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个坦白的人

好聪明的家伙,我问你,

你说,你说,

你怎么会来到我们这个世界?

上帝无双的慷慨,

派你来到这个

占满了苍白色脸子的人间,

带来一个怎样希奇的春天!

多少人从你有活气的生活里,

贫血的脸儿皆不免泛上一点微红。

多少老年人为你重新而年轻,

忘了他头上的白发与心上的灰尘。

活下来你是一堆火,

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焚烧。

一个危险的火炬,

触着无生命的皆成为生命。

友谊的魔术者,

长眉小嘴女人们最适当的仆人,

一首讽刺时代古怪体裁的长诗。

一声霹雳,一堆红火,

学一颗向无极长陨的流星,

用同样迅速,同样风度,

你匆匆忙忙押上了

一个这样结实沉重的韵。

你的行为,就只在

使人此后每次抬起头来,

眺望太空,追寻流星的踪迹,

皆不能忘记你

这种华丽的结束。

一个夸张的死,

一个夸张的结论!

让那些原来贫血的脸儿,

恢复他固有的颜色。

让那些生成小气自私的人,

到时也不能再悭吝他的眼泪。

让远近无数沉重的叹息,

遮盖你这破碎残缺的肢体。

把你用生命写成的诗给一切朋友,

用文字写成的诗,

给此后凡是认识中国文字的年青人。

在那些一切有血流动的心胸,

留下你一个印象——

光明如日头,温柔如棉絮,

美丽眩目

如挂在天上雨后新霁的彩虹。

死了一个坦白的人,

留下多少衣冠绅士。[1]

廿年十一月十九以后,

重新来活到一切年青人的心上[2]。

这首诗为悼念亡友徐志摩而作。写于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空难身亡后不久,但作者生前一直未发表。

据手稿编入。原作无标题,篇名为编者所拟。

他是一个无仇敌而有朋友的人。

他是一个能从各样人中取得友谊,

培养到自己的生命的人。

他能发现人的一切长处,

有时这长处在那本人还没有知道以前,

却由于他认识这长处才发展的。

他不知道什么是嫉妒。

他从不使人难堪。从不使人讨厌。

他永远总是过分的年青、热心、富于感情。

他永远十分信任凡是他认为朋友的熟人。

他在人面前,由于他的亲切,洒脱,

使一个生人也没有拘束。

…………

这首未完诗稿为悼念亡友徐志摩而作,写于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空难身亡后不久。生前未发表。篇名为编者所拟。

卞之琳浮雕

两只手撑定了尖下巴儿,

心里头画着圈子:

(不是儿戏,不是儿戏,)

“我再活个十来年,

或者这时我就应当死?”

说老实话生活有点儿倦,

唉,钟,唉,风,唉,一切声音!

(且关上这扇门,得一分静。)

“天气多好,我不要这好天气。

我讨厌一切,真的,只除了阿左林。”

本篇发表于1934年12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124期,署名上官碧。

何其芳浮雕

夕阳燃烧了半个天,

天上有金云,红云,同紫云。

“谁涂抹这一片华丽颜色?

谁有这个胆量,这种气魄?”

且低下头慢慢的想,慢慢的行,

让夕阳将心子也镀上一层金。

不希罕财富,幸运,和不朽,

也不胡乱想成王成仙,

只有个小小嗜好——并不贪!

记取一句诗,便来低头吟哦,

不用贫俭文字写成,

这诗句,一个陌生女子的眼波。

眼波里写得清清楚楚:

“狂热,把灵魂从地狱带进天堂,

亲昵晕乱与迷惑。”

幽谷中的百合——鲜洁芬芳,

新酿的酒——使回忆成为温暖的力量。

温习那一句荒唐的诗,

面对湛然的碧流。

黄昏黯淡了树林小山,

悄悄的引来一片轻愁。

微明中惊起水鸟一双,

有谁问:“是鸂鶒,鸳鸯?”

“不用说,我知道,

春水已经浸到堤岸丛莽了。”

二月十二日

本篇发表于1935年2月17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39期,署名上官碧。

一个人的自述

我爱旅行,

一种希奇的旅行。

长夜对蓝天凝眸,

追逐一颗曳银光星子

向太空无穷长殒。

我常散步,

举足无一定方向,

或攀援登临,小阜平冈。

或跟随个陌生微笑影子,

慢慢走近天堂。

我有热情,

青春芳馥燃烧我这颗心。

写成诗歌

还将点燃千人心上的火把,

这嘴唇却不曾沾近一个妇人。

我很孤独,

提起时有点害羞。

这人间多少人都是

又丑,又蠢,又懒惰,

我心想,“上帝,你把这群人怎么办?”

上帝说,“他人的事你不用管。”

本篇发表于1940年1月26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775期。署名雍羽。

* * *

[1] 这段似未写完。

[2] 这两句写在手稿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