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

虽不如秋来皎洁,

但蒙眬憧憬:

又另有一种

凄凉意味。

有软软东风,

飘裙拂;

春寒似犹堪怯!

何处浏亮笛声,

若诉烦冤,

跑来庭院?

嗅着淡淡荼蘼,

人如在

黯淡烟霭里。

本篇发表于1925年5月9日《晨报副刊》第103号,署名休芸芸。后收入1926年11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的《鸭子》集中。

失路的小羔羊

妈,你的话是哄我的!

在我小小的时候,

梦里见到翠柳丫头做鬼脸吓我,

大哭了醒来,

你却说“这不用怕,明是翠柳那顽皮东西装的”;

我信了你的话到如今。

但是,妈呵!

你孩子也这样大了,

究竟人的真脸是怎么样子呢?

我还没有看见!

到处人人装鬼脸吓我,

却同当年的翠柳一样:

妈,你的话是哄我的吧?

本篇发表于1925年5月14日《晨报副刊》第107号,署名休芸芸。

痕迹

白丁香

紫丁香

总枯谢了。

偷偷的来此悄悄儿啜泣,

便成昨日的事!

朝来澹雨轻雷后,

独向荼蘼前低头小立,

前日的脚底踪迹,

泪底湿渍,

不知在何时早就泯灭,

莫有寻处。

没有尽的一汪清泪,

又独自个背人来到这假山边,

让它点点滴滴,

落到身前这一片小小石块上——

湿了!

默默底斜阳照着,

软软底微风吹着:

石块上点点滴滴的泪渍,

又渐渐地

渐渐地干了。

石上的淡淡悲哀痕迹泯灭了!

石上的淡淡悲哀痕迹泯灭了!

人还是痴痴地立着,

在斜阳金碧

依约微风里。

这被人遗弃的薄薄礼物;

这被人璧回的薄薄礼物,

也只合,

斜阳微风中,

渐渐的渐渐的泯灭去哟!

石上的淡淡悲哀痕迹泯灭了,

石上的淡淡悲哀痕迹泯灭了。

我底可怜的小心啊!

遗下的这一层淡淡儿悲哀痕迹,

在斜阳微风中,

您也让它渐次的

渐次的泯灭了吧!

五月十七于民大花园之小山前

送上的东西,又想在记者先生手下从宽的当儿溜上贵刊了。在收到这一类稿件时,若不很使记者先生失望烂脸,倒奇怪得有趣!字的不妥处,能随笔改个把,也是桩功德事。

并祝高兴

芸上

本篇发表于1925年6月13日《京报·文学周刊》第24号,署名休芸芸。

到坟墓的路

——艺术

无耻的荡妇,

臀部圆弧的波动,

把诗人眼睛吸住了,

于是,

诗人就梦呓似的唱起歌来。

——文人

诅咒,诅咒,诅咒,

颓丧的悲观诗人于是成立了。

把诅咒揎过去于一切死的物上时,掷回来的便是些未来派诗人的崇敬。

——志士

志士的血,

为一些假装的呻吟便热了,

为一些假装的喊叫便热了,

流吧!

赶快尽量的流吧!

然而这是无须乎流的事!

大家都不过是假装。

——名士

若是把蝈蝈儿放到白灵鸟群中去,

蝈蝈儿声音便不会逗人感到焦枯单调的烦厌了。

小东西不久自己也会忘其为咯咯咯咯,

我说是倘若为时稍久的话。

——女子

在重的鞭子抽笞下,

你看,一个二个无数个姣丽的细致的脸孔都

起了反应了!

得意的微笑呵,

失宠的哭啼呵,

羞的红晕呵,

怒的红晕呵,

鞭子任意抽动着,

谁都用不着怜悯;

谁也用不着骄矜。

——恋爱

把恋爱像放风筝一样:

随便的拿来,

又随便的让风吹去了!

到自己没有放的时,

便昂头去看那些正在天空里飘荡着的金色蝴蝶风筝。

——生命

生命像一根蘸有盐巴的细绳子,

虽曾焚烧过了,

就是说焚烧是过去的事了,

还是牵连着那一端。

——面目

镜子能照出自己真实的面貌,

我爱照镜子,许多人都爱照镜子。

还是让那镜面时常蒙蒙昏昏好一点!

今日的脸同昨日的脸又不同了。

——胜利

从自己想象中幻出一幅敌人“弃甲曳兵”

图,于是志士们队伍里凯旋之歌声起了;

于是志士们便返身了。

幸好谁都不再回过头去接受由敌人方面掷过来的讥笑,

终于让那些讥笑在空中消灭。

——朋友

脚步有狗腿的快捷时,

便有狗来引你做它的朋友。

同志呵,你真像狗!

倘若是你愿意这么称呼的话。

——愿望

若是你爱的是淡泊愤怒,

便赶紧弃了鲜赤的血

而取那晶莹的泪。

可惜爱淡泊的人太多了,

虽然还是愤怒!

听哪,什么地方

又有血的呼声了!

但这却是那些并泪面但无得闲人们的呐喊。

我什么也不要——

我要一切毁灭,

我要空虚,

我要死。

十四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发表于1925年7月22日《晨报副刊》第1230号,署名沈从文。

到坟墓去

歌咏玫瑰的爱美诗人下了场,

于是血的诗人就在台上呼喊了。

为了女会员马车的马蹄蹴踏的快,

会堂上先站着的几位少年诗人,

便把那正预备唱血雨的歌的嘴去吻那黑色发光的窄窄鞋尖。

眼睛里还见不到一滴以上红东西,

耳朵边却流过许多血字了。

虽然天安门前毕竟也飞了一回指头!

指头已飞去了,

指头当真已飞去了!

你要找它的去处吧?

请你看看那人在群众喝彩声里的眼睛。

无事还是也随到去那人阵子里挤挤呵!

在群众一致对外的口号里,

你还可以听到同志们为争先后的吵骂。

到坟墓的道路还多着,

蛆虫的本色呢,

便只骚动。

十四年七月去京时

本篇发表于1925年7月23日《晨报副刊》第1231号,署名沈从文。

长河小桥

宁河[1]道上所见

在一夜的散碎雨声里,

黄泥水把小小河床装得满满的了。

两岸碧翠的芦苇是接连着接连着。

说是那小的白帆呢,

都浮到蜿蜒于绿野平原中的河流上面轻轻的若无其事的滑去。

沟洫里的细流,

涓涓汩汩地高兴跑着。

小到同鸡毛帚子相似的稚柳;

排对子并列着摇动它们的头。

怎么没有一只鸟来唱歌呢?

想是都睡着了。

青绢包头的蓝衣妇人,

把簸簸内的粱米散给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小鸡做午餐时,

伊是坐在一株槐树下的石碡碌上的。

擦身而过的骡车,

灵隆隆隆的响在背后去了!

纱帘下映着的少女底粉脸,

是谁家培植的花木呢?

同雨后的五月天气一样新鲜。

大端阳于宁河县传达处门边

本篇发表于1925年7月31日《晨报副刊》第1236号,署名沈从文。

余烬

一自用火烘出来的那些诗人如像唐火般倏而消灭后,

虽然乌鸦与麻雀还是到处飞着,

世界终于清静许多了。

从西河沿杨柳下踱回时,

我只是想到把生命怎样去挂到那些像女人裙子

飘动着的柳树上面。

朋友把些热情嵌进我心中时,

我便觉到这生是有意义的,

然而,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呢,

她会嵌进你心里也会剜出来。

一群游手好闲的平常人,

在人生的岐路上徘徊着徘徊着不知所措:

最后把艺术攫到手了,

毕竟都不是傻子呵!

小孩的哭能使人发笑,

于是许多头发白了的老少年也时时在那爱哭的人面前装着细声的哭。

狗摇着尾巴谄媚着主人。

人呢?

人不摇动他的尾巴去谄媚死去的世界给我们那尊偶像,

人便如野狗般不为人打死也会饿死了。

在遗忘里,

几个同在某段人生道上碰到的朋友都若死去,都若无生。

谁个又当真生过呢,

除了他去用灵魂搂抱着当时的热情。

傻子从自己思想里找一切,

聪明人从别人的思想里找一切。

北京的六月的雨呵,

虽然大也坏不了许多墙垣。

爱人:我喜欢你了!

混账:我骂你了!

该死的:我诅咒你了!

人的耳朵未免太信任口了。

十一

钓鱼的人,

钩子悬着他的饵也悬着他的心。

十二

大家祝福着分别开去,

各人又回过头去把诅咒抛到朋友头上。

其实大家都是路人;

祝福与诅咒都不能长带着跑!

七月二十四日 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1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78号,署名沈从文。

遥夜

雨休息了,谢谢它,

今夜不再搅碎我的幽梦。

我需要一只像昨夜那么闪着青光的萤虫进来,

好让它满房乱飞,

把柔软的青色光炬,

照到顶棚,照到墙上。

在寂寞里,

它能给人带进来的安慰,

比它翅子还大,比它尾部的光炬还多。

它自己想是不知道什么寂寞的吧,

静夜里,幽灵似的,

每每还独自在我们的廊檐下徘徊!

能得着小孩子的爱,

能得着大人们的怜,

能得着怀有秋意的感伤者同情,

它是有福了。

怎么这样值得爱怜的小东西还须受人幽囚呢?

想起市场货摊上那些小小铁丝笼,

使我为它命运而悲伤。

原来,从憎恶里,

你可以取到自由:

人若爱你,他就愿意你进他造就的囚笼里去!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21日《晨报副刊》第1254号,署名休芸芸。

其人其夜

闷闷闷,

困困困——

为伊憔悴为伊病;

见见见,

恋恋恋——

回眸波流魂已颤;

浅浅浅,

弯弯弯——

眉是春山是远山;

醉醉醉,

迷迷迷——

春莺语时故低低;

悄悄悄,

沉沉沉——

如此良夜如此人;

曙曙曙,

去去去——

“游丝不解留春住”;

疑疑疑,

息息息——

剩有浸窗碧月碧;

拥拥拥,

空空空——

残香余腻成梦中。

八月 于窄而霉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22日《京报·文学周刊》第32号,署名沈从文。

旧约集句

引经据典谈时事

他们度日,诸事亨通——

他的奶桶充满,他的骨髓滋润;

小孩子出去多如羊群。

(一解总长)

“他救我脱离我的劲敌,把我从大水中拉上来。

“我追赶我的仇敌,打伤了她们,使她们不能起来。

“你救我脱离仇敌,又把我举起:

“因此我要在外邦中称谢你”。

(二解校长)

智慧人,可以用虚空的知识回答:

是因他的脸蒙上脂油,腰积成肥肉。

(三解教授)

所降的旨意传遍通国——

发诏书,通知各省;

使为丈夫的在家作主。

(四解部令)

凡受苦的人,都必加手在他身上——

要将忿怒像雨落在他身上。

(五解学生们的仇人)

此篇发表于1925年9月12日《晨报副刊》第1270号,署名沈从文。

希望

我底希望也很平常,

我们俩同时沉没于海中:

但愿大洋里落日消沉时我们也同样灭亡,

那时节晚霞烧红了海水与天空。

我耳朵不用再听,

我眼睛不用再视——

虽然搂不着你灵魂,

你身躯毕竟还在我手里。

我不因失你而悲哭,

我不因得你而矜骄:

我腕臂搂箍中的你若欲他出,

除非是海水将我骨头蚀销。

九月二十三 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27日《晨报副刊》第1281号,署名休芸芸。

叛兵

该死的一共是四十二个,

各人为细麻绳束紧了背膊;

这是卫队连第二排全部士兵,

欲叛去——未叛之先成了禽。

座上的法官依然是旧日的法官,

大的黑镜片遮掩住了双眼——

“往日决人是你们各弟兄护围;

不期望今日又轮到了你们自己!”

听完了罪状的少年人各都无说,

军法所悖已难在人间世再活。

只齐求“法官为以往的情谊眷念:

莫开腹腔,置殓时各得一副薄板。”

灰色的送葬行列向坟墓间前趋,

只喇叭沿途“哒啦哒啦”却无人语。

各人在坟坑边游移徘徊,

各人在嚼咀着那人间悲哀。

黄土坡行刑场瞬间到了,

少年人将于此永远睡觉!

灰色行列中骤起了悲壮歌声,

狂雨般扑面的是群众和鸣。

“大脚色[2]打屁股犹如病后刮痧!”(唱)

“脚色人上站笼是犹如园里观花!”(和)

“肏他娘老子们砍去头颅不过一块疤!”(唱)

“脚色人,砍去了头颅不过一块大痕疤!”(和)

群中最小的一个少年独垂泪低哭,

三日前他始为一个女人的情夫:

木栅栏处用笑靥迎人的是前日的事;

木栅栏处用泪眼送人的是今日的死。

尖锐的凄厉哨声忽起,

少年人脸苍白眼惟深闭。

秋风击落叶如闻大地微叹,

天空中正低低飞着白云一片。

刺刀的戳下跌进了死亡深谷,

观众中惟听着微弱嗟吁:

这之间快意了伊们往日的仇人,

这之间伤心了伊们新识的情人。

弟兄们的血,染上了各刽手的刺刀,

喇叭新奏着凯旋曲归营了!

天空中那一片白云还低低飞着,

林薄间有病叶感秋零落。

兵中回忆之三十一月 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12月19日《晨报副刊》第1412号,署名沈从文。

“狒狒”的悲哀

狒狒也正有他狒狒的悲哀,

望着那起棱的腱子肉发呆:

他叹息两膊的气力无使处,

蚯蚓般壮实的筋在皮里爬伏!

“这样一对健壮的美丽的臂膊,

少必然也应当得到一个着落!

怎不拿来搂箍着个少女腰身?

或者是,到人丛中去拥挤一阵!”

他常常摹拟成一个大大剧场,

那些人正像是罾罶里鱼一样:

弱稚的被挤得要出不过气来,

大大小小的鱼几乎是腮贴了腮。

吃完炸酱面的他也到了场中,

头回过来就望到许多白皙脸孔。

“呀!是这样欺侮女人那还了得?”

冲进去露出了他英雄本色。

又揣想:“世界若换了一个朝代,

斯巴达式的英武会为女人所爱!”

从此身边当佩着把锋快的短刀,

姣艳的女人都对到[3]自己微笑。

为那个女人的荣誉去同人决斗,

一刀去就削掉了那家伙半个头,

自己的胸脯也应略略受了点伤,

用丝绸巾来包裹的就是那女郎。

虽,抚着臂膊已做了些白日的梦,

狒狒仍还有狒狒的无端悲恸!

蚯蚓的筋徒然在一对膊上盘屈,

他伤心辜负了这两膊气力。

“何处去搂箍着个少女腰身?

或者是,到人丛中去拥挤一阵!”

可惜那一对健壮的美丽臂膊,

到如今还得不到一个着落!

十二日

本篇发表于1926年2月6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61期,署名从文。

我喜欢你

你的聪明像一只鹿,

你的别的许多德性又像一匹羊,

我愿意来同羊温存,

又担心鹿因此受了虚惊:

故在你面前只得学成如此沉默;

(几乎近于抑郁了的沉默!)

你怎么能知?

我贫乏到一切:

我不有[4]美丽的毛羽,

并那用言语来装饰他热情的本能亦无!

脸上不会像别人能挂上点殷勤,

嘴角也不会怎样来常深着微笑,

眼睛又是那样笨——

追不上你意思所在。

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战,

身就沁汗!

并不当到[5]别人,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

我才敢低低的喊叫你底名字。

二月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10日《晨报副刊》第1451号,署名小兵。后分别收入1926年11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的《鸭子》集和1931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新月诗选》中。

残冬

横巷的这头,

横巷的那头,

徒弟们的手指解了冻,

小铺子里飏出之面杖声已不像昨日般生涩了。

朋友们中有人讨论到袷衫料子,

大路上的行人,已不复肩缩如惊后之刺猪,

街头屋角,留着既污之余雪。

电线上挂了些小小无所归的风筝,

孩子的心又挂在风筝上面。

轻薄的杨柳,

做着新梦——

梦到又穿起一身淡黄裙裳,

嫁与东风!

比梦还渺茫无凭据的,

是别处飞来的消息!

我的心,西伯利亚荒寒之一角,

长出了,一对青青的小小的嫩叶。

十五年元日

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13日《晨报副刊》第1362号,署名小兵。后收入1926年11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的《鸭子》集中。

自从我落地后能哭能喊之时,

把骄傲就一齐当给了你!

用谦卑的颜色在世上活着,

我不是为饼也不是为衣。

我跋涉过无数山河足生了胝,

大漠的风霜使我面目黧黑:

你呀,先要我向那些同类追随,

如今是又要我赶逐那些婴儿!

一切事一切事我都已疲倦了,

请退还我当给你那点骄傲:——

我将碰碎我的灵魂于浪女吻抱!

我将拍卖我的骄傲供我醉饱!

我将用诅咒代替了我的谦卑,

诅咒中世界一切皆成丑老!

我将披发赤足而狂歌,

放棹乎沅湘觅纫佩[6]之香草!

三月七日 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18日《晨报副刊》第1365号,署名茹。

生着气样匆匆的走了,

这是我的过错吧。

旗杆上的旗帜,为风激动;

飏于天空,那是风的过错。

只请你原谅这风并不是有意!

春天来时,一切树木苏生,发芽。

你是我的春天。

春天能去后归来,

难道你就让我长此萎悴下去么?

倘若你能来时,

愿你也偷偷悄悄的来,

同春一样:莫给别人知道,

把我从懵腾中摇醒!

你赠给我的那预约若有凭,

就从梦里来也好吧。

在那时你会将平日的端重减了一半,

亲嘴上我能恣肆不拘。

三月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31日《晨报副刊》第1372号,署名茹。曾收入1931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新月诗选》。

无题

那洞主的女儿,我诅咒你,

赶快为你爸爸派来的人接去!

在静静的趟到了地窖以后,

你将了解为你此时所不知的一切。

把快意分给了妒嫉你的女伴,

把肉体喂了虫蛆;

只留下那个美艳的影子,

刻镂在你情人的心上。

你情人心上留下的影子,

比夕阳在天空画的彩霞更其明白。

他坚固的搂着你青春的灵魂,

至于永远都不放松。

那时凭了力量把你占有的人,

用了金银造就的索练又缚到许多女人了!

假装的热情,

已如萤火样只剩了淡淡微光。

你可以用你在生烧不完的火焰,

(就是那从骨里放散燃烧着碧火的磷,)

烛照你所能照的周围,

证明我的话非虚。

“时间是如庞大的水牛,

在地球上走着,踏碎一切的青春:”

惟有你,因了你情人的诗歌将年青到永世——

倘若是星子和月亮还悬挂到天上时,

你的美艳的影子也会悬挂在人心中。

湘边多洞,凡少女美而早夭的,多以为系洞神的女儿,被接回去了。

三月 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4月3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69期,署名从文。

我梦到手足残缺是具尸骸,

不知是何人将我如此谋害!

人把我用粗麻绳子吊着项,

挂到株老桑树上摇摇荡荡。

仰面向天我脸是蓝灰颜色,

口鼻流白汁又流紫黑污血;

岩鹰啄我的背膊见了筋骨,

垂涎的野狗向我假装啼哭。

三月二十八日

本篇发表于1926年4月8日《晨报副刊·诗镌》第2号,署名小兵。曾收入1931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新月诗选》。

云曲

觑天上之白云,

身飘飞乎晴空:

此刹那之生存,

又倏然其无踪。

得微雨以烘托,

成美丽之长虹,

或为轻烟雾蔽,

卧于山麓林末。

绕峰峡而嬉戏,

于余固无乐也!

拥风雷而长征,

亦已成为昔梦!

爱月而不遮月;

近山而不倚山:

遁穷谷与洞壑,

伤此身之弱小。

此篇发表于1926年4月14日《晨报副刊》第1378号,署名茹。

呈小莎

“黑暗为曙色逼退于墙隅,

如战败之残兵。”

在你身边,我心中阴影亦逃走无余!

凡赞美日头的,适以见其人话语的拙劣;

若是唱着雅歌来赞美你:

那你情人反太傻了。

你是一切生命的源,

光明跟随在你身边:

对你的人都将哑着,

用对神样虔敬——

负着十字架在你身后的人,

将默默的让十字架木头霉腐。

我不学晨露中对黑暗嘲弄之喜鹊!

我只能同葵花样,向光明永远致其感恩的恭敬:

溪泉在涧中随意的唱歌,

我托它代达我的微忱。

三月十三日 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4月17日《晨报副刊》第1379号,署名茹。

月曲

诗人们的谄谀堆积,

掩了月的光辉。

请到那有流水的溪边去吧,

清的泉会为你洗涤!

往病人的床边

(赠他一分凄清的礼物。)

莫在那里留得太久,

否则他会向你唠叨——

当你是一个熟友!

于夜深还吹着竖箫的,

(那是些可怜的人;)

用咽泣样的声音对你低低诉说,

因为他无情人可贡媚悦。

三月中

本篇发表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号,署名茹。

X

妹子,你的一双眼睛能使人快乐,

我的心依恋在你身边,比羊在看羊的女人身边还要老实。

白白的脸上流着汗水,我是走路倦了的人:

你是那有绿的枝叶的路槐,可以让我歇憩。

我如一张离了枝头日晒风吹的叶子;半死,

但是你嘴唇可以使它润泽,还有你颈脖同额。

五月十日 一个做梦的晚上

本篇发表于1926年5月19日《晨报副刊》第1392号,署名茹。

囚人

用灰色眸子睨视蓝的天空,

比诗人的幻想还更其深沉。

是蚂蚁缘阶排队徐行,

知时间又已深夏。

报时大钟,染遍了朋友之痛苦与哀愁,

使心战栗,如寒夜之荒鸡,

捉回既忘之梦。

白日在窗前嬉戏如一小儿。

怯怯弱弱将手置于窗棂,

接受日光,温暖成冰之心。

白日复不顾而他去了。

不必恣意从双瞳流不竭之泪,

不必忆念既已消失之幻影,

数长夜更夫柝声,嗅土窖湿霉气息,

让头发成雪心意成灰!

三月 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5月22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76期,署名沈从文。

寄柏弟

用白眼睨彼苍穹,数月边明烁星子,

我们同是俘虏,同是囚人。

桎梏永系心头,行动累赘。

为装饰世人慈悲,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把眼泪拭尽,莫使睫边常是润湿!

待爱你的人,得在你心头轻轻走过,免为滑倒。

以拭泪之瘦手摸索!——前进,

不用春天,不用光明;

到饥疲使你僵仆,让喉咙喑哑,

不用怨诅,不用呻吟!

林间之微风会为你叹息,于你死后!

地载天覆,同情之群蛆或亦不汝弃!

五月廿五日 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5月31日《晨报副刊》第1398号,署名茹。

薄暮

一块绸子,灰灰的天!

贴了小的“亮圆”;——

白纸样剪成的“亮圆!”

我们据了土堆,

头上草虫乱飞。

平林漠漠,前村模样!

烟雾平平浮漾;——

长帛样振荡的浮漾!

不见一盏小灯,

遥闻唤鸡声音。

注:“亮圆”,苗语月

六月在北京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6月28日《晨报副刊》第1410号,署名茹。后收入1926年11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的《鸭子》集和1931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新月诗选》。

读梦苇的诗想起那个“爱”字

我虽是那么殷殷勤勤的来献,

你原来可以随随便便的去看:

只要你把他能放在心的一角,

横竖是好歹咱俩都还在活!

那一天到你心中凄凉的时候,

你再来试喝一口爱情的苦酒;

此时这东西固然值不得几文钱一斤,

或者那时节能够帮你找失去的青春!

十月 白壁楼

本篇发表于1926年10月29日《世界日报·文学》第2号,署名沈从文。

月光下

为追赶月光,听任田坎上跑,

这牛劲是那里来的?我都不知道!

听到田坝里的蛙声我全不吃惊,

听到村砦里的狗叫它不会咬人。

当我从水车下过去时头发给水都打湿,

这是那枧筒里水闹的玩平常我就被它欺:

因为眼睛向前刺猪就绊我一跤,

不要脸的老枭它躲在树林里笑!

磕膝头大大方方碰到一坨岩,

脚杆上自自由由汩汩流着血:

脸儿出汗还不休息我不是装痴!

月亮只在前头我要看个样子。

“慢点走慢点走有个人是在你身后!”

它不是耳聋便必定是塞了两粒豆。

哟天老爷呵赶来赶去要赶到何时?

不识羞的东西呀你那天还不亮就叫的鸡!

月儿穿上云的衣裳我便不动了,

大家歇歇你不跑时我也不跑:

我同蚱蜢愿自来静静的接禾上露水,

老头儿鹭鸶却一翅飞去真是见神见鬼!

鸡公叫得越来越多天上已成了鱼肚白,

赶了一夜豆子大儿的利益也不能得。

这才真是冤枉而且十足的傻,

天快亮了我还是不愿收兵回马!

远远的有在光明底下被杀的猪叫,

我休息在希望的阴影下敞着嘴笑,

怎么这地方能放肆的是一般麻雀?

怎么这地方却不闻两句儿山歌?

我收领我碎了的心情留在一把野菊上,

我放散我疲倦的回唱算作白杨树的账,

月儿原不合照我憔悴的庞儿来,

梦里去寻求它总还比磨盘更大!

九月在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11月19日《世界日报·文学》第5号,署名沈从文。

秋天来了,

有许多许多虫之类能振羽作声。

像某一时期的诗人一样,

像某一时期的政客一样,

又像春天的鸟;应时而鸣:

没有一个能够稍稍蓄一点力,

拿来对付那只有风吼的冬天!

秋天来了,

那可怜的小麻苍蝇尸骸

还裸卧在窗台边,

没有蚁来抬埋,

也没有蝇虎来收殓。

同样的在无人注意中

向战场上死去的,

他们纵没有人来抬埋,

总不会没有豺狼来收殓吧。

中元节夜

本篇发表于1927年8月26日《晨报副刊》第2043号,署名甲辰。

觑——瞟

我的眼捕获了一个罪人,

用一根丝拴系在我心边,

不用提讯也不必要招承,

那供词已经好好的写在你眼睛间!

唉,若眼儿是那长的柔软的手臂,

则我已为你搂定了多次!

我不欲挣扎与遁避,

这在我眼中也有了明白文字。

莫让星儿独擅其狡猾,

汝亦有此闪忽不定之聪明。

荷面上水珠不可捉拿,

你眼睛比那事物更活更灵!

有音乐魔力与柠檬汁鲜味,

只是那随意的有心的觑——瞟:

如刀子锋利与牛茨尖锐,

刚把颗茨拔出我又中了一刀。

九月于京——沙滩

本篇发表于1927年10月8日《晨报副刊》第2085号,署名甲辰。

乡下的雪前雪后

像撒盐,像撒面,

山坡全是戴了白帽子。

请你吃那当时的东西,——

手笼灰中煨熟的干板栗!

雪中猎狐、猎兔、打野猪,

不能看,就蹲在灶边去跟人学吧。

陪猫儿据炉边烤火,

你也困,我也困!

跌下去,就莫起来了,

横顺[7]要作雪罗汉!

不要唱歌,不要吹笛,

山谷已经不愿再作回声了,

雪把它封了口。

长的河坝胖了,

老的碾房胖了,

水磨学得胖子的脾气,

唱歌也只是懒声懒气的!

日头从云里出来时节,

喊着叫着的斑鸠,

是坐在我家正屋背脊上。

人穿了草鞋,

牛穿了草鞋——

到官路上去吧,

可以看烂雪里各式各样的脚迹!

本篇发表于1928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4号,署名甲辰。

说是总有那么一天,

你的身体成了我极熟的地方,

那转弯抹角,那小阜平冈;

一草一木我全都知道清清楚楚,

虽在黑暗里我也不至于迷途。

如今这一天居然来了。

我嗅惯着了你身上的香味,

如同吃惯了樱桃的竹雀;

辨得出樱桃香味。

樱桃与桑葚以及地莓味道的不同,

虽然这竹雀并不曾吃过

桑葚与地莓也明白的。

你是一株柳;

有风时是动,无风时是动:

但在大风摇你撼你一阵过后,

你再也不能动了。

我思量永远是风,是你的风。

于北京之窄而霉斋中

本篇发表于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9号,署名甲辰。后收入1931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新月诗选》。

对话

你说“我请你看你自己脚下的草,

如今已经绿到什么样子!

你明白了那个,

也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成天做诗。”

“你说水不会在青天沉默的,

它一定要响;

鸟不会在青天沉默的,

它一定要唱;

你为什么自己默默的,

要我也默默的?”

“可是,你说的那草,

它也是默默的。”

本篇发表于1931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新月诗选》,署名沈从文。

微倦

威尼斯水面上舟子的双桨,

百年前为诗人用文字捕获,

在我的心头,当桨声

重新来作一度低低的泛响、

水光拨起湿遍了我的全身。

让那本书轻轻的掉到我的脚边,

如一个被弃的情人离我而远去。

“季蕤,季蕤,你听,静静的听,”

哗、哗、……一下,两下。

我吓怕。我吓怕。

这宽阔的房中只容一个我。

一堆衣服,一堆书籍,

紫檀茶几上一把乳白色壶儿,

一面镜儿,一个细颈的瓶儿,

脚底下一张白色的熊皮,一张豹皮,

这陈设,这庸陋平凡的百物!

谁跑到这儿来带个远地的消息?

谁高兴给我来唱一只歌说一次谎?

白白的额头需要一张固执的嘴唇,

耳朵边应响着温和亲昵的言语。

一切静静的,什么也没有。

指尖上一列粉红色小小的贝壳,

留下了多少痴人嘴唇梦里的游踪,

多少诗人忧愁的眼睛为它润泽,

齐来用文字刻绘它希奇的色线!

一个古旧的情绪把热血迫上了双颊,

(黄昏里有季蕤的微笑,)

不要误会,这不是我对命运的一份感谢,

人生里最苦的药莫不用糖衣包裹!

拉下我这一片白绒的肩巾,

敞开那扇窗儿,伸出我两只手,

来,你徘徊屋外的清风,

不用作北国荒寒万里奔驰的思量,

不用向我迂腐的诉说,不用呆,

仅把这圆圆的肩儿,寂寞的心,

在黄昏里紧紧的拥,紧紧的拥!

二十二年三月七日初稿

本篇发表于1933年5月4日《西湖文苑》第1期,署名季蕤。

北京

天空中十万个翅膀接天飞,

庄严的长征不问晴和雨。

每一个黑点皆应跌落到

城外青雾微茫田野里去,

到黄昏又带一片夕阳回。

(这乌鸦,宫廷柏树是它们的家。)

一列肮脏骆驼

负了煤块也负了忧愁,

含泪向长街尽处凝眸。

街头巷口有十万辆洋车,

十万户人口在圆轮转动下生和死。

一声驴鸣,一个疑问:

谁搬来石块同砖头,

砌成这个大大的方城?

谁把地上泥土掏去堆个山

给末世皇帝来上吊,

剩下这一片空处成个湖,

让荷花菱芡在湖里长,

湖中心还搭了那么座长桥,

桥上人马日夜来回走?

谁派王回回作羊屠户,

居庸关每年跑进五十万肥羊,

给市民添一分暖和,添一分腥?

…………

(莫追询,历史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本篇发表于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署名沈甲辰。

时和空

——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

短墙边乳白色繁花独自谢落

宝石蓝天空中白云聚还散

晚春天气迷人也绻人

这晚春却给我幸福给我静

(只因为)装点这晚春

还有个尖尖脸儿的你

在阳光下露出一列白齿微笑

笑里一朵花含苞欲吐

当我吻着你那净白温润额角时

花开了我谨慎的把它摘下收藏了

万物在阳光和雨露交替中滋育

欣同赏仲夏中嘉树茂草

听红头啄木鸟在林中木末敲梆

水田里有芝麻点秧鸡啼唤

不管是梦中还是清醒

你和我都知道“爱”在暗里生长

秋风渐褪尽草木青翠

敷上红镀上金迎人一片光鲜

荷塘中莲蓬垂下了头

莲子心已略具一点苦味

两人徘徊过那条长廊

蟢子在柱角新织就一饼白钱

天井中枣树上朱红枣子

从高枝渐次堕落到地上

秋成熟这世界一切——

同时成熟了我们的爱

秋夜有流星曳一道碧光长逝

你同流星相似去了去了去了

重拈起你那一朵微笑

才知道这微笑在秋风中也枯萎了

我想询问“有谁能给我引路

把我带向那个‘过去’里走走”

耳朵边仿佛有你轻轻的声音

“你愚蠢的人自己去选择好

走向过去有两道桥梦和死”

想起这两道桥我眼睛已经潮润

小小距离给我经验到老年和冬天

阴湿的泥地里你和我已成尘和土

你呢这时节或许正准备

把草上露水收拾起穿作颈饰

不坚实露水有虹彩和真珠光耀目

思量从虚无证实自己生命存在

七月十一日

本篇发表于1936年8月30日上海《大公报·文艺》第206期,署名上官碧。

忧郁的欣赏

海鸥不离开海,

它自有它的生涯。

白翅膀尖端蘸上了一点儿天空蓝和海水碧,

本身轻得如一朵云。

试向海上凝眸,

海上有多少白鸥!

一群群来了又去了,

腾起复落下,

“好一幅美丽图画!”

这微笑自然会酿在你口齿间。

你想不想起过,

这一汪大海中混合的盐质,

其中有万千年鸥鸟骨血融解?

海鸥不离开海,

忧郁和它一样

从不会由我心上挪开。

一千个日子里,

忧郁的残骸沉积在我的心上,

这一颗心……

不说它好了,

说它你也不会知道。

七月大暑

此篇发表于1936年10月18日上海《大公报·文艺》第230期,署名上官碧。

文字

人生脆弱如一支芦苇

在秋风中一阵摇就“完事”

也许比芦苇不大“像”

日月流注,芦苇年年“长”

相同的春天不易得

美在风光中难“静止”

生命虽这般脆弱这般娇

却能够做梦能够“想”

(万里长城由双手造成

百丈崇楼还靠同样两只手)

用力量堆积石头和钢铁

这事情平常又“平常”

一弯虹一簇星光“一个梦”

美丽的原来全在“虚空”

三五十个小小符号

几句随随便便的家常话

令你感到生死的“庄严”

刻骨铭心的爱和“怨”

你不相信试“想一想”

试另外来说个更美丽的“谎”。

本篇发表于1939年12月9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第140期“诗之页”。署名雍羽。

一种境界

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

这黄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

黄昏中细数人事变迁,

见青草向池塘边沿延展。

我问你,“这应当惆怅,还应当欢欣”?

小窗间有夕阳薄媚微明。

青草铺敷如一片绿云,

绿云相接处是天涯。

诗人说“芳草碧如丝人远天涯近”;

这比拟你觉得“近情”?“不真”?

世界全变了!变了!是的,一切都得变,——

心上虹霓雨后还依然会出现。

溶解了人格和灵魂,叫做“爱”。

人格和灵魂需几回溶解?

爱是一个古怪的字眼儿,燃烧人的心。

正因为爱,天上方悬挂万千颗星(和长庚星)。

你在静中眼里有微笑轻漾,

你黑发同苍白的脸儿转成抽象。

本篇发表于1940年6月16日《今日评论》第3卷第24期。

署名雍羽。

看虹

瓦沟中白了头的狗尾草

在风里轻轻摇。雨止住了。

“你看,天气多好!”“是的,天气真好!”

屋脊后一片灰漾漾的天,

有长虹挂在天上,看来

希奇,“两只脚向下垂,直插

入地平线,恰像一道桥!”

“真是一道长桥,那么弯曲,

那么脆弱,那么俏——

——那么脆弱,为什么?”

“桥上正通过诗人的梦,没

有声音,没有一点声音,

可是你细心瞧,它在轻轻的动!”

当真在轻轻的动。

“是的,桥在动!梦太重了,怎

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载不住重

量时,一压就成两段?”

“桥断了,真糟。唉,上帝,真糟。”

梦好像从灰云绿树间跌

下去,消失了。一点轻轻的

嘘吁,从喉间跌下去,也消

失了。消失的是一条虹?……

一首诗,一个梦,一点生命,

一分时间——谁知道?谁懂?

“怎么办?你说。”

“你意思是不是这人间再

不会有那么好看的虹,从

虹上轻轻通过那个梦?你

意思是生命失去了的,已

找不回来?你……?”

“是的,那个梦,正把我生命

点燃起一苗小小蓝焰。”

“是的,那点火,消失了!”

一切在沉静中。

“你看,天气还不太晚!那只

白鸟翅膀那点黑,在云中

向上翻。也跌落了,向湖心

里跌,是记起夏天湖中猪

耳莲那一片紫,菱花一点

白,还是自己那个俊美的

影子……”

“失去了也好,跌落了也好,

上帝知道,这日子你怎么

想,怎么打量,怎么过!”

天已夜下来,星子渐渐多起来。

“算了吧,摘一颗星子把我。

摘那颗你最欢喜的,不大不小的,

照我走路,我好过那条露水和泪作成的河。”

“水枯了,水早枯了,你知道!

再不会湿你的脚(或泡软你的心)!你放心走好!”

“那也好,让我走。让这点小小的星光,

照着你那窗口白了头的狗尾草,

我呢,我要把自己过去完全忘掉。”

虹和梦在她面前全消失了,什么都很好。

试问自己,

用想象折磨自己的人,“你要什么?”

轻轻的回答,“一点孤单,一点静,在静中生长,一点狠。”

又像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一片平芜在眼中青。

三十年三月末日

本篇发表于1941年11月5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1219期。署名雍羽。

* * *

[1] 宁河,原属河北省,今属天津市辖区。

[2] 脚色,人物。含褒义。脚色人,即有种的人,不怕死的人。

[3] 对到,对着。

[4] 不有,没有。

[5] 当到,当着。

[6] 纫佩,语出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纫,连缀;佩,佩带在身上的饰物。比喻对别人所施的德泽铭记不忘。

[7] 横顺,横竖,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