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俪园之忆
最近,港台朋友都在谈爱俪园哈同夫妇的往事,我也来搭一脚凑凑热闹。1956年夏天,我回到了上海,陈毅市长邀我在中苏友好大厦闲谈。陈氏第一句话就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说我知道,这是先前的哈同花园(爱俪园),诚如孔尚任《桃花扇·余韵》所写:“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而今,只有南边大门角上那喷水池是爱俪园旧迹,其他一点影子也没有了。我告诉陈市长,我在爱俪园住过。因为替哈同夫妇造像的程铿兄弟(其弟克猷),都是我的七中同班同学;而爱俪园总管姬觉弥,他本名潘孬,(孬,音劳,苏北人损人的称呼。陈定山说:“姬”,女臣也。“觉弥”,以白话文来译,便是“好像一个小和尚”。)苏北人,和我的朋友姚潜修兄是小同乡,因此有住园的机会。
以往在爱俪园住过的,真是各色人等,五花八门。五十四年前,旧历十一月十二日,即1911年12月31日,那位革命领袖孙中山就是从爱俪园启程,到南京去就任大总统职位的。那时,孙中山从国外回来,到了上海便住在爱俪园。其后,1919年,南北议和,集会于上海,北洋政府代表王揖唐南来,也住在那里。这位段派要人,虽不曾完成和谈,却附庸风雅,写了一本随笔式的上海小史,题名《上海租界问题》。他史识不够,史笔更差,却因为答谢园主的情谊,写了一篇比较像样子的《爱俪园记》。
爱俪园在上海静安寺路、哈同路交叉线上,原是哈同及其妻罗迦陵夫妇俩的私园,故曰“爱俪”,“爱俪”犹“爱侣”(杭州还有他俩的私园,名罗苑,在孤山南,今浙江艺术学院院所)。园占地三百亩上下,约及当年跑马厅(今人民公园及人民广场)之一半。亭台池石,备极壮丽,并参以佛寺之式。园分内外,入园第一处为海棠艇,艇右曰看竹笼鹅,前为茞兰室,黄檗山亭在其西,又西曰接叶亭,亭外草地,设垂花门,门对听风亭。其南循路而行,至柳湾,前有桥曰絮舞桥。北立一坊,曰“森立坌来”。临流有亭曰观鱼亭,北有圃,周以小径,径外一亭,石级层折,云气滃来,曰拨云。升其颠,又有亭曰碧亭,亭下长廊曰蝶隐,有亭曰岁寒。亭西曰“绿天澄抱”。过此入冬桂轩,前曰诗瓢,曰昆仑源。循冬桂轩,又西为串月廊,有桥曰引泉,过桥为九思庼;庼之南为延秋小榭,过榭里廊至飞流界,界之东有挹翠亭,亭之东为芝洞,其间曰方壶,曰小瀛洲。洲之北有石梁,是曰堆碧;前有石塔,为北洞天;循塔洞而行,一舟倚山而泊,鹢首西向是曰慢舸。舸前石峰曰太华仙掌,其后为云林画本。水临于南,桥曰迎仙,崖曰饮蕙。西有阁曰铃语,登斯阁也,园景历历在目,可远眺龙华。阁西曰涵虚楼,乃遥对飞流界,楼下一亭临爱夏湖,有石径曰六鳌远驾。西为平波廊,廊之西南,绕以花墙,有月洞,门额曰大好河山。门外有石峰,状若寿星,上有古松一株,是为苍髯上寿。折而东曰藏机洞,洞之上曰石坪台。自铃语阁回环曲折而来,胜境不穷,其胜处为山外山,有流水一湾,沿岸遍植花,曰逃秦处。其西南为万生囿,东北为赊月亭;亭之西有竹亭,额曰锦秋;其东一桥,曰横云,过桥为笋竿蕨乡;有方塔,七级矗立,池中层层喷水,下注于地,署曰千花结项(即今留存着的喷水池)。塔之南,石笋林立,曰石笋嶙峋。折而北则接卍字亭,亭额曰万籁笙竽。其东种竹千竿,花木蔚翳。
爱俪园的外园,共有七十五景。我们从卍字亭的竹林曲径向西南为松筠绿荫。其西有山,高下植梅,山顶小茅亭曰梅壑;循行至水心草庐,前有九曲桥,西曰兰亭修楔,前亘长堤曰柳堤试马。西为阿耨池,池北屋三间,曰曼陀罗华室。其东一带松山间,有思潜亭,其麓曰淡圃,圃之北临河一亭曰涉否可,从那儿棹舟可到水心草庐。亭后为万花坞,其南有桥曰渡日,过此曰烟水湾。其北接绛雪海,中有楼曰望云。后有长廊,循廊径横隔一河,有小桥曰玉,通频伽精舍,舍前为养生池,池上有亭曰鉴泓,池后一楼为春晖。其东乃是哈同宗祠。外园亭池,便到此为止。
内园由欧风东潮阁而入,其地以水为界,水通黄浦(苏州河支流)。潮上时琅琅可听,歌曰“黄河涛声”。过此西行为红叶村,村前有倏秋吟馆,上曰待雨楼,四面临空,古树森立。北有长廊,接二茅亭:椒亭与风来啸。南辟大路,竹柏夹道,由此入月在亭,至仙药阿,为主人所居,层楼叠栋,曰无障碍。其前为戬寿堂,堂共五楹,翼然有楼,左右廊宇宏深,曰巢云,曰选胜。迤西曰西爽斋,斋前石峰曰松发,曰寒山砭骨,皆嶙峋有奇致。其南为天演界,剧场也。其东编竹屏,有半面亭曰驾鹤,屏外假山,上有亭曰环翠;亭外草地,花圃参差径接,可通车马。南有池,旧名涌泉,朱栏绿筱,环其前后,中辟一月洞门,曰涌泉小筑;自此以来,皆翠竹粉墙,墙东则九思厩,到了外园了。东西遥隔,水相通,为天然之界线。像刘姥姥初到大观园,也仿佛是昆明湖上的颐和园。那一群清朝遗老名士清客,帮着这位犹太富人风雅起来,确比此间的狮子花园像点局面。那天,陈市长问我对旧楼新厦的印象如何。我说,这倒容易说的,旧园幽美,新厦壮美,各有千秋。不过,三十年后想起往景,昔日的爱俪园,总好像海市蜃楼,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有过这么个去处呢!
哈同(Abraham Hardoon),原是中东伊拉克的犹太人,生于公元1850年。早孤,年轻做了错事,被母亲逐出家庭,流浪海外,忽然到了上海,这就成为乐园中最成功的冒险家。哈同身无长物,只好做粗活,受雇于上海沙逊洋行,做看门人。这沙逊洋行,在上海有两家,一家是老沙逊,那是进出口商,以贩运鸦片为主;一家是新沙逊,以营地产为主。哈同服役的那一家,那是老沙逊;他小心谨慎,勤勉服务,很得老沙逊的信任。后来老沙逊年迈退休回国,就给这位年轻小伙子一笔退职钱,叫他另谋发展。那时,哈同只知道贩鸦片的门径,还是熟门熟路,做起老买卖了。贩鸦片可以稳赚钱,赚了钱,又放高利贷,慢慢滚成了大雪团。那时,他姘识了一位咸水妹罗莉莉,便是罗迦陵。她是上海人,地道的上海人,家住上海老西门梦花街,自幼是卖花的。她结识哈同以后,却有那股帮夫运;她劝哈同放下鸦片烟,改做地产业,那是新沙逊的路子。那时南京路迄静安寺一带,乃是郊外草原,地价不高。她就信了虹庙方丈的主意,接连买了南京路一带的地皮。哪知时来运到,南京路一带地价,日长夜大;那一带市面,也日趋繁荣;不过十年,成为上海商业中心区。他们的地产,几乎占了南京路的十分之六,地价涨了千倍上下。他们虽以五千两银子起家,到了民初,已经是千万家财的大富翁了。
哈同相信罗莉莉是他的福星,事事奉命唯谨;爱俪园中,罗氏便是慈禧太后,他自己也和光绪皇帝差不多。园中居然也有一位李莲英,便是那位姬觉弥,他以园中总管自居。
哈同夫妇,这一对从微贱地位爬到富比王侯的高贵层的幸运儿,确乎要关起园门来称孤道寡;园中男女仆役、连着他们所收养的孤儿子女,都要对他们跪接叩头,有如西太后之在颐和园。当清皇室崩溃以后,他们就收养了一批太监到园中来,显得爱俪园真的有着皇宫的气象了。(那位自居李莲英的姬觉弥,年轻时流浪北方,曾在宫中住过些日子,因此颇知宫中仪节及太后生活排场。)我那同学程氏兄弟所雕塑的哈同夫妇铜像就安放在园门口,园中人也必对之跪拜如仪。他们还花了一笔钱,收买了一批遗老、文士、书画家,当作园中点缀品。有一时期,爱俪园就等于遗老博物馆。那儿办了一所仓圣明智大学(周郎称之为苍蝇蚊子大学),校长便是姬觉弥,监督(副校长)便是喻长霖(湖北黄梅人,清末一甲三名进士)。他们所尊奉的不是孔圣人,而是造字的仓颉大圣人。那时,遗老中如罗振玉、王国维诸氏,治甲骨文,就在戬寿堂设立了文海阁,是继乾隆七阁以后又一阁;收存四库所未有的版本,还刊行了《甲骨石丛刊》,如《殷墟书契》前后编,《殷商贞卜文字考》,《殷墟书契考释》及待问编,这是一种风雅。俗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也。
哈同本不知书,罗莉莉也并不识字。不过,她有钱以后,也曾请人教她读写,识得一点粗浅书报,也会写得一张便条。至于风雅的门径,完全得力于那两位真假和尚:乌目山僧和姬觉弥。有人以为姬是乌目的徒弟,那是说错了的,姬之进园,乃是一位耶稣牧师推荐的(姬并未受戒,也未出家,也算不得是个和尚)。乌目山僧,本名黄宗仰,江苏常熟人。他富有才学,擅长诗词,也精通英日语文,同情同盟会兴中会的民族革命,崇敬孙中山;孙氏海外归来,在上海住爱俪园,乃是他所推介的。他皈依禅宗号乌目山僧(常熟有乌目山,故名),也许是一种烟幕。看他过的俗家生活,不戒荤酒,有时也穿西服和服,俨然翩翩俗世佳公子。而其由座上宾成为罗迦陵的入幕之宾,成为爱俪园的工程师,亭台楼阁,草木花石,都出于他的匠心。园成于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以爱俪园为名,因为莉莉小字“俪蕤”,其上再加一“爱”字,本意如此。他又劝说了罗女主刊印了一部《大藏经》,根据日本弘教书院本,配上了龙藏续藏,共八千四百十六卷,称为《频伽藏》。园中辟频伽精舍,尊“莉莉”为迦陵夫人。“迦陵频伽”者,梵语为鸟名,《正法念经》云:“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慧苑音义》云:“此云美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其音和雅。”
可是,罗迦陵毕竟是凡鸟,她虽尊敬这位自幼相识的高僧,而入幕的机会却让位给那位姓潘的飞仔式的假和尚姬觉弥。迦陵也宠信日专,让姬觉弥做园中总管。园中有这么一幅画像,从这边看去是哈同,从那边看去是姬觉弥,从正面看去则是罗迦陵,正所谓三位一体,迦陵则左拥右抱,得其所哉(这几幅画,也是程铿兄的手笔)。觉弥六根不净,但哈同夫妇却一直没有养个孩子;因此,迦陵收养了许多中西的孤儿寡女,有了十三太保、八姐、九妹之称。哈同先死,迦陵继亡,于是姬总管被逐出爱俪园。为了争遗产,各显神通,爱俪园也就分割成几十家。当上海沦陷时,一场大火,烧得七零八落。抗战胜利,我重回上海,访寻旧园,已破旧不堪了!
傅雷、大世界
法国前总理傅雷夫妇昨日重访北京,我在他的名下连上了上海大世界,仿佛他和上海大世界有关。是的,他和上海大世界有关。上回他访问北京,那是1957年的事。他到了上海,和上海荣副市长毅仁一同游览,他要荣氏带他到大世界去。荣氏指着延安东路西藏路角上那竖立着“人民游乐场”五字牌坊的所在便是。旧地重游,傅雷兴趣很好。那时,还是陈毅副总理兼任市长,他忽然一转念,“人民游乐场”又重复改为“大世界”了。我知道傅雷在《蛇山与龟山》的记行文中,并没说到这件事;这回,他到了上海,又复会看见“大世界”了。这个“大世界”和他有这么一段渊源。
上海的五湖四海英雄之中(所谓“白相人”),有三个最有名的“滑头码子”(头脑灵活,善于投机的角色),创办大世界的黄楚九,也是其中之一。上海的十里洋场,就在北门外城郊慢慢发展起来;今日最热闹的南京路,一百年前,正是野草丛丛,水鸟交鸣的原野。西郊(今日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一带先前的跑马厅),更是乡村景色。(在香港,我们都很荣幸地被称为上海国人,在上海,过了苏州河,如北四川路一带,已经是宝山县境,乡人到南京路,就说是到上海去,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是上海人。)后来洋场越来越发展,黄楚九首先和经仁山创办新世界于静安寺路西藏路口跑马厅角上。后来经仁山病逝了,经大娘子大权在握,一脚踢开了黄楚九;这是那位江湖好汉一生最大的耻辱,他就发了狠心,在跑马厅的另一角,创办了另一游乐场——大世界;除了南北部通地道以外,一切都比新世界的花样更多,规模更大。(黄楚九死后,这份企业,才转到另一江湖好汉黄金荣手中去。)
大世界,只要二角钱(银毫子)门票,那就可以上下五层楼到处看世界了。(先前也有变相收钱的办法,就是找了座位,替你泡茶,收茶钱,至于站着看或是坐在场后面那几行,也就不必泡茶。也有另外收钱部门,多少和色情或赌博有关。)进门便是哈哈镜,给我们乡下人开洋荤;进了院子的广场,便是杂耍场,节目不少。楼下也有一处书场,有时也有歌女来清唱。二楼以上,每层都有二三个剧场,从下午一时到夜半十二时,不断有节目上演,如地方剧种、本地滩簧、弹词、说书、话剧、戏法、曲艺、文明戏、电影等,只有京剧,才另设剧场,另售门票,叫作乾坤大剧场。上演的节目,也有第一流的剧种,如传家班的昆曲、淮扬戏,都在那儿演出过。初期话剧名角,如顾无为、汪优游也在那儿上演过。真是老少咸宜,可以看个一整天也看不完的。
可是,大世界乃是最足以代表上海风气,白相人天下,蛇鼠天堂,那真是藏垢纳污的所在。一进门,那院子里总有一二百个流莺,二、三、四楼也是川流不息的野鸡群,她们虽不会抬了我们去,只要看她们一眼,就会来和你搭腔了;间接就成为花柳病的传播线,所谓色情世界便是如此。因此,少女们,一过了十岁,就不能再上大世界了;直到大世界变成了人民游乐场,那色情气氛一扫而空,这才有让妇女欣赏民间剧艺的机会。那就是傅雷上回看了后大为惊异的。
说起大世界,想起了黄楚九;说起黄楚九,有人就联想到李裁法,好像他们都是走旁门的海派英雄。有人又觉得黄楚九比较正派些,陈定山许之为一代人杰。傅雷觉得先前的上海法租界富有巴黎气息,大世界也是巴黎型产物。我呢,以为大世界是缩小了的上海,黄楚九是洋场人物。
黄楚九本是眼科医生,他这一手本领还不错,却是以“艾罗补脑汁”起家,后来开了中法、中西两家药房。洋人把我们身体主宰从“心”搬到“脑”,因此,现代化的补药,他说要补脑。楚九找了一位西医朋友,开了一服带磷质的补剂方子,加上一些可口的果汁,让小姐、少爷、老爷、太太们爱吃。他定了一个药名,叫作“补脑汁”,他知道那是崇洋时代,中国医生的方子是不会有人信任的,一定找一个洋人;他就照了一张犹太朋友照片,印在上面,称之为“艾罗”。“艾罗”(Yellow)者黄也,拆穿来还是姓黄的人发明的补脑汁。在月亮还是外国圆的世纪,他就发了财了。
楚九生平做买卖,有两句秘诀:一个钱当十个钱用,一分本钱,配上九分广告,这就成为洋场生意经了。他最懂得望平街的神通广大。他最后一种药,叫作“百龄机”;一句广告叫作:“有意想不到的效力!”有人说,他这句广告,比十万字的宣传还有力量。药呢,还是补血汁之类的东西。
他是上海游艺场的始创者,他听了海上漱石生和孙玉声的主意,在浙江路南京路角上,新新舞台(今永安公司)的屋顶,开了一家楼外楼;那是茶室,带着两档说书和林步青滩簧,游客喝茶闲谈,登高望远,生意倒也不错。而且装了电梯,收费一角,也算是开洋荤。他脑子一动,和经仁山在跑马厅角上开新世界,游艺、杂耍、戏曲的花样加多了,而且南北两部有地道可通,这就把东南各城乡的人都吸引过来了;而且,只要两角钱,让你整天看个饱,我们乡下人顶合口味的。我说过仁山死后,那位经大娘子手段太辣了,一脚踢掉了黄楚九。他就心有不甘,在跑马厅角上,又开了一家大世界,花样更多,规模更大,也只收门票二角。而且有像样的乾坤大剧场,连法国的军政大员,都印象很深,可见这位黄老板的手法是不错的。
黄老板的一钱十用论,在企业上表现得很灵活;除了大世界以外,还在对面开了一家温泉浴室;大世界东边,开了一家世界日夜银行,便利走偏门的人存放。他还造了新光大戏院、中国大戏院两座大房子,办了一家烟厂,发行一种“小囡牌”的香烟,广告上写“小囡牌人人爱”六个大字。于是,他从地产上打主意,借了钱,买地皮造房子,又转押给银行,再买再造再押。于是,一发牵全身,如清末东南大富豪胡雪岩一般全部坍下来。给他致命的打击,乃是上海法租界××堂,那是高利贷之父。他一死,大世界也就转手了。其他企业,也都换了主人了。
在海外的上海佬,没到过上海城隍庙和大世界的,怕不会有了吧?连傅雷到了上海,第一句话就问起了大世界,黄楚九也就可以瞑目了。
傅雷,这位法国的来客,他所著的《蛇山与龟山》,我还不曾找到;不知他在1949年以前,到过上海几回?住过多久?他对上海掌故,也颇熟悉。他对荣毅仁氏也说到大世界门前的大炸弹,那是“八·一三”淞沪战事第二天,上海市民所看到的战争面貌。据当时的报纸载,说死伤千余人,一位德国记者说中国的空军闹乌龙,离目标还有好几里呢,真蠢。这倒是新闻报道上最保守的一页,实在炸死了一千一百二十多人,受伤的有二千多人。我们那天,正在新世界的角上,远远看见一颗黑东西掉下来的。报载是五百磅炸弹,大世界门口那一坎口有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直径大。炸碎了的残肢碎肉,堆在跑马厅角上,有二三丈长,四五尺高。我还看到一只残腿飞到大世界隔邻的青年会的九层屋顶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除了重庆大隧道和广岛原子弹,这一页,该是最惊心动魄的了。至于这炸弹究竟怎么会落在大世界门口,当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炸弹架子,给日军舰的高射炮打中了,因此落了下来。这一疑案一直没人找到过答案。战火扩大,大家也慢慢忘记这战神的第一个礼物了。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由当时指挥空军的飞虎将军,说到那炸弹有一千磅重,所造成的死伤,比报载多一倍以上;而落弹错误,乃由于那天天气,空军由五千尺高飞改为五百尺低飞,算错了时间,本该落在黄浦江苏州河口的出云舰(日本旗舰)上的,却落到跑马厅来了。这一礼物替黄楚九证明了一句遗言:本来新世界角上是上海最热闹的“通衢”,而今证明大世界门外是上海最热闹的“交会”了。
上回,傅雷进了大世界第一句话就是说:“太干净了,太干净了。”这意义包括黑社会人物的完全扫除和流莺、赌徒、小偷、乞丐一类垃圾的肃清。新的大世界,乃是人民游乐场。一位十岁以后没进过大世界的七十岁老太太,带了媳妇和孙女重到大世界,也和傅雷一样眼睛一亮。她说,从前大世界是野鸡世界。那十六岁的孙女问她:什么是野鸡?老太太说:“你们年轻的不懂、不明白。”她的媳妇,对着她笑笑说:“还是不懂的好。”
1956年,我重到大世界,以后几乎每年要去一两次。哈哈镜依旧是进门的见面礼。底层大院子那杂耍场,正是第一流杂技团;上回到香港来过的中国杂技团,就在那儿演出过。有一惊人节目,便是驾电单车跑圆墙的,胆小的人吃不住看,可真精彩。二楼以上的剧场、节目情况,大致和1950年以前差不多,但却丰富得多,也去芜存菁,真正百花齐放着。我们看过华文公司的《美丽的三江》,其中有大世界的镜头,那儿的淮扬戏剧团,便是最出色的地方剧团;有名的《杨门女将》,便是从淮扬戏的《十二寡妇征西》改编的。
我曾在大世界看过最坏的《雷雨》(文明戏),但今日的文明戏可真的不错,有名的《七十二家房客》,就是在大世界上演的。新的大世界,也就是新上海的缩影,从“蛇鼠天堂”变成了人民游乐场。
豫园、城隍庙
那位法国的来客傅雷,他和荣毅仁氏,看了大世界,接着又看了城隍庙,这是洋人的东方观,仿佛到香港的洋人看了兵头花园,还得看看狮子别墅。洋人心目中的城隍庙,便是湖心亭、九曲桥以及那“老爷花园”,如伊孛尼兹(西班牙小说家,以《四骑士》为世人所知)、芥川龙之介(日本文学家)所写的:“那边走着穿漂亮的洋服,缀着水晶的领袖顶针的中国时髦女郎,这面走着戴着银项圈的小脚三寸的旧式妇人,《金瓶梅》中的陈经济,《品花宝鉴》中的奚十一,在许多人里面,这样的豪杰似乎也有着。”这便是现代的中国。
依我的说法,古代上海的城隍庙,和豫园两不相干;到了过去一世纪中,豫园才和上海城隍庙二而一,一而二,合为一体,如洋人所看到的;可是最近三四年中,豫园是豫园,城隍庙是城隍庙,划分而二,傅雷重访城隍庙,一定会看到豫园公园的新景了。
“城”与“隍”,本来是两种防守性的建筑,“隍”乃是城外护城河;“城”“隍”各有其神,流俗合之为一,混称城隍。上海的城隍庙,仿佛苏州的玄妙观、南京的夫子庙、北京的东安市场,那一地区变成了百货杂陈、老幼妇孺交集的大市场。在芥川龙之介眼中,仿佛日本的“缘日”。
上海之有城隍庙,始于宋代;不过那时的庙宇在淡井庙,因为上海还只是一个市镇,属于华亭县;淡井庙所供奉的城隍,乃是华亭县的城隍。到了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上海由镇升为县,它的城隍庙仍在淡井旧地。直到明永乐年间(15世纪初),知县张守约,才将金山庙改建为今上海城隍庙。金山庙,本来是祀奉西汉名臣霍光的,称霍光行祠,乃是三国吴主孙皓所立。因此,金山庙前殿,至今仍祀奉霍光如旧,后殿才供奉那位红面的秦裕伯的神像,那是明代的事了。
说起了秦裕伯,其间就有一段掌故。据秦氏后裔秦温毅所说,这位元末的豪杰之士,乃是宋代文士秦少游的七世孙,世籍扬州高邮,宋末兵乱,才由他的祖父移居上海。秦裕伯在元末,中了进士,做了几处地方官。遭遇世乱,归隐上海,张士诚据苏州,聘他襄助政务,他固辞不就。后来,明洪武建了帝业,命中书省檄请他任职,他又托居母丧,未终制辞就。洪武下了手谕,说:“海滨之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坚不起,恐有后悔。”他只好应命到了京,却又不曾任官。洪武六年,他病逝上海。洪武诏令中说:“生不为我臣,死当卫吾土,着即敕封为本邑城隍神。”看起来,可说是有凭有据的了。
本来,上海城隍庙规模很小,清康熙年间在庙东构建东园,凿池造亭,堆叠山石,栽种花卉。上海文士曹一士赋诗纪胜,诗云:“神祠北际名园辟,寝庙东偏别殿开。更拟登高望云物,人间重筑小灵台。”“何年丹诏起孤臣,云树苍茫旧隐沦。东去题桥有遗迹,固应忠孝作明神。”“引水为山十亩间,祈年宴罢此中闲。石坛夜静神鸦集,海上云旗乍往还。”“斥卤桑田纵目初,万家耕织杂樵渔。赤氛黑祲年来有,凭仗登台一扫除。”
在我们印象中的城隍庙,就是以城隍庙为中心那一地段,上海城中的商业区。这一商业区,远比后来的英法租界市区早得多。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在百五十年前,派人探访上海,城隍庙那一带已经有了外来的洋货,称洋行街。我们时常到城隍庙去,但进庙拜神的机会很少很少。
殿前那一行都是吃食摊子,也有摆了桌椅,像个小店的;即如酒酿圆子、豆浆油条、南翔馒头、油豆腐线粉,各地的点心,在那儿成行成市。南翔馒头皮薄,肉细汤鲜,那是他们的特点。南翔离上海虽说只有四十华里,起意郊游吃馒头,毕竟是一件大事,到了城隍庙就可以过瘾了。而且酒酿常州味,豆浆苏州观前味,左宜右有,要吃什么有什么,真是老幼妇孺皆大欢喜。那儿有家小店,专卖茴香豆,颇有绍兴味;孔乙己把手指一点,说:“多乎哉,不多也。”便是这种豆。前些日子,我看见香港的上海南货店就有茴香豆,正是城隍庙来的,可惜年老齿落,已经嚼不动了。那儿也有冰糖山楂、糖葫芦,便是北京城东安市场的红果儿,也是小孩子恩物,我颇爱吃。我们到城隍庙去的,吃是第一。
庙外四围,茶楼很多,最有名的是春风得意楼,这是一句好口彩;每年元旦,进香祈祷的少妇少女,都上楼去吃一杯元宝茶(龙井茶加一颗橄榄)。逢月朔望,长三堂子漏夜前来进香,也在茶楼歇脚,真是美人世界。其他如湖心亭、四美轩、第一楼、春江听雨楼、鹅园、访鹤楼、雅叙楼……都是游人品茶之所;却也人以类聚,成为各业市人的会集所,有的是古董商,有的是茶客,有的是布商木客的生意买卖。好多茶楼是带书场,下午晚上有几档弹唱说书节目,茶客就躺在藤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听书,悠然自得。上海的说书人,就从那些茶楼中培养出来的。
我初到上海时,年纪很轻,脚力很健,听书兴趣并不高,吃了点心,就到处闲逛,和洋人一般爱在九曲桥那一带穿来穿去,反正往东向西投南落北,都无不可。兴尽,到处可以上电车找归程的。那一处原是豫园旧地,到今则是形形色色的旧货摊子。也有大小旧书摊,虽没北京琉璃厂的规模,却也有厂甸的样儿,长年如此。那儿的旧书,古今中外都有,讲版本当然说不上,拾遗补阙,大可以到那儿碰机会。我所收藏的第一份上海《申报》,便是那儿找来的。我曾找了一块旧的绸手帕,有一尺五寸见方。上面密密写着蚂蚁大小的字,用放大镜看,也颇端正,字字清楚。一块手帕上,就抄了全部四书,那是从前士子上考场做夹带用的。总之,随时看看找找也颇有意思的。
百货交集在城隍庙附近,也不及一一备举。有一条街,可说是鸟街,百鸟交集,要什么鸟有什么鸟;附带就有鸟笼、鸟粮、鸟杯,成为独一行市;入其街,只听得啾啾切切之声。连着就有白老鼠、小松鼠、兔子、狗仔、猴子、乌龟,小动物的世界。只有一点,和香港不同,在城隍庙买不到活蛇的。
此外,和神殿相应的香烛纸马,和时节相应的灯花,还有小姐所爱戴的白兰花,这便是城隍庙。
1959年,豫园部分,经过上海市当局的三年整理,恢复四百年前潘家园林旧貌,又从城隍庙分离开来,称豫园公园。我相信傅雷夫妇重到上海,访游城隍庙,又将觉面目一新了。
本来,城隍庙的西园部分,乃是明万历年间潘氏旧址,园主潘允端曾任四川布政司,拓地四十余亩,先后经营二十年(嘉靖三十八年迄万历五年),筑成了豫园,其意在侍奉父潘恩,颐养天年,故曰“豫园”。园内胜景,如玉华、会景、乐寿、容与等堂,如醉月、征阳、颐晚诸楼,如留影、含碧、凫佚、挹秀诸亭,他有留春窝、鱼乐轩、玉茵阁及家祠和一些神祠。当年凿地成池,叠石为山,池沼贯流,山石错列,陆具涧岭洞壑之胜,水极岛滩梁渡之趣,加植名花珍木,布置曲梁阁道,登山遥瞩,荡舟绕游,自是东南名园。潘氏当年自比网川平泉,以“人境壶天”题门前小坊,坊西高墉,还写着“寰中大快”四个大字。
可是潘家胜境,到了明末清初,便已渐次荒废。潘家子孙家境中落,到了乾隆年间,便把荒园出卖给上海城中的绅商集团,以与东园对称,乃为西园。绅商集资续建,花了十多万银两,历时二十多年才完成。据说,当年园基占七十多亩,可是到了同治七年重行清丈,只留三十六亩八分九厘二毫了。西园的意义,也和当年潘家私园不同,大半成为上海工商各业的公墅,园正中为三穗堂,宏敞高耸,乃是公晏朝贺之所。堂北有万花深处、可乐轩、留春坞诸胜,迤逦而东,有花神、听涛两阁;西北便是萃秀堂,右拥大假山。堂东有烟水舫、绿杨春榭、得月楼、玉华堂、莲花厅诸胜。玉华堂前植立的奇石,即系豫园旧物,相传是北宋宣和间花石纲中遗漏在东南的玉玲珑。这是洋人最欣赏的奇石。在石下燃放一支香,只见石洞处处生烟,有如雾中美人。西看胜迹有凝辉阁、挹翠亭、船舫厅、绿荫轩,南看有茶墙酒墅清弟堂、越丹阁、春禊阁及吟雪楼。堂前临大池,构亭架曲梁,夏时红莲盛开,晓起立桥上,面面皆花,绛霞晕目。这些景色,我们读乔鸥村《西园记》及王韬《瀛壖杂志》,能仿佛得之。在那以后,又添建了超然台、迥回楼、点春堂、五老峰诸胜,又改玉华为香雪、万花深处为万花楼,这就是海内外人士所曾记得的了。
西园的兴废,又和过去一个世纪的战乱有关。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英兵曾占据了城隍庙,九曲桥头的红莲便绝种了。咸丰三年(1853年),响应太平军的小刀会,曾在这儿设立司令部。后来清兵入城,西园便遭火劫,香雪堂、莲花厅、得月楼、花神阁,同付劫灰,只是奇石犹存,池塘无恙,犹存旧日规模。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入境,英法防兵又借西园为兵营,西园的浩劫,此为第一。同治年间,重新修葺,可以说是另起炉灶。今日的豫园,又在新西园的基础上参照了明代的记述,从西园回到豫园的旧轮廓去。只见古树参天,花木繁茂,回廊曲径,假山池塘俨然是潘老旧气象。上海文史馆诸老曾在这儿雅集,吟诗写画,抚今怀古,觉得豫园的市侩气息已一扫而空了。
四行仓库、八字桥
最近,中国电影出版社刊行的《中国电影发展史》,以及几位写回忆录的军政人物,都说到抗战初期淞沪战场的“四行仓库”和“八字桥”,以及送旗到四行仓库去的女童子军杨惠敏;也说到最后移防四行仓库的谢团长和杨营长。那一影片,就叫作《八百壮士》,阳翰笙(华汉)编剧,应云卫导演;由袁牧之扮谢晋元,张树藩扮杨瑞符,陈波儿扮杨惠敏,那是一幕悲壮的爱国写实场面,十分动人。正当武汉会战前夕,更是激奋人心。恰当其时,那位防守四行仓库的杨营长,从上海孤岛脱出,到了汉口,“中制”就请他在片前插演了一幕。那天,杨营长从武昌回来,对我说:“曹先生,今天,我可以死得了!可以死得了!”他是流芳百世了,就那么兴奋得睡不着觉。其后不久,他真的病逝宜昌的军医院中了。时经二十多年,中年以上的人,还记得抗战初期曾经在中外报纸占头条地位的“四行仓库”和“八字桥”;要问这两处是怎么一个所在,几乎很少人说得出来;就是那几位写回忆录,也不知当年的女童军杨惠敏后来怎么样,到哪儿去了。
我是在四行仓库住了两个月的人。八字桥呢,也是我到江湾上课必由之路。上回到了上海,特地到真如访了旧日暨南大学,绕道北新泾到了闸北,访了四行仓库,转到水电路,看了八字桥,重拾旧梦,再经江湾回来。即算在上海,也已是白头宫女说开元了。
说到“四行仓库”,有人以为是中(央)、中(国)、交(通)、农(农民)四行的仓库,那就说错了。在上海银行界,有大四行,即“中、中、交、农”;有小四行,又分北四行、南四行。北四行,即金城、盐业、中南、大陆四行。四行仓库和上海最有名的国际大厦,都是北四行的产业。在四行仓库的东边,便是金城银行的仓库。为什么谢晋元所统率的五二四团(即八百壮士),要移防到四行仓库去呢?原来淞沪战役展开战斗时,孙元良的八八师,负责闸北一带防务,从八字桥北站到沪西一带都在防守线中(王敬久的八七师,负责江湾、庙行一带防务,后来增援的宋希濂三十六师,便在八字桥与江湾间楔人,主要在水电路一带。这便是张治中所指挥的第五军,他的总司令部在南翔)。孙的司令部一直在闸北、沪西,第四迁,才到了苏州河北岸茂新面粉厂;第五迁,才移到四行仓库。其地就在苏州河北岸,贴近西藏路,即是说,过了金城银行仓库,便和西藏北路的商店隔壁邻接了。河的南边,便是上海市煤气库。那位设计移此的参谋处处长,他是下了险棋,料定日本空军不敢向四行仓库投弹的,因为离煤气库太近,日军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果然,住了两个多月,平安无事,也可说是置之危地而后安。
师司令部转到四行仓库以后,孙元良将军住在底层,仓库四周都已构筑了防御工事。我和张柏亭处长住在二楼,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做事。那是我一个人独霸淞沪战线新闻时期,我的电讯,占了两个月的头条新闻地位(除了平型关战讯到来那天)。我们曾经在四行仓库招待过外国记者,我还陪了他们,上仓库的屋顶,看明白日军的司令部,陪他们上北站第一线去,他们承认我军防线很稳固,日方报道失实了。
到今天为止,研究五二四团为什么要在四行仓库据守?后来为什么突然要撤退?一般人还是不明白的;总之,八百壮士守四行仓库是一个震动全世界的大新闻。
其实,我们在四行仓库招待了在上海的外国记者,一扫日军方所散布的“华军即将撤离闸北”的谣言,在当时的作用是很大的。但,10月8日的攻击,只是佯攻;那晚,闸北守军唯一的收获,是把日军从北四川路的西边赶到北四川路的东边,只收复了北四川路那几丈路的街面而已。在总决策上,便已开始淞沪全线的总退却。不过,从八字桥经北站到沪西这一线,到10月26日晚间,还是兀然不动,和“八·一三”开战那天一样,和日军对峙着的。那天白天,八八师已接上了江湾、八字桥间防线,八七师、三六师都已后撤。因此,五二四团接上了八字桥迄北站防线。那天晚上,八八师全线后撤,到沪西苏州河南岸。五二四团乃是掩护退却的最后部队,要等全师部队安全退却后,该团杨瑞符一营,才接任四行仓库的师部防御堡垒;即是说该营有与四行仓库共存亡的殉国职责。实际上,杨营只有三百七十八人,而以五二四团全团名义作战,乃号称八百壮士。那天晚间,孙氏闲谈中,叫我回租界来,要我第二天到南市枫林桥某地去。我心里明白,相持二个半月的闸北防线,那晚决定总撤退了。那晚,我心中一直放不落,我不相信闸北防线会撤退,我还希望会产生奇迹。27日早晨六时左右,我就赶到西藏路苏州河南角上,用望远镜看四行仓库前门,寂寂无动静,堡垒兀然如旧;我以为奇迹毕竟产生了。哪知过了半小时,日军试探前进的先头部队,毕竟摸索到四行仓库,控制着两边中国银行仓库,开始攻击四行仓库的侧面了。淞沪全线后撤,给上海市民带来了沮丧失望的心理;四行仓库的枪炮声,又激起了一线希望。
当年报纸所载新闻,连我的报道在内,都是虚张声势,夸大其词,不符合实在情形的。不独八百壮士,只是折半充数;连防御战开始时,谢晋元团长也不在仓库指挥作战,指挥作战的就是那位受了伤的杨瑞符营长。谢团长后来怎么进入四行仓库去的呢?在当时是一个大秘密。因为四行仓库连接金城银行仓库,当时据为防守堡垒,再过一间住宅便通到北西藏路一家商店后壁。我们就打开那后壁,通往那两仓库去。谢团长就这么进入仓库,代替杨营长来指挥作战的。陈参谋长也这么进去视察阵地。那儿,有一架通租界的电话,本来是我日夜报道战讯的专线,这时也成为军部指挥作战的通信工具。所以,那位被许为英勇的女童军杨惠敏,也就是这样从那后壁巨穴送旗入营,成为全国人心所寄托的。她到了后方,把故事编造得十分离谱,显得她是怎么不怕死;当然不会把爬后壁的实情说出来。她看见了我就十分难为情。我说:“这本来是演戏,让大家看了兴奋就是了!我会同意你的编造的;不过,前言要搭后语,编造要有谱,不要自己闹笑话就行。”她不久就代表全国童子军到巴黎参加世界童军大会,周游欧美。后来到了香港,闹了几场笑话,慢慢为国人所忘却了。而今在台北做体育教师,已经结了婚,养了孩子了。
四行仓库的枪声,以及仓库顶上的那面国旗,维持着上海的人心,也给日军的尊严以绝大的打击。市民的热烈支持,和国内外人士对孤军的热望,更是当时皇军最头痛的大事。因此,驻沪日本总领事对公共租界当局加了压力,要英方用外交力量压迫我军退出四行仓库。交涉重心乃在南京,日军方面,限我军于四十八小时中退出,否则,日军将进入租界;他们的汽艇也将驶入苏州河,从仓库前门来进攻了。我军最高当局乃于30日晚间,下令总撤退;当时,驻防苏州河南岸的英军司令史摩莱少将协助撤退。接洽之初,英方原说,我军士兵和军械分别运送,士兵即由西藏路上车,直送南市军部。(士兵便是通过金城银行仓库,经西藏路那商店走出,和北、西二面日军绝无关系,英军司令下令将日军探照灯打熄,撤退工作非常顺利。那晚午夜开始,黎明前即已撤退完毕。)可是,租界当局受日方压力,不让英军送我军往南市。因此,八百壮士(三百四十余人)便运往戈登路胶州路集中营,成为国际性俘虏,谢晋元团长也一直留在那边,直到后来被暗杀殉难为止。若干战士,那几年分别从集中营逃出,直到太平洋战事发生,还有一部分又被日军所拘囚的。在中日战史上,四行仓库八百壮士这一页,是写得很光辉的。
站在四行仓库顶上,看看当年淞沪战场的轮廓,这倒是研究军事史重要的一页。且说,1932年1月28日黎明,淞沪战役第一枪是从八字桥开始的;而1937年8月13日上午,第二回淞沪战争第一枪也是从八字桥开始的。血战八字桥,不仅是新闻记者的题材,也是时事戏剧的题材。在若干战士记忆中,对八字桥的印象都是很深的。
我们知道1932年,《淞沪停战协定》订立,我军退出上海,日本海军便在北四川路底天通庵车站附近构筑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这便是日军现代化堡垒线的支柱。司令部系用水泥钢筋筑成,下层系仓库,屋顶有高射炮阵地、窥测所,中层系陆战队营房。从司令部俯瞰天通庵车站及八字桥,遥对闸北北站,一到战时,便是一所要塞。东北和六三花园及日本坟山连成一线(日本坟山就在八字桥东边,六三花园就在司令部东边),西南连接着日本小学、福民医院,沿苏州河而西,又和戈登路底的内外纱厂,梵皇渡的丰田纱厂连成一线。(“八·一三”战役发生时,日军即先占据丰田纱厂,威胁我军在北新泾的防线。)再绕过沪西,和徐家汇的同文书院、祁齐路的自然科学研究所连成一线。由司令部而东,连着日本女学—公大纱厂—汇山码头,成为对虹口的弧形防守线。
因此,两次淞沪战争,八字桥成为中日双方的攻防枢纽,双方几次攻占了八字桥,却也几次丢失了八字桥,终于成为双方相持地区。最剧烈的争夺战,就在那一三角地带发生,日本坟山,上演了戏剧性的悲壮一幕。我在两次战役,凭吊八字桥,只见桥残岸毁,处处枪弹痕迹而已。
上海杂拾
金家巷
海外人士,熟于上海掌故的颇有其人;但能说出金家巷的所在的,不一定很多。金家巷并不是冷僻所在,一头接上静安寺路,一头接上新闸路,也可说是很热闹的转角。巷口竖立着一方刻着中英文的界碑,那是1893年(光绪十九年)所定的租界线。英国人似乎对这一条成文的界线觉得非遵守不可,于是,沿着界碑两边,越界筑路的已经越得十分阔远,可是,这短短的金家巷,大约有百来丈长,倒还是华界。住在这小巷中,照样有电灯、自来水的供应,只是不必对工部局纳捐,租界巡捕也不能到巷中来行使职权,成为三不管地区。(它已被包围在越界的路线上,上海市政府也不能到巷中来行使职权。)我每回回家,对着界碑总是微笑地看一下。
我也说不上上海通,这样三不管地区究竟有几处,我也说不周全,最著名的便是苏州河北的天后宫;那儿,除这所著名的“妈阁”以外,还有规模相当大的总商会。在宫外的河南路、苏州河路,都是当时的公共租界。上了阶石,进入天后宫范围,便是华界,不属于工部局的管辖。我们所召集的爱国运动,历史上有名的五四罢工、五卅惨案,以及救国会的抗日运动,都是在这儿集会,作为号召全市的司令台的。这,也就成为上海的海德公园,有着集会、演讲的充分自由。只是金家巷虽有这样的自由,大家不曾加以利用就是了。
“余生也晚”,住到金家巷时,已经不及晤见那位株守金家巷不踏租界一步的金家老头子了。清末那位顽固守旧的相国徐桐,他的家恰好也在北京东交民巷,和法国使馆对门,他是最讨厌洋人的,却天天非看见洋人不可。他发挥了他的“阿Q”精神,在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这一副对联,大为金老头子所赞赏,有一年贴春联,也写的这八个字。金老,谈者忘其姓氏,其家园亦已败落;我所见的,乃是一家影戏公司在那儿拍片,“西风”太劲,关不住大门了。
友人胡君,他是上海通;他说这副八字排洋的对联,也曾贴在《申报》的楼上。从《申报》顶楼,可以远望海外,而隔邻正是外国坟山。这样一贴,又增多了一种幽默意味了。
霞飞路上
在上海,说到法租界的霞飞路(现淮海路),正如说到公共租界的南京路,虹口的北四川路,每个人都有深刻的印象。我说过我对法国人的印象并不怎么坏,可是,法国的殖民政策以及“放逐”到殖民地上的法国官吏,实在不敢恭维。因此,那些法国的领事、神父、主教,一定要在上海“遗臭”万年;到而今,连“遗臭”的机会都没有了,唯一留着的就是马浪路,而今改为“马当”路。(马当在江西九江以东,那是江上要隘,一般人也不大明白的。因为“马当”与“马浪”音相近,所以谐音改名,并非纪念马当封锁的战役的。)霞飞、福煦和贝当,都是法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军事将领,可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中,贝当已经成为法国的国贼了。
我们住在法租界时期,霞飞路乃是我们日常必经之路,但它所以使人怀念,和这位英雄毫不相干。我们印象中,总觉得这一条路上的气氛乃是以“白俄”为基调,掺上了吉卜赛人的流浪情趣,用法国梧桐掩映着的。如阿雪所说,我们在这一条大马路上,随时可以看见这些全装披挂的哥萨克将校,威武地立在路旁。他的胸前满缀着宝星与勋章,闪闪地在放着奇光。(这些勋章的来源,有些说不得的。小当铺,和日本人开的铺子中,都有得出卖的。)依他们所诉说,“大的炮,小的枪,尖的矛,亮的刀,各色旗子,野兽似的人,撕人灵魂的声音,在血与血的交流、人与人的相拼中,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而由尼古拉二世亲手替他缀上这个勋章的”。这样的白俄,在上海,少说也有几千人。“白俄”在我们面前有两种很深切的印象。(一)他们似乎把西洋人的西洋镜拆穿了。(二)西洋人吃的虽说是“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这些高鼻子长胡子的俄罗斯人,终究带了“罗宋汤”和“沙拉”来让我们尝尝西方人的好菜。(厨子呢,当然是山东人。)
白俄少女——她们具有鹰的眼睛,狗的鼻头,狐狸的心机,虎豹的爪,看准了对象就一把抓住,非啃到皮尽骨碎不肯放手。红的胭脂,白的香粉,细细的眉毛,娇小的嘴唇,五颜六色的衣服,浅笑低窥的应酬,再加上做生意的一切本领。她们与一切绅士在赌着,下的注,一方是名誉和金钱,另一方则是肉体。有些说是二十来岁的少女,其实已经快四十岁了;也有的真是二十上下的少女,但她会倒在你的怀里,说她曾在莫斯科歌舞团中献过艺的。这笔账是无从算起的。
不过,在霞飞路逛街看野眼(“逛街”只是溜达,并非“拍拖”;“看野眼”,就是这么闲看,漫无目的地看了一家又一家,不一定买点什么;仿佛街上各店家橱窗里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的),踏尽黄昏,自有一种情趣;物我两忘,也不问是巴黎,是圣彼得堡,或是哈尔滨,就是这么荡着荡着。法租界和英租界之别,也仿佛澳门与香港之别,霞飞路上闲逛,多少还让我们透得过气来。
我写了上一节,已经深夜了。睡在床上,翻翻旧文献,霞飞路原名宝昌路。不意这位宝昌(Paul Brunat)先生,也是法国人,还做过六次总董呢。这位法国英雄霞飞,年轻时也曾到过上海,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曾到上海来过一次。合当补注一下。
“文艺复兴”
在旧上海的金神父路(现瑞金路)和亚尔培路(现陕西南路)的中间,又正在霞飞路的南首,有一家著名的咖啡馆,馆名“Renaissance”(文艺复兴)。在这条最富巴黎情调的街上,这儿更是带上了神秘情趣。“文艺复兴”的意义,我是明白的。我的朋友群中,爱在那儿“泡”上一半天的很多。我呢,一向对于“洋”字辈东西都不感兴趣,有时也奉命陪君子,在那儿附庸风雅。只是那儿出售一种似酒而非酒的麦水,乃是没成熟的啤酒,没啤酒那样的苦味,确实有点酒性,倒成为我爱喝的东西。
久而久之,才知道这位老板所说的“文艺复兴”和我们所理解的完全是两件事。我们是复归于希腊时代的自然情趣。这位老板是白俄,他要复返于沙皇的专制王朝;他们绝不称“列宁格勒”,一定说是“彼得格勒”;正如香港的一些人,绝不叫“北京”,而要叫“北平”的旧称。仔细看去,霞飞路以及这家“文艺复兴馆”,并不是什么巴黎情调,而是白俄情调,加上一点吉卜赛的流浪色彩,一种世纪末的情调。那位托名的“爱狄密勒”,在《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中有一大段文字,是记叙这一家神秘的咖啡馆的。我得把“托名”一语注解一下:这本书,原是洋人所供给的材料,商务印书馆叫阿雪整理的,稿子弄好了,却不敢出版;乃托名于“爱狄密勒”这么一位“无是公”,而由阿雪译刊,由生活书店出版。而今已有新刊本,大致和旧本相同。因此,前些日子,有人特地征求旧本《上海——冒险家的乐园》,我也并不想把手边的书借给他。他如知道“阿雪”译,只是托名而已,那就不必找旧本了。
阿雪说:“文艺复兴”中的人才真够多,随便哪一个晚上,你只需稍微选拔几个,就可以将俄罗斯帝国的陆军参谋部改组过。这里有的是公爵、亲王、大将、上校。同时,你要在这里组织一个莫斯科歌舞团也是一件极便利的事,唱高音的,唱低音的,奏弦乐的,吹管乐的,只要你叫得出名字,这里绝不会没有。而且就算你选过了一批之后,候补的人才还多得很呢,那些秃头赤脚的贵族把他们的心神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以消磨这可怕的现在。圣彼得堡的大邸高车,华服盛饰,迅如雷电的革命,血与铁的争斗,与死为邻的逃难,一切化为乌有的结局,流浪的生涯,展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眼前,而引起他们的无限的悲哀。他们歌颂过去,赞美过去,憧憬过去,同时也靠着“过去”以赢取他们的面包、青鱼与烧酒。
有一天,我在诺士佛台(香港)的一家公寓门口,看到“托尔斯泰”或是“拉斯普丁”样儿,一大把胡子的人物在那儿晒太阳,恍然又是霞飞路上的旧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