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杂忆

梦寻

朋友们看了《苏小小》的影片,人人都说西湖好,此生只愿西湖老了。我这个喝西湖水长大的人,诚如明末清初那位绍兴文士张宗子所说的:“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晚明公安、竟陵两派文人,写了好多妙趣的西湖纪行文,如袁中郎的《西湖》(一)说:“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曹植)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他是欲把西湖比西子的。中郎嘲讽杭州人不会游湖,道:“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这都说得很好。

公安派抒情写景,得一个“奇”字,竟陵派添上一个“涩”字,有时简直“不通”,但,他们的“不通”,也颇有趣。谭友夏《自题湖霜草》,云:“到湖上,既不住在楼阁,也不托足庵刹,把琴樽书札都搁在轻舟上,这就行了。和船老大用不着酬应,一善也。昏晓看得清清楚楚,二善也。访客登山,尽可由我做主,三善也。入断桥,出西泠,午眠夕兴,尽可在湖上兜圈子,四善也。不爱见客的话,时时移掉,谁也找不着,五善也。有时,湖我两忘,属之人乎?属之湖乎,曰不知也。这是他们的真赏了。”(李长蘅的《两峰罢雾图》《冷泉红树图》,短短篇幅,舒展自如,都是好文字。)

写《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的张宗子,他的笔下,以情生文,以文生情,最为我所爱好。他有一段小品,写《西湖七月半》,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这是大家赶热闹的场面。那看七月半的人,他分作五种,妙极,妙极,等到热闹场面过去了,他们才出来看月,摇了船靠岸,断桥石磴初有凉意,这时候月光如镜新磨,山谷也换了新妆,湖水也格外清秀了。他们一直喝酒到天明,才罢手的。他还有一篇千古奇文《湖心亭看雪》,韵味深长,得一个“淡”字。他写道: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断桥

《白蛇传》最精彩的一段,乃是白、青二姐妹从金山寺斗法回来,白素贞抬头一看,对青妹说:“这不是断桥吗?”这一声凄厉的叹息,响彻在听众的耳边,不论到没到过西湖,断桥的印象总是很深的。五十年前,我初到杭州,那时的断桥,还是如乡村常见的石桥,一级一级叠着的。后来公路铺成了,石桥也就不见了。前年1957年,我重到西湖,那儿就连断桥的影子也没有了;我对那一带的地势,实在太熟悉了,依着昭庆寺的方向看,还摸得一些着落的。

不过如张宗子在《梦寻》中所说:“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歌楼舞榭,弱柳夭桃,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可见,三百年前明代的西湖,断桥仍是歌楼舞榭的繁华之地。李长蘅《断桥春望图》说:“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便魂消欲绝。……”壬子正月,以访旧重至湖上,辄独往断桥,徘徊终日。翌日为杨谶西题扇云:“十里西湖意,都来在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乍见应疑梦,重来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萧条。”西湖的热闹在中心地区,虽说南山凤凰岭一带的宋宫,在元代被蒙古人所摧毁。而北山从保俶塔到孤山一带的风月场面,到了明代,还是个繁华世界。

白居易《杭州春望》诗:“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看来在唐代,断桥一带,也已有了市面了。

孤山

孤山,小小的山冈,连着白堤成为里湖外湖的隔线。山以林和靖得名。林和靖,北宋真宗年间隐士,“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相传他梅妻鹤子,今日孤山,还有鹤冢。其实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他在孤山时,也有童仆应门;那只鹤,有如他的传信鸽,会到处探寻他的游踪的。林诗最能道出梅花的冷幽情趣,有疏影、暗香的名句,其实他的梅花诗,如:

吟怀长恨负芳时,

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

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

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

解将声调角中吹。

小园烟景正凄迷,

阵阵寒香压麝脐。

池水倒窥疏影动,

屋檐斜入一枝低。

画工空向闲时看,

诗客休征故事题。

惭愧黄鹂与蝴蝶,

只知春色在桃溪。

都是很清逸的。林氏赏梅,不一定在孤山,湖上梅花,也不一定推孤山梅为最好,只是地以人传,有这么一回事就是了。(林和靖的墓碑倒是南宋贾似道题石,金华王庭所写的。)

隐士,如朱熹所说的:“多是带性负气之人。”林和靖的诗,有“卖药比常嫌有价,灌园终亦爱无机”“颜渊遗事在,千古壮闲心”之句,正是乐道安贫之意。“乐道”才可以“安贫”,这是旧时代士大夫的一种修养。在今日,箪瓢屡空的生活,该怎么熬过去,也是“岁课非无称”的林和靖所体会得的。我们在孤山,找不到一些儿隐逸的气息了。

我们住在孤山文澜阁时,傍晚,趁着凉风,信步从广化寺、楼外楼、俞楼到西泠印社,到了四照阁,便是一站。而今西泠辟成公园,从后门穿出,便是西泠桥。有时,就沿着湖堤走,不上四照阁,便在西泠桥打尖。从苏曼殊墓走孤山后背,慢慢踱了二三十分钟,到了冯小青墓,便已到林和靖墓的脚下。走上山冈,穿过放鹤亭、鹤冢,再走下来,那儿就是平湖秋月。湖上景物,我最爱“平湖秋月”,楼前小小墙地,几株大柳树俯垂湖面,我们就把小艇绾系在柳荫中,那才真正与世相忘了。那时,我们的闲步,到了平湖秋月,便转向西行,到了罗苑(昔哈同夫人罗迦陵的别墅,今为浙江美术学院院所),便已夜色四动,该回家休息了。

西泠桥

游西湖的路线,古今并不相同。吴越旧城,就有七十多里的周围;南宋建立帝都,南山一带,那是皇宫和六部政治中心地区。(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连着西湖、霍山、范浦在内。)到了蒙古人建都大都(今北京),这一王气所钟的城市,便缩小到三十多里。秦望山、西湖和湖墅、西溪,都划在城外了。元代的里湖,乃是蒙古贵族的院落(南宋时,也是赐给贾似道的私院),行人不许在白堤上往来的。清代湖滨划归旗营,游人当然不许由钱塘门进出。因此,过去三百年间,湖面是缺了最开展的一角。今日的西湖,才回复到明代的情况;新的市面,慢慢从涌金门向南山一带发展,省府也移到了松木场,这才有了南宋的大杭州规模。

我闭着眼想去:湖上旅程,如《白蛇传》中的许仙,从苏堤(大概是茅家埠)乘船,过三潭印月,到涌金门,这一线,可说最古老的路程,唐、五代、宋,就是这么走的了。我们幼年时,便是从涌金门坐船到岳王坟去的。从湖滨公园经过断桥、白堤到孤山,绕到西泠桥,可说是近五十年的新线,也正是南宋的游湖线。那是我们祖先所不曾走过的。好山游的,如明代袁中郎所记者,经过保俶塔(多宝峰头)、葛岭、初阳台;到栖霞岭脚,又是一线。游北山一线的,岳王坟和西泠桥一带,总是打尖的所在,自然而然成了市集。我们舍舟登陆,或是游倦下船,总是在凤林寺前和岳坟的船埠转换着的。

到了20世纪初年,辛亥革命搬开了旗营,开辟了新市场,这才慢慢把西泠“现代化”。灯光添了它的新姿,不过欧化气息,只闯入葛岭。西泠饭店的欧化,和背黄香袋的善男信女不相干的。岭脚的葛岭饭店,虽说是用刀用叉,餐餐吃西菜,看起来,总还是旧日的庭院。后来,天虚我生父子在西泠桥北造了蝶来饭店,欧风才慢慢吹到了湖西,那已经是抗战前夜。近十多年,才从蝶来饭店旧址,扩建到凤林寺一带,矗立着华侨大厦,规模比当年的西泠饭店大得多,也不是陈定山所能想象的。

李长蘅《西湖画记》云:“余尝为孟阳题扇云:‘多宝峰头石欲摧,西泠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西泠树色真使人可念,桥亦自有古色。近闻且改筑,当无复旧观矣,对此怅然。”短短几句话,把我所想说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当然,而今的西泠桥,早不是明朝当年的石桥;但若保留着古色古香的石桥,苏小小的油壁车又该怎么办呢?

苏小小坟

我们住在西湖文澜阁时,傍晚时分,总是沿着湖边由西泠印社走向西泠桥。桥北堍便是苏小小坟,有一小亭,挂着“湖山此地曾埋玉”的联句,有人在那儿闲坐。我们当然知道这处坟是后人造的,文澜阁中的朋友,满屋是杭州史料,这一点还不明白吗?不过,我很欢喜苏小小的唯美主义的风致,有如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

苏小小,据史载,她是钱塘名娼,南齐时人,其墓盖在江干,即凤山门外南星桥附近。古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当时所谓西陵,便是后来的“江干”,俗称江头,今钱江大桥畔。宋人笔记中,所说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后来游幕杭州,梦中相会,每夕必来。他的同僚告诉他:“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可见,宋代的苏小小墓,自在江干,不在湖畔的。沈原理《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

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

青铜镜里双飞鸾,饥乌吊月啼勾栏。

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笑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潮。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可见古代文人,一直都有江干苏小小坟的印象的。

苏小小死时,只有十九岁。她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说她凶多吉少,她的贾姨娘替她十分着急,她却以为做了几年“佳人”,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的。她就一直成为古今诗人仰慕的对象。白居易《杨柳枝》词云: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她在世人心头的印象,是多么深呀。

那么,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坟,又是怎么来的?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倒有一段记载: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其来由不过如此,正如上海的流氓头子,要在那儿竖起“武松墓”是相同的,要说苏小小的人生观,倒是真正的潘金莲呢!

葛岭、初阳台

老残游记》开场,说到登州蓬莱阁看日出的事,他们是子夜一过,丑末寅初,便爬到阁上去等日出。我还记得当年在初阳台看日出,那时年纪轻,脚劲大,半夜里就出了钱塘门上宝石山,绕过保俶塔爬向初阳台去,不过四更天。本来西湖里,有两处可以看日出,南山烟霞洞和北山初阳台,都是很开阔的。烟霞洞和尚狗眼看人,十分势利,我们穷学生也住不起,打穷主意,只好到北山去。不过,初阳台乃是葛洪炼丹吐纳之地,也是很有名的;葛岭,还是因他而得名。

我们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一轮红日缓缓地从海尽头升起,那日头好像比平时大三五倍,红柿子那么红,红光四射,这就是黎明到来了。我们到了孔卯屋便离开高台,曲折到了葛岭,就在一处小亭子里吃野餐,诚所谓晨光熹微,四野静寂,天风海雨,怡我胸怀也。一千七百年前的葛仙翁,他大概就在我吃野餐处住家,我们从高台下来时,他上台去做吐纳工夫的。不过年轻人好动,做了神仙,也不知道这位抱朴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来,我在西湖图书馆做事,那一时期对抱朴子颇有兴趣,还有他那位岳父鲍玄,他们都是治老庄之学,主张无君无治的。他们说:“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軏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真是快论。不过,到了那时,已经没有夜半爬初阳台的兴趣;在吐纳炼丹方面,我也不是这位仙翁的信徒。我讨厌那些方士神仙,如讨厌和尚、神父、牧师一般。

我似乎对葛岭特别有好感!那是因为带着主观的因素,每每唤起我们的甜蜜回忆的缘故。有一时期,我们曾在葛岭脚下那公寓住过些日子,就在那些高高下下的亭榭,消磨整个黄昏的。我曾想起那南宋的宰相,贾似道就在葛岭过荣华富贵的淫靡生活,他的园池,包括整个里西湖。他的游艇不只是华丽,而且用活车系长缆,在宝石山绾了轴的。(前些日子,川剧团演出的《红梅记》,便是写他那一段生活的。)当时有人赋诗讽刺他,诗云:

山上楼台湖上船,

平章醉后懒朝天。

羽书莫报樊城急,

新得蛾眉正妙年。

那时,他曾纳西湖樵家女张淑芳为姬,宠之专房。元明两代,葛岭地区,也都是私家园池。到了清代,旗营就驻扎在湖滨,因此,宝石山葛岭也等于禁地。直到辛亥革命后,才成为公共游赏的场所,有如湖滨公园一般。我们踯躅于葛岭与初阳台之间,颇有“大好湖山归管领”之慨。

岳坟

游西湖的,岳王坟是中心休息站,无论出钱塘门或涌金门,而今是湖滨(杭州人沿旧称旗下)。坐船到岳坟,弃船登陆,正好访灵隐三竺及北高峰。山游回来,在此上船,回旗下,几乎成为惯例。岳王坟前的小小市墟,百货杂陈,正如上海城隍庙、苏州玄妙观、南京夫子庙,春、夏、秋三季都很热闹;只有冬季,门前冷落车马稀,如张宗子那样的雅士,总是不多的。有一年冬天,上海友人过杭相访,因为我们住在泉学园,只好在岳王坟招待一下。天寒地冻,一家饭馆半掩着门,勉强炒了蛋饭一碗酱油汤对付着。于是游西湖吃蛋炒饭,成为友朋间的笑话。一般的想法,总该是上楼外楼吃醋熘鱼的。

那时踏出我们的寓所,便是岳王坟,我又是在西湖图书馆做事,弄弄史学的,但对于岳王的生平说法,也一直不曾摆脱流俗的传统观点。当年,吕思勉先生的白话本国史刚出版(商务),对于岳飞生平,说得更近事实。(目前,岳王坟已经成立纪念馆,根据史实作了岳飞生平事迹图,已经把“朱仙镇之捷”这类传说抹去了。)岳庙前挂的对联很多,题诗更多。据明人田汝成所集,元明二代,就有一千多首。到了现代,该有几千首了。换句话说,大家在那儿写史论发各人的感慨,带着各时代的民族情绪的。最有名的对联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一直挂在那儿;其他的对联,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田汝成推许赵子昂诗,诗云:

岳王坟上草离离,

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

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

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

水光山色不胜悲。

1937年冬天,敌军迫进杭、富,我离杭州的前夕,又游了西湖,上了岳坟,诚有“水光山色不胜悲”之感。我懂得赵子昂的感受。

到了岳王坟前,当然切齿秦桧夫妇,但“南渡君臣”都是轻社稷的,也不能怪秦桧一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引前人语,谓:“高宗虑钦宗之返而攘己也,阳奖而阴憾之。丞相秦桧,揣知帝旨,遂力主和议。”这倒是合实情的。坟前跪着的铁人,明正德年间初铸时是铜的,而今是四人,当初是三人,都指挥李隆所铸。那三人除了秦桧和王氏,还有万俟卨(音墨其雪),这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清初台湾事平,把那些兵器重铸铁人,加了张俊,这就有点问题了。张俊和岳飞,只是不合作,而陷害岳飞的,倒是另外一位张浚,他是宿将,对岳飞很嫉妒的。张浚在宋史上所得的好舆论,还是由于他的儿子张南轩乃是朱熹的好友之故。因此,朱熹晚年也引为恨事。

假使岳飞不死,痛饮黄龙之愿能成功乎?看来也未必成功的;这一点,王船山宋论》上已慨乎言之了。最主要的,是他们的部队不行,军队风纪很坏。(朱熹、王船山都是这么说的。)

泉学园

在讨厌“西湖十景”这一点上,我似乎是鲁迅的同路人。西湖十景,我都到过,一句话,都不见佳。最讨厌的,每一景都有那位清皇帝乾隆的御碑,和他那不通的诗、肥肥大大的字;他只是附庸风雅而已。景的十种名目,大概宋代已经有了,并不是乾隆的“钦赐”,而是“加封”。虽是自古有之,我还是十分讨厌。有时,我也默默地想:“断桥残雪”的“断桥”,那么萦人怀念,可早已没入平坦的大道和广阔的花丛中去了。而“柳浪闻莺”,千百年来,不会有人听到过的。那“曲院风荷”的石碑,仔细去找的话,还立在宝带桥的西边,可是左手给那三层高楼遮住,几乎看不见了,右手便是泉学园,那一回廊和一列平房,勉强算得“曲院”,至于“风荷”,也给西边的岳坟船埠的小艇挤得连荷花吐蕊展叶的空间都失掉了。世间所谓“名胜”,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我们住在泉学园的人,有时和风轻送,莲蕊清香,还有前人所欣赏的境界,此时“南面王不啻也”!

泉学园,大概是“曲院风荷”那一景的看守人,化公为私的手法。他们老夫妇,由于生活艰难,就借院舍的北门出入,辟为旅人休养之处,一种廉价的公寓。沿湖是曲院,湖岸成曲尺状,把湖水绕为庭沼,留着旧日的莲叶。我们住的那一排房间,记得有十来间,都是租给我们这一类寒士,在上海只配住亭子间的朋友,却也不穷酸到哪儿去。我们住了两间,隔邻两间,住了吴弗之夫妇,他是我们乡友,名画家,在美术院任教授。这些房间,正是“一板之隔”,轻微咳嗽都听到的。我们也时常叩板喧笑以为乐。西边住的那一行列,有时几乎可以说是肺病疗养院,都是肺病的病人,他们在依靠着自然疗治。

湖上的旅客,住别墅的豪富户,自是一等;西湖气候,只宜于春秋二季,夏天如蒸笼,冬天又冷得刺骨,因此,他们的别墅,如刘庄、高庄、蒋庄,都是游客的园林,主人很少来享受。又一等,则是葛岭饭店、蝶来饭店、西泠饭店的主顾,他们多是上海客,也有一半是“洋人”。我们这一种,长年住在湖中的也就很少了。泉学园虽是小小院落,却自有佳景。小艇就搁在我们的房门前,湖沼就是我们的大盆,洗脸、洗衣、洗脚、洗碗,看游鱼在我们脚边穿来穿去,我们就成为鱼的朋友了。船埠游客,到了埠,便匆匆向岳王坟去,游倦回来的,又急急找船回湖滨去,很少人会来看泉学园的,虽说是竖了“曲院风荷”的石碑。

张岱(宗子)《陶庵梦忆》,写湖心亭看雪,西湖香市,西湖七月半都是绝妙好文字;我独赏《看雪》一节,拿一小舟独往湖心亭,“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是何等境界!丁卯秋,我从上海归杭州,时三更将尽,月色皎白,雇小舟直驶岳王坟,默不作声,任桨板拍碎湖波。那年深冬,黎明,白茫茫的大雾,把西湖整个儿包住了。对面不见人,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湖水真赏,只能这么体会,舌与笔都已穷了。

钱塘苏小是乡亲

自别钱塘山水后,

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

与报西湖风月知。

——白居易《杭州回舫》

从前有一位诗人,袁子才(枚),他刻了一颗小印:“钱塘苏小是乡亲”。这颗印,我没看见过,却很想念它。

有一段时期,我的家住在西湖孤山文澜阁中;傍晚时,我们沿着湖边走去,走过了楼外楼。南宋人诗中的“山外青山楼外楼”,那是一句泛语,这儿的楼外楼,乃是著名吃西湖醋鱼、莼菜汤的所在。到了广化寺俞楼,就得弯向西北,到西泠印社的门前了。在那儿步着斜阳在柳荫下缓步,那真是仙境。真是“缓步”,“缓”得仿佛在拖鞋子。张岱(宗子)有《西湖梦寻》之作,我们仿佛在寻梦。有兴趣的话,从西泠印社穿过去,在四照楼小坐,那真“一片湖山归管领”了。社北便是西泠桥,桥北境便是钱塘苏小小墓。

相传,北宋司马才仲初在洛下,昼寝,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后五年,才仲因苏东坡推荐,应制举中式,遂为钱塘幕官。为秦少章道其事,少章为续其后,词云:“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顷之,才仲又梦见美姝,迎笑入帏云:“夙愿谐矣。”遂与同寝而处。这真是美妙的梦。

李贺《苏小小墓歌》:“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我们走过了西泠桥,在苏小小的坟前,呆呆地看着;只觉得如此湖山,不可无此点缀。至于晋软?唐软?还是两宋呢?都不十分干我们的事,因为她只是一个美丽的梦,一个十九岁的佳人,巫山云雨,伴着我们立尽黄昏而已。

前几年我们又到湖头,重拾旧梦。我也曾写过几首小诗,诗云:“一别西湖二十年,旧堤新柳喜重看。潭边往日鹣鹣影,照处双瞳扣小舷。”“我来湖上看西施,葛岭山前山日低。双影暗从垂柳出,一舸泛过岳王祠。”“青春杳似云边雀,无限绮思记不真。一碟杨梅君记取,鲜红似血是侬情。”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贞魂,湮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耳,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沈三白《浮生六记》

苏小小,这位南齐的佳人,我曾比之为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从前文人骚客都说她花容月貌,是一个美丽的梦。她当二七年华,天天坐了油壁车在白堤上逗引行人,马上就有许多“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娶为侍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你想,有琼楼可住,有油壁车可坐,写写意意做大人先生的宠儿,岂不是好?她的贾姨娘就来劝她道:“姑娘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女嫁到富翁人家中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你知道苏小小怎么打主意的,她说:“我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只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两峰三竺间了。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倘入侯门,荣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入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爱色?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侯门内随行逐队之姬妾?”她梳栊了以后,把男子在手掌中打转,她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她喜时,人方踊跃进词。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盏,交接仪文,人自劳而她自逸,却妙在“冷”字。从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藉,早已令人魂销。有一回,孟观察在西湖叫了楼船,请了宾客,限定苏小小去陪酒,苏小小三番四次地推却。孟观察勃然大怒,要饶她不过,府县都替她暗暗担惊。谁知苏小小一到面前,一颦一语,把孟观察直喜得眉欢眼笑。后来,苏小小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来看,都说“凶多吉少”,她的贾姨娘替她非常着急。她却以为做了几年妓女,富贵繁荣,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她死时只有十九岁。

以上的话,我的说法,乃是借用《西湖佳话》,和茶花女的观点相合的,乃是唯美主义的观点。这样的说法,当然也出之于文人的想象,却也合上千古风雅之士的意境。元遗山《苏小小图词》云:“槐荫庭院宜清昼,帘卷香风逗。美人图子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从苏小小墓过了西泠桥,桥北堍便是苏曼殊墓。曼殊亦情僧,亦诗人。我到香港,才看见“情僧”的绰号带在贾宝玉的颈上,所谓“情僧夜访潇湘馆”是也。大观园中怕不会有这回事吧?曼殊才算得是情僧。他有《何处》诗,云:“何处停侬油壁车?西泠终古即天涯。捣莲煮麝春情断,转绿回黄妄意赊。玳瑁窗虚延冷月,芭蕉叶卷抱秋花。伤心怕向妆台照,瘦尽朱颜只自嗟。”可以作为《苏小小》影片的题词。

从苏曼殊墓东行,便到了冯小青墓。此人也是痴情人,她读了汤若士的《牡丹亭》,不觉痴倒,曾有“人间犹有痴于我,不独可怜是小青”之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对于杜丽娘的遭遇,十分同情;这位被大妇所逐的少妇,就在孤山别业中,过着孤寂生活。她病危时,叫画师图像,自奠而卒。这样的女性,又于苏小小、白娘娘之外,别创一格。大抵在浓重的礼教空气中,被压迫的性心理畸形变态,转为自影恋,乃是常事。从冯小青墓转出了孤山,再向东步着白堤,便到了传说中最有名的“断桥”。白娘娘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却被那妖僧用传统的雷峰塔罩住,成为旧社会妇女的象征人物。我说过,从西泠桥走向断桥,乃是从唯美主义走向唯情主义的道路,苏曼殊地下有知,一定有个交代的。

新联影片中的苏小小,是唯美主义加上了唯情主义。白娘娘的灵魂,在苏小小的躯体复活了,使她更富有人情味。编导为李晨风先生,也指出这是中国的茶花女。她的时代,比传说中更移后一点,有着热烈的爱国民族情绪。影片的背景,已经有了那位照耀千古的岳王坟,而苏小小所引为知音的落魄书生鲍仁,他的琴中,就是《满江红》的“悲切”情调。苏小小已经不是一个玩世的女子,她洗脱了游戏人间的气氛。牺牲自己来成全宁竹铭与柳翠云的痴恋,她助成了鲍仁的壮志,达到用世的目的。而她的一片痴心,在阮郎死后,也相随于地下了。她那义侠、敢作敢为的风格,使我们觉得更可爱,更可敬了。

游子他乡,西湖是我永远的梦。(我曾在上海戏院看过苏联的《生路》,影片一开场,便是莫斯科春天的早晨,四围看客,都在那儿呜咽流涕。故国山河之感,太动人了。)影片中,几乎每一处都有过我们的足迹。南北高峰、苏堤、白堤、花港观鱼、曲院风荷,我的心魂就跟着它走入梦中去了,西湖实在太美了!康伯可《长相思·游西湖》词云:“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此意得之。

孤山一角

文澜阁

最近,某刊物有人在谈文澜阁和《四库全书》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回忆。或人并未到过文澜阁,也不曾看过《四库全书》,因此,他只知道文澜藏书,一部分毁于太平军战役,却不知道战后丁氏兄弟补抄了大部分,到了1927年,单不庵先生主馆务时,已经根据文渊阁本完全补齐了。(我们都在这一工作上做过一些事。)在清代,文澜阁是藏书圣地,一般人是不能进去的。民国以后,圣因寺西北,建筑了省立图书馆分馆,这部《四库全书》,也就移入新馆。文澜阁一直空闲着,后来划归分馆,作为馆员的宿舍。1927年,北伐军某部队留住在此,我们这些馆员,只好散住在泉学园、圣因寺一带。一天,馆方通知,赶一个下午,大家都住了回去,因为某部队刚调开,我们赶紧收回失地。

阁的东北角上,有一别院,自成小天地。那是单不庵先生的住宅。第四进、第三进,住了几家同事,我只记得陆仲襄先生住在第三进的右厢。第三进前面,有一方池,四围梧桐匝立,池水黝黑,仿佛很深沉似的。第二进,便是我和曹礼吾兄分住之所,东西厢各有两大间,很宽敞似的。第一进是大厅,前面是假山庭院。小亭竖着石亭石碑,上书“文澜阁”三大字,碑阴系乾隆御诗。乾隆乃是我生平最讨厌的古人之一,他的诗都是酸腐不堪的。大门紧闭,我们都从侧门进出。出了大门,便到了罗苑的后门了。(罗迦陵的湖上别墅,她是犹太商人哈同妻子。而今哈同花园化为尘土,罗苑仍在,一直是美术学院的校舍。)在一般朋友想象中,我们住的是帝王家院落,一定是神仙侣了;其实,并不那么理想,只是很有趣。那时,我和礼吾都年轻,跟着单、陆诸老过着发霉的生活,因此,我们的精神每每老过我们的年纪。有时,也如蛀虫似的钻在古书堆中要做“饱学之士”。那梧桐庭院的假山中,也就变成鸡群的巢穴。母鸡在找寻不到的山洞中,生下它的蛋,累积起来,直到它孵育了一群小鸡出来,才引起了我们的惊异。池中,据说在藻萍下有很大的鲤鱼,我却没看到过。那年夏天,礼吾就在桐荫下过着盛夏,他曾看到两头蛇在池畔爬行,可惜,我也无此眼福。后院那树绿梅,依礼吾的说法,乃西湖上最珍贵的梅花;可是,我们那位单师母,她是把“风雅”当柴烧的,孩子们的衫裤袜子每每晒在梅枝上趁夕阳;单师也只摇了一下头便走开了。总之,在乾隆皇帝的“石文”招牌上,涂上这些泥灰,也是有趣的。

近二十多年,那儿已经辟为西湖博物馆,一进门便是那条大鲸鱼,又是对乾隆的小讽刺。文澜阁只留下那石碑,后院的绿梅,也真的当柴烧了呢!

楼外楼

南宋绍兴、淳熙之间,世俗康裕,君相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亭之泪。士子林升题一绝于旅邸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此讽语也。其后就有楼外楼酒楼,以西湖醋鱼著称。我们住在广化寺、文澜阁时,楼外楼恰在隔邻,闲步过楼前,看柳荫下木栅中,青鱼泛鳞,呷水作声。它们并不知道“末日”在眼前,如叔本华所说的其“乐趣”是完整的。提着活鱼,让食客过了目,那就躺到砧板上去了。醋鱼之味在鲜嫩,鱼片只是在滚水烫一转,就熟了,加上佐料就行了。宋人笔记称:“宋五嫂者汴酒家妇,善做鱼羹,至是侨寓苏堤,光尧召见之,询旧凄然,令进鱼羹。人竞市之,遂成富媪。”醋鱼或许是从这一脉传下来的。香港有一家天香楼,他们的“乾隆御席”,只是骗骗“洋盘”;可是,他们的西湖醋鱼,独沾一味,犹有楼外楼风味。

今日,苏白二堤只是垂柳夹堤,并无什么酒家,可是南宋时,苏白二堤都有酒家可买醉,规模还不错的。据《西湖游幸》载:“淳熙间,一日,御舟经过断桥旁,有酒肆颇洁雅,中饰素屏风,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停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不免酸寒’,因为改作‘明日重扶残醉’,即日宣命解褐云。”看起来,就和现在的楼外楼差不多,只是那时的酒楼,还有歌舞女郎的。今日的楼外楼,也有题诗素屏的,我曾看了马叙伦、许宝驹二氏的题诗。

聂大年《苏堤春晓》诗,有“绿窗睡觉闻啼鸟,绮阁妆残唤卖花。遥望酒旗何处是,炊烟起处有人家”之句,可见明代的苏堤,也有酒家的。

1949年初,蒋介石的军事命运已经日薄西山,他就通电宣告引退。那时,到南京迎接蒋氏归杭的正是陈仪(公洽)。他们到了杭州,陈氏便陪着蒋氏到楼外楼吃午饭,醋鱼既上,酒杯再举,陈氏因又向蒋氏进了“英雄出处,磊落光明,要提得起,放得下”的忠言,这才引起蒋氏的疑心,而陈氏杀身之祸,即伏于此。许宝驹楼外楼题诗云:“山河如此昼沉沉,白眼看天觉泪深。已误当年蔡州雪,湖楼滞酒近来心。”可移作悼陈之词也。

前年(1957年),我们又到了西湖,征衣初卸,便买舟到楼外楼去,友人徐君最称赏“呛扁笋”,与醋鱼并美。楼外楼的肴菜,得一“淡”字,不妨说:“淡得好!”此意,也可向蒋氏再说一回的。

俞楼

在孤山西南隅,靠近西泠印社、广化寺处,有一所小楼,那便是“俞楼”——俞曲园(樾)先生之寓楼,有时也寄寓一些避暑的文士,或许和他们俞家有关系的(俞平伯先生,便是曲园老人的孙子)。我在那儿吃过几回酒。

昨晚,翻读一部书信选集,读到曲园老人与杜小舫的信。(杜小舫,名文澜,浙江秀水人,俞氏挚友,也以文辞著称。)信中说

别后由苏寓寄到手书,知台候胜常为慰。仆于九月初,携老妻至湖上小楼,倚槛坐对全湖,晴好雨奇,随时领略。至夜则月色波光,上下照耀,两三渔火,明灭其间,光景尤清绝。前日乘篮舆至天竺灵隐礼佛。是日为月尽日,香客稀少,游屐亦罕。与内子坐冷泉亭上,仰观山色,俯听泉声,一乐也。亭中悬平斋(吴云)所书“泉自几时冷起”一联。内子谓问语甚隽,请作对语。仆因云:“泉自有时冷起,峰从无处飞来。”内子云:不如竟道“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相与大笑。随笔及之,博故人抚掌也。

曲园老人,字荫甫,浙江德清人。晚清经学大师,于训诂名物,多有创见。其苏寓即曲园,在苏州马医库。我们从他的小简,可以体会得他的真赏以及俞楼的景物。游赏西湖,我说我最赞许马二先生拔脚向城隍山顶爬上去,可以目有全湖。到北高峰韬光庵去“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自是壮观,可不是一般人所想去的,而且爬上北高峰,也真得喘几阵气才行。面对湖光,到西泠印社四照阁去,最为便捷;我们就在阁右的亭子中打过午盹,虽羲皇上人不啻也。曲园老人所说的倚槛坐对,我们在四照阁中一样领会得到。至于湖上夜色,也只有我们寄寓在湖楼中才享受得。我还记得寄寓广化寺时,有一晚,一直在回廊上坐到四更时分才回房中去的。湖上最可恶的,也是那些狗眼对人的和尚,世所传“茶,泡茶,泡好茶;坐,请坐,请上坐”,乃是真事,并非故意讽刺他们的。曲园老人,一代名士,又是富贵中人,所看见的和尚笑脸虽多,我想他也不会怎么领受的。因此,曲园老人的禅家机锋,只能老夫妇相互酬答,此外就写给知交去共同体会了。“泉自几时冷起”的对边是“峰从何处飞来”,在禅家只是一种觉境,本不求解,说“泉自有时冷起,峰从无处飞来”,固是多事;即说“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只是巧解而不是解脱的。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宏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曹雪芹借薛宝钗启发贾宝玉的话来表达他自己的觉解,此意近之。

西泠印社

今年是西泠印社的六十年纪念。杭州西湖,古称西泠湖。孤山西北角上有西泠桥,那位有名的南唐诗妓苏小小墓,便在桥北堍。桥南堍,那山冈的一角,便是西泠印社,今为西泠公园(“泠”即是庄子“泠然御风”的“泠”,平声,不是“冷”。“冷”,仄声)。

我年轻时在杭州读书,闲时踯躅湖头,最爱去的便是孤山,走过长堤,无论经山前或山后,上西泠印社歇歇脚,最为理想。因为岳王坟,变成了市场,太热闹;那些寺庙不论灵隐、天竺、玉泉、广化、净寺,我虽非吴庭艳的党徒,却觉得天下和尚都可杀,因为他们那一对势利眼可恶透了。后来,我的师友信佛成为和尚的颇有其人,也有许多和尚和我往来成为朋友,但我仍不变我的和尚可杀论。正如鲁迅所说的“一本正经的和尚,不想女人,他们都是孤僻得可怕;而想女人的和尚,却又荒唐得出奇”。我的和尚可杀论并非反佛教,立此存照。我这样的穷学生,上西泠印社的四照阁一坐,游目畅怀,岂不快哉!顶多泡一碗茶,莲藕粉都不必吃的。

后来,在文澜阁做事,图书馆书楼,就在西泠印社的隔墙东角上。我们住在文澜阁,也就是西泠印社的东邻。晨昏闲步,信步走去,就会走到西泠印社,隔邻便是广化寺和俞楼。西泠印社也就等于我的外书房。那时,我还年轻,不懂得什么是风雅,对西泠印社的艺文掌故,不发生兴趣。只知道那个站在山洞里的石像是吴昌硕(缶庐),一位当代大书画家。和我们有关系的,乃在进门石级上的“印冢”,那是我们老师李叔同先生的印石(即后来的弘一法师)。他出家以后,把先前的印石都葬在那儿。至于为什么要出家?出家为什么要把俗缘断绝?那都是我们所不了解的。

似乎刻印在我们一师圈子中,颇成一种风气。我们的校长经子渊先生和夏丏尊先生,还有一位徐道政先生,都是研究说文、钟鼎篆刻的名家,他们都是浙派刻印家,和西泠印社有关。我自己对这一门不发生兴趣。和我同班的一位同学,叫叶天底(在校时,名叶天瑞),他是艺术家,善刻石治印。有一天,我借了他的印泥一用,一不小心,印盒掉在地下碎了,他很慷慨,就把那盒印泥送给我。我这乡下人,真不知艺术轻重;西泠印社的印泥,上品比黄金还要贵重些呢!

叶天底,便是流行一时的那部《情书一束》的主角之一。那位吴曙天女士,本来是天底的爱人,后来她到了北京,爱上了章衣萍,天底便失恋了。浪漫主义的爱情和浪漫主义的革命,可以说是从同一炉火铸出来的。我看了囚首丧面,也看了短衣草屦的天底,他从失恋转到社会革命路上去了。

1927年秋天,我正在文澜阁工作,忽见报载:“浙东暴动总司令叶天底已于今晨四时在陆军监狱执刑”。我悲从中来,不禁号泣。第二天清晨,惘然地走到钱塘门外,徘徊久之。我回到了文澜阁,找出了天底替我刻的印子和那盒印泥,一同包了,就在西泠印社的一角埋了下去。前几年,我重游西湖,再访西泠印社,看见那青苔蒙笼,印冢依然,天底所舍身的革命大业已完成,天底也可瞑目了。

我在孤山文澜阁工作那一年,也慢慢懂得一点“风雅”了。“印”章,说起源流来,那是很古的(古称玺节)。本来是为了商业上在交流货物时作为凭信的实用品。郑康成云:“货贿用玺节。”到了秦汉以后,印章即被法定为表征当权者权益的法物,使用范围随之扩大,为当权者所掌握。而且规定天子用的称“玺”,其材用玉;其余的臣民,只能称“印”,其材不能用玉。——在这儿,我不想多谈印章的制度,只指出古代所有的官私印章,大都是白文,这样打在泥封上比较清楚些(泥封就等于今日邮件上的火漆印)。东晋以后,印章打在纸帛上,白文渐少,改作朱文,和后世的印章相同。

印章的材料,除了玉石以外,铜铁铸成的很多。我在开封,买了一颗铁铸的“曹”字,那是元代的姓氏章。也有金银铸成,加上雕刻的。有的官章,已是金制的。到了隋唐以后,印章成为艺术雕刻品,和其他艺术品(书画)结伴,成为美的点缀品。一幅画一张字,不配上好的印章,好似一张脸缺少了眉毛似的。这类印章,材料以“石”为主,于是田黄、鸡血,成为上品,有的也和黄金同价。西泠印社乃为篆刻艺术的俱乐部,欣赏篆刻的,不独对篆隶笔法有种种讲求,同时也讲究刀法、间架以及分朱布白的结构。

同时,和印章相伴的,要讲究那书画的用纸质地、色泽,以及印泥的光彩、颜色。西泠印社,不仅是书画、碑帖的总汇所在,而且是纸张、印泥、砚墨这些美术副品的制成所。这一来,我们从湖山胜景转到内在美的领会,这个世界,也就更大了。

我说我对于篆刻这一门艺术,完全外行。不过,要说明西泠印社的发展过程,不能不简括地把往史追叙一下:宋末元初的赵孟,首先对篆刻艺术加以提倡,他竭力提倡复古,主用玉筋小篆,以圆转之法来矫正当时官私印信流行已久的九叠文。这种刀法,为后来篆刻家所取法。接着吾丘衍写了《学古篇》,阐述篆刻艺术的法度。明初王冕(1287—1358),发明以石刻印,在篆刻上,产生了新的条件。印章的雕刻,从篆文到雕刻,合而为一,完全由篆刻家自己掌握;这一转变,使篆刻艺术又跃进了一大步。

明代文徵明和他的儿子文彭,最先师承汉印,经过他们弟子何震的发扬,开出皖派(即徽派,世称文何),一变典雅秀润之风,而成为流利苍古的格调。这派名家很多,到了明末汪关、汪泓父子出,一变何震之法,刻立了工整流利的风格,以汉印为宗,篆法、结构和运刀能得自然之致。印文的并笔及破边之法也是他们所创。到了清代,皖派更加辉煌了。

到了清康熙、嘉庆年间,皖派在印坛称盛一时,杭州的丁敬(1695—1765),以浙派的雄姿崛起于浙江,作家辈出,如黄易、蒋仁、奚冈、陈鸿寿、赵之琛、钱松等,世称西泠八家,这就是西泠印社的开山祖。丁敬的篆刻艺术,冥会众长,发展了秦汉玺印的传统,质朴浑厚,自开浙派。皖、浙二派,正可比之于绘画上的南北宗,书法上的碑学和帖学。过去二百年中,正是浙派的印章时代。

浙派篆刻艺术,自丁敬以后,绵延了二百多年,其间也曾出了以邓石如为首的革命异军(邓石如的再传弟子吴熙载,在刻印上参以碑碣刀法,把邓派艺术提高到了顶峰)。到了晚清,则有赵之谦,在邓石如以小篆和碑额入印的启发下,更把所取资的领域扩充到了连权量诏版,钱布镜铭,瓦当石碣等,凡有文字可以取法的,都运用到他的腕下来。其源流都出于浙派,却又融合了皖派的刀法;如赵之谦,已可以说是新浙派,其成就又超越了丁敬和邓石如了。他在篆刻上提倡有笔有墨,使他的作品更见其生动活泼,风韵婀娜。他初试了以单刀直切,影响了后来的齐白石。晚清诸家,都从复古思想中解放出来,到了新的自由的天地,这就产生了新的篆刻家,如吴昌硕、黄士陵诸氏。

吴昌硕(1844—1927),是晚清最后的大艺术家,诗、画、书、印,都有很高的造诣。他富于创造性,能把诗、书、画、印冶于一炉,作品中有着古拙浑厚、苍劲郁勃的风格。他的篆刻,得力于石鼓瓦甓,以及印封和将军印。他对于石鼓文的研究,得其神理,形成了写意刻法。他用钝刀切石,更显得淳朴古趣。他的篆刻,也影响到后起的赵石、陈衡恪、齐白石这些艺术家。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金石书画家丁辅之、吴石潜等发起建立西泠印社,公推吴昌硕任社长。吴氏谦辞不获,乃书一联挂在社前,联云:

印岂无源?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

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铃镝,一耕夫来自田间。

联意,即是说西泠印社的源流,自浙派大师发展过来,而他自己深得石鼓、钟鼎的启发,别有会心的。吴氏,浙江安吉人,生长于孝丰,遭逢太平军战乱,逃难外乡,过着孤苦流浪生活。二十一岁时,从皖、鄂辗转回到家乡,村中人烟寥落。“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他们一家,只留了他们父子两人。他刻苦求学,读于场屋,入泮后,便绝意功名,致力文艺。因以自成一家(他曾到杭州,在尊经精舍师事俞曲园)。他有一段时期,在苏州上海卖画,生意也很清淡,任伯年为作《饥看天图》。吴氏自题诗句云:“生计仗笔砚,久久贫向隅。典裘风雪候,割爱时卖书。”盖纪实也。西泠印社石龛,塑着吴氏铜像,石壁上刻了这一幅《饥看天图》,有杨岘山题诗,云:

床头无米厨无烟,

腰间并无看囊钱。

破书万卷煮不得,

掩关独立饥看天。

人生有命岂能拗,

天公弄人示大巧。

臣朔纵有七尺躯,

当前且让侏儒饱。

我和西泠印社有着这样亲密的关系,而且结邻相处了一年,我的师友,又和这一派的篆刻艺术相接近,但我对于篆刻艺术稍能欣赏之日,却已垂垂老矣。今日的西泠公园,把印社的后墙,另开大门,穿过石龛直通西泠桥,那位热爱拜伦的诗人苏曼殊,也就在公园的北邻;说起来,整个孤山,可以当作一个大公园看了。今日的游客,对吴昌硕的艺术如何欣赏,那是另外一件事;但吴氏毕竟是他们的朋友呢!

最近看到一本很完备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年谱,勾起了许多回忆。编者把我也列入李师的入室弟子之列,那是很惭愧的。李师的高第弟子,自当说及丰子恺、刘质平、李尊庸诸君,我于艺术简直是外道,对于佛法也不是从李师处学习而得的。在李师心目中,我只能算是阙党童子。

我曾经写过李叔同先生,那已经是李师削发成为弘一法师之后十多年的事。我自己在社会上混了一些年月,慢慢懂得李师的胸襟,我曾说:“李师之于人,不以辩解胜,微笑之中,每蕴至理。”那位侍候他的校工,简直心悦诚服,有如他的儿子。所谓感化,所谓悟,便是如此。我也敬重单不庵先生,但我并不把单师看作是教主的。

李师出家以后,就把他在俗世时候的印章封存起来,葬在西泠印社的岩壁间,凿有“印冢”二字,表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与俗世断绝关系了。(西湖本名西陵湖,亦名西泠湖,因此,浙派刻石家有西泠印社的名称。)李师出家后,在玉泉寺住了一些时日,那时,他为了要断念,开列条款,不接见师友亲属,也不披阅信件,断绝一切文字酬应。他承认自己未免动念,所以切断外缘种种。我在玉泉寺几次看到他,只是微笑点头而已。

我在文澜阁工作时,单师原是李师的旧交,我们也时常在西泠印社闲坐,那儿几乎等于我们的走廊,看了印冢也就说到李师的事。依沈仲九先生的说法,李师是忠实于社会人生的人,他是彻底入世的;因为世代太苦闷了,所以要出家。要是五四运动早发生几年,李师或许不会出家的。单师也是对于社会人生很认真的人,但他并不求解脱。

我们从李师习音乐时,他有几首境界很高的歌曲。一首是《落花》,其中说道:“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人生之浮年若朝霞兮,泉壤兴废;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这是他中年后对于生命无常的感触。苦闷、寂寞、无所寄托,李师原想在艺术的境界寄托他的心灵,也正是一种精神的升华作用。李师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但他并不在那儿住脚,他静悟到另一境界,那便是《月》所代表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他从这超现实的想望,把心灵寄托于彼岸,顺理成章,必然走到《晚钟》的境界去了:“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钟声沉暮天,神恩并存在。”我们唱这些歌曲时,当然不了解李师的心怀;等到我们懂得这些歌曲的境界,李师已经行到“彼岸”了。在“觉”的境界,这才是“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

涌金门外

涌金门外柳如烟,

西子湖头水拍天。

玉腕罗裙双荡桨,

鸳鸯飞近采莲船。

——于谦《夏日忆西湖》

前天,和一位女孩子看《白蛇传》影片,片中许仙和白娘子她们乘船到涌金门去。她问我:“涌金门在哪儿?”我说:“你是杭州人,涌金门在哪儿,还要问我?”我问她:“知道不知道明代的政治人物于谦?他是杭州人。”她也摇摇头。我就翻开于谦的诗给她看,这位在山西关塞边主持军事的统帅,他一想到杭州家乡,就想到涌金门外柳如烟的景物。不独明代如此,从五十年前到一千二百年前,出城游湖,主要埠头之一就是涌金门。许仙他们游湖回来在孤山或苏堤乘了船,要进城也是靠了涌金门。

有名的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香港的东南人士,即算到过杭州,未必看到过。要看“雷峰夕照”,就得到涌金门外去。五十年前,我第一回下杭州,民国初建,新市场(湖边)刚开辟,涌金门外,不像后来那么衰凉。靠着西湖边上,这是南宋年间最热闹的游人船埠,那时还有三家卖茶的茶居。历史最悠久的是藕香居,挂着一副清代乾隆年间文士写的集苏联句:

欲把西湖比西子,

从来佳茗似佳人。

茶居的前门和右方,对着西湖;左方和后面,那是藕花荡。盛夏六七月间,荷花盛开,莲叶田田,凭栏饮茶,花香扑鼻,更觉得雅韵欲流。我是住过“曲院风荷”(西湖十景之一)的小院子的,仍觉得藕香居楼头,格外幽静些。

藕香居的左边,有一家三雅园,右边有一家仙乐园,历史虽不悠久,却也占尽了湖光山色。刘大白师时常和朋友在仙乐园品茶吟诗。刘师说过一段富有诗意的话:抬头看去,便看到一肥一瘦的两座宝塔。左瞻保俶,仿佛是一个瘦削的美人;右仰雷峰,仿佛是一个颓然的醉翁。我们常常这么想:它俩这样相对站立着,该是恩爱夫妻吧,至少是似曾相识,未免有情的一对恋人吧!它俩永远这样隔着一个湖面对立着,相思相望,处在无可奈何之天;傍晚时分,射在雷峰塔上的夕照;清晨时分,映在保俶塔山上的朝暾,它俩也许借着朝暾、夕照来互通缠绵的情愫吧。

刘师想象雷峰塔上的磊砢不平,似乎把它胸中满贮着的垒块都给表现出来,英雄迟暮,苍茫独立,没有一个慰藉它的伴侣!倩影亭亭的保俶塔,会给它以无限的安慰吧。

有一天,刘师从岳坟(涌金门对面的船埠)叫了一只划子荡到对湖来。那时,骤雨乍晴,还带着淅沥的雨梢,北高峰和湖边两面,早出现了青天;只有宝石山和南屏之间,正驾了一道虹桥;这一虹桥,仿佛从保俶塔上,伸过一条玉臂来,隔着湖面,把雷峰塔给抱住了。它围住了雷峰塔的腰,把雷峰塔的塔顶露出云臂的上面,映着那从湖西云隙里射出的一道夕照。那云臂是灰白色的,夕照是玫瑰色的,有了灰白色的云臂衬着,那夕照越显得红艳艳地可爱了。在刘师的诗囊中,永远活动这一幕恋情的虹彩。后来,雷峰塔倒坍了,那瘦削的保俶塔,过着寡居的生活,显得更寂寞了。

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

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

——李白《双燕离》

我在杭州读书五年,1921年离开杭州。1927年,重回杭州做事,雷峰塔已经完全倒坍,只留下一堆黄土了。雷峰塔的倒坍,乃是1924年9月间的事。那天,孙传芳的军队刚进入杭州,不到一小时,正午时分,隆然一声,这所千年历史的古迹便解体了。这位五省联帅,他的心头一直有这么一个疙瘩,据说他立志要把它重建起来。但他的事业,很快随着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也完全垮台,雷峰塔也只留在一般人的传说中,不再重返人间了。

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南山胜迹称:雷峰者,南屏山之支脉也。穹隆回映,旧名中峰,亦名回峰。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号回峰先生。或云有雷就者居之,又名雷峰。吴越王妃于此建塔,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寻以财力未充,姑建七级;后复以风水家言,只存五级,俗称王妃塔。以地产黄皮木,遂讹黄皮塔。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其傍旧有显严院、雷峰庵、通玄亭、望湖楼,并废。(陆次云《湖坝杂记》:“宋时法师钵贮白蛇,覆于雷峰塔下。”)

雷峰塔倒坍以后,一些文士着手考证,找寻了一些史实。才知道王妃塔的来由以及后来的变迁。塔初建成时,上有楼宇及回廊,有如今日的六和塔,可以登临览胜的。中经战乱,各层楼廊失火焚毁,就留着那泥砖的壳子。我们看去好似蜂巢的塔堆,到了跟前,只见黄土凹凸,隐隐有砖块出入;杂草蔓生,小雀飞潜,又是一番景象。越走越远,远远看去,有如颓然醉翁,替湖山添胜。说起来,雷峰塔是集众力而成,吴越王妃登高一呼,万众各献微力,完成这么大的胜业。可是,民间传说雷峰塔一掬土,可保佑信男信女的平安吉利。千千万万到湖上焚香拜佛的信士,礼拜了净慈寺诸佛,都到雷峰残塔来抉一掬土回去。累月经年,细水长流,集众力来破坏,终于把那么一座宝塔挖坍了。(恰好垮于孙军入城之日,也只是巧合而已。)

塔坍了,那些砖块暴露出来了。大家才知道这些砖块,乃是万人所奉献的。砖块上有信男信女的姓名,砖的一头有一小孔,中藏各人所抄的经卷(大多是《心经》)。这些经卷,大部分转到上海古董市场,成为宝物;其保留在浙江图书馆的,已经很少了(我看见过几份,其为五代吴越王时写经无疑)。

俚巷传说,和史学家所研究的,完全不相同。《白蛇传》宣传的力量太大太普遍了。他们相信法海禅师把白素贞放在钵里,压在雷峰塔下,还留了四句偈语:“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如今雷峰塔倒了,白娘娘应该出世了。这一传说,几乎遍及全国,比那些砖经更引人注意些。我重到杭州,特地重访雷峰塔,只见黄土隆然一堆,仿佛一个山冈,砖块已经完全挖去,除了黄土,什么都没有了。斜阳淡淡,黯然无语,真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

旧日雷峰塔传奇,并无“白娘娘生子、得第、祭塔”的蛇足。世俗替白娘娘抱不平,一定要替她团圆收场;作者黄图珌示不满,说是“被俗气儿薰倒了胜景雷峰”,其愤慨可知!

放生鱼鳖逐人来,

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枕能令山俯仰,

风船解与月徘徊。

献花游女木兰桡,

细雨斜风湿翠翘。

无限芳洲生杜若,

吴儿不识楚辞招。

未成小隐聊中隐,

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住?

故乡无此好湖山。

此苏东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诗也。古代的西湖景物,北山线外,也繁荣了南山一线,从涌金门外向净慈寺、雷峰塔,都是风物宜人的地区;坡老所写的,一一都在我们眼前。就在明代,望湖楼虽已圮废,王阳明还写了如次的诗句:

掩映红妆莫谩猜,

隔林知是藕花开。

共君醉卧不须扇,

自有香风拂面来。

真的,坡老写了那么多西湖诗,他倒是恋恋于涌金门外的风光的。他在常润道中,怀念着杭州,寄陈述古,诗云:

浮玉山头日日风,

涌金门外已春融。

二年鱼鸟浑相识,

三月莺花付与公。

剩看新翻眉倒晕,

未应泣别脸消红。

何人织得相思字,

寄与江边北向鸿。

后来,他到了丹阳,又写了一首《行香子》,寄述古词云: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轻尘。别来相忆,知有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民国初年,满人迁出了旗营,湖滨初建新市,我初到杭州,还看见涌金门外风光。其后游览中心,在旗营旧地发展起来,我也眼见涌金门外的衰落。那几家茶楼,先后歇业。年轻一代的杭州人,也就忘记了涌金门所在,只知故事中有这一个门而已。

就这么冷落了三十多年,南山线随着浙赣线的发展又复繁盛起来。前几年,我重到杭州,住在大华饭店,仔细想去,这正是涌金门外望湖楼旧地,湖头市区,浑成一片,又是一番新景象。今日的杭州,才回复到吴越、两宋时代的盛况。诚如坡老所说的:“故乡无此好湖山。”——写到这儿,那女孩子问我:“影片里的涌金门,船埠上就是这么一棵大杨树,你看过吗?”我笑着说:“这是穿了木屐的西湖,东洋化的涌金门。连我这样恋旧的人,也唤不起旧日的影子来了。”

大概在雷峰塔崩圮以后,戏曲的场面和影片中的画面,把我们从浪漫的幻境结合到现实的湖山来;俚俗人在幻想白娘娘的再世,我们也找寻一些传说的线索。湖心亭,自宋、元到明初,鹄立湖中,三塔鼎峙。相传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测,“西湖十景”中之所谓“三潭印月”者指此。又传有西湖三怪,时出迷惑游人,故法师做三塔以镇之。我们轻舟荡漾于三潭印月、湖心亭之间,恍然有所悟,这该是《白蛇传》的雏形吧?

月下老人祠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在《老残游记》二十回结尾上,老残是写了这一副西湖月下老人祠中的对联作结的。

月下老人祠在西湖的南湖,雷峰塔附近,这是善男善女最向往的去处。俞平伯先生曾作下诗:

君忆南湖荡桨时,

老人祠下共寻诗。

而今陌上花开日,

应有将雏旧燕知。

祠中的签语,富有暗示意味,因此,每一游客都引起兴趣。我在热恋时期,曾在祠中求得一签,句云:

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类语句,是可以作种种解释的,因此大家都满意而归去。

船从三潭印月驶向南屏山脚,在净寺附近的漪园靠岸,便到了月下老人祠。这是一般香客所不到的庙宇,却有另外一群信士,如我们这样做着梦的人。老人祠前后两院落,中建小屋三楹,龛内老人披半旧红袍,丰颐微须,面浅赪色,神仪俊朗,佳塑也。前后四壁,挂满了匾额对联,最有名的,便是上述这一联,这一联,切题得有趣。

抗战时期,西湖成为禁地,游客绝足。那时,里湖、南湖都是日军的军事区域,只有湖边通岳坟,过了岳坟,也是禁地。湖亦只限巳午未申八小时可游船,很受拘束。因此,老人祠也就倒败了。胜利后,不曾修整过,近十年,西湖面目一新,净寺这一角,正在修葺中。我们到月下老人祠访旧,只见苍苔没径,寂无行人,月下老人也和其他残破桌椅挤在后楹一堆,神柜歪斜,一边黄绸帘帐也封在厚尘中,他老人家,这一回是寂寞了。

“月下老人”的神话,究竟怎么一个来由呢?李复言《续玄怪录》中《定婚店》便是说这一件事的。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可是多次求婚,都不成功。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友人替他介绍了潘家女儿,相约期会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婚心切,一早就去了,斜月尚明。有老人倚一布袋,坐在阶上,向月光翻查书卷。固就进去看看,那书卷上的字,简直不认识,既非篆文、八分或蝌蚪文,也非梵文。他问道:“老父,你所看的是什么书?我少小苦学,也读了种种书,世间之字,无有不识得的。梵文佛典,我也懂得,何以你这本书,我一字也不识?”老人说,这不是世间书。他说他是管婚姻的,所以叫作月下老人。固因而问到自己的婚姻,老人告诉他:“你的妻子,今年才三岁,到十七岁那年,才嫁给你,你等着吧。”老人手边还有一只布袋,他告诉韦固:“这一袋是红绳子,用以系夫妻之足。我替你们系了起来,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地角,吴楚异乡,此绳绾系了,那就会结合在一起了。”这也是一种姻缘凑合的前定说法。

杭州一角

贡院·明远楼

前几天,贾景德老人在台北逝世,我本来想写一段悼念文字。贾老是清末最后一科的翰林,前几年,他曾写过一本谈科举制度的小册子。同时,商老衍鎏也写了一本更详赡的谈科举制度的专著,商老系清末最后一科探花,今尚健全。二老都是在贡院中应秋闱试的,科举时代的人。我呢,并不曾赶上科举时代,却在贡院住了五年,那所明远楼又做过我的办公处和编辑部,和他们所了解的大有不同。

我所说的,乃是杭州下城的贡院,贡院者贡士(即举人)应试的场所。清末,废除科举,兴办学校,便拆毁了旧号房(即考生食宿作业之所),建筑了新校舍,初为两级师范,民初改为浙江第一师范,我的中学课程,便在那儿修习的。拆毁贡院的把旧房子拆得太彻底了,并不曾保留旧制度的号房,只是从大门外表看来,门外照墙,门口石狮子,东西辕门的牌楼,还是贡院模样。杭州人一直把我们的学校叫作贡院,大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进了大门,只见那巍巍矗立在宿舍后进的方楼,看起来总有三层楼那么高,便是当年主考办公的明远楼。这座方楼还是保存原来构木而成的建筑,粗大的柱子,依旧髹着深红色,层檐四角飞起,有如紫禁城的城楼。那长长的楼梯,有如衰翁老叟,摇摇欲坠,走起来“皆皆”作响。有一时期,楼下为阅览室,楼上为调养室,有一回,我生疟疾,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后来,学生自治会成立,那儿便是我们的办公室。我编刊《钱江评论》时,就把楼上一部分划分为编辑部。乡试主考,为天子取英才,饮食起居,都很威风的;鸣锣开道,旗盖相继,还有乐队伴着进膳。不过,这些仪仗、乐器,早都不见,只留下这么一个空架子了。

在明远楼后,约有半里路远的校园中,有一座小小的石屋。据说原在教室前面的,建校时才搬到这荒草堆中来的,乃是狐仙庙。据说,时常显灵作怪,我在一师五年,却没曾碰到过。此外,有一些鬼怪的传说,说是半夜里在操场上出现过白衣女人,我们也不曾看到过。其他也就找不到什么科举时代的遗迹了。

直到后来,我到了南京,才看到号舍旧址。而今保留在南京大学的两间号舍,乃是南京拆除贡院,照原样移到那边去的。每号外墙高八尺,门高六尺,阔三尺。号门之内有小巷,阔约四尺。每号约有号舍五六十至近百间。号舍,每人一间,深四尺,宽三尺,日间作为台椅,晚间铺平为床铺。闱中生活正是如此。我看了南京号房,才把杭州贡院旧印象唤了起来。真正是《儒林外史》中所写的读书人生活呢!

拱宸桥——运河的终点

介庐先生说到拱宸桥的跳虾儿,我也就来谈谈对拱宸桥的印象。拱宸桥在杭州东北部约三十里许,那是运河的终点。我们从上海苏州河北岸,河南路天后宫附近乘内河轮船往杭州,便在拱宸桥登岸,转车往城站,才算进了杭州城。在19世纪末期,这是沪杭间交通的主脉,那时沪杭甬铁路还不曾动工。那时的拱宸桥,如介庐先生所看到的种种,乃是日本租界,也可说是特区。

这儿就有一段掌故:《马关条约》订立后,不仅割让了台湾,同时还允许在上海、汉口、天津、扬州、苏州、杭州等市划设了日本租界。后面这三个城市,都是南运河沿岸的重要商业城市,日本当局当时想在中国内地建立经济网,抓住运河这条历史性运输大动脉,乃是最有用的一着。想不到日本的敌手英国,棋高一着,从南京往北通京津的津浦路,撇开了扬州,就结束了这一千五百年古名城的经济命运;而京沪、沪杭路,都撇开了苏州阊门和拱宸桥,也就把日本人的打算,全部吊空了。沪杭路入城终点是城站,只筑了一段支线通拱宸桥,供运货之用而已。

日本人经营拱宸桥租界,自设邮局电报局,自成一世界。上海《民国日报》以宣传革命为北洋政府所禁止,便由日本邮局代为递送。总之,藏污纳垢,无恶不作,可以说是最坏的码头。我第一回到拱宸桥,只有十三四岁,上午跟着几位生意人,他们是我的至亲长辈,在杭州卖火腿的。在一家茶楼吃茶,就看见姑娘白天拉人。后来,我们在上海看到四马路青莲阁、八仙桥的野鸡群,穷凶极恶样儿,我在拱宸桥早就看到了。所以拱宸桥的公娼,乃是日本租界的玩意儿,和杭州市府不相干的。(那时,还是杭县。)

拱宸桥是有那一座大桥,不过杭州的大桥很多,我们一师校边的梅东高桥,就比它还要高,因此我的印象并不深。只是桥东堍却有一座坟墓迎面挡住,往来车辆,只好绕路让它。说是那一端原是城郊坟地,修建杭拱支线时,把其他坟墓都挖掘搬掉了,只有这座坟墓挖不得,一动锄就会死人,只好留着作为神灵,说是香火很盛。那时年轻,不知道考证缘由,只见桥头便是一座圆坟则是真的。

我在拱宸桥,做了一件“胆大妄为”的事,便是五四运动狂潮到来,全城各校游行宣传,我们那一班分配到的地区是拱宸桥。我们居然拥入那些姑娘拉人的茶楼去“抵制日货”“打倒日本鬼”,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四方桌上的公开演讲。我只听得有些茶客窃窃私语,说我们都是吃了老虎胆的人。

从“反日”到“抗日”,从“五四”到“七七”“八·一三”,居然把日本军阀打倒了,这也是我们那些吃老虎胆的人所想不到的!今日的拱宸桥已经和湖墅区成为教育文化区,气象当然大不相同了。

西溪道中

不见施叔范这位诗酒又兼短胡的怪人,已经十多年了。昨天,偶尔翻看他的《听潮夜话》,所写景物的感想,颇多先得我心的。他有一时期,在一处旅行社工作,跋涉名山大川,胜景佳迹,发之于诗文,可诵亦可传。杭州的佳山水,或歌颂湖光,或喜九溪十八涧的山色,我和叔范相同,寻幽探胜,自推西溪为最宜人。

我们乘车出钱塘门,北行至松木场(今为浙江文教区,省政府已移至此处),这一支从北高峰纵脉秦亭山发源的溪流,便是连上了苕溪的西溪。当年我们第一步停脚的便是东岳庙;(东岳乃是我国最古老的神灵,也已带着道教和佛教的气息,因此,也有天上星宿和十殿阎王,有地狱的示象布景。)比之他处的东岳宫,这儿的活无常,躲在门角后,有活动机关。香客一碰上那方踏脚板,他就双臂带着索子扑了过来,大家会吃一惊的。我对云预先说了这件事,因此推开边门,看看这位戴着高帽子、腰系草索的老朋友,也颇有趣。我说:“生命本无常,他的请帖到了,也就欣然就道了。”东方的地狱,和但丁笔下的地狱,颇有点不同,在我看来,也只是黑暗政治面的写照而已。我当时曾写了一首绝句:

十殿阎王一笔勾,

层层地狱自优游。

阿芒牛首都无语,

为有维那在上头。

最后一句,用但丁《神曲》的原意。俗传,勾魂使者为牛头马面与佛说不合,当为“阿芒、牛首”也。

在东岳庙西南,有一道里许长的山谷,那是先前最著名的花坞,其间有三十六个尼庵,有的带发修行,有的舍身出家,大体上,和弹词中所说的庵堂差不多。出家的尼姑,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免不了如申贵生那样的艳遇的。我们在那儿吃午饭,素菜很精致,不在烟霞洞之下,只是佛家的事,很难斤斤计较,游客只能多花一点,她们也就合十道谢了事。我倒在那儿讲过一回《心经》,向尼姑讲经,观音居然点头,云也颇为满意。花坞的尼庵在抗日战争中多已破败,今已开辟为大规模的苗圃了。

西溪主流沿宝石山绕秦亭山而北流,曲折十八公里,其间名胜古迹甚多,以秋雪庵、茭芦庵为最著。我们就在东岳庙那一船埠下艇,有如吴用进了芦花荡,艇子尽自在青青的芦苇中穿来穿去,只看见一片绿浪,把溪岸也遮盖住了。有时,水鸟惊起,渔歌四应,才显得这是江南水乡。秋深芦白,浩浩乎弥望皆白,可作“秋雪”的注解。秋雪庵密藏在丛芦深处,我们登弹指楼一看,我们已经落在无边无际的“青海”中,此处本应有诗为证,可是弹指楼前挂着一副朱疆村集的联句,说:“词客有灵应识我,西湖虽好莫吟诗。”叫我们怎么办呢?楼上有诗龛追祀唐宋以来两浙诗人一千余家,懿欤盛哉!依郁达夫的考证,南宋词人姜白石,他载了小红,是从这儿归杭州的。我们且诵:“自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此情此景,当于烟波娇韵中求之。

西湖杂话

西湖十景

如鲁迅所说的,我们中国的许多人,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西湖十景即是其中之一,而“十大罪状”之类,也就是从这一方面衍化出来的。(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乾隆自称十全老人。)

我却不是一开头,便被西湖十景吓住了的。我初到杭州那年是1914年,在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眼中,西湖不过如此,有什么好的?从浙东山水胜处到杭州,西湖山水,本来平平无奇,张宗子说西湖不及鉴湖,更不及湘湖,自是确论。(张氏谓其弟毅孺,常比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他则以湘湖为处子,鉴湖为名门闺淑,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真赏各有不同。)那时,我最爱上城隍山,年轻时脚健,爬山登高自有乐趣。上了城隍山,一面看钱塘江,一面看全湖,小茶馆吃茶,嚼芝麻饼,如马二先生那样,过着穷酸乐趣,不必受那些势利和尚的闲气,也是精神上的自得其乐。

在杭州一师读书那五年中,东跑跑,西走走,屈指一算,已把西湖十景都走到了,我们还赶上了“雷峰夕照”的暮年。“十景”,大概是唐宋以来的文士所逐渐认可了的,说起来,都只是一刹那的感受,如“柳浪闻莺”“南屏晚钟”,对于中年人有深刻的印象,我们年轻人实在漠然无所感。而“断桥残雪”“平湖秋月”“苏堤春晓”“曲院风荷”,都带着季节感,也不是年轻人所感兴趣的。一般游客,只是矮子看戏,随人说短长耳。乾隆皇帝的说法,也只是把前人的话钦定一回而已。对西湖的“真赏”,自当推及白居易和苏东坡。苏氏《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千百年来对西湖最好的赞颂。我离开杭州,在上海尘嚣中住了几年,第一次回到杭州。初夏薄暮,又值阵雨初霁,浮轻舟于“平湖秋月”间,这才领略到苏东坡所谓“晴方好,雨亦奇”的佳境。到了中年,把南北高峰留作屏风,在雨雾迷茫中去看,把小舟当作摇椅,漫无目的地任其东西漂浮,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太明朗的湖光山色,也实在减少了兴趣,最好是晨曦初上,暮霭低迷,或是微雨蒙蒙,斜月三更,这时的西子,才显出浣纱溪上的风韵,实在太宜人了。

我是住到西湖中去那一年,把十景抹掉了一大笔,只留下苏、白二堤,平湖秋月和那“湖中湖”“岛中岛”的三潭印月,再把三面青山当作托子,大抵是月中、雪中、雨雾中,默然相对,就是这么一景便是了。昔王洪有《西山晚翠》词云:“斜日照疏帘,雨歇青山暮。白鸟鸣边一半开,香霭和烟度。楼上见平湖,影隔青林雾。吹断鸾箫兴未阑,月照芙蓉露。”此意得之。张宗子谓善游湖者莫若三余:冬、夜、雨。如贾似道、孙东瀛,虽在西湖数十年,其于西湖之性情、风味,实有未曾梦见者在也。

浙江潮

西湖北高峰韬光寺,门挂“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联,传系宋之问出边,作对句的系当时潜逃的骆宾王。在韬光寺看潮,和城隍山看潮,不如上江干看潮那么热闹,所看江潮则一也。到海宁看潮,总是在八月十七、十八日,那是赶热闹。我到过海宁,却不是看潮。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载:“郡人观潮自八月十一日为始,至十八日最盛,盖因宋时以是日校阅水军,故倾城往看,至今犹以十八日为名,非谓江潮特大于是日也。是日,郡守以牲醴致祭于潮神,而郡人士女云集,僦倩幕次,罗绮塞途,上下十余里间,地无寸隙。”他已说得很明白,看潮不必是八月十八日,也不一定八月的月半,每一月的月半都有潮可看。有一年十月十六日夜半,月色皎白,海潮排山而至,在我一生中,那一晚的大潮,比以往任何一回都显得壮观。《梦粱录》所记乃是杭州江干(南星桥)的情况,所谓海宁观潮,也就是如此。那样的看潮,主要还是看“看潮的人”,和潮的大小是不相干的。前几年友人某君也曾乘专车从杭州到海宁看潮,说是潮浪并不大,这也是常事。

汉代辞赋家枚乘在《七发》中,写吴客劝楚太子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于广陵之曲江,即扬州之钱塘江。他写道: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皓蜺,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中间夹杂了许多怪字。)

他是到过浙江,看过潮,形容得相当真切的。依我个人的感受,即是初冬晚潮奇观来说,苏东坡有几句诗颇真切,诗云:

万人鼓噪慑吴侬,

犹似浮江老阿童。

欲识潮头高几许,

越山浑在浪花中。

开始是“一线初看出海迟”,排墙而进,好似一片数丈高的白墙头向海堤移进,等到浪花扑堤,潮水便和堤岸相平了。

人类自有冒险的兴趣,狂潮既来,弄潮儿便大显身手,如东坡所说的:“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驾着一叶扁舟,向大潮驶去,船头有一把大木斧,劈浪而上,其驶如飞。亦一壮观。前人有看弄潮诗云:

弄罢江潮晚入城,

红旗飐飐白旗轻。

不因会吃翻头浪,

争得天街鼓乐迎。

西湖船

近年来记忆力日就衰退,有如周亮工所说的“老人读书只存影子”,抓不住一点着实的把柄。我也谈了一些湖上故实,总记得有人说过南宋时代的西湖船,样式很多,也有极华丽的。可也说不上出于何典。昨天,看了梁章钜浪迹丛谈》,才知道朱竹垞的《曝书亭集》,就有一段见闻记录(厉樊榭也有《湖船录》)。

朱氏云:“西湖船制不一,以色名者曰游红。”申屠仲权诗:“红船撑入柳荫去。”释道原诗“水口红船是妾家”是也。这一类船,我民初到杭州时,已经看不到了。以形名者,为龙头,白乐天诗“小航船亦画龙头”是也。为鹿头,杨廉夫诗“鹿头湖船唱赧郎”是也。有形色杂者,中为百花十样锦,钱复亭诗“又上西湖十锦船”是也。大概,我们所看见的画舫,方头方尾,有盖有窗有门,装成房间形式,便是十锦船的遗风吧。(有以姓名者,如黄船、董船、刘船。)大者谓之车船,盖贾似道所造,棚上无人撑驾,但用车轮脚踏而行,其速如飞。小者谓之瓜皮船,欧阳彦珍诗“瓜皮船子送琵琶”,张大本诗“瓜皮小船歌竹枝”,周正道诗“瓜皮船小水中央”是也。(今时最著者为总宜船,盖取东坡居士“淡妆浓抹总相宜”之语,李宗表诗“总宜船中载酒波”,凌彦翀诗“几度涌金门外望,居民犹说总宜船”是也。)我所见的大型船,都是载货运泥之用,只数很少;贾府所用的车船,当然没有了。常见也常用的就是瓜皮船式的游艇,满湖都是,有时也张开布篷,遮蔽烈日微雨。风雨一大,不独有篷张不得,连游艇也行不得,赶紧找一处去躲避一阵再说,否则不为落汤鸡也就难了。舟子最懂得看风色,天色一变,他们就收篷回棹了。

有一年夏天,那时,白堤还不曾铺平,断桥还是石桥老样子。午后,天色突变,暴风雨来得太急,收篷都来不及。舟子冒着急雨把我们送到中山公园石牌坊前靠岸,大家淋着雨躲到亭子中去。哪知,雨却越来越急,一直到深夜,还没法开船。大家又饿又湿,勉强从城中叫了一些黄包车来,才算回到城中。后来,才知道那天摇到湖心亭躲雨的比我们更狼狈,就在风雨中坐到第二天黎明,才算逃到中山公园,安了心的。湖上的船,不独游船,连画舫也只能在风平浪静时候容与波头的,一有风雨,就“行不得也哥哥”了。我们前年到西湖时,停泊在大华饭店边上,有了一只电船,那当然可以冲冒风雨过去的。但,这样现代化的水上工具,总和这闲静的湖光山色不十分调和。我们也不曾坐过。(张靖之《题戴文进西湖景》云:“宿雨住还滴,朝云烂不收。阴明犹未稳,船在断桥头。”此意甚好,好得切题也。)

1937年冬天,战云日紧,湖上就没有一只游艇,我坐车到昭庆寺,才在船埠找到了挤在一湾的游艇,舟子也都散掉了,诚所谓“游湖无人艇自横”也。我雇了一艇,母女二人,替我摇了一整天,我的沉思和她们的叹息,也只能以诗为证。第二天我们就离开杭州,一别便是七八年,直到重回西湖,那成千的游艇,剩余的不过一百多只了。

西湖诗

昨天,偶在书摊上看到一本《西湖百咏》,其中实在没有很动人,很出色的。西湖之景,天下所稀,题咏诗篇,当以千万计,好句都给白(居易)、苏(苏坡)二家说尽了。《扪虱新话》称:“苏东坡酷爱西湖,其诗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已曲尽西湖情态。又诗云:‘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是更与西子写真也。”宋时有张秀才者,江西人,乍见西湖,不禁赞叹,道:“美哉!奇哉!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一幅着色山水。独东边无山,乃有百雉云连,万瓦鳞次,殆天造地设之景也。”这虽是几句粗语,却把西湖面目勾画出来了。明正德年间,有日本使者经过西湖,题诗云:“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欠费工夫。”虽是俳语,却有韵致。

南宋时,蜀人文及翁登第后,期集游西湖,一同年戏之曰:“西蜀有此景否?”及翁即席赋《贺新郎》词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语中含着很深的感慨,在当时自会激起国家兴亡之感。

就在南宋时,还有一位江西词人刘改之(过),他到了杭州,时辛稼轩帅越,闻其名,遣介邀请,适以事不及行。他效辛体作《沁园春》一词附缄往。词云: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自是妙语快人心意!

我们住在湖楼时,也常写点小诗;这类小诗,也只写给我们自己几个人看,也只有其时其地的朋友懂得,有时拊掌微笑。因此,我们都不是诗人,最主要的,所谓西湖十景和我们毫不相干。我爱那句“西湖虽好莫吟诗”,诗还是写给知音的人看,不必题给知音以外的人看。即白香山、苏东坡的诗,也只是写给那几个人看的。我们所理会的白、苏诗,和他们自己的感受有大的距离。我们也不妨说,我们所写的小诗,白、苏也未必懂得。

《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自是第一流大手笔,他的诗很有境界。但,他写湖上赋诗那几位诗翁,赵雪斋、严致中的铜臭,卫体善、随岑庵的迂腐,支剑峰、景兰江的酸寒,再加上看了一夜《诗法入门》无师自通的匡超人,物以类聚,说是到了湖上,不可无诗,要如李太白那样穿着锦衣夜行。吴氏的笔,写到支剑峰被监捕分府抓了去便顿住了。遥遥地要接到杜慎卿到了南京,那位萧金铉说是今日聚良朋,不可无诗,要大家即席分韵。杜慎卿笑道:“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才点明了本意。慎卿也曾对萧金铉说:“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这番话,好似他对乾隆的西湖十景诗的总评。写西湖的诗,数以万计,可传的能有几句?我不是说我们到了西湖,不可作诗,只是不必如乾隆皇帝的“雅的这么俗”,就好了。

林和靖的疏影、暗香,以清逸为世人所知;可是,他有一首《长相思》词,云:“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多么富有人情味。(南宋康伯可《西湖长相思》词,云:“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亦有情致。)我颇体会得鲁迅所谓“淡淡的哀愁”,这是一种可解不可解的境界;因此,我最爱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体会得深,难以用言语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