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侬软语说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山塘。”(姑苏风光)
前天晚上,杨乃珍的琵琶一响,呖呖莺声,唱出了七里山塘的风光,使人梦魂中,萦系着三十年前光裕社旧景。一千三百年前,那位坐着龙船下江南的隋炀帝(杨广),他到了扬州,爱好吴语,就无意西归了。尝夜置酒,仰视天文,对萧后说道:“外间大有人图侬(吴人自称曰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陈叔宝),卿不失为沈后(叔宝后),且共乐饮耳!”他喝得醉醺醺地,对萧后道:“好头颈,谁当斫之!”他的“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的颓废观,也正显出了吴语的迷人魔力。
1932年春天,我从上海乘轮船到了苏州。我这个久住杭州的人,应该怎么说呢?这是老年人的城市;杭州至少该是壮年人的城市。苏州的街巷,一望都是炭黑的墙头,在苏州做寓公,风烛残年,有生之日无多,在这儿安静住着,那是有福的。我在苏州,开头住在工专校舍(暨大中学部在这儿寄住),和沧浪亭为邻。后来移住在网师园(张家花园),乃是明代的名园,后来张善子、大千二兄弟在那儿养虎绘画;要不是我太年轻,真可以在那儿终老了。其后十五年,已经是抗战胜利后二年,俞颂华先生邀我任教社会教育学院,住在拙政园,又是名园胜景。我在苏州住的日子虽不久,吴侬软语的韵味,也算体会得很亲切了。(“阿拉”乃是宁波人自称。“吾伲”才是吴语。“阿拉”顺德人,固是可笑,“阿拉”上海人,同样是笑话。)
游苏州风光,第一件大事,就是上观前街,进吴苑吃茶。观前,有如北京的东安市场,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也是百货大市场;玄妙观只是一景,假使真有白娘娘,她一定会和许仙到那儿去烧香的。那儿有许多吃食店,豆浆、粽子摊,老少妇孺,各得其所。我们上街溜达,不知不觉到观前。当年苏州的好处,没有马路,不通汽车,安步可以当车。慢慢地街上的人都似曾相识,不必点头。进吴苑喝茶也是常事;吴苑是一处园林式的茶居,一排排都是平房。那粗笨的木椅方桌,和大排档的风格也差不了多少。可见挤在那儿喝喝茶谈谈天以消长日,也成为生活的一种方式。吴苑的东边有一家酒店,卖酒的人,叫王宝和,他们的酒可真不错,和绍兴酒店的柜台酒又不相同,店中只是卖酒,不带酒菜,连花生米、卤豆腐干都不备。可是,家常酒菜贩子,以少妇少女为多,川流不息。各家卖各家的;卤品以外,如粉蒸肉、烧鸡、熏鱼、烧鹅、酱鸭,各有各的口味。酒客各样切一碟,摆满了一桌,吃得津津有味。这便是生活的情趣。
吃了,喝了,于是进光裕社一类的书场去听书,也是晚间最愉快的节目。即如杨乃珍的评弹,都是开篇式的小品;也有长篇故事传奇式的弹词,即如《珍珠塔》,就是连续弹唱经月才完场的;《七十二个他》,也可唱上一星期的。至于评话大书,无论《三国》《水浒》,都可以说上一年半载,才终卷的。
我在苏州住的两年间,颇安于苏州式生活享受;因此,苏式点心,也闯入我的生活单子中来。直到今日,我还是不惯喝洋茶,吃广东点心。我是隋炀帝的信徒。
苏州女人,娴静清秀,丰度很好。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如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以及清末的曹梦兰(赛金花),都是仪态万方,使人心敬的。上海人有句话:“宁可跟苏州人吵嘴,不愿跟‘阿拉’宁波人白话。”“白话”即闲谈之意。拿林黛玉来代表苏州人的病态美,真是楚楚可怜。
苏州的园林,以幽美胜,曲折幽深,亭台楼阁,掩映于苍松翠柏、竹林苔障、小阜清流之间,一幅自然图画,林木花卉,衬得整个院落骨肉停匀。这些建筑大师,胸中自有丘壑。北京那几处大建筑,无论圆明园、颐和园、北海、什刹海,都是借镜于苏州园林,加以变化的。我们说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乃是北京曹家芷园旧宅,也是南京的织造府,真真假假,有着那么一点影子。它的蓝本,可能还是苏州园林,社教学院学生,爱说拙政园便是大观园,也可以这么说的。
我们自幼读了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印象中总以为是一所亭子;到那儿一看,原来是一处院落,临水曲榭,颇像西湖的高庄、蒋庄。这样的间架,我们可以在工笔古画中看到。在那样曲榭中,住着沈三白这样的画家,配着陈芸这样的美人,是一幅很好的仕女图。我住过的网师园,其曲折变化,远在沧浪亭之上。其中总有十多处院落,各自成一体系,有如潇湘馆、蘅芜院、紫菱洲、藕香榭,各有各的格局,彼此衬托得很调和。我还记得一处大枣园,后面一排房子,挂着一副柏木的对联:“庭前古木老于我,树外斜阳红到人。”配得上“古朴”的考语。我们住的是芍药花的园囿,总有二亩多大。正院那儿的三进房子,虽没天香庭院那么壮丽,也显出宏伟气象。这都得用画家的笔来形容,文字描写,总是不够真切的。
拙政园,那是大局面,大门外照墙崇伟,仿佛刘姥姥所见的荣国府。进了大门,一片广场,夹道廊房,总有一箭之遥。大厅后面,那就是曲折环回的别院,流水萦绕,假山重叠,有的临流小榭,垂柳深深;有的依阜重阁,朱栏曲折。身处其间,总仿佛非复人间尘世了。(我住在拙政园时期,因为是学校,有那么多师生,显得尘俗气味;一部分系庙宇别院,另成一角。近年来,已经重新修整,旧院打成一片,才是旧时拙政园的格局,我们且看《湖山盟》的镜头,显得更雅致宜人了。)
城中名园,游客艳称狮子林,乃是富商的家园。古代狮子林,不知是否这样的铺排?在我们跟前,总觉假石太多,拥在一堆,什么都舒展不开,一个“逼”字足以尽之。城外名园,首推留园,也是大局面。三十年前,坐马车逛留园,也是苏游的一个节目。究竟留园、拙政园,哪一个大些?我可记不清楚。只记得园中有几株大樟树,上栖白色水鸟,千百成群,把那一院子弄得满地鸟粪,斑斑点点,有如一幅花布。抗战时期,为军队所占住,园林渐废,不复成为览胜之地,直到近年,才先后和网师园一般修葺完整,成为游客郊游去处。
洋人到了上海,看了城隍庙,便算到了东方,有人说苏州才是古老东方的典型,东方文化,当于园林求之。
我执笔写沧浪亭景物时,手边没有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而三十年前的旧游印象,觉得非常模糊。今天,找了《浮生六记》,他写他俩到沧浪亭中秋赏月的情况:“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这么一说,沧浪亭的轮廓,更是完整了。
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写的是沧浪亭的人事变迁。从这一角来看苏州园林的人世沧桑,那真是苏州评弹的好题材。即如拙政园,文徵明、恽南田都曾作《拙政园图》,文徵明也曾作《拙政园记》。徐健庵作《苏松常道署记》(道署即拙政园),翁覃溪作《跋拙政园记》,王雅宜作《拙政园赋并序》,吴梅村作《咏拙政园山茶》,这已经是很丰富的传奇。吴诗有“儿郎纵博赌名园,一掷输人等糠秕”之句,据徐树丕(明末人)《识小录》称:拙政园创于宋时某公,明正嘉间御史王某又辟之,其旁为大宏寺,御史逐僧徒而有之,遂成极胜。徐氏曾叔祖少泉以千金与其子博,约六色皆绯者胜。赌久,俟其倦,阴以六面皆绯者一掷,四座大哗。其子惘然,园遂归徐氏,故此中有花园令之戏云。到了清初,园无恒主,初为镇将所据,后由海宁陈相国所得。梅村诗,乃有“齐女门边战鼓声,入门便作将军垒。荆棘从填马矢高,斧斤勿剪莺簧喜。近年此地归相公,相公劳苦承明宫”的叙事诗。园中有茶花,乃名种,吴梅村诗序中云:“内有宝珠山茶几株,交枝合抱,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仅见。”
不过,杨乃珍所弹唱的就是园林之胜,也不是名园的兴废掌故,而是和西湖比美的七里山塘。苏州和杭州一样,乃是江南水乡,我们的真赏在城外,不在城里,在坡塘,不在园林。日本画家西晴云作江南百题,苏州有专辑,凡十四题,除城中瑞光寺塔、北寺塔、下城陆荣拙政园及沧浪亭外,余皆城外风光。(他所画的沧浪亭,正如我所写的。)虎丘,乃是游人所必到之处;沈三白说他只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名留雅耳”。我也有同感。苏人附会虎丘胜迹到唐伯虎逸事,凿指为秋香一笑、二笑、三笑处,极为可笑,但也可见评话弹词的深入人心。
苏州城外寒山寺,以唐人张继一诗得名,骚客吟哦,夜半钟声,只是一刹那的感受,穿凿追寻,近于刻舟求剑。倒是东南一里半许,澹台湖上的宝带桥,长一千三百尺,桥墩五十三座,正如那位乾隆皇帝所咏的“两湖春水绿如浇,更作吴中第一桥”。
城外名山,沈三白说:“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这都是我们当年游踪所及。
《浮生六记》掇拾
瀛海曾乘汉使槎,
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
夜半涛声听煮茶。
白雪黄芽说有无,
指归性命未全虚。
养生从此留真诀,
休向琅嬛问素书。
——阳湖管贻萼题词
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世传只有四记(缺《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二记),乃苏州人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得抄本[杨氏乃是《循环日报》创办人王韬的妻兄。王氏曾找得阳湖(常州)管贻萼题词第五、第六二首,即系题《中山》《养生》二记者]。以我推想,当时可能有刻本,因此两次寄寓苏州,也曾作此幻想,或者在另一冷摊上找到另一六记全书,亦未可知。终于没能找到,当然是一缺憾。当年那位爱搜集逸书孤本的王均卿,他曾和郑逸梅先生商量,想请郑氏把二记补起来。他认为《养生记道》,可以随便讲,那是无所谓的。《中山记历》的“中山”,乃是琉球的别名。沈三白曾随赵介山出使琉球,介山当时有过日记。均卿藏有此日记,可以用作蓝本。当时,郑氏不曾答应他,王氏也于第二年去世。后来世界书局出版的《浮生六记》却是全本,不知谁的手笔,总是王均卿请人伪托的。
不过,补史之作,我虽不曾动笔,冷摊之求,也不出现什么奇迹;却因我战时游踪,颇可作《浮生六记》的印证,而沈三白所说“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此语先得我心。沈三白于乾隆年间,到了杭州,游了西湖;他说:“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那时,他不过十六七岁,也不曾看过公安派袁氏兄弟的游记,不曾听过张宗子的议论,对自然风物,别有真赏,自不可及。说起来,那位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所题赞的西湖十景,都没有什么了不得,而断桥残雪、曲院风荷、苏堤春晓,都只是一刹那的感受,各人有各人的会心,如何可以刻舟求剑呢!三白的说法,正是给十全老人的一种冷嘲。我最爱“平湖秋月”(日前中国艺术团也有此曲演奏),夏天的傍晚,骤雨既过,彩霞满天,新月初上;这时,摇一小舟,荡漾于孤山四围,系舟于柳荫中,爱侣在怀,茶香沁鼻,无言相对,这才是人生至乐。
我居杭州六七年,住孤山一年,如三白所说的:“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我们体味得很真切。
我读《浮生六记》并不很早,却是好几回用这本书做语文教材,读得很细;我曾用它教英国学生,效果很好。但,我真正了解得透彻,还在做随军记者以后。因为他《浪游记快》所写的差不多都到过。当年,我在上海教书,住在真如多年,也曾到过浏河;那是古代出海漂洋的最大港口。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今日的南洋),几回都从那儿起船。我们心里总以为从前人到广东福建做生意,一定乘上海船。哪知并不如此,古代太湖流域大城市商人(如苏、松、泰、杭、嘉、湖)走湖广的,也有坐海船的,大多数还是从运河入长江,到了小孤山,进湖口,穿过鄱阳湖,到了南昌,溯赣江而上,到了南安(古南安,今大庾),登陆过了梅岭,从南雄下船,经韶关到广州的。沈三白所写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程;乾隆年间,还是这么跋涉往来的。
三白他们从东坝出芜湖口,入大江,大畅襟怀(我也坐过长江的帆船,自比轮船多开眼界)。小孤山突立江中,三白远远看到,不曾上去过。从那儿便进入鄱阳湖,中经星子、吴城,到滁槎,才进入赣江口。约三百华里,才到南昌。我们乘内河轮船,也要一天半才到,古人乘帆船,顺水顺风,也要七八天才到。那些编造故事的说话人,他们都是井底之蛙,足不出户,说到王勃运来风送滕王阁,一夜之间,从小孤山直送南昌城外,只是幻设,绝无此可能的。不说别的,船到滁槎,顺风也得一整天,那不过是五十公里的事。滕王阁,以王勃那篇《秋日宴滕王阁饯别诗序》而著名,到了那边,看了滕王阁景物,无不大为失望。三白说:“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他才知道被古人所骗了。本来,王勃到岭南去探父亲,已是十七岁,并非如俗语所称十三岁。这篇序,并非滕王阁序,而是宴滕王阁日赋饯别诗的诗序。序中所写:“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都是虚拟,并非实景;那儿看不到西山峦冈的。至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是六朝骈文滥调;而登阁极目,看不到鄱阳湖面,“槛外长江空自流”之句,就是这么说便是了。
三白写他们在滕王阁码头换“三板子”,高尾昂道,溯赣江而上,经丰城、漳树到了吉安,那是走大船的江程,仿佛从杭州经富阳到桐庐的水路。吉安以上,经万安到赣州,只能走中型帆船,我们在赣州南门外,还可看到唐代人的系缆石,大概王勃的船也曾在那儿绾住过的。赣州以上,到南安那一路,有如新安江一样,只撑得舴艋小船,船行很慢。到了南安,过梅岭(即大庾岭)到南雄,三白走的是山路,经过梅将军祠。今日公路,用不着爬岭岗,因此,不会经过梅将军祠。我曾在南雄住了几天,曾上过梅岭。梅将军名,汉初人,沈三白未读《史记》,所以不曾知道。
岭南风土,和江南大不相同;古人(黄河流域)最怕到岭南,流放潮汕、海南,不作生还之想。所以岭上有“急流勇退”“得意不可再往”之碑。
沈三白的世代,和曹雪芹相先后,稍为迟一点。他们的学养,因为家世不同,差了一大截;但,两人的美术兴趣与观点,颇为相近,两人都是自然主义画家,因此,三白的《浪游记快》《闲情记趣》,都可以做大观园的契友。曹雪芹的幼年,正是扬州全盛时代;这一素华景色,三白到扬州时,还有机会看到,《浪游记快》中还保留了一段极珍贵的史料(《扬州画舫录》以外的真实描写)。
扬州衰落已百五十年,现代东南人士,谁都没有见过平山堂及二十四桥胜景,三白以妙笔写其妙眼,可供我们吟味。
我们读《浮生六记》,知道沈三白有一位总角知交石琢堂,名韫玉,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石氏生于乾隆二十一年,比三白大七岁)。三白曾经追随石氏,做石氏幕僚,到过荆州、潼关及山东济南,可说是很密切的朋友。我们初以为石琢堂的《独学庐全集》(二十本)中,一定会有沈三白的事迹可寻。哪知翻查全集,其中石氏记少时朋友事迹的文字很多,如沈起凤(戏曲家)、沈清瑞(散文家),他们都是碧桃诗社的社友,独少涉及沈三白生平的。石氏当然也想不到他的二十本《独学庐全集》,在后世寂寂无传,他的姓氏,还靠三白的日记才流传千古呢。
其中涉及沈三白事迹的,只有《题琉球观海图》,诗云:“中山瀛海外,使者赋皇华。亦有乘风客,相从贯月槎。鲛宫依佛宇,龙节出天家。万里波涛壮,归来助笔花。”可作第五记的补注。
鸳鸯湖
——嘉兴南湖
千古南湖水,偏宜此夜秋。
清尊邀皓月,桂楫荡中流。
露泾汀花秀,云寒古木愁。
美人天际隔,萧瑟罢登楼。
——徐之福《南湖秋撰》
1932年春,1937年秋,我两次过嘉兴,游南湖(鸳鸯湖),都是戎马倥偬,情绪非常坏,意兴索然。可是,南湖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因为吴梅村的《鸳湖曲》,乃是我最爱好的旧诗之一,不独触景生情也。日前,《艺林》刊载吴梅村《南湖春雨图》(上海博物馆藏),朱慧深先生有专文记注,又引起了我的感想。
王象之《舆地纪胜》:“鸳鸯湖在嘉兴城南,湖多鸳鸯,故以名之,亦名南湖。”对我们来说,南湖青菱,鲜美清甜,十分可口,荡舟采菱也是韵事。明末文士、复社巨头之一吴昌时,家拥巨财,备极声伎歌舞之乐。鸳鸯湖乃其私家园林,今日的烟雨楼,便是当年演戏的前后台,主人邀客在画舫饮酒、看戏。与会的都是一般文士,酒酣歌热,和歌伎欢乐终宵。歌伎乃是吴氏家蓄,多绝色少女;曲部新声,乃当时名家新谱。我国南曲,海宁一枝独秀,复社文士,对这一方面的兴趣是很高的。梅村《鸳湖曲》,开头那段说:
鸳鸯湖畔草粘天,
二月春深好放船。
柳叶乱飘千尺雨,
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
旧堤却认门前树。
树上流莺三两声,
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指吴昌时)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
画鼓队催桃叶伎,
玉箫声出拓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
脆管繁弦竞追逐。
云鬟子弟按霓裳,
雪面参军舞鸜鹆。
(这几句是说吴昌时的歌伎在烟雨楼中扮演昆剧。)
酒尽移船曲榭西,
满湖灯火醉人归。
朝来别奏新翻曲,
更出红妆向柳堤。
这样游宴色情的生活,又是极美丽的自然景物,真是神仙不啻也;但是吴昌时的名利念重,不忘权势,要入京做官去。曲中接着说:
欢乐朝朝兼暮暮,
七贵三公何足数。
十幅蒲帆几尺风,
吹君直上长安路。
长安富贵玉骢娇,
侍女薰香护早朝。
分付南湖旧花柳,
好留烟月伴归桡。
(长安指京都朝廷之意。)
吴昌时颇有干才;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当相,信用吴昌时,特擢为文选郎中。十六年六月,延儒归里,西台蒋拱宸疏纠昌时同延儒朋党为奸,招权纳贿,赃私巨万。七月二十五日,崇祯帝御文华殿,亲鞠情事,昌时铜夹折胫,一一承认。帝愤恨气塞,拍案叹噫,推翻案桌,迅尔回宫。锦衣官虑时复审,悉系之狱。至十二月初七日五更,昌时弃市,延儒亦赐自尽。他的收场是很悲惨的。因此,曲中转了一语:
哪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
中散(嵇康)弹琴竟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
(借山涛来暗指周延儒)
东市朝衣一旦休,
北邙抷土亦难留。
(北邙在洛阳北郊,此亦借用)
白杨尚作他人树,
红粉知非旧日楼。
烽火名园窜狐兔,
画阁偷窥老兵怒。
宁使当时没县官(指天子),不堪朝市都非故。
朱氏的记注中说:“方张溥之居林下也,谋起复周延儒以攫中枢政柄。其居间奔走者,吴昌时也。昌时固复社健者,居铨曹,号摩登伽女,有妖气之目。已先杀薛国观,更谋起周延儒,集巨资以为活动之费,每股万金,阮大铖、冯铨、侯恂(方域父)皆股东也。牛手眼通天,其法为通内,通珰,通厂。通内者纳田妃也,通珰所以通内,通东厂锦衣卫(皇室之特务机构),亦操纵随心,然其败亦在此。”
吴昌时既败,吴氏家园(鸳鸯湖在园中)便抄了家,归了公有;烟雨楼中,也就住了看管的士兵。顺治九年,梅村寓嘉兴万寿宫,又到了南湖,乃感旧作曲。慨然道:
我来倚棹向湖边,
烟雨台空倍惘然。
芳草乍疑歌扇绿,
落英错认舞衣鲜。
人生苦乐皆陈迹,
年去年来堪痛惜。
闻笛休嗟石季伦,
衔杯且效陶彭泽。
(吴氏的收场,颇近晋代的石崇,故云。烟雨楼,吴越时钱元璙所建。)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
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人海沧桑,黄粱梦醒,身与其会的,感慨更深。前几年,我们到了奉化溪口,临武水,对妙高台,我口里念念有词。珂云问我念的什么?我说:“吴梅村的《鸳湖曲》。”她也喟然长叹道:“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古今同慨之处甚多。
梅村还有《鸳湖感旧》律句,前有小序,云:“予曾过吴来之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后来之以事见法,重游感赋此诗。”有“风流顿尽溪山改,富贵何常箫管哀”之句,其意相同。那时,梅村的儿女亲家陈之遴,也有《江城子·鸳鸯湖感旧》词,云:“鸳鸯湖上水如天,泛春船,此流连。急盏哀筝催,月下长川。满座贤豪零落尽,屈指算,不多年。”“重来孤棹拨寒烟,罢调弦,懒匀笺。交割一场春梦与啼鹃。不是甘抛年少乐,才发兴,已萧然。”“交割一场春梦与啼鹃”,也正是梅村的诗意。
吴昌时的身后是很悲惨的,《霜猿集》有诗句,云:“一棺归葬松陵后,风雨楼中二女思。”(原注:昌时伏法后,有得其二女,皆绝色。)这两女,便被陈名夏的儿子掖臣所包占。《明诗纪事》有《湖山烟雨楼》诗,云:“势去朱门惟坠吻,邸封青岸有垂杨。孤儿亡命移名氏,橐葬归魂还夕阳。”昌时死后不久,明室已亡,到了清初,又是一个局面了。
不过,我在这儿追述这一段和鸳鸯湖有关的掌故,并没有要激起世人对吴氏同情之意。吴昌时那一群文士,即如周延儒那位汲引他的宰相,在乡间也是豪绅恶霸。周延儒的祖坟,便是被宜兴乡民挖了烧了的,可见民众对权臣豪绅积怨之深。吴昌时私人园宅,占有鸳鸯湖的胜景,其豪侈生活,也早为乡民所痛心疾首的了。他的贪污劣迹,首先揭发的,便是浙东山阴的名臣祁彪佳。当周延儒祖坟被挖时,祁氏正巡按苏、松诸府,捕治如法,却对周氏并不表示尊敬。祁氏尝询吴昌时于东林巨公,巨公曰:“君子也。”将荐矣,复质之刘蕺山,蕺山曰:“小人也。”乃易荐章为弹章(见沈冰壶《祁氏传》)。明末,宫中太监固无恶不作,东南的东林党、复社,也是绅士集团,其鱼肉乡里,搜刮剥削,也是千夫所指的。东林党人党同排异,有许多是非之论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刘蕺山对吴昌时的品评,和东林党人的说法,截然不相同。
最有趣的是那位打击了吴昌时的祁彪佳,在吴氏伏法后两个月,南归到了嘉兴。癸未(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十日日记:“从南湖行经烟雨楼及吴来之园,但遥望而已。过陆宣公桥北,观项氏园,……暂泊于三塔湾。”朱氏说他“当日心情亦甚复杂也”,此意很对。朱氏又说:“以祁氏经行诸处推之,则竹亭必在南湖之畔,密迩烟雨楼,而位于去三塔寺道上……吴氏园为明末叠石名家张南垣所构,上引彪佳日记,其前一日有访南垣于西马桥,晤其子张轶凡纪事。祁氏的寓山园,即请轶凡为之布置者。”人世间就有这么多的悲喜剧呢!
翁子穷经自不贫,
会稽连守拜为真。
是非难免三长史,
富贵徒夸一妇人。
小吏张汤看倨傲,
故交庄助叹沉沦。
行年五十功名晚,
何似空山长负薪。
——吴梅村《过朱买臣墓》
我两次到嘉兴,游南湖(鸳鸯湖以与澉浦北湖相对,故称南湖),都在兵荒马乱、心绪极坏的时候,因此,山水景物徒惹人愁。南湖广一百二十顷,可是弯弯曲曲有三十六湾之称;我坐在小船上,就让船娘随意撑来撑去,或停或走都无所谓。(南湖的船娘和寺庵的女尼是有名的,可是战事一起,日机在城中投了弹,湖上也不见人影,只泛着我那只小船,有着乾坤末日之感。)我默默地念着吴梅村的《鸳湖曲》,突然,船娘说是到了东塔寺了。登岸一看,原来是东塔雷音阁,阁后为朱买臣墓;吴梅村也有《过朱墓》的律句。吴氏自注:“朱墓在嘉兴东塔雷音阁后,即广福讲院。”(《一统志》称:朱买臣墓在嘉兴县东三里东塔寺后,其妻墓在县北十八里,一名羞墓。东塔寺相传即买臣故宅,梁天监中建寺。)
西汉得了天下的刘邦,是典型的流氓,朱买臣、庄助,也是典型的穷书生。庄助、朱买臣,都是太湖流域人,所以一朝得志,就要回家乡去威风威风,最主要的是要气气他那不甘贫穷离去了的妻子。(旧剧中的《马前泼水》,就是写这一故事。)他们得意时,张汤为小吏,曾经折辱了他;哪知张汤也得意了,他们也倒了霉了。朱买臣的下场,和吴昌时也差不多的。所以吴梅村诗中说:“是非难免三长史,富贵徒夸一妇人。”又说:“行年五十功名晚,何似空山长负薪。”黄粱梦醒,我们都想借吕先生的枕头的。
船娘又把小船停在另一湾上,说是苏小小墓。我是浙东人,对于苏小小是杭州人还是嘉兴人,她的坟在西湖边还是在南湖边,毫无意见。至于苏小小是南朝人,还是唐朝人,在我们有历史兴趣的人,也只觉得有点可笑,还是让袁子才去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子吧。吴梅村有四首无题诗,写他自己的一段浪漫史,第三首云:
错认微之共牧之,
误他举举与师师。
疏狂诗酒随同伴,
细腻风光异旧时。
画里绿杨堪赠别,
曲中红豆是相思。
年华老大心情减,
辜负萧娘数首诗。
环绕南湖那一带,都是这一类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1948年春天,友人们在鸳湖小叙;与会的有邓散木、白蕉、刘郎、余空我和施叔范,他们一时兴起,颇想募化一番,把烟雨楼重修一番,且说好了散木书匾,白蕉写联,刘郎、空我题诗勒石,但他们的话都成虚愿了。(散木已归道山,刘郎在《大公园》,余空我在《文汇报·新风》写诗。)
船娘们所不知道的有一件大事:即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在南湖上召开的,那是1921年7月的事。那时,全国只有五十七个党员,推举了十二个代表在上海集会,其中就有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何叔衡诸氏。共产国际也派了代表参加。本来,他们准备在上海法租界举行,为租界当局所侦知,追捕甚急。他们临时改计,乘车往嘉兴,乘船在南湖上集会,决定了党的组织原则和党的组织机构问题。语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今日新中国的大场面,就在南湖一席话开了头的。(那以前,乃是社会主义问题研究会时期。)
海宁陈家
百亩池塘十亩花,
擎天老树绿槎枒。
调羹梅也如松古,
想见三朝宰相家。
——袁枚《安澜园席上作》
唐宋以来,浙江海盐澉浦乃是通海的四大口岸之一,而海宁看潮,又是两宋以后的盛事。友人唐君,他是海盐人,特地邀我到他们家乡去看潮,我说我一向不爱凑热闹。有一回在江干看夜潮,有一回在城隍山上看午潮,都是十分壮阔的,海宁看潮,只是看人而已。不过,却不了他的盛意,还是在旧历八月底到了海宁,也到了澉浦;访巡了海盐杨家、海宁陈家的故园。
海宁陈家,从明中叶起,已经是簪缨世家;清初还是煊赫得很,乾隆下江南,三次到了海宁,住在陈家安澜堂。因此民间传说,乾隆乃是陈家的儿子,给清雍正帝换了去的。这一传说,和董小宛入宫的传说一样,都是不可信的(孟心史先生有了考证,已成定案)。不过,这样离奇的传说,不仅里巷间这么说,即陈家后裔,晚清时,那位写《庸闲斋笔记》的陈其元,也说了一段神话:
余家系出渤海高氏,宋时以勋戚随高宗南渡,住在临安,始祖东园公名谅的,明初,住在仁和(杭州)的黄山,游学至海宁。有一天,疲困得很,偶尔在赵家桥上少憩,忽而坠入水中。桥畔,一位开豆腐店的陈公明遇,白昼小睡,梦见一条青龙盘在桥下,惊起,忽见一男人正落向水中,急救了起来,问明了世族,就留在店中。陈老无子,只有一女儿,便把女儿嫁给他,便成为陈家的儿子。东园公一传为月轩公名荣,便依外祖姓为陈氏,一直开了豆腐店。
这就是陈出于高的来源。接着,陈氏又说了一段神话,说他们的檀树坟祖墓,乃是鬼神所指点的;他们那位月轩公把东园公的骨瓮葬在那边。“二世之后,遂有登科者,至今已三百年,举贡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宰相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科第已十三世矣。初葬时,植檀树一株于墓上。圣祖(康熙)南巡时,闻其异,曾驻跸观焉。”陈氏世代荣发是事实,但他也说错了一句话,康熙南巡六次,并未到过海宁,当然不会到檀树坟去看异迹。乾隆下江南,第三次才到海宁,前两次都不曾去。以陈氏的后裔说陈家祖先故事也这么豁了边,可见谈史事之难。
孟心史先生在考证中说:其前陈氏之贵显,在明为与郊、与相兄弟。与郊之后,虽有科第官职,无与相之后之侈。与郊在明,官至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与相官至贵州左布政。子元晖、祖苞同登万历癸丑进士。元晖官至山东左参政。祖苞官至顺天巡抚。这都是明末事。海宁陈氏科第上的奇迹,每每是父子兄弟同登一榜的。这都是明代以来便已如此。到了清乾隆年间渐已不如前了。(孟氏由此证明,陈氏之盛并不由于乾隆的看顾。)祖苞之子之遴,崇祯丁丑榜眼,在明朝官至中允,入清遂累升至大学士。唯一再得罪遣戍,终于死在戍所。弟之暹子凯允,于康熙初为尚书,谥文和。祖苞之后,虽多清贵,已不再登卿相了。元成亦与相子,终太学生,而卿相皆出其后。元成诸子,两子之后最贵。一为之,其子元龙为宰相,孙邦彦为侍郎。一为之问,其子诜为礼部尚书,转为刑部侍郎;孙世倌为宰相,曾孙用敷为巡抚。世倌在雍正朝,已历巡抚,至乾隆初,由工部尚书大拜。看了这番叙记,难怪民间有种种传说的了。
鸟歌花笑有余欢,
新得君王驻跸看。
分付窗前万竿竹,
年年替海报平安。
——袁枚《安澜园席上作》之二
经过了孟心史先生的考证,断然判定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海宁陈家四次,绝对和陈家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海宁冯柳堂氏曾经从相反方面,务欲证明清高宗为陈氏子,且直云乾隆是文简公陈元龙之子,可是,冯氏所提出的证据,恰好是一种反证,更证实了孟氏的定案。)那么,这位十全老人为什么对海宁陈家这么感兴趣呢?“安澜”二字,乃是他的主要缘由。陈氏家园,本来叫作隅园,原是明代陈与郊所命名的;清初,到了陈元龙,乃改为遂初园,到了乾隆在那儿驻跸,乃赐名安澜园。
原来,杭州湾很阔大,钱塘江口却很淤浅;潮浪,不仅秋汛很高,每月月中,照样冲荡;因此,杭州、萧山(海宁的对岸)和海宁的两岸,都靠着海塘来保护。筑堤塘护岸工作,唐代已经着手,吴越两宋,代有修建。元明两代,塘工重点不同,也是时时在兴作。清初,那几位皇帝着眼在东南一隅的文化、经济,康熙、乾隆的南巡,就有着监察民情收拾人心的用意。乾隆第一次(十六年)南巡,渡江到了绍兴;第二次(二十二年)到了杭州便回銮。到了乾隆二十五年,海宁潮信告警,海塘工程有石塘柴塘之争议。二十七年,乾隆三次南巡,乃亲临勘视。三月初二日谕:“朕稽古时巡,念海疆为越中第一保障;比岁潮势渐趣北大亹,实关海宁钱塘诸邑利害,计于老盐仓一带,柴塘改建石工,即多费帑金,为民永远御灾捍患,良所弗惜。”他要东南人士知道他如何关心民生经济。(当日,他又谕示:“尖山塔山之间,旧有石坝,朕今亲临阅视,见其横截海中,直逼大溜,犹河工之挑水大坝,实海塘扼要关键,波涛冲激,保护匪易。但就目下形势而论,或多用竹篓加镶,或改用木柜排砌,固宜随时经理,加以防修。如将来涨沙渐远,宜即改作条石坝工,俾屹然成砥柱之势,庶于北岸海塘,永资保障。”也表示他对堤工的关切。)皇帝御驾亲督,海潮安澜,这便是“安澜园”的主题了。
本来,乾隆的御诗,虽经过文学侍从之臣加以修饰,总是不十分高明的。独有御制《观海塘志事》诗可读。诗云:
明发出庆春,驾言指海宁。
海宁往何为?要欲观塘形。
浙海沙无常,南北屡变更。
北坍危海宁,南坍危绍兴。
惟趋中小亹,南北两获平。
然苦中亹窄,其势难必恒。
绍兴故有山,为害犹差轻。
海宁陆且低,所恃塘为屏。
先是常趋南,涨沙率可耕。
两度曾未临,额手谢神灵。
庚辰忽转北,海近石塘行。
接石为柴塘,易石自久经。
费帑所弗惜,无非为民生。
或云下活沙,石堤艰致擎。
或云量移内,接筑庶可能。
切忌通旁论,不如目击凭。
活沙说信然,尺寸不可争。
移内似可为,闾阎栉比并。
其无室庐处,又复多池坑。
固云举大事,弗顾小害应。
然以卫民心,忍先使民惊。
……
以此吾意决,致力柴塘成。
担水篓石置,可固堤根撑。
柴艰酌加价,毋俾司农程。
补苴示大端,推行宜殚诚。
这首诗说明驻跸海宁的缘由,用不着加以神奇的附会了。
乾隆驻陈氏安澜园,曾有《即事杂咏》六首,其一云:“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堤筑筹固,沙渚涨命宽。总廑万民戚,非关一己欢。”诗呢,写得并不怎么好,也把他到海宁的本意说明白了。
福地琅嬛主亦佳,
留宾两度午筵开。
逢逢海上潮声起,
还道催花羯鼓来。
——袁枚《安澜园席上作》
十全老人,六次下江南,四次驻跸安澜园,每次都有诗;我在这儿,当然不便多引。且看他第四次南巡(乾隆三十年),驻安澜园《即事杂咏》的第一首:“如杭第一要,筹奠海塘澜。水路便方舸,(前巡杭城,由陆路赴海宁阅塘,今年舟次石门,即从别港水道前进,先驻是园。取便程急先务也。)江城此税鞍。汐潮仍似旧,宵旰那能宽。增我因心惧,惭其载道欢。隅园城角边,新额与重悬。意在安江海,心非耽石泉。乔柯皆入画,好鸟自调弦。有暇诗言志,雕虫不尚妍。”即是说他这位皇帝,重视农田水利,未到杭州,先来看海塘了。(乾隆四十九年,六次南巡,先有谕示:“浙省海塘,前经降旨,将柴塘四千二百余丈,一体改建鱼鳞石塘,为滨海群黎,永资捍卫。”这是他一生大制作,所以念念不忘。)
乾隆对安澜园的印象很不错,所以他回到北京,就在圆明园中仿造了一处,也称安澜园,正如他中意无锡秦氏的寄畅园,也在京中造了一处(今存在颐和园中),如今圆明园中的安澜园,已经在英法联军之役毁掉了;海宁的陈氏安澜园,也在太平军战役中烧掉了。我到海宁,只是凭吊故址。本来陈氏隅园,原是宋封安化郡王王氏(禀)家园故址,因此有六百年老树,乃是南宋故物(也已在太平军战役斫掉了)。前几年,我在故宫博物院,看到《安澜堂图》,也可想见当年陈氏故园的规模。我们再用陈璂卿的《安澜园记》做参考,更可知当年的结构了。陈氏说安澜园在海宁城的西北隅,到了清初扩充为遂初园,广达百亩。其中楼观亭榭,供憩息可游眺者,三十余处,以朴质胜。乾隆二十七年,因为皇帝南巡,要驻跸园中,又增设池台,供驻跸之地。乾隆赐名安澜,园由是知名。
曲巷深里之中,双扉南向,来游者北面入。入园便是御碑亭,刻着乾隆的御赐五言诗,因为四次驻跸,所以碑阴左右,都刻满了诗(此碑尚存)。稍折而西历一门,中为甬道,道尽为门三楹,御书“安澜园”,榜于楣上。乃更西折入小扉,为廊三折,便到了“沧波浴景之轩”。轩面池,有小石梁,为入园之始径。自轩后东出,左右皆厢,历阶而登为正室,由其左循廊而入,后又有室,左右亦各翼如厢。这内外二室,便是园主人的私居。(园中蓄家伶,园主就在这儿听歌。)小石梁之西,穿过了藤花架,其内为堂,旧名环碧,乾隆赐名为“水竹延青”及“怡情梅竹”。堂后为楼,长廊复道,幽房邃室,甲于一园。楼前曲折而右,便是和风皎月亭。其南数十步,为澂澜馆。别有廊南行,便到了掞藻楼,自古藤水榭西来,为环碧堂。由楼右历山径,便到了天香坞。其东南便是群芳阁,由阁东南行,便到了漾月轩。迤南沿池为堤,过竹扉,转向东行,经一亭,北转至十二楼。由南楼之西,经山路,过小溪,山下有堤,陟山折西而北,便到了群芳阁。如不陟山,缘堤北行,曲折可到筠香馆,这又是乾隆御题的馆名。馆右丛竹中有径东去,北望有层楼耸然,那是陈家的寝宫。宫后一峰矗立,有磴可上,栏俯清流,望隔湖山色。如坐船,便可西入寝室前的大湖。小舟放乎中流,分两道,一道南行,一道东行,又可以回到上面那些亭榭中去。我们从园中梦游,又仿佛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了。乾隆皇帝游了江南,他回到了北京对臣下叹息道:“我虽是做了皇帝,可是宫中享受,还不及江南一富翁呢。”
秦淮河上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桃花扇·听稗》
香港有一大群阿Q文士,一直把“北京”写作“北平”(北平究竟在何处,他们也未必知道);心目中以为国家首都仍在南京,至于今日南京,究竟怎样了呢?他们也并不知道。我有一位朋友,他曾用《桃花扇》做蓝本,写了《桃花扇底说南朝》的小说,刊在CC的机关报《东南日报》上,恰正预言了蒋氏王朝的末运。此间一位朋友,唐人先生,写了《金陵春梦》,便以南京为背景,写这一代的兴亡。前年上海戏剧学院上演《桃花扇》,小女曹雷扮演李香君,我又看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和欧阳予倩的剧本。金粉南朝,兴亡相继,抚今忆昔,百感交集,也来写一段《秦淮河上》。
四十年前,我初到南京,正是“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杖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北洋军阀李纯主政时代,一场雨过,街道汪洋一片,跣足徒涉,简直不成市面。“如雷贯耳,闻名已久”的秦淮河,简直是一道臭水沟;“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是这么一幅萧条景况。我初到杭州,看了西湖,颇为失望;总没有秦淮河这么不值一看的了。那时年轻,还不知历史的累积是什么。好在夫子庙边上有一排茶楼,有一家六朝居,包饺干丝不错,那时包饺三个铜圆一只,干丝五分一碗,像我这样穷学生还吃得起。六朝居对面,有一家茶园,壁上挂上一副对联,联云:
近夫子之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傍秦淮左岸,与花长好,与月长圆。
此联甚妙;我们土老儿只看重上联的“饮食”,下联的“男女”,即使笙歌满天,也是与我无缘的。所以,那一个月的南京,除了包饺干丝,别的什么印象也没有。
第二回到南京,已经在国民政府建都南京之后,先前一片汪洋的泥潭,已经修建了中山大道,真是王道堂堂,直通中山的坟墓;两边法国梧桐,浓荫蔽日。可是,出了中山门,别道通往明孝陵的,只是凹凸不平的泥路,和柏油马路差了一大截。中山大路乃是蒋委员长天天必经的大道,所以其平如砥;至于委员长看不见的别道,那是“死人也不管”了。这是国民党政治的最好注解。我当时写了一篇小品,说:中山大路通往孙中山的坟墓,几乎闯了大祸(我说的那句话是双关的)。
第三回到南京,已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三个月,和上一回又相隔了十年。战后城市残破,瘦马败车,在马路上踯躅;可是,流民纷纷归来,都带着新的希望。我只过了一个月,又从九江东归,南京市面便大不相同。蒋介石本来打算还都北京的,踌躇了半个月,又依旧回到南京来,这就开始他的末运。
第四回到南京,乃是第一回“国民大会”集会“制宪”之时,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内战的火焰已经烧起来了。秦淮河上,征歌闹酒,天开不夜,正是醉生梦死的生活。第二年夏天,我第五回到南京,赶上蒋介石当选“总统”的热闹场面,内战已经不可收拾,大家忧心忡忡;党官们却懵懵昏昏,和蒋政权一同败灭;“王气金陵渐凋伤,鼙鼓旌旗何处忙,怕随梅柳渡春江。”南明的末运,正如此。
这一切,都已过去了。
乱石荒街,寒流古渡,美人庭院寻常。灯火笙箫,都归雪苑文章。丛兰画壁知难问,问莺花可识兴亡?镇无言,武定桥边,立尽斜阳。
——吴瞿安《高阳台》
我第一回到南京,实在年轻得很;对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风味,领略不得。不过,我已经看了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又在从南京到汉口途中,看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倒把秦淮旧梦慢慢熟悉起来。其后二年,俞平伯、朱自清二先生写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不管“雅得这么俗”,或是“俗得这么雅”,都使我更懂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道理。
《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以后,吴氏着力在写文士们的“酸腐”或“风雅”的画面,背景呢,就是秦淮河。他说:这南京乃是明太祖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是到哪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
那秦淮河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水,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吴氏想象中的明代秦淮河畔,如此如此,实际上乃是清初雍乾年间的南京写景。
近年,吴敬梓的《金陵景物图诗》出来了,此图不知是谁氏手笔,吴氏的题诗,却说了许多当年的实事实景。他说到当年的长桥:“图中绘一长桥数丈,曰长桥,今无此桥矣,或云余澹心所作《板桥杂记》,即此桥也。考明朝初年设诸楼,贮妓乐其中,教坊司掌之,以延四方游客。来宾楼在聚宝门外驯象街,重译楼与来宾楼对,鹤鸣楼在三山门外,醉仙楼在三山门内,集贤楼在瓦屑坝西,乐民楼在集贤楼北,轻烟翠柳楼在江东门内,淡粉梅妍与轻烟翠柳对,南市北市在城中武定桥,长桥在其处,所谓‘花月春风十四楼’也。”旧时景物这样一勾画,我们才有些了然。至于李香君和侯方域定情的“媚香楼”,本来不知在什么地方。1924年,南京修建马路,忽在石坝街发现了媚香楼的界石,才知道此楼去钞库街不远。(石坝街,隔了秦淮河,和夫子庙相对。)当代词人吴瞿安先生就写了那首《高阳台》,下半截结尾有云:“王侯第宅皆荆棘,甚青楼寸土犹香。费沉吟,纨扇新词,点缀欢场。”
在景物图长桥这一页,吴敬梓还题了一首诗云:“顿老弹琵琶,张奎吹洞箫。镂衣去湖湘,垂白犹妖娆。不见朝朝艳,空闻夜夜娇。惟余淮水月,曾照几春宵。”
江南花发水悠悠,
人到秦淮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
五更怀里啭歌喉。
——《桃花扇·眠香》
昨天早晨,我又把俞平伯、朱自清两位老师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读了一番。俞先生写的是一首散文诗,月色朦胧,依约迷离,在可把捉与不可把捉之间。朱先生写的是诗的散文,他把一种惆怅的情绪感染给我们,正如他们说的:“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他们乘的秦淮河的船,是七板子。(秦淮河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好,比杭州的好,比扬州瘦西湖的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得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秦淮河的船,有大船与七板子之分,七板子是小船,大船舱口阔大,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嵌着大理石台面。窗格雕镂细致,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镂着精致的花纹,使人起了柔腻之感;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舱前是甲板的一部分,上面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放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远望,可以顾盼两岸的河岸。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细艳晦是不一的,好歹总还像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在他们眼下,是这么一幅图画:“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悠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朱氏说他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
《桃花扇·闹榭》那一出,就是描写秦淮河上的灯船景色:“丝竹隐隐,载将来一队乌帽红裙,天然风韵,映着柳陌斜曛。”“龙舟并,画桨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吹箫打鼓入层云。”他们曾经即景联句,诗云:
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
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
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
辟兵逢彩缕,却鬼得丹砂。
蜃市楼缥缈,虹桥洞曲斜。
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拿。
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炼娲。
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
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
龟年喧笛管,中散闹筝琶。
系缆千条锦,连窗万眼纱。
楸枰停斗子,瓷注屡呼茶。
焰比焚椒列,声同对垒哗。
电雷争此夜,珠翠剩谁家。
萤照无人苑,乌啼有树衙。
凭栏人散后,作赋吊长沙。
倒是一篇秦淮河的赞词,可作俞朱二氏的秦淮河纪游的结尾呢。
《儒林外史》四十一回,也有这么一段文字:“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砂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千百年来的秦淮风月,就是这么一种画面。
吴敬梓从全椒移家到南京,寄居秦淮水旁,曾赋《春兴八首》,有云:
秦淮三月水,芳草绿回汀。
楼外莺梭啭,窗前渔榜停。
午烟随处满,卯酒未曾醒。
花事知何许,柴门竟日扃。
金陵春梦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金陵怀古》
到了南京,正如自清先生所说的,给历史的累积所压住了。《古今词话》载北宋词人,用桂枝香调咏金陵怀古的有三十多家,而以王安石这一首为绝唱。在南京这背景上,上演历史趣剧的,当然不从蒋、宋、孔、陈这四大家族开始。王氏词中就引用了杜牧《台城曲》中所说的故事。南朝最后那位陈后主,他自己住在临春楼,张丽华住结绮阁,龚、孔二贵嫔住望仙阁,楼阁之间,有复道相通。那时,隋将韩擒虎已到了朱雀门。后主正和张丽华在楼上打得火热。韩氏直扑南掖门,后主才匆匆从后院逃走,躲到井里去。军士们找来找去找不到风流皇帝,大家向井中叫唤,后主默不作声。韩氏叫军士向井投石,后主才大声答应了。军士放下绳索,把他拉上来,觉得很沉重。拉上来一看,原来除了陈后主,还有张贵妃和孔贵嫔二人,那才热闹呢!杜牧乃有“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之叹。
于是,柳敬亭弹弦唱一首《秣陵秋》道:“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那陈后主躲过的井,叫胭脂井;朝代换了,杨柳还是在春风中飘荡,叮咛莺舌燕语,依旧勾人情思。接下来的南唐李后主,又在上演新的一幕;周后正在病危,还没断气,他的小姨(小周后)已经倒在他的怀中了。“一向偎人颤,相看无限情”,这样的恋爱小喜剧。另一个韩擒虎(曹彬)又等在门口,于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了。这就是王安石所说的“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南明福王,在南京先后不过一年,可是,马士英、阮大铖他们就要这位福王扮演陈后主、李后主的旧剧,不管北兵的南下。阮大铖是南曲名家,他写了一部《燕子笺》;弘光帝听了他们的话,就下令按着名单去到旧院征选歌妓、清客来教演(《桃花扇》《董小宛》等剧本就说的这一故事。所以柳曲中有“蛾眉越女才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力士签名搜笛步,龟年协律奉椒房”之句)。一方面,马士英、阮大铖得了势,便和复社士大夫作对,公报私仇,侯方域几乎遭了毒手,所以曲中说:“五侯阃外空狼燧,二水洲边自雀舫;指马谁攻秦相诈,入林都畏阮生狂。春灯已错从头认,社党重钩无缝藏;借手杀仇长乐老,胁肩媚贵半闲堂。”赵高、贾似道的卑劣手段,二者都在南京出现了。
在南京以北,清兵分道南下。那位忠心耿耿的史可法虽说以身许国,可是他的部属,将悍兵惰,不堪一战。扬州失守,南京也就沦陷了;清兵屠城十日,这一血的记录,直到二百六十年以后才洗刷掉。曲中说:
龙钟阁部啼梅岭,
跋扈将军噪武昌。
九曲河流晴唤渡,
千寻江岸夜移防。
……
全开锁钥淮扬泗,难整乾坤左(良玉)史(可法)黄(功得)。
建帝飘零烈帝惨,
英宗困顿武宗荒。
哪知还有福王一,
临去秋波泪数行。
所以,侯方域口中叹道:“你看,碧草粘天,谁是还乡之伴;黄尘匝地,独为避乱之人。莫愁!莫愁!教俺怎生不愁也!”这正是:“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
湖水千秋有断霞,
池边树冷暮啼鸦。
柳条攀折愁谁诉?
帆影沿江几片斜。
——吴荆元《莫愁湖》
南京的名胜古迹,我依着吴敬梓的《金陵景物图诗》一一对照着看,先先后后也差不多到过了。不过,吴氏在南京住得久,熟知金陵掌故,说得更周全些。吴氏在《儒林外史》结尾,说了四位理想人物,第一位是荆元,做裁缝的,南京上元人。其人姓吴名亨,字荆元,真的是成衣工人,却会写八分书,诗也做得不错,上面这首题莫愁湖绝句,就是他写的。依吴敬梓的理想,一个有用的知识分子,不能如倪老爹那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末路穷途,要卖儿鬻女过活的。荆元这样有自己的生活技能,业余才写写字,作作诗,并不是为的什么风雅,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荆元的诗,才是真情实感的诗。这一点,我是最和吴敬梓同调的。
吴敬梓借杜少卿的口,说了他自己的诗论。有实感才有诗,他的作品中没有酸腐的“无病呻吟”。他大概和荆元一同在莫愁湖边晨昏与共握手谈心过的。他在莫愁湖的图中引说:出三山门(今水西门)外半里许,有莫愁湖,相传妓名莫愁者居此,因以为名。可是梁武帝诗云:“洛阳女儿名莫愁。”那就不会在金陵,其所以传闻者,以石城二字。按楚有石城,莫愁居之,却也不是这一石城。湖广数顷,水色萦回,石城横亘于前,江外诸峰,遥相映带。中有园亭,盛夏时轩窗四启,清风徐来,令人忘暑。此湖在明代为徐中山王(达)家园,乃是洪武帝赐给他的。相传,洪武和徐达下棋,洪武输了,就把莫愁湖送给他,因此湖中有楼曰棋胜楼,或许确有其事。中经兴废,清乾隆年间重加修建,增筑郁金堂、湖心亭,栽花植柳,称金陵第一名胜。也就是吴敬梓、吴荆元所游赏目睹的。太平军战后,湖淤园废。民初,我第一次访古,一片荒凉,只落得“幽静”二字。前几年,我重访莫愁,全湖已经修整完工,重建棋胜楼、郁金堂、荷厅、回廊、方亭、水池……辟为莫愁湖公园,湖堤广植垂柳白杨数万株,成为城西的最大公园。正如吴敬梓所咏的:
美人不可见,搔首望天末。
蔓草萦裙带,繁华点妆。
遥望风潭清,渐见溪堂豁。
野水飞鸳鸯,乔木鸣鸧鸹。
当风抚层楹,湖外山一抹。
我也和沈三白、张宗子一样,对名园胜迹,不爱赶热闹。我想吴敬梓当年也一定如此。秦淮河东西十里,值得我们留恋的,倒是青溪,有如杭州的西溪。过大中桥而北为青溪。孙吴时,凿东渠通城北堑以泄后湖水,其流九曲,达于秦淮。而今河道从潮沟南流入旧内,所过复成桥、西华门、莲花桥、珍珠桥(陈后主所命名)、元武桥、红桥、竹桥,入濠而色,所谓青溪一曲也。秦淮水亭相连,笙歌灯火,沸地喧天。路入青溪则两岸皆竹篱茅舍,渔唱樵歌互答于冷烟衰草之外。这才有着村乡渔舍风味。吴敬梓曾有青溪诗云:
路过白下桥,绿波静如练。
林中宿鸟安,桥影行鱼见。
旧内水瘀滞,断垣藤萝罥。
筑城断淮流,怅然思李昪!
至于古代负盛名见之于诗文的胜迹,如城南乌衣巷的王谢故里,城东南谢太傅所隐居的东山,带着美人气息的桃叶渡(王献之婢女渡河处),只能发思古之幽情;眼前所见,只是“城南送夕晖,春风燕子飞”,徒留怅然而已。
紫气冒碧峰,草木郁葱蒨。
千磴挹晴岚,松风满台殿。
……
言寻茱萸坞,云深不可见。
策杖下层峦,夕阳山几片。
——吴敬梓《钟山》
我们扭开各个电台,不时会听到周璇所唱的《钟山春》,开头便是“巍巍钟山”,她唱的是南京的景物。钟山在城东北十五里,两峰挺秀,北一峰最高,其上有一石泉,孙吴时改为蒋山。(这个蒋山乃是纪念蒋子文的山,和蒋介石毫无关系。蒋子文东汉末年,已经奉祀为神,他是秣陵的地方官。)山为都城屏障,阴阳向背,情态无穷,朝暾暮霭,朱殷掩映,其图尺幅中具有层岩列岫之势。北接雉亭山,明孝陵在焉。
出了中山门,顺着宽广平坦的中山大道走去,夹道梧桐交荫,过了蒋介石当年的官邸,不远便到了中山陵了。钟山乃是金陵的主要山脉,山南有中山陵、明孝陵和吴孙权墓,山北有明初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吴良、吴桢诸人的墓,看起来仿佛是明初的英雄纪念园。(风水先生们特别夸张地灵人杰之说,所以,孙权墓会和朱洪武陵同一地点。据说,明孝陵初建陵时,挖地得了孙权墓,朱洪武说:“孙权也是一名好汉,就留着他吧!”不过,我到南京时,孙权墓已不可见了。)东边巍巍地建造了一处中山陵,即是孙中山的坟墓。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他最伟大的过人之处,就是从封建社会成长的,却抛弃了帝皇思想,迎接民主政治观念到东方来。他的晚年,要唤起民众,接近民众。他所揭示的三民主义,不仅本着民族观念,建立平民政治,还要注意社会民生,他是反资本主义的社会革命。可是他的党徒,要把他安葬在高高在上的冈陵上,和民众远远隔离起来。他的三民主义,也就给他的党徒埋葬掉了。中山陵的前面是一大广场,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草地,有如一片绿茵;可是这片草地是禁地,我眼见一群小学生走累了在那儿坐一下,就给卫兵用皮鞭打了出去。我听到那位带队的小学教师愤然道:“看你们横行到几时!”从底层到中山陵堂,有二千多公尺那么高,走得你脚疲腰酸,可是要进入灵堂看一看孙中山的遗容,那就得看各人的运气了。倒是那位小学教师的预言很灵验,国民党的政权,就从中山陵边搬开去了。前几年我重到南京,再游中山陵,陵墓比国民党时代更美丽了,各国游客也更多了,向孙中山献花的友邦人士,大家都能看到孙中山的遗容。只是卫兵的皮鞭没有了,中山陵和游客之间,没有那么高高在上的距离了。
中山门侧,通往明孝陵的大道,而今也修理得很平整了;今日的南京和长春一样,乃是一大花园,连新街口都是锦绣园林。明孝陵也和北京的十三陵一样,成为游赏胜地。孝陵在独龙阜玩珠峰下,1383年落成,距今已有五百八十年了。那时,原有蒋山寺(即灵谷寺前身)和宝公塔。朱洪武定都南京,为了建造孝陵,才把宝公塔移到钟山东麓,并另建了灵谷寺(便是我们今日游览的灵谷寺)。明孝陵的规模很大,有人如看到过北京十三陵的长陵,便可仿佛当年的规模(孝陵长达四十五里,种松万株,养驯鹿千头)。中经清初的毁坏,再经太平军战役的烧毁,而今只有石人石兽尚完好如旧,此外,只有神功圣德碑以及宝城,还是明代的遗物。
(孙权陵在梅花山,今为著名的梅花圃,除了梅花三十多种,还有碧桃、海棠、紫薇、芙蓉、蜡梅、橘花和大树梅花。)
秣陵春
歌声歇处已斜阳,
剩有残花隔院香。
无数楼台无数草,
清谈霸业两茫茫。
——孔尚任《桃花扇·听稗》
我这儿所说的“秣陵”,又是南京的别名。“南京”究竟有几个别名?有的是一般人所知道的,有的一般人并不知道。“南京”这一名词,并不很久,迄今不过六百年。(一些阿Q论客,并不知道北京在辽叫南京,也叫燕京,金代叫中京,元代叫大都。北京的定名,迄今也不过六百年。)
最早的南京,叫冶城,二千五百年前,吴王夫差在此冶铸铁器,所以叫冶城(今朝天宫一带)。到了越王打垮了吴王夫差,便筑城于长干一带,称越城(今中华门外)。南京筑城自此始。战国时,楚国击退了越国,建金陵邑于石头山(今清凉山)。这是金陵名称的开始。秦灭楚,才改金陵为秣陵,与江乘、丹阳同属鄣郡,后来又改为丹阳郡。三国时,东吴孙权在此建都,改秣陵为建业,筑石头城。其后东晋、宋、齐、梁、陈都建都于此。西晋时,曾改建业为秣陵,又分秣陵之一部为临江,不久又改临江为江宁,其后又以秦淮河为界,北为建业,南为秣陵。东晋以后建都于此,改建业为建康。到了隋代,又废丹阳郡,置蒋州。唐高祖时置扬州,改江宁为归化;其后又改扬州为蒋州,改归化为金陵,接着又改蒋州为扬州,还州治于江都(今扬州)。从那以后,扬州就指江北,不再指江南了。到了高祖九年,徙金陵县于白下村,名白下县,与句容、延陵同属于润州。到了唐太宗时,又改白下县为江宁县,又后置丹阳郡。中唐以后,又以江宁县为江宁郡,后又改江宁郡为升州。却又废江宁,置上元县(我上面说吴荆元是上元人,即是这一县)。后来又废了升州,也把上元县属于润州。唐宋又设升州于上元。五代初,杨吴时,改升州为金陵府,下分上元和江宁两县。南唐以江宁府为都城。北宋初后名升州,宋真宗时改为江宁府。高宗南渡后改为建康府,作为留都。元世祖立江淮行省,治建康,后又改为集庆路。明初建都改称应天府,到成祖永乐十九年,移都北京,才改称南京,南京之名自此始。清代设江南省,改应天府为江宁府,仍治上元、江宁两县。我国的历史,也实在悠久,过去二千五百年,南京这一地建置上就翻了这么多的筋斗了。(南京今为南京市,也是江苏的省会,南京市包括江宁、六合、江浦三县。)
接着,我们就在这古城兜一圈吧,我们从中山陵下来,东行便是灵谷寺公园,古称“灵谷深松”,为金陵四十景之一。苍松翠柏,古木参天,红墙碧瓦,殿宇巍峨。吴敬梓所题的《金陵景物图》,也有此幅。他说灵谷,旧名道林寺,梁改开善,明洪武初,徙山之东偏,改名灵谷。自山门入松径,五里乃至寺。其路履之有声,鼓掌则声若弹丝,俗呼琵琶街。如今虽无此幽深,却有此幽静。佛殿不施一木,皆垒甓架洞而成,俗呼无梁殿,规制仿佛大内(原名无量殿,因建筑结构不用梁柱,又称无梁殿)。全殿宽凡五楹,共四十公尺,高二十公尺;建于1381年。后有浮屠,即梁宝志公幻身,改葬于此。塔前有石泉,僧昙隐所得八功德水也。左梅花坞,石泉旁有松偃轩。那儿有三绝碑,碑上刻有梁朝名僧宝志的像及像赞。像出于唐代名画家吴道子手笔,像赞系诗人李白所作,书法家颜真卿所写,故称三绝。碑下刻有元代赵孟頫写的《宝公菩萨十二时歌》(塔高五级,太平军战役中被毁,今为石塔,正面即为三绝碑)。那儿,和国民党有关的有谭延闿墓,和社会革命有关的,有邓演达墓。
缓步上平冈,怀古寻断碣。
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
柳荫酒旗扬,柳色茶烟结。
——吴敬梓《雨花台》
我初到南京时,就知道南京有聚宝山雨花台,因此,第一回到南京,就赶着要到雨花台去。出了中华门,向南看去,一片苍翠的山冈,便是雨花台。东冈便是梅冈,东晋豫章内史梅迹在那儿屯兵,抗御北方胡人的南侵,以此得名。后来,南宋抗金英雄杨邦义也在这山下殉国。太平天国时期,李秀成率队和湘军头子曾国荃相持经年。辛亥革命那年,我们浙江的革命军驰援南京,就从雨花台登高进城,激战经日。我那时只有八九岁,听从战的亲友高谈战史,印象很深。而今雨花台上还有辛亥革命烈士墓。国民党统治时期,共产党战士在这儿牺牲的很多,最著名的有恽代英、邓中夏、罗登贤和孙泽川诸烈士。此外还有我们的乡贤,骂永乐帝而死的方孝孺墓,正如吴氏所说的“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在抗日战争中,日军攻占了雨花台,从中华门入城;在他们的重机枪交叉火力下死去的,总有几万人。
相传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于此,感动了天雨,乃降鲜花,那当然是一种怪诞的传说。其冈产细石如玛瑙,故名聚宝。这种宝石,养在水中,有的鲜艳夺目;岁时供养水仙花,多取彩石围砌,另有生趣。台北永宁寺内有清泉,其味清冽。宋诗人陆游品定为“天下第二泉”。泉有两口,亦名永宁泉。从中华门顺着雨花台向南,那一处三角地带,三面环山,而今开辟为烈士陵园,一片草坪,南端便是烈士史料陈列室和纪念堂,佳日良辰,游客很多。
吴敬梓的化身,即杜少卿,他们夫妇俩,同携手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路,手中拿着金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这样的拍拖场合,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在当年是件引起议论的大事。这清凉山在汉中门北,原名石头山。又因楚国的金陵邑、孙吴的石头城都建造在此山上,又叫石城山。南唐李氏曾在此建避暑宫,后来改为清凉寺,又名清凉道场,因名清凉山。(寺的大部分建筑,都已倾圮,仅存佛殿,后院有南唐保大年间古井,北边有南唐殿基遗址,还有前面那一堵照墙。)清凉山形势,北与马鞍(包括古林寺)相接,东与虎踞关、小仓山、五台山、峨眉岭、蛇山相连,西面还有盘山,下面便是龙蟠里,在古代这都是名胜区。(小仓山便是袁枚的随园所在,其先为隋园,那就是曹家织造府旧地,也可说是甄府大观园所在。)
清凉山西麓有扫叶楼,相传为明末清初名画家龚贤(半千)的半亩园故址。龚贤曾绘一僧持帚扫叶,挂在楼中故名。我们登楼可以看到莫愁湖的水光,雨花台的山色,帆影列列在眼底。清末诗人易实甫曾有“最是江南堪爱处,城中面面是青山”之句。清凉山后,一片岩石壁立,曲折回旋,颇像一座城墙,这便是古代最有名的石头城。其中有一处石壁突起,好似一只大面具,俗称“鬼脸城”。此处因江为池,江流直迫城下,乃是军事上险要之地。又,汉中门内,盘山东边,唐代颜真卿曾造了放生池,即乌龙潭。清末叶,魏源住在潭上,筑一别墅,名“小卷阿”,潭中又筑苑在亭。而今都已毁坏不存了。乌龙潭东蛇山前有驻马坡,相传诸葛亮与孙权在此驻马论石坡形势,因此得名,筑有诸葛武侯祠堂,今已不存了。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这是一首传诵千古的李白诗,他写南京景物掌故,有着很深的感慨;而且他读了崔颢《黄鹤楼》,分量够重,这首诗才足以相比。凤凰台在南京城内西南角上,其右为凤游寺,初名丛桂庵,明神宗时,焦太史澹园易为今名。台在寺内,台已成了一个土堆,寺亦完全倒塌掉了。本来台在花盝冈,城内秦淮、城外护河二水之间。唐代升州城很狭小,因此在台上可登高眺远,如李白所写的。后世对这一土堆的怀念,还是由于李白那首诗的缘故。吴敬梓诗云:“酒星亦出没,台空凤难驻。荒葛罥修途,崩榛塞广路。如何划断碑,遽有步兵墓。后先两酒人,千秋动欣慕。”(其地旧有阮籍墓,故云步兵墓。)
《儒林外史》写南京景物,杜少卿夫妇登清凉山饮酒高歌,我已说过了。还有他那位令兄,酷爱男色,在莫愁湖上定花榜,也是空前盛举;说是“风流才子之外,更有奇人;花酒陶情之余,复多韵事”。接着庄征君进京应诏,钦赐了玄武湖,他们一家人就搬到湖中去住。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蓬,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渔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予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那是二百五十年前的景色。过去几十年间,我几回到南京,总是上玄武湖去,记得在那儿吃樱桃,又肥又美,印象很深。前几年上玄武湖,大经修整扩充,迥乎不同了。(玄武湖古称桑泊,又叫后湖,刘宋元嘉时,才命名为玄武湖。北宋熙宁年间,曾废湖为田,元代又修改为湖。明初,在湖中梁洲贮藏全国户口赋税册子,叫黄册库。环湖约十公里,水面约三九五公顷。湖水来自紫金山北麓,下游北面入金川河,绕狮子山至下关入长江;南面由武庙闸入城,经秦淮河入长江。湖中有环洲、樱洲、梁洲、翠洲、菱洲五洲。各洲之间,堤桥相连,水陆游览,都很便利。当前的玄武湖,比先前诗客文士吟咏的仙境还更美丽了。)我们出了玄武门,循着翠虹堤前行,便到了环洲,绿荫中耸立着两块玲珑石,还是从瞻园中移过来的,说是北宋徽宗年间花石纲的遗物。稍北有小山墩,传是东晋“形学家”郭璞墓,因称郭璞墩。全湖此处最高,登墩可以远望全湖,有如西湖的孤山。从绿荫深处过了白桥,就是樱洲;这是一个四面环水,水外环洲,洲外是湖的洲中之洲。此处便是吃樱桃的处所。出樱洲过小桥,沿着穿过小峡口,过了芳桥,便到了梁洲;洲上樱花夹道,雪松桧柏,苍翠成荫。洲上有览胜楼、玄武厅、陶然亭、白苑斗鹤亭诸胜处。从那儿东行过翠桥便是翠洲。此处风光明媚,最为幽静;而今乃是儿童的天地。从环洲折向西行,那就到了菱洲。这儿有一所规模极大的动物园,各种动物二百多种,一千八百多头。
从前有一位南京文士,曾赋《江南好》一百首,中有云:“江南好,最好是风筝。折蝶风前舒软翅,磨鹰云际转雄睛,绝技擅江城。”在玄武湖中放风筝,倒是年轻人的乐事呢!
南京余话
石戴土山砠,凌空飞燕子。
孤根荡地轴,不信深五里。
归客一开颜,太息江山美。
亭亭阁上松,淼淼岩下水。
——吴敬梓《燕子矶》
写了几段南京怀旧小记,意犹未尽。
友人陶行知先生二十五年前在南京创办晓庄师范,提倡生活教育;那时,他们又办了一处燕子矶小学,因此,1933年,我到南京,特地访问了燕子矶。(燕子矶北俯大江,与弘济寺相望,矶之得名,形如燕子。王渔洋曾有《夜登燕子矶》诗:“渡江访名山,层巅到曛黑。大江森欲动,浩浩千里色。把炬石燕飞,然犀潜蛟匿。北望灵岩塔,知是专诸邑。悲慨下沾襟,此意谁当识。”〔注:专诸,吴侠客。〕此诗可与吴敬梓《题燕子矶图诗》相印证。)南京城郊北观音山东北,一石吐江滨,三面悬壁险绝,势欲飞去,那便是燕子矶。观音岩怪石累垂,苍黛参差,上接云霄。大江从龙江关西来,直过其下。观音阁亦傍岩就江,凭着栏杆下望,瞰及江流,好似在楼船顶上立。行客至此,入观音港,舍舟登岸,便是关王庙,先至水云亭,入祠,左侧大观亭,坐石磴远望,便觉苍茫无际了。又扪松萝拾级而上,矶巅有小亭名俯江,从石隙下窥,犹见江转矶底。从形势上看,上则采石矶之险,下则金焦北固之胜,北向扬州,便一片平原了。
我初到燕子矶的第一个印象,便是离开城市到了乡村了;如把南京当作上海,燕子矶就仿佛宝山炮台湾。陶氏办乡村教育,选择此镇作示范教学,为教育文化界所注目,却受国民党当局的嫉忌,终于被封闭解散。我原想在那儿尝试做讲史说书,也不能实现。(当年,孙伏园在河北定县,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和陶氏一样各有从乡村教育下手改进旧社会的壮志,陶氏最为激进,为当局所不容。世运迁变之机,早已显露了。)陶氏就陪着我们在大江矶头游览了一回。那儿江流浩荡,对我们仿佛有一种启示:对人生消极的就会奔赴波心。陶氏曾在那儿立过一块碑,上书“死不得,早回头”六个大字。
前几年,我重游燕子矶,也登上矶头,那儿有一座乾隆的御碑亭;我们就在亭阶静坐,眺望大江,烟波浩渺,江涛拍岸,轰轰有声。友人告诉我们:百二十年前英军进攻南京,就从此处登岸,入观音门进至迈皋桥。清廷大惊,乃签订了《南京条约》,决定了香港的命运。这是燕子矶和海外呼吸相通之处。下了矶石,我们向西南行进,就到岩山脚下,沿山奇峰迭起,绵延十余里。岩山原有十二洞,这都是悬崖绝壁,为江水冲激而成。我们到过的,除了观音洞,还有头台、二台、三台各洞。
头台洞在观音阁西,洞口正中为佛殿,殿后石笋排立;洞门外石壁上刻了一个大“寿”字。又西便是二台洞,从山岩筑成的石屋,还凿了一个观音龛。洞中有洞,深不可测。(洞中有吴道子刻的观音像及李言恭写的“般若经”,系明代遗物。)更西便是风景最美的三台洞,从上而下,分为三层。下层最深广,洞内有观音泉,清冽可鉴,上架石梁以通往来。旁有观音画像石碑。由洞口向右,从石缝到了一线天,仰视天光一线,沿木梯而上,豁然开朗,飞阁凌云,又是一个境界——这是今日的滨江花园。
我登牛首山,天阙何厜!
上造青云端,下瞰无端倪。
壮哉六朝都,佳丽诚在兹。
……
北眺玄武湖,蒋山亏蔽之。
博望峙西南,列戍多旌旗。
时清异偏安,凭吊将奚为?
落照横江流,万里天风吹!
壮心不可已,泪下如绠縻。
——王渔洋《登天阙望金陵怀古》
近日,我也看看朋友们回忆南京的诗文,有几位在南京住得久,看得也多;只是不免和阿Q兄同样的高论,好似他们走了,风雅跟着也走了。又好像今日的南京,又是一片荒凉的芜城了。谁知今日南京,美丽得比历史上任何一代都风光明媚些。我曾翻看王渔洋的《秦淮杂诗》,替他写点注解,也可以把金陵景色渲染出来,总比不上今日南京的生气勃勃。要写秦淮杂诗,也得从头写起。台北那位大阿Q,他把上海中央银行库存的金银,和南京的故宫宝物搬到台中去,便以为天下财富都归于己有了。殊不知今日南京博物馆所收藏的宝物,远比在台中的多得多。
因此,我们游南京的,便被新的事物所吸引。首先,我们也到了牛首山。山在城南郊,距中华门约十二公里。山顶双峰并峙,有如牛首,因此得名。东晋时,双峰正对着宣阳门,又称天阙山。南宋时,那位名将岳飞,在这儿设伏和金兀术对垒,打退了金兵,山上还有故垒遗迹。这儿的天阙茶是很有名的,前些日子,霜厓先生还特地烹了来款待友人。这儿又是广大的果园,兰花、桃李,春天开得非常茂美,因此南京人有“春牛头,秋栖霞”之语。牛首山南,有梁天监二年(503年)所建立的宏觉寺(刘宋已有过佛窟寺)。唐时称长乐寺,还造了一所七级浮屠(唐塔在大雄殿后,全寺最高处,七级八面,全部由砖砌成,为最古的砖塔之一,距今一千一百八十多年)。南唐改回宏觉寺,宋初改名崇教寺,明洪武年间称佛窟寺,正统年间又称宏觉寺。而今寺毁塔存。
秋天,到栖霞山看红叶,也是古今文士们的雅事。其地在南京东郊约二十公里,山形似伞,也名伞山。山有三峰,中峰最高,名凤翔峰,东峰似龙,名龙山,西峰似虎,名虎山。山中遍植枫树、乌桕和菩提树,入秋经霜,红叶满山,一片彩霞似的。在中峰西麓,远在南齐永明年间,已有了栖霞古寺(山以寺得名),由智度和尚任主持,历代迭有增修,规模极大,与山东灵岩寺、荆州玉泉寺、天台国清寺并称为四大丛林。太平军战役,清将向荣江南大营和太平军相持于此,寺院建筑遭重大的毁坏,直到近十多年,才修建得如旧日的规模。这就是一群阿Q文士不及见的了。寺左侧,那块唐高宗御撰的明征君碑,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雨,巍然矗立,碑后有“栖霞”二字,也是唐高宗的手笔。寺的左石壁上为千佛岩,那儿有二九四个石龛,凿了大小佛像五一五尊,乃有千佛之称。在千佛岩后有纱帽峰,形如纱帽,一路岩石上,也是布满了石窟和造像,有二五六个石洞,五五一尊佛像。千佛岩前,有一座无量寿佛,连座高四丈,两旁是观音和势至菩萨,连座各高三丈三尺。这也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建筑。杜牧诗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于此见之。
在牛首山南五里许,有一座高山,名祖堂山,亦名献花岩,山南麓有石窟为唐代高僧法融所居。山南有幽栖寺,今已残破不堪,只有一座大殿还很完整。从那儿向西南再走三里,便到南唐二陵。二陵均在山南,东为李昪陵,西为李璟陵。
宫柳烟含六代愁,
丝丝畏见冶城秋。
无情画里逢摇落,
一夜西风满石头。
——王渔洋《石崖秋柳小景》
许多年前有一份刊物的封面上,刊了一张新闻照片:坐在左右两面下棋的,是邵力子和张治中,站在边上看棋的,是李宗仁。他们下棋地点是明故宫飞机场。那天是草山老人(蒋介石)决定下野,从那儿起飞的前一小时。这几位政治人物正在那儿等着送行。有一天,我在北京张治中家中吃饭,也是张、邵二老在下棋,我和刘为章在边上看棋。我谈到那幅照片的事,他们也不禁感慨系之。我曾写了二首小诗:
三十年来只看棋,
盈虚消息有谁知!
呢喃王谢堂前燕,
百姓人家借一枝。
短梦由来记不真,
眼前都是过来人;
剧怜踯躅河边卒,
说尽兴亡论过秦。
可是我从北京到了南京,重访明故宫,那儿已经是一个很大很美丽的公园了。新的南京,简直是一个大花园,又是阿Q文士们所梦想不到的。
明故宫在南京城东边,明初建都,原是填平了燕雀湖(前湖)而筑成的,正在钟山之南。皇城有六门,正南门曰洪武门(原址已无存),东南为长安左门,西南为长安右门(外为长安街),西为西安门,东为东安门,北为玄武门(原址也找不到了)。皇城之内为宫城,好似北京的紫禁城,有护城河环绕四周。宫城有六门。南面三门:正南曰午门,中有三孔;也有东西相向的左右掖门(今左右掖门外伸部分早已被拆除,已失原貌)。转而向东曰东华门,向西曰西华门(原址无存)。北曰北安门(原址无存)。午门内曰奉天门,门之左右,为东西角门;内正殿曰奉天殿,为皇帝受朝贺之处。奉天殿后为华盖殿、谨身殿,殿后为乾清宫、坤宁宫,这是明代后寝宫城的轮廓。
明故宫仅存的建筑中,以午朝门为最大。南京市府当局便从午朝门前后改建明故宫花园。这里有护城河二道,内五龙桥在午门之北,并排五拱,跨在金水桥上。其水原与东华门、西华门之水相通,桥板石多系明代物,建筑形式也没有改变。外五龙桥,在午门之南,也是并排五拱,跨在玉带河上,桥板石虽多仍明代之旧,桥栏、桥墩,都是后来修补改建过的。如今这一带都已遍植花木,还在午朝门北奉天门遗址掘出了石砌圆拱、石水缸各二个,大石础十余个,石鼓座六个(有花纹),和方孝孺的血迹石(传说如此)整齐排列那儿。还把英人法雷斯五十年前搬走的明代石刻七块、石狮子大小三对,从下关搬回,布置在原处。在御道两旁,种了十多万株玫瑰,春深花发,真太美丽了。
新中国珍重古代文化传统,处处修整扩展,南京是文化古都,重点保留的更多。现在保存的六朝陵墓,共十八处;陵墓上都有石刻,或为麒麟,或为辟邪,或为华表,或为石碑,雕刻生动,气魄雄伟,而且直刳瓜棱形的石柱,有翼的石兽,表示了中国和希腊、波斯的文化交流。这十八处六朝陵墓,分七组:①栖霞山组,有梁萧家一系五处和失名的一处。②麒麟门组,有宋刘裕、梁萧宏、陈陈蒨墓。③淳化镇组,有梁萧正立墓及其他失名三处。④上方镇石马冲组,有陈霸先墓。⑤笆斗山徐家村组,有失名六朝墓一处。⑥江宁方旗庙组,有失名之六朝墓一处。⑦句容石狮子组,有梁萧绩墓。这都是我国艺术史上的瑰宝。
说扬州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旧游。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杜牧《扬州》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杜牧《题扬州禅智寺》
三十年前,我的一位朋友易君左先生,他写了一篇《闲话扬州》,引起了扬州人的公愤,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却留下一副有名的上联:
易君左闲话扬州,引起了扬州闲话,易君,左矣。(“左矣”意即“错了”。)
作下联的很多,可是难得对得恰到好处,大约会这么流传下去了。
在易先生之后,我在那时的《人间世》上也写了一篇《闲话扬州》。朱自清师看后,写了一封信给《人间世》编者(大概是陶亢德),说:
久未能多作稿,歉甚。兹写上《说扬州》一篇,乃见聚仁文而想起者也。敬颂著祺!
弟自清顿首
朱师在文中说:“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了;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经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么多美梦。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的小城。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要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一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
朱师家世在绍兴,生长在扬州,他说扬州,当然不会如我那么外行了。不过,朱师不知道,我到上海开头那几年,曾在盐商吴姓家做过家庭教师(吴家是陕西人,落籍在扬州),颇知道扬州盐商的生活。我的岳家,原籍广东,祖一辈也是落籍在扬州;岳家叔伯那一辈都会说扬州话。我就是从他们的闲谈中,懂得了扬州豪奢的一面。至于书本上的知识,最初是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而来,接着,是沈三白《浮生六记》中所说的乾隆年间盛事。最后才是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这部地方志,正如田汝诚的《西湖游览记》及《志余》那样渊博精深的。
古代的扬州(九州之一)和我们观念中的扬州,区域广狭,那是不可以道里计的。就拿西汉的扬州来说,包括现代的江苏南部,安徽中部及南部,还包括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的一部分。枚乘《七发》,说是到广陵的曲江(即钱塘江)观潮,那时的西北人士,就把东南这一角算在扬州的圈子里。隋唐以后,代有变迁,扬州地区慢慢缩小,成为我们观念中的扬州,只有江苏北部那个古代的世界城市了。它曾代表着东方最繁华、最美丽、生活享受最舒适的去处。所谓“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扬州是人间天堂。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是人生至乐,杜牧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张祜《纵游淮南》诗云: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扬州之成为世界城市,有一千五百年光辉的历史,比之巴黎、伦敦更早。它是我们艺术文化集大成的所在,比之希腊、罗马而无愧色。那么,扬州全盛时代的景物,究竟是怎样的呢?所谓平山堂,所谓二十四桥,朱自清师未见过,生长在扬州的戚友也未见到过,只有乾嘉年间,到过扬州的人,才说得周全。我们且看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的描绘: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小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璎珞,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曰五云多处,如作文中之大结构也。……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
三白以画人之笔,描写扬州景色,古今说扬州的,未有出沈氏之上的。
朱自清师在他的文章中说到扬州“出”女人,这个“出”字,即是花花世界闹风情的说法。我们看看《儒林外史》就可以明白那笔风流账是怎么写的。也可以明白为什么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张宗子的《陶庵梦忆》写“扬州瘦马”,非常传神。他说:想娶妾的,“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看小脚)……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一看中,便可成婚,也就是季苇萧所说的“才子佳人信有之”了。)
诚如朱师所说,我的扬州印象,每多从古人诗赋中得之。最早的印象,乃是鲍照《芜城赋》,变乱以后,这一“廛闬扑地,歌吹沸天”的名城,也就“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有边塞的气氛。最使我感到衰凉之境的,还是姜白石的《扬州慢》。他在词前小题中说:“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词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南宋变乱以后的萧条衰索情景。清乾隆年间,盐船大火,扬州文士汪中,作著名的《哀盐船文》记之。后又经太平军之战,从此有着一千五百年历史的繁华世界,走向衰落的下坡了。而决定扬州最后命运的,乃是津浦、沪宁、沪杭三条铁路代替了南北大运河的交通线。19世纪的国际城市,就由上海代替了扬州。
广陵对
悲夫!丛冢有坎,泰厉有祀;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汪中《哀盐船文》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仪征盐船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人。从那以后,扬州这个世界性大城市,便慢慢地衰落下来。当时扬州文士汪中,写了一篇有名的《哀盐船文》。我们看了,盐船大火,正是古城庞培的末日呢。清代文士,汪中自成一家言,王念孙说:“容甫淡雅之才,跨越近代,其文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无意模仿,而神与之合;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乾隆五十二年正月,汪中访谒朱琦(石君)于钱塘(杭州),答述扬州割据之迹,死节之人,作《广陵对》三千言,博综古今,天下奇文字也。章太炎所谓“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
从魏晋(纪元3世纪)到清乾嘉年间(纪元18世纪),这一千五六百年间,我们的艺术文化,集中在扬州。南曲的昆、乱以及北方的秦腔,都得朝宗于海,在盐商庭院中献过宝,这才鲤鱼跃了龙门,有了固定的地位。汪容甫的论述,句句都有分量。相传,“扬州盐务,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花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两金。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城内出,暮自城外入,五花灿著,观者目眩。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或以木作裸体妇人,动以机关,置诸斋阁,往往座客为之惊避。”其先以安绿村为最盛,其后起之家,更有足异者,有人想把一万金一时散去的,其门下客把万金全买了金箔,载到金山塔上,向风飏去,顷刻闲散在空中,飞到草树间,谁也找不回来了。又有人,花了三千金,买了苏州的不倒翁,流放江流中,满江都是。又有喜美女的,自司阍以至灶下婢,皆选十八岁的清秀少女来任事。有的反其道而行之,专找奇丑的,看了不够丑,就特加毁坏,敷以酱汁,有如魔鬼。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这些二世祖,过着这样荒淫诡异生活,如何不转入世界末日,也就是汪中写《哀盐船文》的主旨。
不过,“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的日子,奇花异卉,有足称者。《画舫录》称虹桥为北郊佳丽之地,《梦香词》云:“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系兰桡。”扬州人的游赏以船游为常。“游人泛湖,以秋衣蜡屐打包,茶鬴灯遮,点心酒盏,归之茶担,肩随以出。若治具待客湖上,先投柬帖,上书湖舫候玉,相沿成俗,浸以为礼。”
画舫有堂客、官客之分。“堂客为妇女之称。妇女上船,四面垂帘,屏后另设小室如巷,香枣厕筹,位置洁净;船顶皆方,可载女舆。家人挨排于船头,以多为胜,称为堂客船。一年中唯龙船市堂客船最多。”到了灯船客夜归,香轿候久,弃舟登岸;火色行声,天宁寺前,拱宸门外,高卷珠帘,暗飘安息(香名),此堂客归也。《梦香词》云:
扬州好,扶醉夜踉跄!灯影看残街市月,晚风吹上笋儿香;剩得好思量。
扬州,自汉以来,或治历阳或治寿春,或治建业,而广陵专其名。《史记》:梦怀王十年城广陵,广陵之名始此。
书词到处说《隋唐》,好汉英雄各一方;
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
——吴伟业《扬州竹枝词》
有一件小事,我在这儿非说实话不可,即算香港的《南北和》编导家看了头痛;我们该明白京戏源于徽班,而四大徽班乃是从扬州去的,并非北方的戏。另外有一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人,连评话与弹词是两件事都不明白,却在那儿大放厥词。要知道近代东南评话的摇篮乃在扬州;直到今日,王少堂的评话,还是独树一帜的。
清初,那位混蛋皇帝乾隆六次下江南到了扬州,扬州既是天下财富集中之地,扬州官商就把天下财富来供皇帝的奢侈享受。扬州戏台在天宁寺,两淮盐务照例备以花雅两部大戏。雅部即昆山腔(徽班是在弋腔底子上加了昆腔,也可说是昆腔底子上加了弋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腔,统谓之乱弹。(花部、乱弹,即今所谓地方戏。这儿所谓“京腔”,和我们所听的京戏不同,乃是清初从南方到北京去的弋阳腔。秦腔是陕西梆子,弋阳腔即高腔,梆子腔指山西梆子。罗罗腔即饶河乐平腔。二黄腔即湖广汉剧,粤剧即由这一派发展起来,其底子是弋腔,也吸收了昆腔;所以粤剧与京剧同源,并非南北异趋。)当时,昆腔之胜,始于商人徐尚志,征苏州名优为二徐班,而黄元德、张大安、汪启源、程谦德各有班。洪元实为大洪班,汪广达为德音班,后征花部为春台班,自是德音为内江班,春台为外江班。后来内江班归洪箴远,外江班属罗荣泰,此皆谓之内班,都是准备侍候皇帝的。(当时巡盐御史还奉旨设局修改曲剧。)后来乾隆八十万寿,四大徽班入京祝寿,就是从扬州送去的。
这一课题的对答,是不能说得太多的,接着且说扬州的艺文异花——评话。康雍乾嘉,扬州全盛时期,全国文人学士,如吴梅村、吴敬梓、郑板桥、余澹心、金北燕……都曾寓居扬州,扬州画派有八怪之称,剧曲别枝有扬州清音、扬州弹词、本地乱弹等种种民间乐曲。“评话”发展成为市民所爱好的艺术。(说话人源出于北宋开封、南京、杭州,到了扬州,可能登峰造极。)明末,有一位驰名朝野的评话家柳敬亭(他本姓曹,扬属泰州人,为避仇改姓为柳。)和诸文士相交游,《桃花扇》也说到他的事。据吴梅村在《柳传》中说:“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各名其家。”那时评话这一种新的市民艺术已经很发达了。《画舫录》写道:“郡中称绝技者,吴天绪《三国志》,徐广如《东汉》,王德山《水浒记》,高晋公《五美图》,浦天玉《清风闸》,房山年《玉蜻蜓》,曹天衡《善恶图》,顾进章《靖难故事》,邹必显《飞驼传》,谎陈四《扬州话》,皆独步一时。近今如王景山、陶景章、王朝干、张破头、谢寿子、陈达山……亦可追武前人。”人才济济,各成一派。当时的书场,各门街巷皆有之,单是东关一地就有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巷、斗鸡场四处。(我所引的扉诗,即是说当时书场的情形。)
那时书场的情况是这样:“大东门书场在董子祠坡几下,四面围坐,中设书台,门悬书招,上三字横写,为评话人姓名,下四字直写,日开讲书词。屋主与开讲人以单双日期相替敛钱,钱至一千者为名工。”李斗说吴天绪仿效张飞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了!
扬州宜杨,在堤上者更大。冬月插之,至春即活,三四年即长二三丈,髡其枝,中空,雨余多产菌如碗,合抱成围……或五步一株,十步双树,三三两两,跂立园中。
扬州的风物、掌故,有《画舫录》在,可说笔不尽书,一时说不完的,我就回过头来谈谈扬州的学风。薛寿说:“吾乡素称沃壤,国朝以来,翠华(皇帝的车子)六幸。江淮繁富,为天下冠。士有负宏才硕学者,不远千里百里,往来于其间。巨商大族,每以宾客争至为宠荣。兼有师儒之爱才,提倡风雅;以故人文荟萃,甲于他郡。”张舜徽说:“清代学术,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然吴学专宗汉师遗说,摒弃其他不足数,其失也固;徽学实事求是,视夫固泥者有间矣,但致详于名物度数,不及称举大义,其失也褊;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这两段话,说明了“扬学”的特色。
清代三百年的学术,推崇戴东原为宗师(戴氏皖南休宁人)。乾隆二十二年,从北京南归,客居扬州三十四年,和惠定宇(吴学大师)相见于卢雅雨盐署;他在王家做家庭教师,王念孙乃其弟子,后来也是考证学大师。任大椿和戴东原为同事,往还甚密。焦循(理堂)行辈虽稍后,可是一生推尊戴学;戴氏的性理之学,也是在焦氏研究中发扬光大的。戴门的重要弟子,大多是扬州人。(焦循作《考戏曲修订》,作《剧说》,也是戏曲研究的开路人。)我们说扬学是从皖学基础上开拓发展出去,那是事实。焦循作《孟子正义》《论语通释》,阮元作《论语仁论》《孟子仁论》,都是戴学的引申。刘师培说:“戴氏弟子,舍金坛段氏外,以扬州为最盛。高邮王氏传其形声训诂之学,兴化任氏,传其典章制度之学。王氏作《广雅疏证》,其子引之申其义,作《经传释词》《经义述闻》,发明词气之学。任氏长于《三礼》,知全经浩博难罄,因依类稽求,博征其材,约守其例,以释名物之纠纷。……仪征阮氏,友于王氏、任氏。复从凌氏廷堪、程氏瑶田问故,得其师说。阮氏之学,主于表微,贯纂群言,昭若发蒙。异于饾饤猥琐之学,甘泉焦氏,与阮氏切磋,……发明大义,条理深密,虽说间邻穿凿,然时出新说,秩然可观,亦戴学之嫡派也。”刘氏也是扬学的后起大师,他这一段话,概举了扬学的流别。扬学的最大成就与独具精神,正如刘毓崧所说的“能见其大,能观其通”,无论经学、小学、史籍、金石、儒家、诸子、骈散文体、古近体诗,都有独到之处,比吴学、皖学都高了一筹。
我这儿借用的小题《广陵对》,已说过乃是汪中的名文。扬学名家中,汪中(容甫,1743—1794)可是一代的怪杰,当时学人文士誉为“识议超卓,唐以下所未有”。“为文根柢经史,陶冶汉魏,不沿欧曾王苏之派”,而“长于讽喻,凌轹一时”。钦佩他的人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我们看他的《述学》,虽是片章零篇,确有独到的见解,为前人所未发,同时学人所不及的。浙东史家章实斋对《述学》有所批评,说是不合著述的体制,那只是文人相轻的心理,汪氏精审汇通之处,有为章氏所不及的。《广陵对》以外,如《哀盐船文》《黄鹤楼铭》《吊黄祖文》,都是槃槃大手笔。太炎先生说:“其修辞安雅则异于唐;持论积审,则异于汉;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则异于宋以后之制科策论。而气息调和,意度冲远,又无迫窄蹇吃之病,斯信美也。”推许得十分高,诚一代之彗星。
扬州人本来习于都市的浮夸,有“扬虚子”之称;而扬学以笃实宏通称,值得我们再加深求的!
闲话扬州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张祜《纵游淮南》
友人窳君家雇用一扬州女佣;她和乡伴闲谈,指我们这些湘赣浙闽的人,说是南蛮子怎样怎样,我不禁为之讶然。在另一场合,我在讲授《中国文化史》,问在座的同学:“百五十年以前,黄浦江两岸蒲苇遍地,田野间偶见村落,很少的人知道有所谓上海。诸位试想想那时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是什么地方?”同学们有的说是北京,有的说是洛阳,有的说是南京,没有人说到扬州。自吴晋以来,占据中国经济中心,为诗人骚客所讴歌的扬州,在这短短百年间,已踢出于一般人记忆之外,让上海代替了它的地位;这在有过光荣历史养成那么强自尊心的扬州人看来,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我曾笑语窳君:“现在扬州人到上海来,上海人会把他们当作阿木林,从前我们南蛮子到扬州去,扬州人也会把我们当作阿木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瘟生。”窳君亦以为然。
易君左的《闲话扬州》,我不曾看过。但照所揭举两点看来,说“全国娼妓为扬属妇女所包办,沪战汉奸坐实为扬属之人民”,该是十分浅薄无聊的。第一点,易实甫(易君左父亲)就要提出抗议,而且扬州人也绝不敢掠“美”。第二点,胡立夫便不是扬州人。这且不去管他,我且说我的闲话。
扬州,它是有过历史上的光荣的,但那是历史上的光荣呀!当一个世家子弟诉说他祖先阔气的故事,该是眉开眼笑的;门前金边的匾额,朱红色的大旗杆,蹲踞在大门外的石狮子,都能引动听者以肃然起敬。至说到墙角上的蜘蛛网,大柱里的白蚁,自瘪嘴老太太以至于毛头小伙子,都说是命运不济。那真是命运不济吗?在钱塘江上游,有一处繁华的小城市——兰溪,绾浙赣闽三省交通之中枢,当其盛也,“廛闬扑地,歌吹沸天”,“交白船”(妓船)聚集至三百只以上;自杭江铁路筑成,水道交通退居次要地位,前年一年间,民船停业七百余艘;自金华至江山段通车,金兰段变成支路,兰溪商业一落千丈。这眼前的小事实,即是扬州中落的写照。从前运河沟通南北,“重关复江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孳货盐田,铲利铜山”,盐和米决定了扬州的繁荣。海道既通,煤铁棉花代替了盐米的地位;津浦路成,运河绾不住南北的枢纽;再加以太平军几度进退,二十四桥明月,只照见一片荒凉、几树白杨了!以眼前论,盐的命运这样可怕,扬州的命运将随农村破产盐业破产而更黑暗。这事实,扬州人还得请马老先生算定他们的终身。
周作人先生久住北平,以为“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终因“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乃“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扬州之为繁华中心,将近二千年;它能给我们吃到一点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吗?著名的酱菜,生姜较嫩,莱菔头较小,虽不用味之素,亦有甜味;扬州菜刺激性很少,又不像广东菜那么板重,颇得中庸之道;扬州戏细腻活泼,介乎昆剧与徽剧之间;用享乐的意味来看,这古老的城市,扬州还是值得人们留恋的。
南朝(宋)鲍照,作《芜城赋》,传诵一时,其尾段云: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
此时此地,扬州人重读此赋,不知作何感想也?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扬州各界,与其连合控究《闲话扬州》,大不如重做《清明上河图》较为风雅。鲍照为芜城之歌,曰:
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试看巴比伦沦于蔓草,罗马化作废墟,有些地方,大可不必认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