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畔吟

——题孙望手册 [1]

炮火在故乡绽开了花,

游子怀念的家园,

早消失于浓烟中了。

从此为天涯浪迹人,

空凭吊汨罗的冤魂,

湘夫人更远不可接!

昨夜江潮新涨吗?

不要问湘水有多少深,

将惭愧抑安慰于主人的情意呢?

[1]此诗是沈祖棻为孙望毕业纪念册题赠之作,题赠时间为1937年岁末,其时她正于逃难途中。诗末附文如下:“寇氛方炽,京畿且陷,流寓长沙。故人重集,哀乐之感有难言者。自强兄出手册属书,勉为小诗应命。颠沛之馀无意求工也,录之以为他日之印证云尔。丁丑岁暮祖棻题并记。”孙望,时在长沙工作。

五长年

和平的风吹冷战垒的残烟,

黄浦江的怒涛久已静止;

年年高跟鞋底上的香尘,

早踏碎地下白骨的旧哀怨。

五长年凄楚的沉默,

让忍耐麻痹血腥的记忆;

望北国的山河而垂涕,

谁能作岁暮的低吟呢?

“八·一三”炮声却震落了黑色梦,

人人举起胸中的烽火,

正义的炬光照亮每个暗隅,

田间的纺织妇亦投梭而起了。

四万万钢铁的决心,

凝成同一雄壮的节拍;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现在是我们登高一呼的时候。

空军颂

是控驾着北溟的鹏鸟吗?

直扶摇而上九万里;

铁翼垂长天之黑云,

挟暴风雨之声以俱来。

谁说空间的辽阔是无限的,

转折乃觉四海之逼仄。

想像古代飞龙驰骋的神姿,

乃失笑于高秋鹰隼之迅疾。

双睛如高悬之日月,以搜照

敌军的阵垒,乃无所逃形;

摘一天星光的灿烂,

散作满空迸裂的火花;

弹丸一掷而巨雷响,

则随之而下有机枪之急雨;

战士俯瞩积尸的山丘,

遂有啖肉饮血的快意。

战伐展开于无边的空碧里,

敌机乃纷纷作惊弓之奔窜;

汽油库之火光十日不灭,

巡洋舰亦有海葬的挽歌;

望云外的雁影而悸颤,

“皇军”早疲倦于森严的警备,

深夜行伍中交换着恐怯的私询,

“今晚会有飞将军从天而降吗?”

五月 [1]

五月是红的季节:

江南的榴花是可怀念的;

但从主人流亡到另一城市时,

兵后的家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五月是红的季节:

济南古城上有过斑剥的血痕,

南京路也洗不净殷然的旧迹;

红的记忆是每个人心上的烙印。

五月是红的季节:

全中国同举起鲜明的火炬;

让我们践旧日的血迹而前进,

重回到开遍榴花的家园。

[1]此诗由曾一佳作曲,载于《歌曲创作月刊》第1卷第5期,1941年5月出版。

克复兰封

当战士的盔甲上渍满了血斑,

兰封城中遂有异国的铁骑声;

将军一发出反攻的号令,

敢死的先锋队早潮涌而上了。

纷下的炮弹散作血之雨,

火光中照出前仆后继的英姿,

践踏着积尸的阶梯而攀登,

青天白日旗乃重飘扬于城上。

冲锋

逡巡于两阵森严的壁垒,

每人心上有窒息的焦灼;

营帐外吹起冲锋号,

全军都是敢死的战士。

无数条钢铁的臂膀举起,

用最适当的姿势掷出手榴弹;

灰尘逐轻快的跑步而高扬,

机关枪更作悦耳之连响。

用死来夺回重要的阵地,

这城市原是属于我们的;

城里有我们熟识的山和水,

还有我们熟识的老百姓。

且讪笑敌人畏缩的颈子,

试试我们宝刀的锋利吧;

让一股股腥污的鲜血,

作被难父老的严肃的祭礼。

故事

纺织娘振翅于南瓜花上,

其歌声乃震落夜之露;

萤火虫在草坪上点起亮。

襟角上的茉莉花球开绽了,

芭蕉扇遂摇来浓郁的凉风;

老祖母的话匣子开了,

照例是说不完的长毛故事。

孩子们战栗于流血的恐怖;

一颗流星悄悄地坠下了,

深夜竹床上乃有孩子的噩梦

现在又该是纺织娘放歌的时候,

记忆中的家园已在炮火中颓毁,

南瓜花早为异国的马蹄踏残了吧?

闪烁于荒原上的该是点点磷火?

老祖母的白骨在地下无恙吗?

但她的神灵是不能安宁的。

当年的孩子早已长成了,

并且流亡到一座座陌生的城市,

她经历过比长毛更可怕的故事,

而这故事也是永远说不完的。

花圈

—献给阵亡将士

从远古到现代的历史中,

拣出每一个最灿烂的字眼;

穿成一环美丽的花圈,

献在你庄严的祭坛前。

你的精神是永在的,

正如留下一个永恒的信念;

天上的星是你不闭的眼睛,

要凝视着百万战士的凯旋。

你以不灭的殷红的鲜血,

铺成玫瑰色的发光的道路;

让每一列火炬的队伍,

继续践踏你前进的足迹。

以中华民族光荣的史页,

镌上你月光下青石的墓碑;

让我们更以沉默的哀词,

祝福你地下永久的安息。

忆江南

山城的柳色带来辽远的沉思,

春该早已绿遍了江南吧?

那散着泥土香气的原野,

正驰骋着异国的战马。

装饰上碧绿的春草间,

不是野花,是累累的白骨;

对着春风中殷红的杜鹃,

有人会记忆起战士的血迹;

劫后的村庄已没有炊烟,

颓毁的墙依旧绕着长春藤;

焦黑的梁木还在做着噩梦,

忘不了火光中屠杀的记录。

屋后的小溪纵还是清亮的,

但柳阴下的钓丝已收拾起了;

破井栏上早长满了青苔,

不见捣衣女轻盈的影子。

田野中还有金黄的麦浪吗?

但青年农夫的镰刀生锈了。

在树林浴着露水的清晨,

也听不到采桑妇的山歌

燕子还飞到屋檐下筑巢吗,

但主人流亡到何处去了呢?

三月的江南是可怀念的,

梦中已迷失旧日的家园;

春之羽又一度掠过游子的心,

但春风知道她眉宇的重量。

夜警

是谁吹响可怕的警号,

像深夜林中枭鸟的冷笑;

在夜空画下黑色的线条,

划破每个窗里安静的梦。

商店静静地掩上了门板,

酒楼的无线电也沉默了,

红的绿的交通灯突然熄灭,

流线型的汽车不见踪影,

城市的动脉完全停止,

大街上遂有超过死的寂静。

防空洞里涌来如潮的顾客,

急迫的心跳是唯一生之悸动;

月色如秋霜的莹洁,

照着静脉里的暖流结冰;

铁翼的鹏鸟翱翔于天空,

生命遂如秋风中的蜘蛛网了。

千万只耳朵倾听将来到的声音,

这次能避免那颤栗的期待吗?

轰!轰!轰!轰!轰!

是随着闪电而来的霹雳,

是挟着泥土而下的山洪,

是涌着怒涛而奔的海潮,

是卷着沙石而起的飙风,

一缕黑烟随着一个巨响,

穿起一串连珠的崩裂声;

多少扇临街富丽的楼窗,

在空隆的声音中倒坍了;

不见了红衫飘拂的窗中人,

妆镜中的眉黛也销为尘土。

多少列商店精美的橱窗,

在劈拍的连响中粉碎了;

一九四〇年的新装变成灰,

霓虹灯的广告牌随着消灭。

无数市房在火光里倾颓,

无数建筑在黑烟中崩毁。

轰!轰!轰!轰!轰!

红!红!红!红!红!

不是少女春季唇上的胭脂,

不是四月南风吹开的玫瑰,

不是印度商贩炫耀的宝石,

不是夏晚天际煊烂的霞彩,

是满天的火光照着满街的血迹,

多少生命渲染成这鲜明的颜色。

有指尖敷着蔻丹的细腻的手,

有经过日晒的健康色的胸膛,

波浪形的长发卷着血的膏沐,

苹果色的小脸和着肉的泥浆,

这些残缺的肢骸到处陈列着,

在一道血的长河中像断梗飘流。

不论他们来自塞北或江南,

善良的人民同做了无家的亡魂。

整个的城市发出凄惨的光亮,

四溅的血花和着迸裂的火星。

红!红!红!红!红!

最后是解除警号来舒一口长气,

死的城市遂在号声中苏醒;

沉重的空气中换来轻快的呼吸,

大街上又有了匆遽的行人;

但不见昔日居住的里巷,

焦黑的断木和碎瓦是从前的家;

年轻娇艳的妻已百唤不应,

活泼的孩子到何处去了呢?

多少事业像梦影样永逝了,

多少家庭在泪光中消隐了,

欢乐的种子随着生命埋葬,

未死者的悲哀是更难忍受的;

路上遂多无家可归的受难者,

巷角里传来阵阵少妇的悲泣;

从血泊中觅取残断的胴体,

谁能认识以前亲爱的家人呢?

第二天的太阳照着残破的城市,

只剩苍白的脸色和凄厉的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