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夏
(镇筸[1]土话)
嗯,嗯,真是!
北京的夏天热得难过,
有些地方的夏天蚊子又多。
我心里想:
只有我乡里那种夏天,
伢仔整天把身子泡到河中间。
是吗!伢仔到水中去
摸鱼,筑坝,浇水,打哈哈。
看热闹的狗崽它倒“温文尔雅”
在那刺栎树下摇尾巴。
清闲无事的要算那些桑树园里小鸡公,
怪讨嫌——怪可恶,
它们正因其“游手好闲”在那里相骂相哄。
好多家家伙伙都在热烘烘的太阳下睡了,
——活落!活落!——
莫打眼闭[2]的怕单单剩那条儿小河!咦,我真忘晕了!
我错,我错,
河岸傍边竖矗矗站起的那个水车
不是“咿呀——咿噫呀”正在那里唱歌?!
您妈,[3]天气又不好热!
天气是这样热,
一个二个都愿意来大树下歇歇:
歇憩的是些苗老庚,[4]
他们肩膊上扛了些柴米油盐——
扛了些青菜萝卜赶进城。
那个晓得他们为的什么事?
或者是热气攻心,
或者是赶路要紧:
老庚们一个二个,
脑壳上太阳边汗水珠像黄豆子大颗大颗。
大家揩脑壳上的汗,
大家吃荷包里的烟,
大家到水井旁去喝两瓜凉水,
事情不忙的
也狠可以随便倒到岩条子上去睡。
树子下有的是粕粕同甜酒,
(拿甜酒来淘凉水那又不对路!)
卖甜酒的口比缸子里甜酒还更甜,
但萧太爷的筵席
(吃得也好,吃不得也好)
吃完后他同你说“赊账免言”——
任是他亲舅子也要现过现。
(倘若是)一个生得乖生乖生了的代帕,阿[2]过道,
你也我也就油皮滑脸的起来挦毛。[5]
轻轻地唱个山歌给她听,
(歌儿不轻也不行!)
——大姐走路笑笑底,
一对奶子俏俏底;
我想用手摸一摸,
心里总是跳跳底。[6]——
只看到那个代帕脸红怕丑,
只看到那个代帕匆脚忙手。
最有精神(像吃了四两高丽参)的只有几只鸡鸭屎,[7]
一天到夜坐到那树头上
高喉咙大嗓子吟诗。
饭蚊子最不中用;
饭蚊子但会指脚抓手:
它在那些打鼾的老庚脸上,
讨厌死人却打也打不走。
看到太阳落了坡,
看到牵牛的代狗走过河。
看到茅屋顶上白烟起,
这时的蚱蜢,蟋蟀,——绿蛤蟆,
一起(眼屎懵懂)唱歌。
六月不吃观音斋,
打个火把就可跑到河边去照螃蟹:
“耶嚛耶嚛——孥孥唉!
今天螃蟹才叫多,
怎么忘记拿箩箩?”
六月二十日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1] 伢仔,即小孩。
[2] 代帕为苗姑娘,阿为苗妇人。
话后之话
我所见到的散文诗,左看右看总分不出它是短的散文还是诗来,所以甚至于连别人但提到散文诗时我脑壳就掉了转去,不参末议。至于最新的什么白话诗呢,那中间似乎又必须要加上“云雀,夜莺,安琪儿,接吻,搂抱”才行。我耳朵没有其他少年诗人那么大福气,除了麻雀同蝈蝈儿外,委实没听过什么夜莺。眼睛又患近视,见不到什么仙人。接吻则并看也不曾看过,吻是甜还是酸的我也在怀疑。至于搂抱,那不消说梦也不曾梦过了!
没有会做诗而又做出写出与诗约略相似(一律用中国字,一样的用了点韵)的东西来,无以名之,乃谓之为“土话”。
镇筸土话者,即苗民杂处几同化外之湘边镇筸地方土话也。为保存趣味的缘故,本想不加什么注解;但为使这趣味普遍的散到读者心中去,又不由我不下一点小注解了。
我的文学解释,是:用笔写出来的比较上新鲜,俏皮,真实的话而已。若因袭而又因袭,文字的生命一天薄弱一天,又那能找出一点起色?因此,我想来做一种新尝试。若是这尝试还有一条小道可走,大家都来开拓一下,也许寂寞无味的文坛要热闹一点呢。
本篇发表于1925年7月12日《京报·国语周刊》第5期,署名沈从文。未说明的注释均为作者原注。
编者所注文字中涉及时间、数量者,皆用阿拉伯数字,与正文及作者原注有所分别。诗句的标点符号、行款格式等,则一仍其旧。
镇筸的歌
发了气的老妳,
口上骂“悖时底,悖时底,悖时底,……”
老妳你莫骂;
告你莫骂就莫骂!
“悖时莫悖我,老妳嫁送我!”
老妳是年青人,
不做声就走了。
——卖油菜的苗姑娘——
昨天嫂嫂说有病,
嫂嫂房里不准人进:
你说是个什么八宝精?
原来嫂嫂得了一个孥孥呦!
妈,妈,这个孥孥你说昨夜涨水网来的,
我们那面罾不是通了个眼眼还不补好吗?
——侄儿——
看见吹唢呐的苗子,
嘴巴胀匡匡底。
看见吹牛角的光兴,
口宽宽底。
杨三那一张嘴巴,
只好掐一根四季葱来吹。
“杨三打哈欠;吃暗亏,”——
那末的嘴巴,
怎么不吃暗亏?
——杨三的嘴巴——
天上落了些毛毛雨,
地上走来滑齑齑。
孥孥嗳!
你听我讲:
三不知到街上滑倒时,
你这衣服是新底;
切莫做饿狗抢屎!
——雨后——
矮子杨老五,
麻絮[8]死了天天吃豆腐;
怎么天天吃豆腐?
豆腐说是能清补。
——豆腐——
圈子里两只鸡公嘴巴乱天啄,
圈子外看的人打哈哈。
只有天宝独不笑,
为的是杨合元票子别人不要。
“还有三吊,还有三吊!”
谁知今早上是碰到什么鬼?
喊了半天也无人理!
——斗鸡场上——
老韩辣子颜色都莫红;——
别人的辣子红东东。
咦噫!你这老弟专门嚼精,
添你点不是不行!——“老韩卖辣子
屙屎见功夫。”
——老韩的辣子——
十四年七月,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20日《京报·国语周刊》第15期,署名沈从文。
初恋
到阎王殿去抽陀螺,
这意思我不说妈同爹都不知道。
抽,抽,抽,抽,
陀螺在地上转成一团风了;
还是抽,抽,抽,抽。
我身子好像也慢慢转起来,
我身子好像也慢慢转起来;——
似乎也变成一个陀螺了!
因为庙里那个年青青底尼姑,
一对亮晃晃底眼睛,
同我手中这条小鞭子一样。
“师父嗳,师父嗳,
你莫要抽了吧!
你再抽我,我回家去就会大哭!”
师父莫有听我的话,
我脸庞儿绯红偷悄悄跑回家,
师父的鞭子我实在怕!
我梦里常常变成一个陀螺,
是敷有金赤美丽颜色的精致陀螺,
在年青的师父鞭子下最活泼的旋转,
在年青的师父手上卧着歇憩:
师父底梦我不知,
但是,我一到阎王殿,
师父的鞭子就在我身上抽来抽去。
一个夏天的时光都消磨到阎王殿那片三合土的坪上了,
别人说我爱抽陀螺成了癖。
这意思我不说爹妈都不知道:
我是跑去到那里让年青的师父用鞭子抽我底。
十四年七月,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20日《京报·国语周刊》第15期,署名沈从文。
还愿
拟楚辞之一
锣鼓喧阗[9]苗子老庚酬傩神[10],
代帕阿花衣花裙正年青:
舞若凌风一对奶子微微翘,
唱罢苗歌背人独自微微笑。
傩公傩母[11]座前唢呐呜呜哭,
在座百人举箸一吃两肥猪[12]。
师傅白头红衣绿帽刺公牛,
大缸小缸舀来舀去包谷酒。
三月二十八日
本篇发表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号,署名小兵。
春
男——
你这天上工匠打就的青年女人,
你端端正正呆在我面前是一桩功果,
我将你正面的瞧,侧面的看,——
看清了你脸上身上雕凿的痕迹。
夕阳的柔明颜色是配你眼睛的材料,
你的发和眉都是峒神用黑夜所搓成的。
你像羊样想要瞒了你的牧人躲到别处时,
你把脚迹混在别的人里我也仍然分辨得清楚。
田坝上三月间草地莓那样新鲜,
在你面前人的嗜好却变了。
从初出水面那苇子里剥出的筍肉,
比起你来简直老得同木头一样。
女——
这不是你可以唱歌的地方远方的人哪。
乡长的女儿是不能受人欺侮的。
我的长工可以把你吊起来打你的背,
使你得一些在生地方缄口的教训。
男——
我分不清这是一只云雀在叫还是别的声音?
使我的血感受春天的气息是你的言语。
我把我所有的妒嫉全扔给你的羊群,
它们却请得到这样好保姆一个。
你的装饰只适宜于用早上的露珠,
因为这是神给予玫瑰的私产。
有了年纪的上帝有些地方真有些私心,
他给你就比玫瑰多了些爱情和聪明。
你同羊同鸽子分担了人类的和平,
神又赋你一个独有的奶油抟成的身躯,
年青的人,把你那害羞的腼腆收藏吧,
让远方人好完成他最高的崇敬!
女——
乌鸦要找它可以休息的树林,
得先看林里是不是可以停翅?
这里规矩是为远方人特备有荆条和绳索,
用来酬答那不知检点的外乡蠢人。
男——
我知道玫瑰花旁少不了那些刺。
我不是那种怕伤手背的懦怯汉子。
我要得的是你女神第一次的爱情,
用生命同爱来赌博是一桩值得的慷慨。
一只黄莺装做虎叫是吓不了我,
你那喉咙我看最好是去赞美春天!
远方人感情沉溺在你的声音里,
正如同为春风为醇酒所醉的一个样!
神把你今天安置在大路边旁,
就怀了些不安分的害人心思:
它使一个远方人提起了久忘了的饥渴,
又使他在未来路上还负了些温柔累赘!
女——
走路的千千万万人岂止你一个?
我愿自在大路上放羊也不是今天!
我又不嗾我公羊拦了你的路,
你怎么坐下来唱了又唱还不走?
男——
你唱歌的天才必定是同画眉一个师傅的。
百合花颤抖时正像你发怒的身材。
你的家私因了你的节俭真是太丰富,
看你嗔骂也居然迸出许多爱情了!
你纵把你镰刀当真举起也会又放下,
镰刀用处原是割除脚边的茨菓。
若是你认真当我是讨厌的蒺藜,
把你那爱情的火燃起就有了。
天生的柔软臂膀原是用它来搂人,
嘴唇若不是为接吻也不必红了。
你看那坡下头褥子样的青草坪,
因为无人才让你羊群去打滚!
女——
挑水洗菜也用得着我的臂膀,
吃饭说话才是要嘴唇去做事!
毛毛针比人的臂膀总还要软,
映山红花满坡满林同它去亲嘴?
男——
雀儿,我不是个白脸长身的诗人,
怎么能同你一只山麻雀辩论争持?
我看出在你面前同在神面前一样,
你能送我一桩赏号于你又无损。
公山羊母山羊都明白要用何种仪式去答谢春天,
这仪式我们也可以在草地上来采用。
打雷落雨是上帝派来警醒草木的口号,
春风只是特来吹一些温暖爱情到人的心当中。
你看你母山羊是怎样爱她的小羊崽,
小羊崽叫喊时使母山羊快要发了疯:
母样的爱在你心里也是日益儿滋长,
我们自己的“小羊”还应由我们精细来创造!
女——
你这野话我是真真不愿再听了,
我将要到溪水边洗半个月的耳。
我疑心你是有那“雷打火烧”一样的顽皮,
你远方来的茨球怎么却不为本乡女人带了去?
男——
我请求这一春的阳雀替我来表示诚心,
我请求你许我有机会去你门前踏破那双铁草鞋。
爱情的呼吁决不会在少女心中变成汗浊,
人们从不打量去掩耳避开蝈蝈的叫喊。
山坡上同一时候原开了千种万种花,
火灶里同一时候原烤了千种万种粑;
用牛肉切成细细丝炒了韭菜吃,
这当看各种味道有各人的爱!
我到你家去为你照料那不驯的公牛。
打麦割禾一个长工的事情我件件都会作。
用鸡罩捕鱼是我家传的职业。
酿酒的工作我能够包使你爸爸满意。
你可以从油榨旁边证明我强健。
耕田时你的大水牯我总决不会叫他累坏。
你们不用再害怕偷包谷的野猪娘。
到冬天时你爸爸会能得狼皮作褥子。
在你脸上我能猜想你爹比你还和平。
我将替你把羊群赶到栏里去。
你们楼上头就可以够我睡下来。
干稻草做垫褥是我乡下人惯用的东西。
女——
你这远方人是一个骗子,我知道。
你的话上涂了蜜,话的内面包有黄连作馅。
一个会说话的人爱情原只在口上,
心中有爱情积蓄的人口却像哑子:
流水会唱歌它却一去不回头,
紫金藤搂抱着松树那里说过话?
我断你这里少年是在溪边长大的,
唱完一首歌你就要走了,这是从水学的乖。
男——
请你剥我的皮,剜我的心,……
(抱)让这紫金藤永远缠在你身上吧。
我知道“燕子唧泥口要紧,”
我能学“鹭鸶夹鱼过大江。”
我是在摇动一株含羞草的身躯?
我是在坐乌油篷船顺水下驶七里滩?
喔,好人,请你同卧青草坪坝上,
你瞧天上绵羊莫有人看也不会走去!
女——
“你莫学坡上高粱红了眼!
你莫学园里花椒黑了心!
你要学大山竹子朝上长!
我们是千条蜡烛一条芯!”
“白果好吃白果浓,
和你结伴莫露风!
九头鸟会叫被人打,
窝落鸡(蜘蛛)有丝在肚中!”
男——
你眉毛弯弯我就知道你会唱歌,
你让我拜你做个歌师傅:
“枫子到时终须离枫枝,
它将逐白云缓缓过山去!”
女——
“大田大坝栽葡萄,
葡萄长成万丈高,
只要情哥心有意,
那怕十天走一遭!”
男——
你试到溪边去照你自己的影,
谁为你在脸上开了两朵“映山红”花?
你头发长得这样长这样柔,
缚了我的心我想脱也不能去!
女——
“头发乱了实难梳,
冤家结了实难丢,
(哭)……
…………”
完于六月十日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29、30日《晨报副刊》第1986—1987号,署名甲辰。
黄昏
我不问乌巢河有多少长,
我不问萤火虫有多少光:
你要去你莫骑流星去,
你有热你永远是太阳。
你莫问我将向那儿飞,
天上的岩鹰鸦雀都各有巢归。
既是太阳到时候也应回山后,
你只问月亮“明后里你来不来?”
此篇发表于1932年4月30日《文艺月刊》3卷4号,署名芸芸。后又写入小说《日与夜》(《凤子》的第九章,载1932年6月30日《文艺月刊》第3卷第5—6期)中,个别用词略作改动。
根据作者在《日与夜》中的解释,这首诗乃是苗族男女在黄昏中“分手时节对唱的歌”,有时也从那些跟了“神巫”各处跑的仆人口中唱出。
伐檀章今译
(用湘西镇筸土音试译)
托托托托砍得檀,
放到大河河坝前,——
河水清清水泡圆。
灰不䄨,种不撒,
哪那捡得这禾线三百把?
山不赶,围不下,
为什么看你家屋上狐狸挂?
你们是老爷,
吃斋可不来!
托托托托砍到桠,
放到大河河坝下,——
河水清清水花大。
秧不插,田不耕,
哪那捡得这禾线三百根?
山不赶,围不下,
为什么看你家屋上牛崽挂?
你们是老总,
吃斋可不懂!
托托托托砍得根,
放到大河河坝坪,——
河水清清水波长。
锄不拿,犁不摸,
哪那捡得这禾线三百棵?
山不赶,围不下,
为什么看你家屋上鹌鹑挂?
你们是老罐,
吃斋可不愿!
本篇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艺风景》第1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
* * *
[1] 编者注:镇筸,指作者家乡湖南凤凰。
[2] 即瞌睡。
[3] 同“妈的”一样,带骂人口气,但自言自语也加上。
[4] 叫苗民为老庚,意即不歧视,以他为庚兄的样子。
[5] 挦毛,即开玩笑。
[6] 这是一首极好听的山歌。
[7] 鸡鸭屎,即蝉,以音相近。
[8] 作者原注:麻絮,意同“吝啬”;在别处自然训作“烦琐”。
[9] 喧阗,声音大而杂,形容热闹拥挤。
[10] 酬傩神,一种又名“还傩愿”的祭祀活动。
[11] 傩公傩母,又称圣公圣母,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傩神。
[12] 吃两肥猪,“吃猪”和“吃牛”系苗乡以往祈禳鬼神、除病求子的两大祭祀活动。“吃猪”又称椎猪,“吃牛”又称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