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

最近看了一本以“南”与“北”为题材的喜剧,一位朋友问我“你是南方人,是北方人?”我说:“依你说呢?”他笑了。依剧中的说法,我们都是上海佬,上海佬乃是北方人;不过,我相信,没有一个山东、河北、河南的朋友,会把我们当作北方人。剧中用了一句“南国佳人”,那成语中的“南国”,乃是汉水之南,指湖北、湖南的南国,和广东不相干的。而他们举的四大美人,明明有两位是江南人。南宋以后,苏州、成都和福州都是美人的摇篮,当然都是南方人,但照剧中口吻,也都是北方人。其实,依我的算法,从深圳到北京,有五千华里,从北京到海兰泡,或连金,也有五千华里,所以辽金时代,今日的北京乃是南京。北京正当天下之中,也还算不得是北方人。这当然都是闲话。

“南”与“北”,这一类封建地域观念,阻碍社会政治的进步,由来已久。《宋史·王旦传》:“帝欲相王钦若,旦曰:‘……臣见祖宗朝未尝有南人当国者。虽古称立贤无方,然须贤士乃可。臣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论也。’真宗遂止,旦没后,钦若始大用,语人曰:‘为王公,迟我十年作宰相。’”(《曲洧旧闻》载:或谓真宗问王旦,“祖宗时有秘谶,云南人不可作相,此岂立贤无方之义”。)中国的社会经济以及政治文化,本来从西北发展到东南来,黄河流域乃其重心所在,所以帝都一直就在西安。到了北宋,帝都移到了河南开封,经济文化的中心也就南移;北宋新旧党的政治冲突,很明显地有着北方文士排斥南方人的意味。(那时的新党,多系南方人,而反对派的洛党朔党都是北方人。)宋人笔记中说:宋英宗治平中,邵雍与客散步在天津桥上(天津桥在洛阳),闻杜鹃声,惨然不乐,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用南人专务变更,自此天下多事矣。”又说:宋神宗相陈旭问司马光,外议云何。光曰:“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援引乡党之士充塞朝廷,风俗何以更得淳厚?”这都是北人排斥南人所造成的空气。其实,到了北宋,晏殊范仲淹欧阳修以南人居京朝,为文士的领袖;而王安石行新政以后,政治上重要人物,如蔡确、章惇、蔡京吕惠卿曾布蔡卞、黄潜善、汪伯彦、秦桧、丁大全,都是南人。到南宋以后,不仅经济文化中心移到东南一带,连政治中心也南移了。“北人”心目中之“南”与“南人”,心目中之“北”,其为封建地域观念是相同的。(苏天爵云:“宋在江南时,公卿大夫多为吴越士,起居服食,骄逸华靡,北视淮甸,已为极边。当使远方,则有憔悴可怜之色。”)

到了元代,黄河流域的居民,被称为“汉人”,长江以南,都称为“南人”,“蒙”“回”以下,“汉”“南”都是被征服的;政治中心虽说移到了河北,天下的经济文化中心,依旧在东南地域,江西、浙江、安徽、福建,那是“南人”地区,一切都占了最高的比重。直到19世纪,经济文化中心,才移到西南沿海去,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的崛起,乃是历史上所未有的。于是,我们这些“南人”都被今日的“南人”看作是“北方人”,而川、扬、苏的厨菜,都算作是北方菜了。

明末清初那位大学者顾亭林,他是一肚子的民族观念,走遍了东西南北,对关中最感兴趣,要想托终身于华山地区。他对南人有一考语,说他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对北人也有一句考语,说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人文胜质,北人质胜文,他还是欢喜北人的。(不过,他所说的北人,乃是秦晋之士,不是上海佬。)

梁山泊

日落梁山西,遥望寿张邑。

洸河带泺水,百里无原隰。

葭菼参差交,舟楫窅窈入。

划若厚土裂,中含元气湿。

浩荡无端倪,飘风向帆集。

野阔天正昏,过客如鸟急。

——胡翰《夜过梁山泊》

1938年夏初,我们从徐州,访孙震将军于柳泉,那是微山湖的南端。军中友人,指着茫茫湖水,说:这就是北宋末年宋江等三十六好汉筑寨的梁山泊。我当时默然不语。我想:微山湖虽属兖州府,但梁山泊必须在梁山附近,接近寿张县才行。而今梁山泊以黄河改道,已经干涸,古代洪流巨浸,运河船只,经过微山湖通往梁山泊,那是有的,但微山湖,并非梁山泊。不过,我那时没说什么,只是这么想而已。《水浒传》,出于说话人之手,他们的历史地理知识,不一定很正确。即如宋江充军到江州去,梁山好汉大闹江州,说九江对岸是无为州;又如林冲充军到沧州,都和实际的地理行程不相合。但,他们说到梁山泊的地理形势,宋江从郓城到梁山,也无不合。可是,宋江在郓城被捕,解往江州,反而要经过梁山,那就不合实情了。

梁山泊在山东兖州寿张县梁山的左近。梁山者,汉梁王行猎之地,故名。上引这首《夜过梁山泊》,乃是我们金华人胡翰奉命到北京去,取道运河,经过梁山泊时所写的。他在船上,傍晚依靠着梁山这一边,远远看见寿张县城。这位诗人,元末明初人,他眼中的梁山泊,还不只百里那么广阔。不过,他脑子中并没有一〇八好汉聚义的影子,因此,他也并不怀古,不曾说到宋江的往事。

《水浒》中,写梁山泊形势的有两段:第一段是林冲投寨,酒保道:“此间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第二天,朱贵到水亭上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没多时,只见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了……二人上岸,进得关来,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平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厅房。第二段,是晁盖他们劫得生辰纲,事发相约逃到梁山泊,先到阮家兄弟的石碣村湖荡去会合。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他们就凭着这芦苇港汊的水路叉错,把那追捕他们的何涛军队打垮了。后来,他们就摇了六七只船投奔梁山去了。后来团练使黄安带领二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去攻打梁山泊,又被他们在芦花荡打得落花流水,官军畏之如虎,不敢再犯了。我相信杭州的说话人,说《水浒》故事的,不一定到过梁山泊;但他们一定到过西湖,也可把西湖幻想作梁山泊,他们所描写的芦苇汊港,实在就是湖墅西溪一带景象。而水浒人物如武松、张顺都要留在西湖边上,和杭州茶楼说书有关的。据清康熙年间,《寿张县志》卷一《方舆志》,称梁山在县治东南七十里,上有虎头崖、宋江寨、莲花台、石穿洞、黑风洞等古迹,志中附梁山图,梁山城寨有十六道城门,宋江寨别有城寨,仿佛是内城。(梁山在北,宋江寨在内。)据曹玉珂《过梁山记》,当地父老告诉他:先前黄河环山夹流,巨浸远汇山足,即桃花之潭,因以泊名,险不在山而在水也。祝家庄,邑西之祝口也。关门口者,李应庄也。郓城有曾头市。晁、宋皆有后于郓云。(曹玉珂,进士,富平县人,康熙六年十月,任寿张知县,颇信《水浒》故事之真实性。)

我尝舟过梁山泊,

春水方生何渺漠。

或云此是碣石村,

至今闻之犹褫魄。

——元陆友仁《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

那年,四月间,我们从徐州西归,途次开封,访商震将军于考城、菏泽(曹州),那才接近梁山泊地区。梁山泊所以成为八百里汪洋巨泽,就因为河决曹州。有几个时期,梁山泊所以干涸,就因为黄河改了道。这部梁山泊变迁史,正和黄河的泛滥起伏有关。

清初,有两位大史学家顾祖禹和顾亭林,他们都在考证梁山泊的变迁。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东平州:“梁山,州西南五十里,接寿张县界。本名良山,汉梁孝王常游猎于此,因改为梁山。《史记》:‘梁孝王北猎良山’是也。山周二十余里,上有虎头崖,下有黑风洞。山南即古大野泽。……宋政和中,盗宋江等保据于此,其下即梁山泊也。”又,寿张县条:“梁山泊在梁山南,汶水西南流,与济水会于梁山,东北汇合而成泊。《水经注》:‘济水北经梁山东’,袁宏《北征赋》所云:‘背梁山,截汶波’者也。又为大野泽之下流水,尝汇于此。石晋开运初,滑州河决,浸汴、曹、单、濮、郓五州之境,环梁山而合于汶,与南旺、蜀山湖相连,弥漫数百里。宋天禧三年,滑州之河复决,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政和中,剧贼宋江结寨于此。《金史》:‘赤盏晖破贼众于梁山泊,获舟千余。’又‘斜卯阿里亦破贼船万余于梁山泊。’盖津流浩衍,易以凭阻也。既而河益南徙,梁山泊渐淤。金明昌中,言者谓黄河已移故道,梁山泊水退地甚广。于是遣使安置屯田,自是益成平陆。今州境积水渚湖,即其余流矣。”顾亭林《日知录》引《五代史》及《宋史》,大略相同。“熙宁八年,河大决于澶州曹村,北流断绝,河道南徙,汇于梁山张泽泊,分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河又自东而南矣。元丰以后,又决而北,议者欲复禹迹,而大臣力主回东之议。降及金、元,其势日趋而南不可挽,今之河,非古之河矣。”他又引据《元史·河渠志》,谓:“黄河退涸之时,旧水泊污地,多为势家所据。忽遇泛溢,水无所归,遂致为害。由此观之,非河犯人,人自犯之。”顾氏行山东巨野、寿张诸邑,古时潴水之地,无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为川浸矣。顾氏指那寿张令修志,乃云:“梁山泊仅可十里,其虚言八百里,乃小说之惑人耳。”其人并五代、宋、金史而未之见。顾氏确定梁山泊原有八百里那么大,那些书生之论,十分可笑的。

随着黄河水流,一直泛滥无定,河道代有变更,梁山泊也是时广时污,中经贾鲁一番彻底疏凿整理,还是定不了黄河的河道。我们且看元诗人袁桷的《过梁山泊》诗:“大野潴东原,狂澜陋左里。交流千寻峰,汇合谷百水。量深恣包藏,神静莫比拟。碧澜渺无津,绿树失其涘。扬帆鸟东西,击楫鸥没起。长桥篙师歌,短渡贩夫止。天平云覆幕,湾回路成砥。鹰坊严聚屯,渔舍映渚沚。……高桅列鱼贯,远吹生凤觜,前奔何无休,后进复不已。远如林鸟旋,疾若坡马驶。”

这首诗是元泰定帝时写的,他眼中的梁山泊,已经有着《水浒》所说八百里汪洋的情势了。元武宗后,河水时时溃决,梁山泊自然而然又汇为大湖了。

元戏曲家高文秀双献功》杂剧,有“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日下方圆八百里”语;这位东平的作家,他的记忆中有这么一个轮廓,这是《水浒》的蓝本。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宋江《题壁词》

北宋都城开封,梁山泊离开开封只有四五百华里,可是,宋仁宗年间,就有一位叛军首领王伦在那一带横行,朝廷束手无策,剿抚两难。(这位王伦,和林冲所火拼的王伦,未必是一人。可能,说话人托之于里巷传说的王伦,奉为寨主的。)神宗年间,郓城知州蒲宗孟,治群盗很残酷,他的传中,就说梁山泊素多盗。徽宗年间,许几知郓州,任谅提点刑狱,也是一贯穷治盗匪,他们的传中,也说梁山泊渔者习为盗,大概都是阮小二、阮小七一流人物。到了宋室南迁,金兵入了山东,虽是梁山泊水涸,战船不得进,那一带的啸聚的盗群一直没有断过。明清以来,梁山泊好汉,最有名的那一位,便是《宋史》都有记载的及时雨宋公明(江)。宋江在梁山泊称霸以后,曾潜入开封,伏处在歌妓李师师的深闺中,还写了如上的题壁词。这位歌妓,既是词人柳永的爱人,又是宋徽宗的宠姬,和宋公明也有香火缘,也算得一代名女人了。

说话人谈梁山泊故事的,叫《水浒》,“浒”音虎,即“滨”之意,“水浒”,即水上英雄的故事。袁桷《过梁山泊》诗:“飘飘愧陈人,历历见遗址。流移散空洲,倔强寻故垒。”过去七八百年间,在士大夫的记忆中,梁山泊英雄是了不得的。林冲、鲁智深、吴用、武松、李逵,这些人的印象,和曹操、刘备、孙权、孔明、鲁肃、张飞、赵子龙、周瑜,一样深刻的。而《水浒传》也实在写得生动,使人百读不厌。

可是,这群水上英雄,他们都在陆上打天下;而说话人口舌风云,在讲台上叱咤雷雨,听起来若有其事,仔细考校了去,实在经不起推究。《水浒》中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智取生辰纲”。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要送到东京去贺他岳丈蔡京的生辰。他看中了青面兽杨志(他是提辖),着他押运了去。《水浒》十六回载,杨志对梁中书说:“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黄泥冈……”正和当年驿程相反。这是第一大漏洞。“大闹江州”,又是《水浒》一大关节。可是,宋江在郓城被捕,被押解到江州去,既非走水路,又倒向东北,经过梁山泊,本无此理。而宋江西南行,又不经过开封,更无此理。他们走了十多天,居然过了揭阳岭,岭的那边,倒是浔阳江。浔阳江乃是湖北安徽交界处,已经过了九江。岂不是乱窜了一阵子,要从上流倒回来。这是第二大漏洞。皖北的无为州,在庐州府,还在安庆的东边,而九江却在安庆的西边,并非在无为州的对江。梁山好汉把宋江救了,等在江边,又去无为州杀了黄文炳一家,也是不可能的。这是第三大漏洞。

洛阳小住

渑池行

洛阳西行,约一百公里,便到了渑池;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城市。秦王、赵王相会于此,秦王凭着他的强大军力要挟取赵王的宝璧,那位有胆识的蔺相如,不屈不挠保全了这方璧玉,完成了外交上大胜利,便是渑池之会。

这些古代名城,如邯郸、安阳、渑池、孟津早已衰落,在我们眼中,还不及江南的小县市呢。我到渑池时,那时正当抗战初期,卫立煌的司令部,在黄河北岸的垣曲。我的幼弟,管运输工作,住在河南岸的渑池,我从洛阳去看他,别有滋味在心头。北宋年间,苏东坡和他的弟弟苏子由曾寄宿在渑池县寺中,题诗于奉闲的壁上。后来子由曾赋渑池怀旧诗,东坡也和了一首诗云: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东坡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

这首诗的前四句,流传得很广;“雪泥鸿爪”,已经成为成语了。当时和我们兄弟之间的情景也十分相似。其后,四弟由豫西而入关中,再转到桂林,我们是在桂林重逢的。其后,他又从桂西转赴印度楠木加,再归昆明,又辗转于贵阳、重庆、西安之间,后来又回到洛阳、郑州,再转到南京,那已经是抗战胜利了。我呢,也是在各战线上转来转去,直到战后,在南京重逢,已是白发满头相对看了。四弟,先后曾在桂林、独山、贵阳、昆明、重庆、西安、洛阳、郑州、南京、杭州安过家,结果,一处家都不曾留下,近年又转到了南京,正如苏东坡所说的“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我呢,几乎过了二十年流浪生活,总把他乡作故乡,而梦中总有那么一个故乡的,我曾写过一首诗:“溪山总是家乡好,牛背烟云入梦来。犹是挂钟尖畔月,晦明风雨逐人开。”也是四弟所爱念的。

我的生活意识中,“怀古”与“怀旧”,都是属于“执着”的一面;我们到了渑池,当然不会因为它那崎岖的狭巷减少了思古的幽思,走到黄河边上,对着浩浩长波,自有逝者如斯之感。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还是杜甫所写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那种情绪呢。

周公庙

我旅居北京,曾写过一首《读苏诗有怀周公庙》的小诗,诗云:

甚矣吾衰久,周公入梦迟。

蟠桃应再熟,禾黍自披离。

海晏看今日,河清亦可期。

南来双翠凤,振翮玉门西。

我所怀的周公庙,在洛阳西郊,去西工的途中,和苏东坡所赋的周公庙诗,地点也不相同;他所说的周公庙,在陕西岐山西北七八里,“庙后百许步,有泉依山,涌冽异常,国史所谓润德泉,世乱则竭者也”。苏诗云:

吾今那复梦周公,

尚喜秋来过故宫。

翠凤旧依山硉兀,

清泉长与世穷通。

至今游客伤离黍,

故国诸生咏雨蒙。

牛酒不来乌鸟散,

白杨无数暮号风。

周公原是我国历史上的理想政治家,而天下统一,河清海晏,凤鸟南去,也是太平盛世的征象。我个人的感受,和苏公当年大有不同,因此,我的乐观气氛,把二千年前的理想境界罩住了。

中日战争发生的第二年,我们到了洛阳。那时的洛阳,和东都时期的洛阳大不相同,而今日的洛阳,或许比全盛时期的洛阳还更阔大些。我所见的洛阳,正如杨炫之所写的:“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不过,他们看到的,乃是战乱后的景况,我们所见的,则是敌机轰炸的惨情。总之,这一个名城,看起来,有如芜城了。

那年,我们到了洛阳,便和周公庙结了小缘,其时,云病下了,而且是很棘手的伤寒症。洛阳防空窑洞,深达二三十丈,虽很稳安舒适,对于病人却是苦事。郜军长把我们介绍到军医院去,其地便是周公庙。庙殿古旧,大概和岐山古庙差不多。(唐以前,周公与孔子并尊,宋、元、明才把孔子定于一尊。)庙有大园林,原为农业试验场,战时为军医院,一片浓荫,正是防空去处。我们时常在桃树下席地而卧,看敌机横空而过。苦中作乐,也谈谈孔子梦见周公的往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此所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也。

窑洞

三十年前,法商的华北美术公司,勾结地方豪绅,盗取了河南浚县的战国七座墓葬。(浚县在淇水北岸,《诗》所谓“淇水汤汤”是也。)等到中央研究院知道消息,墓中宝物,都已偷运到巴黎去了。不过,中央研究院的就地整理,并非无所得的,至少,了解了古代的宫殿的形式。

且说这个“宫”字,实在并非建筑在地上的,“宀”这是指地上一堵墙,加上一批瓦,原形是“丅”;挖到地下的房子,即是窑洞,前面这“〇”是客厅,后面是卧室的“〇”,古代北方的房子,即所谓“窑洞”,即是这个样式。传说中的王宝钏十八年寒窑,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山洞那么简陋的。(薛平贵传说,史无其人,也无其事,可能从北欧传说演变过来的。)

我们到了华北,才看到了黄河水系所冲积的黄土层;四五十丈深,那是常事。在洛阳,挖土窑,只要二十块钱就可以挖三十丈深、二十丈见方的地窖;土地很干燥,就不怕潮湿。夏冷冬温,真是好住处。抗战时,用作防空洞。我们到过的西工防空室,曲折转回,成“卍”字形,深三四十丈,搭了木架,安了椅桌,倒是可以“乐而忘忧”的。那防空室,总可容一千多人,装了电灯,往来很便利。后来,洛阳的长壕,一直通到潼关,可以和西安相连接。一则,泥土纯净,容易挖掘;二则,地下往来运输,可以兼顾河防。这在我们南方人心目中,是不容易了解的。(我的在真如新木桥的住宅,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在园中造了一所三丈深的防空洞,等到战后一看,大半给水浸了,无法留人,还冬眠了几条蛇,这和洛阳的窑洞大不相同。)旧戏台中,王宝钏和薛平贵都在窑门横楣上碰了额角,也是南方人的想象,不合北方的实情。

山西人挖窑洞藏宝,便是把银锭熔化了,倒到洞中去,凝成一大片,有如矿山,连贼伯伯看了,也为之摇头,有“莫奈何”之称。这也是南方富户所罕见的。

洪洞县

——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这一句曼声绕梁的曲词,我们真是耳之熟矣,《起解》《会审》处处闻。我们听了梅兰芳的《苏三起解》《三堂会审》,也听了李雅琴(田汉女弟子)的《三堂会审》,各有各的特长。其他,有写不尽的《苏三》演出。

我的一位四川朋友邹君,他是孙震部队的参谋长。他们那一军在抗战初期,曾经赶赴山西前线,到了晋东、晋南。他送给我一批战地照片,特别提到了一张,乃是晋南洪洞县,便是苏三的夫家,她从那儿起解到太原府去的。

关于玉堂春的故事,首见于明代话本小说《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这几百年间,有几种演变,一种是从《王公子奋志记》演变而成乾隆年间《真本玉堂春全传》,那是弹词的蓝本;一种从话本演变而为戏曲,便是京戏的蓝本。在话本京戏里,王景隆(京戏作金龙),字顺卿,年方十七岁。他的父亲名琼,号思竹,南京金陵人氏。他的仇家是刘瑾,正德年间人。弹词里的王公子名鼎,字顺卿,父亲王炳,与严嵩作对,嘉靖年间人。京戏里,王金龙在戏的开始就是去赶考;弹词里的赶考却在顶后面。京戏里王金龙是玉堂春的第一个客人,弹词里她早已是京城里的名妓。京戏里的坏人是沈延林(戏考作沈洪,与话本小说同);而弹词里等于他的地位的方争却是一个具豪侠气的。京戏里是用“面”毒,弹词里则用酒。京戏的最后是会审,弹词里只有王鼎一人来翻案。京戏里,在审判时,苏三已经看到了王金龙;弹词里是玉堂春回到方家以后,听王凤报知,才恍然。“怪不得问官的声音到耳里很熟呢。”其他枝枝节节,各种搭凑不同的多得很。好在我们并不写考证。

究竟玉堂春有无其人其事,还是出之于文士的虚构呢?一位清末民初在司法界工作的许世英氏(静老,安徽人,今年九十岁),他以黑龙江高等司法厅厅丞身份参加华盛顿国际司法会议,历访欧洲各国回来。清廷又派他到山西任提法使,主管山西全省的司法。他那时很年轻,颇想于改革司法有所作为。后来才明白清廷所谓“新政”,只是一种门面作用,而山西又是偏僻的地区,并不适宜于新政的“样子间”,因此,什么都不能变革。他说他在北京做小京官时,最大的消遣是看京戏,玉堂春这个故事,使他产生了很大兴趣;在那崇尚礼教的时代,妓女的地位很低贱,为人所不齿;至于和妓女谈爱情,更是礼教所不容。虽说古今文士也把狎妓当作风流韵事,仍标榜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酸话。王金龙居然不爱乌纱爱美人,他的违反礼教传统的大胆,实属不可思议。因此,他推想这或许是编剧的伪托。

许氏到了山西,既无事可做,便着手司法文献的考古,从洪洞县调查全卷来看,原来果真有王金龙、苏三其人,而且苏三真的受了屈,由王金龙把案子平反过来,苏三恢复了自由,果然嫁了王金龙。不过,王金龙因此被参丢了官,以后不知所终。苏三的芳冢只有一片荒草,一个土馒头,并无碑记可寻。

《警世通言》(话本)二十四卷,玉堂春有一段自白,说她的父亲叫周彦亨,山西大同城里有名人士。(大同,山西北边大城市,《游龙戏凤》中的李凤姐,便是大同人,香港的电影导演,才把她搬到南边来的。)她本来姓周,又何以名苏三呢?原来,她们家境中落,被卖到妓院中去;妓院中的王八,叫苏准,老鸨叫一秤金。在她上面还有两个粉头,叫翠香、翠红,她排行第三,所以京戏里有苏三这个名字。那位王公子,在京中收齐了欠账,偶然遇到了她,就被她的美色所迷,替她梳栊,替她还债、买衣服、打首饰、造百花楼。老仆劝诫不听,问他讨了盘缠先自回南京去了。

不管说话人在弹词中的线索,和舞台上的安排有怎样的不同,观众心目中,只有两件事:苏三从洪洞县起解以后,接上来便是热闹的三堂会审(戏肉),也不管当年审判的是否只有王金龙一个人。在剧情发展上,三堂会审,凸出了性格矛盾的戏剧性,观众就这么批准了。

《起解》和《会审》中的苏三,她的角色是吃重的,她几乎一个人唱到底;因此,陪着她的崇公道和坐在上面审判她的三位大员,要配搭得好,才使我们听了过瘾。“起解”以后,苏三离了监狱,出了洪洞城门,因为天热,枷也除了,她一路对崇公道追叙她的案情,缓步而行。行路一场,台上只有两个人。原板一段,旦角每次唱完一句,就有他的说白。如果他说得太多,观众听了,会嫌他太啰唆的;说得太少呢,一来显得枯燥无味,二来唱的人,也没有休息。他要说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让台下听了,又觉得轻松有趣。因此,扮演崇公道的绿叶,都是一代的名丑。

《三堂会审》,坐在当中的王金龙,是八府巡按。这是明代故事。明代的制度,“巡按”乃是临时差遣,代表皇帝执行职权;因此,他虽是五品官,地位却很尊贵,坐在当中。坐在右边的刘秉义(蓝袍),是主理刑法的主管官,相当于后来的高等法院院长,二品官;他的职位比王金龙高,可以对他不客气,说些讽刺的话。坐在左边的潘必正(红袍),是山西行政长官,相当于后来的民政厅厅长,二品官,也比王金龙职位高;可是,他是老奸巨猾,世故极深的旧官僚,有时对王公子还说两句同情的话。剧情就在这几种不同性格的线索中发展起来。

这出戏,剧作者把重心放在从苏三嘴里说出她跟王金龙过去的关系,把一个堂而皇之的审案人,拉进来变成了案中人物,这一下就凭空添出了许多生动的穿插。她一开头就唱:“玉堂春,跪至在,都察院”(倒板),刘秉义便开了追问旧事的开头:“玉堂春是哪个替你起的名字?”接着有问必答,一路说下去,说到赠送王金龙三百两银子为止。王金龙心中,不愿意她当着许多人面前提起他俩的旧事,但两位陪审官,一一要问,王金龙怕听,也只好听。一步紧一步,后来逼迫到王金龙实在压不住自己的情感,就当堂脱口而出,叫起:“玉堂春,我那……”就在这一高潮上,王金龙的病复发,把僵局解开来了。这样,观众的心中都明白案情了,他俩的复合,乃是意想中的事,台上就不演下去了。

我们看了玉堂春,该想起旧俄19世纪大小说家托尔斯泰的《复活》了吧。那小说的主人公是尼赫留道夫,他早年曾爱过一个女孩子,后来他从军去了,也就弃之不顾了。她因此堕落了。到了后来,尼赫留道夫做了某法庭的陪审官,恰好她也因犯了杀人罪的嫌疑,到法庭上来。他见到了她,突然由灵魂里榨出极痛苦的苦液来。他于是开始变了,竭力要挽回以前的过失,把她从堕落的深渊里救起,她被判决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牺牲了一切也跟了去。他要求和她结婚,但她拒绝了,另嫁了别个男人。大体看来,不也是西方的苏三起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