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道上

我国古代文化,一直在黄河流域的黄土地区,生根抽芽开花,那一地区文士,视野不很远大;华岳嵩高,伊洛泾渭,已经算是不得了的了。东晋王室南渡,文士们才有机会领略东南山川之胜。顾长康(恺之)从会稽还(会稽山阴即是绍兴),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羲之之子)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山阴道中,目不暇接”,也就成为千古流传的成语。他们都是以山谷间居民的眼光来欣赏江南风物的。

浙东山水,富春、四明、天台、雁荡,各擅其胜。我们江南人,却从水乡景色来接受,会稽山阴,有如威尼斯那么醉人。有一回,一位北方人要远游浙东,周作人氏写信给他说:“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做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萧山)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你如坐船出去,……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景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即栚树),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这才是十足的水乡情调。也正是清末诗人李慈铭所谓:“藻影浮空动,荷香入定深。橹摇鱼跃际,都是故乡音。”

绍兴自古多文士,代有诗人名家。南宋陆放翁,自是大作手,他眼底的山阴道上,写得最为入神,且看《舍北晚眺》诗云:

红树青林带暮烟,

并桥常有卖鱼船。

樊川诗句营丘画,

尽在先生拄杖边。

杜牧,晚唐诗人,有《樊川集》。宋画家李成,别号营丘,善画山水。)

日日津头系小舟,

老人自懒出门游。

一枝筇杖疏篱外,

占断千岩万壑秋。

(筇杖:竹杖,“筇”音穷。)

他还有四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其一云:

数家茅屋自成村,

地碓声中昼掩门。

寒日欲沉苍雾合,

人间随处有桃源。

放翁的《稽山行》,也就是徐蔚南氏所写的“山阴道上”。开头总括四句:“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汤汤。千里亘大野,勾践之所荒。”(“汤”音伤,“荒”即开辟之意。)下接写道:

春雨桑柘绿,秋风粳稻香,

村村作蟹椴,处处起鱼梁。

陂放万头鸭,园覆千畦姜,

舂碓声如雷,私债逾官仓。

禹庙争奉牲,兰亭共流觞,

空巷看竞渡,倒社观戏场。

项里杨梅熟,采摘日夜忙,

翠篮满山路,不数荔枝筐。

星驰入侯家,哪惜黄金偿?

湘湖莼菜出,卖者环三乡。

何以共烹煮,鲈鱼三尺长,

芳鲜初上市,羊酪何足当。

镜湖滀众水,自汉无旱蝗,

重楼与曲槛,潋滟浮湖光。

……

我初次到绍兴,那是民国初年的事,距今差不多五十年了。暮春天气,菜花正黄,夹杂着紫色苜蓿花,一片锦绣,一阵阵风送麦叶清香,仿佛回到我自己的家乡;所不同者,船从田垄中穿过,一片清香气息,掩盖了小船舱外耳。其后二十五年,1937年冬天,间道经曹娥江返杭州,从百官下船,时逢急雨,沙沙打窗,脚划船声声打桨;我静静躺着,听船底潺潺水声,知道船在向绍兴驶去。第三次到绍兴,那是抗战第三年(1939年),依旧从余姚、上虞,渡江到百官,也乘了脚划乌篷船到绍兴,先后住了一个月,这才对山阴道中的人情风俗,有进一步的了解。虽是战乱时期,也曾访寻历史上的绍兴胜迹:禹陵、快阁、兰亭、柯岩、吼山以及百草园,缅怀往烈,想见他们的生平。第四次到绍兴,乃是1957年夏天的事;这一回的行程,自西而东;既不是坐在乌篷船中卧游,也不曾乘上杭州、宁波间火车。我们坐了汽车,过了钱江大桥,沿公路经绍兴直驶奉化溪口到宁波,中间有一段近百公里的山路,大概是晋代文士王子猷雪夜到剡溪访戴的程途,山行有山行的妙趣,却非我们坐汽车的人飞驶而过所能领略。

直到1958年,看了《祝福》影片,绍兴是祥林嫂的生活背景,于是,水乡风物,鲜明地浮在我的眼前。祥林嫂走出了卫家山,第二天早晨日出,小船荡过河面,她从桥头走向河埠,她在埠石边掬水自饮,抬头看见了鲁镇。她在鲁镇乡绅家做工,在河边淘米,把鱼肠扔给鸭子……这正是我们所最熟悉的。本来,祥林嫂再嫁山农贺老六那一段,正可取景于剡溪山谷中。大概为了摄影工作上的便利,那段山农生活背景,他们才取景于西湖南山的九溪十八涧中,但一般人的印象,确乎看作是在山阴道上了。

我虽非绍兴人,对于绍兴戏的爱好,还在周氏兄弟之上。我在上海时期,已经是绍兴戏的戏迷,吴昌顺和小凤彩的印象,不在谭鑫培、梅兰芳之下。到了绍兴,又看了吴昌顺的《四进士》,他唱调的苍凉,扮演的利落,自可与周信芳并驾(我所说的绍兴戏,乃是有了六百年传统的高腔,并非年轻剧种在上海生根的越剧)。不过坐船看戏的风趣,我还是从鲁迅的《社戏》得来。“……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夏天,月夜,坐着小船停在水边看戏,该是多么富于诗意的生活。

我的记忆中,把过去五十年,四次旅居绍兴或久或暂,所得的印象,嵌成一幅山阴道上图,当然和陆放翁的诗篇,主副浓淡,大有出入。

龙山横在城中,好似一个马鞍。大善塔和褒忠塔,矗立在城的南北,山峰上立着“观海”“风雨”二亭,一眼看去,就是这么一个东南水乡大城市(那天,我在香港大会堂看《西施传》,各方面都很满意,只是看起来,不像是绍兴——古越国)。“山南亘鉴湖,北连江海,周数里,盘屈江湖之上,状卧龙也。”相传,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死后葬在山上,那就有了二千五百年的历史。大善寺和塔,相传南朝梁武帝时代的建筑,也有了一千七八百年的久远记录。我初到绍兴时,寺中香火很盛,每年也有庙会,仿佛南镇殿的香市。春秋时代,那位勾践谋臣范蠡,曾在观海亭所在,造过一所高达十五丈的飞翼楼,那是防吴的瞭望台。后来,又改名“鼓吹楼”,到了南宋,才在遗址上造了“观海亭”。而今海岸迁移,在龙山望海,有点浩渺不可见了。新的纪念所在,山麓有越王台,使人想起了二千五百年前吴越争霸往事,如《西施传》所说的。南面则有风雨亭,便是纪念那位革命女战士秋瑾的新建筑(秋瑾殉难处在轩亭口)。

海外朋友,或许不知道绍兴在历史上出现,比杭州早得多,或许越王勾践称霸浙东之日,杭州还是一片海滩,并无市墟。还有更早的历史,便是那位治水的大禹;他是山西人,死后却葬在绍兴(现代史学家,考证禹迹,可能他是南方的传说中人物,所以绍兴有大禹陵)。从绍兴五云门,踏着石板路,约五六里,便到南镇殿,香炉峰便在眼前了。穿过村庄,过了石桥,就到禹庙大门(乘船的也直泊到大门埠上)。

由于王羲之那篇《兰亭集序》,我十几岁时就已经熟悉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的文句,像我这样的土老儿,当然不懂得“曲水流觞”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们一到兰亭,实在失望极了!据说,晋代的兰亭不在其地,还要再过去二里多路。兰亭代有修建,清乾隆年代的新建,最为完整。我们在民初所看到的,却是一位布店老板所造的,其人是干净的,却把兰亭修建成“布业会馆”,王羲之在地下,即使不气死,也要笑死,一句话:“俗不可耐。”这“布业会馆”之外,有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溪,溪上跨小桥,过桥便是文昌关。过了文昌关,后面便是王羲之大书的“鹅池”二字的石碑。池北便是流觞厅,厅外清流曲折。“布业会馆”中有“兰亭”二字石碑,左面是墨池和墨华亭。所谓“修褉”,一般人是不懂的,而魏晋文士的风雅,也不是后世文士所了解的。只见亭上有人题壁,句云“看景不如听景好”,倒是实话。

鉴湖、绍兴老酒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陆放翁《鹊桥仙·华灯纵博》

到了绍兴,便喝上鉴湖水了。鉴湖,乃是萧山绍兴间的极大蓄水池,本来周围有百多里大,开辟于东汉年间。过去二千年间,四围土田逐渐被侵蚀,没有疏浚,面积缩小到后来,只剩下十五里长的清水湖了。这便是绍兴老酒的摇篮。

说到鉴湖的源流,张宗子就指出从马臻开鉴湖,由汉及唐得名最早。到了北宋,西湖夺取了它的宝座(西湖开辟于唐代);鉴湖之澹远,自不及西湖之冶艳了(这是张宗子的评语)。至于湘湖(在绍属萧山),则僻处萧然,舟车罕至,因此,韵士高人,谁也不曾着眼过。

在唐代,鉴湖和一位隐士贺知章有过一段因缘。贺知章字季真,号四明狂客,会稽人。官秘书监,天宝初请为道士,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放翁那首词中的话,就是从这一故事翻出来的。(贺知章有一首《回乡偶书》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乃是一直传诵的诗篇。)在我们记忆中,陆放翁与鉴湖的因缘,更是密切。我们出了绍兴偏门再向南走,便到了鉴湖,顺着湖边走三里路,便到了南宋诗人陆放翁故居“快阁”。那是放翁晚年饮酒赋诗之地。本来有些假山、石桥和春花秋水楼、飞跃处等胜地,还有藏书满架的书巢。我们曾经在快阁逗留过一晚,可是在抗战后期,日军进占绍兴时,“快阁”也就被破坏,化为陈迹了。放翁在《书巢记》中说:“……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这倒是我所最欣羡的去处。

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放翁从江西回山阴,正月到家,这就是他经营快阁的开始,他曾写《小园》诗云:

小园烟草接邻家,

桑柘阴阴一径斜。

卧读陶诗未终卷,

又乘微雨去锄瓜。

历尽危机歇尽狂,

残年惟有付耕桑。

麦秋天气朝朝变,

蚕月人家处处忙。

村南村北鹁鸪声,

水刺新秧漫漫平。

行遍天涯千万里,

却从邻父学春耕。

放翁的另一遗迹,便是绍兴禹迹寺。故址上的沈园,那是他和被迫离去的妻子唐琬重逢之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有名的《钗头凤》悲剧,就在那儿上演的。“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我们的耳边,一直响着这一段哀歌(鉴湖,乃是放翁洒泪的伤心地)。

一榼兰溪自献酬,

徂年不肯为人留。

巴山频入初寒梦,

江月偏供独夜愁。

——陆放翁《龟堂独酌》

我们翻看陆放翁的《剑南诗稿》,他有很多饮酒、醉中独酌的诗篇,这位诗人是会喝酒的。他颇欣赏金华兰溪的老酒,如这首诗所说的。在酒的历史上说,金华府属的义乌、兰溪,好酒的盛名,还早过了绍兴,唯一的反证就是那位葬在绍兴的大禹王,他是恶旨酒的,或许四千年前,绍兴已经酿酒了。放翁平常喝的,当然是绍兴本地的酒,他在《游山西村》中说:“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绍兴农村原是家家酿酒的。

绍兴酒是用糯米做的黄酒,和用麦或高粱做的烧酒,一辛辣,一醇甜,自是有别。绍酒之中,一般的叫花雕,坛上加花,原是贡品。(十斤装的叫京庄,专销京津;二十斤装的叫行使,专销湖广。目前小坛装的三斤,大坛装的二十五斤,上海南货店都有出售。)加料制造的,有善酿、加饭、镜面各品,酒味更醇。还有一种女贞酒,富家育女,便替她做酒加封,藏在地下,作为出嫁日宴客之用,故名女贞。酒越陈越香越醇,十年五年埋着,如《儒林外史》所写的杜家老太爷埋藏二十年的陈酒,镶了新酒,那几位酒翁,喝了才过瘾。

绍兴府属各县,都有绍酒酿坊,西郭、柯桥,沿鉴湖各村镇,散布很广;以东浦为最上,阮社次之,据说东浦以桥为界,内地也有上下床之分,那只好让行家去鉴别了。阮社村到处都是酿坊,满堤都是大肚子的酒坛,一眼看去,显得这是醉乡了。绍酒所以特别好,行家说主要条件之一是鉴湖水好。我的朋友施叔范,他是诗翁,也是酒伯。他说:真正的佳品,必须汲湖水酿造;水的成分不要过清,也不可过浊;清则质薄,日久变酸,浊则失掉清灵之气。鉴湖水,源出会稽,有如崂山泉,所含矿质,恰合酿酒之用,因此绍酒独占其美。(我个人的看法,金华酒并不在绍兴之下,只是产量不多,行销不广,让绍酒占尽声名而已。)

做酒是一种艺术。酿酒行家,叫缸头师傅。这种师傅我们家乡也有。首先把糯米浸了,再放上饭蒸(一种大木桶的蒸具)去蒸,蒸熟了,摊在竹垫上,等它凉下来,再拌上酒药;酒药的分量得有斟酌,多则味甜,少则味烈。接着把它放在大缸中“作”起来(“作”即是发酵之意)。究竟“作”多少日子,那就看缸头师傅的直觉判断了;总是听得缸中沙沙作响,有大闸蟹吐沫似的,看是“作”透了,再由酒袋装入酒架,慢慢榨出来。这榨入缸中的酒汁,一坛一坛装起来。再用泥浆封了口,一坛坛放入地窖中去,普通总是半年十月,就可开坛了;一年以上,便是陈酒,市上出售的,大多是一年陈的。我不会喝酒,却懂得做酒,因此,看看别人的描述,觉得不够切实。

“作”酒时期,我们也可喝连糟酒,称之为“缸面浑”,其味较醇,却不像“酒酿”那么甜。酿了头酒以后,还可再酿一次,其味淡薄,我们乡间,称之为“旁旁酒”(不知究竟该怎么写)。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那八位酒鬼都很有趣。不过,他们喝的不是绍兴酒,汝阳王李琎,他要去的是“移封向酒泉”(今甘肃),并非到绍兴。我不会喝酒,要喝还是喝绍兴老酒。

绍兴老酒,我说过是一种糯米酒,味儿醇厚,黄澄澄的。我喝过一坛十五年陈的枣酒,那简直像酱油一般。我们一想到茅台、大曲、汾酒、高粱那股辛烈的冲劲,就觉得冬日跟夏日的不同。我们喝绍兴酒,总是一口一口地喝,让舌尖舌叶细细享受那甜甜的轻微刺激,等到喝得醉醺醺时,一种陶然的心境,确乎飘飘欲仙。我们从不像欧美人那样打开了瓶嘴,尽自向肚子灌下去,定是要喝得狂醉了才罢手的。鲁迅曾在一篇小说中,写他自己走上了一石居小酒楼,坐在小板桌旁,吩咐堂倌:“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他很舒服地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这就是酒客的情调了。在绍兴喝酒的,多用浅浅的碗,大大的碗口,一种粗黄的料子,跟暗黄的酒,石青的酒壶,显得那么调和。

要说绍兴酒店的格局,鲁迅在《孔乙己》那小说的开头,有过如次的描写: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店的后半雅座,摆上几个狭板桌条凳,可以坐上八九十个人,就算是很宽大的了。下酒的东西,顶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鸡肫豆乃是白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以细草纸包做粽子样,一文一包,内有豆二三十粒。茴香豆是用蚕豆即乡下所谓罗汉豆所做,只是于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只是一文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抓;伙计也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盐豆豉等,大体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我们家乡的酒店,也是这么一个格局,假使《孔乙己》要上演,这样布局是不可少的。

说到孔乙己喝酒的咸亨酒店,周启明先生还写了几段小考证:咸亨酒店开设在东昌坊口,坐南朝北,店堂的结构与北京的大酒缸不相同。在上海一带那种格式大抵是常有的。——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台边有一两人站着喝碗酒。那情形也便差不多了。在绍兴吃老酒,用的器具与别处不大一样,它不像北京那样用瓷茶壶和盅子。店里用以烫酒的都是一种马口铁制的圆筒,口边再大一圈,形似倒写的“凸”字,不过上下部当是一与三的比例。这名字叫作窜筒,读如生窜面的窜,却是平声。圆筒内盛酒拿去放在盛着热水的桶内,上边盖板镂有圆洞,让圆筒下去,上边大的部分便搁在板上。这么温了一阵子,酒便热了。一窜筒的酒称作一提,倒出来是两浅碗;这是一种特制的碗,脚高而碗浅,大概是古代的酒盏吧。

绍兴人喝黄酒,起码两浅碗,即是一提;若是上酒店去只喝一碗,那便不大够资格。

绍兴师爷

南宋政论家叶水心谓:“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顾亭林乃在《郡县论》里引申叶氏之义谓:“州县之敝,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而其尤桀黠者,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以掣州县之权,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这就把绍兴师爷的内幕揭露出来了,他们不是几个才智之士,而是一个集团,他们也和封建组织一般,父子相承,师徒相继,有他们的传统势力的。冯桂芬说:“吏户兵工四部,每部不下千人之多,其渠数十人,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内外交结,隐语邮书,往来旁午,辇金暮夜,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都数。尝与一绍兴人拟议,吏部四司,岁约三百万,兵部官少而费更大,户部有盐漕,工部有河工,计四部岁不下千万。外省大小衙门,人数尤众,婪赃更多,更不止千万。究银所自来,国家之帑藏居其三,吾民之脂膏居其七。今天下之乱,谁为之?亦官与吏耳,而吏视官为甚。”大家都已明白,“绍兴师爷”不只是一个政治集团,也是一个贪污集团,“六部,书吏窟穴其中,渔利舞文,往往舍例引案,上下其手。”“各省院司书吏,多与部吏勾通,其各府州县衙门书吏,又往往勾通省吏。”造成了积重难返的情势。最近从美国回到台北的陈立夫,他们兄弟主持中央政治学校,就想网罗天下的专署、县、区的科长、科员于一家之手,造成新的“师爷集团”,所以他虽离开国民党的政权十多年,而其声势一直不衰。

吏胥的地位,几乎一代低于一代,但他们操纵把持的力量,却一代增于一代。他们把持时政,广纳财货,由来久矣。顾亭林《日知录》吏胥条:“唐郑余庆为相,有主书滑涣,久司中书簿籍,与内宫典枢密刘光琦,相倚为奸。每宰相议事,与光琦异同者,令涣往请必得。四方书币赀货,充集其门,弟泳官至刺史。及余庆再入中书,与同僚集议,涣指陈是非,余庆怒叱之。未几罢为太子宾客。其年八月,涣赃污发,赐死。宪宗闻余庆叱涣事,甚重之,久之,复拜尚书左仆射。韦处厚为相,有汤铢者,为中书小胥,其所掌谓之孔目房。宰相遇休假,有内状出,即召铢至延英门付之,送知印宰相。由是稍以机权自张,广纳财贿。处厚恶之,谓:‘此是半装滑涣矣’,乃以事逐之。”吏胥弄权,可以左右宰执,甚至可以打击宰执;权势如此,“师爷”诚不可为而可为的呢。

五种“师爷”之中,“刑名钱谷”二者最为重要。可是县政得失,每在疏忽小处,发生了大漏洞。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在“挂号”的方面出了毛病,以至于丢官,几乎入狱的。汪辉祖在《学治臆说》中说:“刑名钱谷,动系考成,尽人而知,其当重矣,抑知赋繁之地,漏催捺搁,及大头小尾诸弊,实皆征比核之,而词讼案牍,刑钱多不上紧,全在号友稽查催办,至书启庸拙疏忽,亦足贻笑招尤,无一可以易视。”他是经验丰富,确有所见的。

我在绍兴城中,看了吴昌顺主演的《四进士》。那位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宋士杰,把一位老讼师的风度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了。“讼师”与“绍兴师爷”是同一窟的狐狸,他们的权谋术变,也很相近。不过,旧中国的政治,乃是半儒家、半法家而采用术治的政治,因此,国家的法律,藏之于官府,并不公之于天下,让老百姓共同知闻的。一个地方官,与当地巨室朋比为奸,那是常事,但逃不过“恶讼师”的明眼。因此县官上任,捉拿讼师,也算是政治手法之一。宋士杰年纪老了,决定收山了,但激于正义感,不能不出来主持正义,这就得冒充军入狱的危险。《四进士》这剧本,是同情有正义感的讼师宋士杰的。做“盾”的唯恐伤人,做“矛”的唯恐不伤人,这便是“讼师”与“师爷”的两面。在我的幼年还是“讼师”时代,到了我的少年,已经是“律师”时代,民主政治的法律观念已经改变了。

绍兴杂拾

衙前、平水

我的一师同学之中,诸暨人最多,其次则是萧山人。在社会革命前期担当前驱工作的徐白民、宣中华,他们都是诸暨人,但他们都是萧山衙前这一洪炉锻炼出来的。有一时期,我颇想用衙前做背景写一本表达知识分子思想变迁的长篇小说;可是,此间(香港)有一位妄人,却说有种种挂碍,因此,没曾写下去。

民国初元,衙前有一位火辣辣的人物沈玄庐先生,他是屠格涅夫一型的地主,满清末年还做过几任知县大老爷,可是投身革命,和刘大白、沈仲九、邵力子诸先生,都是当时的激进分子。辛亥革命成功,他是浙江省议会第一任议长。才气纵横,散文、诗歌,富有煽动性。他在五四运动时期,主编《星期评论》和北方的《每周评论》,同为新文化运动的讲坛。我的一点新观念,还是受他们的熏陶而得的。后来,他创办了衙前小学,实在是鼓吹社会革命的东南据点。这位最为绍兴乡绅所头痛的沈老爷,就和泥脚朋友平起平坐,颇有旧俄民治派风度。在他的感召之下,那位为农民运动而牺牲的李成虎,乃是现代社会革命的第一个战士,真正的农民,揭竿而起的。刘大白师还写过这么一首悼诗:

成虎,一年以来,你的身子许是烂尽了吧。

然而你的心是不会烂的,活泼泼地在无数农民的腔子里跳着。

假使无数农民的身子都跟着你死了,田主们早就没饭吃了;

假使无数农民的心都跟着你的身子死了,田主们却都可以永远吃安稳饭了。

然而不会啊!

田主们多吃了一年安稳饭,却也保不定还能再吃几年的安稳饭。

你的身死是田主们的幸,

你的身死心不死,正是田主们的不幸啊!

大白先生,绍兴平水人。平水镇在香炉峰的脚下,山陵平衍,成为一大平原,四山环翠,溪流交错,那儿的“平水茶”和“龙井茶”一样,同为世人所爱好。在那山区,有云门、平阳、寿圣三寺,正是唐人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名寺的一部分,以云门寺为最著,岩间石刻,留着大书法家智永的遗迹。相传大禹治水,到此水平,乃称平水;大禹,大概是越民族的古代传说人物,因此,他的坟墓也在绍兴,绍兴城中也有禹迹寺。他所治的水,大概是钱塘江,不一定和黄河的洪水有关。

据唐代大诗人元微之《长庆集序》:“尝山游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问之,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也。’”这山水明秀之乡,乃是诗人的园地呢,大白先生的“白屋”,也就在小溪之右。他曾有《白屋说诗》之作,也是现代文学史上的故实。

大禹陵

我第一次游大禹陵,乃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庞然一大堆土,竖着一块石碑,实在看不出什么。陵前大禹庙,也是古老黯淡得很,只有一印象很深,总有无数的蝙蝠,满殿飞舞,吱吱作声,张起翼来,有车轮那么大。它们栖息殿梁上,积粪遍地,有的还躲在大禹神像的耳朵里。禹像垂旒搢笏,容像庄严,约有二三丈高,看起来好像各地的城隍菩萨。殿侧高处有空石亭,石高五尺如笋尖,中有断纹,上有空穴。志载石上有东汉顺帝时刻文,已漫漶不可辨识了,宋刻文尚可读。石旁有两碑,一曰禹穴,一曰石纽,篆势飞动。庙门外那有名的峋嵝碑,系乾隆时所摹刻的。

大禹治水的故事,流行得很早。说他疏九河,凿龙门,九河自以黄河为主体,他所凿的龙门,便是今日黄河水利重心地区三门峡。但据水利专家地质专家如丁文江氏的研究,龙门乃是天然冲成的,不是人工所做得到的。大禹治黄河,只是传说中的人物而已。不过,大禹,这位脚步很健的工头,他生长在西北,为什么要死在浙东,葬在会稽山呢?这就使人怀疑他只是古代越民族的传说人物,他所治的水只是钱塘江,并非黄河。此一说也。大禹生平事迹中,有一件大事,便是会诸侯于涂山(今安徽怀远东南八里),显然又是淮河流域的传说人物,他可能治的是淮河。此又一说也。(《汉书·地理志》:“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庶子云。封于会稽,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

由于古代社会民族文化的研究,我们才懂得若干传说中人物,乃是一种部落的“图腾”;因此,许多史学家,就联想到“禹”(《说文》云:虫也),如顾颉刚所说的,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王伯祥说:禹或是龙,大禹治水的传说,与水神祀龙王事颇相类。这样解释,本来很通,古越民族以“禹”为“图腾”,禹乃成为治水传说中人物,由南而北,普及全国,已经言之成理的。这一来,在当时,触了一位文士刘永济的大怒,他写了七首《沪战杂感》(沪战即一·二八战役),其二云:

仲尼无父禹为虫,大圣玄言总凿空。

今日上邦文物尽,有谁流涕叹为戎!

这位刘诗人,颇有叶德辉的口吻,他说:“晚近学风,务反旧说,自命新奇,颓波所被,举凡先圣典谟,可以行己立国者,皆视为陈腐迂阔,尽扫而空之。于是礼防大毁,人欲横流,虽无外侮,已无以立国,一旦祸发,安得不仓皇失措哉!失地辱国,特其必食之果耳。”如他所说的,日本进攻沈阳、上海,乃是国人说仲尼是私生子,大禹是爬虫的缘故,这样的推论,实在想不明白的。

大禹传说之中,还有“禹恶旨酒”的说法,这位历山泽的工头,他在草里走、水里浸,不喝点酒怎么行?或者,他是说要喝高粱、大曲、茅台,不喝绍兴酒;因为绍兴酒太甜,进口容易,醉了也不明白的缘故,偏生他自己的坟墓,又恰好在酒乡之中,岂非自我讽刺?一笑。

溪口、雪窦寺

上月底,草山老人在台北过生日。他老人家避寿如仪,他的部属祝寿也如仪。台北有几家报纸刊载奉化溪口专栏,兼及雪窦寺。那位写掌故的芝翁,似乎对溪口情况也不很熟,眼前的溪口,他又不曾到过,说起来十分隔膜。溪口本来是我的旧游之地,前几年,又去看了一回山水胜景,门庭依旧,只是梁上燕子飞入平常百姓家了。今日台湾人士,当然不会知道溪口新景;海外人士,也很少到过今日的溪口。因此,一位朋友,出了题目,要我谈谈今日的溪口。

上回,我幽默地说天下和尚都可杀,至少花和尚鲁智深一定拍手赞成。至于寺院和尚带着势利眼,有“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的对联可证,并非我诬陷他们。且说奉化雪窦寺的方丈太虚法师,就是一个政治和尚,和那位洋和尚于斌,瑜亮一时,算得一对活宝贝的。有一回,我们到了雪窦寺,太虚恰好到印度去了,他的高足弟子××在那儿主持寺务。他很客气地请我们喝茶(当然是泡好茶了)。我问他:“法师,一个叫花子到寺中来,和蒋委员长到寺中来,像你这样道行很高的法师,有差别相?无差别相?”他说:“无差别相。”我说:“口中无差别相,心中有差别相,是差别相?非差别相?”他一脸通红,说不出来。我笑道:“又何必难为情呢?你何妨说:有差别相,是世间法;无差别相,是出世间法。蒋委员长来了,太虚如不出来迎候,只怕雪窦寺早已开不成了。”当然,像我这样的新闻记者是有差别相的。

有人以为雪窦寺的名声,乃是草山老人的光辉,那真小看了雪窦寺了。雪窦寺在晚唐已负盛名。陶谷《五代乱纪》云:“巢既遁免,祝发为浮屠,有诗云:‘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栏看落晖。’”又《僧史》言:“巢有塔,在西京龙门,号翠微禅师,而世传巢后住雪窦,所谓雪窦禅师即巢也。明州(宁波)雪窦山有黄巢墓,岁时邑官遣人祀之至今。”可见雪窦寺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雪窦寺记》,宋淳化三年,赐御制赋诗。祥符三年,仁宗梦游此山;淳祐五年,理宗御书赐四大字:“应梦名山”。)要说雪窦寺和草山老人有什么关系,那只有种种无稽之谈,有的说老人原是雪窦方丈的孩子,有的说老人的老父,乃是雪窦寺的伙头,传信传疑,无从考证的。

雪窦寺自古为林泉胜境,其地有妙高台、藤龛、含珠林、锦镜池、石窦、千丈崖、瀑布泉、桃花坑、龙隐潭诸胜。而以妙高台、千丈崖为最著。草山老人归溪口时,总是住在妙高台的多。台前有一联,云:

台前飞瀑长留,激浊扬清,淡泊能明高士志;

窗外孤峰特立,居高临下,鞠躬须识老人心。

目前,这是溪口招待所,我们到溪口时,就住在妙高台。那天,我就引用了于右任先生的诗句:“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另一首云:“无聊豫让酬知己,多事严光认故人。面上征尘衣上血,千秋赢得一沾巾。”

和雪窦寺有关的史迹,我们可以重看《雪窦寺记》,但莫德惠所提到的王阳明,却和雪窦寺无关。我知道读者诸君,对雪窦高僧的圣迹,并无兴趣。阳明山虽在台北代替了草山的徽号,又知道台湾人士也未必对王阳明有什么印象。我不妨在这儿提一提的,倒是那位长时期囚居在新竹,近年静住阳明山的张学良,他的囚居第一站,却正在溪口雪窦寺。张氏梦魂中,对雪窦寺的印象,一定比老人深得多。西安事变后,张氏待罪随着老人到了南京,军事法庭判处其十年徒刑。老人以父辈管教子侄的说法,把他送到自己的家乡溪口去。张氏就住在雪窦寺旁边的中国旅行社。(在溪口的中国旅行社有两处,一处在镇西武岭公园,一处在雪窦寺。)当时,也曾在寺的另一边,构筑新居,准备张氏久住。新居未成,而卢沟桥战事发生,接着又起了八·一三淞沪战争。张氏奉命内迁,便结束雪窦寺的囚居生活,先后不及一年。

张学良在雪窦寺的囚居,只能算是画地为牢。沿武水泛排而下,可以到镇口文昌阁一带,那是尽头了。沿武水可以上登四明山,不过,他不会有机会上相量岗,极目杭州湾的云烟的。他们的行迹,除了雪窦寺,可以跋涉青龙潭、千丈岩、和尚坟那些山川胜迹,就是不能再上妙高台了。那时,千丈岩边住着一位东北籍的寂光和尚,乃成为张氏的方外交。张氏是一个爱热闹的人,突然要过这样枯寂的幽居生活,当然心有不甘;因此,他找寻种种方式来发泄心胸的苦闷。有时游水,有时打网球,有时骑马射箭,有时买了大批鞭炮,点燃发放,噼啪声满山谷,引以为乐。雪窦寺前,有一株高达八九丈的参天大树,浓荫远蔽,那就是他们的运动场。张氏的精神,就是在那一天地中慢慢磨炼净化的。

千丈岩的清泉,原是雪窦寺那一股山水泻注而来的;春夏之间,春雨狂泉,直注岩头,瀑布高悬,蔚为奇观,虽不如雁岩、天台,却也和庐山三叠泉媲美。这样壮美的自然境界,容易引我们超乎自然,如李白所咏“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的诗境。千丈岩正如鹅湖的舍身崖,历来有人在那儿投崖的。有一回,张氏在那儿扶乩消遣,召来一个冤鬼,自称“李进,明末人,在奉化做驿丞的”。(驿丞,仿佛是中国旅行社的主任或总干事。)张氏问他住在哪儿,他说就住在千丈岩底,一定是投岩而死的冤鬼。可惜,今日的张学良,还没有机会写回忆录,否则这一段雪窦寺囚居录,一定十分动人。

清《一统志》言:雪窦山和瑞峰山,都是从天台山发脉,向东北一百三十里,涌为二百二十峰,中有三十六峰,绵亘奉化、慈溪、鄞县、上虞、嵊县、宁海诸县境,上有方石,四面如窗,通日月星宿之光,故曰四明。从雪窦寺上山,我们到过海拔一千余公尺的天宫峰,天宫峰的南部,为相量岗。那儿,一座五开间的平楼,才是蒋经国回国后在乡静居修习之地。在岗上,东北引望,可见镇海的洋面,东南可以遥见象山港的帆影,转向北面,又可以看到杭州湾的烟云。这么一想,溪口在军事地位上,可以看出它的重要性了。十六年前,当草山老人从南京引退到溪口休养时,解放军的四明支队,已在相量岗一带有所活动,真的卧榻之际,有人在那儿伸足了。

溪口镇,就在武水的口上。武水亦称剡溪,水浅不能通船,山农以竹排往来其间,也可说是最简朴的水上交通工具。口上那临流山阜上的文昌阁,倒和过去的国民党政权有密切关系。九·一八国难发生,汪精卫带着腰中的子弹在这儿住了一些日子;京粤合作的局面是在阁中商定的,接着乃有一·二八的淞沪战役,又接着订立了淞沪停战协定。我知道桂系若干政要,也在那儿住过,蒋桂合作的局面,也在文昌帝君昭鉴之下达成。镇口右岸那所庭院,便是武岭学校。我所认识的朋友,在那儿住过的很多。奉化水蜜桃,其种来自上海龙华,却比龙华更驰名世界,每年都有大量到香港来。对于除虫、接种、罐装工作,武岭颇尽了一点力。溪口另一特产,便是竹笋。溪口实在是山区,宁波如生厂的油焖笋,一部分就是武岭山农所供应的。武岭学校也在这一方面做了一些事;武岭只是一个职业学院,分农、商二科。主持这一学校的教育长,先后都是农业专家。

溪口地处交通冲要,水陆交通,战时集中在那儿,沿溪商店林立,战后依旧很繁荣。全镇近千户人家,草山老人这一族姓蒋的是镇中大族。镇西那一头,都是山农。我曾访问过一回,他们都是从台州来的山农,以开山为业的。所谓开山,就是种竹挖笋,砍柴烧炭为生,镇中人叫他们烧炭佬。他们和蒋族没有多少关系,因此,草山老人有什么政治上大波动,和他们绝无影响。他们才是鼓腹而歌,说“帝力何有于我哉”的羲皇上人。

草山老人,在政治上起伏的波动很大,可是,溪口镇上人,连蒋姓的人受影响并不很大。前几年,我重访溪口,那位刻着“蒋委员长舅父”头衔的舅父,依旧在那儿自食其力。老人的私宅,依然如旧,私宅那一圈房子,有一所平房,那就是蒋母生前起居之所,使我们想见百年前蒋家的境况。

本来,溪口镇西的武岭公园,和蒋母墓园,乃是游人最感兴趣的所在。公园已毁于日军侵占时期。草山老人先前在墓园所布置的石碑墙刻,还是二十年前的旧景。只是游客们不知道国民党政权的内部矛盾,如何在那儿反映着了。

富春江上

最近,许多从大陆观光回来的朋友,都到了新安江;他们并不知道“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的往事,只知道在新安江水坝上蓄水池泛舟,可以乘小轮到屯溪。他们并没有到屯溪,也不明白皖南人会把这件事看作人类史上的奇迹。不过,他们这回到新安江去,并非乘浙赣路车经金华转向兰溪支线通往淳安,而是沿富春江岸公路线,经富阳、桐庐、建德前往的。因此,罗兄回来,不断赞叹富春江上的景物;一个生长在阳朔桂林山水间的文士,而推许富春江秋色,其风光媚人,可想而知。

本来东晋南朝文士,从西北黄土层来到东南水乡,已经觉得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可是,那时文士吴均,到了富春江上,写信告诉友人朱元思道: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这一幅图画,罗兄必定有先得吾心之感。吴均这一封信,仿佛是一首散文诗,音律铿锵,几乎难于做适当的话译,我们还是从讽诵中求之。

钱塘江自富阳以下,江面宽阔;范成大所谓“富春渡口明人眼,落日孤舟浪拍天”是也。富阳以上到桐庐桐君山下长糕洲边,这一百里许,便是严子陵隐居游钓之地。严光,字子陵,是浙东余姚人。少时和东汉第一位皇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做了皇帝,他改变姓名,隐居不见,披羊裘钓于泽中。刘秀思念他,寻访得之,三请而后才来,除官谏议大夫,坚持不就,归隐富春山,耕钓终其身。他的舟居生活,就在这一百里江面上,当然不会上钓台去钓鱼的。大家请恕我这土老儿说傻话,我第一回到杭州,觉得西湖并没有怎么了不起的美。进一师第一个月,国文教师叫我读这篇吴均写给友人的信,我想到富春江上的景色也不过如此,这番小孩子的话,当然不敢说出来。后来才知道古代文士写的都是一时直觉;七里泷中,又是一番景色。而兰溪横山、金华八咏滩,在诗人笔中也是如画如绣。即说我们家乡的挂钟尖,也够得上和桐君山、独秀峰争胜的。金华山水,本不在富阳、杭江之下,难怪我这土老儿一眼就把西湖看低了。

有一年秋天,霖雨经日,飙风时起,我们的轮船从桐庐下驶,过了富阳,就在滔天白浪中打旋,连闻家堰都靠不拢,只好弯向临浦镇停泊。拖轮一直腾起暴落,终宵在澎湃中起伏。大家瞠目结舌,紧握着拳头,好似等待被海神吞下去。那一晚,我才体会到壮美的场面,那是我们乡居人所不曾经历过的。又有一回,我们的帆船驶下长糕洲,已经三更时分,远看桐庐,渔火点点,桐君山只是那么一个庞然黑影,有如老僧入定。回看七里泷中,山高月小。耳边只听得轻桨打水,拍拍作声,有如乳母鸣儿入睡。我忽然体会到这是静美的境界。境与情遇,心随物转,有时物我两忘,这才体会到“天地之悠悠”,不禁怆然而涕下的。

钱塘江的海潮泛滥,潮汐就到富阳城外为止。富阳以上,便是清冽的淡水。海中鲥鱼,黄梅泛中,上溯淡水区产子,直入七里泷;因此,富春的五月鲥鱼,自是珍品。鲥鱼离水即死,前人有人生五大恨事之语,其一便是吃不到活的鲥鱼,只有在富春江上,才买到鲜活的鲥鱼,我曾吃过好多回,亦一快事也。海外上海菜馆所吃的鲥鱼,大多是从镇江、九江来的,当然经过冰封;好在鲥鱼味美在鳞,雪藏也没多大关系;比之富春江吃活鱼,自差得多。有一回,船过七里泷,看见江上渔舟正网得一尾鲥鱼;舟子替我们买了来,立刻动手剖洗,在锅上蒸起来,正是“一尺鲥鱼新出水,松枝炊火味无双”。舟子的蒸法是这样,洗干净了,用荷叶包着,摆上冬菇,隔水炖着;炖好了,用葱姜蘸着吃,其鲜美,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在洛阳吃过黄河鲤,在吉林吃过白鱼和丰满的鲫鱼,在香港吃过石斑,在西湖楼外楼吃过醋鱼,总觉得不及那一回的好;用一句乡间语来形容,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这是该献给皇帝吃的美味,不过,迢迢万里,不要说八百里驿马,兼程入贡,即算用飞机运去,也总得打折扣了。我想严子陵当年一定吃过,这一点,就比汉光武的口福好得多了。

我少年时期,浙赣路未修筑,从家乡到杭州,年年往来富春江中,真是严子陵的同路人。也正如那位山阴道上大诗人陆放翁所写的:

桐庐处处是新诗,

渔浦江山天下稀。

安得移家常住此,

随潮入县伴潮归。

(南宋淳熙七年,放翁从江西放归,途经桐庐渔浦返山阴时所作。)

我对于桐庐、富阳这一带江村有特殊的感情。桐庐在桐江口上,那是通往于潜、昌化、天目山一带的支流,和新安江一样清浅。钱塘江上的小轮,到此便是终点。我们要到钱江上流的,便从此转乘定期帆船两天可到兰溪。桐庐乃成为航程中的转换站,上下钱江,一定在这儿歇脚。桐庐之于我,真是十分亲切;桐江水中,也有着我的乡愁别情。桐君山在桐江北岸,仿佛苏东坡所游的石钟山,庞然巨岗,有如石钟兀坐。渡桐江便到山麓,盘旋而上,长林夹道,上有一庙,一般游客以为是桐君,其实是张王庙,或称张大帝。张王即唐代张巡,宋、元、明代香火遍及东南。自关王庙兴,张王便声名暗淡下去了。庙中藏有梁启超题诗,他们到七里泷,访严子陵钓台回来,经此登山庙时所作,并无新意。庙僧只有这么一点诗卷,可见文士游客之稀少。

从桐庐上驶约十华里,过了长糕洲,便是七里泷口。泷中夹岸危崖陡立,江水深碧,总有七十华里的长泷,出了泷口,便是建德。舟子谓泷中顺风顺水的话,仿佛七里;逆水逆风,就是七十里。在长泷中本可行驶小轮,只因北口浅滩,难以行驶,因此,小轮以桐庐为终点。出泷就看见一颗圆形的巨石,有如馒头,因以为名,那就到了有名的乌石滩。滩有乌金石,故名,乌金其实就是钨矿,石质坚硬而沉重。滩水浅,群石突兀,从滩到严州东关,不过五华里,水浅时,就得拖挨了半天一天才上得去。到了严东关,那就到了新安江入口处了。严东关离建德只有五华里,路程不算远,而且水行还利便。我们上下旅客总在东关歇脚,有一时期,那儿市面也还不错。

我们知道严子陵的生活圈,在富阳、桐庐之间;他或许棹渔舟进入七里泷,未必在那一带安身。这位隐士,他有着光武帝那样的阔朋友,同床而睡,把脚搁在皇帝的肚皮上,也就被千古文士赞叹不已。后世纪念他的严子陵祠堂和严子陵钓台,却在七里泷中,把他的生活圈移到富春江上半截去。那位写祠堂记的范仲淹,就有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赞词。

严子陵钓台,在长糕洲南约二十五华里,离严东关约四十五华里,那是富春江的西岸。山脚为严氏祠堂,曲折上山,山径陡而狭,半山有一危崖,平广数丈,便是钓台,离山脚总有二十多丈高。严先生当年是否上过这一台,并无证明。可是好事之徒,总说严先生要爬上半山钓鱼,而且替他设计一种钓竿和钓丝。往来旅客,千千万万,议论很多,却很少有上过钓台的,连那些诗翁,也只是过钓台远望有感而作,除非专程上山,做一天的打算,才会有俯视江流。我是乘了上水船在山脚夜泊,才上过一次山。山脚只有一家严氏后裔,要投宿也很难的。“风雅”一类的事,只能远看而不可近观,我想,再傻的渔翁,也不会上钓台去的。现代严子陵,他们都摇船往来泷中,蓄养鱼鹰来代替丝纶了。我们看见过两只鱼鹰扛起一条活鲥鱼,这是渔夫的实际生活。

钓台其实是两部分,东台与西台,远看好像是一处;近看其实是二台相对峙,也隔开四五丈那么宽。东台便是纪念严先生的;西台呢,江上过往人等,连船老大在内,一口咬定,说是姜太公的钓鱼台,而且说九江的鲥鱼,就是姜太公钓得的鲥鱼,一甩脱了钩,晃过了富春山,落到长江里去了。那位山东佬,为什么要到我们浙江来钓鱼,我心中总觉得有点离奇;可是在夜航船中,这类辩论是犯众怒的,还是算作姜太公钓鱼台的好。其实那西台,比严氏东台还有名些。宋末元初,那位爱国志士谢翱(皋羽)和遗民吴思齐、冯桂芳、严侣等在西台上设文天祥神主,号泣祭奠,击筑而歌,所谓“西台痛哭”者是也。说起来,西台比子陵台更有历史意义。谢氏《西台哭所思》云: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

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

未老山中客,惟应赋八哀!

(谢氏有《西台痛哭记》,文长不录。)

他们当年上西台,也不是住在台上的(在台上简直难以生活的)。谢氏,福建霞浦人。他们到七里泷来,和朋友们先期到芦茨方凤家聚会(方凤和吴思齐是好友,也是宋末志士)。芦茨和将军岩相近,棹舟到子陵台,下行四十里左右,顺水二三小时可到。在台上行祭礼,傍晚下山,仍回芦茨过夜。那是他们集合的地区,其地离我家也只有四十华里,我倒走过许多回。南宋亡国痛,到了明代复国,已经淡了,因此,后世人只记得严先生的风雅,忘了谢翱的悲鸣。和谢皋羽同时,有一位温州诗人林景熙,他曾写了《酬谢皋父见寄》诗:

入山采芝薇,豺虎据我丘;

入海寻蓬莱,鲸鲵掀我舟。

山海两有碍,独立凝远愁。

美人渺天西,瑶音寄青羽。

自言招客星,寒川钓烟雨。

风雅一手提,学子屦满户。

行行古台上,仰天哭所思。

余哀散林木,此意谁能知?

夜梦绕勾越,落日冬青枝。

我希望经过七里泷的过客,先领会这首诗的微意。

新安江的黎明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

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

——黄仲则《新安江滩》

昨天两位带苏北口音的朋友,在电车上看报。看见报纸上的大字标题:“新安江的黎明。”甲问:“新安江在哪儿?”乙呢,哎了一声,也没接下去。

大概四五十岁上下的上海人,抗战时期,在东南一带跑过码头的,一定知道新安江在哪儿。可是,他们又会问了:“新安在哪儿?”一千多年前,那位大诗人李太白,就到过新安江,他写道:“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南宋诗人陆放翁也在这儿做过地方官。

钱塘江(浙江)上游,过了兰溪,到了严州(建德)便称严江。过了七里泷,过了桐庐,以下便称富春江。那支从严州汇入富春江的便叫新安江。可是,“新安”这一由来,就得仔细说一说。一千八百年前,这儿是新安郡,包括皖南、浙东的一部分,郡城在今淳安县。今日的新安江水库,正在古新安郡城,即淳安西北。可是,历代建置,隋代郡城,移到了休宁,后来又移到了歙县(徽州,改属安徽)。所以清代诗人黄仲则诗中,所说的“新安在天上”的“新安”,是就徽州而言。新安江也有徽江之称。

我们从杭州上行,轮船只能驶到桐庐为止(九十公里);桐庐以上,只能通行帆船,定期帆船二天可到兰溪,也是九十公里。进入新安江,上行到休宁(屯溪)或徽州,也是百八十公里,帆船无法通行,只能行驶小舴艋。日期就难以预定,冬日水浅,每天行十里八里都不一定,有时四五里,半月二十天到徽州,算是顺当;有时船只运货,一个月四十天,也说不定。“天上”二字就是这么来的。中间七十二滩,煤滩、米滩最长最险;徽帮学徒,出门学生意,十年八年不回乡,也是常事。古代文士咏叹赣江、新安江,说是有如长江三峡呢。

自从浙赣路通,从杭州到金华,不过三四小时;而杭徽公路既通,朝发午至,不独新安江很少行客,即富阳、桐庐、建德、兰溪、金华的轮运帆运,也只以运货为限。大家连富春江七里泷都忘掉了。可是,抗战中兴,杭、富先后沦陷,桐庐以上,又恢复了帆船。日军再陷金华、兰溪,浙赣通道,要转经新安江,于是浙东淳安、皖南屯溪,一时成为冲要市镇。多少朋友,都从新安江到过淳安,西南大后方,也牢牢记住这一大动脉了。

海外朋友,或许不知道兰溪和屯溪的盛况,让我说一个小小的故事。有一位绍兴大乡绅,他的儿子,偷了二千块银洋逃出家门去了。乡邻告诉他,他那宝贝儿子逃到兰溪去了。他老人家大为放心,只要他儿子不到杭州、上海去,二千块钱花不了的。哪知他赶到兰溪,他的儿子已把这批大钱差不多花完了。兰溪的茭白船(花姑娘船)在百艘以上,再多的钱也花得了。他到了兰溪,才知道在天上的新安(屯溪),一样可以花掉;上海与杭州的享受,在这两处山城,都可以找得到的。

岸上行人莫叹劳,

长年三老政呼号。

也知滩恶船难上,

仰蹈桅竿卧着篙。

——杨万里《过招贤渡》

南宋诗人杨万里作《过招贤渡》诗,题下有小引:“余昔岁归舟经此,水涸舟胶,旅情甚恶。”招贤渡在衢州、常山之间,那是钱塘江另一支流,水浅船小,和新安江情况完全相同。我也乘过那一段的小船,身受之感相同。替杨万里诗作注的周汝昌先生,要算古今替诗词作注的第一能手,他也说得不分明。“长年”便是撑船的篙工,亦称老大。撑上水船,一篙下去,便曼声呼号,号喊了就不伤身体。一篙着底,篙把顶在肩上,船行了一段,就全身伏在船舱上。这是我们常见常听的。过了建德,滩便多了,浅了。就拿淳安东门外那一小滩来说,离城只有五华里,却整整撑了一天。因为舟工出建德时,便和上水船结成了帮,到了滩尖,那十只八只船就停在一起。大家下了水,把船一只一只抬了上去。抬一程,撑一程,因此,五里路就有五十里那么长。我们上岸过岗入城,上午九时半已经到淳安,那只船,直到晚上八时半才到埠。

这样“滩恶船难上”的新安江,却是皖南徽帮商人、文士到杭州、上海去的必由之道。因此,胡适陶行知、汪原放、章衣萍、汪静之,他们这些皖南人,也和我们金华人一样,当年出门,必得经过七里泷下了新安江,到建德会合的。他们才是真正的“新安”人。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千百处大中城市,做生意的却让山西、徽州两帮商人做尽了。明谢肇淛所著《五杂俎》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即徽州),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则中贾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中古以来,千五百年间,天下商业财富集于扬州、苏、杭一带;但商业中心就操在“山西佬”和“徽骆驼”的手中。一部《儒林外史》,写的便是徽州商人背景的东南文化。而那位可怜的沈三白,他在扬州欠的也就是“西”债(山西佬放贵利)。

一方面,新安江由于是皖南、浙东的大动脉,严州(建德)、淳安虽是贫瘠的山区,每年的粮食,不及供应五分之三;但在东南文化上,却占了重要的地位。从皖南到扬州去的朴学,也是这些小船运载了去的。皖南藏书之富,可与苏、杭、扬、泰并存,雕版之精,也为全国之冠。

就在今日新安江水库(淳安西北街口附近),明清之间有过一所大寺院(偶忘其名),先后就藏了一部《大藏经》(佛家经典,大小二经各为一藏),正续二藏总有七百三十函,每函十三册,共九千四百九十册,这是一部大书,佛家宝藏。那位清末民初的康圣人康有为,就因为到了西安,盗买了一部《大藏经》,给陕西人轰出来,咒他:“国家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我的朋友,杭州抱经堂老板C君,却在淳安那山寺中买到了这部大藏经,只花了银圆三百元,连应酬及运费,共花了一千元。他就在这部书上发了财,大概售价五万元。一转手说是十五万元,我就不十分清楚了。

偶翻看明人笔记,张瀚松窗梦语》(瀚字子文,浙江仁和人),也说:“宣、徽之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宁)、歙尤伙,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什一之利,其株守乡土,而不知贸迁有无,长贫贱者则无所比数矣。”新安贾人,在明代已经势力遍及全国。商人重利轻别离,新安江上小舟,也不知载了多少离人泪,不过,时势太平或战乱不同,风雨季候不同耳。我曾从屯溪下船,一夜之间,便轻舟过了万重山,第二天早晨到了建德,走完这一百八十公里的新安江,却也曾从淳安上陆步行,走过了威坪到街口,才宿下来。当时,我们当然想不到今日的新安江水库,就在街口安坝筑库发电的。大概三十年前,也有几位谈水利的朋友,说是在衢港筑坝,可以发电供全省之用;又有人说七里泷也是水电的筑坝理想所在。直到1956年7月,才知道我们第一个水电厂,正在新安江中段,我所步行的一段上——从安徽屯溪到浙江淳安铜官峡谷,街口上面几公里许,水位天然落差上下达百米之巨,江流湍急。水库于1957年筑坝,1960年4月开始发电,今年10月1日全部完工,新安江也就进入它的黎明期了。

也许有人对于我说新安江水电厂,是第一个水电厂,打上一个问号。那个驰名世界说是远东第一大水电厂,不是在东北吉林小丰满吗?是的,那是日本人所设计、所建造,完成五分之三左右,日军投降了,工程停顿了。后来经过长期内战,等于搁浅。直到1949年,才开始修整,重新建造,到1951年完成。那一水电厂,可发电四十五万千瓦,供吉林、抚顺、鞍山、沈阳那些城市之用。在当时,该说是远东最大的电力厂了。1950年以后,各地建筑的水电厂,如官厅水电,发电三万千瓦,都是小型的。电源最大,而由我们自己建造的,正是这一处新安水电厂,可供电五十四万千瓦,比小丰满的还多了九万千瓦。它的电力,除了供应浙江全省、皖南城乡,即安徽的南半,还可以供应上海及苏南一部分城乡,它带来的光明,就有这么广阔。这也是三十年前所想不到的。(今新安水电,共六十二万千瓦,比原定多了八万千瓦。)

那儿一座高达一百零五米,长达四百六十二米的大水坝,储水五百八十平方里,把七十二个险滩,大半淹掉了。从街口到屯溪这百十公里,已经可以通行小轮船了。这一面,浙赣路支线,从兰溪延伸到街口,达五十六公里。我们从杭州到淳安去,既不是水路,也不是公路,就乘四小时火车,朝发杭州,午到淳安,真是我们乡下人所梦想不到的(我的家乡,离新安水库,只有六十公里)。

前几年,我从天津经秦皇岛,出山海关,到东北那些大城市巡游,处处碰到了“新安江”,有的替它造汽锅,有的替它装马达,有的替它编电缆;而且都装配在新安江上,替东南半壁放光明的!

屯溪风月

新安江的另一头,接上了“屯溪”,那是“茶”的市场。新安江水库筑成以后,新安江上游,便可以通行小轮船,直达屯溪了。

屯溪只是一个皖南大市镇,属休宁县,离县城五十华里。休宁和金华相仿佛,是一个淳朴的古城;屯溪却是现代城市,和兰溪一样,赶上了现代化水准。又三十华里为岩寺,那是通往黄山的大道。中国旅行社在黄山设有分社,屯溪有黄山旅馆,也和中国旅行社一样现代化。

皖南茶叶,可说是出口的主要商品之一,沪杭茶业都掌握在徽商之手,程、汪两族,称雄东南。当年,程霖生以“地皮大王”在上海煊赫一时,起先便是经营茶业。汪裕泰也是茶业一霸。文化界朋友所共知的汪原放,他所创办的亚东图书馆,五四前后,为新文化重心,也是茶业中心人物。屯溪,就因为是茶叶集散场,乃成为皖南商业中心;正如兰溪为火腿集散场,成为浙东的商业中心。金华人既不出火腿,也不做火腿买卖的。

暮春孟夏,新茶登场。茶农、茶商云集屯溪。茶叶经初摘、二摘、三摘,有粗细之分。所谓“明前”,即系清明以前所摘;“雨前”,即系谷雨以前所摘。绿叶有加色焙制、熏制及发酵的手续,即青茶、红茶,由此而分。因此,茶农把茶叶送到茶庄,庄中雇用千百妇女做加工工作。屯溪也有茶娘,却和兰溪的点心妹不同,就是这些应节的加工少女。茶商既多金,徽室每多怨女,她们的丈夫既是重利轻别离,经年不返,闺中少妇,不独对杨柳而怀春;因此,结织私情,在屯溪就和兰溪那样浓得化不开。她们当然并不布施,却也一半是性饥渴的满足,一半是天真的心怀,款款深情,俨若情侣。而当时当地的社会风俗,不把男女私情看得太严重,对候鸟式的茶商是最好的旅伴。

屯溪的繁荣,当然不只是依靠着茶叶。中古以来,皖漆、徽墨、宣纸也是运送湖广的大买卖,而徽骆驼就从全国各城市拖回许多资金,因此,皖南的城镇乡村,房屋建筑得相当高大。那些巨厦之中,多少都有几位怨女,对花兴怨,见月生愁。礼教纲常,都堵不住那道缺口。

茶业繁荣了山城屯溪,把千百村姑娘吸引到城市来,呼吸了都市文明,打扮得颇为入时;他方游客,也正恋恋于这份天真初凿的痴憨情趣。可是,凿破这种混沌山城,把她卷入“摩登”时尚中的,还是军事和政治的力量。

“屯溪”这个“屯”字,原是“屯营”之“屯”,当年,孙权兴兵,屯营于此,故称“屯溪”。清代史学家顾祖禹论徽州形势(即新安合歙县、休宁、婺源、祁门、黟县、绩溪等六县而言),谓:“厚金陵之锁钥,控江浙之要领,山川险阻,襟带百城,摇足而定饶、信,运肘而慑杭、严,择利而动,无不可为也。且土沃民殷,资储易给,控御三方,战守足恃。”即是说,假使防守重心在南京,皖南乃是重要的外卫。假使控制了皖南,伸足赣东,便可以攻取上饶(饶、信);沿新安江东下,北进可以攻取杭州、富阳,南旋便控制了金华、衢州,所以说“战守足恃”。从军事形势说,苏南、皖南、浙西、赣东、浙东,乃是一整体。当年,太平军在南京建国时,湘军统帅曾国藩便在祁门设统帅部,皖南各城便是双方争夺的第一线。抗战初期,日军攻陷了南京,第三战区长官部便在屯溪指挥作战。朱洪武起兵淮泗,渡江后正从这儿扩展到赣东,击破了陈友谅,进据浙东,和张士诚对峙于苏、杭;他的帝业,可以说是从皖南生根的。十多年前解放军从芜湖渡江,一面攻饶、信入福建,一面取金、衢,下杭、富,才包围了上海的。因此,屯溪近百年间,一直是军事重地,她的繁荣,正是军事所助长的(抗战八年中,屯溪并不曾受到战祸)。

在这样的社会经济园地上,也开出了文化艺术的鲜花。文房四宝之中,宣纸、徽墨,已占其二。沪杭两城的胡开文、曹素功笔墨庄,也是文士所共知的。徽墨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松烟、桐烟、漆烟,都是歙县、休宁的特产;直到近半个世纪,才被洋烟所代替。但制墨工作,依旧是徽州人的专利(和这些文房工具相辅而发展的,有刻版印刷业,还有天算学的副产品,日晷及罗盘针,也是皖南的特产)。

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即是婺源人。他的一生,往来延平、建阳、铅山、上饶、金华之间,鹅湖之会,乃是理学史上最重要的一页。朱陆同异,乃千古不可无之同异。因此,皖学源于朱学,戴震(东原)之先,婺源汪绂江永,一直继承朱学的余绪。清初,梅氏兄弟(文鼎、文鼐)以历算震烁一时,开出了徽宣间天算之学。戴东原,休宁人,师事江永,开出皖学规模,为清代三百年主流。其弟子金坛段玉裁、高邮王氏父子(念孙、引之),甘泉焦循,其乡人歙县凌廷堪,绩溪三胡(匡衷、培翚、春乔)都能光大戴学,为一代师。和皖学相先后,相颉颃,南曲主流之一徽剧,雍、乾以后,结合昆弋及秦腔的声技艺,在扬州发扬声光,以四大徽班入京,成为后来京剧的主流——京剧始于程长庚,他是徽剧的大师。我们说近代中国的学术文化,皖南乃其主流,非虚语也。

达夫诗词中之浙江山水人物

富春江上

郁达夫先生埋骨海外,他的诗词也为海外人士所爱好。但,他的诗词所写的景物,多是他自己家乡(浙江)的影子,并不是属于“上海人”的范畴,或许是海外朋友所隔膜的,姑且谬托知己,笺注一番。

那条蜿蜒穿过浙江省境的主要水流,钱塘江(亦称之江、浙江),从桐庐以下到江口闻家堰那一段,称之为富春江。我的朋友施叔范,也是一位诗人,曾说:这条江,好似穿山剖岭而流的,苍翠为岸,水色常清,一路瞻眺,左首峰势未下,而右边危峦又起,湾环围抱,不离杉篁;“青山之与船低昂”,这是人的感觉,“咬定青山不放松”,那是江的姿态。在有些转弯,分明已绝 当前,船进无路,可是远望空青低触的斜角里,却飞出一匹匹的布帆,像成群白马,自树梢奔驰而来。总之山回峦转,另换了境界。这样的愈变愈奇,层出不尽,便是富春山水,魏晋文士迷醉了的大画图。达夫就是富春江南岸富阳城中生长的孩子。

钓台题壁

达夫曾有一首《钓台题壁》诗:“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1931年作)看起来,只是他个人的感怀,和严子陵钓台不十分相关的。其实,严子陵钓台,并不只是严子陵的钓台,史载严光只是披了蓑衣、戴了笠帽在富春江上游钓,并非在那高高悬岩上垂纶的。倒是南宋末年,义士谢翱和遗民吴思齐、冯桂芳、严侣等登西台,设文天祥神主,击筑悲歌。所以达夫说“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才有了着落。

“夕阳红树照乌伤”

1933年,郁氏杭江小历纪程有《过义乌》绝句:“骆丞草檄气堂堂,杀敌宗爷更激昂。别有风怀忘不得,夕阳红树照乌伤。”乌伤,便是义乌。骆丞,即是说骆宾王写讨武后檄的故事。宗爷便是北宋末年留守开封的宗泽。他是用义乌的古代人物来写文士的抱负。

这首诗可与他的《闽子山武毅公祠题壁》词(调寄满江红)合看。词云:“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会稽耻,终当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这也是义乌人的故事。

义乌文士和海南关系颇深的,还有朱一新先生,那是达夫所不知道的。

“浅水芦花共结庵”

郁氏夫妇在杭州住了好多年,所以他的诗歌写西湖景物的很多。(他也是杭州之江大学的学生,乃有皋亭山的诗。)他毕竟是诗人,他心中所向往的却是西溪的茭芦庵。所以他病中示内诗说:“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一样伤心悲薄命,几人愤世作清谈。何当放棹江湖去,浅水芦花共结庵。”依他的说法,姜白石从苏州载小红归杭州,是经过这儿的。清初诗人厉樊榭娶了诗姬月上归来,也是经过西溪的。他呢,和王映霞正相痴恋,才子佳人之梦已圆,也要在弹指楼边写一页韵事。

凤凰山

达夫有一首《凤凰山怀汤显祖》诗,诗云:“瀫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东来一系舟。”汤显祖,明代大戏曲家,以“玉茗堂四梦”著称,他是江西临川人。凤凰山在浙南衢州,瀫水便是钱塘江上流,衢州、兰溪间的称谓。汤显祖谈情而不宗理,与清初李渔同一观点;达夫的人生观,也正和他们同一路子,所以他的怀汤显祖,乃有尚友古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