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碧蒂 [1]
在溪水里照下一个影子,
在素笺上着了一笔颜色,
你无端闯入我空白的记忆。
空谷中跫然而来的足音,
不够给遁世者一点欢喜吗?
你是一朵沙漠里的百合花。
是春空里掠过的燕子吗?
是海风里远举的轻帆吗?
你是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我是会永远记得你的:
记得你的银铃的声音,
你的珠光的笑,珠光的眼泪。
当檐雨滴着丁冬的碎梦,
当落叶带来辽远的秋思,
你将会给我淡淡的怀念的。
[1]即沈祖䜣,沈祖棻的堂妹。
病榻
瓶花萦回着温柔的香气,
轻软的被褥也全是温柔的;
小病是有着闲适的趣味的。
绣枕边的私语是低低的,
一些煦问,一瞬怜惜的眼光,
今天你是有更多的温柔的。
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低,
听不清,什么?一个吻吗?
亲爱的,可以,但是要轻轻地。
泛舟行
像一缕少妇的辽远恋情,
今夜的湖水是太柔腻了,
我们的桨放得更慢,更轻。
藏我们的船在荷叶底下,
让你停了桨,轻轻地说着
只有我才听得懂的话。
水波会留下我们的影子,
十四夜的月亮是够亮的,
照着我的羞涩,你的放肆。
来
是深夜路途上的风寒,
还是忧郁,使你病了呢?
来吧,来休息一会吧,
这里是你温暖的家!
我为你安排下柔软的
被褥,不嫌厚,也不嫌薄;
一切都随着你的意思,
枕头是放得高些,或
低些?还是要在放惯的
手臂上静静地安息?
倘使你觉得有一点冷,
就让太阳照到床上,
照到你的苍白的脸,
加上一点红润的光辉;
倘使你嫌热,就替你
轻轻地,轻轻地放下窗帷。
你要轻快一点,那就
在胆瓶中插上鲜花;
你喜欢幽静一点,就
为你焚起一炉古香。
闭上眼,好好地睡,
不要动,也不要做梦!
我用温柔的手指,
试探你发热的额角。
我不许秋虫在窗下唱,
当心每一片落叶的响,
让你有一刻宁静的休息,
我为你数着停匀的呼吸。
你嫌闷得慌,就为你讲
一个古老的美丽的故事。
在晚餐的时候,我为你
预备下牛乳和鸡蛋,再不然,
就弄一点可口的蔬菜,
煮一碗滚热的薄薄的稀饭。
你会忘去秋天的萧萧,寂寂,
忘去心里的那一点忧郁;
来吧,来休息一会吧,
这里是你温暖的家!
你的梦
是晶莹的真珠
在暗蓝的海水里吐光,
是青色的莲花
在淡白的月光下开绽,
是一角红衫在阑边闪过,
是一丝箫声从远方飘来,
你的梦,盈盈地
在黑夜里出现。
是天边的白鸽
掉下一根柔软的羽毛,
是秋晚的园林
落下一片萧疏的木叶,
是从花瓣上泻下的露点,
是在绣枕畔遗下的发丝,
你的梦,轻轻地
坠入我的梦里。
忧郁
我追随你每一个辽阔的沉思,
更懂得你每一个深长的缄默;
你是在一天比一天的忧郁着,
我怕忧郁褪了你眸子的光泽。
失眠做了你每夜安静的休息,
眼泪算是你病中治疗的药物;
你是在为了我整天的忧郁着,
但我却为了你的忧郁而忧郁。
夜车
月台上的灯是含愁的眼睛,
凝视着送行人的归去;
车遂开始奔逐于黑暗中了。
紧紧地偎依着坐吧,
是夜寒使人颤抖呢,还是
望着不可知的前途而战栗?
一杯和着糖的浓咖啡,
究竟是苦呢,还是甜?
我们已茫然于滋味的辨别了。
车窗上绘出冰花的图案,
今夜的梦是冻住了呢;
车还载得起这份重量吗?
忍耐 [1]
你没有夸父的荒诞,
不应该学习一点忍耐吗?
冬天的冰雪已渐渐地舒解,
将望到的是柳条的新绿。
燕子飞来建筑她的新巢,
萝蔓装饰上春风的墙壁,
昔日飘泊于江湖的小白帆,
也将傍春水岸而系缆了。
不用再埋怨过去的寒冷,
它带来春天更多的温暖;
等过了二月,三月也快,
你将眩目于桃花的灼灼。
[1]此诗由陈田鹤作曲,载于《乐风》第16号,1944年2月出版。
新居
在烟云飘渺的海山上,
是谁一夜的神工,
建筑起楼阁崔巍的新居?
你在江畔搴来芳菲的薜荔,
装饰上为风雨剥蚀的粉墙,
遂得骋目于四壁的青翠。
你从林中采来绰约的莲花,
供养在拂去尘土的胆瓶,
清香遂缭绕于玉石的楹柱。
脚下一片春草的绿原,
是昔日填平的沧海,
我能忘记精卫的辛苦吗?
衫痕
泪湿青衫的心情,
已成为史话上的残页;
纵然啼泣也是温柔的。
你又厌倦了风霜的行旅,
昔日衣上的征尘,
已频浣于家园的溪水。
但是我却在你的襟袖间,
加上了一点发香,
你衫上又有了膏沐之迹。
月夜的投赠 [1]
你爱水,我却爱着月光,
而今夜的月光澄清如水,
我的床变成了玲珑的小船,
能驶到温柔夜的更深处吗?
我将以无声的语言穿成珠串,
以银色的梦的丝绦作结,
趁着今夜如潮的月色,
投入你深深的凝想里。
[1]此诗由洪波作曲,歌曲名为《小夜曲》,载于《青年音乐》第2卷第4期,1942年12月出版。
风雨夕
像一片波涛震撼窗户,
小屋飘摇如海中孤舟,
灯焰亦正摇摇如欲堕。
我的心像深山的旅人,
栉沐着风雨的寒冷,
找不到借宿的人家。
你是在做着海的梦吗?
我的泪汇成一道长流,
梦中的帆影因之遥远了。
航海吟
谁都会这样说:这年头,
飘洋过海不算一回事;
并且有许多发光的希望,
系在波涛出没的桅杆上。
我懂得罗针指示的前程,
也赞叹过乘风破浪的雄心;
驶向渺茫的烟水中寻梦吧,
我将为你解开金色的缆绳。
你去航海吧!我说。
但是我知道天没有尽头,
海的辽阔也是无涯际的;
那遥远的国度在世界的那边,
彼此之间永隔着黑夜和白天。
雁足也捎不来一封书信,
(它飞不过太平洋万里的水面。)
凭什么诉说我们的怀念呢?
同样的梦又在不同的时间。
你去航海吗?我想。
我更知道每个寂寞的黄昏,
是怎样接着那漫漫的白昼;
尽管深巷里有人敲着更柝,
黑夜的长度是无从测量的。
镜中的胭脂在春愁中褪色了,
枕上的花枝在泪水中凋残了。
让巢中的燕子飞来又飞去吗?
让园中的蔷薇自开又自落吗?
一个春天,两个春天,三个春天……
人生究竟有多少个春天呢?
告诉我,你真的去航海吗?
什么是我的临别的言语呢?
我将微笑地祝福你的远行。
但是让我为你讲一个望夫石的故事,
或者告诉你秋海棠是怎样生出来的。
我对于做梦或许是太年老了,
但是对于离别却又嫌太年轻。
不过我懂得要怎样地忍耐,
人类历史已经过了几千年;
我将计算着年年的潮信,
直到你的船舶从海外归来。
告诉你,你真的去航海吧!
水的怀念
在没有月光的午夜想起你,
因之我有了对于水的怀念;
你的梦应当是一只小船,
扯满了风帆驶入我的梦里。
让浅紫的夜色掩上桅杆,
你在温柔的河流中放棹吧;
或者停泊在无风的小港,
静静地做一次平安的晚祷。
柬孙望亮耕 [1]
梦想者有福了。
寂寞之海是辽阔的,
正好扬起白鸥幻想之双翅:
于是白衣女侍之裙角,
飘扬于你沉思的眸子前,
遂成为古代仙姝之雾縠;
其欲堕未堕之泪点,
如发光的钻石装饰上你的诗句;
银色的托盘泛出梦的虹彩,
Ice-Cream [2]融成乳白色的烟雾,
在烟雾中你搜寻玲珑的楼阁—
那渺不可及的神人之居。
你更欲骋飞龙而摘取北斗七星,
又入海探求鲛人夜泣之明珠,
以缢不死之情丝穿起,
系上彼女新沐之秀发。
你从那对蕴着万古愁的眼睛里,
可以凝望到更远的远方,
也许会惦念起远方的友人,
她日日翻着笨重的生活的书页,
但当她展开从远方来的银色诗笺,
她遥遥地祝福着咖啡座上的少年。
[1]吕亮耕,长沙人,诗人。
[2]Ice-Cream,冰淇淋。——陆注
春夜小唱
纵有南海鲛人的泪水,
该也凝成北极的冰柱了;
从你寒冷的目光中,
我学会了冬天的宁静。
灯光依旧是温暖的,
但咫尺有山河之感了;
在如花瓣凋谢的心情中,
我还能拾起褪色的旧梦吗?
檐雨纵能说出昨夜的故事,
但沉默是今天最好的言语;
关上你剥蚀的记忆的锦匣,
我也将那金钥匙投入海底。
雨夜
风涛做了四围的墙壁,
夜在雨声中更寥阔了;
春天的小病也许是偶然的,
但我明白我心上受的寒冷。
烦忧是失眠夜熟稔的过客,
踏着风雨的步子轻轻而来;
它也是最关切的探病者,
但额头在抚摸下更沉重了。
是谁打开了我记忆的宝匣,
里面珍藏着装饰过我的珠串;
纵使温梦于如豆的灯光,
泪影不会在夜寒中结冰吗?
芭蕉叶上萧萧的笔触,
记录出远古的荒唐的史话;
又是“小楼一夜听春雨”,
在江南该是卖花的时候了。
寄远
在地图上偏僻的角落里,
我寻找那一个生疏的城市,
不用问经过多少山,多少水,
我知道那道路比黑夜更悠长。
在暮春三月,落花如雨的时节,
你那里不是正飘着雪花吗?
你纵不怀想青年的柳枝,
能不惦念着镜中的眉黛吗?
深夜我想扬起梦的轻帆,
但能驶过冻结的河流吗?
想像南国的红豆于一点灯花时,
你也将闪着怀人的泪影了。
炉火
昨夜梦中有一炉熊熊的火,
你更为我不停地添着红煤;
环绕着屋子的是寒冷的风雨,
但窗子里面却关住了春天;
使我感到春天的温暖的,
不是炉火,是你温柔的手指。
火光映上你发光的面颊,
你让沉默说出我懂得的话;
从你的眼中我读出美丽的故事,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荒唐的传说:
那里有无边的蓝天,天上的星,
星光下静静地睡着的蓝的海,
呼吸着干草香气的草原,
苍郁的森林中猎人的火把,
牧羊女笛孔里秋天的调子,
一径踏碎落叶的麋鹿的蹄声,
吉卜西人篷帐里的四弦琴,
一支从银色月波中流过的歌,
我随着你梦幻的眼睛凝望,
望到那不可知的辽远的远方,
让炉火描绘出那奇丽的国土,
你的叙述像火星样闪耀着光芒。
于是我愿随轻风跟你到天的尽头,
或者乘长浪一直去到大海的边缘;
将炎炽的火焰象征我们的爱情,
艳红的火光渲染出我们的家庭,
我们将变成一对移巢的燕子,
飞向那开遍白色蔷薇的花园;
在那里展开另一个新鲜的天地,
那世界将是广阔而自由的。
我不再怀疑那远古荒唐的传说,
用我信任的目光望着你的眼睛;
你在炉中添满了透明的煤块,
让殷红的火光照亮两个人的心。
是那一瓣落花敲醒了我的梦,
于是我不见了炉火,火光中的你;
在春天我也感到了一点寒冷,
环绕着屋子的是永夜的风雨。
我不想再在梦的边缘追寻你,
当你已独自去到那辽远的城市;
我拾起一串梦像一串发光的火星,
用它来装饰我一些空白的日子。
大相岭的积雪使你感到寒冷吗?
想起我时也想起那熊熊的炉火吧!
过客
有一次,我是山中茅屋的主人,
而你是长途跋涉疲倦的旅客。
在一个昏暗的深山的寒夜,
你披着一身风雨轻轻而来。
你没有行囊,也没有精巧的手杖,
但你带来了一支流水的歌曲;
你用颤抖的手指敲响我的门环,
惊醒我蛰伏的冬夜安静的睡眠。
空谷的跫音是隐居者的喜悦,
何况你从远方来的高贵的过客;
我匆忙地点起银色蜡烛的火焰,
开门延接你如延接温暖的春天。
我为你安排下美酒与佳肴,
在壁炉中燃起殷红的火苗,
用我生命的经纬织成金色的帐幔,
夜来闪耀着万朵云霞的灿烂;
更穿起五千年的眼泪像珍珠,
在罗帐的四角装上发光的流苏。
用我柔软的发丝做成一套被褥,
枕上的鲜艳的花枝是印上的唇脂,
用心弦做成的竖琴弹起催眠的歌,
一对眼珠做明灯照亮你梦中的路。
一串美丽的诗句像一束鲜艳的花朵,
为你铺下一道瑰丽的神游的香径;
更用我静脉里贮藏的艳红的液汁,
渲染成你鲜明的梦的光辉和颜色;
于是你践踏着我的梦如温柔的泥,
安详地走进你奇丽的幻想的王国。
但当你采摘了一天星光的璀璨,
苏醒了你的一身风霜的疲倦,
你不再等太阳照上你的门窗,
也不等第一个山鸟在树上歌唱,
你毁坏我用生命织成的帐幔,
流苏断了线打碎一串串泪珠;
你丢下一个梦像撕去一页日历,
不说一声再会就重上你的征途。
我凝望着我的过客远去的背影,
用早祷时宁静的心情替他祝福;
但是我从此关上那两扇静静的门,
不再招待冬夜山中风雨的过客;
我不在四谷的月光下寻找失落的梦,
只默默地燃一炉火,唱起我自己的歌。
集外
一棵无名的小草
在绿阴之下,清溪之旁,
有着一棵无名的小草;
它几时萌芽,几时生长?
从不曾有人知道!
它领略过春风的温馨,
它曾经过秋雨的打击;
它接受过和暖的日光,
它饱尝过冷酷的冰霜。
它曾聆过夜莺的歌唱,
它也听过乌鸦的悲调;
它曾嗅过玫瑰的芳香,
它也遭过荆棘的阻挠。
棕榈嘲弄过它的柔靡,
橡树轻视过它的渺小;
蔓藤讥讽过它的孤单,
浮萍讪笑过它的枯燥。
云儿曾陪伴过它睡眠,
星儿曾看见过它舞蹈;
流水洗濯过它的忧愁,
明月照耀过它的微笑。
昂首行吟的桂冠诗人,
永远歌咏蔷薇的美妙;
携手同游的青春情侣,
永远赞叹紫兰的娇好。
这小草从来没有知音,
谁念及它的繁荣枯槁?
平凡装饰着它的生命,
沉默代替了它的悲号!
在绿阴之下,清溪之旁,
有着这一棵无名的小草;
它几时萌芽,几时生长?
从不曾有人知道!
一九三〇,十一,二五。中央大学。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1卷第3期,1931年10月出版)
爱神的赞美
让我用桃色的字句,
来赞美你伟大的爱神:
你是世界一切的创造者,
你是无上威权的神灵!
你是一切生命的泉源,
你是一切黑暗的明灯。
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倘使没有了爱情?
你充满了每个青年的胸怀,
你占据了每个少女的心灵。
生命还有什么力量,
—倘使没有了爱情?
你有太阳一般的热力,
你有花朵一般的芬芳。
你创造了光明的世界,
你沉醉了人们的心房!
你像诗一般的美丽,
你像音乐一般动人。
你延长了倏忽的生命,
你点缀了易逝的青春!
让我用桃色的字句,
来赞美你伟大的爱神:
你是世界一切的创造者,
你是无上威权的神灵!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1卷第5期,1931年12月出版)
征人之歌
别了,我至爱的人!
戎装已结束齐整;
我拿起了战具,
随着号角向前进!
别了,我至爱的人!
我不暇再抱你纤细的腰身;
我要用坚强的手臂—
去杀尽我们的敌军!
别了,我至爱的人!
我不暇再吻你鲜红的嘴唇;
我要用我的舌尖—
去吸敌人的血腥!
别了,我至爱的人!
我不暇再看你的眼睛;
我要用我犀利的目力,
去视察敌人的阵营!
别了,我至爱的人!
我不能再恋着你的热情;
我要用我整个的生命,
去为我们的祖国牺牲!
别了,我至爱的人!
我们的队伍即须起程;
誓以我沸腾的热血,
去洗涤我们的一切耻痕!
一九三一,(?)二十。中央大学。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1卷第6期,1932年1月出版)
别
我是轻轻悄悄地到来,
像水面飘过一叶浮萍;
我又轻轻悄悄地离开,
像林中吹过一阵清风。
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
像想起一颗夏夜的星;
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
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
(原载《矛盾月刊》第1卷第2期,1932年5月出版)
劝与回答
“朋友,请端起这快乐的酒杯,
不要终日在苦闷沉湎中徘徊!
朋友,请换了你那偏狭的眼光吧,
这世界原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坏!
“这世界原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坏!
一切浮动着的不全是丑恶和黑暗!
只要你能仔细地去观察,追寻,
这里面自然有光,有热,也有爱。
“不要说一切的一切的都是欺骗,
虚伪的区域里也许有真诚存在!
不要说一切的一切的都是残酷,
冷淡的氛围中也会有热血澎湃!”
“也许这世上原有光明存在,
是一种阴影将我的眼睛遮盖?
不错,我也曾看到过伟大的爱,
但它早被那时间的坟墓葬埋!
“也许这世上犹有真情挚爱,
我所看到的不过是虚伪与欺骗。
也许这人间还有着热血澎湃,
我却只见过冷的心与冷的脸!
“我虽然还不敢尽信你的话,
但我当接受你诚意的劝诫!
朋友,我将以另一种眼光—
重新去观察这神秘的世界!”
一九三二,元旦。上海。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2卷第2、3期合刊,1932年6月出版)
真诚的友谊
永远做个真诚的朋友吧!
我们已无意地相逢在今夜。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
可是这友谊毫无一些虚假!
我们结交用不着灿烂的黄金,
更用不着一切的假意的殷勤!
我们不要桃色的誓和金光的谎,
只要这一点点,一点点的真诚!
朋友,我是绝对地信任着你,
从不曾有过一些怀疑和猜忌!
我们没有任何的目的和企图,
只想在人间得点真诚的友谊!
一九三二,一,二。上海。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2卷第2、3期合刊,1932年6月出版)
问西湖
我最爱西湖中温柔的水纹,
终日只是静静地流个不停。
你这样地流过了多少年月?
沧桑世变可扰乱过你的心?
在水波中消逝了多少青春,
多少悲哀多少狂热和欢情?
你可曾存下过美人的影子?
你可曾留下过笙箫的馀音?
你听见过多少情人的誓盟?
你领略过多少诗人的哦吟?
可溅到过少女伤春的泪迹?
可埋葬过青年苦闷的灵魂?
我忍不住向你低低地询问—
问你世界上有过多少变更?
像是哀悼像是感伤的静默,
让荡漾的微波代替你心声。
一九三二,三,十。杭州。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3卷第1期,1932年9月出版)
荷塘
你看这接连不断的荷塘,
该是安排给旅客们欣赏。
呵,数不清的是莲叶田田,
还有数不清的红莲,白莲。
翡翠一样是鲜艳的绿叶,
雪白的花比白玉更皎洁;
红的像少女娇羞的面庞,
向着太阳的热怀里躲藏。
闻不着晨露倾泻的清香,
看不见初阳照耀的神光;
可惜不能在寂静的夜空,
望一望星光底下的睡容。
火车飞跑,去得像一缕烟,
再不能让我多一刻留恋。
晚风请你快留住我的梦,
让她今夜就睡在这荷塘中。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3卷第3期,1932年11月出版)
我所要的
我所要的是火焰的热,太阳的光亮,
珊瑚的鲜明,夜莺的歌,紫罗兰的香。
我也知真实的土开不出梦的花朵,
理想的树枝上只结一串失望的果。
世上没有这些也用不着惋叹,
我还不会对着秋林梦想春叶。
哪怕是冰一样冷,没有月亮的昏暗,
铁的黑,枭鸟的惨叫,陈死的气息,
我都不怕!怕的是冷灰中的火星,
留住不能实现的复燃的期望;
对那黑夜的萤火梦着日出的光明;
一现的虹彩,乌鸦的唱,野草的芬芳。
灵魂靠着这一点不永明的光,
在黑暗中去追寻梦中的天堂。
虽然得到幻灭的悲哀,绝望的痛伤,
我仍抱着单纯的理想,坚强的信仰。
我所要的是火焰的热,太阳的光亮,
珊瑚的鲜明,夜莺的歌,紫罗兰的香。
(原载《小说月刊》第1卷第2期,1932年11月出版)
我希望不再看见你 [1]
朋友,我希望不再看见你;
只在心中留下一点记忆!
偶然会想起你在星光下,
在没人知道的深夜梦里。
当我想起你的时候,
不是欢喜,不是忧愁!
朋友,我希望不再看见你;
让想像的翅膀自在地飞!
像一缕青烟,像一朵白云,
飘然透过我思想的轻衣。
当我想起你的时光,
不是留恋,不是惆怅!
(原载《小说月刊》第1卷第2期,1932年11月出版)
[1]原刊未署作者姓名,但紧接署名紫曼作《我所要的》一诗之后,疑为沈作,附录备考。——陆注
我爱这旅途中
太阳升在中央,
白的云,蓝的天。
微风吹起波浪,
那青青的稻田。
云影落在河里,
河水轻轻(地) [1]笑
在波中摇曳的,
是白莲的新苞。
那古老的城池,
原是不足留恋;
但繁华的都市,
一样使人厌倦。
看,这平原一带,
无边际的晴空!
车,不要跑太快,
我爱这旅途中。
一九三二,八,二十。京沪车中。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3卷第4期,1932年12月出版)
[1]疑排印有误,“地”字系我所加。——陆注
一朵白云
一朵白云在晴空飘浮,
偶然的,是我们的相逢;
你可还记得那个时候,
太阳正照着春花的红?
容易的,是我们的离别,
天上不会有永恒的虹;
我没有忘记那个时节,
落叶悄悄地怨着秋风。
倘使你能忘记我的话,
这相逢原不算一回事;
你就揭起记忆的薄纱,
轻轻地抹去我的影子。
倘使你不能将我忘记,
留下一点淡淡的相思;
你就在那星夜的梦里,
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
(原载《小说月刊》第1卷第3期,1932年12月出版)
想
在露珠还留恋着青草的清晨,
在夕阳已躲进了暮霭的黄昏,
我想起北极阁上鲜艳的霞彩,
又想起玄武湖中流动的水纹,
紫金山顶上的白云,云里的星,
还有你的那一对发亮的眼睛。
天风吹着云霞飘过我的梦里,
一朵霞带来了你的笑,一片云
里也有你的声音;湖水轻轻地
映带着你的影子流过我的心。
我不知是想起南京才想起你,
还是因为想起你才想起南京?
一九三二,七,十四,上海。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3卷第5、6期合刊,1933年1月出版)
夜
蓝空闪动着灿烂的星光,
四野里听不到一些响声;
月光展开她银色的翅膀,
沉沉地掩覆着一个夜深。
落叶不再沙沙地恋着风;
蝙蝠也悄悄地不敢透气;
这时让我做个轻轻的梦,
这梦里,有星,有月,还有你!
(原载《小说月刊》第1卷第4期,1933年1月出版)
等不得你
朋友,我要走了,等不得你!
因为猜不准你哪天动身?
前天你给我一场空欢喜,
从早上盼你直盼到黄昏!
亲密不过是幼时的伴侣!
谁又能忘记童年的美梦?
我们也应该有一次小聚,
诉说一年来别后的行踪。
你总该记得从前的欢笑?
还有沉静的陶天真的芬,
为了看月亮一夜不睡觉。
一转眼又是四年的光阴!
又白白地错过这次会面,
再留下一个空洞的后期:
深秋的时候在故乡再见。
现在,我是走了,等不得你!
一九三二,八,二十。京沪车中。
(原载《新时代月刊》第4卷第1期,1933年2月出版)
失去了的诗情
我爱在静夜趁着轻梦,
像一缕青烟溜进天空;
拨开白云,一层又一层,
明月照耀着我的路程;
跨过虹桥,再渡过银河,
水波溅出一串串柔歌;
摘下一万颗星辰灿烂,
装进彩霞做成的花篮。
我又展开幻想的翅膀,
飞上壁立万仞的山岗;
老鹰在古松顶上盘旋,
山鬼披带着薜萝出现;
雪练的瀑布泻下高峰,
是谁敲响仙宫的洪钟?
让天风吹破我的绡衣,
看山顶升起一线晨曦。
我对渺邈的远空凝望,
在沉沉的碧海上徜徉;
璀璨的浪花眼底涌现,
滔滔地洗濯我的足尖;
缀起鲛人一颗颗泪珠,
穿成了项链挂在胸脯;
沙滩上悄悄没有人走,
听黑夜里鱼龙的怒吼。
我的心随着蝴蝶翩跹,
憩在嫣红花瓣的边沿;
氤氲的香雾结成帐幔,
蓓蕾是最温柔的床毯;
绿叶上摇着黎明的光,
露珠散出清晨的芬芳;
将游丝穿起缤纷落瓣,
做成一顶五彩的花冠。
从前常在梦幻中留连,
轻痕印上过云锦诗笺;
现在不再有幻想和梦,
即使对着绚烂的彩虹;
一片面包压住了灵魂,
再也吐不出一丝声音;
这已经失去了的诗情,
遍人间天上何处追寻?
一九三五,十一,廿四。
(原载《文艺月刊》第8卷第2期,1936年2月出版)
你来
你来,在清晨里悄悄地来,
趁太阳还没有照上楼台;
你经过草地时不要踌躇,
小心碰掉一颗亮的露珠。
让一切的人都没有睡起,
我一个人在晓星下等你;
轻轻地告诉你昨夜的梦,
梦里有一阵落花,一阵风。
你来,在黄昏里缓缓地来,
趁晚霞还在山峰上徘徊;
你经过树林中不要留恋,
随着归鸦来到我的门前;
太阳落了也不要用灯笼,
我们正需要那一点朦胧。
这时你该为我吟一首诗,
但莫说离别,也莫说相思。
你来,在静夜里轻轻地来,
趁月亮还没有躲进云彩;
你经过黑径里不要害怕,
河边叫的不是鬼,是青蛙;
我们灭了灯,有的是星星,
没有人,不用怕谁来偷听;
这时你正好为我拿起琴弦,
低低弹出一段凄楚的缠绵。
(原载《文艺月刊》第8卷第3期,1936年3月出版)
你的泪
是南海鲛人的明珠,
一串串闪着梦的光辉;
但在我润湿的唇边,
却留着海水的咸味。
滚圆的晶莹的一颗颗,
园中摘下的透熟的葡萄;
当我的舌尖吮着的时候,
却尝着果汁的酸味。
让天国中圣洁的仙露,
尽量地洒向有情世界吧!
一点一滴灌溉着我的心,
有一天会开出青莲花来的。
(原载《中央日报》1937年3月7日第3张第4版)
尘土与春
从湖边吹过来的风,知道
柳条已绿成什么样子吗?
听说满野的樱花全开咧,
桃花正红得像游女的唇脂。
不知道草木消息的人,只有
从飘动的绸衫上看节季吧。
许多人从明朗的青空中来,
挤向没有阳光的屋子里。
而被尘土封锁住的屋中人,
却正梦想着窗子外的春。
告诉我,当你从外边来,
将带给我尘土呢,还是春色?
(原载《诗帆》第3卷第5期,1937年5月出版)
想
光影如蜗牛移动于粉墙,
时钟迟缓如老人的步履;
一天比亿万年更悠久了。
梦是开绽在镜中的花枝,
文字也变成笨重的符号;
希望只在跫然的足音上回响。
以一向饱餍珍羞的口味,
是更难忍受饥渴的煎迫的;
增人怀念的是当日的奢华。
(原载《诗帆》第3卷第5期,1937年5月出版)
赠孝感 [1]
我站在生和死的门槛上认识你,
手术室做了我们奇怪的遇合地;
你的飘动的白衣闪着纯洁的光,
像一朵云浮过我宁静的眸子前。
刀钳明澈而寒冷如北极的冰块,
你的声音却温暖如春天的溪流;
宽博的白帽束起我如云之鬈发,
埋盖全身的被幅堆着峨嵋之雪;
在那时你也许认不清我的颜色,
是朝阳的红润还是明月的苍白?
但我的安详的微笑给了你一点惊异,
肃穆的空气中穿起成串轻快的谈话;
记忆遂将这新奇的时间和空间,
写上我们友情的史册的扉页。
脑膜炎、结核菌销蚀你冥邈的沉思,
听筒、针管追随你忙碌的手指,
人类肉体上的痛苦得救了,
锐利的刀锋镌上你成功的纪录。
但我却用彩虹架起梦的桥梁,
采摘璀璨的星斗和皎洁的月光,
用情丝和思绪系上灵活的笔尖,
当做灯火照亮每个灵魂的暗隅。
我们的世界也许是不同的色彩,
而你却爱我的每首诗如每个病人;
你的目光从虹桥凝望天上的光辉,
你说你第一次看见烟云飘渺的仙山;
从此对着你病人忧郁的眼睛,
你却看到碧空里满天闪耀的星星。
但我却愿你只当我一首读过的诗,
可以从此忘记,也可以偶然想起;
我不想在梦的花园邀来你的步履,
愿意在每个病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原载《现代读物》第6卷第11期,1941年11月出版)
[1]吴孝感,沈祖棻在成都住院做手术时遇到的实习医生。参见《涉江诗词集·涉江词稿》乙稿〔喜迁莺〕词笺。
芦沟桥
三年不是短短的日子,
让岁月负起沉重的记忆;
芦沟桥还有如霜的月色吗,
怕也像泪水一样凝成冰了?
再没有对月而歌的夜行人,
也不见芦苇中临风的钓丝,
只有石阑上划下的仇恨的痕迹,
那是年年的风雨销蚀不去的。
但桥堍月光下长眠的战士,
曾在这桥上发出第一声怒吼;
为祖国洒出殷红的血迹,
塞北江南遂开遍鲜艳的花朵;
月色曾描绘下这悲壮的图画,
流水也永远记住这伤心的故事;
更让我们趁着每年初夏的南风,
招唤桥下百万不死的英魂。
(原载《中国诗艺》复刊第1期,1941年6月出版)
期待
感谢缠绵的三月的久病,
让我有一个秘密的期待;
我藏住那一点欢喜在心里,
因为它带来了少女的羞涩感;
我不想娓娓地去告诉流水,
和终日相对的四围的群山;
我怕月亮照出梦的颜色,
星星会对我顽皮地霎眼;
也不敢在人前说出你的名字,
眼光和微笑会泄漏出那消息。
但白天的阳光多么明朗,
夜晚的空气也变成柔和,
风和树林有愉快的私语,
秋虫也尽在草叶间唱歌;
宇宙为我守着温和的缄默,
等待那将来到的心跳的日子。
我将要告诉你别后的怀念吗?
不,那是你比我知道得更多的。
我将告诉你这里的山色和月光,
窗外高大的芭蕉和陌上的绿杨,
田里的禾稻怎样在雨水中成熟,
唤村而过的布谷鸟从晨到夕;
还有警报打破这田庄的沉寂,
早晚的飞机声替换水车的韵律;
村镇上来了许多流浪的异乡人,
农妇们赶场已买不起高价的鱼肉。
倘使你愿听凄惨的故事,
再为你讲城中大屠杀的纪录,
六十里外一夜通红的火焰,
血也涂上了乡村静穆的蓝天。
或者我们相对不说一句话,
让沉默代替那更多的言语;
也许让一串串透明的泪珠,
告诉你这一年的烦忧和辛苦。
我为你计算着千山万水的行程,
枕上有每个荒村中茅店的构图;
时间轻轻地像一支梦飘过,
这一天将伴着你的步履而来。
(原载《文艺月刊》第11年7月号,1941年7月出版)
寄亮耕
你的信从不同的城市投来,
娓娓地告诉我各地的风光;
我的思念追随过你的行踪,
也从晚霞里挹取过你的怀想。
这里有环围不断的青翠的山峰,
也有高低起伏的碧绿的田亩;
山路是崎岖的,田径也是崎岖的,
它们永远不负载任何的车辙。
交柯的槐树荫蔽着长长的石路,
时时有细碎的小白花飘落下来。
到处有合抱不拢的黄桷树,
是行人和负担者最好的休息所。
高大的芭蕉是终年长青的,
当窗遂有绿色的帷幕;
它常终夜絮语着萧萧的秋声,
你知道巴蜀之地原是多雨的。
我早晨和太阳一同起身,
向林间的小鸟说晨安;
晚间和落日一起休息,
青油灯仅为夜窗的装饰。
但我已久不闻到泥土的气味,
因为我病了从春末到秋初。
最近我又向这里的一切告别,
将去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你将在地图上找那荒僻的城市,
你的记忆中没有那生疏的名字。
我将轻快地向你说一声再见,
倘使你有诗祝福我的远行。
柬孙望 [1]
久不见弹吉他而歌的诗人,
眉宇间还有那一点幽怨吗?
湘江染碧的青衫早满是尘土,
夜雨会知道我们两地的怀念;
因为我们同住过一角小楼,
爱在夜间同听潇潇的雨声,
和着书叶的飒飒,笔触的沙沙,
小窗灯影下的趣味是闲静的。
但也曾在寒夜同为警报惊起,
在防空洞微弱的烛光下读诗。
流亡者的屋宇是整个的空白,
文雅的芳邻遂为唯一的装饰。
忘不了你初见时处女的温静,
和在老友面前的伉爽的谈锋。
如今谁是那临街小楼的主人?
岳麓山畔还有我们的足迹吗?
你还在月明之夜弹着吉他吗?
仍有清晨的歌声惊醒你的邻舍吗?
在灯光下写着清丽的诗句,
你是有更多的江南战后的怀思;
但我已失去了那时围炉的情趣,
凋谢的诗意渐在我笔尖上僵死。
然而在寂寞的久病的床榻上,
我仍爱听又怕听长夜的风雨;
不知道在远方怀人的永夜,
你的琴弦上也有风雨声么?
[1]此诗曾载于《长风文艺》第1卷第3期,1943年6月出版,诗题为《简友》。
病中吟
垂落在我的宁静的目光前,
夜如一顶深灰色的帐幔;
隔着空濛的梦的轻雾,
两扇黑漆的门扉轻轻地开了;
门里是一条墨玉铺成的长路,
光滑而无声地安放每个步履;
一队曳玄色轻绡的长裾的好女,
有着像明月一样苍白的容颜,
以润洁如大理石之素手,
为我执垂流苏之黑纱灯而前导;
将引我走到那深邃的路的尽头,
那是另一个幽静而窅冥的世界;
让纷落的黄叶作成我的坟墓,
碧绿的萤火是永夜的灯烛;
呼吸着泥土的香气和露水的清凉,
蝙蝠在飞,秋虫在缓缓地低唱,
苍郁的松柏有切切的私语,
白杨在夜风里谱出薤露之歌,
月光抚摸着青石的墓碑,
墓旁的春草也许开几朵野花;
更没有一个行人记起我的名字,
我将得到永久的平静的安息。
但是谁在我的枕边低低地呼唤,
将我唤回森罗万象的人间;
那静美的图画遂和夜色一起消隐,
我又在太阳下继续劳苦的旅程。
有寄
是辽远的秋的怀思,
是渺茫的梦的忆念,
我记起那个熟悉的名字。
从夜空星点的灿烂,
从草原萤火的闪烁,
我认识那对发光的眼睛。
让流水带去我的话,
让白云飘去我的梦,
晚风知道你住的方向的。
惜往日
是岁月积尘中剥蚀的史页,
是褪色绣枕上黯淡的远梦,
记忆的小船驶入渺茫的烟水,
我们遂相对如隔世的旧相识。
我纵不辞跋涉的辛苦追寻你,
我们的距离已是千重山,万重水;
不用让灯光重温往日的欢情,
从此我珍惜一串明珠的眼泪。
流星
我为你珍重过灯窗的遥夜,
还要向寒冷的晓风怨离别吗?
不用惋惜那串没有说出的话,
你的眼睛已告诉我更多的。
不想让你揭开我梦的一角,
在那金字书中寻找你的名字;
只让我在你心上划一道光亮,
像长夜碧空里闪过一颗流星。
寂寞
天地的迥阔是没有边缘的,
渺茫的大海更无涯际,
而日月星辰则永久不变。
在一片大漠的风尘里,
已寻不见前人的履迹,
后来者的足音更是阒然。
于是我有五百年的寂寞,
对浩荡的大漠风而高歌,
将一双泪珠寄与流水。
海的怀念
像翻开尘封的古老史话,
偶然地从遗忘中捡出你的记忆:
一片蓝色的大海,海上的少年,
我原不知道你的名字,连你的容颜
也渺茫到像海上白濛濛的烟雾;
但记得你曾说过愿和我去飘大海。
当回旋的风涛飘起海上的夜曲时,
你也许还有过一次诞丽的海的梦。
听说海上有蚌珠的泪,鲛人的泪,
海上的少年也有晶莹的泪珠吧?
从白鸥翅上泻下的月波中,
我有了辽远的海的怀念;
有一天我想扯起航海的风帆,
你能告诉我海上早晚的潮汐么?
别夜
凄黯的字句已成为残缺的史页,
浮萍的去路是只有任随流水的;
一缕烟永远系不住一个梦,
海阔天空是行云最好的家。
但今夜的步履为什么这样的沉重?
我不能抛下一串轻松的笑,像往日;
是谁在夜空装上满天的灿烂,
是星星,是萤火,是泪点的光?
(原载《和平日报》副刊《诗星火》第2期,1948年7月出版)
给女儿(一)
爸爸捎来了两幅画,
知道小女儿在想妈妈;
小女儿不但在想妈妈,
还知道妈妈也在想她。
聪明的小女儿啊,
让妈妈也对你说几句话:
你看见过长江悠悠的流水,
那是妈妈对你的不断的思念呀!
你看见过山上迷漫的云雾,
那是妈妈看不见你的忧愁呀!
你看见过阳光中怒放的花朵,
那是妈妈欢喜你的心呀!
你看见过春风中飘荡的柳丝,
那是妈妈牵挂你的情意呀!
你看见过朝霞拥出的太阳,
那是妈妈看见你时的笑容呀!
你看见过天空洒落的雨点,
那是妈妈看不见你时的泪水呀!
你看见过夜晚闪亮的星星,
那是妈妈注意你时的眼睛呀!
你感到过春天拂面的轻风,
那是妈妈抚摸着你的手指呀!
你知道山有多么重,海有多么深,
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吗?
那是妈妈对你的爱呀!
妈妈不会画美丽的画,
更画不出对小女儿的想念,
拿什么回答我的小女儿呢?
妈妈就写下了这几句话。
(1957年)
给女儿(二)
妈妈的病是很重了,
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
但是妈妈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祖国的下一代,
为了我的小女儿!
我要想一切的办法,
我要用一切的力量,
好好地活下去,
抚育我的小女儿,
像太阳抚摩着果树,
像露水滋润着花朵,
眼看着你的成长,
像树木的开花结果。
夜已经很深了,
妈妈在病床上还未入睡,
在想着她的小女儿。
我想摩一摩你的短发,
亲一亲你的小脸,
将你拥抱在妈妈怀里,
听你像麻雀一样的
叽叽喳喳地多话。
妈妈的病会好起来,
像以前一样和你一起,
生活得比以前更快乐。
妈妈要更好地学习,
做一个好人民教师,
做一个好妈妈!
你也应当记住:
妈妈为你受的苦难,
多少次和死神血肉的搏斗。
你要好好地学习,
做一个新中国的好孩子,
毛主席的好孩子,
妈妈的好孩子!
(1957年)
给女儿(三)
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是小女儿十岁的生日。
但是妈妈却睡在病床上,
不能看到小女儿的笑脸。
妈妈不能换上新衣到公园,
和小女儿一起游玩欢乐;
又不能拿起提包上市场,
买回小女儿心爱的礼物。
但是妈妈还是要送你几件珍品,
为这美丽的日子祝福!
妈妈要掇取秋天的月亮,
送给你作为光明的襟怀;
掬取冬天的白雪,
作为你皎洁的节操;
障取春天的微风,
作为你温和的态度;
摘取夏天的太阳,
作为你热烈的感情;
还要移来大海的汪洋,
作为你宽弘的度量;
采取钢铁的精华,
作为你坚强的意志;
向鹰隼摄来高飞的雄姿,
作为你勇猛的精神;
向白鸽分来安静的神态,
作为你爱好和平的性格。
最后,用妈妈的无尽的爱,
织成一个千丝的密网,
盛着这些宝贵的礼物,
请西王母的青鸟带给你。
望你仔细地将它们检收,
永远珍藏在你的心里!
(1957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