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弩获释有赠（其一）
又是相逢一破颜，十年囚羁两云天。
烟蓑雨笠寒江月，孤岭苍松雪地莲。
鹤唳晴空哀九皋①，猿啼三峡②过前川。
濯缨濯足③浑闲事，流水高山韵未残。
〔题解〕
本诗写于1976年，收入诗集《悸余吟草》，绀弩指的是聂绀弩。聂绀弩（1903—1986），中国现代著名杂文家和旧体诗人，其诗有“聂体”或“绀弩体”之誉。曾因“胡风事件”受到政治牵连，后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入狱。聂绀弩为人生性耿直，文风大胆泼辣，生活上不拘小节。周恩来戏称他是“20世纪最大的自由主义者”。1934年聂绀弩与萧军相识于上海。至1976年，已逾四十年。“文革”期间聂绀弩因谈论“四人帮”问题被关押入狱。起初是死刑，后来是无期。在被关押十年之后，聂绀弩终于被救出狱。萧军作诗一首以赠老友。
〔注释〕
①九皋：曲折深远的沼泽。《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②猿啼三峡：出自李白《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③濯缨濯足：水清就洗帽带，水浊就洗脚，比喻人的好坏都是由自己决定。典出《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评点〕
诗人用这首七律祝贺老友被关押十年后终获释解放。1967年聂绀弩以“反革命罪”被判入狱十年，1976年获释出狱， 1979年平反。首联表明十年后见到老友后两人“破颜一笑”，颔联用“寒江雨”“苍松”“雪地莲”喻其高洁的人格。颈联和尾联则劝慰老友功过曲直自有后人评说（“濯缨濯足浑闲事，流水高山韵未残”），往事不必系挂于怀。这首诗格律严整，意象繁密，诗风苍劲有力。
思亡女黛儿
心境怆悲惟自解，万千世事倩谁云？
亲朋来去相煦沫①，儿女探看乌哺②恩！
卅载夫妻情若昔，百年共命足怆神。
相将忍泪怀余痛，怕见遗痕入眼频！
〔题解〕
本诗创作于1977年初，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萧军小女萧黛因病于1975年1月8日夭折，至1977年初，已两年有余。萧军每思及于此，心痛不已。这首诗就是写给自己女儿的悼诗。
〔注释〕
①煦沫：语出《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指的是用唾沫互相湿润，比喻互相救助于困境中。
②乌哺：旧称乌鸟能反哺其母，比喻人奉养其亲人。苏轼《次韵宋构朝请归守彭城》：“马驰未觉西南远，乌哺何辞日夜飞。”
〔评点〕
这首七律体表现的是诗人对早夭的女儿的怀念之情。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在1947年9月14日，萧军夫妇曾痛失不足两岁的幼女萧小红。1975年1月8日，即将成人的萧黛又被尿毒症夺去了生命，萧军的痛苦可想而知。首联中“心境怆悲惟自解，万千世事倩谁云？”即表现萧军无可言说的悲痛之情。颔联描述悲痛中的诗人得到了好友家人的安慰和探望。颈联描写丧子之事给夫妻二人带来的痛苦（“百年共命足怆神”）。尾联特别形象地写出了这种老年丧子给父母带来的伤痛。“相将忍泪怀余痛，怕见遗痕入眼频！”最不忍见的是孩子生前留给父母亲的编织品小礼物常常映入眼帘，萧军也只有劝慰妻子彼此都忍住眼泪。此诗情绪哀婉，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作者怜妻爱女的人间真情。
七十自寿有感
七十载生涯几死生，一番掉首一心惊！
辛酸味尽余何有？恩怨分明泯未能。
自许匹夫难济世，闲看竖子浪成名。
春来春去花开落，手捻残枝立晚风。
〔题解〕
本诗写于1977年7月3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这是一首自寿诗，萧军为自己七十岁而作。萧军生于1907年7月3日（农历五月二十三日），至1977年7月3日已满七十岁。是日，有众好友相聚“椒园”祝贺，作者感而赋此。七十年间，萧军曾经历过幼年丧母、少年离家的痛苦，青年时期进入东北陆军讲武学堂学习而被开除，后发表《八月的乡村》蜚声文坛，抗战中赴延安支持革命，东北“两报论争”施以的重压和生活的拮据以至“文革”十年惨遭毒打、批斗、关押。回想往事，萧军于自寿诗中表达了对于自己坎坷波折命运的感慨。
〔评点〕
这首七律是诗人古稀之年的自寿诗。首联和颔联对自己年过七十的波折命运发出感叹（“七十载生涯几死生，一番掉首一心惊”）。颈联中他对于几十年来迫害自己和其他忠良之士的奸佞小人表示出极度的蔑视和厌恶（“闲看竖子浪成名”）。尾联表现出一个老人的达观与安详，看春来秋去，闲立晚风。萧军这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与各种反动势力作斗争的一生，也是颠沛流离的一生。他的辛酸与辛苦恐怕他人难以体味！他幼年不爱读书，却早在20世纪30年代成名，终身与写作为伴，也并非容易的事情。萧军能如此长寿，一方面因为他豁达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与他勤于锻炼、尚武崇文的习惯有关。
鲁迅先师故诗读后
遗诗偶展一潸然，行见殷殷碧血斑。
夕拾朝花肥劲草①，春风何预玉门关②？
岂待诗名惊海内，文章禹鼎铸魑魅③。
荒沙故垒依稀是，夜半犹闻鬼唱歌。
桃李门墙处处花，遑论海角若天涯？
江山万里红于锦，代代宗师入望赊④。
四十年前忆自真，如磐夜气⑤大星沉！
音容逝逐金风疾，歌哭声悲亿万心！
投枪荷戟战玄黄，血雨腥风夜未央。
一线黎明天际外，高山炬火耀八荒。
“我以我血荐轩辕”⑥，旗掩桐棺⑦“民族魂”⑧。
斜月天西孤冢冷，悠悠今古几斯人？
〔题解〕
这组诗写于1977年7月6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1977年7月，聂绀弩将搜集到的鲁迅旧体诗交给萧军阅读，萧军阅读后颇有感触，因此赋诗一组（六首）。聂绀弩是萧军旧友，“文革”中因妄论江青、张春桥等人的过去与今天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判刑。他擅写杂文与旧体诗，性格旷达放任。聂绀弩和萧军同为鲁迅的“门墙桃李”，萧军通过这首诗表达了对先师鲁迅的追忆和怀念之情。
〔注释〕
①“夕拾朝花”指的是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肥劲草”语出鲁迅《无题》：“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②玉门关：关名，汉武帝置。［唐］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③禹鼎：传说大禹曾用九牧之金铸鼎，上铸万物，能帮人辨善恶。这里指鲁迅文章大气磅礴，能帮人分辨忠佞。魑魅，古谓能害人的山泽神怪，后喻指坏人。
④入望赊：望不到尽头。
⑤出自鲁迅《悼丁君》：“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
⑥出自鲁迅《自题小像》：“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⑦桐棺：桐木做成的棺材，表示薄葬。《左传·哀公二年》：“桐棺三寸，不设属辟。”
⑧“民族魂”：鲁迅出殡时，遗体上盖的是“民族魂”的锦旗。
〔评点〕
这组七绝记录的是诗人读完先师鲁迅的旧体诗后的感想。首先他对鲁迅的创作进行了回顾，紧接着又对鲁迅的创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和赞扬，称其“文章禹鼎铸魑魅”。第三、四、五首赞扬鲁迅风范标垂千古，学生遍布天下（“桃李门墙处处花”）。最后，诗人怀念先师，表达对先师的思念之情。他感叹道，后世又有几人能像鲁迅一样心忧天下，堪称“民族魂”呢？诗人对于先师鲁迅可谓是敬爱有加，不愧为“鲁门弟子”。
和阿甲同志《七十游长城》
虫沙劫历金身在，七十年华古未稀。
万里征程途远近，苍茫月夜路高低。
大江东去吟赤壁①，易水风寒贯白霓②。
君我同庚双共勉，行看老骥试新蹄。
“八达岭”头一放眼，苍山若海乱峰青。
风光行在浑如昨，心境今昔试比新。
社鼠城狐投忌器③，朝菌夕藓④荫墙根。
“凌霄”托木空千尺，树折风催断纵横。
〔题解〕
本诗作于1977年7月24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阿甲（1907—1994），原名符律衡，祖籍武进，定居无锡。自幼聪颖，抗战爆发后赴延安，考入鲁迅艺术文学院，始用艺名“阿甲”。1942年，成立延安平剧研究院，阿甲任副院长。阿甲与萧军在延安相识，阿甲擅长表演平剧，参加过京剧《逼上梁山》《三打祝家庄》的修改、演出，受到毛泽东的赞扬。萧军亦喜好京剧，两人都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解放后，阿甲历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处副处长、中国戏曲研究院研究室主任、中国京剧院总导演等职。萧军曾与阿甲一起爬长城，恰巧两人同岁，都是七十高龄。当时“文革”已结束，两人心情是相当愉快的。这两首诗是对阿甲《七十游长城》的酬答。
〔注释〕
①语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②易水风寒：出自《史记·荆轲列传》：“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贯白霓，出自《虎钤经》：“白虹见于军上者，军败流血。白霓贯中，师不可出。”
③社鼠城狐：指城墙上的狐狸，社庙里的老鼠，比喻依仗权势做恶而又一时难以驱除的小人。《晏子春秋·内篇问上》：“夫社，束木而涂之，鼠因而托焉，薰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此鼠所以不可得杀者，以社故也。”投鼠忌器，比喻欲除害而有所顾忌。贾谊《治安策》：“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於贵臣之近主乎！”
④朝菌夕藓：朝菌，指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语出《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夕藓也指代速朽之物。
〔评点〕
这两首七律记叙的是诗人对友人阿甲游长城后的感受。萧军和阿甲两人均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而幸运的是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了下来。诗人勉励老友“七十年华古未稀”，希望他保重身体。两人各自都经历了“文革”和各种曲折，且阿甲夫人方华当年与萧军同时在“国子监大武斗”中被殴打……如今已俱往矣。接下来应该规划新的生活（“行看老骥试新蹄”）。八达岭长城的风光自然是不错的，俯瞰葱绿的树木和绵延的山峦，“文革”已经结束，自然心情畅快（“心境今昔试比新”）以诗“共勉”。萧军感叹到，“四人帮”如“社鼠城狐”“朝菌夕藓”一般不会长久，大家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组诗格调轻松畅快，看得出诗人的心情是相当愉快的。
一字“穷”
无无有有阮囊①空，赢得人传一字“穷”！
百尺债台叠叠累，补创挖肉新新坑。
点金乏术非关指②，告贷多方偿未能。
君子固穷③穷不乱，送穷何计可常宁？
〔题解〕
本诗写于1977年7月25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萧军老友曾戏谑他“穷”，萧军用诗回赠朋友，表达自己坦然、乐天知命的态度。萧军生于东北农村，家道不殷，本人尚武、不擅谋财，再加上四处颠沛的生活耗其大量钱财。解放后，因政治原因无法写作，萧军还曾学医以养家。解放后，一大家子在北京后海蜗居斗室，萧军的“穷”也是名副其实的。
〔注释〕
①阮囊：出自成语“阮囊羞涩”，指手头拮据、身无余财。典出［宋］阴时夫《韵府群玉·七阳》“一钱囊”：“（晋）阮孚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曰：‘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
②化用成语“点石成金”。相传，南昌人许逊，晋初为旌阳令，能点石成金。［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孟浩然》：“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
③君子固穷：有道德、有修养的君子能安贫乐道、不失节操。《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评点〕
诗人借这首七律自嘲自己的穷困生活。萧军不擅理财，常常过着“挖东墙补西墙”式的生活。这其中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朋友常因萧军借贷生活，送他一个“穷”字。颔联关于诗人债台高筑的生活，描述得颇为生动。萧军为此也很烦恼（“送穷何计可常宁”），有什么方法能摆脱穷困，长久地获得安宁？看来，君子也有为钱着急的时候！此诗诗风幽默，充满谐趣。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诗人对于自己的贫困其实是安之若素。
追忆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庙中火、刑事件
卅载文章成罪虏，一生肝胆待谁剖？
豪情绮梦都成幻，流水高山韵久消。
白发余生怆落日，青云故道忆前朝。
廿三八月闲追忆，性命垂悬“国子学”①。
天下君临我做囚！陇头一水各分流。
攀龙久谢朝廊器，屠狗情甘守故丘。
身免未能终缧绁②，家抄几度③破滩舟！
余生留待投荒日，抛却春光换白头。
〔题解〕
本诗追忆于1977年9月3日椒园小墅，收入诗集《囚庭吟草》。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萧军及其他二十八名同志被北京市文化局及北京市文联揪斗，押解到“文庙”进行大武斗。被武斗时，有人喊出了“打倒黑帮分子”“打倒资产阶级臭权威”等口号。当时一同陪斗的其他同志没有人哭喊求饶，萧军自忖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情。因此，虽心中坦荡，但他在当时仍对这场文化革命运动困惑不已。
〔注释〕
①国子学：指的是武斗的地点“文庙”。
②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借指监狱。司马迁《报任安书》：“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③家抄几度：在“文革”伊始，萧军家被抄没数次，家中所藏尽数被掳掠。
〔评点〕
写作这两首七律时萧军与妻子王德芬为避地震，搬到了京郊东坝河村的平房中居住，垒起了围墙，又种植了一百多棵花椒树树苗，自名“椒园”。在繁忙而充实的田园生活之余，他偶尔回想起1966年那场“文庙事件”时仍然愤愤不平。第一首说明这件事对于萧军造成了深深的伤害。第二首则表达作者的愤怒之情，“攀龙”“屠狗”之语对比强烈，可见当时萧军心中的怒气。此诗情绪激昂，这件事虽已过去十一年，作者仍耿耿于怀，可见伤害之深。
蓦听秋叶
蓦听秋叶下西风，飒飒潇潇续断声！
小院花开才几日，空庭新月又初弓。
诚如时序如环转，犹是惊心惜落英！
半载辛勤行殆尽，回天无计复何能？
坠简残笺掇故诗，悠悠往迹几多时？
秋云春月依然是，白发丹心日已殊。
赍恨①终天唯丧女，心创百孔纫无丝。
更更坐尽听蛩②语，孤影青灯默默思！
〔题解〕
这两首七律写于1977年9月18日夜，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这是萧军搬到北京东坝河村，他称之为“椒园”的新居后创作的一首诗。椒园疏朗开阔、环境幽静，深得萧军喜爱。时至金秋风吹落叶，收检故人信笺，又想起死去的小女、不免心生怆然！
〔注释〕
①赍恨：抱憾。［宋］陈亮《祭孙冲季文》：“今余不幸而言中，使子赍恨而入地，重慈亲之忧，有幼子之累。”赍，怀抱。
②蛩：蟋蟀。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评点〕
这两首七律描绘的是诗人在深秋的某一天感怀伤时的心情。又是一年秋临时，今时不同往日。回想起“文革”劳改时的凄凉，今日的秋天显得舒适了不少。1968年，萧军也写了一首《瑟瑟秋风》，其中写到秋天时，“如磐夜气寒初凛，凝却冰心冷玉壶”，基调可谓不大相同。在这两首七律中，诗人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感叹时间的流逝（“诚如时序如环转，犹是惊心惜落英”，“秋云春月依然是，白发丹心日已殊”）。最后笔锋一转，想来自己唯一不如愿的就是老年丧子，他甚是思念去世的女儿。如今居住在“椒园”的日子里，萧军开始闲适地着手整理自己创作的旧体诗。从1925年至1977年，他将这些诗作依年代分为十辑，分别是《黄花吟草》《松滨吟草》《新开吟草》等。作者说的“坠简残笺掇故诗”，又指他正在着手整理和注释的四十年来始终留存手边的萧红写给他的信笺。秋夜长，坐听蛩语伴青灯。萧军的人生也步入秋天了！
椒园颂
自来椒园住，匆匆百五天。
椒园虽云小，容膝有余宽。
小屋孑然①踞，四顾殊豁然！
老枣七八树，铁杆粗且坚。
枝桠自交叉，浓荫庇满园。
复有杂花草，竞妍篱落间。
朝看牵牛花，临风舞翩跹。
恍若凌波之仙子②，又如彩蜨③之飞翻。
凄艳美人蕉，万绿丛中一枝鲜！
娇红嫩欲滴，对之似欲言。
万点胭脂豆，花开晚饭前。
恍如乡村女，十四或十三。
萱草④绿萋萋，如惠亦如兰。
茑萝若红星，花小态自娟。
点缀绿叶间，孤标自不凡。
杂瓜结累累，垂垂架下悬。
葫芦与金瓜，青红两相参。
弱柳渐成成，枝嫩叶细鲜。
移来玫瑰与月季，殷勤培灌期来年。
自知非大器，偷活殊自安。
盛世全性命，窃比小神仙！
老妻甘共命，一日主三餐。
涸辙相呴沫⑤，相依味苦甘。
晨兴挹⑥朝霞，午睡抵足眠。
夜来瞰星斗，或听广播传。
无思亦无虑，无求无惧亦无贪。
偶有小矛盾，言罢一辗然。
岂无儿女忧，宏旨亦何关。
唯期乐且康，享此暮余年。
〔题解〕
本诗写于1977年9月21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唐山大地震后，萧军暂居于北京东郊东坝村的平房，与妻子王德芬于房前屋后自辟菜园一块，植百余株花椒树苗，名为“椒园”。每日除了写作外，担水、挑肥、浇菜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劳逸结合的生活显然让萧军十分放松，开阔的环境也与旧居的局促截然不同。因此，萧军显得十分适应新居生活，赋长诗一首。
〔注释〕
①孑然：孤独，孤立，孤单之貌。［宋］范仲淹《唐异诗序》：“观乎处士之作也，孑然弗伦，洗然无尘。”
②凌波之仙子：原指洛神，后泛指美丽的女子。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③彩蜨：即彩蝶。
④萱草：传说中的忘忧草。嵇康《养生论》：“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
⑤呴沫：互相抚慰、救助。典出《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⑥挹：舀，酌。《诗经·小雅·大东》：“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评点〕
这是一首五言长诗，间杂七言。歌咏的是自己的田园生活。萧军写作此诗时已年届七十。七十岁的人还能辟菜园、担水、养鸡，身体可谓健壮。居住在郊区，生活闲适、空气清新、植物茂盛、彩蝶翻飞，自然心情畅快。这也算是历经磨难后，生活对萧军的补偿吧！此诗诗风朴素，用语简洁通俗，格调轻松畅快。其时，萧军创作多首七绝诗，自喻自赞，如：《老枣树》《啄木鸟》《老钟》《担水赞》等颇得读者赞誉。坊间广传、脍炙人口。
人生庸非易
人生庸非易，曷①能葆其全？
呱呱落地时，百难当之前。
周转若蜂蛇，日夜苦相缠！
或者死贫穷，或者殁灾患！
稍长学举步，如攀万仞山。
跌倒爬起来，头破血流颜。
牙牙初学语，一字亦何艰！
行坐动需人，啼笑常无端。
父母性各异，爱恶亦常迁。
喜之举天上，憎之投九渊！
一旦为孤儿，娇花萎霜天！
茫茫世界上，谁体饥若寒？
偶与群儿戏，郁郁不成欢！
我生六七月，阿母见弃捐②。
幸赖祖母与五姑，
抚育足苦艰！
阿父性刚暴，全无爱与怜。
动辄遭毒打，伤痕累斑斑。
出入随祖父，行影苦相缠。
稍长迫读书，殊非性所欢。
挞之一臂残！
八岁遭家变，饥寒日相煎。
父祖远避债，亲朋冷眼看，
唯我与祖母，度日如度年！
我去上南山，砍柴日往还。
此时虽已喜读书，
但已为时晚！
〔题解〕
本诗不知创作于何年何月何日，似未完结而弃之。萧军于1977年10月30日捡拾出重录于诗集《故诗拾遗录》中。
〔注释〕
①曷：怎么。《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②弃捐：人死的婉辞。《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长终而不得反。”此处指萧军幼年丧母。
〔评点〕
这是一首古风体自传长诗，萧军诗中感叹人生在世不容易。萧军幼年丧母，父亲性格暴烈，萧军又不喜欢读书，所以经常被父亲打骂。八岁时，父亲外出躲债，只能与祖母相依为命。诗到这里戛然而止，明显没有完成，但已相对独立成篇。全诗通俗易懂，形式上不拘定格，以五言为主，按照诗人情绪起伏的节奏来安排文字。
偶闻偶见
年来埋首事穷经，花落花开春复冬。
沧海几经风若雨，羊肠百折短长程。
囊灯匣剑荒村夜，担水拾柴锻炼工。
失得人间一冷眼，超然象外执环中①。
饮辱何妨唾面干②，人前胯下③总无关。
凭河暴虎④岂真勇，衣冠廊朝几是贤？
毁誉因风飘落叶，花明柳暗过前川。
未能免俗终身累，妻女嗷嗷入耳喧。
在朝在野事寻常，戴笠乘车两未妨。
百画蛾眉凭擅宠，生身傲骨惯凌霜。
嫣红姹紫争春日，燕舞莺啼取次忙。
空谷幽兰天外鹤，长鸣九皋自在芳。
〔题解〕
本诗写于1977年12月12日夜，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这组诗的创作缘自于妻子王德芬的来信，当时王德芬又因一些琐事问计于萧军，萧军为此颇为心烦，赋诗以记录当时心情。
〔注释〕
①环中：指超脱于物象之外，而得其精髓。典出［唐］司空图《诗品·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②唾面干：指受了侮辱，极度容忍，不加反抗。《新唐书·娄师德传》：“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洁之乃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
③人前胯下：指韩信受胯下之辱。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淮阴屠中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④凭河暴虎：意同“暴虎冯河”，指空手打老虎，徒步过大河，比喻冒险蛮干、有勇无谋。语出《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评点〕
这三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琐事的烦闷和焦虑。第一首写的是诗人在北京的郊外的生活（“担水拾柴锻炼工”）。第二首诗人回想起曾经在“文革”中受过的屈辱，鼓励自己终能盼到柳暗花明的时日。但是让诗人焦虑的是时间的紧迫，整日为琐事奔忙，他实际希望的是建功立业、成就功名。第三首表达了诗人虽然被贬斥，但也能坦然接受。萧军对于自己的品德颇为自信（“生身傲骨惯凌霜”，“空谷幽兰天外鹤”）。诗人通过这组诗表达了对于
揽镜窥白发
揽镜窥白发，白发何毵毵①！
行年七十一，体健逾少年。
超然物外情，何论谋一官？
读书在明理，不须句读研。
廓然思浩渺，过眼浮云烟。
为怜儿女债，负轭②本情甘。
亲朋虽相许，熟可与为言？
默默唯自识，一笑蔽胆肝。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5月24日，抄录于1978年11月14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萧军已年届七十一。5月24日，于小院中闲坐。翻读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之余，揽镜自照，白发上鬓角，感叹身虽已老然心弥坚！
〔注释〕
①毵毵：毛发、枝条等细长的样子。白居易《除夜寄微之》：“鬓毛不觉白毵毵，一事无成百不堪。”此处指拟人衰老状。
②负轭：轭指架在牛马颈上的横木。负轭指如牛马一般背负重担。《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评点〕
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言志诗。“揽镜窥白发，白发何毵毵！”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当年还是能文能武的翩翩少年，如今已年逾七十，白发斑斑。虽一生未谋一官半职，但萧军做出的贡献也不少。身历千般事，感觉不过是“过眼浮云烟”。唯有儿女亲朋在，笑与言家常。此诗主要是感叹时间的流逝，感伤中又带有一丝自信和豪迈，亦有挥之不去的寂寞。
致祭老舍（舒舍予）归来偶成二律（其一）
一代斯文浩劫同①，斑斑往事忆重重②。
烧天篝火红于锦③，耀日兵刀闪若星④。
被面血流双逆目⑤，临危授命两幽明⑥！
无言此日棂前立，天网恢恢喜有灵！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6月4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萧军与老舍1966年间在北京文庙被斗，两人均受到殴打。老舍性格随和但不软弱，文庙受辱后，老舍自沉太平湖。1978年，老舍骨灰重新安放至北京八宝山公墓。作为昔日的“难友”，萧军赋诗遥祭亡友之魂。这首诗创作于骨灰安放仪式结束后。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曾获“人民艺术家”称号。除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小说和话剧外，也作旧体诗。
〔注释〕
①浩劫同：我与老舍虽非至交，曩昔于重庆时颇有数面之雅。忝属斯文，又同劫命，斯不能不前去一致祭也。——作者自注
②忆重重：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我与老舍及其他二十六七人，曾于京都文庙内，共同被约二百人所毒打，几当场致死焉！——作者自注
③红于锦：当我等被押解至文庙时，一入门，即遥见院中篝火红红，上燎空际。斯时余疑心将被火葬也。——作者自注
④闪若星：约有百数十人，各执武器，多为京剧舞台所用之刀枪棍棒、藤条竹板……日光下闪闪发光殊灿烂可观焉。——作者自注
⑤双逆目：于火堆边被轮番毒打数小时后，直至昏夜时，始被分别押解回至北京市文化局。正当我被押解要走上“大会议室”台阶时，对面老舍也被数名红卫兵押解出来。在灯光下，他血流被面，脸色苍白。我二人四目相逆，默然擦身而过，此我和他最后一面也。后得知，于次日（二十四日）即投水毕命矣！——作者自注
⑥两幽明：余尚能生存至今日，幸矣哉！——作者自注
〔评点〕
这首七律是诗人在参加完老舍八宝山骨灰安放仪式后创作的悼诗。萧军与老舍虽命运相似但性格迥异，两人同遭“文革”浩劫，一人投湖自殒，一人幸存于世。萧军首联即回忆两人交往，种种往事又浮上心头（“斑斑往事忆重重”）。颔联和颈联中，诗人回忆了当时在“文庙”受辱时的情形，让人痛彻心扉、终生难忘（“被面血流双逆目”，“耀日兵刀闪若星”）。他日老友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隔。所幸“天网恢恢喜有灵”，迫害他的“四人帮”得到了正法，老舍的名誉也得到了恢复。
遥祭萧红墓
又是春归桃李秾，萧萧苦竹几篁筇①？
天涯骨寄荒丘冷，故国魂招紫塞②空。
芳草绵芊③新雨绿，烟波浩淼乱云封。
乡心一片鹃啼血，十里山花寂寞红。
〔题解〕
本诗写作时间不详，抄录于1978年7月13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萧红1942年于战乱中的香港病逝。逝世前，萧红曾表达过想埋葬于一处面朝大海的地方。后葬于香港浅水湾。后来，因萧红墓受到破坏，1958年移至广州银河公墓安葬。萧军自叙这首诗曾因“文革”前看到《人民日报》上香港某人写的悼亡诗和韵而成，后追忆收录入《椒园闲咏》。诗人感叹二人生死两隔、南北殊远，唯有遥寄哀思。诗句中不乏怜惜之情。
〔注释〕
①篁筇：篁，竹林。屈原《九歌·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筇，竹名，可作杖。戴凯之《竹谱》：“竹之堪杖，莫尚于筇。”
②紫塞：指长城。［晋］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③绵芊：亦作芊眠，草木茂盛的样子。陆游《出行湖山间杂赋》：“柳边烟掩苒，堤上草芊眠。”
〔评点〕
这首七律是诗人写给共同艰辛跋涉六年的爱人萧红的悼诗。首联“萧萧苦竹几篁筇”巧妙地借用了萧红笔名中的“萧”字。“苦竹”这一意象中，“苦”言人生的曲折，“竹”能屈能伸、顽强坚韧，颇符合萧红的性格和人生轨迹。颔联和颈联中诗人想象了萧红独葬于南国的寂寞冰冷（“天涯骨寄荒丘冷”）。尾联“乡心一片鹃啼血，十里山花寂寞红”，写得十分精警动人，用杜鹃啼血的典故，渲染亡者不能归乡的痛苦。纵有山花烂漫，还是难掩萧红的人生孤独。此诗表达了萧军对于萧红的一片深情。旧日衷情之人亡命他乡，安葬异地，诗人心有戚戚然。
录萧红故信有感
偶是相逢患难中，怜才济困一肩拯。
松花江畔饥寒日，上海滩头共命行！
欣沐师恩双立雪①，栖迟②虎穴并弯弓。
钗分镜破③终天恨，薄幸④辜情两自清。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7月18日晨，收入诗集《椒园闲咏》。1978年7月，萧军当时还住在北京东坝河村。当时整理旧物时，发现还有萧红寄给他的信件数十封，信件写于1936年、1937年间。与这批信件一起的还有她的一些照片。然而，旧日恋人逝世已有三十六年，旧信也破损不堪。萧军于暑热中抄录旧信，内心颇不平静。
〔注释〕
①出自典故“程门立雪”。语出《宋史·杨时》：“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
②栖迟：淹留，逗留。《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③钗分镜破：钗分开，镜破裂，比喻夫妻或恋人分离。［宋］吴潜《蝶恋花·吴中赵园》：“镜断钗分何处续，伤心芳草庭前绿。”
④薄幸：薄情、负心。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评点〕
这首七律中八句话各有出处，描述了萧军与萧红交往的不同阶段。“偶是相逢患难中”指的是萧红被未婚夫汪恩甲所弃，寄居于哈尔滨东兴旅馆，不得已向《国际协报》求助。当时报社派萧军给萧红送书刊，两人相识。“怜才济困一肩拯”指的是当时萧红已怀有身孕，又欠旅馆住宿费，旅馆准备将她卖给青楼充作住宿费。时逢松花江决堤，萧军施以援手相助。“松花江畔饥寒日”指当时二人均无收入，凭萧军当家庭教师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上海滩头共命行”指两人携书稿准备拜访鲁迅先生。“欣沐师恩双立雪”指鲁迅在梁园菜馆设宴招待他们，从此两人以鲁迅为导师，终身不渝。“栖迟虎穴并弯弓”指的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二萧”滞留上海，帮助日本进步作家鹿地亘夫妇躲过特务搜捕，保护他们安全转移。9月，他们也撤往武汉。“钗分镜破终天恨”指两人终无缘分，分开各奔前程。“薄幸辜情两自清”指的是萧军对于别人说他们“薄幸”“辜情”已懒得解释，爱情本是情人之间的私事。此诗借诗作史，叙述了两人爱情的经过，表达了诗人对于昔日爱人的怀念，充满了怀旧和感伤的情绪。
结椒园（其一）
一年四月足辛劳，破土除芜树百椒！
当午汗流湿浃骨①，疏渠导水痛折腰！
情甘藜藿②三餐足，拾得薪柴论担挑。
掉首回眸成往迹，生涯似此亦堪豪。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9月2日，收入诗集《椒园闲咏》。萧军与妻子王德芬出于避震的原因，搬家至京郊东坝村椒园小住一年又四个月，1978年8月16日迁回城内银锭桥西海北楼。初至椒园时，废弃荒芜。萧军与妻子费尽心力开荒种菜，一时颇为可观。迁回之后，萧军常忆起在椒园的愉快时光，遂成诗一首。
〔注释〕
①浃骨：汗流浃背之意。《后汉书·皇后纪下·献帝伏皇后》：“操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敢复朝请。”
②藜藿：藜和藿，均属草本植物。藜藿代指粗劣的汤羹。《韩非子·五蠹》：“粝粢之食，藜藿之羹。”
〔评点〕
这首七律记录的是萧军在“椒园”劳动时的情景。他在椒园内种植花椒树百余株，虽然田间劳作时“汗流湿浃骨”“导水痛折腰”，即使这样辛苦也心甘情愿。“情甘藜藿三餐足”，吃的食物虽然粗糙，但毕竟都是自己的劳动成果，自然是口有余香。虽然诗人在椒园居住的时间不长，但确实是一段愉快的回忆。
题野草诗社
野草春风雨后苏，芊芊莽莽满平芜。
三冬雪压千山暗，万里冰封百卉枯。
午夜妖氛迷广宇，经天日月晻①皇都。
寅回斗柄②殷勤转，德有邻兮喜未孤③。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10月22日，收入诗集《补遗》。1978年10月22日，由十数位文人组织的野草诗社成立了。野草诗社草创期由八位诗友组成：中国大百科事业创始人姜椿芳、延安时期的老作家萧军、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老作家楼适夷、统战部副部长新四军老战士张执一、戏剧家翻译家汤茀之、翻译家张报、中国大百科出版社副总编辑金常政、资深编辑杨小凯。当时诗社地址即选在萧军的银锭桥海北楼旧居中。野草诗社取名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意。又鲁迅有散文集《野草》，为众诗友所喜欢和钦佩。
〔注释〕
①晻：本义指太阳被云层覆盖，引申义指天色阴暗。《汉书·元帝纪》：“三光晻昧。”
②化用自成语“斗柄回寅”，意思是北斗星的斗柄指向了寅方，即在时间上到达了农历正月，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大地回春，代表一年的开始的意思。［宋］吴琚《柳梢春》：“彩仗鞭春。鹅毛飞管，斗柄回寅。拂面东风，虽然料峭，毕竟寒轻。”
③语出《论语·里仁》：“德不孤，必有邻。”
〔评点〕
这首七律是一首贺诗，祝贺的对象是“野草诗社”的成立。野草诗社是一个同仁诗社，大家共同爱好旧体诗写作团结在一起。取义“野草”意即“野草春风雨后苏”。社中同仁都是“文革”过来人。“文革”中文艺凋零，文学创作几近停滞，旧体诗也是如此。创办这一诗社也是希望复兴旧体诗的创作。诗人感叹虽然“三冬雪压千山暗”“经天日月晻皇都”，然而同仁在一起互相切磋诗艺，“德有邻兮喜未孤”一句表达了诗人们的自信和互信。萧军一直爱好旧体诗写作，如今和这些诗友组织诗社，自然是可喜可贺之事，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易。
十渡纪游·当年鏖战
此地当年亦战争，
兵燹①敌火彻天红。
青山随处埋英骨，
碧血丹心百代功！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11月1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10月27日萧军与妻子王德芬及萧耘、萧燕同友人一道到北京房山区的十渡游玩。十渡是中国北方一处大规模喀斯特岩溶地貌景区，因其河谷有十处渡过拒马河的渡口，得名十渡。十渡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兵曾在此烧杀抢掠，战场死伤无数，昔日焦土如今风景秀丽，一片安宁。这组诗一共七首，此为第五首。
〔注释〕
①兵燹：燹，野火。兵燹意指在战乱中而遭到焚烧破坏的灾祸。［宋］庄季裕《鸡肋篇》：“先圣旧宅，近日亦遭兵燹之厄，可叹也夫！”
〔评点〕
诗人在游览十渡时，想起了当年中国军民与日军浴血斗争的情形，当时的情形可谓惨烈（“兵燹敌火彻天红”）。想到在这青山碧水间埋葬了无数为国捐躯的英魂，诗人不禁肃然起敬。这七绝诗近乎口占，慨然有所寄。
宦海潮
覆雨翻云①宦海潮，风烟明灭耀枪刀！
生逢季世②身何与？凭有桃源路正遥。
城市山林习大隐③，蜃楼沧海渡无桥。
昙花水月原一幻，何事渊明浪折腰④？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11月20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11月15日，北京市市委宣布群众自发组织纪念周恩来总理的“四五运动”是合法合理的革命行动，因反对“四人帮”而受到迫害的同志一律平反。这意味着“天安门事件”得到了正确对待。有感于此，萧军作诗一首以表达心中的感慨和对于政治风雨的疲惫。
〔注释〕
①覆雨翻云：同“翻云覆雨”，指手向上翻为云，手向下翻为雨，比喻反覆无常或惯于玩弄权术。杜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②季世：一个历史时代的末段。《左传·昭公三年》：“叔向曰：‘齐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叔向曰：‘然，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
③大隐：［晋］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
④浪折腰：随意屈服。浪，没有约束、放纵。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出自《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各式政治风潮的厌倦，想退隐山林以求安宁生活。首联中“覆雨翻云宦海潮”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宦海沉沉浮浮，各种明刀暗箭防不胜防（“风烟明灭耀枪刀”），诗人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复杂的时代，好在有亲人、友朋的关爱来慢慢挨过。然而，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蜃楼沧海”“昙花水月”皆说明了这一点。所以，萧军才说自己想“城市山林习大隐”，做隐士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诗人虽然表现出对于政治风潮的厌烦，但并非只是针对“四五运动”的平反决定，而是长久以来反反复复的政治运动让人无所适从。
题香港版《八月的乡村》（其一）
四四年前碧海滨①，勉从一笔写丹心。
三千里外家何在？亿万黎庶国待存。
热泪偷弹茫渺夜，秋风却立暮天云。
何堪重睹双双影②，余得虫沙劫后身。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12月1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香港重印了萧军的小说《八月的乡村》，这是四十四年前完成的旧作，也是萧军的成名作。这部小说写于1934年的青岛。小说在书背处还印有了萧军与萧红的合照，当时两人还是恋人。因萧军在“文革”中受到打击，《八月的乡村》在大陆已不太容易找到。因此，萧军对于此次港版重印颇为在意，可以视为小说家萧军的“归来”。此版书中新增鲁迅批驳“狄克”（张春桥）之流的檄文——《三月的租界》。
〔注释〕
①碧海滨：距今四十四年前，这小说一九三四年秋写成于青岛。——作者自注
②双双影：书背页我与萧红的照相，系一九三五年春摄于上海“万氏照相馆”者。——作者自注
〔评点〕
这首七律是为纪念自己的旧作重印而作。香港版《八月的乡村》的重印意味着萧军政治命运的某种松绑，也意味着萧军政治身份的“回归”。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次出版了这本书。这可视为萧军的全面“解冻”。萧军以此诗为1978年香港版题序，可窥见萧军当时复杂的心情。“热泪偷弹茫渺夜”，萧军在“文革”中都不曾落泪，如今却“热泪偷弹”，可谓心情复杂。故书重印，哲人已逝。四十年前的红尘往事也如云烟一般被秋天吹散了。从诗中不难读出诗人面对故书故人时，种种往事被唤起的五味杂陈的心态。
“要钱不要名”颂
稿费飞来一四元，名由君负我收钱。
好龙岂待叶公伪①，射虎凭由李广先②。
驰骋文场五十载，赢将批判万千言。
喑呜③叱咤八方阵，鬼泣魔号撼远天。
〔题解〕
本诗作于1978年12月15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底，老友陈隄寄来稿费十四元。陈隄告之这是他与萧军酬答创作的两首诗的稿酬。诗发表在《北方文艺》上，然编辑部慑于萧军的政治问题，将两首诗均署名陈隄。陈隄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将全部稿酬寄与萧军，戏之为买烟钱。萧军感慨于自己仍被冷遇，谑以“要钱不要名”。陈隄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他是国内最早研究萧红的学者，曾任黑龙江萧军研究会会长，萧军生前曾多次与其通信。
〔注释〕
①典出［汉］刘向《新序·杂事》中“叶公好龙”的故事。“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比喻自称爱好某种事物，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爱好，甚至是惧怕、反感。
②典出《史记·李将军列传》中“李广射虎”的故事。“李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比喻真假自能相辨。
③喑呜：怒喝。［唐］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评点〕
这首七律属于戏谑之作。所谓“要钱不要名”，也是与陈隄教授开的一个玩笑。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作于1978年12月，当时萧军的政治问题虽然得到了澄清，但相关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却要等到1979年参加第四次文代会之后才给予落实。诗中借用“叶公好龙”和“李广射虎”的典故实际上并非借喻老友陈隄，而是表达对于自己依旧遭到不公正对待的愤怒。颈联和尾联中“赢将批判万千言”，“鬼泣魔号撼远天”即为之证。
冬夜坐听风声
大地冰封午夜寒，孤灯坐对忆端端。
臣心若水清于水，君子如兰胜似兰。
绮恨①闲情悲殆尽，春花秋草看阑珊②。
临流放眼思沧海，浩淼烟波梦远帆。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12月16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12月16日，北京冬至前二日，一场大雪即将来到，气候也变得异常寒冷。北风刮窗棂，萧军坐守屋内，念故友，绪万千，思接千载，赋诗一首。
〔注释〕
①绮恨：怨怼、不满。［宋］翁元龙《水龙吟·画楼红湿斜阳》：“暗兰消，作花心计。情丝万轴，因春织就，愁罗恨绮。”
②阑珊：将尽、衰残。［南唐］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评点〕
在这首七律中，诗人借眼前的冬景表达对自己高洁人格的赞赏和不公平待遇的坦然。又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大雪即将来临之际，气温降至冰点。首联点明写作的时间就是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夜。颔联中借用“清水”“兰花”意象自比，自赞其高风亮节。颈联和尾联语调恬静散淡，暗示出诗人对于自己被冤屈被贬斥的命运已坦然面对，不系于怀。
冬至日·晴雪
冻云蔽日雪映山，枯枝寒雀傍栏杆。
平湖初结冰盘镜，暮霭遥瞰紫幛帘①。
又是一年冬节至，望赊②弦月下初残③。
殷勤时序如环转，行待花开春满园。
〔题解〕
本诗写于1978年12月22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1978年，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空放晴，处处是冰雕玉砌的世界。枯枝树挂、平湖镜结，风景十分宜人。萧军此时已迁回后海旧宅居住，从家中晾台可凭栏远望，后海此时已冰结如镜，麻雀闹枝头。一年又快过去了！
〔注释〕
①紫幛帘：远处的雾霭看上去像紫色的帘幕。
②望赊：望不到边际。［元］黄庚《江村》：“极目江天一望赊，寒烟漠漠月西斜。”
③弦月下初残：指下弦月。月相之一种。月相分为朔、上弦月、满月、下弦月数种。
〔评点〕
这首七律描写的是雪后后海景色。本诗前两首写景，“枯枝寒雀傍栏杆”指的是枝头上挂满了雪花，麻雀唧唧喳喳地站在栏杆上。“平湖初结冰盘镜”描写后海结成冰的样子。“暮霭”点出了诗人观看后海的时间时值傍晚，这时湖面上起了一层雾气，笼罩在湖面上如同帘幕一般。后两句抒情。诗人看到窗外满眼的冬景，又到了一年冬至时节。看着月亮满后又残，真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诗人感叹时间的流转（“殷勤时序如环转”），想到冬至之后就是春天，诗人满心的欢喜。此诗画面感强烈，抒情氛围浓郁。
柬彭真
生死云天怅渺茫，妖氛鬼雾乱玄黄①！
几经浩劫疑重世，一混忠奸败纪纲。
血碧三年②萋贝锦③，霜飞六月④走“欃枪”⑤。
希衣季诺⑥千金在，诗诵《甘棠》蔽芾章⑦。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1月29日，收入诗集《银锭桥西海北楼吟草》。彭真为萧军旧知故友。彭真与萧军于1940年初识于延安毛泽东家中，萧军还曾向时任党校副校长的彭真提出过入党要求。解放后，萧军一时没有工作，向当时北京市市长彭真求助，要求安排工作，彭真将萧军安排在北京市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工作。“文革”初起，彭真被定性为“特务”，与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一起被打倒，所谓“彭罗陆杨集团”。1975年5月，彭真被从北京送往陕西商县。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彭真回到了北京。1979年，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为彭真同志平反的通知》，宣布“文化大革命”中“强加给彭真同志的种种罪名和一切污蔑不实之词，均应予以推倒”。遂后参与中央政府工作。为此萧军觉得十分兴奋，作诗一首赠予老友相贺。
〔注释〕
①玄黄：天地。《易经·坤》：“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②血碧三年：典出《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③贝锦：原意指像贝壳纹路一样的美丽的织锦，后用来比喻诬陷他人、织罗罪名的谎言。《诗经·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
④霜飞六月：比喻有冤情。［元］关汉卿《窦娥冤》：“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邹衍跟随燕惠王，遭到嫉妒和排挤，邹衍大哭，导致夏日飞雪。
⑤欃枪：为彗星名，俗传为赤地千里、刀兵之象。
⑥希衣季诺：化用自成语“一诺千金”。典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希衣，古代帝王祭社稷、五祀时所穿的绣有各种花纹的礼服。
⑦《甘棠》是《诗经·召南》中的一篇。《甘棠》一诗的主旨，大都认为是怀念召伯而作。如《毛诗序》云：“《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郑笺云：“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该诗为歌咏召伯之作，此处喻彭真。
〔评点〕
这首七律表达了诗人对于老友彭真恢复名誉和工作的祝贺。首联和颔联写对于“文革”乱世的厌恶和反感（“生死云天怅渺茫，妖氛鬼雾乱玄黄”，“几经劫难疑重世，一混忠奸败纪纲”），将之喻为乾坤颠倒、忠奸不分、群魔乱舞的时代。对于彭真的蒙冤，诗人感到十分气愤。“萋贝锦”“走欃枪”皆是形容彭真受贬的冤屈。此诗在尾联将彭真比喻为季布、召伯，两人皆为重然诺、轻生死的高洁之士。从诗中不难看出，诗人对于老友彭真平反表现得十分振奋，为一朝雪耻而激动不已。
忆故巢
梦里依稀忆故巢，“拉都路”①上几春宵。
双双人影偕来去，霭霭停云伴暮朝。
缘结缘分终一幻，说盟说誓了堪嘲！
闲将白发窥明镜，又是东风曳柳条。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3月15日夜，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79年初春，女作家丁言昭来信询问当年萧军与萧红在上海法租界“拉都路”居住的具体地址云云。她需要为写作《萧红传》准备材料。萧军答复了她，也勾起往事种种。因此，赋诗一首以念旧情。
〔注释〕
①拉都路：1934年11月1日，萧红和萧军住在上海法租界拉都路283号的一个亭子间中。三日后，收到鲁迅信件， 11月30日与鲁迅在内山书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这次见面对于“二萧”而言十分重要，萧军自此将鲁迅视为自己的导师。
〔评点〕
这首七律回忆的是与萧红的一段经历。“二萧”初到沪上，“拉都路”的同居生活正是二人相处最为愉快的时光（“‘拉都路’上几春宵”）。颔联描绘了他们当年朝夕相处、情投意合的美好记忆。然而，两人成名后出现了分歧。多年以后，萧红客死海外，萧军儿孙满堂，可谓“缘结缘分终一幻”，当年的山盟海誓只留下自嘲和别人的臆想。如今自己已白发苍苍，故人已逝去多年，诗人通过这首诗作缅怀了自己的旧日爱人和文坛战友。尾联以景语作结，含蓄而动人。
题梅花
寒写梅花热写竹，
动观流水静瞰山。
纵横一笔闲挥洒，
象外环中①自在参②。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4月26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裘沙、王伟君夫妇是鲁迅画专家，专门从事鲁迅及鲁迅著作相关的绘画创作。1978年4月，王伟君画成梅花图一幅，嘱萧军题诗。萧军“从命”赋诗一首。
〔注释〕
①象外环中：典出［唐］司空图《诗品·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意指超脱于物象之外，而得其精髓，形容诗文、绘画等的意境超脱。也比喻置身世外，脱离现实的空想。
②参：参悟。
〔评点〕
这首七绝是题画诗。王伟君与夫君裘沙一生致力于鲁迅相关的绘画艺术创造。他们一起画鲁迅肖像画、鲁迅小说画、鲁迅杂文画。裘沙、王伟君夫妇相信通过绘画的方式来表现鲁迅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表达方式。裘沙夫妇皆与萧军相识相知，这首《题梅花》即是友谊的见证。前两句诗人对于画作进行了描绘，后两句赞叹画家作画时的境界高妙。此诗明白晓畅，动静对比强烈，诗风婉曲雅致。
遥奠金剑啸同志（其一）
金风故垒忆年年，半付行云半化烟！
刎颈交情①同水火，危舟共济战狂澜。
时逢祖国千千结②，各历周天九九寒③。
白发萧疏人老矣，心香一瓣④奠君前。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5月20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金剑啸（1910—1936），满族，辽宁沈阳人，中共党员，小说家、诗人、画家、剧作家。东北沦陷后，曾发表了大量抗敌救亡作品。1936年8月15日英勇就义，年仅二十六岁。至1979年，金剑啸已去世三十六年。8月15日是其牺牲纪念日，萧军用诗纪念自己的战友。诗共两首，此为第一首。1933年萧军与萧红一起在哈尔滨时经常参加左翼文化人的聚会，其中包括金剑啸创办的“星星剧团”，常来的还有罗烽、白朗、金剑啸、舒群等人。1934年5月，萧军和萧红离开哈尔滨去关内，临别的晚上金剑啸为萧军作肖像油画一幅（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这一别竟成永诀。
〔注释〕
①刎颈交情：刎颈之交。《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②千千结：出自［宋］张先《千秋岁》：“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③九九寒：出自成语“数九寒天”。我国习惯从农历“冬至”起，每九天为一“九”，“数九”一般指“三九”和“四九”天气，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气。
④心香一瓣：心香，旧时称中心虔诚，就能感通佛道，同焚香一样。比喻十分真诚的心意。［唐］韩偓《仙山》：“一炷心香洞府开，偃松皱涩半莓苔。”
〔评点〕
这首七律是诗人怀念友人之作。首联即用哀伤的笔调忆起，老友逝世已多年（“半付行云半化烟”）。颔联中“刎颈交情”“危舟共济”表明两人交情不浅。颈联中诗人联想到他和金剑啸同志一生都遭逢祖国大难时期，各自心有千千结，各自身历九九寒，而和金剑啸短暂人生相比，萧军漫长的一生所经历的劫数更多。四十年过去了，可叹诗人年事已高，老友竞相凋落去世，诗人怀念旧友故人，唯有“心香一瓣”寄托哀思。
悼李克异同志（其一）
石破天惊噩耗传，疑真疑梦愕无言！
时当授命罗江祭①，忧患生活五九年！
《碧血丹心》书有录②，史留筑路赍残篇③。
长吉④命尽春蚕死⑤，掉首松江忆惘然⑥！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5月29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李克异（1919—1979），原名郝维廉，辽宁沈阳人，小说家。青年时代曾流亡至北平，参加中共地下党活动。以袁犀为笔名发表过数篇关于东北沦陷区的小说，具有一定的影响。其作品有长篇小说《历史的回声》；电影《归心似箭》及短篇小说集《泥沼》《森林的寂寞》《时间》等。萧军是李克异的老朋友，惊闻老友去世，作诗二首以悼念，此为第一首。
〔注释〕
①罗江祭：罗江，汨罗江。这里指屈原屈死汨罗江的典故，又指端午节。
②书有录：当年萧军办《文化报》时，李克异曾发表过《英雄底墓》和《碧血丹心》等小说。萧军用《碧血丹心》为总题，记录凡为革命牺牲、为抗日牺牲的烈士事迹都放在这一总目下，其中篇数最多的是陈隄的文章，李克异以“马双翼”及其他笔名也发表过几篇，主要代表作是《英雄底墓》。
③赍残篇：当时李克异正在撰写一部以俄国在西伯利亚筑路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未完成。赍，怀抱。
④长吉：指唐代诗人李贺，字长吉，后世又称李昌谷。一生愁苦抑郁，体弱多病，只做过三年奉礼郎，卒时仅二十七岁。这里比喻李克异的早逝。
⑤春蚕死：典出［唐］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现在多指鞠躬尽瘁、至死方休的奉献精神。
⑥忆惘然：萧军与李克异于1947年相识于哈尔滨，他的父亲郝玉璞还是萧军在沈阳陆军学堂上学时的教官。
〔评点〕
这是一首感情真挚的悼诗。友人李克异于1979年5月26日去世。而25日李克异还表示希望30日来萧军家拜访，不想隔日即离世。因此萧军说“石破天惊噩耗传，疑真疑梦愕无言”。诗人在诗中回顾并评价了友人的创作成就，可惜天不假年，遗作未竟。因此诗人说“《碧血丹心》书有录，史留筑路赍残篇”。李克异离世得很早，六十岁不到就因病去世（“忧患生活五九年”），只留下诗人一声叹息和不尽思念。
还乡杂咏（未是草）之下碾盘沟村
家山无恙故情违，败井残垣认旧楣。
似是似非迷往迹，疑真疑幻赋来归。
阳关有路开新陌①，驿柳迎风闪翠微。
未改乡音人不识，纷纷遥指问阿谁？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8月16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79年8月7日，萧军携妻子王德芬，女儿萧耘、儿子萧燕从北京出发，返回老家辽宁省锦州市。次日，乘车返回下碾盘沟村。上次回乡已是五十年前，萧军1930年离开家乡后已有半个世纪了。家族亲友年长者皆已逝世，年若者已凋零大半。正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萧军用这首诗表达了游子的思乡之情。“未是草”表示文稿是尚未完成的草稿。
〔注释〕
①由锦州至下碾盘沟村有公路可通，平直如带，保养得也殊好，此为曩昔所无有者。
〔评点〕
此诗是诗人携家眷回家探亲时所作。写作这首诗时，萧军离开家乡已有近五十年了。当时离开故乡时，还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五十年寄迹江湖老”，是说五十年间萧军四处漂泊，久违乡情，家山依旧。“家山无恙故情违，败井残垣认旧楣”。游子虽然身在外，但心一直记挂着家乡。如今再次见到家乡时，“疑真疑幻”，“似是似非”。颔联、颈联对仗工稳，性真意切。末句化借唐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意点出“纷纷遥指问阿谁？”一句，乡音未改的萧军却谁也不识得了。
龙江记游杂咏
莽莽林海绿接天，
百岭逶迤①断复连。
铁塔凌霄云万里，
一声长啸震江山。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8月22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79年8月22日，萧军与老友黑龙江大学教授陈隄、邓立以及黑龙江出版社龚大章、谢澍，省作协王树显，女儿萧耘、儿子萧燕去黑龙江原始森林游玩。森林深处，山顶上有铁塔一座，友人及女儿登塔而呼，萧军体胖惜未上去，以诗纪游。这是萧军时隔三十年后第一次重返哈尔滨受到的盛情接待。
〔注释〕
①逶迤：形容道路、山脉、河流等蜿蜒曲折。毛泽东《七律·长征》：“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评点〕
这首纪游诗记录的是萧军与家人、老友游玩黑龙江畔原始森林的情形。原始森林林木茂盛，山岭连绵不绝。“莽莽林海绿接天，百岭逶迤断复连”描述了森林的样貌。而看到家人及友人一起登高振臂而呼的场景，诗人不禁雄心万丈，口占出“铁塔凌霄云万里，一声长啸震江山”这样的警句，可见晚年萧军的诗人本色。
镜泊湖吟草（其一）
镜泊仙子试新妆，翠羽明珠碧玉珰①。
雾縠②冰绡笼素体，红绫绣襦③曳罗裳④。
夙传江水曾留珮，安得虹桥珠解囊。
午夜卧听风过树，遐思渺渺怅茫茫。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8月26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79年8月26日，萧军及老友陈隄、邓立、龚大章、谢澍等人游镜泊湖，宿镜泊山庄。未进山庄前，在路途中忽现彩虹，色彩艳丽，置于湖面之上，异常美丽。萧军因此以诗记之，共两首，此为第一首。
〔注释〕
①珰：屋椽头上的玉质饰物，瓦当。玉珰，玉质饰物，或耳环。《孔雀东南飞》：“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②縠：有皱纹的纱。
③襦：短衣短袄。
④罗裳：又称罗裙，指妇女的衣着打扮。《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评点〕
这首纪游诗记录的是萧军与友人游镜泊湖的情景。镜泊湖是高山堰塞湖，以湖面平整如镜，水体清澈闻名。诗人以拟人的手法把镜泊湖比拟为仙子神女，“翠羽明珠碧玉珰”“红绫绣襦曳罗裳”等句描写了镜泊湖如古典佳丽般的美丽景色。诗人夜宿镜泊湖，卧听风声，思接千载，欣喜和怅然之情相错杂，可见晚年的诗人即使置身人间美景，其内心同样颇不宁静。
题“玄武湖图”“三峡图”
（一）题玄武湖图
妙笔写名湖，春山淡欲无。
六朝金粉地①，何处觅蒲菰②。
（二）题三峡图
神女③知何往？空余一段云。
猿啼三峡④晓，楚蜀客惊心！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10月10日北京银锭桥西海北楼寓所，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79年10月，南京老中医朱亦丹先生的女儿朱静芳带来两幅山水画。一幅是《玄武湖山水》，一幅是《三峡行舟图》，嘱萧军为父亲画作题诗。萧军虽不擅丹青，然乐意从之。诗分上下两首，分别题画两幅。这两幅画也是朱亦丹先生的代表作。
〔注释〕
①六朝金粉地：常用来指代南京。六朝指三国时的孙吴，两晋时的东晋，南朝时的宋、齐、梁、陈六个朝代。金粉，旧时妇女妆饰用的铅粉，常用以形容繁华绮丽。
②蒲菰：多年生草本植物。蒲，根茎长在泥里。菰，生在浅水里，嫩茎称“茭白”。蒲菰，指代湖泽。［南唐］张泌《洞庭阻风》：“空江浩荡景萧然，尽日菰蒲泊钓船。”
③神女：这里指神女峰，巫山十二峰之首。
④猿啼三峡：李白《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评点〕
这是两首题画诗。虽为酬答之作，但并非敷衍成篇，而是体现了晚年萧军的古典文化底蕴。既有深厚的文化涵养和历史视野，又有鲜明的抒情个性和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诗与画堪称绝配。诗中遣词造句画面感极强，色彩浓淡相间，文字颇有视觉效果。
“野草诗社”成立一周年
一年容易又秋风，野草离离自在生①。
岂必闲花皆入苑，何来有女尽倾城②。
鸿飞天外沧溟③远，鹤唳晴霄万里声。
喜得襟怀常落落，凭栏坐对“雁来红”④。
〔题解〕
本诗写于1979年10月17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78年10月22日，野草诗社成立。此诗社由萧军牵头组织，诗社地址设在萧军家中。诗友均为喜爱写作旧体诗的文友，有姜椿芳、张执一、连贯、张报、王亚平、楼适夷等人，他们一起创办《野草诗刊》。时值野草诗社创刊一周年之际，萧军写诗纪念。
〔注释〕
①语出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②出自成语“倾国倾城”。《汉书·外戚传上·李夫人》：“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③沧溟：大海。［唐］元稹《侠客行》：“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
④雁来红：别名老来少、三色苋，于秋季始红。
〔评点〕
这首七律是为祝贺“野草诗社”成立一周年而作。诗人是创始人之一。诗社成立一周年，正是三色苋叶红之时，故有“凭栏坐对‘雁来红’”一说。野草诗社所作诗词以“野草”自居，既不追求倾城的名花，也不做入苑的闲花，而是保留自己独特的野草品格。颈联中诗人高标出尘，暗示诗社不流于俗，“飞鸿”“白鹤”等意象都是形容同仁的高雅趣味。几位老人相继谢世后，“野草诗社”并入“中华诗词学会”，活动至今。
三十年后重返文坛有感（其一）
一去文场三十年，重来犹睹旧残垣。
恢恢天网知何极，耿耿星河怯晓寒！
衰草白杨青冢①冷，红梅雪岭一枝先。
含愁待说沧桑事，鹦鹉②前头未敢言。
〔题解〕
本诗写于1980年12月23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80年《花城》编辑部拟出版“作家之页”，其中也有萧军的一章。《花城》编辑部嘱咐萧军写点什么，发表一下想法。萧军自解放后，鲜有在大陆发表作品的机会，被长期禁言已逾三十年矣。此次能获得平反和发表作品，萧军感触颇多，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萧军因此创作三首诗歌以酬答《花城》杂志，此为其一。
〔注释〕
①青冢：指王昭君的墓。传说当地多白草而此冢独青，故名青冢。杜甫《咏怀古迹》：“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②鹦鹉：鹦鹉学舌之意，这里指当时仍然传达过时的文艺政策和文艺指导的杂志。
〔评点〕
“文革”结束后，《花城》杂志率先邀请萧军发表作品。这对于一位长期遭到打压，作品不能发表的著名作家而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首联表达了诗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感慨（“重来犹睹旧残垣”），毕竟文坛已十分凋零。接着，诗人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和顾忌（“耿耿星河怯晓寒”），毕竟心有余悸。颈联借用“青冢冷”和“红梅雪岭一枝先”的意象对比，抒发了诗人内心的复杂感受。其实同年底，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再版了《八月的乡村》，这可视为萧军文学生命延续的标志。当然，萧军对于当时文坛整体上仍然萧条、肃杀的气氛感到不满。“衰草白杨青冢冷”“鹦鹉前头未敢言”似乎语含哀怨之气。此诗语调感叹多于兴奋。诗人心中所忧虑的并非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整个文坛的繁荣兴盛。
题画诗·《洛神图》
凌波微步袜生尘①，龙约鸿惊讵可伦？
是耶非兮传遗珮，伤哉逝己此伤神！
千秋有赋哀帝子，银汉无槎怅天孙②！
死别生离同一恨，青霄碧海古今心③。
伴侣神仙何处求？“他生未卜此生休”④！
高唐有梦终虚话，巫峡尤云幻去留⑤。
空谷幽兰香自古，天涯芳草迹无由！
丹青笔点双蛾⑥敛，淼淼烟波洛水秋。
〔题解〕
这两首七律写于1981年4月7日，收入诗集《故诗拾遗录补遗》。这是萧军为纪念一幅在“文革”中被抄没的旧画《洛神图》而创作的诗。该画是萧军1950年向好友乞得的一幅美人图，作者索敏秀。萧军自述该画被抄没返还时，将原画上萧军题签的名字改为萧“浑”，印章也已悉数挖除。可见藏者之心惴惴。
〔注释〕
①语出［三国］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常用来形容女子体态轻盈优雅。
②银汉，指银河。槎，指木筏、船。天孙，指织女星。“银汉无槎怅天孙”的意思是银河无舟可渡，织女只好黯然惆怅。
③化用自［唐］李商隐《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④出自［唐］李商隐《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⑤指“巫山神女”的典故。出自宋玉《高唐赋》：“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⑥双蛾：指美女的两眉，古代称美女的眉毛为“蛾眉”。《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评点〕
这是两首为《洛神图》而作的题画诗。洛神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文学形象，因曹植的《洛神赋》而闻名。前一首对画中洛神的神态进行描绘，感叹银河无边天人两隔；后一首描写人神相恋终难偕，如高唐梦话，如巫峡云雨。诗人最后感叹洛神神迹如寒烟秋水，终杳杳远去。萧军借自藏的一幅画表达了对“洛神”这一文学人物和画作的感叹。此诗格律严整，意象繁密，显示出诗人深厚的文学功底。
秋来吟草三章·夜坐
茫茫广宇寂无哗，似水禅心静若纱。
去国①诚知非逐客，怀乡犹似慕巢鸦。
传薪②夙约甘蹈火，大地无泉不若耶③。
此去行行一掉首，青天碧海有人家。
〔题解〕
本诗写于1981年7月31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81年《新民晚报》打算复刊，萧军任晚报顾问。萧军此时已应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之邀，准备去参加“鲁迅遗响大会”。此次大会为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由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白芝、密歇根大学教授密含瑞、威斯康辛大学教授林毓生、印第安纳大学教授李欧梵联合举办。萧军在这次大会上叙述了他与鲁迅相识的情形，参加鲁迅葬礼的情形，在延安期间成立“鲁迅研究会”，张家口成立“鲁迅学会”，以及日本投降后在哈尔滨创办“鲁迅文化出版社”的情况。这些工作得到与会人员及在美华侨的一致认可和赞扬。这首诗为出国之前夜坐闲暇时，吟草以抒情。共三首，此为第一首。
〔注释〕
①去国：这时萧军决定8月21日去美国。
②传薪：这次是受美国大学邀请，参加鲁迅文学遗产大会，萧军作为鲁迅弟子，视之为传薪。
③若耶：今名平水江，鲁迅家乡绍兴境内一条著名的溪流。
〔评点〕
这首七律记录了诗人出国前的心情。首联写见惯了大风浪的萧军，对于这次出国也没有特别兴奋或诧异，而是觉得心若坐禅般的宁静。颔联中表示这次出国并非是被驱逐（“去国诚知非逐客”），他仍然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这是在表明心迹和态度。诗人将这次出国介绍鲁迅的会议视为“传薪”之旅，他传播的是鲁迅的革命思想和文学理想。对于建国后还从未出过国的萧军而言，临到出国前，他强烈地感觉到故土难离，回首之间“青天碧海有人家”，拳拳爱国心由此得见。
奉答许芥昱（并叙）
一九八一年九月间来美国偶与芥昱、以玉识，承以故谊相待幸何如之，曾赠以诗，谨成一律以报之。
九月二十二日于旧金山居雾楼
手提肝胆五十年，半付行云半化烟。
自许多情歌慷慨，还从一诺证前缘。
秋蕉经雨红犹在，苦竹凌风韵未残！
结得交情沧海外，殷勤两字报平安。
附：许芥昱、卓以玉赠萧氏父女。
一九八一年九月八日晨萧军父女访旧金山居雾楼，得“信佛未必当和尚”句；十日萧军东去芝城，又来居雾楼补成一律，十五日书赠萧氏父女。
七十四年独步行，仗剑从戎莽书生。
人前偏喜抬横杠，笔下专打抱不平。
信佛未必当和尚，爱诗难免作痴僧。
明朝检点前朝梦，半入风涛半入云。
〔题解〕
许芥昱与卓以玉均为华裔驻美学者，共同参与1981年秋举办的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活动。国内受邀学者为鲁迅弟子萧军、北京大学教授吴组缃、著名翻译家戈宝权。萧耘作为工作人员随父前往。
访美期间，除圆满完成纪念活动之外，又参加了作家聂华苓主持的“国际写作中心”中国之夜的聚会，与众多国际友人交流。
此诗以“奉答”形式对主人赠诗表示感谢，同时诗人表明从文五十载赤胆忠心，只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求得祖国的独立，民族的解放，人民的翻身和一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的实现。他虽经受了许多磨难却在所不惜（“红犹在”“韵未残”）。这一次美国之行结识了很多好朋友，大家都各自珍重吧！
许芥昱早年就读“西南联大”系闻一多教授高足。赴美后任旧金山州立大学中文系主任，有多种学术著作出版，1982年殁于山体滑坡。卓以玉系其挚友，旅美著名画家。
无题（其一）
夜阑人伴一灯孤，往事犹新瞰鬼狐。
凭有含沙频射影①，时经烈火几红炉。
长江千古重重浪，碧海潮汐滚滚珠。
扶养唏嘘闲掉首，起看星斗半模糊。
〔题解〕
本诗写于1982年1月9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82年1月9日，萧军正在阅读《鲁迅研究动态》（1981年第6期），其中有一篇名为《鲁迅与胡风》的文章，作者段国超。在这篇文章中，段从三个方面论述了鲁迅与胡风的密切交往：书信往来；师生情谊；“两个口号的论争”等。文章结论是“他们的友谊是他们为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共同奋斗，共同作贡献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我们应该对他们和他们的友谊作出公正的足以服人的历史评价。”作为胡风的老友旧交，萧军读到此文引发了他为胡风鸣不平。胡风因文艺路线问题1955年入狱，1978年出狱，1980年平反。1978年，胡风出狱后，萧军还特意与胡风一道去看望老友聂绀弩，留下了三人珍贵的合影。读到该文的观点，萧军感慨万千，赋诗一首。
〔注释〕
①化用自“含沙射影”。［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有物处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比喻暗中攻击或陷害人。［南朝·宋］鲍照《代苦热行》：“含沙射流影，吹蛊痛行晖。”
〔评点〕
这首七律抒发了诗人对“胡风事件”的感慨。首联中诗人独坐书房，友人的桩桩往事浮现心头，回想整件事的经过，他觉得人之善恶清晰可见。颔联中他颂扬的是胡风的不屈人格（“凭有含沙频射影，时经烈火几红炉”）。时光匆匆，胡风一关就是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正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诗人唏嘘中“起看星斗半模糊”，大概是因为激动而泪眼朦胧。这首诗描述了诗人读到为胡风辩解的论文的激动心情，回想起老友胡风的一生，联想到鲁迅先生弟子们的不同坎坷，作者心绪难平。
为东北烈士纪念馆题辞
热血头颅两俱抛，
遑论烈火与兵刀！
松花江水流千古，
似诉当年怒海潮。
〔题解〕
本诗写于1982年9月10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东北烈士纪念馆是纪念东北抗日英雄的革命纪念馆。1948年10月10日开馆。该馆是见证日本侵略者在东北所犯罪行及东北人民英勇抗敌历史事迹的场所。萧军晚年每次回哈尔滨，必到东北烈士纪念馆悼念亡友。1982年大庆师范专科学校请萧军为该馆题词，萧军应邀而作。发表于同年9月《中国青年报》。
〔评点〕
这首七绝如同口占。诗人受邀为馆题辞，因心有所感，故能脱口而出。第一、二句“热血头颅两俱抛，遑论烈火与兵刀”，赞扬了为解放东北、解放全中国牺牲的烈士们的英勇牺牲精神。第三、四句“松花江水流千古，似诉当年怒海潮”则表示革命英烈为国捐躯的壮举如松花江一般永垂青史。此诗明白晓畅，格调振奋激昂。
悼于毅夫同志——中国真正的革命战士又去了一个！
龙沙一为别①，匆匆三十年。
音信两难通，消息殊茫然！
我作阶下囚，君理旧征鞍②。
丹心怀一点，嗟此《行路难》③！
何期此日逢，剧而体自捐④！
吁嗟呼！思君情谊何绵绵！
〔题解〕
本诗写于1982年12月27日，收入萧军诗集《补遗》。此诗是为了悼念时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于毅夫同志而作。于毅夫（1903—1982），原名于成泽，吉林双城辛家窝堡人。1927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历史系。萧军与于毅夫有过多次交往。1940年，萧军得到时任“东北救亡总会”宣传部部长于毅夫帮助，携妻女一家三口来到延安。1946年日本投降后，萧军到东北解放区工作，应时任黑龙江主席于毅夫的邀请，为齐齐哈尔文化界及各校师生作演讲，开座谈会交流创作心得。1950年后，两人联系较少，再一次获得于毅夫的消息已是永别。萧军用诗悼念昔日老友。
〔注释〕
①龙沙：齐齐哈尔龙沙区。1946年9月中旬，萧军随张家口卫戍司令部运输队回东北，路经齐齐哈尔市转道去哈尔滨。萧军看望时任黑龙江主席于毅夫。
②旧征鞍：指的是于毅夫继续担任要职，继续革命工作。
③《行路难》：唐代诗人李白创作的著名诗篇。诗句有云：“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④体自捐：捐躯，死亡的婉辞。
〔评点〕
这是一首古体悼诗，是诗人为了纪念老友于毅夫所作。萧军与于毅夫在解放前联系较为紧密。解放后两人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上工作，而且两人政治命运各不相同，因而交往不多（“音信两难通，消息殊茫然”）。但对于当年于毅夫诚恳的帮助，他依然心存感念。齐齐哈尔一别之后，各忙各的事儿，再次获知消息时已过了三十多年。“我作阶下囚，君理旧征鞍”中所含情绪复杂，哀怨与旷达之意兼而有之。不管怎样，友人已逝，历史又掀开了新篇章，只能“心香一瓣奠君前”。
封笔别坛
小凤清于老凤声①，
迢迢风雨代不同。
年逢八十双拱手，
“封笔”别“坛”号“了翁”。
〔题解〕
本诗写于1985—1986年间，收入萧军诗集《补遗》。1986年，萧军年届八十，体力和创作已大不如前。年青的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大家都经历了不同的考验。萧军意识到是到了告别文坛的时刻了。他选择了用诗歌作为告别的形式。回想当年，萧军以“酡颜三郎”的笔名写作白话小说《懦……》发表在1929年5月10日的《盛京日报》上。此时，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
〔注释〕
①小凤清于老凤声：化用自成语“雏凤清声”。［唐］李商隐《寄韩冬郎兼呈长之员外》：“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意指后辈会胜于前辈。
〔评点〕
这一首七绝，是萧军向文坛告别的作品。当时萧军已经八十岁了，已非少壮之年。或许是时候停笔休息了，毕竟“小凤清于老凤声”，文坛自有后来人。萧军此后创作和旧体诗写作数量大减，他于1988年去世，享年八十一岁。萧军的一生是写作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坚定不移忠于信念的一生。铮铮铁骨，任何时候都坚持理想，坚持正义，他为后来的写作者树立了榜样。但告别文坛时的“了翁”别号，虽然是调笑，还是泄露了晚年萧军寂寞孤独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