党委闹革命”的浪潮，各级党委陷入了瘫痪。基层党组织全面停止活动，“文化大革命”进入更严重的混乱中。诗人将这种乱象形容成“漫天风雨乱乾坤”。在他看来，此时中国已烽烟四起，乾坤紊乱。中国正迎来前所未有的政治冰封期（“冰封大地正萧森”），个人如同大浪中的孤舟一般，命运很难自己把握。此诗格律较为严整，从诗中不难读出诗人的焦急和忧愤之情。
先师逝世三十周年忌日 代祭（其二）
三十年前拜座前，斑斑往事忆如烟。
门墙桃李飘零尽，犴狴①余生几幸全？
大道传薪②知匪易，高山仰止③亦何艰！
囚窗落日鲜于血，遥嘱南天一惘然！
〔题解〕
本诗写于1966年10月28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于上海。至1966年10月28日，已有三十年。萧军作为被鲁迅指导过的青年作家，一直尊称鲁迅先生为老师，三十周年忌日之时，身遭囚禁的萧军用诗歌来缅怀先师。
〔注释〕
①犴狴：即狴犴。汉族神话传说中的神兽。龙生九子之一，排行第四，形状似虎，好诉讼，常用于牢狱门上的虎头装饰。［明］杨慎《龙生九子》：“……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
②传薪：比喻师生递相授受，化自成语“薪尽火传”“薪火相传”。《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③高山仰止：典出《诗经·小雅·车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比喻对有气质、有修养之人的崇敬、仰慕之情。
〔评点〕
1966年正值鲁迅先生逝世三十周年，而此时又是“文化大革命”正兴，各种混乱现象愈演愈烈之时。此时萧军被关押在市文化局内失去自由，只有窝窝头和咸菜果腹。萧军感同身受“大道传薪知匪易”。鲁迅在20世纪初就提出“立人”思想，然而面对现实，却满目皆是非人道、非正义的事件，萧军面对这一切只能长叹一声（“遥嘱南天一惘然”）。此诗情绪复杂，表达对先师的怀念的同时也传达出对于混乱时局的厌恶与担忧。
家破人离
家破人离燕覆巢，漫漫长夜坐迢迢。
难分石玉昆冈①火，一混鱼龙②怒海潮！
信许丹心托日月，敢将四体③试兵刀。
虫沙劫历④般般在，生死荣枯余“弁毛⑤”。
〔题解〕
本诗作于1966年秋，收入诗集《囚庭吟草》。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萧军被关押起来进行批斗，家已被抄没数次，子女有家不得回，妻子也不知所踪。萧军听闻这些消息，心中忧愤难平，故云“家破人离”。
〔注释〕
①昆冈：亦作昆岗、崐冈，意即昆仑。《尚书》：“火炎崐冈，玉石俱焚。”
②一混鱼龙：化用自成语“鱼龙混杂”。［唐］张志和《和渔夫词》十三：“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
③四体：指四肢。《论语·微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④虫沙劫历：虫沙，比喻战死的战士或因战乱而死的人民。［东晋］葛洪《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劫历，指劫数、劫运。
⑤弁毛：弁，黑色布帽；毛，应为髦，童子眉际垂发。古代男子加冠时，束发用带，冠后即弃而不用。因此，弁髦指代弃置无用之物。
〔评点〕
作者通过这首七律表达在“文革”中家破人离的愤怒和委屈。首联即点明中心，说明自己家园已破，枯坐长夜，倍感凄苦。颔联则笔锋一转，愤怒之情溢于言表。诗人责怪“文革”中批判他的人玉石不分、鱼龙相混。颈联中他用赌誓的方式表达对于党和国家的忠心与坚定的信念，气宇轩昂说自己“敢将四体试兵刀”。尾联则对自己如“弁毛”被弃置的命运表示哀叹。此诗格律严整，情绪激昂，愤怒中夹杂哀叹。
鼠偷狗窃
鼠偷狗窃盗堂堂，打砸抄家卷地狂①！
破壁搜金痕累累②，焚书裂画碎张张③！
卅年故梦成刀俎④，半世文章列犬羊⑤。
烈火烧天“国子监”⑥，声声鞭挞震穹苍！
〔题解〕
作者自注：“本诗作于1967（1968？）年7月17日”。此处按照1967年排序。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诗人对于红卫兵小将偷鸡摸狗行为极为鄙视与不屑。
〔注释〕
①卷地狂：指的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些犯罪分子冒充红卫兵进行打砸抢的行为。
②破壁搜金：我家曾几次被抄没，壁间及地板，到处破痕累累，据说系搜查金子之类云云。我一匹夫文艺作家耳，何来金子？竟亦蒙此浩劫！噫嘻！——作者自注
③焚书裂画：撕碎书、画、照片、文稿……遍地随在。——作者自注
④成刀俎：自维护中国共产党，参加革命事业数十年，竟蒙此辱！殊难思解也！心殊为之伤叹！——作者自注。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
⑤列犬羊：从事半世文章生涯，竟被与犬羊同列，复何言哉？——作者自注
⑥国子监：指的是萧军在1966年8月23日在文庙被红卫兵小将武斗的事情。国子监是中国古代中央官学，中国古代最高的教育学府，又称国子学或国子寺。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红卫兵偷鸡摸狗、颠倒黑白罪行的诅咒。诗中列举他们的罪行，“打砸抄家”“破壁搜金”“焚书裂画”“烈火烧天”等。诗中还描绘出这些人穷凶极恶的神情，不仅呐喊震天，而且还手舞凶器四处伤人。可怜萧军一身武艺，却对此行为无可奈何，也是万般憋屈无奈。此诗格律严整，情绪忧愤，从字里行间不难读出诗人的愤怒之情。
血渍斑斑
血渍斑斑认故衣①，妻儿何罪亦刑及②？
“老牌反党”胸前字③，“一贯顽抗”耳畔讥④！
夜坐囚庭听漏永⑤，日当铁槛任人嬉⑥！
黑窝黑伴黑天地，黑眼黑心黑肚皮⑦。
〔题解〕
作者自注：“本诗作于1967（1968？）年7月18日”。此处按照1967年排序。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萧军于1966年8月23日在文庙被红卫兵小将毒打后，当时所穿着的背心嵌入脊背血迹斑斑。他日再次翻检出来后，洗净后仍有血迹。种种往事又浮现眼前，赋诗一首以记之。
〔注释〕
①认故衣：在文庙被毒打后，背心被血迹染红。洗濯后，仍无法褪尽。
②亦刑及：指的是萧军的妻子和儿女也被殴打，其中长子鸣儿还被殴打两次，几至丧命。
③胸前字：在批斗萧军时，胸前挂一个牌子“老牌反党分子——萧军”。
④耳畔讥：在批斗萧军时，小将们喊出“对于老顽固分子萧军，应该重重地多打几下！”的口号。
⑤听漏永：漏永，钟声。萧军被关押的文化局后院，前面是电讯大楼，每夜可听到钟声。
⑥任人嬉：萧军被关押的房间每天有人巡视，房外贴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庙小神通大，水浅王八多”等字句，任人侮辱戏弄。
⑦所有这些“黑”词皆为污蔑萧军等人的话语。
〔评点〕
这首七律中诗人通过一件旧物回忆了当时文庙武斗及后来被关押时的情形。首联中通过旧时血衣回忆起“文庙”被打事件，颔联和颈联描述了当时的情形。红卫兵小将们对萧军及同囚百般侮辱，在语言和行为上逞其能事，“日当铁槛任人嬉”说明了当时屈辱的状况。萧军在尾联连用六个“黑”字反讽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可怜萧军自幼一身武艺，为保全家庭和文友免受磨难，不能奋起反抗，也确实是为难了他，读来让人震颤。
鞭威带吓
鞭威带吓日临头①，詈詈狺狺②听不休。
竖子逞凶刀划背③，群魔乱舞火焚丘④。
铲煤劈木寻常课⑤，扫地除尘一日周。
买菜分行桌特设⑥，窝头咸菜食无油⑦。
〔题解〕
本诗写于1967—1968年间，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诗中记录下了萧军被关押在北京市文化局内被虐待的情形。萧军当时创作了一首新诗《在拘留羁押中》写给自己的孩子们表达心志。“不存在任何幻想，/也没有任何乞求，/只有挺起胸膛迎接着‘现实’的风浪，/任凭它们击打吧！/像一具临海的礁石似的，/宁可赢得百孔千穿——粉身碎骨，/也休想乞恕低头！”可见即使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萧军依然像一个战士般顽强。
〔注释〕
①日临头：看管的红卫兵小将终日拿着鞭子随意地在“犯人”们的身上抽打两下。有一次，萧军和一个被关押的女同志读书，被小将们用鞭子挑落帽子，并嬉笑成群。
②詈詈：叫骂。狺，狗吠的声音。小将们整日叫骂不休“妈的”“娘的”。
③刀划背：萧军在文庙被殴打后，背上结了一个大痂。红卫兵小将们出于好玩就用刀在痂上划着玩，以此为乐。
④火焚丘：形容这些小将如同野火焚丘一样，鼠狐乱窜，无法无天。
⑤寻常课：萧军被拘于文化局时，每日劈柴两小时和打扫庭院。
⑥桌特设：指的是萧军和关押犯人不能同桌吃饭，必须另设一桌。
⑦食无油：指的是被批斗的这些人们只配吃咸菜和窝窝头。
〔评点〕
这首七律记录的不是武斗的情形，而是武斗后被关押劳改时的情形。被关押期间伙食很差，窝窝头就咸菜，菜也没有油水。排队打饭，吃饭分桌，区别对待。平日还需要劳动，铲煤、劈木、扫地等各种杂事都是劳改内容（“铲煤劈木寻常课，扫地除尘一日周”）。即使如此，人格上也时不时受到侮辱。刀划背的戏谑场景时时存在，这恐怕是萧军一生中最难捱的日子了。诗人以此诗为历史存照。
心潮澎湃
心潮澎湃遏偏难！万斛①悲情怆欲燃。
合泪待垂垂未得，问天无语语何言？
花飞又是三春②尽，月满还缺取次③圆。
一寸刚肠时几折，囚窗岁月动经年。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5月6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1968年4月26日，萧军被文化局派来的红卫兵又一次毒打了一遍，萧军的人身安全已无保障。4月30日他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当前的情形澄清事实。信中试图陈情几个问题：1.他与彭真的关系（彭真当时已经被批斗）。2.他与王实味的关系。萧军表明自己与王实味并无交往，不过是出于义愤说了两句公道话。他坦陈自己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并没有受到批判，相反自己是支持“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以及其他的一些问题。这首诗即是在寄出信件后，感叹难捱的囚徒生涯时创作的。
〔注释〕
①斛：古代旧量器，一斛原为十斗，后改为五斗。
②三春：春季的三个月。农历正月叫孟春，二月叫仲春，三月叫季春，合称三春。［唐］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③取次：次序，次第。［北齐］斛律羡《北齐乐歌》：“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诗人被再一次殴打的愤怒之情和被冤屈的无奈。萧军寄出信件后深知信件难有回音，心中澎湃难平。这时的萧军已没有第一次被武斗时的愤怒与狂躁，而是更多一份悲怆和沮丧。“合泪待垂”“问天无语”均可看出此时的萧军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基本判断，绝非对于个人的误判或冤屈，而是全民族的灾难。全诗写得愤激之情难抑，出语精警婉曲，读来令人心悸。
夫妻情
老妻被刑辱，衷心怆与悲！
结缡①三十年，儿女喜成堆。
岂知年五十，罹此世劫危！
我身在网罗，徒怒复何为？
哀此夫妻情，终日难展眉②！
战士赴战场，应难计死生。
死生决一瞬，何论百岁终？
囚徒待刑讯，顷刻试五刑③·。
血肉付纷飞，岂可说康宁？
呼天天何语，唤地地何灵？
亲人亦何亲？骨肉亦何能？
受之唯在己，此外何能拯？
时也命矣夫，喋血咽无声。
大道漫且长，狂流汹且涌。
信念坚一点，生死任从容。
苟能余骸骨，他年一笑轻！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5月24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这是萧军写给妻子王德芬的一首寄情诗。时隔一个月之后的6月20日，萧军被押往市劳动局技工学校礼堂，夫妻一同被批斗。而“文革”初起时，王德芬即被抄家的红卫兵一伙当即剪了“阴阳头”。此时萧军与王德芬结婚届三十年，历经各种劫难后，“文革”中这份感情显得尤其珍贵。
〔注释〕
①结缡：古代嫁女的一种仪式。女子临嫁，母亲给她戴上佩巾。语出《诗经·豳风·东山》“亲结其缡”，以后就用结缡指代结婚。
②终日难展眉：化用自［唐］元稹《遣悲怀三首》：“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③五刑：古代五种刑罚的统称。在西汉汉文帝前，五刑指墨、劓、刖、宫、大辟；隋唐之后，五刑则指笞、杖、徒、流、死。这里泛指刑法。
〔评点〕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表达对于妻子受辱的难过和愧疚之情。当萧军再一次被殴打，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写给领导人的信件也杳无音讯时，妻子王德芬也受牵连被批斗。萧军心中十分歉疚。妻子与自己结婚三十年，育有七个儿女。不想年纪大了却因自己而被批斗。萧军唯有用诗文表达自己的感情，他连用六个问号表达心中的困惑。正义何在？安宁何在？然而，萧军毕竟是萧军，即使在如此环境下，尾句“苟能余骸骨，他年一笑轻”所显示出的豁达与放旷也是少见的。此诗写得素朴而动人。
言志
渔樵耕稼此终生，赍药囊针①一技轻。
鸠拙②何堪期救世，鹰扬久已倦梳翎。
湖山有约应难爽，鸟兽同群两不惊③！
天地悠悠今若古，春风野草④自青青。
〔题解〕
本诗创作年月不详，萧军于1968年7月30日抄录入诗集《囚庭吟草》中，应作于“文革”中。萧军通过这首诗表达想退出文坛，回到东北乡下生活的心愿。
〔注释〕
①赍药囊针：赍，怀着，抱着。这指的是萧军学医的一段经历，萧军50年代初曾参加中医讲习班学习针灸、正骨技术。因此，他说自己带着药、揣着针。
②鸠拙：出自成语“鸠拙而安”。古人认为鸠鸟笨拙，不善自己筑巢，取其他鸟的巢穴据之，后引申为本性笨拙的谦语。语出《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③此时萧军一直心仪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西南宁安市的镜泊湖，希望退居湖畔养老。
④春风野草：出自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先师鲁迅曾有散文诗集《野草》行世。
〔评点〕
此七律是一首言志诗。诗人在关押中回顾了自己解放以来的命运处境，并抒发了潜在心声。解放后，萧军的文学生命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武王伐纣》及《五月的矿山》出版均不顺利，《八月的乡村》也只能少量印刷。萧军的生活遇到了困难。1955年报名参加了北京市一家“针灸讲习班”学习针灸，打算弃文从医，同时还师从正骨医师学习正骨术。因此萧军说自己“赍药囊针一技轻”。颔联写得尤为精彩，“鸠拙”与“鹰扬”的比喻也甚为贴切，写出了诗人的无奈。颈联和尾联表达了诗人想象躬耕山林的情形（“天地悠悠今若古，春风野草自青青”），表达了想退隐山林的愿望（“湖山有约应难爽”），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诗人想退居乡野的愿望并不现实。
追忆两年前（其二）
何论鞭棍与槌刀①，少年“英雄”②气正豪！
恰似九天风骤起③，烧空三丈火初高④。
关头生死⑤凭难卜，劫罹分明已莫逃！
咄咄书空余“？”⑥字，青天明月怅秋霄。
〔题解〕
这首诗创作于1968年8月23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两年前（1966年8月23日），萧军及北京市文化局的其他二十八人一同在“文庙”被武斗，武斗时拳棒相加，令萧军身心俱伤。此诗为三首律诗中的第二首。
〔注释〕
①当时毒打萧军的武器除了皮带外，还有藤条、竹片刀、金瓜锤等物。
②此次行凶诸人，均为年轻力壮，臂系红袖章，自称所谓“造反派”或“红卫兵”者。威风凛凛，其势汹汹……颇似身临大敌之“英雄”也！一叹！——作者自注
③一声令下喊“打”，真如九天风落也。——作者自注
④大火堆，有时火高数丈，均为所焚烧之京剧道具、服装等类，殊不知是何意义？——作者自注
⑤当时殊难自知能否能生还？或当场即火葬……——作者自注
⑥“孰令致之？孰令为之？”余以“？”代之。——作者自注
〔评点〕
这首七律记录了诗人对于“文庙”事件结束两年后的情绪反应。1968年8月23日，距“文庙武斗”事件已整整两年，两年前的武斗场景在萧军眼前历历在目（“何论鞭棍与槌刀”，“烧空三丈火初高”）。此时萧军依旧被关押在文化局，妻子在她的技工学校里屡遭责难，在他的授意下也写了一张《我的大字报》“揭发”萧军所谓的罪行。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诗人的愤怒和激动有所消退，更多的是惆怅与伤感（“劫罹分明已莫逃”）。诗人举头望青天，但“青天明月”亦是无可奈何。此诗格律严整，感情惆怅绝望，且创造性融“？”入诗，颇有新意。
偶成四律（其一）
绝代文章绝代人，何期一旦赋获麟①？
圣王②并世嗟千古，星斗同天拱北辰。
赍志传薪怀石火③，丹诚托日共秋春。
操刀待割④说姜吕⑤，白发雄心猥⑥自珍。
〔题解〕
这组诗写于1968年9月14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1968年9月14日，萧军从北京市文化局的前院搬到后院。在搬家的过程中有感而发，写成四首律诗，此为其中第一首。这首诗是为了怀念鲁迅和毛泽东而作（作者自注）。
〔注释〕
①获麟：麟，指麒麟。古代麒麟为祥瑞之征。相传只有盛世或圣人出现时，麒麟才会出现。获麟指的是圣人出现。
②圣王：此处指鲁迅和毛泽东。
③石火：远古两石相击产生火花，石火意为火种。
④操刀待割：化用自“操刀必割”，手里拿着刀，一定要割物，比喻办事必须及时。语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
⑤姜吕：姜子牙，姜姓，吕氏，名尚，俗称姜太公。曾辅佐武王灭殷，封于齐。
⑥猥：谦语，暂且。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先师和革命领袖充满深情的歌颂。“绝代文章”指的是鲁迅，“绝代人”指的是毛泽东。“并世”“同天”“共春秋”等可见他对两人均怀有崇敬之情。萧军对于鲁迅一直自称学生，对于毛泽东的态度却比较复杂。虽延安时期与毛泽东有过分歧，但解放后，萧军对于毛泽东的领袖地位是毫不怀疑的，他将“文革”的错误全部归咎于红卫兵和“四人帮”。即使诗人在被批判、被误解的环境下，仍然对先师和革命领袖忠心不渝。尾联传达了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信心。
一入敌人阵
一入敌人阵，何暇论死生。
飞矢①流疾雨，矛戈拟林丛。
战鼓酣天地，呐喊坠飞星。
尸列齐山岳，川泽血流平。
将军凭一剑，杀斩声喑鸣！
陷阱千坑暗，弦鸣万角弓。
恃众诚怯懦，何有百战经？
身碎庸足惜，岂被犬羊轻？
一柱砥横流，一木秀千峰。
此心坚石铁，来去自从容。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9月20日，收入诗集《囚庭吟草》。鲁迅在《野草》中曾描绘过“独持一戈入敌阵”的战士形象，此诗的主题即化用于此。诗歌表现的仍然是诗人不惧“造反派”恫吓、武力等手段，而坚持斗争的战士形象。
〔注释〕
①飞矢：飞驰的箭。《宋书·南平穆王铄传》：“虏多作高楼，施弩以射城内，飞矢雨下。”
〔评点〕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萧军在这首诗中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独入敌阵的孤胆英雄形象。一入敌人阵，生死无从计。在“文革”的残酷环境下，稍不小心就会获罪。因此，他创作这首诗，一方面是描述当时的心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我鼓励，萧军希望像先师鲁迅一样，做一个勇猛的战士，轻生死、殉大义。此诗明白晓畅，通俗易懂，情绪激昂澎湃。
中秋节
秋雨潇潇催落英①，秋风飒飒动窗棂②。
三年此境无多异，一样时空两不同。
白发为囚习俯首，低眉入定③效禅僧。
隐怜儿女呼阿爸，犹是人间未了情。
〔题解〕
这首诗创作于1968年10月6日中秋节，收入诗集《囚庭吟草》。此时距1966年“文庙武斗”后游街已逾三年。又是一年中秋节时，秋天总是惹人伤感，被羁押的生活总是难受的。他年今日已不同，萧军眼望窗外赋诗一首。
〔注释〕
①落英：落花。陶渊明《桃花源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②飒飒：风吹树叶发出的声音。窗棂，窗格。此句意指秋风吹动窗户。
③入定：入禅定，盘腿进入冥想状态。白居易《在家出家》：“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多不应。”
〔评点〕
1968年10月6日中秋佳节时，萧军已从市里迁往北郊沙河的“农业劳动大学”居住。中秋节原本是要与家人团聚的，可怜萧军此时只身被关押，心中自然十分落寞。“秋雨潇潇”“秋风飒飒”即写出了这种肃杀的氛围。此时，萧军最为揪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女（“隐怜儿女呼阿爸”）。其实，两个月后，他的儿子萧燕与女儿萧滨也接到上山下乡的通知，从此一家人天各一方，各自怀念。在劳动改造期间，萧军不得不效楚囚“习俯首”。至于效老僧入定，则是一种奢望。此诗景物萧索，情调感伤，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瑟瑟秋风
瑟瑟西风枫柳疏，漫天落叶下平芜。
似囚似虏庸何计，为主为奴共一途。
乌鹊南飞①归宿树，天星回柄②灿穹庐。
如磐夜气寒初凛，凝却冰心冷玉壶③。
匹夫怀宝④赢双歼，竖子逞威怒笑难！
走路低头明“示众”⑤；轮番“请罪”习“参禅”。
初逞身手掘“猪矢”，小试牛刀⑥担土篮。
百尺竿头千尺浪，层楼再上亦何关？
〔题解〕
这两首七律写于1968年10月间，收入诗集《梦回吟草》。1968年10月29日，萧军从文化局被移至京郊沙河的“农业劳动大学”处羁押，不准回家。此时北京已近晚秋，秋风萧瑟、孤零无伴的萧军感到了深深的寂寞。
〔注释〕
①乌鹊南飞：通常指代无所归依的百姓，这里是作者自喻。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②天星回柄：意指周行，循环。韩愈《刘生诗》：“天星回环数才周，文学穰穰囷仓稠。”
③冰心冷玉壶：形容明洁的境界或高洁的品格。［南朝·宋］鲍照《白头吟》：“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中“冰心玉壶”也用来表达思念。
④怀宝：犹怀璧，指的是多财招祸或怀才遭嫉。语出《左传·桓公十年》：“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⑤指的是萧军每日被工宣队员们强调走路低头，游行示众。
⑥小试牛刀：亦作牛刀小试。比喻有大本领的人，先在小事情上显示一下身手。［明］冯惟敏《双调新水令·贺凤渚公镇易州》：“当日个小试牛刀，至如今大展龙韬。”
〔评点〕
这两首七律记录的是诗人在秋日的“干校”劳改时的萧索之情。第一首描绘当时的情形。秋风飒起，漫天落叶铺满了“劳动大学”的校园内。萧军孤身一人，既像囚徒，又像俘虏（“似囚似虏庸何计，为主为奴共一途”）。在萧军看来，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无论是主人还是奴仆，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让人担忧的不是将来的命运，而是眼前即将要到来的冬天如何过去。第二首表明作者的态度。面对“造反派”的轮番轰炸，萧军已经学会了参禅入定，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劳动大学”学习，劳动自然是少不了的。担土、挖粪亦是每天日常工作，为解心中愁，不如再上层楼。作者相信站得高些能看得更远，眼前这一切
疏柳当窗
疏柳当窗影天明，梦回午夜坐残更。
孤忠自许《无双谱》①，独秀何惭危岭松。
师景高山行仰止②，朝逢代谢③避安④从？
欣看大计一天下，身世情甘罹劫虫⑤。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11月3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萧军于1968年10月被关押至京郊的“农业劳动大学”，有家不得回。每逢午夜之时，临窗望明月，对影成三人，心中伤悲难以言表。
〔注释〕
①《无双谱》：又名《南陵无双谱》，金古良和朱圭刊刻于清康熙三十三年，二人从汉至宋挑选了四十余名人，一一绘像题写诗词。由于这些人的事迹无双，故名《无双谱》。萧军意即自己的孤胆衷心能位列《无双谱》。
②高山仰止：语出《诗经·小雅·车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比喻对有气质、有修养的人的崇拜、景仰之情。
③朝：王朝。代谢：变化交替。这里特指王朝的更迭。《淮南子·兵略训》：“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
④安：还是。
⑤劫虫：化用成语“虫沙劫历”。虫沙，比喻战死的战士或因战乱而死的人民。语出［晋］葛洪《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评点〕
这首七律记录了诗人被关押时难以入眠、思接千载的情形。柳树的影子投射到窗前，诗人两眼望着窗外直到天明，又是一个长长的寂寞的夜。自问平生忠勇无双，为何老年竟逢此大难？所谓“大计”在萧军看来便是“朝逢代谢”，即革掉老一代的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是欣看乐从的，为此也情愿“罹劫虫”，从言语中不难读出诗人嘲讽和大无畏的语气。
晨扫
严霜匝地晓星残，似剪①晨风裂面寒！
落叶盈阶催竹帚，冻云②压境暗关山③。
三经冬夏承“劳改”，一甲春秋赢政④专。
啼笑难成吟亦苦，坐逢斯世亦何言？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11月17日晨，收入诗集《梦回吟草》。十一月初冬的北京，已经十分寒冷。按照纪律，萧军仍需早起晨扫。寒风扑面，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孤独地在空旷的“校园”内扫地，令人叹息。
〔注释〕
①似剪：出自［唐］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②冻云：严冬的阴云。［唐］方干《冬日》：“冻云愁暮色，寒日淡斜晖。”
③关山：关隘。南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唐］王勃《滕王阁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④“劳改”对“政专”（专政），“政专”指“无产阶级专政”。
〔评点〕
这首七律描写的是诗人劳改晨扫的情形。诗的前四句描写环境之恶劣生动真切。初冬之时，地面已经开始结霜，天还没亮，夜空中还挂着星星时，就起床扫大街。原本冬衣就不够，营养也大不如前。因此感觉到此时北风扑面，脸也快裂开了。遍地的落叶使得工作量大增，冬天的阴云似乎一动不动。后四句表达出对于不公命运的嘲讽，此时萧军已经被“专政”劳改逾三年。时逢乱世，诗人心中除了伤感，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坐逢斯世亦何言？”）。
赠燕儿 同滨儿姊弟一路去山西太谷农村插队
父子伦常情自真，欣看姊弟去农村。
一时小别庸何碍，廿载初离亦怆神！
基广根深托大地，心连血结共人民。
春耕夏耨①秋收果，祖国花开红万林！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12月1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1968年上高二的女儿萧滨与上初三的儿子萧燕遵从毛主席“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一起到山西省太谷县插队。当时萧军被关押在沙河“劳动大学”，不得脱身。只能由姐姐萧耘与同事王建中送行。萧军以诗遥送儿女远赴他乡。
〔注释〕
①耨：除草。《吕氏春秋·任地》：“其耨六寸，所以间稼也。”
〔评点〕
这首七律首联和颔联属于个人感情的抒发，子女赴他乡，老父遥相望。这种别离的难舍之情是自然的人伦天理。关键是后四句，萧军开始用革命的道理来劝慰离别的亲人，让他们安心下乡改造、改天换地，让祖国遍地开满红花。这就用革命的话语掩盖了个人情感，原本个人的情感上升为集体情感，此时萧军已能自觉提升其思想境界。大趋势下，又能如何？此诗表达出诗人对儿女的真挚感情，情感表达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
脱胎换骨
脱胎换骨跻天堂①，碧落黄泉②两渺茫！
自许无辜身待“罪”，慈航又渡③海难量。
孤忠不立岂虚语，晚节独芳信未央④。
凛凛秋霜千里雪，矫松冬岭看青苍。
〔题解〕
本诗写于1968年12月11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此诗创作时，萧军正在京郊劳改，已有近两个月时间。萧军自嘲已“脱胎换骨”，实则有无奈、悲愤之情。
〔注释〕
①跻：跻身，置身。
②碧落黄泉：碧落，天上。黄泉，地下。泛指宇宙的各个角落。［唐］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③慈航又渡：化用自“慈航普渡”，佛教用语。指的是用慈悲之心引导众生，帮助大家渡到彼岸。
④未央：未尽，未已。《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
〔评点〕
萧军希望通过这首七律表现心中的高洁。诗的首联用嘲讽的语气表达了身处无奈之境的尴尬。“跻天堂”“碧落黄泉”都略显夸张，但从中可以看出当时诗人嘲讽、失落的心情。颔联中的“罪”加上引号是否定之意，诗人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罪。“慈航又渡”指的是劳改生活可以救赎自己的“罪过”。颈联和尾联传达出诗人对于自己高洁人格的自信，自夸“晚节独芳”“矫矫青松”，实为严酷环境下自我抚慰的话。此诗怨愤之气浓重，似有许多不平之慨。
怆怀鲁迅先师二律
师恩浩荡海天深，卅四年前立雪门①。
混沌初开承指点，春风坐沐忆传薪。
哲人萎却怆华宇，噩耗惊飞震国邻。
一笔投枪寒敌胆，千秋浩气育斯民。
一番追忆一怆然，孺慕何关耳顺②年。
愊忆③茫茫凭孰诉？胸怀落落几同参？
愚传夸父狂追日④，何有娲皇誓补天⑤？
不肖敢忘金石训，春秋有笔⑥继残编！
〔题解〕
该两首七律写于1968年12月31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1968年底，正值新旧交替之时。萧军被关押在沙河“农业劳动大学”。日间抄录鲁迅语录数章，儿女已下乡山西，身边亲人全无。六十多岁的萧军此时忆起他当年与鲁迅在上海的会面，缅怀先师赋诗一首。
〔注释〕
①立雪门：化用自成语“程门立雪”，指的是学生尊敬师长。语出《宋史·杨时》：“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
②耳顺：指人到六十，听到别人的话，就能知道话里微妙的意思。后来用“耳顺”指人六十岁。《论语·为政》：“六十而耳顺。”
③愊忆：亦作愊臆、愊抑。指悲伤、忧愤之气。《汉书·陈汤传》：“策虑愊亿，义勇奋发。”
④夸父狂追日：指夸父追日的神话。《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⑤娲皇誓补天：指上古“女娲补天”的神话。《列子·汤问》：“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⑥春秋有笔：指春秋笔法。古人认为孔子修订《春秋》文笔曲折阴晦，暗寓褒贬，不得增减，此之谓也。后指文笔曲折而暗含褒贬的文字。
〔评点〕
这两首七律表达诗人在被关押期间对先师鲁迅的怀念之情。1968年跨年之际，萧军又想起了自己的导师鲁迅，鲁迅已逝世三十四年了。当年，如“程门立雪”般拜师于鲁门之下。从此，开始了萧军征战文坛的历程。第一首诗即回忆了当年遇到恩师，蒙恩师指点时的情形。颈联表达了诗人对于先师逝世的悲痛（“哲人萎却怆华宇，噩耗惊飞震国邻”），诗人赞扬先师的浩然正气将不断教育民众。第二首诗则想到了自己。如今，他也到了耳顺之年，但仍不敢忘掉先师的教导。“愚传夸父狂追日，何有娲皇誓补天？”传达出诗人的豪迈之气，且将手中的笔当作如椽巨柱，如夸父追日、女娲补天一样为这个时代写下春秋文章。这两首七律第一首诗风低婉深沉、情深款款，第二首则豪迈刚劲，符合萧军一贯的豪放风格。
盛世身撄
盛世身撄①祖国春，山花烂漫庆卿云②。
望怀寰宇八方极，位曜七星北斗③钦。
大海航行瞻舵手，千峰竞秀拥昆仑。
宽仁睿智孰堪拟，马列宗承第五人④。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1月7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这首诗是萧军歌颂毛泽东的诗词之一，1977年9月10日重辑此诗入诗集《梦回吟草》时正值毛泽东逝世一周年。诗人自注：“此当时我默赞毛主席诗也。为六九年一月七日所作。而昨日竟为他逝世周年忌日，伤矣！”
〔注释〕
①身撄：撄，触犯、触碰。身撄，身处。
②卿云：祥瑞之气。《史记·天官书》：“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
③七星北斗：古代道教尊奉七星北斗君。指掌管人不同命运的七位星神，分别是天枢、天旋、天机、天权、玉衡、闿阳、摇光。
④第五人：分别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毛泽东位列第五。
〔评点〕
这是一首歌颂毛主席的七律。诗中充满了赞美之词，“盛世身撄”说明自己身处盛世。首联“山花烂漫”“卿云之象”皆是铺陈当今盛世的繁华景象。颔联则歌颂毛主席的伟岸形象。眼可观八方，位列北斗七星之上。颈联和尾联继续夸饰其形象，赞其睿智罕有人比，在革命领袖中位列第五位。全诗铺陈意象，用典繁密，用了许多高大宏伟的意象来衬托毛主席的伟岸形象。如此密集地使用赞语，“盛世”“山花”“寰宇”“七星”“舵手”“昆仑”“第五人”等，在萧军的诗歌中是不多见的，可见诗人对于毛主席是发自内心的拥护和爱戴。
每于日暮动思家
每于日暮动思家，怅惘长空送晚鸦！
寒夜听更难入睡，空庭望月费咨嗟①！
灯前遥忆孤斋冷，轭下余生驿路赊②。
纵有他年沧海阔，此身此日创成疤。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1月12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萧军被关押在京郊“农业劳动大学”内，每日劳动，老妻怎样，儿女如何？萧军每到日暮之时，均有思家之情。
〔注释〕
①咨嗟：叹息。李白《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②赊：形容词，遥远。王勃《滕王阁序》：“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家人的思念之情。萧军独自困守在农业大学内，思家恋旧之情自是难免。他运用了一系列诗歌意象来表达思念之情，如“长空”“晚鸦”“空庭”“冷月”“孤灯”“驿路”等。诗的最后两句让人印象深刻，“纵有他年沧海阔，此身此日创成疤。”即使以后释放回家，今时今日的经历也会成为疮疤永留心底。这首诗形象地说明了这种劳改的经历、思念家人的心情给萧军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寄耘儿（并叙）
一九六九年一月五日（星期日）次女耘儿来探我，携其亲手所制棉背心一件畀我，并言所制粗劣。余心感极而悲，成诗一章以纪。时正隆冬“二九”风怒雪飞时也。
暖背暖心亦暖胸！
一针一线总关情。
刘庄遥记生儿夜①，
驿路频听唤父声②！
幼爱矜庄无二过③，
长怀智勇继家风④。
此生有汝复何憾⑤？
热泪偷沾午夜醒⑥。
〔题解〕
这是一幅画面充沛的七律诗，对仗并非严谨，但字里行间体现出的父女之情，令人怦然心动。
此诗选自《梦回吟草》（上）。萧耘调入北京作家协会后任萧军专职秘书，90年代擢任作协副秘书长。
〔注释〕
①1944年春（腊八日）余移家延安东乡下刘庄居住，耘儿降生，系余亲自接生者。
②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后，冬季间我全家随鲁艺大队，从延安出发去张家口，路中她在骡驮轿中频频唤我。
③幼时颇知自爱，犯有过错，说过后即不再犯同样错误。
④其智勇处颇近我四姑母，而耘儿也为四姑母抚养长大者。
⑤妻儿女中余较多爱于她。
⑥午夜思之，不觉泪盈。
竖子逞威
竖子逞威亦可怜，漫将冷眼对青天。
哀时狮虎罹囚柙，失势蛟龙困浅滩。
尚有余威慑百兽，还留怒吼震群山。
燕台骨市千金价①，玉碎犹当贱瓦全②。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1月19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1969年初，萧军被关押于干校内，忆及昔日文庙武斗经过，斥责文化局所谓“造反派”之流为“竖子”。“文革”中的胡作非为就是一群“竖子逞威”。
〔注释〕
①同义“燕昭市骨”，“死骨千金”。比喻求才若渴，重视人才。典出《战国策·燕策》：“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②化用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北齐书·元景安传》：“初永兄祚袭爵陈留王，祚卒，子景皓嗣。天保时，诸元帝世近者多被诛戮，疏宗如景安之徒，议欲请姓高氏，景皓曰：‘岂得弃本宗，逐他姓？大丈夫宁为玉碎，不能瓦全。’”
〔评点〕
萧军借这首七律表达了自己不惧红卫兵的迫害殴打，虽廉颇老矣，仍斗志弥坚的豪气。首联即表达出对于“造反派”干将的蔑视（“漫将冷眼对青天”）。颔联和颈联表达的意思是：别看“我”现在如困于柙笼的狮虎，如搁于浅滩的蛟龙，然而，“我”还是有余威的，照样怒吼震群山。尾联借用两个典故，表达自己将与“竖子”们斗争到底的决心。由此可见，萧军余勇犹在、不畏强暴的勇气。
无求无惧
无求无惧罔心忧，魏阙江湖①两未牟。
爱是归田朽草木，情甘逐水泛汀洲②。
乱朝何预商山叟③，谋国翻成阶下囚。
凭有烛奸秦镜④在，照人肝胆待何由？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1月27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这是一首言志诗，诗人此时已经历人生的大波折，身体也已经老朽，故云“无求无惧”。只是萧军心忧国家，担心奸佞当权误国乱权。
〔注释〕
①魏阙江湖：即“身在江湖，心驰魏阙”。典出《庄子·让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魏阙，古代宫门外两旁的建筑物，其下常悬挂法令，后用作朝廷的代称。孔稚珪《北山移文》：“虽情投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江湖，指民间。
②汀洲：水中小平地。［南北朝］庾信《哀江南赋》：“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③商山叟：原指“商山四皓”。秦朝末年四位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他们是秦始皇时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秦亡后隐居于商山，曾经向汉高祖刘邦讽谏不可废去太子刘盈（即后来的汉惠帝）。后人用“商山四皓”来泛指有名望的隐士，这里为萧军自比。
④秦镜：亦为秦鉴、咸阳镜。传说秦始皇有一方镜，能照见人之善恶。
〔评点〕
从这首七律中我们可以看出萧军此时矛盾的态度。“魏阙江湖两未牟”指的是诗人的出世与入世情怀的两相一致、合二为一。虽然被囚于干校内不得自由，心中已生退隐之意（“情甘逐水泛汀洲”），然而，真正让萧军担心的是党的政权中奸人当道、干涉朝政。因此要用“秦镜”照亮“奸臣”。这里的“奸臣”指的就是“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萧军的矛盾之处正是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秉承了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责任感和济世情怀，心忧天下济苍生。此诗用典繁密，诗风遒劲有力。
识得人间
识得人间百炼辛，已无意绪到三春①。
强颜笑处难为泪，悟彻空时勉作颦②。
心许白云期久侣，居陪明月伴相邻。
非非幻想空驰骋，一梦悠悠假若真。
何尤何怨亦何忧？愿得余生老故丘③。
筋力犹堪劳垄陌，挥鞭亦可牧羊牛。
身逢盛世双肩卸，往事云烟尽笔勾。
泉清水碧山花岸，青天作幕梦庄周④。
〔题解〕
第一首写于1969年2月9日，第二首写于1969年2月14日，总题为“识得人间”，收入诗集《梦回吟草》。什么是萧军所认识的人间“真谛”？萧军的回答是“空”。萧军已厌倦了文坛风雨，一心想退居乡野。
〔注释〕
①三春：指春季的三个月。农历正月称孟春，二月称仲春，三月称季春。亦指春季的第三个月。
②颦：皱眉。这里指故作忧愁、伤心状。
③故丘：家乡。杜甫《解闷》：“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
④梦庄周：指“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评点〕
这是两首同题七律，诗人通过这两首诗表达了自己的退隐之意。诗人阅尽人生百般滋味，对京城已无留恋之心，觉得与其强作欢颜，不如退隐山林（“心许白云期久侣，居陪明月伴相邻”，“何尤何怨亦何忧？愿得余生老故丘”）。萧军对自己的退隐生活做了充满诗意的憧憬。生活在水清草绿的乡下，种种地、放放羊，这种生活是极惬意的（“筋力犹堪劳垄陌，挥鞭亦可牧羊牛”）。诗人的归隐之心实则表达出对于当时社会现实的忧虑与不满。这两首七律韵脚虽不同，但主题一致，清新的诗风中不难窥探出诗人忧愤的心情。
奋臂争流
奋臂争流四十年，苍茫独立一凄然！
期遵师教宏文路，赢得身名玷杏坛。
有泪难挥难自饮，焚琴作爨①久成甘。
《广陵散》②绝应无续，渺渺飞鸿唳九天。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3月间，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萧军从发表第一篇作品《懦……》开始，至今已逾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间，萧军一直奋力写作，先后创作有《跋涉》《八月的乡村》《第三代》《五月的矿山》《过去的时代》等作品。因此作者用“奋臂争流”形容自己四十年的写作生涯。
〔注释〕
①焚琴作爨：化用自成语“焚琴煮鹤”。［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义山杂纂》品目数十，盖以文滑稽者。其一曰杀风景，谓清泉濯足，花上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爨，烧火做饭。焚琴作爨指将古琴烧了做饭，比喻糟蹋美好的事物。
②《广陵散》：指的是魏晋音乐家嵇康演奏的绝命曲。《世说新语·雅量》：“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评点〕
萧军用这首七律来纪念自己四十年的创作生涯。20世纪30年代萧军即以《八月的乡村》成名，此后一直笔耕不辍。然而作为一位知名作家，萧军却感到“苍茫独立一凄然！”自忖谨遵先师鲁迅遗愿坚持写作，坚持用文学做武器与各种非正义的力量作斗争。但现实是知音难寻，文运不昌（“《广陵散》绝应无续”）。联想到诗人写作该诗的时代，从中不难读出诗人的无奈和失望。此诗诗风哀婉、语调凄凉，传达出诗人不甘被弃的落寞之情。
悼荀
《菊海云烟录》未终，何期此日赋“骑鲸”①？
三年交浅应非浅，共命途同归为同。
我殆无言唯默坐，君其瞑目斯临终？
春来又是花开月，小院幽谈②迹已空！
生死浮云幻大千，落花无语语何言？
红毹③六十载悲欢梦，白发七旬绝命年！
《百宝箱》④沉江月冷，《钗头凤》折玉卮残⑤！
算来几许辛酸泪，付与哀丝呜咽弹。
〔题解〕
这两首七律写于1969年3月9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此诗为在“文革”中逝世的老友荀慧生而作。荀慧生（1900—1968），祖籍河北东光，艺名白牡丹，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与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并称京剧四大名旦。1965年，荀慧生时任北京市文化局“戏曲研究所”所长，萧军在戏剧研究所任研究员，当时，萧军因研究戏曲的需要与荀慧生相识，两人感情甚笃。“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萧军与他一同被批斗，一同被发配至沙河干校劳改。可惜的是，荀慧生终未能熬过“文革”，于1968年因抢救不及时而病逝。
〔注释〕
①骑鲸：语出［汉］扬雄《羽猎赋》：“乘巨鳞，骑京鱼”，比喻隐遁、游仙或逝世。
②小院幽谈：萧军每次去荀慧生家，总是在小院中长谈良久。
③红毹：红色的氍毹。氍毹，一种有花纹图案的毛毯。古代产于西域，可用作挂毯、壁毯、地毯等。因古代多在氍毹上演出，因此又用氍毹指代舞台。
④百宝箱：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出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此处指荀慧生擅长之剧。
⑤《钗头凤》折玉卮残：玉卮，玉做的酒杯。《钗头凤》指陆游被迫与发妻唐婉离异后，二人重逢时所作的赠答词《钗头凤》二首。陆词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评点〕
这是萧军为他的好友荀慧生写的悼诗。第一首怀念与友人交往的原因，他当时想为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荀慧生、程砚秋、尚小云各写一部评论。当时已经开始了为荀慧生写作的《菊海云烟录》。与荀交往已有三年，自然关系匪浅。让人哀叹的是，斯人已逝，空余小院候故人！在“文革”开始后不久，萧军与荀慧生被关在一起。1969年3月9日，萧军发现荀的家人帮他卷走了行李，荀已去世。第二首表达出诗人痛失好友的悲愤之情。想当年，《百宝箱》《钗头凤》皆是荀慧生所擅长的剧目，在舞台上演出时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这些都已成往事，化成云烟。让人不禁唏嘘感叹！
寄芬
忠言入耳我诚难，卅载夫妻共苦艰！
叵奈此心哀久死①，此时相见亦何欢？
菲材自许鸠藏拙②，身羁初怜鹄落滩！
珍重相逢归勿念，愧无别泪赠君前。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5月间，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这是一首写给妻子王德芬的诗，当时王德芬在萧军被关押京郊沙河之后，第一次来看他。然而，当权者不停地做王德芬的思想工作，希望萧军能“交代问题”“承认错误”，萧军赠诗一首回敬这些“热心人”。因为信件也是要被检查的，所以萧军借这首诗来告诉这些当权者，自己是不会退让的，也规劝妻子以后不必再来。
〔注释〕
①心哀久死：出自《庄子·田子方》：“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指对周围的事无动于衷，没有比心死更伤悲的事情。
②鸩藏拙：出自《禽经》：“鸠拙而安。”［晋］张华注曰：“鸠，鸤鸠也，《方言》云，蜀谓之拙鸟，不喜营巢，取鸟巢居之，虽拙而安处也。雄呼晴，雌呼阴。”
〔评点〕
这首诗既写给妻子、感念妻子为家庭操持的艰辛，又写给“文革”干将们，劝他们死心，不要妄想自己会退缩。作者对妻子的“忠言”难以承受，第一次远道而来的探看竟是一次不欢快的相见。珍重每一次相逢的机会吧，只可惜我洒不下一滴离别的伤心泪给您了。革命干将们劝萧军交代问题，认识错误。萧军告诫他们“忠言入耳我诚难”。他自谦“菲材自许鸠藏拙”，意思是本人不才，还是别费心了。“身羁初怜鹄落滩”，言外之意是自己身处被囚的境地如鸿鹄落滩有志难展。诗歌最后劝勉妻子自己多保重。此诗明白晓畅，让人感受到作者坦诚的心际和这对患难夫妻的深厚感情。
倦羽久摒
倦羽久摒沧溟①计，只求草莽老余生。
被褐抱玉②浑闲事，蓑笠扁舟③一苇④轻。
“瓦缶”“黄钟”⑤凭弄响，“铅刀”“莫邪”⑥尽同功。
人天识得盈虚数，闲向中宵看月明。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5、6月间，收入诗集《梦回吟草》。摒，收拾、料理的意思。倦羽久摒，指的是倦鸟已疲，久梳其羽。萧军借此表明自己的退隐之心。
〔注释〕
①沧溟：大海。《汉武帝内传》：“诸仙玉女，聚居沧溟。”
②被褐抱玉：语出《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指身穿粗布衣服而怀抱美玉，比喻虽是贫寒出身，但有真才实学。
③蓑笠扁舟：化用自［唐］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④一苇：《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此处指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传说。
⑤瓦缶、黄钟皆为乐器，有高低之别。《楚辞·卜居》：“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⑥铅刀、莫邪皆为兵器，有钝利之分。铅刀化用成语“铅刀一割”，语出《后汉书·班梁列传》：“昔魏绛列国大夫，尚能和辑诸戎，况臣奉大汉之威，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莫邪是古代宝剑名，《荀子·议兵》：“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萧军自己打算退居山野、颐养天年的想法。首联中诗人将自己比喻成一个疲倦的飞鸟，久梳其羽意味着想要退隐江湖，“只求草莽老余生”。颔联中诗人想象自己退居山野后的生活（“蓑笠扁舟一苇轻”）。颔联和尾联中，诗人说明了自己想退隐山林的原因。他表示在这个“瓦缶”与“黄钟”齐鸣，“铅刀”与“莫邪”共存的时代，退隐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联想到历年来对自己的不公正，他厌倦了那些无休止的争斗，他真的想“退隐山林”了。
三十一周年结婚纪念
卅一年前忆逝川①，蜀西辽北又幽燕②。
等闲人世风兼雨，过隙③光阴箭似弦。
七子三孙榴结果，十灾八难舟过滩。
辛酸待数从何数？味定始知别后甘。
山涯海角共一天，明月中宵窥乍圆。
坐起披衣听阒寂④，竞传蛙鼓正喧阗⑤。
恨乏羽翼绝千里，徒有哀丝续万端！
最是梦残无续处，似真似幻已难参。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6月6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1969年6月6日是萧军与妻子王德芬结婚三十一周年纪念日。三十一年前即1938年，萧军与王德芬告别父母和姐姐，乘卡车离开兰州，开始了两人漫漫的人生征程。这三十余年，王德芬与萧军风雨同舟，共育七个子女。在萧军没工作以及被批判时，均是王德芬勉力支撑。萧军十分感激这位贤妻。
〔注释〕
①逝川：逝去的江水，比喻流逝的时间。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②萧军与王德芬一起走过四川、陕西、黑龙江，最后定居北京。
③过隙：化用自成语“白驹过隙”。本意指白马从缝隙前飞驰而过，形容时间流逝飞快。《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④阒寂：死寂、幽静。［南朝·梁］江淹《泣赋》：“阒寂以思，情绪留连。”
⑤喧阗：声音大而杂。王维《同比部杨员外十五夜游有怀静者季杂言》：“香车宝马共喧阗，箇里多情侠少年。”
〔评点〕
这首七言长诗是诗人写给妻子的致谢之作。三十一年前，十九岁的王德芬不顾家人反对，毅然与萧军踏上征程。这次的出走标志着他们正式结合在一起。王德芬跟随萧军走南闯北终其一生，行踪以萧军的革命事业为方向。从四川到延安从东北到北京，风雨同舟。孩子们长大了还有三个孙辈。萧军对此十分感念。他恨自己不能振翅绝地三千里，携妻子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恨乏羽翼绝千里，徒有哀丝续万端”）。其实，在“文革”中像这样的患难夫妻不在少数，他们坚守着心中的美与善，顽强地生活着。此诗朴素真切，感人至深。
陶令辞五斗
陶令辞五斗①，屈子贬三家②。
或赋《归来辞》③，或吟恨《怀沙》④。
我本一戆人，情性质无华。
才辁⑤薄世用，衷情勉自拔。
抱璞谢荆门⑥，衔石东海⑦涯。
行年六十二，身羁一咨嗟！
心冷寒潭水，思浮银汉槎⑧。
坐对牛女星，午夜听鸣蛙。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6月23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诗歌借用陶渊明退隐的故事以明志。“文革”中的萧军命运多舛，写了许多这种归隐类的诗歌，此为其中之一。
〔注释〕
①陶令辞五斗：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典出《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②屈子贬三家：屈原一生经历楚威王、楚怀王、楚顷襄王三个时期，而主要活动于楚怀王时期。公元前305年，屈原反对楚怀王与秦国订立黄棘之盟，被逐出郢都，流放到汉北。结果楚怀王被秦国诱去，囚死于秦国。顷襄王即位后，屈原继续受到迫害，并被放逐到江南沅湘一带。公元前278年，秦军攻破楚国国都，屈原以死明志，同年五月投汨罗江自杀。
③《归来辞》：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④《怀沙》：屈原临终前的绝命辞。
⑤辁：原意指没有辐的车轮，转义为才华浅薄。
⑥典出《韩非子·和氏》，讲楚人卞和三次献璧的悲惨故事。
⑦衔石东海：指“精卫填海”的故事，典出《山海经·北山经》。
⑧银汉槎：银汉，银河。槎，渡船。
〔评点〕
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言志诗，表达了诗人欲学陶渊明退隐山林的愿望。他先用古人的典故来比喻自己，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回家；屈原遭贬斥自沉汨罗江。他们留下了不朽华章《归来辞》和《怀沙》。他表示有意效法古人（“抱璞谢荆门，衔石东海涯”）。但自己毕竟已六十有二，因劳改被要求囚困在干校内。在初夏干校的宿舍内，诗人耳边蛙鸣不绝。静卧观银河，暗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与陶渊明心境十分合拍。
自嘲三章（其一）
小有文才非“大器”，山花野草乐天然。
侠儒习结终身累，儿女情痴割弃难。
赢得谠言①逢鬼妒，无聊时复爱狐禅②。
算来只合归田老，愁是强为五斗官③。
〔题解〕
本诗写于1969年7月8日，收入诗集《梦回吟草》。这首诗描述的是萧军几十年来的遭际，和心理独白。“自嘲”诗共三首，此为第一首。萧军自嘲自己只略有小才，非大器也。然而也遭人妒忌，真乃命运多舛。
〔注释〕
①谠言：正直之言，慷慨之言。语出《后汉书·班固传》：“因相与嗟叹玄德，谠言弘说。”
②狐禅：野狐禅，旁门左道。这里指的是萧军学武、学医等经历，亦言作诗等自谦语。
③五斗官：小官，出自《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评点〕
诗人通过这首七律表达自己的退隐之意。《自嘲三章》都是萧军反省自己的一生，自我解嘲的内容。在开篇诗人自谦道，自己一生略有小才，并非“大器”，无非喜爱练剑、京剧、收藏、中医而已。所谓“儿女情痴割弃难”，此处指自己的孩子们对他的一片痴情感到欣慰，另指的是诗人一生感情经历丰富，其中与萧红的感情最为传奇。就因为总说真话而遭人妒忌，“赢得谠言逢鬼妒”，被关押而不得解脱。他最后表示自己心中所愿是归老田园、颐养天年。此诗名为“自嘲”语含揶揄之情，似乎又带有些许得意之色。
“望儿窗”
望儿窗畔立移时，窗外初新桃柳枝。
心绪万千闲寂寞，衷情哀乐欲何如？
人离家散伤茕茕①，友断亲分忆别疏。
久结冰心壶在抱②，春风徒负画图呼。
〔题解〕
本诗写于1970年4月26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萧军被关押的地方，为旧时的洋教堂改建的北京市委党校。从一间盥洗室的窗口可以望见党校大门。萧军儿女每逢周日来看望他时，他都可以从这个窗户提前看到，送别时招手互道平安，遥望可及。因而萧军将之戏称为“望儿窗”。
〔注释〕
①茕茕：忧思、孤独无依的样子。出自《诗经·小雅·正月》：“忧心茕茕，念我无禄。”
②化用自［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亲人的思念之情。有亲人探访，恐怕是难捱的囚窗生涯中唯一的慰藉。儿女来时，在盥洗室的窗口，便能望到，萧军心中就不再空荡荡的。首联即描绘诗人眺望着窗外，又是一年桃柳抽枝的季节。此时诗人心绪万千，寂寞如何打发？与家人倾诉应是最好的方式了。颈联中诗人感叹家散人离，亲友失联，让人徒增伤感。尾联化用唐诗名句，翻新出奇，抒发自己对于亲友的思念。
无端往事
无端往事苦相牵，死别生离各一天。
珠转玉盘迷故迹，香消金兽①冷余烟。
伤花徒揾②哀春泪，对夜愁听午夜鹃。
赋得万千红豆③句，青鸾何处寄云笺④？
〔题解〕
本诗作于1970年5月8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萧军被关押在党校时，每日除劳动改造外，其余时间均是闲暇空余，此时萧军年事已高，伤感怀旧之情涌上心头。
〔注释〕
①金兽：指兽形的香炉。［宋］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②揾：擦拭。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③红豆：寓意相思。王维《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④青鸾何处寄云笺：青鸾，又名苍鸾，古代神鸟。自古以来，青鸾被赋予了许多意思，这里指信使。［宋］赵令畤《蝶恋花》：“废寝忘餐思想徧。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云笺，有云状花纹的信纸，代指信件。
〔评点〕
萧军在被关押期间，最多的是时间，最少的是温情。同许多人一样，回忆成为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首联即点明诗人在被关押中生活，见惯了生离死别（“死别生离各一天”）。后面用的意象颇为古典（“玉盘”“金兽”“伤花”“红豆”“青鸾”），这些诗句主要仍是借兽、花、鹃等意象表达伤感的情绪。“红豆”和“青鸾”是古代常见的寄托相思、传达音讯的意象，萧军希望它们能为自己送去远方的问候。这首七律写得意象繁密、哀婉动人。
梦里归家
梦里归家觉后囚，一番追忆一咻咻①！
欣逢盛世身成弃，入望前村暮色幽。
万缕丝牵余断续，寸心百结绪千头。
风吹树动②知何止？浮载沧江浪里舟。
〔题解〕
本诗作于1970年5月11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萧军在孤寂与百无聊赖的学习、劳动中熬时光“寸心百结绪千头！”总想着能与家人团聚的场面，他总是梦见自己已经回家了，可见萧军思家之心切！
〔注释〕
①咻咻：叹息。《红楼梦》第八七回：“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②风吹树动：比喻环境的变化不随自己的意志改变。语出《韩诗外传》：“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评点〕
此诗表达诗人对于家人的思念之情。首句即点明“梦里归家觉后囚”。家是囚禁中人心中最甜蜜的港湾。即使白天被囚，梦中也要回到家与妻儿在一起。然而，残酷的事实是一觉醒来依然是囚徒。醒来之后，让人唏嘘感叹好时光的短暂（“一番追忆一咻咻”）。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万缕丝牵余断续，寸心百结绪千头”）。他困惑这场浩劫何时能止息，自己如同“浪里舟”般飘摇的命运何时是个尽头？诗人的困惑也是当时许多人的困惑。此诗作为一首七律在格律上并不严整，更像是一首七言古诗，中间两联忽视对仗，但在诗句中亦能很好地传达诗人的复杂情绪。
相逢一笑
相逢一笑两分开，落花无语点苍苔。
忆从浩劫联生死，缘到分歧路自乖①！
蓬转云流凭有迹，烟消香烬总难媒。
风摇玉树亭亭影，还从忘却到灵台②。
〔题解〕
本诗作于1970年5月16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这是一首写给曾经批斗过萧军，与萧军作对过的“敌人”的诗。萧军此时心中愤怒或憎恨转淡，“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缘分已尽自会分开！
〔注释〕
①乖：古义指背离、违背。
②灵台：指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者，心也。”鲁迅《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评点〕
这是一首七律，表达诗人不愿再与“敌人”们纠缠的愿望。首联第一句就说“相逢一笑两分开”，这是告诉那些与自己作对的“敌人”，自己不愿再纠结于这些事情。因为“缘到分歧路自乖”。颈联中接连借用“蓬”“云”“烟”“香”等都是容易消散的意象，劝慰自己眼前的一切皆如“白云苍狗”不必系挂于怀。尾联中诗人自比“玉树”，表达对自己高洁人格的自信，相信自己终将忘却这一切，由此不难看出诗人豁达的胸怀。
岂堪作冯妇
岂堪作冯妇①，白发羞取容。
云屯多俊士，何阙一秃翁？
放之归田亩，庶可胜渔耕。
太仓增一粟，死生秋叶轻。
工农为国本，文章技雕虫②。
讳言少年事，遑论功若名？
功赏何敢希，罪罚当永承。
盛世欣笳鼓③，尧天雨苍生。
得到来万方，北斗拱极庭④。
匹夫复何期？风虎际云龙。
归去休！与天地而悠悠。
已矣哉！此外复何求？
〔题解〕
本诗作于1970年7月25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再作冯妇，本意指人应该见机守义，不应因环境而轻易放弃自己的追求与原则，转义为再干旧行当，语出《孟子·尽心下》。萧军借此表达不愿写作，想归隐田园的心愿。
〔注释〕
①冯妇：典出“再作冯妇”。《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比喻重操旧业。
②文章技雕虫：化自成语“雕虫小技”，喻词章小技。［汉］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③笳鼓：笳声与鼓声。笳，汉代流行于塞北和西域的一种类似笛子的管乐器。李陵《答苏武书》：“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④拱极：同拱辰。众星环围北极星，比喻四方归附。语出《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评点〕
此诗以五言为主，间有杂言，表达了诗人欲停笔不写的心态。萧军自感年事已高，况且“云屯多俊士”，多的是青年才俊冒出，哪缺一个老头子呢？有意思的是，诗中“放之归田亩”的“放”字，这里有恳求、乞求之意。诗人感叹文章是雕虫小技，工业和农业才是国家的根本。萧军评价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死生秋叶轻”）。诗的结尾说：“归去休！”“已矣哉！”这是告诫自
劫缘双未了
劫缘双未了，恋恋此余生。
岂真无挂碍？辗转女儿情。
长天怅寥廓①，大地阒②无声。
抚躬时自问，无愧亦何惊？
生涯随流水，何若蓬与萍？
欢乐成永弃，啼笑两难成！
〔题解〕
本诗写于1970年7月26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萧军所说的“劫缘双未了”中的“劫”指的是仍在党校关押改造，“缘”指的是妻儿皆在。时光如逝水，苦难与亲情皆有牵连的萧军对于世事仍是心中百味杂陈。然而“反躬自问”依旧是“俯仰无愧怍”。
〔注释〕
①寥廓：高远空旷。屈原《楚辞·远游》：“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②阒：寂静。［东汉］王粲《登楼赋》：“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
〔评点〕
此诗是一首五言古诗，表达诗人对于家人亲友的眷恋和自己被羁押的惆怅感伤。萧军1970年仍然被关押中，同室的还有北京市法院院长吕岱和市检察院院长薛光华、刘景平。除了有人看守外，他们每天还需要写检查和思想汇报。这种生活无穷无尽，因此诗人想到了自己的亲人故友（“恋恋此余生”“辗转女儿情”）。7月的某一天，四周静谧无声（“长天怅寥廓，大地阒无声”），诗人在宿舍中自问并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应该无愧且不惊。但毕竟他于亲友不能相见，显得惆怅孤单，如“飞蓬”“浮萍”般的生活何日是个尽头呢？诗中充满了人生无奈的意绪。
落叶听残雨
落叶听残雨，秋蝉动客心！
四时三节尽，嗟此百年身！
白云去悠悠，青天蓝无尽。
俯仰一长叹，踱尽短长林。
漠漠关山①路，迢迢河汉②深。
忧来不可绾③，徒从垓下吟④。
漫漫复漫漫，岂有天涯若比邻⑤？
去去又去去，海塘驿路忆黄昏！
〔题解〕
此诗作于1970年9月4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萧军此时仍被羁押于党校内，但已有些许的自由。9月初的北京已近中秋，落叶残雨，孤寂无聊，萧军散步于校园中，心中思绪万千。
〔注释〕
①关山：关隘和山川。《木兰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②河汉：银河。《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③绾：把长条形的东西盘绕起来打成结。［唐］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
④垓下吟：指《垓下歌》，是西楚霸王项羽败亡之前吟诵的一首诗歌。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⑤天涯若比邻：常用来表达对远方友人的情谊，出自［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评点〕
这是一首五古，尾杂七言。萧军此时被迁往市委党校关押集训。他已经获得了部分自由，能在庭院中走动。9月初，北京开始进入秋天，叶子开始掉落，雨下个不停，秋蝉也慢慢停歇了鸣叫。又是一个肃杀的秋天！萧军独自一人在林间散步，思绪万千（“俯仰一长叹，踱尽短长林”，“莫莫关山路，迢迢河汉深”）。来日漫漫，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心中忧虑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树林中独吟。其实此时距萧军释放回家已不远了，幸福生活又会重新开始，此为后话。诗人当时被羁于党校，又时逢秋日，萧索之气自是难免，从诗中不难读出诗人失落、感伤的情感。诗中借用“残雨”“秋蝉”“河汉”“驿路”等古典意象传达其伤感别离、一心思归的心情。
被解除“关押”之日
浑身罹罪久囚身，“赦命”初颁信未真！
古井已无波乍涌①，寒潭习对月浮沉。
寻常啼笑成追忆，来生云烟若有痕！
失马亡羊②终底事？非非是是殆③难论。
〔题解〕
此诗写于1970年10月17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从1968年10月至1970年10月，萧军被关押从“沙河农业劳动大学”到市委党校已逾两年时光。此时，突然宣布结束萧军的羁押生活，但仍然不能回家。多了四大自由：可自由吃饭、打开水、购物、理发。萧军愤而作诗嘲讽。
〔注释〕
①化用自成语“心如古井”。陆游《秋冬之交杂赋》：“此心如古井，无地起涛澜。”
②失马亡羊：指成语“塞翁失马”和“亡羊补牢”，比喻不可预知的结果。“塞翁失马”出自［汉］刘安《淮南子·人间训》。“亡羊补牢”出自《战国策·楚策四》：“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③殆：大概，恐怕。《史记·张仪列传》：“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诗人对于自己被解除“关押”后欣喜和疑惑交织的心情。1970年，萧军被解除“关押”，这是“文革”开始后他首次被放松管制，重获部分自由。因此他感叹“‘赦命’初颁信未真”，但这并非是彻底的自由，仍然不能回家。对于这个消息，诗人的反应是“古井已无波乍涌，寒潭习对月浮沉”，意思是自己内心如枯井般已无波澜。颈联中诗人联想到解除关押后，就可以看望自己的亲友家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相见，似乎都快忘记了。对于将来，萧军仍没有把握，不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诗人被关押得太久了，以致有了好消息都不敢想象，也是让人唏嘘感叹。
故居回
旧巷破楼故四邻，廿年小住①亦堪珍！
似曾相识垂湖柳，徒依还瞰西岭云。
逝水悲欢一掉首，频惊丧乱烬余春。
布衣赢得文章累，穴貉丘狐②或有分。
〔题解〕
本诗写于1971年1月2日，收入诗集《圣寺春秋吟草》。1月2日，萧军自关押后第一次返家。回家探亲之时，家中子女尚在，妻子在加班。萧军陪着儿女待了一天。
〔注释〕
①廿年小住：当时萧军在北京鼓楼西、烟袋斜街内鸦儿胡同四十八号的一栋小楼上住了二十年。
②穴貉丘狐：化用自成语“一丘之貉”，也用作“狐貉同一丘”。《汉书·杨恽传》：“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评点〕
这首七律描写诗人回家探亲时的情形。萧军从1971年1月2日起可以每周六回家，周日返集训处，这一天他第一次回家，看到二十年来一直住的小楼，后海边的垂柳依旧如昔日般青翠，家中一切安好，这让萧军放下了久悬的心。想到混乱时节得以保全性命，他感叹自己因文成名又因文获罪（“布衣赢得文章累”），感叹命运弄人。最后，诗人表达了对于迫害自己的敌人的蔑视，称之为“穴貉丘狐”，借此批判对方拙劣的行为，表明自己高洁的人格。读者不难从诗中读出诗人回家时的欣喜又有些感伤的心情。
“九一八”四十年纪感
无言独自立斜阳，稻浪经风泛晚黄。
辛苦时忘天早晚，梦阑①始觉夜初长。
一年又是秋光暮，岁月迢遥忆莽苍。
输去流光四十载，赢将华发换新霜。
〔题解〕
本诗写于1971年9月18日，收入诗集《团河吟草》。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占领东三省，随后东北作家开始流亡，萧军即为其中一员。时隔四十年后，1971年9月18日，萧军正在团河农场改造。萧军用这首诗纪念该事件四十周年。
〔注释〕
①梦阑：阑，残、尽、晚。梦阑，残梦。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评点〕
此诗表达诗人对于“九·一八”事变四十周年纪念日的感想。“九·一八”事变转眼四十年，四十年前的事件导致了中日之间长期的对抗，东北人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为抗战做出了巨大贡献。想当年，萧军曾拟组织义勇军投入抗战烽火中，然事机不密，被叛军缴了械，他只身潜入哈尔滨化名“三郎”鬻文为生。萧军正是用文学做武器揭露敌人残暴统治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东北籍作家。时至今日，战争已结束多年，萧军在团河劳改。种稻插秧，独立斜阳，眼望满眼稻浪（“稻浪经风泛晚黄”），当年的小伙子已经成了老夫子（“赢将华发换新霜”）。诗人借纪念这一特殊的日子感叹时间流逝外，也不难读出对自己此时处境的哀怜之情（“辛苦时忘天早晚，梦阑始觉夜初长”）。此诗对仗不以工稳见长，但遣词造句清新朴素，让人为之动容。
赠襟兄丁宜中
君年八旬余，我龄六十四。
何期此再逢？相逢疑梦中！
忆昔相识时，去日如流水！
弹指卅二年，异路各颠连。
忧国有同心，哀时共拳拳。
所信虽有别，攻玉赖他山①。
华发双颁白，儿女春树欣。
此身幸犹存，相顾一开颜。
生涯诚若辛，大敌终芟除②。
扬眉一浩歌，黄泉堪瞑目。
所工虽有殊，遑论纨若素③？
执手一叹息，新人旋如故。
珍重各自惜，爱此夕阳路：
晚霞若朝霞，苍茫一万物。
〔题解〕
这组五绝写于1971年9月19日，收入诗集《团河吟草》。丁宜中是1938年萧军于兰州认识的官员。由于时任甘肃省秘书长丁宜中的帮助，受到通缉的萧军才得以安全离开兰州前往西南，自此萧军与丁宜中一直保持着长久的友谊。襟兄是对妻姊之夫的称呼。此诗是萧军与襟兄丁宜中的酬答之作。丁宜中（（1889—1973），贵州贵阳人。辛亥革命后任贵州民政长、巡按使署秘书。1938年任甘肃省政府秘书长。附丁宜中赠诗二首，其一：“宁馨幸喜遇良辰，体壮心宽善养身。子女漫堂孙绕膝，一团和气似新春。”其二：“宁馨六五纪年周，体壮心宽善自修。不是获麟为绝笔，还须继续写春秋。”宁馨，即这样的意思。
〔注释〕
①攻玉赖他山：《诗经·小雅·鹤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原来比喻别国的贤才可以为本国效力，后来指借用别人的帮助改正自己的缺点或不足。
②大敌终芟除：芟除，消灭。大敌指的是日本侵略者。
③纨若素：素纨，指没有染过色的白绢。陆游《风流子》：“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
〔评点〕
在这组五绝中，诗人劝慰老友珍惜身体，安度晚年。写这组诗时诗人已六十四岁，而丁宜中已八十二岁。前两首感叹时间如梭，两人相识已逾三十二年。“忆昔相识时”“弹指卅二年”，可谓久矣！接下来诗人感叹两人年纪均似日落西山，然欣看抗战成功，儿女成行（“儿女春树欣”“大敌终芟除”），足以慰藉平生。最后，萧军寄语老友，“珍重各自惜，爱此夕阳路”，希望能走好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这是两位老人之间知心的安慰。萧军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总是念念不忘，丁宜中即为其中之一。这组诗情真意切，明白晓畅，古意盎然。
一九七二年春节之夕
双双儿女戏灯前，往事优游忆断连。
犬吠寒村冬日梦，花飞陌路过时缘！
凭添白发繁霜鬓①，几许恩仇赍一肩②。
仰视俯察齐品类③，已无忧惧到潸然。
〔题解〕
本诗于1972年3月15日追忆而成，收入诗集《新开吟草》。1972年春节，萧军从团河农场被移至北京西直门的新开胡同继续学习，但对于他的管制已经放松。春节来临之际，萧军与子女一起欢度春节。萧军望着绕膝的儿女，家中所经历的各种磕磕绊绊的琐事尽销。从儿女身上，萧军感受到了生命的踏实。
〔注释〕
①繁霜鬓：形容白发貌。杜甫《登高》：“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②赍一肩：赍，拿东西送人。赍一肩，意即从肩上卸掉。
③化用自［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评点〕
这首七律追忆的是诗人与家人欢度春节的景象。萧军在冬日的斗室内，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宜人（“犬吠寒村冬日梦”）。最得意的便是七个儿女在眼前（“双双儿女戏灯前”），诗人想到自己曾遭遇到的磨难，“已无忧惧到潸然”。眼前的平静生活对于萧军而言已是知足！此诗将诗人在遭遇大难后对于天伦之乐的珍惜之情描绘得十分生动真切。
忆滨儿
衷情时郁郁，待诉已忘言。
相接唯草木，泥水伴稻田。
烈日炎于火，暴雨苦于寒！
忽接滨儿信，离别各一天！
老年恋儿女，此情只自参。
忆彼幼小时，一病几不还！
欣看今长大，往事忆端端。
如今又离去，各在天一边。
何时再归来，计日复计年。
〔题解〕
本诗1972年7月3日写于团河农场，收入诗集《团河吟草》。从1971年2月13日起，萧军被移至团河农场。仍然是改造，改造的内容无外种稻、起猪粪、管理果园等。1972年7月3日农忙时节，收到女儿萧滨从山西的来信，说她要去上海了。萧军此时已有三个周末未回家探望，难免忆起家中儿女，此乃人之常情。
〔评点〕
这是一首五古，表达出诗人对于女儿的思念之情。萧军移至团河农场后，劳动量也不减。除了日常的思想汇报，体力劳动的强度也很大。萧军又是那种不认输的性格，种水稻、起猪粪、挑土、除草等工作一项也不少（“泥水伴稻田”）。虽然诗人体力上也能接受，但情绪却不好（“烈日炎于火，暴雨苦于寒”）。回想起儿时的萧滨，罹患淋巴结核命悬一线，萧军日日奔波，终求得名医保其康复。而今她年纪轻轻也在经受稼穑之苦劳作田间，所以“衷情时郁郁”。整天与草木为伴，亲人不在身边的生活很是枯燥，老人难免会想念（“何时再归来，计日复计年”），思子之心切切！此诗朴素如白话拉家常，自有一番韵味。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一日六十五岁生日题照
一年一度送流光，六十五岁又过场。
体健浑忘人日老，心宽无那鬓飞霜！
识时待命何忧惧，大道泥途放眼量。
万物静观心自得①，春花秋月②未堪伤！
〔题解〕
本诗写于1972年8月11日，收入诗集《新开吟草》。萧军六十岁之后，喜爱生日时写诗纪念。六十二、六十三岁时，萧军分别写诗纪念自己的生日。六十五岁时他又用诗歌来纪念。六十五岁的萧军已进入澄明之境，喜怒均不系怀。
〔注释〕
①万物静观心自得：化用自［宋］程颢《秋日偶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②春花秋月：化用自［南唐］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评点〕
此诗是诗人写给自己的祝寿诗。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和生命挫折的达观。首联感叹时间流逝得飞快（“一年一度送流光”）。颔联哀叹随着时间的流转，诗人也青丝变白头。此时，虽物质条件很差，政治命运依然未卜，但诗人依旧达观，他不再忧惧，静观万物，认为应该“大道泥途放眼量”“春花秋月未堪伤”。可见历经磨难后，诗人的人生已进入澄明之境。
闻白云生逝世
一晤谁知成永诀！初闻噩耗欲潸然①！
忆从小院同身系，话到沙河②共苦艰！
大劫余生欣俱在，苍颜皓发庆相看。
天街湖柳初弦月③，款步殷勤相送还④。
〔题解〕
本诗写于1972年8月20日，收入诗集《新开吟草》。白云生（1902—1972），原名瑞生，昆曲著名演员，擅演小生，初习旦角，1934年后改演小生，曾拜师于程继先门下。他所演的《八大锤》《群英会》《朱仙镇》等颇受好评。萧军与白云生相识于北京市文化局戏曲研究所，一同在“文庙”被武斗，共羁押于团河农场。萧军亦喜爱皮黄，于是两人相识。白云生1972年8月18日死于心肌梗塞，享年七十。
〔注释〕
①潸然：流泪的样子。《诗经·小雅·大东》：“潸然出涕。”
②沙河：沙河“农业劳动大学”。萧军和白云生劳动改造的地方。
③初弦月：又称上弦月，月相之一种。月相分为朔、上弦月、满月、下弦月数种。
④相送还：白云生住后海南沿，萧军住后海北沿，一湖之隔须绕桥过来才能见面。相送还，即你送我我又送你，彼此相待以礼。
〔评点〕
这首七律是诗人写给老友白云生的悼诗。首联即表达对于友人逝世的伤痛（“一晤谁知成永诀，初闻噩耗欲潸然”）。接着开始怀念起与白云生交往时的情形，曾“大劫余生欣俱在”，也曾“话到沙河共苦艰”。尾联还想到在白云生逝世前，二人在湖边叙谈分别时约好过几日再见的事情（“款步殷勤相送还”），不曾想白云生之后就心梗发作（“一晤谁知成永诀”）。真是让人感叹生命无常、命运弄人。此诗惊讶和回忆多于伤叹，看得出诗人对于老友的溘然离世十分意外。
闻新任首相田中角荣初次访华有感
一衣带水海天悠，七十年间不戴仇①！
欣喜干戈化玉帛②，何堪喋血忆刀头？
棋局世事丝千缕，王霸春秋貉一丘③。
故国河山今若昔，权将敌友试同舟。
〔题解〕
本诗写于1972年9月23日，收入诗集《新开吟草》。此诗是诗人有感于中日之战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初次访华而作。田中角荣（1918—1993），日本政治家，1972年7月至1974年12月任日本首相。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田中角荣携内阁成员访华，这意味着中日之间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断交之后，又恢复正常的外交来往。
〔注释〕
①不戴仇：化用自成语“不共戴天”，原指杀父之仇，后形容仇恨极深。《礼记·曲礼上》：“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②干戈化玉帛：化用自成语“化干戈为玉帛”，指重修于好、相互礼尚往来的意思。《淮南子·原道训》：“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③貉一丘：化用自成语“一丘之貉”，比喻彼此同是丑类，没有什么差别。《汉书·杨恽传》：“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诗人对于在“二战”结束后首位日本首相访华事件的感想。首联即表明中日之间曾存在着深仇大恨（“七十年间不戴仇”）。颔联笔锋一转，看到新任首相带领着日本政府代表团访华，带来了和平的信号（“欣喜干戈化玉帛”）。颈联审慎地表达了自己对日本军国主义的隐忧，究竟是王道还是霸道，还有待事实考验。尾联继续表达了诗人的独立思考，“权将敌友试同舟”即是诗人主张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表现。
琵琶咏
桐板檀槽如意钩，鸿鸣鹤唳九天秋。
蒹葭伊水浮梁月①，金井黄花燕子楼②！
青冢蒿莱埋艳骨③，荒沙白草共一丘！
银瓶裂处④冰弦绝，何若空山鸟语幽。
〔题解〕
本诗写于1972年11月13日，收入诗集《新开吟草》。是夜，萧军再次夜访琵琶演奏家杨大钧先生，见其案头陈列琵琶数具，皆为难得珍品。萧军虽不擅长乐器，然艺术之道皆有相同之处，遂于家人酣睡之时赋诗一首。杨大钧（1913—1987），河北保定人，中国音乐学院教授，曾师从平湖派大师李芳园弟子朱英多年。夫人王金如，亦是古筝演奏高手。萧军次女萧耘曾受业于王金如门下。1972年9月8日，萧军曾拜访杨大钧致以谢意，二人交谈甚契，萧军赋诗《持赠杨君及夫人王君》以志之。
〔注释〕
①浮梁月：语出白居易《琵琶行》：“商人重利亲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浮梁，唐代重要的茶叶集散地。
②燕子楼：江苏徐州五大名楼之一，因飞檐如燕，得名燕子楼。
③埋艳骨：指的是王昭君和亲的事。昭君擅弹琵琶，出塞时手捧琵琶。杜甫《咏怀古迹》：“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昭君死后葬于大漠，其坟茔有青冢之称。
④银瓶裂处：化用自白居易《琵琶行》：“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里形容演奏的声音突然迸出，铿锵有力。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杨大钧先生琴艺的赞叹之意。首联即赞扬杨先生的琴质很好。梧桐木因音色稳定，且易雕刻染色，故有“琴桐”之说，而檀木因其木质坚硬，香气浓郁，常常被用作乐器的沟槽。因此，萧军评价杨先生琵琶的材质时，夸奖它“桐板檀槽如意钩”。在声响上，诗人形容为“鸿鸣鹤唳九天秋”，言其声音高亢响亮。颔联和颈联中，诗人借用三个与琵琶相关的典故来铺陈历史，分别是“浮梁月”“燕子楼”“昭君出塞”。尾联称赞杨大钧先生的演奏技巧高超，高亢时银瓶乍裂，低回时又如空山鸟语。此诗用典繁密，韵律婉转和谐，境界空灵悠远。
听筝
月圆三五汉宫秋①，班女②明妃③怨未休！
锦瑟冰弦伤久绝，银筝逸响海天幽。
冥鸿落日平沙远，老骥盐车④古道悠。
哀乐年华一逝水，漫江风雨赋同舟。
〔题解〕
本诗写于1972年12月26日夜，收入诗集《新开吟草》。萧军与女儿萧耘及女婿王建中拜访了琵琶演奏家杨大钧先生一家。夫人王金如先生当即演奏了四首曲目，分别是《汉宫秋月》《渔舟唱晚》《高山流水》《庆丰收》，特别是《汉宫秋月》用古筝的形式表达了古代宫女哀怨悲愁、寂寥清冷的生命苦境。萧军用诗记录了自己的感受。
〔注释〕
①汉宫秋：指古筝名曲《汉宫秋月》。
②班女：指班婕妤。西汉女辞赋家，汉成帝嫔妃。作有《自悼赋》《捣素赋》《怨歌行》。在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入宫后，便受到冷落。
③明妃：指王昭君。昭君被汉元帝挑中，与匈奴和亲，于是昭君出塞成亲，卒于大漠。［南朝·梁］江淹《恨赋》：“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叹息。”
④老骥盐车：出自《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老骥服盐车而上太行。”讲述伯乐见到一匹年老的千里马拉着盐车艰难上山，含泪为其披衣。比喻人才处于困境之中，或指人不能尽其才。
〔评点〕
诗人听了王金如先生演奏的四首古筝曲后，深感乐曲悠扬，赞叹其演奏水平高超，于是慨然作此七律。诗人对于曲调的解读着重于《汉宫秋月》。四首曲子中，唯有《汉宫秋月》的曲风哀怨凄绝，《渔舟唱晚》《庆丰收》的曲风轻松欢快，《高山流水》的曲风则古朴典雅。萧军感到这几首曲中幽怨之气浓厚，诗中“冰弦”“冥鸿”“老骥”描述了他所听到的古筝曲的感受，这显然与诗人自身的处境和心境有关。
龙行八卦连环游身掌咏
龙游虎踞一身轻，猿步鹰翻造化工！
珠走玉盘风曳柳，云流太宇月行空。
钻天鹞子翻身蟒，串地金蛇坐地熊①。
四极八方明水火②，超于象外得环中③。
〔题解〕
本诗创作时间不详，根据内容推算应为1972年前后，收入诗集《新开吟草》。萧军幼时即喜欢武术，遍寻武术书籍阅读，然苦无门径，偶遇江湖卖艺师傅段金贵，拜为授业师。初习少林拳，后又接触了太极拳、形意拳及各式兵器等。中年以后习得八卦掌，颇喜欢此套掌法，认为其阴阳虚实、不塞不滞、圆通自然，颇适合老年人。萧军赋诗一首赞颂这套掌法。八卦连环掌是以掌法和行步转换为主的拳法。运动时分四正四隅八个方位，与周易中八卦图的卦象相似。“四极八方明水火，超于象外得环中”，故名“八卦掌”。
〔注释〕
①“鹞子钻天”“火蟒翻身”“金蛇缠柳”“金蛇出洞”“黑熊坐地”皆为拳式名。
②八卦拳以掌为主，八方按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为准，取八卦相生相克之理。
③八卦拳无论大环转小环，还是小环绕大环，皆不离开一个中心轴运动。
〔评点〕
这首七律咏赞的是诗人最喜爱的拳术亦自赞如风曳柳如珠走盘“一身轻”的自在功夫。八卦拳在中国是一种流传很广的拳种，号称武当内家拳三大名拳之一。好手在练习八卦掌时，行如游龙、身似鹰翻。因此，萧军称赞这种拳法“龙游虎踞一身轻，猿步鹰翻造化工”。接着他在颔联和颈联形容其掌法的运动特点（“珠走玉盘风曳柳”，“串地金蛇坐地熊”），这个描述符合八卦掌的特征。尾联两句颇有含义看似总结了这套拳术的规律是大环绕小环（“超于象外得环中”）实则表明心迹时时看清形势，为国为民的决心永远不变。萧军显然熟稔这一套拳术的特点，用诗的语言描述其运动规律，可见其喜爱程度。老年的萧军仍然热爱武术，痴迷之心未改！
戏题“蜗蜗居”二韵（其二）
我有一蜗居，量之真若斗。
宽可三尺五，长约四尺六。
外望如一龛，内处若禁囚！
既无一寸窗，门闭不知昼。
幸有一桌凳，孤灯相厮守，
桌边一小厨，厨中可储欲读书。
身左罗列锅与盆，
壁悬炊具般般有。
复有面板、米粮袋，
浑如仪仗列身后，
此居位于室中东北隅，
蜗中之蜗，斗中斗！
儿辈怜我为我辟此居，
下班归来差可娱。
既可读书，写大字，
亦可关门日“三思”。
人生天地亦如斯。
吁嗟呼：
白发萧萧人老矣！
已无忧惧到唏嘘。
时兮！时兮！
已矣！已矣！
“审容膝之易安”①，
此外复期？
“富贵非所愿，帝乡不可期②。
失迷途歧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③
〔题解〕
本诗写于1973年3月22日，收入诗集《陶然吟草》。“蜗蜗居”是萧军对自己书房的戏称。1951年至逝世前，萧军一直住在北京鼓楼西烟袋斜街内鸦儿胡同的一栋二层小楼上。萧军称之为“海北楼”。“文革”中房子被街道居民委员所占，萧军全家挤在一间屋内。为了创作，孩子们便把壁橱打扫出来，作为萧军自己的“书房”。书房长不足二米，宽约一米。墙壁贴有鲁迅画像。萧军在这幢“海北楼”先后完成了长篇小说《第三代》《五月的矿山》《吴越春秋史话》等作品的写作和修订工作。这组诗一共两首，这是第二首。
〔注释〕
①语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意思是：我靠在窗边（观景），在景中寄托我的傲世情怀，看看自己的小房间也觉得很舒适。
②语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意思是，富贵不是我的本愿，仙境也不可企及。
③语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意思是，确实迷途还不算远，觉察到今天的正确，昨天的错误。
〔评点〕
这是一首古体长诗，歌咏的是诗人自己的书房“蜗蜗居”。萧军在1973年春节放假期间，利用假期与两个孩子萧耘、萧燕布置了小小书房“蜗蜗居”。书房“宽可三尺五，长约四尺六”，“既无一寸窗，门闭不知昼”，实在是狭小！虽然条件艰苦，但在萧军看来很是坦然，“既可读书，写大字，亦可关门日‘三思’”。毕竟有一方安静之处供自己独处才是其最大的安慰。诗人最后表示，追求富贵非己所愿，能安享晚年，有一方自己天地已十分知足。此诗表达出诗人面对困境安之若素的豁达性格。
悼吕岱同志夫人赵林君
生离死别已忘言，赍恨空余未补天！
皓首夫妻终泡影，伶仃①儿女泪中看。
肝肠结处②凭谁语？患难当年忆若烟。
时序“清明”今又是，愧无樽酒奠灵前！
〔题解〕
本诗写于1973年3月24日，收入诗集《陶然吟草》。吕岱是与萧军在党校关押劳动期间，共处一室的“难友”。吕岱原职是北京市高级法院副院长。萧、吕私交甚笃。吕岱在恢复工作三个月后即病逝，萧军出席了他的追悼会。吕岱的夫人赵林系北京市公安系统女侦察员，屡破奇案，冤死于“文革”中，1973年她的冤案得到平反，移柩至八宝山烈士公墓。萧军赋诗一首悼念两位好友。
〔注释〕
①伶仃：孤苦无依靠，形容瘦弱或细长。陆游《幽居遣怀》：“斜阳孤影叹伶仃，横案乌藤坐草亭。”
②肝肠结处：化用自“愁肠百结”。《敦煌变文集·王昭君变文》：“日月无明照覆盆，愁肠百结虚成着。”
〔评点〕
这首七律是诗人写给友人的悼诗。既是悼念友人之妻赵林，也是对好友吕岱的悼念。诗人在首联表达自己对于两位故人逝世的伤痛之情（“生离死别已忘言”）。夫妇二人先后逝世，可怜儿女和亲友徒增伤悲（“赍恨空余未补天”）。颈联中诗人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已觉如幻如烟（“患难当年忆若烟”）。又到了清明时节祭奠的时刻了，诗人“愧无樽酒祭灵前”，只能用诗歌传达自己的感伤之意。此诗情绪哀婉，让人不禁感叹故人离去的伤感。
故筝拟跋
名器不可得，此亦差胜焉。
虽出异国制，铮鸣或应然。
愿尔勤学肄，或可寄精神。
诚能有所悟，“白雪”即“巴人”①。
我年六十六，平生足坎坷。
尔辈后来人，亦当历风波。
风波虽云险，岁月莫蹉跎。
苟尔韧且坚，金石亦可破。
手挥五弦，目送飞鸿②，
天地为心，志赍沧溟。
“超于象外，得其圜中”③。
“秦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④。
诚能达所思，何论古今音。
〔题解〕
这组诗写于1973年8月2日，收入诗集《陶然吟草》。萧军之女萧耘正处在“停职反省”时，业师王金如先生为励其志，授以筝技，杨大钧教授相助，购得古筝一具。“文革”中萧耘因不服从军宣队和工宣队责令她对父母的批判，而被供职的学校处罚，历时七年。萧军写这组诗是为了勉励女儿勤奋学习，他将此筝命名为“湘灵”“秦声”或“金声”。
〔注释〕
①《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原是楚地民歌，前者极雅，后者极俗。《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已。”
②出自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公穆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手轻抚琴弦，一边远眺飞鸿，指弹奏时达到了得心应手的艺术境界。
③出自［唐］司空图《诗品·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指超脱于物象之外，而得其精髓。形容诗文、绘画等的意境超脱，也比喻置身世外，脱离现实的空想。
④句出《古诗十九首》。
〔评点〕
这组诗是咏物所起。第一首劝慰女儿此筝虽非名器，但也音色铿锵。接着他鼓励女儿，希望她好好学习古筝（“愿尔勤学肄，或可寄精神。”）第三首和第四首是感叹自己时光蹉跎，也是要告诫女儿不要浪费大好光阴。最后两首借用古人论艺之辞鼓励女儿要追求艺术的至高之境。这组诗通过歌咏古筝，诗人以自己的经历为诫，希望女儿好好学习琴艺，诗歌寄托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悼丁宜中襟兄
赢得人生八四年，前尘如雾亦如烟。
风霜历尽余何在？涕泪灵头一潸然！
卅载交情伤往迹，崎岖世路各辛酸！
生离死别终天恨，愁读“屋梁落月”①篇。
〔题解〕
本诗写于1973年11月28日夜，收入诗集《团河吟草》。萧军1938年在兰州与丁宜中相识。丁宜中作为国民党中的“元老派”，为人清廉自持。他与萧军私交甚笃，萧军敬他为兄长，一直有诗词唱和。1973年逝世，享年八十四岁。
〔注释〕
①屋梁落月：语出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后人用“落月屋梁”表示对故人的怀念。如［清］黄宗羲《寄周子佩》：“落月屋梁长入梦，未知何日遂征帆。”
〔评点〕
这首悼诗是萧军为自己老友襟兄丁宜中所作。诗人对于老友的逝世十分伤感（“涕泪灵头一潸然”）。他与丁宜中相识已逾三十年（“卅载交情伤往迹”），他们两人人生的后半程皆不顺利，萧军屡屡被批判，从1948年“两报论争”的“《文化报》事件”，到1958年《文艺报》的“再批判”，直至“文化大革命”全国陷入一片混乱；而丁宜中因为在国民党政府任过高官，解放后一直不得任用，因此诗人说“崎岖世路各辛酸”。如今，天人相隔，只好用诗告慰老友。尾句中萧军化用“屋梁落月”的典故来表达对于故人离去的哀思，甚为恰当而典雅。
自嘲
问君而今何所有？劫罢欣余五尺躯！
此躯尽历荼若火。犹是昂藏难摧折！
千锤百炼跻精钢，淬之砺之为剑戈。
剑戈剑戈凛雪霜，何若铅刀逞一割①？
剑戈应惭斧若犁，既可耕田复伐柯。
已矣哉！
射虎将军②沙场死！屠龙勇士没碧波！
吁嗟乎！
何若身没名无称，为腐草兮为流萤。
岂必俯首折此腰③？巧画蛾眉④邀身宠？
沧海桑田几虫沙？儿女债完生白发！
人生来去亦匆匆，朝霞何若晚霞红？
归去来！
乐莫乐兮亦身轻，荣辱生死一笑中。
此外亦何萦？
〔题解〕
本诗写于1973年12月9日，收入诗集《陶然吟草》。这里的自嘲为反义，实则表示自己的自信。萧军当时六十有七，他一生坎坷，然从未低眉事权贵，或向恶势力屈服。萧军儿女双全，这是最让他满意的事情。萧军当时所在的“市委第二学习班”设于南城陶然亭路53号，此时段所有诗作归之于《陶然吟草》。
〔注释〕
①铅刀逞一割：化用自成语“铅刀一割”。典出《后汉书·班梁列传》。铅刀虽不锋利，但使用得当，也能割断东西。比喻才能平常的人也能有所裨益，多作请求任用的谦词。
②射虎将军：指汉将军李广。典出《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③折此腰：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典出《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④巧画蛾眉：［唐］罗隐《宫词》：“巧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经年不见君王面，落日黄昏空掩门。”意思是细心地勾画自己的眉毛（以取悦皇帝的欢心）。
〔评点〕
这是一首古风。“自嘲”本意是自我嘲讽，自我否定。但在这首诗中，我们看不到与之相关的负面情绪。诗人一开始写道：“问君而今何所有？劫罢欣余五尺躯”，意思是自己一无所有，只剩这个身体还属于自己。然而，诗人紧接着表示，自己历经磨难，已经淬炼得如剑如戟。诗人虽感叹“射虎将军沙场死！屠龙勇士没碧波！”，可这并非是自己造成的。想到自己已早生白发，人生过去大半，诗人豁达地表示“乐莫乐兮亦身轻，荣辱生死一笑中”，可见诗人并没有多少自嘲之意，相反，昂扬的斗争和满怀的自信充盈于诗歌之中。
追忆
历尽人生几战场，勉从一笔拈残枪。
荆榛血沥横斜路，风雨泥行跬步①塘！
鼙鼓②声中寻小梦，刀弓影里唱新腔，
为囚为犯庸何计，负手闲行铁槛窗。
〔题解〕
这首诗创作于1974年初，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萧军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关押被批斗，常常在批斗时睡着。而在半夜睡梦中，常常梦见自己学唱《智取威虎山》片段而清醒，他追忆的是“文革”高潮时被批斗时的情形，学唱《智取威虎山》唱段也是为了用杨子荣的故事来激励自己。
〔注释〕
①跬步：小的步伐。《荀子·劝学》：“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②鼙鼓：又名骑鼓，古代军队中用的小鼓。《周礼·春官·钟师》：“掌鼙鼓缦乐。”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评点〕
这首七律表现的是诗人虽历经打击和磨难，仍然斗志昂扬、不惊不惧的精神。1974年初，萧军还在学习班学习，虽没有“文庙武斗”的那种身体摧残，然而政治高压的气氛依然浓烈。此诗首联即塑造出诗人战士一般的形象（“勉从一笔拈残枪”）。颈联中诗人自比革命英雄，他夜半常常惊醒，像《智取威虎山》中机智而英勇的侦察员杨子荣咏唱道：“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撒热血写春秋。”面对依然严峻的政治氛围，萧军的斗志可谓昂扬。他丝毫不在意眼前这一切，在他看来当时人生如战场一般。尾联说道，大不了“负手闲行铁槛窗”，有何可惧？诗人一生都保持着文坛战士的本色。此诗格律工整，情绪激昂，诗人越是在这种环境下越是斗志昂扬、不屈不挠。
偶成
《怀沙》①《赋橘》②两难能，马迹蛛丝信有踪。
久惯疾风试劲节，何由意趣到干城③？
春归三月荣桃李，雁逐回峰唳月明。
老去“终军”新白发，长缨犹可缚苍龙④。
〔题解〕
本诗写于1974年4月9日夜，收入诗集《陶然吟草》。这首诗是萧军有感于自己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再次被揪斗出来，愤而作诗以明志。1971年，“九·一三事件”林彪与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等乘飞机外逃，自殒于蒙古国温都尔罕。1973年，毛泽东指出林彪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江青领会毛泽东的意思，遂于1974年初至同年6月，组织了长约半年的“批林批孔运动”，把矛头指向周恩来。萧军作为老“运动员”，再次受到牵连，被揪出作为靶子。
〔注释〕
①《怀沙》：屈原临终前的绝命词，意指怀抱沙石以自沉。
②《赋橘》：应为《橘颂》，是屈原早年的一篇作品。按照王逸《楚辞章句》，应为《九章》第八篇。《橘颂》是中国文人写的第一首咏物诗，诗人以橘树为喻，表达了自己追求美好品质和理想的坚定意志。
③干城：盾牌和城墙，比喻捍卫者。《诗经·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④出自典故“终军请缨”。《汉书·终军传》：“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得缚苍龙？”
〔评点〕
这是一首言志诗，表明诗人再一次被揪斗出来的尴尬和愤怒。萧军与“林彪事件”毫无瓜葛，被牵连出来再次被批斗，皆是因为当时高压的政治空气使然。“马迹蛛丝信有踪”实为反讽，哪有什么踪迹可寻呢？萧军说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运动，他也没有兴致为自己辩解，“何由意趣到干城？”随它去吧。最后诗人借用“终军”的典故，表示自己虽廉颇老矣，但仍有余勇“缚苍龙”。此诗用典繁密，诗风遒劲有力，不难读出诗人当时的忧愤之气。
两间受难（其四）
旧蛇新窟未堪惊，水火忠奸今古通。
凭有灵犀燃照海①，算来无计别鱼龙。
羊肠九曲②天涯路，荆棘横斜血迹踪。
俯仰乾坤何愧怍，“白云原自一身轻”③。
〔题解〕
本诗写于1974年4月15日，收入诗集《陶然吟草》。1974年4月，萧军受到“批林批孔运动”的余波影响，再一次被逼写检查材料。萧军对此怒不可遏。在两个月的“隔离期间”，他写成了一份八万五千字的材料打算直呈周恩来说明情况，可惜当时周总理已入院。于是，萧军赋诗以明心志。这组诗一共四首，此为第四首。“两间”指人生天地间。“两间受难”指的是身处两间，左右为难的困境。
〔注释〕
①古代传说犀牛角有白纹，感应灵敏，所以称犀牛角为“灵犀”。传说灵犀可照海。李商隐《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②羊肠九曲：像羊肠一样崎岖曲折的小路。苏辙《武昌九曲亭记》：“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小平，游者至此必歇。”
③出自萧军自己的诗《言志》：“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错请缨。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
〔评点〕
这是一首言志诗。1974年4月13日，原本是萧军的第二次批斗大会。当时萧军如约来到大会堂门前，突然接到通知，说批斗会取消。下午劳动时，萧军越想越气，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为何要不断受到批判，反复折腾？此诗首联和颔联即描述自己的高洁人格，与蛇鼠之辈非同类（“旧蛇新窟未堪惊，水火忠奸今古通”）。颈联和尾联表示自己虽反复被批斗，人生之路荆棘满地，但诗人发誓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无所愧疚（“俯仰乾坤何愧怍”）。作者在诗歌中反复申诉自己的品行，表白自己的心迹，字里行间充满焦虑和悲愤。
“靶子”生涯
“靶子”生涯未许量，旌旗十面闪刀枪。
诚知骨鲠①难投俗，徒作忠言了自伤！
六月飞霜②诚妄语，三年血碧③说荒唐。
潮儿久惯风涛险，十八滩头渡未央。
〔题解〕
本诗写于1974年4月22日晨，收入诗集《陶然吟草》。1971年，由于林彪外逃，毛泽东1974年授意江青在全国组织了“批林批孔”运动。“批林批孔”运动的斗争核心是周恩来。受此次运动的冲击，萧军再次成为“靶子”，成为专政对象，被关押两月有余。1968年萧军曾在文庙被殴打，现在看到新一波的“斗争”即将开始，难遏愤怒之情，赋诗一首以抒怀。
〔注释〕
①骨鲠：骨头与鱼刺，化用自成语“骨鲠在喉”。［清］袁枚《与金匮令书》：“仆明知成事不说，既往不咎，而无如闻不慊心事，如骨鲠在喉，必吐之而后快。”
②六月飞霜：典出《后汉书·刘瑜传》引《淮南子》云：“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之，仰天而哭，五月为之下霜。”关汉卿《窦娥冤》：“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
③血碧：碧血，指为正义死难而流的血，烈士的血。语出《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评点〕
在这首诗中，萧军感觉到了时事的变化，在上班途中坐公交车时，他感叹稍稍停歇的“靶子”生涯又开始了。首联就是在感叹这种生活开始时，十面埋伏、刀枪闪动的情形。诗人不知道这次“批林批孔”运动会持续多久，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但他在颔联和颈联运用了“骨鲠”“飞霜”“碧血”等意象表明自己的高洁，觉得中伤自己的人实属荒唐。最后，他自嘲道“潮儿久惯风涛险，十八滩头渡未央”，意思是诗人久历政治风潮，再来一次也无所畏惧。这是愤激语，可见诗人心中怨怒之气难平。
小醉 二律
小醉初惊酒量隘，年来久已谢衔杯。
人间万事终一幻，功过千秋尽安排。
身退自知非大器，长林何处不存材。
余将笑眼怜儿女，似此生涯未可哀。
万里江河日夜流，风风雨雨一春秋。
黄花时节成追忆，萍水因缘取次①休。
余有心香残未烬，怕从故简②惹新愁！
湘妃竹点千竿泪③，帝子魂招泣楚丘。
〔题解〕
这两首七律创作于1974年10月24日夜，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1974年7月30日，北京市市委学习班召见萧军，宣布萧军“解放”了。所谓“解放”即恢复他“文化大革命”以前的“身份”。萧军希望这一决定能以正式的书面形式得到确认，但遭到回绝。1974年10月21日，萧军被撤销公职，以退休人员的身份回到北京西城区新街口街道办事处领取微薄的生活费。萧军离开了学习班，回家当退休人员，彻底“赋闲”。24日夜，他心中郁闷，小酌以遣怀，赋诗以明志。
〔注释〕
①取次：经过。元稹《离思五首》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②故简：简，简牍，指书籍。故简，以前的著作。
③湘妃竹：指娥皇、女英的传说。［晋］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
〔评点〕
这是两首同题七律。第一首主要表现诗人在得到退休通知后，终觉人生一幻的悲观失望，第二首主要表现诗人不被理解的失望和痛心。第一首首联就说自己酒量很小，可是获得“解放”一事还是值得小酌一杯。颔联表现出诗人的退隐之意。颈联延续颔联的意思，表示自己原非大器，比自己有才华的人还很多。尾联是希望自己回家照顾子女，安享晚年。第二首首联和颔联用回忆的笔调感叹时间的流逝，表明自己对青年时期岁月的怀念，可惜一切已随缘而去。颈联和尾联则对往事余烬充满了哀痛，醉中情怀，意在言外。这两首七律格律较为工整，虽然表现的是同一件事情，但感情基调有所不同。前一首惆怅，后一首哀怨。
悼小女黛儿（其二）
那堪重听唤儿名！触物惊心死若生。
日夜床前空苦口，拒吃汤药①罔呼灵。
昙花②谢去十七载，泡影徒余忆五更。
最是难忘相对望，几番泪眼默无声！
〔题解〕
本诗写于1975年2月3日，收入诗集《悸余吟草》。萧军幼女萧黛于1974年8月突患肾炎入住北京积水潭医院，于1975年1月初去世，终年十七岁。萧军对于此女十分疼爱，然命运无常。黛儿终于离开人世，萧军赋诗以纪念。
〔注释〕
①萧黛在去世之前，拒绝吃药，即使萧军苦苦相求，依然无效，终因病重不治。
②出自“昙花一现”，指美好的事物出现的时间很短。《妙法莲华经·方便品》：“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评点〕
萧军通过这首七律表达了对女儿的哀悼和怀念。萧黛性格顽皮孝顺，幼时常常向父亲要食物（见《舐犊吟》）。长大后，因为萧军的政治问题，萧黛不能正常入团，在一个政治身份空前重要的年代，年轻人没有入团，成年人没有入党意味着政治上落后。青春年少的萧黛为此得了精神分裂症，拒绝吃药（“拒吃汤药罔呼灵”）。肾炎演变成尿毒症，两位老人伤心欲绝。此诗描述了丧女之痛给他们带来的伤痛（“那堪重听唤儿名”，“几番泪眼默无声”）。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人间惨事，这是对晚年萧军的沉重打击。
周恩来总理逝世后有悼（其二）
惊雷隐隐夜迢迢，
风雨鸡鸣驿路遥。
天丧斯人成永痛，
行看大厦赋飘摇。
妖氛未戢钟馗老，
竖子初狂雉后骄。
漫道金人缄口易，
传薪石火有儿曹。
〔题解〕
此诗成于1976年4月5日“清明节”当日。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国民大悲。此时“四人帮”猖獗，不准民众悼念。北京市民自“十里长街送总理”之后，每日有人送花圈，写诗聚于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数以万计……北京市委吴德下令驱散人群，花圈一律拆毁焚烧，激起市民极大的愤怒。史称“天安门四·五事件”。
毛泽东主席逝世有感（其一）
万众同悲殒大星！古今中外拟何从？
一生赍志拯中国，天地为心济世穷。
八亿黎庶活化雨，千章古木挹春风。
谆谆遗教篇章在，啼泪抛将读大经。
〔题解〕
此诗作于1976年10月19日夜，同日尚有《鲁迅先师逝世四十周年有感》七律二首，一气呵成。萧军尊崇先师鲁迅，敬重领袖毛主席。他曾说：如果把鲁迅精神和毛泽东思想结合起来，教育人民，中国将是世界上任何反动势力所不可敌。
在萧军的家中默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在任何情况下对鲁迅先生、毛泽东主席、萧红女士论是非。在他处境最困难的五十年代，是毛主席批准“萧军的作品可以出版”。在战争年代的延安时期，毛主席与他彻夜交谈，不分彼此的情谊又闪现在眼前……痛定思痛还是继承好老一辈的精神吧！
鲁迅先师逝世四十周年有感
四十年前此日情，床头哭拜忆形容。
嶙嶙瘦骨余一束，凛凛须眉死若生。
百战文场悲荷戟①，栖迟②虎穴怒弯弓。
传薪卫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踪。
无求无惧寸心参，岁月迢遥四十年。
镂骨恩情一若昔，临渊思训体犹寒！
啮金有口随销铄③，折戟沉沙战未阑。
待得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
〔题解〕
这两首七律写于1976年10月19日夜，收入诗集《悸余吟草》。鲁迅于1936年10月19日逝世，至1976年，整四十年。当年萧军曾与萧红得到鲁迅的指导，鲁迅也对他们格外关注。萧军一直将鲁迅视为自己的导师，常常写诗怀念他。在鲁迅逝世四十周年之际，萧军赋诗二首以表达心迹。
〔注释〕
①荷戟：荷，背负。鲁迅《题〈彷徨〉》：“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②栖迟：淹留，逗留。《后汉书·冯衍传下》：“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
③典出《史记·张仪列传》：“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辟魏。”
〔评点〕
这两首七律是萧军怀念先师鲁迅逝世四十周年的诗作。1976年10月，“文革”刚结束，社会各界发表纪念文章缅怀这位中国思想的现代启蒙者和引路人。萧军作为鲁迅的学生自然要纪念自己的老师。诗人回忆起先师逝世前形销骨立，然须眉间的凛然正气不减（“嶙嶙瘦骨余一束，凛凛须眉死若生”）。他感叹到老师传道与自己的继承全都不易，师恩没齿难忘。自问终身谨记先师教诲，将传播鲁迅思想，与种种不合理的做法作斗争，才敢表示死后黄泉路上再见先师时亦是无愧（“待得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诗人用一生的时间实践着先师的教导，时刻铭记要传道人间。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两首诗情真意切，表达出诗人对先师的怀念之情和对党对人民的赤子之心。
题“蜗蜗居”二律
（一）
蜗居虽小亦何嫌，“芥子、须弥”①两大千。
“苍狗白云”瞰去住，镜花水月幻中参。
“虫沙”几历身犹健，烽火频经胆未寒。
一笑回眸四十载，闲将“琴剑”②娱余年。
（二）
啼笑无由久不惊，还余一念到苍生。
春江水暖鸭先觉③，紫塞秋高雁阵横。
失首“刑天”④徒自舞，追阳“夸父”⑤了何能？
雷鸣午夜听风雨，坐起披衣待五更。
〔题解〕
本诗写于1976年10月25日夜，收入诗集《悸余吟草》。“蜗蜗居”是萧军子女为其开辟的书房，长不足二米，宽一米，是萧军自己的“书房”，内挂鲁迅画像以纪念。
〔注释〕
①芥子、须弥：佛家用语。芥为芥菜，其子如粟粒。须弥为印度神话传说中的神山，极高大。在佛家看来，芥子与须弥、极大与极小之间其实是一样的，佛门与俗世之间是可以互相包容的。白居易《白氏长庆集·三教论衡·问僧》：“问：《维摩经·不可思议品》云芥子纳须弥，须弥至大至高，芥子至微至小，岂可芥子之内入得须弥山乎？”
②琴剑：琴指的是吉他。萧军存有吉他和自制“宝剑”，以此自娱。
③化用自［宋］苏轼《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④刑天：汉族神话人物，有“刑天舞干戚”的传说。《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于常羊之山，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⑤夸父：汉族神话人物，有“夸父逐日”的传说。《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评点〕
该两首七律歌咏的是自己的小书房“蜗蜗居”。书房虽小，但诗人觉得自有大千世界在其中（“‘芥子、须弥’两大千”）。诗人感叹写作四十余年，经历许多艰难时刻（“‘虫沙’几历身犹健”）。但诗人心中仍心系人民（“还余一念到苍生”），丝毫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他虽身居斗室，但时时不忘用写作表明心迹，为民请命。写作此诗时午夜的窗外已下起了瓢泼大雨，雷鸣不绝再难入睡，诗人又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诗人继承了古代士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传统，显示出诗人的济
闻变有感
长安落叶下西风，一镝经天万籁鸣①！
“四海翻腾云水怒”②，千帆迤逦③战旗红。
十年墨面④怀余悸，亿众同欣喜乍惊！
祸福无端环自转，恢恢天网⑤漏何能？
〔题解〕
本诗作于1976年10月26日夜，收入诗集《悸余吟草》。这里的“变”指的是政治上的变动。1976年10月6日，华国锋、叶剑英发表中共中央政治局意见，对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及其在北京的帮派骨干实行隔离审查。10月1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的通知》，这一通知意味着粉碎“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胜利，标志着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从此结束。有感于这一政治变化，萧军感到兴奋与震惊，写下了这首诗。
〔注释〕
①首联化用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镝：箭头。贾谊《过秦论》：“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
②语出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③迤逦：曲折连绵。柳永《凤栖梧》：“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
④墨面：古代酷刑，在面额上刺字后涂以墨。
⑤恢恢天网：同“天网恢恢”，比喻作恶的人终究逃脱不了法律的惩处。典出《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评点〕
这首七律表明诗人听到“四人帮”垮台时又惊又喜的心情。萧军初闻此消息，感到有些意外，但马上内心无比兴奋。“一镝经天万籁鸣”说明了这一点。诗人听到“四人帮”即将被绳之以法的消息，他接连用“云水怒”“战旗红”等意象表明举国上下“亿众同欣喜”的兴奋之情。“四人帮”政治生命的结束，也意味着诗人十年来被污蔑、被打倒的尴尬地位即将结束（“十年墨面怀余悸”）。天网恢恢，这伙真正的反革命分子终于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与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