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張玉穀曰:「重行行,言行之不止也。」《楚辭》曰:「悲莫悲兮生别離。」張銑曰:「此詩意爲忠臣遭佞人讒譖,見放逐也。」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涯音宜。《廣雅》曰:「涯,方也。」六臣本校云:「善作一天涯。」胡克家《文選考異》曰:「李陵詩云『各在天一隅』,蘇武詩云『各在天一方』,句例相似;恐『一天』誤倒。」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毛詩》曰:「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陳祚明曰:「阻則難行,長則難至,是二意,故曰且。」薛綜《西京賦注》曰:「安,焉也。」知,一作期。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玉臺新詠》「依」作「嘶」。李善《文選注》引《韓詩外傳》云:「詩曰,『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李周翰曰:「胡馬出於北,越鳥來於南;依望北風,巢宿南枝,皆思舊國。」紀昀曰:「此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遠,作『依』爲是。」又曰:「胡馬二句,有兩出處:一出《韓詩外傳》,即善注所引不忘本之意也;一出《吴越春秋》,『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意也;皆與此詩意别。注家引彼解此,遂至文意窒礙。」孫志祖《文選考異》曰:「嚴羽《詩話》稱《玉臺新詠》以『越鳥巢南枝』以下另爲一首,然宋本《玉臺新詠》實不另爲一首。」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古樂府歌曰:「離家日趁遠,衣帶日趁緩。」《說文》曰:「緩,綽也。」方廷珪曰:「當别離之始,猶欲君之留己;若日遠則日疏;憂能傷人,衣帶遂日見其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李善曰:「浮雲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遊子之行,不顧反也。《文子》曰,『日月欲明,浮雲蓋之』;陸賈《新語》曰,『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鄣日月』;《古楊柳行》曰,『讒邪害公正,浮雲蔽白日』;義與此同也。」鄭玄《毛詩箋》曰:「顧,念也。」劉良曰:「白日喻君也,浮雲謂讒佞之臣也;言佞臣蔽君之明,使忠臣去而不返也。」王楙《野客叢書》曰:「此祖離騷『雲容容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之意。」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李周翰曰:「思君謂戀主也。恐歲月已晚,不得效忠於君。」孫鑛曰:「自小雅『維憂用老』變來。」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劉向《戰國策序》:「儒術之士,棄捐於世。」吕延濟曰:「勿復道,心不敢望返也;努力加餐飯,自逸之辭。」譚元春曰:「人皆以此勸人,此似獨以自勸,又高一格一想。」《玉臺新詠》「餐」作「飱」,列此詩爲枚乘《雜詩》第三。
陸時雍曰:「一句一情,一情一轉。『行行重行行』,衷何綣也。『與君生别離』,情何慘也。『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神何悴也。『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怨何温也。『棄捐無復道,努力加餐飯』,前爲廢食,今乃加餐,亦無奈而自寬云耳。『衣帶日已緩』一語,韻甚。『浮雲蔽白日』,意有所指,此詩人所爲善怨。此詩含情之妙,不見其情;畜意之深,不知其意。」
陳祚明曰:「用意曲盡,創語新警。」
邵長蘅曰:「怨而不怒,見於加餐一結。忠信見疑,往往如此。」
姚鼐曰:「此被讒之旨。」
方廷珪曰:「此爲忠人放逐,賢婦被棄,作不忘欲返之詞。頓挫綿邈,真得風人之旨。」
董訥夫曰:「正喻夾寫,一氣旋轉,怨而不怒,有詩人忠厚之意焉,其放臣棄友所作與?蓋不徒傷别之感也。」
張琦曰:「此逐臣之辭。讒諂蔽明,方正不容,可以不顧返也;然其不忘欲返之心,拳拳不已,雖歲月已晚,猶努力加餐,冀幸君之悟而返己。」
其二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李善曰:「鬱鬱,茂盛也。」張銑曰:「此喻人有盛才,事於暗主,故以婦人事夫之事託言之。言草柳者,當春盛時。」李因篤曰:「起二句意徹全篇,蓋閨情惟春獨難遣也。」方廷珪曰:「以物之及時,興女之及時。」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李善曰:「草生河畔,柳茂園中,以喻美人當窗牖也。《廣雅》曰:『嬴,容也。』『盈』與『嬴』同,古字通。」朱珔曰:「《廣雅·釋訓》:『嬴嬴,容也。』『嬴』即《釋詁》之『㜲』,好也。重言之則曰『㜲㜲』。郭璞注:《方言》,『言也』。此與下『盈盈一水間』并同音假借字。」胡紹煐曰:「『㜲』即『嬴』之俗字,嬴本從女,不應又加女旁。」吕向曰:「皎皎,明也。」《說文》曰:「牖,以木爲交窗也。」段玉裁注曰:「交窗者,以木横直爲之,即今之窗也。在牆曰牖,在屋曰窗。」娥娥紅粉糚,纖纖出素手。《方言》曰:「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說文》曰:「粉,所以傅面者也。」徐鍇《注》曰:「古傅面亦用米粉。又紅染之爲紅粉。」糚,玉臺新詠作「妝」,五臣作「裝」。姜皋曰:「《詩·葛屨》曰,『摻摻女手,可以縫裳』,《傳》曰,『摻摻,猶孅孅也』。《說文》作『㩥』,好手貌,引《詩》曰『㩥㩥女手』;其作『摻』者,段氏玉裁以爲非是。《遵大路·傳》:『摻,覽也』,是摻字自有本義也。」昔爲倡家女,今爲蕩子婦;《說文》曰:「倡,樂也。」李善曰:「謂作妓者。」《列子》曰:「有人去鄉土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世謂之狂蕩之人也。」《初學記》「昔爲」作「自云」,「今」作「嫁」。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焯曰:「梁鄧鑑《月夜閨中》詩云,『誰能當此夕,獨宿類倡家』,可用以釋此詩。」《玉臺新詠》作枚乘第五。
嚴羽曰:「一連六句,皆用疊字,今人必以爲句法重複之甚,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
陸時雍曰:「疏節亮音,淺淺寄言,深深道款。『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一語罄衷託出。」
陳祚明曰:「疊字生動;當窗出手,諷刺顯然。」
方廷珪曰:「以女之有貌,比士之有才,見人當慎所與。」
其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李善曰:「言長存也。」《說文》曰:「陵,大阜也。」《字林》曰:「磊磊,衆石也。」《正字通》云:「磵與澗通。」《說文》曰:「磵,山夾水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李善曰:「言異松石也。」《列子》曰:「死人爲歸人,則生人爲行人矣。」鍾惺曰:「語達甚。」斗酒相娱樂,聊厚不爲薄。鄭玄《毛詩箋》曰:「聊,粗略之辭也。」方廷珪曰:「斗酒儘足適意,何必長筵?」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李善曰:「《廣雅》曰,『駑,駘也』,謂馬遲鈍者也。《漢書》南陽郡有宛縣。洛,東都也。」案:南陽在洛京之南,漢時亦稱南都。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吕向曰:「鬱鬱,盛貌。」賈逵《國語注》曰:「索,求也。」方廷珪曰:「冠帶,富貴之人。富貴人與富貴人爲偶。此合下四句皆是遊戲時所見。句眼在自字,各適其適。」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張銑曰:「衢,四達之道,旁羅列小巷,巷中多王侯之宅。《漢書·高帝紀》『爲列侯者賜大第』注,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兩宫遥相望,雙闕百餘尺。蔡質《漢官典職》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崔豹《古今注》曰:「闕,觀也。古每門樹兩觀於其前,所以標表宫門也。其上可居;登之則可遠觀,故謂之觀。人臣將至此,則思其所闕,故謂之闕。」極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李周翰曰:「言於此宫闕之間,樂其心意,則憂思何所相偪迫哉?戚戚,憂思也。」五臣「戚戚」作「蹙蹙」。
陸時雍曰:「物長人促,首四語言之可慨。『極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故爲排蕩,轉入無聊之甚。」
孫鑛曰:「形容洛中富盛處,語不多而蒼勁濃至,絕可玩味。鮑明遠《詠史》從此來。」
陳祚明曰:「此失志之士,强用自慰也。」
李因篤曰:「宴娱在前,憂從中來。古惟達人多情,可與言此。」
姚鼐曰:「此憂亂之詩。」
其四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毛萇《詩傳》曰:「良,善也。」《廣韻》曰:「具,備也。」毛萇《詩傳》曰:「陳,猶說也。」彈筝奮逸響,新聲妙入神。《急就篇注》曰:「筝,瑟類,本十二絃,今則十三。」劉良曰:「奮,起也。」劉履曰:「逸,縱奔之意。入神,言聲音之妙,變化不測也。」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李善曰:「《廣雅》曰,『高,上也。』謂辭之美者。真,猶正也。」吕延濟曰:「令德,謂妙歌者;高言,高歌也。識曲,謂知音人聽其真妙之聲。」方廷珪曰:「高言,即是新聲譜之歌曲者;令德,即富貴人之美德。」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李善曰:「所願謂富貴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方言》曰:「奄,遽也。」《說文》曰:「飆,扶摇風也。」段注:「司馬注《莊子》云『上行風謂之扶摇』。釋天云『扶摇謂之猋』。郭云『暴風從下上』。」張銑曰:「奄忽,疾也。風塵之起,終歸於滅。」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李善曰:「高,上也;亦謂逸足也。」吕向曰:「何不者,自勉勸之詞也。策,進也。要路津,謂仕宦居要職者,亦如進高足據於要津,則人出入由之。」劉履曰:「津,濟渡處。」沈德潛曰:「據要津,詭辭也,古人感憤語。」無爲守窮賤,轗軻長苦辛。劉履曰:「轗軻,車行不利也,故人不得志亦謂之轗軻。」五臣「轗」作「坎」。鍾惺曰:「歡宴未畢,忽作熱中語,不平之甚。」張琦曰:「後六語反言之而意益明。」
陸時雍曰:「慷慨激昂。『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爲守窮賤,轗軻長苦辛』,正是欲而不得。」
孫鑛曰:「造語極古淡,然却有雅味,此等調最不易學。」
李因篤曰:「與《青青陵柏篇》感寄略同,而厥懷彌憤。」
姚鼐曰:「此似勸實諷,所謂謬悠其詞也。」
其五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李善曰:「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達,知人者稀也。西北乾位,君之居也。」李周翰曰:「此詩喻君暗而賢臣之言不用也。西北乾地,君位也。高樓言居高位也。浮雲齊,言高也。」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以高陽王雍之樓即此詩所云之西北高樓,《四庫提要》云,此「則未免固於說詩」。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李善曰:「薛綜《西京賦注》曰,『疏,刻穿之也』。《說文》曰,『綺,文繒也』。此刻鏤以象之。」案:《後漢書·梁冀列傳》「窗牖皆有綺疏青瑣」,注曰「綺疏謂鏤爲綺文」,亦即李善所謂「刻鏤象之」之意。故「交疏結綺窗」即謂鏤木爲窗,木條交錯似綺文也。或作文繒結於窗櫺之上解;或云交疏即簷前鐵網;疑俱非是。李善曰:「《尚書·中候》曰,『昔黄帝軒轅,鳳皇巢阿閣』。《周書》曰,『明堂咸有四阿』。然則閣有四阿,謂之阿閣。鄭玄《周禮注》曰,『四阿,若今四注者也』。薛綜《西京賦注》曰,『殿前三階也』。」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張銑曰:「言樓上有弦歌亡國之音,一何悲也。謂不用賢,近不肖,而國將危亡,故悲之也。」誰能爲此曲,無乃杞梁妻?《琴操》曰:「杞梁妻歎者,齊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歎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何焯曰:「《水經注》引《琴操》曰,『殖死,妻援琴作歌曰,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張雲璈曰:「崔豹《古今注》云,樂府杞梁妻者,杞殖妻妹朝日之所作。殖戰死,妻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杞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梁,殖字也。據此則作歌者乃杞梁妻妹,非梁妻也。觀其命名,當以崔說爲是。」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宋玉《笛賦》曰:「吟清商,追流徵。」劉履曰:「商,金行之聲,稍清,有傷之義焉。徘徊,舒遲旋轉之意。」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說文》曰:「歎,太息也。」又曰:「慷慨,壯士不得志於心也。」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賈逵《國語注》曰:「惜,痛也。」吕向曰:「不惜歌者苦,謂臣不惜忠諫之苦,但傷君王不知也。」方東樹曰:「二句溢出本意,此昔人所謂筆墨流珠處也。」願爲雙鳴鶴,奮翅起高飛。「鳴鶴」五臣及《玉臺新詠》均作「鴻鵠」,胡紹煐云:「當作『鴻鵠』,蘇子卿《古詩》云『願爲雙鴻鵠』句同。此因『鵠』古通『鶴』,或本作『鴻鶴』,後人遂改『鴻』爲『鳴』耳。」《廣雅》曰:「高,遠也。」劉良曰:「君既不用計,不聽言,不忍見此危亡,願爲此鳥高飛於四海也。」《玉臺新詠》作枚乘第一。
陸時雍曰:「撫衷徘徊,四顧無侣,『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希』;『願爲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空中送情,知向誰是?言之令人悱惻。」
孫鑛曰:「叙事有次第,首尾完净,思員而調響,蒼古中有疏快,絕堪諷詠。」
陳祚明曰:「傷知音稀,亦與『識曲聽其真』同慨,二詩意相類。」
姚鼐曰:「此傷知己之難遇,思遠引而去。」
其六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爾雅》曰:「荷,芙蕖。」郭注云:「别名芙蓉,江東呼荷。」《毛詩·山有扶蘇》鄭玄箋曰:「未開曰菡萏,已發曰芙蕖。」《本草拾遺》:「蘭草生澤畔。」陳柱曰:「二句謂涉江原欲采芙蓉,而涉江之後,且有蘭澤,内又多芳草也。」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楚辭》曰:「折芳馨兮遺所思。」吴闓生曰:「遠道即指舊鄉,蓋思歸之作也,而筆情甚曲。」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鄭玄《毛詩箋》曰:「回首曰顧。」聞人倓云:「漫漫,路長貌。浩浩,無窮盡也。」方廷珪曰:「欲遺又遠莫致。」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吕向曰:「同心謂友人也。」陳祚明曰:「望舊鄉,屬遠道人;憂傷終老,彼此共之。」《玉臺新詠》作枚乘第四。
陸時雍曰:「落落語致,綿綿情緒,『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悵望何所言,臨風送懷抱』。『此物何足貴,但感别經時』,一語罄衷,最爲簡會。」
李因篤曰:「思友懷鄉,寄情蘭芷,《離騷》數千言,括之略盡。」
張琦曰:「《離騷》滋蘭樹蕙之旨。」
其七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春秋考異郵》曰:「立秋趣織鳴。」宋均曰:「趣織,蟋蟀也。立秋女功急,故趣之。」「促」字古亦作「趣」。玉衡指孟冬,衆星何歷歷?《春秋運斗樞》曰:「斗第一天樞,第二旋,第三璣,第四權,第五衡,第六開陽,第七摇光。第一至第四爲魁,第五至第七爲杓,合而爲斗。」《文耀鈎》曰:「玉衡屬杓,魁爲璇璣。」故言璇璣可代魁,言玉衡可代杓,言招摇亦可代杓也。「玉衡指孟冬」,猶言「杓指孟冬」,李周翰曰:「玉衡,斗柄。」是也。古人以十二天干分十二方位,建四時則以斗柄所指之方位定之。《淮南子·時則訓》言之頗詳。漢太初以前,以十月爲歲首,爲建亥曆;太初以前之孟冬十月,即夏曆之孟秋七月也。李善注曰:「上云促織,下云秋蟬,明是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漢書》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爲歲首』。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矣。」是也。善注引《淮南子》「孟秋之月,招摇指申」,此言詩中「玉衡指孟冬」,即係指申;申,西方也。劉履曰:「歷歷,遠布之貌。」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禮記》曰:「孟秋之月,白露降。」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禮記》曰:「孟秋寒蟬鳴」。又曰:「仲秋之月,玄鳥歸。」鄭玄曰:「玄鳥,鷰也。」劉履曰:「逝,往也。」張銑曰:「安,何也。言燕往何之,怪歎節氣速遷之意。」《吕氏春秋》高誘注:「適,之也。」李善曰:「復云秋蟬玄鳥者,此明實候,故以夏正言之。」何焯曰:「自比如秋蟬之悲吟也。」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易·兑卦》曰:「君子以朋友講習。」疏曰:「同門曰朋。」《戰國策》:「奮六翮而凌清風。」劉履曰:「振,奮也。翮,鳥之勁羽。凡鳥之善飛者,皆有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毛詩》曰:「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國語》楚闘且語其弟曰:「靈王不顧於民,一國棄之如遺跡焉。」李周翰曰:「不念攜手同遊之好,相棄如遺行足之跡,不迴顧也。」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李善曰:「言有名而無實也。《毛詩》曰:『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睆彼牽牛,不以服箱。』」《周禮·考工記·輈人》衡任《注》:「衡任謂兩軛之間也。」《疏》:「服馬有二,一馬有一軛。軛者,厄馬頸不得出也。」良無盤石固,虚名復何益?李善曰:「良,信也。」聲類曰:「盤,大石也。」五臣「盤」作「磐」。吕延濟曰:「言其心不能固如磐石,虚有朋友之名,復何益也?」
陸時雍曰:「諷而不誹。」
鍾惺曰:「此首『明月皎夜光』八句爲一段,『昔我同門友』四句爲一段,『南箕北有斗』四句爲一段,似各不相蒙,而可以相接。歷落顛倒,意法外别有神理。」
陳祚明曰:「古詩妙在章法轉變,落落然若上下不相屬者,其用意善藏也。貧賤失志,慨友人之不援;而前段只寫景,蕭條滿目,失志人尤易感也。秋蟬二句,微寓興意:寒苦者留,就暖者去。此段以不言情,故若與下不屬。玉衡衆星,賦也。箕斗牽牛,比也。各不同而故雜用列宿,如相應者然。」
李因篤曰:「俯仰寥闊,憂從中來。感時序之易移,悲草蟲之多變,而故交天上,遠者日疏,星漢悠悠,修名自悼。其大指如此。」
邵長蘅曰:「二詩皆爲朋友離居之感:前是同心之思,此多遺棄之感,同門友三字明點。」
方廷珪曰:「此刺富貴之士,忘貧賤舊交而作。」
其八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說文》曰:「冉,毛冉冉也。」段注:「冉冉者,柔弱下垂之貌。姌取弱意。凡言冉言姌,皆謂弱。」王念孫曰:「泰山當爲大山。」《楚辭》「若有人兮山之阿」,王逸注曰:「阿,曲隅也。」李善曰:「竹結根於山阿,喻婦人託身於君子也。」與君爲新婚,兔絲附女蘿。《爾雅》曰:「唐蒙,女蘿;女蘿,菟絲。」又曰:「蒙,玉女。」毛萇《詩傳》曰:「女蘿、菟絲,松蘿也。」據此則六名一物,菟絲即女蘿也。《本草》曰:「菟絲一名菟蘆,一名菟縷,一名唐蒙,一名玉女。」不言女蘿,而於木部别出「松蘿,一名女蘿」。《經典釋文》曰:「在田曰菟絲,在水曰松蘿。」是則以菟絲女羅爲二物也。吴仁傑《離騷草木疏》曰:「《爾雅》以女蘿兔絲爲一物,本草以爲二物。古詩『與君爲新婚,兔絲附女蘿』;李太白詩『君爲女蘿草,妾作兔絲華』,二詩皆用本草之說。」胡懷琛曰:「李善謂女蘿與兔絲爲二草(案:《選注》『古今方俗,名草不同,然是異草,故曰附也』),誠然。其說與《本草綱目》正同。然釋『附』字,語殊不明瞭。竊以爲應云『女蘿附喬木』。然蘿字係用韻,故如此云云。意謂兔絲附女蘿,因以間接得附於喬木焉。蓋女蘿亦不能獨立,必須攀附他物者,何得爲兔絲所附?必解作『兔絲因女蘿間接附喬木』始可。然古詩如此云云,終有語病。」案:兔絲屬旋花科,無葉綠質,莖細長,略黄,常纏繞於他植物上,夏季開淡紅色小花,葉退化爲鱗片。女蘿則爲地衣類植物,全體爲無數細枝,狀如線,長數尺,黄緑色。以爲一物,非是。方廷珪曰:「此爲新婚只是媒妁成言之始,非嫁時也。」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蒼頡篇》曰:「宜,得其所也。」方廷珪曰:「兔絲及時而生,夫婦亦及時而會。」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說文》曰:「陂,阪也。」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杜預《左傳注》:「軒,大夫車。」服虔曰:「車有藩曰軒。」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爾雅翼》曰:「一幹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一幹數花而香不足者蕙。」毛萇《詩傳》曰:「英,猶華也。」《爾雅》曰:「榮而不實者謂之英。」李周翰曰:「此婦人喻己盛顏之時。」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劉良曰:「萎,落也。言蕙蘭過時不采,乃隨秋草落矣;喻夫之不來,亦恐如此草之衰也。」陳沆曰:「《楚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過時不采,將隨草萎』之謂也。」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爲?《爾雅》曰:「亮,信也。」聞人倓曰:「言君來雖遲,亮非不執高節者,則賤妾亦何爲而不執高節耶?」《文選》范雲《古意》詩注引此作「擬何爲」。《文心雕龍》爲傅毅作。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入《雜曲歌辭》,題曰《冉冉孤生竹》。
陸時雍曰:「情何婉孌,語何淒其!」
譚元春曰:「全不疑其薄,相思中極敦厚之言,然愁苦在此。」
陳祚明曰:「此望録於君之辭,不敢有訣絕怨恨語,用意忠厚。」
李因篤曰:「每讀此,有超然獨立,撫壯及時之感,而終之曰『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爲』,可謂發乎情止乎禮矣;正與躁進者痛加針砭。」
方廷珪曰:「按古人多以朋友託之夫婦,蓋皆是以人合者。首二句喻以卑自托於尊,次二句喻情好之篤,中六句因汲引不至而怪之,後四句見士之懷才當以時舉,末則深致其望之詞。大意是爲有成言於始,相負於後者而發。」
其九
庭中有奇樹,緑葉發華滋。「中」五臣及《玉臺新詠》均作「前」。蔡質《漢官典職》曰:「宫中種嘉木奇樹。」《說文》曰:「華,榮也。」《答賓戲》曰:「得氣者繁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爾雅》曰:「木謂之華,草謂之榮。」案:榮、華亦通名,如《月令》「鞠有黄華」「木堇榮」是也。此詩上云「奇樹」,此「榮」即「華」也。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王逸《楚辭注》曰:「在衣曰懷。」即謂襟抱之間也。《說文》曰:「致,送詣也。」此物何足貢,但感别經時。「貢」五臣作「貴」,《玉臺新詠》同。賈逵《國語注》曰:「貢,獻也。」《玉臺新詠》作枚乘第七。
陸時雍曰:「末二語無聊自解,眷眷申情。」
譚元春曰:「氣質從三百篇鍊來。」
孫鑛曰:「與《涉江采芙蓉》同格,獨『盈懷袖』一句意新,復應以『别經時』,視彼較快,然沖味微减。」
陳祚明曰:「此亦望録於君。馨香以比己之才能,摩厲以須,特傷棄遠。末又謙言不足采擇。然惓惓之念,不能忘耳。古詩之佳,全在語有含蓄,若究其本指,則别離必無會時,棄捐定已决絕,懷抱實足貴重,而君不我知,此怨極切;乃必冀倖於必不可知之遇,揣君恩之未薄,謙才能之未優,蓋立言之體應爾。言情不盡,其情乃長,此風雅温柔敦厚之遺。就其言而反思之,乃窮本旨,所謂怨而不怒。淺夫盡言,索然無餘味矣。」
邵長蘅曰:「與《涉江采芙蓉》首意同。而前曰『望鄉』,此稱『路遠』,有行者居者之别。」
方廷珪曰:「此篇是交而不忘遠者,詩意自明。」
其十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吕延濟曰:「迢迢,遠貌。」焦林《大斗記》曰:「天河之西,有星煌煌,與參俱出,謂之牽牛。天河之東,有星微微,在氏之下,謂之織女。」毛萇《詩傳》曰:「河漢,天河也。」丁福保曰:「迢迢,宋刻《玉臺》作『苕苕』,全書皆然。按古詩,『迢迢牽牛星』,吕延濟注曰,『迢迢,遠貌』;張衡《西京賦》,『干雲霧而上遠,狀亭亭以苕苕』,李善注曰,『亭亭苕苕,高貌』。然則『迢』『苕』迥别,混而一之,非是,不得以古字假借爲詞。」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張銑曰:「擢,舉也。札札,機杼聲。」《說文》曰:「杼,機之持緯者。」方廷珪曰:「擢素手,喻質之美;弄機杼,喻才之美。」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毛詩》:「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孔疏曰:「言雖則終日歷七辰,有西而無東,不成織法報反之文章也。言織之用緯一來一去,是報反成章;今織女之星,駕則有西而無東,不見倒反,是有名無成也。」陳祚明曰:「不成章,『不盈頃筐』之意。」方廷珪曰:「心有所思,故不成章,是有才而不能展其才。」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周密《癸辛雜識前集》曰:「以星歷考之,牽牛去織女隔銀河七十二度。」盈盈一水間,脉脉不得語。盈盈,水貌。「脉脉」五臣作「脈脈」。李善注曰:「《爾雅》曰:『脉,相視也。』郭璞曰:『脉脉,謂相視貌也。』」(今《爾雅》「脉」作「覛」,無郭注。)何焯曰:「脉當從見,從目亦可通,從月則乖其義。《廣韻》嗼字下箋引此作『嗼嗼不得語』。」案:脈與覛音義同,可通用。脈則與衇同字,《說文》曰:「血理分衺行體中者」,與脈覛義異。脉爲脈之俗體,譌「反永」之「𠂢」爲「永」矣。詩意依善注爲相視之貌,則作脉作脈,均係「眽」之譌也。《廣韻》引此作嗼嗼。嗼,嗼然無聲也,與脈脈意又不同。《苕溪漁隱叢話》引《復齋漫録》作「默默不得語」。默默,猶嗼嗼也,義較脈脈爲長。《玉臺新詠》作枚乘第八。
陸時雍曰:「末二語就事微挑,追情妙繪,絕不費思一點。」
孫鑛曰:「全是演《毛詩》語,末四句直截痛快,振起全首精神,然亦是《河廣》脱胎來。」
李因篤曰:「寫無情之星,如人間好合綢繆,語語認真,語語神化,直追《南雅》矣。」
姚鼐曰:「此近臣不得志之作。」
方廷珪曰:「篇中以牽牛喻君,以織女喻臣。臣近君而不見親於君,由無人爲之左右,故託爲女望牛之情。水待舟以渡,猶上待友以獲;否則地雖近君,終歸疏遠,即詩人『卬須我友』之義。」
張琦曰:「忠臣見疏於君之辭。」
其十一
迴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毛詩》曰:「駕言出遊。」言,語中助詞,無義。《說文》曰:「邁,遠行也。」《毛詩》曰:「驅馬悠悠。」《傳》曰:「悠悠,遠貌。」劉履曰:「涉,猶歷也。」四顧何茫茫,東風摇百草。王逸《楚辭注》曰:「茫茫,草木彌遠容貌盛也。」鍾惺曰:「寫得曠而悲,不必讀下文矣。」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吕向曰:「言物皆去故而就新,人何得不速衰老?」《世說新語》曰:「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側,問古詩何句爲佳?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爲佳。」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張銑曰:「恐盛時將遷而立身不早。立身謂立功立事。」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爲寶。李善曰:「化,謂變化而死也。不忍斥言其死,故言隨物而化也。《莊子》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李周翰曰:「奄忽,疾也。人非金石,將疾隨萬物同爲化滅矣。將求榮名以爲寶貴,揚名於後世,亦爲美也。」何焯曰:「榮名,以名之不朽爲榮也。諺曰:『人貌榮名。』」
陸時雍曰:「王元美嘗論此詩云:『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爲寶』,不得已而託之名;『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名亦無歸矣!又不得已而歸之酒,曰『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至於被服紈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憫矣!『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語素而老。」
譚元春曰:「予嘗言『使我有千秋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語近粗蕩,使酣放無志人借口。請看『榮名以爲寶』,寶字響往何如鄭重!」
陳祚明曰:「慨得志之無時,河清難俟,不得已而託之身後之名。名與身孰親?悲夫!古今唯此失志之感,不得已而託之名,託之神仙,託之飲酒;惟知道者,可以冥忘;有所託以自解者,其不解彌深。」
李因篤曰:「與《冉冉孤生竹》篇意略同,但彼結出正意,此則轉爲憤詞爾。」
其十二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說文》曰:「逶迤,衺去貌。」王逸《楚辭注》曰:「逶迤,長貌也。」《說文》曰:「屬,連也。」方廷珪曰:「就所歷之地起興。」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緑。吕向曰:「迴風,長風也。」陳柱曰:「萋通作淒,秋草淒已綠,則綠意已淒,其綠不可久矣。」已一作以。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毛詩序》曰:「《晨風》刺康公忘穆公之業,棄賢臣也。」《詩》曰:「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毛傳》曰:「晨風,鸇也。」《蒼頡篇》曰:「懷,抱也。」《毛詩序》曰:「蟋蟀,刺晉僖公儉不中禮也。」《史記·灌夫列傳》曰:「局促效轅下駒。」蕩滌放情志,何爲自結束?《東都賦》曰:「因造化之盪滌。」吕向注曰:「盪滌,猶除也。」方廷珪曰:「結束猶拘束。放情志謂將百憂除去,起下思爲燕趙之遊。」張鳳翼《文選纂注》曰:「此以上是一首,下燕趙另一首,因韻同故誤爲一耳。」紀昀曰:「此下乃無聊而托之遊冶,即所謂『蕩滌放情志』也。陸士衡所擬可以互證。張本以臆變亂,不足爲據。」吴汝綸曰:「《玉臺》、《文選》皆作一篇,燕趙以下乃承『蕩滌放情志』爲文;而音響二句,又所以終苦心局促之旨也。」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李善曰:「燕趙二國名也。」何焯曰:「燕趙一作趙燕。」被服羅裳衣,當户理清曲。如淳《漢書注》曰:「今樂家五日一習樂,爲理樂也。」音響一何悲!絃急知柱促。張玉穀曰:「絃急柱促指瑟言。絃急由於柱促也。」馳情整中帶,沈吟聊躑躅。李善曰:「中帶,中衣帶。整帶將欲從之。」案:「中」五臣作「巾」。紀昀曰:「《儀禮》有中帶,鄭注『中帶若今之禪襂』,則作『巾』爲誤。」《說文》曰:「躑躅,住足也」;與「蹢躅」同。思爲雙飛燕,銜泥巢君屋。《玉臺新詠》作枚乘第二。
陸時雍曰:「景駛年摧,牢落莫偶,所以託念佳人。銜泥巢屋,是則蕩情放志之所爲矣。跼足不伸,祗以自苦,百年有盡,無謂也。『思爲雙飛燕,銜泥巢君屋』,馳情幾往,斂襟憮然,語最貴美,至《閑情》則濫矣。故同言異致。詩之所用,端在此耳。」
陳祚明曰:「懷才未遇,而無緣以通,時序遷流,河清難俟。飛燕營巢,言但得厠身華堂足矣。其所望必且登之細㫋,坐而論道,三沐而升,九賓而禮,方遂本懷;而僅言銜泥巢屋者,此亦言情不盡也。」
董訥夫曰:「言歲月易逝,勞苦何爲?不如及時行樂,即山有樞之意也。」
其十三
驅車上東門,遥望郭北墓。李善《文選·阮籍詠懷詩注》引《河南郡圖經》云:「東有三門,最北頭曰上東門。」朱曰:「李善注引《風俗通》曰:『葬於郭北,北首,求諸幽之道也。』案:詩所言非泛指,蓋洛陽北門外有邙山,冢墓多在焉。則此即謂北邙之墓矣。」又曰:「上東門乃洛陽之門,長安東面三門,見《水經注》,無上東門之名。」據此,善注謂《古詩》「辭兼東都」,是矣。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白虎通》曰:「庶人無墳,樹以楊柳。」白楊葉圓如杏,有鈍鋸齒,面青背白,葉柄長,故易摇動,雖遇微風,其葉亦動,聲蕭瑟,殊悲慘。仲長統《昌言》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識其墳也。」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莊子》曰:「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也。」郭象曰:「陳,久也。」吕向曰:「杳杳,幽暗也。即,就也。長暮謂暮中長暗也。」潜寐黄泉下,千載永不寤。「潜寐」五臣本作「寐潜」。服虔《左氏傳注》曰:「天玄地黄,泉在地中,故言黄泉。」張銑曰:「寤,覺也。」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神農本草》曰:「春夏爲陽,秋冬爲陰。」《莊子》曰:「陰陽四時運行。」李周翰曰:「浩浩,流貌。陰陽流轉,人命如朝露之易乾。」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吕延濟曰:「萬歲謂自古也。自古于今,而生者送死,更遞爲之。雖賢聖不能度越此分也。」《玉篇》曰:「度與渡通,過也。」服食求神仙,多爲藥所誤。服,飲藥也。《古今注》曰:「淮南服食求仙,遍禮方士。」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劉履曰:「被服,衣之也。」《說文》曰:「紈,素也。」又曰:「素,白緻繒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曰:「白緻繒,今之細生絹也;素者絹之大名,紈則其細者。」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入雜歌謡辭,題作《驅車上東門行》。
陸時雍曰:「漢人詩多含情不露。」
孫鑛曰:「口頭語,鍊得妙,只一直說去,更無曲折,然却感動人,其佳處乃在唤得醒,點得透。」
陳祚明曰:「此詩感慨激切甚矣,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蓋其意所願,據要路,樹功名,光旂常,頌竹帛,而度不可得,年命甚促,今生已矣,轉瞬與泉下人等耳。神仙不可至,不如放意娱樂,勿復念此;其無復念此者,正不能不念也。夫飲酒被紈素,果遂足樂乎?與『極宴娱心意』,『榮名以爲寶』,同一旨;妙在全不出正意,故佳。愈淋漓,愈含蓄。」
姚鼐曰:「此亦憂亂之詩,《小雅·苕華》之旨。」
董訥夫曰:「因墓中之人,而思人生如寄,神仙皆妄,不如飲酒被服,以樂餘生。雖以自遣,而憂益迫矣。」
其十四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兩「以」字五臣均作「已」。「來」李善作「生」。《吕氏春秋》曰:「死者彌久,生者彌疏。」李周翰曰:「去者謂死也,來者謂生也。不見容貌,故疏也。歡愛終日,故親也。」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爲田,松柏摧爲薪。《漢書注》曰:「犁,耕也。」《說文》曰:「摧,折也。」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說文》曰:「里,居也。」又曰:「閭,里門也。」陳柱曰:「『還』與『環』通,謂愁思環繞故里,而無因得歸也。若『思還』作『思歸』解,則與下句『欲歸』複矣。」
陸時雍曰:「失意悠悠,不覺百感俱集。羈旅廓落,懷此首丘。若富貴而思故鄉,不若是之語悴而情悲也。此詩其來無端,其止無尾。『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語特感傷。『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可補騷餘未盡。」
孫鑛曰:「大旨與前首同。起二句奇絕;爲田爲薪,所感更新;白楊兩語,有無限悲哀,調更渾妙。」
李因篤曰:「生仍冀歸桑梓,班定遠亦求入玉關,觸目怵心,都感此意。」又曰:「與上篇所觸正同,彼欲聊遣,此則思歸,又换出一意也。」
張琦曰:「忠臣去國懷君,不能遽絕,故欲歸里閭;而託之道無因者,《離騷》馬跼顧而不行之義也。」
其十五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劉良曰:「秉,執也。」爲樂當及時,何能待來兹?《吕氏春秋》曰:「今兹美禾,來兹美麥。」高誘曰:「兹,年也。」《鶴林玉露補遺》云:「《公羊傳》『諸侯有疾曰負兹』。注,『兹,新生草也』。一年草生一番,故以兹爲年。」愚者愛惜費,但爲後世嗤。《說文》曰:「嗤,笑也。」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仙」,李善或本作「山」。《列仙傳》曰:「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鳴。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山。」「與」五臣作「以」。吕向曰:「難可與之同爲不死也。」
陸時雍曰:「起四句名語創獲,末二句將前意一噴再醒。『爲樂當及時,何能待來兹』,念此已是撫然;至讀『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益嗟歎自失;乃知此言無不可感。」
邵長蘅曰:「『多爲藥所誤』,爲一種人言之;『惜費』,又爲一種人言之。」
方廷珪曰:「直以一杯冷水,澆財奴之背。」
董訥夫曰:「立意曠達,足以唤醒醉夢。」
其十六
凛凛歲云暮,螻蛄夕鳴悲。「凛」一作「癝」。《說文》曰:「凛,寒也。」《方言》曰:「南楚或謂螻蛄爲螻。」《廣雅》曰:「螻蛄,蛄也。」據此則此名可分可合。郝懿行曰:「今順天人呼拉拉古,亦螻蛄之聲相轉耳。螻蛄翅短,不能遠飛,黄色四足,頭如狗頭,俗呼土狗,即杜狗也。尤喜夜鳴,聲如蚯蚓,喜就燈光。」五臣及《玉臺新詠》「夕」均作「多」。丁福保云:「夕字與下文『獨宿累長夜』相應,似勝於多字。然何谿汶《竹莊詩話》載此詩亦作多字,則宋本《玉臺》實作多,不作夕。」「鳴悲」一作「悲鳴」。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禮記》曰:「孟秋之月,涼風至。」劉履曰:「率,皆也。」杜預《左氏傳注》曰:「厲,猛也。」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說文》曰:「浦,水濱也。」張衡賦曰:「召洛浦之宓妃。」《毛詩》曰:「與子同袍。」吕延濟曰:「遺,與也。洛浦宓妃,喻美人也。同袍,謂夫婦也。言錦被贈與美人,而同袍之情,與我相違也。」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說文》曰:「累,增也。」《玉臺新詠》「輝」作「暉」,又作「煇」。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劉熙曰:「婦人稱夫曰良人。」劉履曰:「惟,思也。」《爾雅》曰:「古,故也。」李周翰曰:「惠,授也。」綏,挽以上車之索也。《禮記》曰:「壻出御婦車,而壻授綏,御輪三周。」李善曰:「良人念昔之懽愛,故枉駕而迎己,惠以前綏,欲令升車也,故下云攜手同車。」方廷珪曰:「以下皆夢中之景,寫得迷迷離離。」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常」《玉臺新詠》作「長」。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李善曰:「《楚辭》曰,『何須臾而忘反』。」胡紹煐曰:「須臾猶逍遥,善引《楚辭》意同,不作俄頃解。」《爾雅》曰:「宫中之門謂之闈。」張銑曰:「闈,閨門也。」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晨」《玉臺新詠》作「鷐」。晨風,鸇也,已見前。「凌」五臣作「陵」。劉良曰:「亮,信也。信無此鳥疾翼,何能陵風而飛以隨夫去。」眄睞以適意,引領遥相睎。吕延濟曰:「眄睞,邪視也。言邪視以寬適其意。引領,遠相望也。睎,望也。」陳祚明曰:「眄睞以適意,猶言遠望可以當歸,無聊之極思也。」胡克家《文選考異》曰:「六臣本校云『善無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義,恐不當有。」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楚辭·哀時命》曰「獨徙倚而彷徉」,王逸注曰「徙倚猶低徊也」。《廣韻》曰:「沾,濕也。」李周翰曰:「扉,門扇也。」
陸時雍曰:「此篇直而不倨,以含情未罄。」
陳祚明曰:「此詩言之盡矣,但良人之寡情,于言外見之,曾未斥言也。」
李因篤曰:「空閨思歸,曲盡其情。」
方廷珪曰:「此篇見人不可忘舊姻。推之棄婦思夫,逐臣思君,同此心胸眼淚。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和厚直追《三百篇》。」
張琦曰:「此思友之辭。」
其十七
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李善曰:「《毛詩》曰『二之日栗冽』,毛萇曰『栗冽,寒氣也』。」胡紹煐曰:「依注則正文當作『栗冽』,與『列』『缺』『滅』『察』韻,作『慘慄』非。」姚範曰:「『玉衡指孟冬』,當作於太初以前;『孟冬寒氣至』,則武帝後詩耶?」愁多知夜長,仰觀衆星列。吕向曰:「愁多不眠,故知夜長。列,羅列也。」三五明月滿,四五詹兔缺。三五,十五日也。四五,二十日也。五臣「詹」作「蟾」。張衡《靈憲》曰:「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羿請無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遂託身於月,是爲蟾蜍。」《楚辭·天問》曰:「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蟾蜍,蝦蟆之一種,詩中「詹兔」指月。蟾,俗字。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說文》曰:「札,牒也。」李因篤曰:「『客從遠方來』以下,清夜追思往事也。必如此看,下文始安,而上一段亦有著落。」上言長相思,下言久别離。李周翰曰:「上謂書初首,下謂書末後。」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廣雅》曰:「區區,愛也。」
陸時雍曰:「末四語,古人深於造情。善造情者,如身履其境而有其事,古人所以善於立言。」
李因篤曰:「索居之苦,良友之思,鬱鬱綿綿,相迫而出,筆端自具造物矣。」
張琦曰:「一書之後,曠邈三歲,在遠者或忘之,豈知區區之心,寶愛珍重如此?故曰『懼君不識察』。不言怨,深於怨矣。」
其十八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左傳》昭二十六年《傳》注曰:「二丈爲一端,二端爲一兩,所謂匹也。」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鄭玄《毛詩箋》曰:「尚,猶也。」《六書故》曰:「爾者,如是之合言。」劉良曰:「相與雖遠,故心尚爾然也。」文彩雙鴛鴦,裁爲合歡被。毛萇《詩傳》曰:「鴛鴦,匹鳥也。」吕延濟曰:「綺上文彩爲鴛鴦文,合歡被以取同歡之意。」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鄭玄《儀禮注》曰:「著,謂充之以絮也。」又《禮記注》曰:「緣,邊飾也。」趙德麟《侯鯖録》云:「《文選·古詩》云:『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注:『被中著綿謂之長相思,綿綿之意;緣,被四邊,綴以絲縷,結而不解之意。』余得一古被,四邊有緣,真此意也。著謂充以絮。」以膠投漆中,誰能别離此。吕向曰:「以膠和漆,堅而不别也。」
陸時雍曰:「極纏綿之致。」
李因篤曰:「從『永以爲好』意,寫出如許濃至。」
方廷珪曰:「見朋友不以遠近易心。」
其十九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張銑曰:「羅綺爲幃,故曰羅床幃。」「床」一作「裳」。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說文》曰:「擥,撮持也。」「攬」與「擥」同。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客行」,《玉臺新詠》作「行客」。陳祚明曰:「客行有何樂?故言樂者,言雖樂亦不如歸,況不樂乎?」出户獨彷徨,愁思當告誰?《毛詩序》曰:「彷徨不忍去。」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淚下」五臣作「下淚」。孫志祖《文選考異》曰:「按,魏文帝《燕歌行》注作『衣裳』,謝玄暉《休沐重還道中》、江文通《望荆山詩》注并同。何云『衣』字合本韻,注偶倒耳。」《玉臺新詠》作枚乘第九。
陸時雍曰:「隱隱衷,澹澹語,讀之寂歷自恢。」
方廷珪曰:「爲久客思歸而作。凡商賈仕宦,俱可以類相求。」
吴闓生曰:「此亦感慨不得意之作。思歸,託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