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的妹子。

用你臂作了枕头,

我竟恬静的睡了一觉,

醒来还是疑心正做着金色的好梦。

夜,网子样罩了一切,

我的靦觍,你的羞耻,都为掩去:

使我们从不相干的人世间,

联成一体,这是夜的恩惠。

在日光下,我们不能并行,无从亲嘴。

夜色来时,你也来了。

你同梦样渺茫,因为她来,也以夜里。

我见到你咧,妹子。

月的光,正徘徊在窗棂上。

墙壁上有月照窗棂的影子。

虽然无灯,我可以见到房中的一切。

虽然无灯,你那微微侧放到

枕边的那个粉白小小的圆脸,

轮廓分明,比灯光下还更要清楚。

我见到你咧,妹子。

在这里,我们当自由不拘。

无忌惮的亲嘴,只要你高兴。

你听那里有鸡在叫咧,

天快亮了,你,也快要去了!

呀,响了三点,四点就可以去了。

不知是谁的钟呢,我真讨厌它。

“打杀长鸣鸡”,鸡又在叫了!

你再对我老老实实的觑一眼吧,

把你睁大了黑绒花样的眼睛。

我将无从再见到你这眼睛了,

天知道,这房里你还能重来?

把你脸也撂到月光下去吧,

是这样,你更美。

你不要笑我,这不是傻。

世界上像我这样子傻真多!

他爱你并不在这样事上,

有许多好的男子都是如此。

你那眼睛,这时这样睁大了带着

惊奇样,小孩子对新来的客人样,

注视到[1]我是什么意思,妹子?

从你眼中我取得了你的未完天真,

我信你是好人,你并不坏。

你不要误会,你不要误会,

我的眼泪原是常常挂在眼角里!

眶子里还酿了许多,所待的是机会。

有机会它就要争到跑出来,

这是极其平常的一件事。

难道是因为你不好,冲撞了我么?

那你全错了,我发誓说不是。

我自己要哭就必哭,一下子就好了。

你放心吧,决不是为你的。

我要你来,并不是为得……

你看,我们已经并头睡在一块了。

我们又肆无忌惮一块了亲的抱了亲嘴。

我是满意极了,对于你的。

因为这样,会使你回去受责罚,

我全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娘以为你不会逗人欢喜,将在你

身上加以鞭子,这是真的么?

你们的规矩,却是那么制定,

你这种知识是用你的痛苦换来,

想起真叫我心怆,

你受过的痛苦这时都移在我的心上了。

我要你来我只是爱你。

你不要哭吧,你应对我笑才是。

把眼睛朝我这边吧,让我为你

把眼泪舔去,你也帮我这样办。

我要你来我只是爱你,

因为我要爱别人,别人却用不上

我这无价值的人的爱。

我并不是来嫖你,像你所见到的一般人。

我把你当成亲的姐妹来看待,

我可怜你在生活中所受的摧残。

我想尽我的力做一点使你快活的事情,

眼前也好,未来也好,我是一番真心。

在你身边,我已经找到了我所寻求的东西。

你引我进到一个灵魂陶醉的世界,

我得了不曾经的心灵的润湿,

发了霉的感情已为你洗刷一通。

你,对于你的做女人的事业,

在一个陌生的少年男子面前,

竟做得那么自若,全无骄气,

伟大的牺牲,觉得可敬。

在过去,心目中的你们,我以为是

在一种肮脏获罪的道路上踯躅着,

我如今看出我的错误了。

你们是神圣,倘若是神也有工作。

是真的咧,在你们面前,

男子们的渺小,成了微尘,

如同巨石前的秕子,

于此人间世,我找不出比你这样更其伟大崇高的人格!

“这事你不愿意”,我没有懂你这话。

你以为像那些小姐们,到学校去,

选上一个白脸长身的少年,

就规规矩矩同他生活下去是好?

这是小姐们应当的事,一般女子并不见得是应当。

少男少女们,全都是一群魔鬼。

她们感情上都装了甲,

足以抵抗一切的诱惑,

才敢跑进男子群里去厮混。

他们玩弄着女人,

同时又欺骗着自己:

热情装饰到脸上,

眼角,眉尖,嘴边。

男子们到这里那里女人身上都放了一些感情账,

图的是支付最后的利息。

只要机会许他做坏事,

就把自己嘴唇从这个女人移过那个女人的口边。

他们都知道用物质的炫耀来攻击女人的心,

热情的重量足以将一个少所见的女人来压死。

你若是到那中间去,

你将用苦楚换到更其普遍的经验。

你当真也去做那恋爱之梦么?

凭了这梦去寻求的老实人正是有许多。

他们是在无望的苦恼中徘徊,

她们是在回首的悔恨中辗转。

我这话是真。我们要是会做梦,

你就永远做梦吧,(这是上策。)

我的意思是愿你这样混下去,

在此间,就不知道有许多少年人要你们来引渡!

是的,是的,接近你的仍然是那一类

在妇女场中活跃的痞子为多。

但是,他们有了钱,那一类可怜人,

在另一方面失败的,仍然可以从你处找到些安慰。

这中间也有好人,像你在这种营业中一样的有着真实的热情,

需要挹注。

倘若爱恋还有一个最终地点在,

少男少女们都是走路的人时,

那一类绅士小姐的结合,

比你们距离那最终地点会更远。

你的脸色,告我你能了解我话的意义,我真高兴。

再用力抱我一下吧。对了,我们——

我们应当搂抱,应当亲嘴。

让灵魂合而为一,至少是现在。

我谢谢你,你给我的好处太多。

在另一时,我能默体出人间关系之神秘,

那全是你的赐予。

你给了我更其广泛的人生经验,妹子。

你的印象,我是会好好保存在心里:

从视觉所理会到的,

从触觉所理会到的,

从嗅觉所理会到的,

时间决不会将我之记忆抹了去。

在明天,若是你还愿意来我这里,

我希望仍然能在月光下见到你可爱的小脸庞。

我可以为你念一本书,

书名叫作《茶花女》,法国人做的。

你知道,知道那就更好了。

那位小奶奶,马格理脱[2],不正同你一样生活么?

她也是那样活到世界上的一个好女人,

又逗人爱怜,又逗人敬慕。

我知道她必同你一样美——

年青,聪明,天真,而且豪放:

她可以做你的一个好榜样,

她才能说是能爱人的女子。

当年爱她的,自然也有像此时

同你过夜那类粗男人,

所要的是她身体一块肉,

在她身上发他禽兽样的气。

但是,这之间,还有一个阿芒杜法尔。

妹子,你可以相信我,

好的男人多着咧。

有许多许多我或不能说,

但总是有,这我敢断定。

不过,这种人总不是你们所能遇得到,

也不是在外面同人谈恋爱的少女所能遇得到。

维特式的衣服在社会上极容易找寻,

维特式的殉情却很少,(因为如今男子都聪明,以为那是件傻事。)

那真在心上系着情人的男子们,

多半是行动萎靡,沉默少所表曝,

在群众里,总能见到他,

所见到的也只是傻子样木讷,近乎阴郁的脸相。

他不知要怎样去亲近他所爱的人,

即使是你们这种用钱可买到的女子。

用颇少的钱,买你一夜或两夜,他就办不到这事。

胆子又小,脸又嫩,即不是穷也无法。

他们是不中用的人,常是做着梦。

在梦里把女人造成神圣的全人。

到女人场中去,见一个女人就想把自己为女人制成的模型去印证。

结果是颓丧气转了家。

就希望你就如此活下去的我意思。

就是一面怕你吃亏,

另一面,我知道正有许多可怜的朋友们待女人救拔。

你若能爱人,(与其站在欺骗的社交前面)还不如仍然是这样好。

你看我那样瘦,从前曾肥过的!

你会不能相信在过去我臂膊竟坚实的同一段白皮松的吧。

还只是前两年,那是真的。

细微的像薄薄绸子样的皮肤,

如今却失了弹性颜色灰败了。

我的年青就是那么在不值价的寂寞里消磨,

比你是更苦,比你是更可哀。

你在笑我吧,我不是自夸,

我美过来呀,人人都是那么说。

嘴唇,本来是拿来接吻的,

如今瘪皱了,粗糙了,所以我的举动就如此显得生涩。

在温存中我总感到一点儿惭愧,

我不能忘我已是个老人。

我又自伤心,

想到它美丽的又是徒然的过去。

把这钱收下吧,这是你应当有的。

这三块钱作为送你私有,不要告娘,免得她又抢了去。

你可以拿去买一点所要的东西。

唉,这难道要谢么?

我们的灵魂居然能系在一处,

这是金钱的帮助,你不当拒绝。

我只想在这不自然而又自然的联属中,

用我所有的钱来弥补我造的罪孽。

我知道我们都成了金钱以下的罪人。

希望用我圣洁的亲吻,

将你过去自以为是污秽的往事全洗去。

在我心中,你永是完人,

我用我弱小的心,

感触了你人格的伟大。

我知道,以后一切会将我们来分开,

但无从将你从我记忆中拭了去。

以后会如前陌生样,漠不相涉,

各人走那不尽的长道!

我的伴侣依然会,是那样无依无傍的幻梦,

但这梦却建筑到你此时所给我的印象上!

花儿会将枯萎,人儿会将老去:

妹子,你的美丽与天真,

也会消失在目光里!

你应当任意享乐,抓着现实。

乐意在这种浪荡生活中消磨你自己,是很好,

你要想从别一生活中找你的阿芒杜法尔,

也由你去做。

到四点了,

窗子上已爬进灰光了,

用不着再留恋了,

你可以去得了。

我还有钱,你可以放心。

明夜仍然可以来,看你的高兴。

那抽屉里有梳子,头发稍稍理下吧。

你脸那样的苍白,不是病了么?

可惜壶里的茶已冷了。

看你衣服这样的单薄,

近来白天还可以,晚上去吹风,

怎么不受凉?你也应稍稍注意它一下。

我听到你咳嗽心就觉得可惨。

我怕什么?我可以送你出巷口。

到胡同口子去叫车,这时还很早。

你不要告你娘这三块钱,

你可以用来买一条好一点大一点的毛围巾,

不够时应当告我。

你看天上还有星子哩。

妹子,再抱我一次吧,紧一点。

我要哭了,你若知道我此时的心,

你会……

我回头去还可以睡一阵。

你走吧,好,乖乖的去了吧。

在娘面前总不应如此小孩子样子,

你应当听我的话,不准哭。

把眼泪擦了,好,乖乖的去了吧。

我只能再抱一次了,那边有人走来了。

我看你转弯时再回去。

十五年中秋前五日

本篇发表于1927年1月《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署名甲辰。

疯妇之歌

小姐,奶奶,太太,我看到你们在那里笑!

我知道的,这个意思,我全知道的。

我眼睛不瞎,我能看出蚂蚁的打仗,

苍蝇在我身边飞过时,我可以听出它的翅膀声。

你们笑我老了,笑我衰了;——

我丑了,丑得使你们贵人全发笑。

头发黄色像乱草是可笑的。

鼻子孔为虫吃了你们也觉得有趣。

我是像那满身长了癞子的母狗。

我是像那为人用开水烫过的公狗。

打脏水缸爬起的鸡比我还体面。

我忍受痛苦如从拉煤车的老马学来的。

到硬土上翻筋斗是猴子做的事,

我为了逗贵人欢喜我也做过类此的事了。

痴痴呆呆上法场的囚犯得唱歌,

我的调子不同意思却并不两样。

你们脸儿常白,又有小小的红嘴唇。

你们住舒服房屋,不怕大风大雨。

你们衣裳入时,头发缝特别章法。

你们要东西时,还可以用一百个人来当差。

为供你们吃,天才生了鸡鸭鱼肉。

为供你们玩,天才分出春夏秋冬。

玫瑰不是为你们,开花不会香。

没有青年女人的世界,雀儿不做声。

你们有一双柔软臂膀正适宜搂人。

你们颈边的圆涡乃容受接吻而起。

鸡子和羊是你们同胞的亲姊妹,

云雀和画眉同你们是共师傅教出的。

六月里太阳晒得我头痛,

但它实为催你头上戴的夜来香快开的。

你贵人在秋天欢喜看红色的枫叶,

西风才吹;(那里是同我们身上作难呢!)

一部字典是为我们全人类而预备的,

但是,我明白,得让你贵人先自去拣选:

你们为“恣情宴乐”才同时要“疾病”,

我们为“处治男人”才不愿把“眼泪”放松。

公馆窗上总有精致软绸的幔帏间隔,

所以不用你贵人看到人间的污秽将眼睛弄坏。

男贵人为你们把房子筑了高墙,

呻唤的声音就无从扰乱你们安静的心了。

是哪,对的,老爷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嗜好,

“美”的意义就是按照老爷兴致的安排:

穿起花的红绿丝绸衣裳是不可少,

要装饰到内面,教育也应当注重。

奴仆是衬托侯爵公爵贵人富有而起的,

为衬托你们美丽才有我们穷妇人。

你们把生活的反面全扔给我们,

你们才常有开心的时候不至于生病。

我又看到你们贵人中一些才女,

用文字把这世界打扮得更其美丽年青,

这世界披了件锦绣衣服,(真难得!)

便救了成千成万想死的人!

小姐,奶奶,太太,我只一句话你们让我说:

死亡扼着了我们喉头我们都不能出气。

这一点遗产证明上帝对人仍然是公平。

你要是能够,便把这遗产丢掉去!

你舍不得一个大儿我就去领我遗产。

你无论如何俭省你也会穷的。

诗人才女为世界缝的衣裳也有穿敝时,

给蛆去啮去嘬是大家共负的老账!

三月二十六日 北京中一区

本篇发表于1927年4月16日《现代评论》第5卷第123期,署名甲辰。

给璇若

何苦自己这样地摧残,

在人前还做些笑靥,

特引人感到了不安?

倘若是独往又独来,

尽可到旷野里去徘徊,

冻死了也只是活该!

难道是怕旁人底“施恩”

自己就甘做了一朵孤云,

独飘浮于这冷酷的人群?

是成心叫旁人为你担忧,

镇日价在挂念,为你发愁,

你自己倒落得松心好受?

无奈你是人间底伴侣,

一个可爱的灵魂与身体,

怎能不引起了人底怜恤?

不提什么爱恋与情深,

谁见了不惊讶,不关心,

——纵然他是个陌生人!

竟不理旁人底忧虑与挂念,

一任他怄气或狂癫,

——为的是保持了自己底尊严!

尊严么?这是什么东西!

斫变死自己底形躯,

试问你还有什么赢余?

摆脱不掉这缱绻,

生来就是为的受些牵缠,

偏遇到了你这执拗的活阎!

你能不笑我这杞人底忧天,

说我故意地使你为难,

叫你百般地感到了不安?

十一

我不管!我底心间,

既种上这样底田园,

它生长什么,——随便!

十二

愿今夜底北风发慈悲,

将你安适地送回,

好好地在冷床上安睡!

本篇发表于1927年8月6日《现代评论》第6卷第139期,署名菌。

絮絮

一段

瞧,我不是又来了吗?

眼泪是空流的。

我说你眼泪是空流的,

你不信。

如今把你的一切,这身上一切算归你。

再不要说相思吃苦了。

再不要因无人爱你烦恼了。

你这唠叨的口得时时刻刻用我的舌子锁上,

别说了,让它的用处拿来甜甜的亲一次嘴吧。

我要你相信我前次说的话,

不怕路远,不怕风大,

也悄悄儿的会来。

就不然,我把心放到这边难道

我就不难过?

这时节你欢喜怎么,

你就怎么去作。

我这身体是从不曾给过你这样男子过的,

我只对我过去的脏污抱歉。

你不以为这是一桌残席,

我尽你量。

这身体是值不得你年青人爱了。

这身体是些糟粕,谁说能醉人?

使你这外行醉吗?

你哪,只要嗅嗅酒也就会醉。

那些用手捏得融的,

细致到像绸子同奶油的,

才是年青人用他爱情的女子身躯!

你的热,你的力,

用到我身上只使我伤心。

我们这样人那里载得起

这些爱?

……不。

你让我把这话说完吧。

我明白你。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

你的心在你抱我搂我时就可以知道。

我不爱你我今天就不会

无故来到这里了。

我但愿从此是乖乖的在你身边,

永不跳。永不闹,永不跑掉:

只是……

请你把忧愁收拾起来,

如收拾你的眼泪一样。

“我归你了!”要你信,

我可以赌咒。

把我的盟约写在你的心上,

把你的盟约写在我的心上,——

用神来作一次证人,

就请他先用手来拭拭这誓语。

我把心交付给你。

随你便;——

扔了吧也成。

这心交付给你我是一千个放心了。

就说这是不值价的,

无用的,随处随地可得的。

但你总有一个时候用得着这个吧。

到你凄凉时候再想到我,

就有了。

二段

在同你相识以前,

我的泪是流在洗刷我自己耻辱上面;

在同你相识以后,

我的泪是流在洗刷你给我的好处上面:

因为我明白我的苦命,

别人的坏同你的好我直想全要忘记。

受惯了磨难,

多一分磨难是不会多有一分痛苦。

第一次的受人真心相爱,

却不拘是什么坏人也当不来!况我。

我就从不知道你们男子中也会有同我来说那心上的话的。

我也从不遇到一个男子愿意

听我的心上的话。

我的生意只是照例给人玩玩,

一个婊子一生就是如此!

谁要我作他的姐姐妹妹?

谁愿意作我这下贱人兄弟?

谁要我当真关心他的一切?

谁愿意告给我真名真姓?

说要,就来了,不敢不来。

说去,就走,敢说不走?

看别个男子兴味,要吃,就吃;——

我永远就是一碗随时随地随人

可用的菜。

我本来就不算一个人。

我生下来因为是女的,

就有作娼的命。

使我领受一切的全都只有

天知道。

我哭,我向谁去哭?

女人的眼泪是珍珠,

这个话是为那命好的有福气的小姐说。

我把我眼睛哭肿,

这算合该。

许多作女人的好处我们

这类人那里有分?

我就是为受人玩弄才生。

如不是为我小时可以作丫头

长大又可以当娼,

谁能让我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

三段

我说,这是实话。

我说错了吗?

我有许多错处,这个我也明白。

但是为什么你还要哭?

要你别把眼泪尽流,

怎么全不听我的话?

有机会说这一次,以后我是不说了。

我不让你因为这个过去的事

尽流傻泪。

眼泪不是为这事流的。

那儿流得许多?

我就非常明白这个事,

瞧,我不还是好好的?

同你在一块我一切全忘了。

你也应当,就算是为了我。

这不算是很幸福难得的

一件事么?

一个是像候情人的焦心,

一个是偷悄悄儿的赴这约会。

我虽然又是一个像你们男子

所称为人的人,

但我并不是不明白一切是很可伤心。

这个是命运,不信么?

若不相信命运,

咱们俩儿也就不会在一块了。

我们活下来谁都只有听凭命运处治我们。

我们想挣脱这么多的苦,只是

更多的找苦上身。

性命不过是一张挂到枯枝上树叶,

谁能断定这风在什么时候要起?

我问我自己,——

活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让成千的男子来辱我,

我才活。

到什么时节我老了,

别人也不要我了,

随后我也就很可以死得了。

我盼望到那一天。

赶快到,马上到。

终有一天要来的。

到那时我就可以安安静静

睡到土里了。

我想到那时候我若能作一个鬼,

要到各处去找我那鬼爸妈。

我问他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我问他究竟是欠了多少儿女账。

四段

别人说,我们作这样生意的就不是人。

是的。我说我是人,不是笑话么?

我是见到许多是人的人了。

用我四肢作床,我让了

五十个一百个“人”在我身上睡过。

他们就是人。

他们都有的是钱,

作这个事就为图快乐。

用他们的钱给我遮羞,

他们作过了这事也就即时忘记过去。

谁能为同一个娼睡过一次就

永远记到在心上?

谁有这样空闲来想一个娼妇给他的好处?

他们差不多至少同我们这样人

睡过十个二十个,

若是不善忘为这情分也累死了。

可是人数就再多,

要我忘掉也不能。

每一个脸长脸短我都记得非常明白,

这些就是分头糟蹋了我青春的男子。

作马吧,作牛吧,——

是吧,我们当真那里及得人家牛马,

牛马它要那个也有时候,

总不会用一匹母牛配一百匹公牯。

作娼的就天生是在这些事上受磨受难。

那种难那里是你们想得到?

若是你这样也算,

哈。

一回,两回,这是算回数的事吗?

只有你。

他们拿钱来是为什么?

遇到醉鬼才要人受。

来了,好好的,就只笑。

明知是假也要笑,

不笑是不成。

呆一会儿我就尽这些人在我身上享乐,

我只有闭了眼睛不作声。

宝宝乖乖的喊,

我算谁的宝宝乖乖?

谁体恤过我问过我一次舒服不?

谁是愿意在这件事以外温存我?

我听到这些人发喘,

我听到这些人呻叹,

我听到这些人像垂死的牛一样颓倒在我的腹上,

我再睁开眼睛来看这

俨然一堆肉与骨的体积。

我哭,这只是初初那几次。

到后不哭了。

我能够望到这类死尸笑。

他们这些高贵的人在我身上

气力是已用完了。

他们这时是只像一个死尸,是真像。

我可怜他们,但我心中又恨。

这些就全是上等人?

他们欢喜我还可以花一点钱把我买回去,

怜悯一类事不是我所有的吧。

我的职务是天分配下来的,

养娘又在我耳边教了又教。

谁一个看上了我就陪他去睡,

人家也不要问我愿意不愿意。

我还不曾见过一只狗身上有钱袋子。

若是有,

我相信它想我陪它也得陪陪。

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身体,

只有当娼的身体不是她自己的。

你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要钱?

钱就是为我们交易而有。

四块钱,五块钱,可以要我们,好好的

服侍一夜。

(你不是这样找我,我们不仍然是路人?)

用十倍二十倍的数目则可以买了我。

我的价钱决不会比一匹骡子为贵。

贞节,羞耻,早就不是我这样子人所有了。

我的身既不是我自己所有,

当然别人不会把这些名分送我。

纵有,我用得着这个吗?

我为那一个去讲究这贞节?

第二个可羞的事遮盖在第一个上面,

我若有羞耻,羞耻早压坏我了。

五段

顺到老爷的心我可以多得一点钱。

我懂到故意发浪那他们就快活。

我命好,作一个人的姨太太算了。

在我们人中作一个人的奴隶也就算命顶好。

六段

这样生,不如死了安静吧。

一个作娼的人那一天不想到死呢!

可是一点点小快乐也可以把我吊着。

只要一点点希望,人是仍然活下来了。

只想到未来,死是死不了了!

这不是实在的情形?

男人我是不明白。

我却是的的确确这样活。

我想到一千个人到我身上睡过的

总有一个人是要我真心爱他的。

我想到一千个男子中

总有一个人是不在乎我这个身子。

我想到一千个男子中

也应当有一个好人。

我想到从一千个坏人中

总可以挑出一个不太坏。

想到这些我有气力活了,

想到这些我便愉快了。

谁知道我这苦中笑是

为什么希望而笑?

谁知道我这打算是什么打算?

有了这希望以后我随时留心。

每一个人我总详详细细的看他一切行动。

七段

你以为一个当娼的就不懂到爱?

真要懂到爱就只有娼。

我经验给了我许多知识,

像我这样女人别个就不准我

去用真心爱他。

试去吧,同那年青一点的客,

说,“我爱你!”

“好吧”,就是那么答应。

他就从不会想到娼也能真心爱人。

因为他是用钱直接买我。

说爱他,他不会同你真好。

说不爱他,他见你标致也仍然要你陪到他去睡。

若是伤心哭?

他是用钱来买笑:

大半男子宁愿要假意的笑,

用不着要谁来真心对他哭。

笑一阵,闹一阵,……

若是病了?

病了也要陪到他们闹,笑。

他们的钱就为这个用!

谁稀罕一个作娼的人真心爱恋?

天下各处全是娼,谁也不。

照例就是那一边既出了钱,

这一边也给他自由玩。

我是给过五十个一百个人的自由了。

我不明一个作娼的也有权利要一个男子给他一次自由不?

你,你为什么来得这样凑巧?

即没有见你我也仍然相信男子中有你这样的好人。

我当真相信,如信我

生活是命运铸成一样。

我算计我命运里也应当碰到一个人

我只担心是一天一天老去

则这个机会也一天一天的少。

八段

因了你给我的好处,

使我自己也感到要另外成一个人。

我要你从我眼睛看进去,

我的心并不是一颗坏心。

我要一个男人真心爱我,

我也能比一个处女样去真心爱人。

过去的生活把我身体毁了,

这灵魂还是好好儿可以容得下爱情的火来熬它煎它。

一颗被侮辱揉碎了的心,

在一种爱的亲洽下是修理得好的。

一身的肮脏是用你的亲嘴可以擦去。

我直到这时才晓得人活到是什么味。

我这一生磨难给我的是世界上

每一个男子都有一点儿份。

但你给我的是这幸福的磨难。

说是去了吧,就走了。

天一亮我就应当走。

我是黑夜的小卒一样,

不是可以在太阳下露脸的人。

可是,为什么到我临走你这样难过?

怕我冷,我是只经过这一次?

我是除了给别人欢喜以外还有资格

给别人稍加怜恤的人?

你用钱,是买我的不欢样子?

你这样,

那里是同娼妓来往的人?

你为什么信得过当娼的也有

平常女子的爱情?

别人要我给他笑,给他浪,

我照样也只能给你这些。

为什么你对我说是感激?

作娼的是要人在献身以后说感激,

我是第一次听到。

是当真。

他们有口他们可从不曾说过这样话。

不嫌我丑,不嫌我脏,

不以为我是下贱能同我多说两句心上话,

我就永远不会忘记这好处。

我在别人眼中算人这是第一次。

其他的人在他出气以外

谁有兴致同我说长道短?

我们的交易完了,

交了钱,交了货,通常算完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来同我作一次

感情上的交易?

人说你傻,一点不错。

不过你的傻处使我有的是

干干净净的眼泪还你。

让我把这个无价值的眼泪为你来流吧。——

我从不用这个给谁——

因为别人也就不要——

让我给你永远流吧。

九段

请你抱我。是。

请你用力抱我。

我这是欢喜的流泪。

我是愿意天许我一个机会

死到一个情人手腕上的。

唉,我的弟。

是喔。

在我身上各处亲嘴,我让你。

这样一来那肮脏的过去

全给你这神圣的吻除去了。

我要死,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那吗,是吧。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这给我的是些什么。

唉,我的——

你怎么啦?

十段

我。是吧。

我是在几年的磨折下受了伤的人,

我皮肤是在磨折下全坏了。

我身体的美是毁到一些有钱的人行为上去了。

这里只是一个旧货。

这里只是一个经过许多男子用过的身体,

我不能给你一个处女的好处了。

我不能给你一个处女的天真了。

我先前那样的年青,

这些地方,这些地方,……

天却尽把给一个络腮胡子

糟蹋了我。

如今,我完了,那里还值得你来?

好些地方我是自己也不敢用手去摩了,

好些地方我是看也怕看了。

我在打扮时照镜子就为我这

消失了的好处伤心。

我那里还能够充二十二岁的女人?

十一段

你看你自己身体是这样薄,这样脆,

何苦来定要——

你身体坏到这个样子,

究竟在平常作了些什么?

天下女人是那么多,

那里值得你这样的在想望中糟蹋自己?

女人是真值得要一个好男子

想她而消瘦到这样子?

在世界上另一种女人难道真如此难得?

那一个女人不要男人,

那一个女子会真真嫌那对她求好的男子?

你也不要那样忙。

究竟女人能给你什么好处?

要人陪到你睡,

这样子也不是,决不是。

要人爱你,你怎么知道

别一个地方就没有爱你的女人?

这样不顾全你自己。也只有遇事更悲观。

别哭了,又哭!

听我的话好好把身体弄好。

身体好点你也能给我——

是不是?

让我也好好来抱你一下。

我是从不曾这样欢欢喜喜抱过人的。

在这事上你会对我又要感到失望,

我不会在你面前给你那处女腼腆了。

但我在另一事上可以给你更舒服。

我但求天求神要他保佑你,

在最近你能得到一个好女人。

我是终究不配为你作妻的。

我是私娼,是婊子。

你又不是可以讨姨太太的人,

若我缠在你身边,

把你一切社会地位也毁了。

你年纪是这样小,为什么不可以

同一个二十岁以内的姑娘要好?

我自己下贱,是命定。

在这个地方碰到了你,

我对这命运就已非常满意了。

我不能够因自己下贱累你难堪。

我不是怕你穷,别说这话。

我还怕穷?

难道我是什么小姐?

我若羡慕富贵在我客人中

早用心媚别个作姨太太去了。

我要仍然作我这生意。

当然总还有像你这样可怜的人

我可以救济他。

人生是不拘在什么事情上都可以积德,

我信我这个也未尝不是生活。

你不要以为我是不爱你。

我爱你,你是我第一个爱人。

我不能因为爱你毁了你。

你让我索性把身体贡献给你以外的

那些可怜的无助的青年吧。

我何尝不为未来打算?

就照我的方法便是顶好方法之一个。

我不是故意。

我不是不愿意把我的生活收束一下。

为了爱,

我们分手好了。

我以后是再也不来。

我这话使我自己也中毒难过。

再有一次给他们晓得,

你见到他们便会为他们取笑。

谁说在娼妓中有真实的恋爱?

照到你说的书上的事也就没有好结。

你还是作你的事。

好好的,也不必过分为女人伤心。

天下终有比我好一点的女人爱你。

也不必为我担心,我是懂事的人了。

那里会就永无一个女人欢喜你?

我不信。

到将来实在没有合你意的人,

你可以记着我是爱过你好了。

一个在世界上顶无价值的土娼的爱,

只合在你心上好好收藏。

若是你定要拿来张扬,

那笑你的人就多了。

十二段

是,我不说了!

乖,你睡吧。

把你的手给我按到这一对小鹿上面。

把你的胸脯贴拢来一点。

把你的脸莫太偏,对了。

不要再哭了,

算我是说的全是笑话。

也不要再动了,招了凉不是玩。

太多事了是不适宜于你身体。

戊辰一月于善钟里

本篇发表于1928年6月《现代评论·第三周年纪念增刊》,署名甲辰。

* * *

[1] 注视到,注视着。下文的“争到”即“争着”的意思。

[2] 马格理脱,今通译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