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天下第一关
1956年夏天,我初到北京,行色匆匆,不及到居庸关看长城;那年秋天,重到北京,总算上了居庸关,从居庸关到八达岭,山峰重叠,真是天险。那年回到香港,看到法国人摄制的《长城内望》,便是那一段景色。万里长城,西起嘉峪关,东迄山海关,蜿蜒一万二千里,居庸关只是一脔,可惜没有飞越追寻的机会。其后二年春天,从北京出关往安东,车过山海关,恰好是夜半,没看到长城。回程是黎明,车进了长城才停,也看不清楚山海关的面貌。又明年,出关的车子在山海关站加水加煤,有三刻钟停留,我们才赶忙下车看了旧日的榆关。旧关比新关较北一点,那是公路通道;关门上有“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这几个大字,并不是王羲之手笔;三国西晋年间,这一带已经是东胡民族游牧区,长城作用已不存在。东晋年代,王室南移,南方文士更没有接近边塞的机会。王羲之一直在江南过流亡生活,他有机会写“兰亭”,绝不会有人请他写“天下第一关”的。依字体看,大概是明代人写的。明燕王称帝,移都北京,这才修整边塞,重筑长城,据查,乃是明中叶萧显的手笔。
关的边上有孟姜女庙,这也和苏小小坟、武松墓一样,“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同车的朋友说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在我说来,这是史家的“求证”。最早的传说,乃是《孟子》和《礼记》,说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这位杞梁之妻,依史载,她是应对齐王,语言很得体的妇人。可是过了三四百年,这一传说,到了西汉,就变成“杞梁之妻,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这个城,乃是齐国的城,并非万里长城)。真诚感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陨涕,十日而城为之崩”。(刘向《列女传》)都是从“善哭”的“善”字生出来的文章。再过六七百年,到了唐代,这位杞梁之妻,已经有了名字,齐城也变成了秦始皇的万里长城,说“良已死,并葬城中。仲姿既知,悲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那时《孟子》的注疏,就引了这一传说。再过五六百年,到了明代,就完成了孟姜女万里寻夫的故事,杞梁之妻变成了“彼美孟姜”的孟姜,而杞梁也姓了范,或万,所以姓万者,说他一人可抵万人也。清刘开广《列女传》:“杞植之妻孟姜,植婚三日,即被调至长城,久役而死。姜往哭之,城为之崩,遂负骨归葬而死。”孟姜女的轮廓就是这么演变而成的。
长城,始于战国时期相互的防御作用,后来移此防御方式于边疆,乃有万里长城之建筑。我们只要看看居庸关,便可明白大规模的堡垒战在古代兵争中的作用。董说《七国考》:“战国之世,各有长城,秦昭王筑长城以备边。楚有长城,又有捍关以拒巴。赵肃侯筑长城以备边,齐宣王乘山岭之上,筑长城,东至海,西至济州,以备楚。燕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以拒敌。魏之长城,自惠王筑也。考《竹书纪年》,梁惠成王十二年,龙贾帅师筑长城于西边。”《泰山纪》云:“泰山西有长城,缘河经泰山,千余里,至琅琊台入海。”(《日知录》也列举这些史事。)这些长城,都是战国各国间的边防长城,孟姜女要哭长城,本来用不着跑得那么远的。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黄河南地,因河为塞,以筑四十四县城,……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这才是我们所传说的万里长城。秦代以后,历代时有修治,这是东方的马其诺防线。
1958年3月18日黎明,我们的车子从沈阳南归过了山海关。天气晴朗,日出东海,普照平原,心神为之一快。当时我曾写了一首小诗:
红日一轮高,浓霜天下白。
轻车过唐山,平原入津析。
舆书已混同,天涯若咫尺。
百二有雄关,滔滔渤海碧。
书生议纵横,群疑自可释。
这首小诗,在我自己心胸中,有着许多意思。二十五年前,那时恰好是抗战的第二年,武汉会战前夕,《大公报》汉口版,发表了一篇由张季鸾执笔的社论《抗战到底》,他说这个“底”字,是以“长城”为界。这话当然是政府当局所授意,有着试探的意味。这也可以代表汉族的传统的模糊概念,长城以南乃汉族的天地,必须保留着的;长城以外,那就属于四夷的世界。虽说满族把关外嫁到关内来了,心中总觉得以长城为界,守住了山海关,也就够了。可是,一位边疆学史地专家告诉我们:长城内各地,即所谓“中国本部”,面积约百五十万平方英里,人口在四亿~五亿,而长城以外各地及西藏,面积共三百万平方英里,人口约四千五百万人。换言之,长城外的面积较长城内大了一倍,而人口只占十分之一,而长城外各地人口的三分之二,都是汉人。我们站在山海关车站上,不能不想到这一问题,使我们乐观的是,“舆书已混同,天涯若咫尺”,并不是以长城为界了。
秦始皇整理长城以后的汉族区域轮廓,约略是以长城内为界,而历史上伸缩性最大的,正是以燕长城为底子的辽东部分。或许二千三四百年前的燕长城,要伸到沈阳附近,山海关并不是终点。过去二千年间,天下第一关的作用,远不如居庸关之大,对我们东南人士的井蛙之见,是最好的讽刺。(流放到关外去的东南文士,都是从山海关进出的,因此,他们的诗文,替东南人士铸成了这么一种概念。)
朋友们,请你们在山海关前站一回,你且想:从关内到关外去的,都是这么乘北宁路出关的吗?朋友们,你想错了。二十五年前,东北四省人口约三千二百万人,其中山东人有二千一百万以上,河北人约七八百万人。那些山东人,大部分都是从青岛、芝罘下船,到了大连营口上岸的。一部分河北人,从北宁路出关,大部分也是从天津乘船到营口大连的。他们已经到了关外,成家立业,可是,他们并未看见过天下第一关。而今,东北三省人口约六千三百万人,其中山东人三千一百多万,河北人约一千五百万人,他们很少经过天下第一关,却在关外生根。(今日关外满族人,约有五十多万人,在关外占的比例是很低的。)这么一想,天下第一关,在舆书混同的时期,正如居庸关一样,只能算是怀古者的吟叹对象了!
再回想一下,二千五百年前,燕国自筑长城,自造阳(河北怀来)延长至襄平(辽宁辽阳西北),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个郡,辽南各地都在燕国疆域之中。即是说,辽南乃是关内并非关外。到了西汉武帝,徙乌桓(东胡部族)于五郡塞外(燕长城以外);如战国燕、秦前事,辽东半岛南端属于山东建置之中。从山东半岛经过庙岛列岛和旅大海岸开辟了航线。山东人北行,就从羊头洼(旅顺老铁山麓)和金州湾登岸,再从辽东走廊北上。我相信山东、河北人的关外观念,就和我们东南人士大不相同了(汉代东辽郡已有五万五千九百多户,二十七万二千多人口了)。
燕山之地,易州西北,乃金坡关(即紫荆关);昌平之西,乃居庸关;顺州之北,乃古北关;景州(今遵化)东北,乃松亭关;平州(今卢龙)之东,乃榆关(山海关);榆关,金人来路也。自雄州东至榆关,并无保障,沃野千里,北限大山,重岗复岭中。五关惟居庸、榆关,可通饷馈。松亭、金坡、古北,止通人马,不可行车。……盖天设之险,宋若尽得诸关,则燕山一路可保矣。
——《金国节要》
天下形势,时势迁变,代有不同,自古长城的最大假想敌,是“匈奴”,后来是“蒙古”,所以明永乐帝说:“居庸关路狭而险,北平之襟喉也,百人守之,万夫莫窥,必据此乃可无北顾忧。”永乐二年,北边告警,居庸、倒马、紫荆以迄天寿山、潮河川、白羊口,并为戍守要地。紫荆关,宋人又谓金坡关。蒙古攻居庸,金人拒守,不能入;蒙古主乃趋紫荆关,败金兵于五回岭,遂拔涿、易二州,遣别将自南口反攻居庸,破之。那是一种军事形势。敌人自东北来,无论东胡、辽、金、清,才将防守重心移到榆关。满人入关统治了中国,榆关形势,又不十分重要。直到日本军阀推行大陆政策,进占沈阳,虎视华北,榆关又成为兵争要地。到了今日,山海关只是历史上的名胜,不再成为军事重要据点,所以,“天下第一”之说,也是代有不同的。
倒过形势来看,过去二千五百年间,我们对于辽东,一直是攻取的,而不是退守的,军事要点在“海”不在于“山”,重心放在山东半岛上(长城起不了什么作用)。辽东半岛的海岸曲折而多变化。从普兰店湾起环绕金州半岛到大沙河口,沿岸山崖耸立,有很多港湾:普兰店湾、金州湾、大连湾,此外还有双岛湾、羊头窖、旅顺口、大窑湾和小窑湾等港湾多处。环海则岛屿罗列,除了大陆边缘的九十三个岛屿,最重要的岛屿群是长山列岛,正当山东半岛到朝鲜半岛航道的要冲(长山列岛由大小岛子和砣子组成)。——有人在那儿喊反攻大陆,他们必须明白,台方军队必须有攻占长山列岛的能力,才谈得上海军据点,必须从秦皇岛登陆,才算得上反攻,这样,台方必须有三百万兵和运输这三百万兵的海上供应线,才可以做做看;如今呢,连做梦都做不成。因此,我们看辽东形势,重点却在金州。
我们出了关,到了沈阳,再折向东南,走向辽东沿岸,其纬度和天津、北京相平行,那才和“思古之幽情”相结合。隋唐全盛时期,安北、安南、安西、安东这边缘的据点,标记当时的疆域。我们到了安东,便到了鸭绿江,过了江,便到了朝鲜新义州。这就有了薛仁贵征东的英雄史迹,摩天岭、亮甲山,以及唐太宗驻跸过的凤凰山,在那一时期,辽东半岛乃是隋唐王朝和高句丽王朝逐鹿之地;隋唐大军几次都是海上跨过,在金州扎营,打到了鸭绿江,过江直入平壤的。到了甲午战争前,吴长庆的庆军,首先从浦口移到山东登州,也是跨海到了金州;后来中日战争开始,也都是辽东半岛,沿岸的战斗,如大东沟、影壁山也正是我们走过的地方。从关外看东北,辽南是二区域,那是和中国本部社会政治发生了最悠久的社会政治文化关系的地区。一到了北满,满州人本来把长白山区当作他们的发源地,以柳边为长城,不让汉人插足的,至于松花江区域,乃是满人和蒙古人争霸的地区。到今日,一切都变了意义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
万里长城,从嘉峪关到榆关,东西五千五百里。可是曲折山谷之间,全长共一万二千里。我们上了月球,用天文望远镜,回看地球,唯一可以看到的人工建筑,只有这一万里长城,这是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
那天下午,我有机会看到了榆关(山海关)景物,那“天下第一关”的横额,显现在眼前。额上并无下款,不过,说出于萧显之笔是不错的。有人说是徐文长的手笔,从字体上看,并不很像。不过,明代大修长城,那一段是戚继光驻防时所筹建的。徐文长也曾到过塞上,后来李如松统军防守辽东,徐文长曾经和他有过往来,不能说是没有渊源。我最近看了一些徐文长文献,倒唤起了对万里长城的旧梦。
明代三百年间,大半段的北方外患是蒙古后裔,即所谓俺答入寇,因此河北宣化乃是边防重镇。而居庸关、独石口、古北口这一段长城最为吃重。到了后半段,外患移到东北一线,来寇是满洲人,边防重镇移到山海关内外,即所谓辽东防线。而从明初到明中叶二百年间,沿海倭寇,一直起伏着。因此,防蒙古、防倭寇、防辽东,就是这些军事将领,而徐文长则是戚继光幕府的人。
明万历四年(1576年)夏天,徐文长应宣化巡抚吴兑之请,到宣化去做幕中谋士(吴兑原是文长幼年同学,那时是边防重臣)。他过了北京,便向居庸关进发(这是我们今日游长城的行程,也是庚子那年,西太后带着光绪帝逃难往怀来,由宣化转大同的行程)。他写《上谷歌》七首,乃是记行诗,诗云:
少年曾负请缨雄,
转眼青袍万事空。
今日独余霜鬓在,
一肩舆坐度居庸。
居庸卵石一何多,
大者如象小如鹅。
千堆万叠无他事,
东掷西抛只蹶骡。
八达高坡百尺强,
径连大漠去荒荒。
舆幢空日山油碧,
戍堡终年雾噀黄。
个个健儿习战车,
重重壁垒铁围赊。
尽教上谷长千里,
只用中丞两臂遮。
塞外河流入塞驰,
一般曲曲作山溪。
不知何事无鱼鳖,
一石惟容五斗泥。
昨闻居庸剑戟过,
今朝流水是洋河。
无数黄旗呵过客,
有时青草站鸣驼。
橐驼本是胡家物,
拽入人看似拽牛。
见说辽东去年捷,
夺得千头与万头。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称:“居庸关在昌平州西北二十四里,延庆州东南五十里,关门南北相距四十里;两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称为绝险。《吕氏春秋》《淮南子》皆曰:‘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亦谓之军都关。’《地记》:‘太行八径,其第八径为军都。’”明成祖曰:“居庸关,路狭而险,北平之襟喉也;百人守之,万夫莫窥,必据此乃可无北顾忧。”“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
居庸关,明洪武元年(1368年),大将军徐达所建,城跨两山,周13里,高4丈2尺。距关里许,有一过街的云台,于元泰定年间所筑,塔上原为泰安寺,寺已久毁,塔形也不可考,仅余塔基,如城门。全部用石块砌成,下基东西长26.84米,南北深17.57米,上顶东西长24.4米,南北深14.73米,石台下砌成一道卷门,宽6.32米,高7.27米,长17.57米,通车马往来。云台的雕刻非常精美,刻着交叉金刚杵组成的图案:象、猛虎、卷叶花和大蟒神,正中刻着金翅鸟王。洞内两壁四端,刻着四大天王,神态十分雄伟。这都是石块拼集而成的整浮雕。
我们在居庸关的南北口间踯躅往来,乃与辽、金、元、明、清的往史相神会。云台东西壁各一,各分上下两部,上部横列,面积占十分之四;下部竖行,占十分之六。上部横列分三层,上层五列,为兰咱梵字;中层三列,为加嘎尔字;下层四列,是吐蕃字,皆由左而右。下部竖行,分四段,由左向右,第一段为元朝国书,即八思巴所制新蒙古字;第二段畏吾儿字,即旧蒙古字,皆由左向右读。其由右向左第一段为中国汉字;第二段唐古字,即唐古特西夏国书,皆由右向左读。其兰咱、加嘎尔、元国书、畏吾儿四种,奉宽氏,有释音,其西夏国书,罗福成氏有释文。(我想,徐文长当年经过那儿时,奇和塔一定还存在,不过,他的诗文中,不曾提到过。我们所看到的云台,也在同一题名的影片中有特写镜头,读者诸君可参看细读。)这些少数民族的文字,借此可以重新研究起来,有如西方学者研究的古埃及文。
到了居庸关,已到了旧察哈尔的延庆县(西太后母子出奔时,在这一段上最为狼狈),我们就觉得一番塞外气象。我到北京时,城中就很少看到骆驼和骡马,在居庸关便和这些塞外动物擦肩而过。此关,秦代已经筑成了,因此,这儿也有孟姜女的遗迹,正如山海关有孟姜女庙。北齐时名纳款关,唐代名蓟门关。元代始名居庸关,在这儿屯军,防卫大都。徐达筑城。从南口到北门,关分四重,每十五里为一关。关南群峰起伏,重峦耸翠,为燕京八景之一,曰“居庸叠翠”(乾隆有御碑)。关的西边有白凤冢,那便是传说中的李凤姐埋葬之地。李凤姐乃是宣化府一小镇上的酒家女,那位胡闹荒唐的混蛋皇帝微服出巡,宠幸此女,携之入京,中途得病,死在关上的。旧剧中所谓《梅龙镇》《游龙嬉凤》,便是这一故事(海外有一影片《江山美人》,说李凤姐是江南美人,又是胡闹)。关后有五鬼头,山有洞口,终年流水潺潺,同泄涧下,崖下刻有“弹琴峡”三大字。其东门外有望京石,这都是京中人士游踪所及的。
车到青龙桥,这一小镇,便是京绥路重要转折点。车道凿山穿洞而过,长达一千二百余尺,当时为全世界最长山洞之一。那一带,四壁飞崖,下临深涧,车行崖上,纡曲回折。车行至此,首尾倒转,前后推动,成“人”字形,再行前进。当平绥路初建时,洋人的说法,中国修建这铁路的工程师尚未出世,哪知詹天佑先生便用极经济极短暂的工夫把它修建起来了(今青龙桥车站有詹氏铜像矗立其前)。
从青龙桥西行二里许,便到了八达岭,这便是北门锁钥。岭下悬崖,刻有“天险”二字。这是万里长城的最高峰,纵横起伏,有如长蛇。洋人看万里长城,这是把这一段留作样品(岭下今有陈列馆及招待所)。八达岭居高临下,形势险要,古代谈边境的防守,都重视这一天险。岭的东西,设两关城,相背而立,东曰居庸外镇,西曰北门锁钥,都是明弘治十八年所建筑的(1505年);1953年,重新修整,已经完整如新了。这一段长城,从北门锁钥城台的南北两侧起,依山上筑城墙,高低不一,平均约7.5米。靠墙的里面,设置女墙,靠墙的外边,设置垛口;垛口上有望口和射洞,这都是配合着当年的城堡战而构成的。从墙线上,隔不多远,就有一种堡垒式的台子,建造在山脊的高处转角或险要地段。台高低不等,高的是敌楼,乃望官兵的住宿所在(这都是从影片中看到的)。
为了抵御北方的敌人,居庸关在兵要地理上,一直连着西北的长城线看的。《明史·王崇古传》:“自河套以东宣府大同边外,吉囊弟俺答、昆都力驻牧地也。又东,蓟、昌以北,吉囊、俺答主土蛮居之,皆强盛。……起嘉靖辛丑扰边者三十年,……患视陕西四镇尤剧。”即是说从延安到居庸关这数千里间,长城外,原是蒙古人的残余势力。因此,那一带民间传说,一直是北方抗辽的故事,而以杨家将为中心。北宋的御外力量,一开头就很薄弱,燕云十六州,一直是辽的天下;宋太宗中箭身亡以后,一直到金代辽兴,在北方并没有打过胜仗。不过,民间传说,包括说书、戏曲,都把抗辽英雄渲染得有声有色。在居庸关附近,有“五郎像”“六郎影”和“穆桂英点将台”,若有其事的。依穆桂英的年代,应该提早到唐末五代初,不会在北宋初。还有她的战迹,杨家将的事,也只能姑妄言之,即算有其事,他们也到不了居庸关的。不过,根深蒂固的民间传说是不容易剖辨的,我们在影片中还可看到上述这几样遗迹。
我们还是随着徐文长的行踪,回到现实的边塞去吧!徐文长到宣化后,就巡行边塞各地,还写了几十首边上词。词云:
其一《盘山远眺》
立马单盘俯大荒,
提鞭一一问戎羌。
健儿只晓黄台吉,
大雪山中指账房。
其二《汤泉》
十八盘南甃沸汤,
燕京楼子待梳妆。
当时浴起萧皇后,
何似骊山睡海棠。
(十八盘山有汤泉,云是辽后入浴处。)
其三《十八盘山》
十八盘山北去赊,
顺川流水落南涯。
真凭一堵边墙土,
画断乾坤作两家!
其四《龙门山》
四壁龙门铁削围,
枉教邓艾裹毡衣。
莫言虏马愁难度,
即使胡鹰软不飞。
其五《龙门湾》
胡儿住牧龙门湾,
胡妇烹羊劝客餐。
一醉胡家何不可,
只愁日落过河滩!
其六《黄杨山》
石牙欲豁转成含,
近顶如脐着一庵。
谷口进来三万丈,
数株松柏似江南。
其七《苦迷湾》
巉崖立马苦迷湾,
破寺饥僧路懒攀。
除却黄椒千万片,
一株松盖塔儿山。
其八《早渡银洞岭》
银洞高高岭百盘,
峰峦插笋倚天班,
凭谁唤起王摩诘,
画作贤人晓过关。
这些镜头,和影片中的长城连接起来,使我们可以完整地了解边塞的景象。这些地方,今日便是内蒙古自治区,牧羊姑娘的草原了。
过去半个世纪的万里长城,有着种种不同的意义。我们这一辈和这一世纪一同生长的人,都会记得榆关之失,并未经过战斗。而喜峰口之战、南口之战,都在敌军和我军共此天险以后才展开的。因此,万里长城的作用,和法国的马其诺防线差不多。
一位军事家说:历代万里长城之修筑,主要是对付游牧民族骑兵战术而来。现代摩托化骑兵已经把城堡送入博物馆中去,而飞机、飞弹与核战争,也把“天险”意义降低到约等于零,我们眼前的万里长城,也只是故宫博物院以外的一种古物。新中国修整这一段长城,也只是表示我们先民的军事技术如何进步而已。今日边塞最重要的发展,乃是把包头建设为新的钢铁中心,在长城以外,增加畜牧与农业的生产呢!
宁古塔、尚阳堡
一位朋友,抄了顾贞观寄吴汉槎的两首《金缕曲》给我,要我谈谈对东北的印象。他是从梁启超谈诗歌之情绪格式的讲稿转抄了来的,梁氏引作奔迸式的例子。这两首词,当时流传很广,很有名,而且感人。成容若看了这两首词,慨然自任,说:“山阳思旧之作,都尉河梁之计,并此而三矣;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过,词虽写得很好,但东南文士所带给我们对于关外边塞印象,并不真实。
那一案件,便是清顺治十四年(丁酉)所谓南闱科场狱案。——给事中参奏江南主考方猷等,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刑部审实,正副主考斩绞,同考官谴责尚阳堡。举人方章钺等俱革去举人,其中就有那位苏州名士吴兆骞(汉槎),各打四十大板,家产籍没入官,并流徙宁古塔。东南文士对关外本来十分隔膜,由于那几场大案,许多文士流放宁古塔、尚阳堡等地,这几处关外城堡,才为时人所共知。有如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岳飞并未到过,只因他有过“与诸公黄龙痛饮尔”的豪语,大家才这么流传的。
吴汉槎,吴江人,从小就有才名。明亡后,东南文士,免不了有家国之思。他赋性激昂,真情流露,更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悲感。那回,他出来应江南乡闱,不幸就遭了奇祸。当被囚入京复试时,愤激得不能下笔,交了白卷。皇帝生气了,判他远戍宁古塔,对这件冤屈案子,他的亲友也都十分愤激。著名大诗人吴梅村就写了《悲歌赠吴季子》。诗云:
人生千里与万里,
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
山非山兮水非水,
生非生兮死非死。
……
绝塞千山断行李,
送吏泪不止,
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
我行定已矣。
八月龙沙雪花起,
橐驼垂腰马没耳。
白骨皑皑经战垒,
黑河无船渡者几。
前忧猛虎后苍兕,
土穴偷生若蝼蚁。
大鱼如山不见尾,
张鳍为风沫为雨。
日月倒行入海底,
白昼相逢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勿喜!
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只从读书始,
君不见,吴季子!
汉槎犯罪流戍关外,生活当然十分艰苦,梅村知契深情,诗也写得很激奋。但诗中的边塞景况,还是隋唐诗文中的西北景色。我们一到了尚阳堡,觉得和江南风物并无不同,梅村的诗笔,可见并不真实。
当时,汉槎出了关,在冰雪天地中受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历练,先后在关外二十三年。有一回,他从宁古塔被遣到乌拉(即吉林)去给兵差,半路被召回,又是一番经历。他有一封长信写给顾贞观,贞观看了,也十分激动,便以词作答,词云: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这首词,念得很熟的很多。可是,贞观虽注入了真情感,但关外实景,他并无所知,写的都是泛泛话头。
1958年春天,我第一次出关。一觉醒来,便睡过了尚阳堡。第二年夏天,第二次出关,越过了长春进入北满,到了松花江上的吉林(满人所谓“乌拉”)和哈尔滨。(“哈尔”也是满洲语,意即“网”,“哈尔滨”原是晒网之场。)也远远在宁古塔和黄龙府的北边(南北满以长春为界线)。行箧中带着清代文士的诗文,看看他们的印象,真是十分可笑。这种可笑的观念,不独东南人士对东北如此,即中古西北人士对西南的蛮瘴地观念也是如此。今日海外论客的“北大荒”观念,也是如此。其实哈尔滨、吉林,原在“北大荒”地区之中,今日的佳木斯,也如当年的哈尔滨,成为繁荣的城市了。
我们知道,从北京到黑龙江的极北边境漠河,也不过二千公里,至于尚阳堡乃在辽宁境内,离北京不及一千公里;即在吉林境内的宁古塔,也不过一千五百公里。可是,清代文士怎么说呢?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云:
按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名谪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狄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向来流人俱徙尚阳堡,地去京师三千里,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可活,至此则望尚阳堡如天上矣。
给他们这么夸张形容,难怪东南文士把关外当作黑色地狱,视为畏途了。(依他的里程核算,宁古塔该在东西伯利亚的境内了。)
那位流放到宁古塔的吴汉槎,有一回,在家信中提及吉林途中云:
今年正月初五日,副都统因大将军卧病,忽发遣令,遣儿与德老两家,立刻往乌喇地方。此时天寒雪大……以初六平明起身登车,雪深四尺,苦不可言。山草皆为雪掩,牛马无食,只得带豆料而行,一车所载不过三百斤……行至百里,人牛俱乏……若过沙林则千里无人,虽有银亦无处可雇矣。行至三日,将军命飞骑追回。倘再行两日,到乌稽林,雪深八九尺,人马必皆冻死……
此信即与上回长城影片《雪地情仇》参看,夏梦、姜明他们是在吉林(即乌拉)近郊拍摄雪景的。(古代的吉林,比宁古塔更荒寒,那是事实。)后来,吴汉槎得赦回乡,他的儿子吴振臣记述他入关时景况:
山海关即秦之长城第一关也。有一岭,出关者称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岭下有孟姜女庙。是夕宿于岭下,两大人各述当时出关景况,今得到此,真为欢喜,明日进关,气象迥别。又七日至京师,与亲友相聚,执手痛哭,真如再生也。
这种情绪,哪是我们所能了解的?可是东北关外,真如他们所说冰天雪地,人迹不到吗?一位东南学者汤尔和(浙江绍兴人,他和蔡元培交好,曾任北京医专校长),他翻译俄中东路局的《黑龙江省志》,在序文中说:我们江南人总以为苏、杭乃是人间的天堂,风景秀丽、物产丰富。而满族发源地,吉林东北长白山区,土地肥沃,才是人间乐园。
本来,家国兴亡之感,可泣可歌的悲壮故事,写在诗人的篇什之中,串在传奇说部的线索里,该是多么激奋人心。但我们站在松花江上,江山如此多娇,清代文士的噩梦,只能写在南柯账上;即上一代半个世纪所受的铁蹄下创痕,也已用鲜血洗去,让我们重新写起。我们在“松花江上”泛舟,念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词,想到那“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的家乡”的结句,不禁莞尔微笑。到了今天,连我们东南人都到东北松花江上去了,关外的人自不必说了。
一部东北垦殖史,三百年后的我们,在踏着向尚阳堡、宁古塔途中,有着新的体验。朱明末代,努尔哈赤发迹东北,做了建州酋长;崇祯年间,几度入关,在山西、直隶、山东一带,先后俘虏了八十万人。这是迁民第一时期。到了清兵入关,顺治六年,定都北京,立了圈田,设官庄制度,把关中人民,移置到宁古塔一带,设立官庄,分给田地令他们耕种。这是迁民第二时期。康熙年间,由于科场文字狱和通海反叛,把那罪犯及家属流戍到东北去,他们很多在关外落家(康熙十五年,流谪到宁古塔去。宁古塔附近有金家宅,乃是金圣叹的后代)。这是迁民第三时期。由今看来,他们都是垦发东北的前驱战士,有如美国的西部,开发东北便是这么进入黎明期。建州的满洲人,虽说精于骑射,在文化传统上毕竟太薄了。汉人一到,山川生辉。吴振臣《宁古塔纪略》云:
近来汉官到后,日向和暖,大异曩时。满洲人云:此暖系蛮子带来,可见天意垂悯流人,回此阳和。
当年,高级工农社会人士把生活技术带到东北去,开了游牧民族的眼界。可是满洲人一切起居服用,都很简陋,杨宾《柳边纪略》云:
陈敬尹为余言,我于顺治十二年流宁古塔,尚无汉人;满洲富者,缉麻为寒衣,捣麻为絮。贫者衣狍鹿皮,不知有布帛,有之自予始。予曾以匹布易稗子谷三石五斗。有拨什库得余一白布缝衣,元旦服之,人皆羡焉。今居宁古塔者,衣食粗足,皆服绸缎,天寒披重羊裘或猞猁狼皮,惟贫者乃服布;而敬尹则至今犹布袍,或着一羊皮缎套耳。
就在清初文士流放到宁古塔的时期,满人的文化生活突然改进了。吴汉槎与顾舍人书云:
宁古塔自康熙丁巳后,商贩大集,南方珍货,十备六七。街肆充溢,车骑照耀,绝非昔日陋劣光景。流人之善贾者,皆贩鬻参貂,景金千百,或至有数千者。惟吾侪数子,以不善会计,日益潦倒,然弟亦不能弃捐笔与酒削卖浆,逐锥刀之利,短褐藜羹,任之而已。
杨宾《柳边纪略》云:
凡东西关之贾者,皆汉人。满洲官兵贫,衣食皆向熟贾赊取,俟月饷到乃偿直。是以平居礼貌,必极恭敬;否则恐贾者之莫与也。况贾者皆流人中之尊显而儒雅者,与将军辈皆等夷交;年老者且弟视将军辈,况下此者乎!
他们笔下,又带给我们东北另一番景象!
这本书,不是一般的游记,很难将它归入什么类型;它是合史地人文为一体,又融入了作者的哲理和联想,有着一种独特的风格和浓厚的感情色彩。
——曹景行
曹聚仁的一生是多姿多彩的一生。这种多姿多彩使他具有多方面的学识和素养,成为具有多学科交融及通识的专家。在国学家中,像他这样能够走出书斋,于读万卷书之余,兼行万里路,有丰富的社会阅历的学者,堪称罕见。
——方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