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十一月的凄凄的寒雨下着,沃尚这座小城刚入睡,寂静无声,一片漆黑。雷科莱街是圣约翰区的一条最狭窄、最荒凉的街。在这条街上,有一幢檐槽坏了,水哗哗往下淌的老房子,它的四层楼上还有一扇窗子有灯光。这是比尔勒太太坐在用葡萄树根烧的微弱的炉火前面熬夜,陪着她的孙子夏尔在昏暗的灯光下做功课。

这套房子每年租金一百六十法郎,有四个很大很大的房间,到了冬季炉火烧得再旺也没法把每间屋子都生暖。比尔勒太太睡在最大的一间屋里;她的儿子上尉出纳比尔勒住餐厅旁边的那间朝街的卧房;小夏尔的铁床缩在一间已经不使用的、糊墙纸发霉的大客厅深处。上尉和他母亲的几件家具,厚实的桃花心木的帝国式家具,由于经常调换防地,搬来搬去,已经破旧不堪,黄铜配件也都脱落了;它们在很高很高的天花板下面很不起眼,黑暗就像细粉末似的从天花板上撒落下来。漆成红色的方砖地又冷又硬,冻得脚生痛;只有椅子前面放着一些小块的旧地毯,给这四面都有风从不密封的门窗灌进来的凄凉的住处添上了一股又穷又冷的寒酸相。

比尔勒太太坐在壁炉旁边黄天鹅绒的安乐椅上,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望着最后一块树根冒烟。她的眼光是老人们重温往事时那种呆滞无神的眼光。她常常就这样整天地待着不动。她个儿很高,长长的脸上表情严肃,两片薄嘴唇从来没有露过微笑。她的丈夫是一位上校,殁于晋升将军的前夕;她的儿子是一位上尉,她到处跟随他,甚至跟随他出征。她保持着军人的威武姿态,她对职责、荣誉、爱国主义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使得她对人对己要求都很严格,仿佛连她本人也在严厉的军纪束缚下变得干枯萎缩了。难得有一句怨言从她的嘴里发出来。她的儿子结婚五年以后,失去了妻子,她自然而然地担负起教育夏尔的责任,严格得像一个负责训练新兵的中士。她看管这个孩子,不容许他做任何淘气的、不合规定的事,功课不做完不许睡觉,她自己也陪着他,一直陪到深更半夜。夏尔体质娇弱,在这严酷无情的管束下长大,脸色很苍白,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太大,太明亮了。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比尔勒太太翻来覆去地只想着一件事:她的儿子辜负了她的期望。光这件事就够她想的了,她重温自己的一生,从孩子生下来,她想象他有朝一日享有盛名,升到最高的军阶开始,想呀,想呀,一直想到目前的这种悲惨的驻防生活,这种千篇一律的沉闷的日子;他陷在上尉出纳这个职位里,变得越来越迟钝,不会再有出头的日子了。然而在开始阶段她心里曾经充满过骄傲,有一阵子她甚至相信她的梦想实现了。比尔勒刚离开圣西尔军校32不久,就在苏尔菲列诺战役33中,带着很少几个人俘获了敌人的一个炮兵连,立下了卓越的战功。他获得了勋章,报纸上谈到他的英勇,他被公认为是军队里最勇敢的战士之一。渐渐地英雄发胖了,长了一身肥肉,矮胖臃肿,心满意足,萎靡不振,优柔寡断。一八七年34他还只是上尉,在第一次战斗中就当了俘虏。他从德国回来,怒火填膺,狠狠地发誓说,他再也不会听别人的话去打仗了,他认为这种事太愚蠢。他没有一技之长,不能离开军队,于是为自己谋到了上尉出纳的职务,“一个小窝”,他这么说;至少他可以平平静静地死去。那一天,比尔勒太太感到五内俱裂。一切都完啦,从此以后她咬紧牙,一直保持着她那种严厉的态度。

狂风呼呼地刮进雷科莱街,一阵大雨猛烈地打在玻璃窗上。老妇人望望熄灭了的葡萄树根,抬起眼睛,看看做着把拉丁文译成本国文练习的夏尔是不是睡着了。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又变成了她的最大希望,她那对获得荣耀的无法抑制的渴望是否能得到满足,全要看这个希望能否实现了。起初她恨他母亲,所以也恨他。他的母亲是一个做花边的年轻女工,漂亮,娇弱,上尉想她想得发了疯,可又没法把她变成自己的情妇,于是干出了正式娶她为妻的傻事。后来孩子的母亲死了,父亲沉溺在他的恶习之中,比尔勒太太望着这个体弱多病、她花了很大心血抚育的孩子,又开始做起梦来。她希望他身强力壮,做比尔勒没有做成的英雄。她表面上态度既严肃又冷淡,心里却焦急地望着他长大。她摸他的胳膊和腿,把勇气灌输到他的脑袋里。渐渐地她被强烈的愿望蒙住眼睛,相信她的家族终于后继有人了。这孩子天性温柔,富于幻想,对当军人这一行有着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但是他怕他的祖母怕得要命,而且他又很温顺,很听话,因此她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那副百依百顺的神情看来长大了一定会去当兵。

比尔勒太太看到他并没有在做翻译练习。夏尔被风雨声震聋了耳朵,他握着铅笔,睁大眼睛望着纸,已经睡着了。于是她用枯瘦的手指头在桌子边上敲敲;他吓了一跳,打开字典,匆忙地翻着。老妇人仍旧一声不响,把散开的树根拢到一块儿,想把火重新生旺,但是没有成功。

在她对儿子还抱着信心的那段时期,她已经罄其所有,他在一些她不敢深究的爱情里把她那一点微薄的年金花掉了。就是现在他还在继续败家,一切都像水一样往大街上淌,剩下的只是贫困,一间间屋子都空了,厨房里也不是经常生火。她从来不跟他谈这些事,因为她纪律观念很强,他仍旧是一家之主。只不过有时候想到比尔勒很可能哪一天干出什么蠢事,会妨碍夏尔进入军队,她就不寒而栗。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取一些葡萄藤,忽然间一阵可怕的狂风向房子袭来,摇动着房门,揭掉了一扇百叶窗,把从破檐槽漏下的雨水潲得满窗子都是。在这片震耳欲聋的风雨声中,门铃响了一声,引起了她的诧异。这么晚,而且这么坏的天气,有谁会来呢?比尔勒即使回来,也要到午夜以后。她打开门,来的是一位军官,他浑身湿透,嘴里大声地骂着街。

“他奶奶的!……啊!这种鬼天气!”

这是拉基特少校,一个老战士,从前在比尔勒太太美满幸福的时期,曾经在比尔勒上校手下服役。他原是个由国家抚养的军人子弟,主要是靠勇敢,而不是靠智慧,升到营长的职位,后来负伤,大腿的肌肉萎缩,落了残疾,迫不得已接受了团里的少校副官的职务。他走起路来甚至有点瘸,但是当他的面最好还是不要跟他谈这件事,因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的。

“是您,少校?”比尔勒太太说,她越发感到惊奇。

“对,是我,他奶奶的!”拉基特抱怨说,“一定是我喜欢您喜欢得发了疯,才会冒着这该死的雨上街……就是神父来了,您也不忍心把他撵出去。”

他抖了抖身子,水从靴子上流下来,在地上积了一摊。接着他朝四周围张望。

“我必须见到比尔勒……这个懒鬼,他已经睡着了吗?”

“不,他还没有回来。”老妇人用她那刺耳的嗓音说。

少校一下子火了。他大发雷霆地叫道:

“怎么!还没有回来!这么说,他们在她那个咖啡馆里,您也知道,就是在梅拉妮那个女的那儿,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到了那儿,有一个女仆当面笑话我,跟我说上尉已经回去睡觉了。啊!他奶奶的!我当时就觉出来了,真恨不得揪她的耳朵!”

他冷静下来,带着焦急的神色,犹豫不决地在屋里跺着脚。

“您是要找上尉本人说话?”最后她问道。

“对。”他回答。

“我不能把您要对他说的话转告他吗?”

“不行。”

她不再坚持了。不过她仍旧站着,两只眼睛一直凝视着少校。他好像想走,可又下不了决心。最后他的怒火又升起来了。

“算了!他奶奶的!……既然我来了,就得让您知道……也许这样更好。”

他在壁炉前面坐下,伸出两只沾满烂泥的靴子,好像壁炉的柴架上烧着一堆旺火似的。比尔勒太太回到她的安乐椅跟前坐下,这时候她发现夏尔疲惫不堪,脑袋刚垂落在打开的字典的书页上。少校进来时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可是后来看到别人不再管他,他就再也抵制不住他的倦意了。他的祖母走到桌子跟前,想朝他那双在灯光下显得很白的、瘦弱的手打下去,拉基特拦住她。

“不,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睡吧……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用不着听。”

老妇人回去坐下。一阵寂静。两个人互相望着。

“好吧!是这么回事!”最后少校说道,同时用下巴的猛烈动作来加强说话的力量,“比尔勒这个坏蛋闯了祸!”

比尔勒太太连哆嗦都没有哆嗦一下。她脸色变得灰白,腰板挺得更直地坐在安乐椅里。少校继续说下去:

“说真的,我也起过疑心……我甚至还打算哪一天找您谈谈。比尔勒开销太大,另外还有他那种白痴般的傻相,叫我看了很不舒服。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啊!他奶奶的!除非是糊涂虫才会干出这种肮脏事!”

他气得透不过气来,伸出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膝头。老妇人不得不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盗用了公款?”

“您想象不到他会干出这种事……是不是?我呀,我从来不核对!他的账目我到手就批准签字。您也知道团务会议是怎么回事。只是在检查时,因为团长这个人脾气古怪,我才对他说:‘我的老朋友,照管好您的钱箱,出了事我得负责。’我非常放心……可是近一个月来,他的神色是那么怪,而且有人告诉我一些不干不净的事,我开始仔细看他的账,一笔笔都核对,我觉着没有错,记得非常正确……”

他停住不说了,一阵怒火冒上来,他感到自己非得把肚子里的话全都倒出来不可。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使我生气的还不是他的欺诈行为,而是他对待我的那种叫人恶心的态度。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懂吗,比尔勒太太?……他奶奶的!他居然把我当成了一个老傻瓜!”

“这么说,他盗用了公款?”做母亲的又问了一遍。

“今天晚上,”少校稍微平静了一点,接着说下去,“我刚吃完饭,加尼欧来了……您也认识加尼欧,就是菜市场角上的那个肉铺老板。这个人,也是个卑鄙的家伙,他经过招标承包了肉类的供应,把全省的死牛都弄来让我们的士兵吃!……好!我像对一条狗似的接待他,他向我揭穿了秘密。啊!真卑鄙!看来比尔勒每次只付给他一部分钱,这笔糊涂账连鬼也弄不清楚,乱得一塌糊涂。总之,比尔勒欠他两千法郎;肉铺老板说,如果不付钱给他,就要把事情全部告诉团长……最可恶的是比尔勒这头猪为了把我牵连进去,每个星期给我一张假收据,他在上面毫不客气地签上加尼欧的名字……对我,对我这个老朋友,开这样的玩笑!真他奶奶的!”

少校站起来,朝着天花板挥动拳头,然后倒在椅子上。比尔勒太太又重复说了一遍:

“看来,他一定是盗用了公款。”

接下来她对她儿子并没有一句评论,也没有一句指责,只是简简单单补充说:

“两千法郎,可是我们没有……这儿也许有三十法郎。”

“我相信,”拉基特说,“您知道都花到哪儿去了吗?花到梅拉妮那儿去了,一个臭婊子,她弄得比尔勒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白痴……啊!女人!我早就说过,她们会把他毁掉的!我不知道,这个畜生,他怎么会这样!他只比我小五岁,可还是这么疯狂。多么讨厌的气质!”

又是一阵沉默。外面雨越下越大,小城已经沉沉入睡,可以听见大风把烟囱和石板瓦刮落在街面上摔碎的响声。

“瞧,”少校站起来说,“待在这儿不能解决问题……您已经知道了,我该走啦。”

“怎么办呢?去求谁呢?”老妇人低声说。

“不要绝望,再想想办法……我要是有两千法郎就好了;可是,您也知道,我不是有钱的人。”

他局促不安地闭上了嘴。他,是个老光棍,没有老婆,没有儿女,每个月的军饷照例花在喝酒上;喝白兰地和苦艾酒剩下的一点钱则全部输在打埃卡特35上。除了这些,他倒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派人。

“不要紧,”他已经到了门口,接着又说,“这个坏东西,我还得到他那个骚娘儿们那儿去找他。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比尔勒,比尔勒的儿子,为了盗用公款被判刑!得了吧!难道可能吗?那简直是世界末日到了。我宁愿让整个城市给炸掉……他奶奶的!您可别难过。这件事对我来说还要难堪呢!”

他使劲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举起灯来给他照亮,他消失在黑暗的楼梯上。宽阔的房间空荡荡的,一片寂静,她把灯放到桌子上,在夏尔面前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夏尔的脸埋在字典的书页中间,熟睡未醒。他一头金黄色长发,面色苍白,看上去像个女孩子。她沉思着,在她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怜爱之情。但这仅仅是一片转瞬即逝的红晕,紧接着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无动于衷的固执表情。她朝孩子手上啪地打了一下,说:

“夏尔,你的翻译!”

孩子吓醒了,打着哆嗦,又开始迅速地翻字典。这时候,拉基特少校把沿街的那扇门匆匆关上,从檐槽里倾泻下来的雨水像瓢泼似的浇在他的头上,尽管雨大风狂,还是可以听见他的咒骂声。接着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只剩下夏尔的笔画在纸上的沙沙声。比尔勒太太又回到壁炉前的位子上坐下,身子挺直,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已经熄灭的炉火,脑子里想的是那每天晚上萦绕不去的念头,身子保持着每天晚上都不改变的姿势。

寡妇梅拉妮·卡蒂埃太太开的巴黎咖啡馆坐落在法院广场上。法院广场是个形状不规则的广场,种着盖满尘土的小榆树。在沃尚常听人这么说:“您上梅拉妮那儿去吗?”外面一间厅相当宽敞,在尽头另外还有一间叫作“沙发间”,很狭窄,沿墙有漆布软垫长沙发,角落里摆着四张大理石桌子。梅拉妮离开柜台,让她的女仆弗罗西娜坐在她的位置上,到沙发间跟几位常客、密友、城里人称为“沙发间的几位先生”的人,度过晚上的时间。这个称呼是对一个男人下的评语;有了这个评语,别人以后再提到他的名字时,脸上会带着一种微笑,这种微笑里既有轻蔑的成分,也有暗暗羡慕的成分。

卡蒂埃太太二十五岁上守寡。她的丈夫是一个大车匠,在一位舅父死后,一下子成了巴黎咖啡馆的老板,使全沃尚的人都不免大吃一惊。每隔半年他到蒙彼利埃36去买一趟酒,有一天他从蒙彼利埃把她带了回来。他为他的咖啡馆添置存货,在挑选货物的同时也挑选了一个毫无疑问是他中意的女人,既能吸引顾客,又能让顾客舍得掏出钱来喝酒。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把她捡来的,他甚至让她在柜台里试了半年以后娶她做了妻子。沃尚的人意见也有分歧:有人说梅拉妮漂亮极了,也有人认为她是个母夜叉。她个儿高,大脸庞,粗硬的头发耷拉到眉毛上。但是没有一个人否认她有“制服男人”的力量。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很会加以利用;她直勾勾地望着沙发间的这些先生,望得他们脸色发白,骨头发酥。后来又有个说法流传开了,说她的身体非常迷人,而南方的人就喜爱这个。

卡蒂埃死得很奇怪。有人说他们夫妻间发生过一次争吵,他肚子上挨了一脚,后来形成了脓肿。在他死后梅拉妮的境况非常困难,因为咖啡馆的生意从来就没有兴隆过。大车匠自己喝苦艾酒,打弹子,把舅父的钱挥霍得一干二净。有一度大家甚至认为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想把咖啡馆盘掉。但是她喜欢这种生活;对一个女人说来,一切设备又都是现成的。她只需要几个顾客,那间大厅可以让它空着,因此她仅仅找人把沙发间糊上金白两色的糊墙纸,把软垫长沙发的漆布面子换成新的。一开始她在里面陪伴一个药房老板;后来陆续来了一个细面条工厂老板,一个诉讼代理人,一个退休法官。咖啡馆就这样维持下来了,虽然那个侍者一天里连二十份饮料都供应不满。行政当局容许这家买卖存在,是因为体面维持住了,还因为可能会牵涉不少可敬的人士。

晚上,大厅里仍然有四五个住在附近的吃小本利息的人凑在一起玩多米诺骨牌。卡蒂埃去世了,巴黎咖啡馆起了奇怪的变化;他们都像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保持他们的习惯。侍者已经变得毫无用处,最后梅拉妮终于把他辞退。为了这几个吃利息的人的牌局,弗罗西娜在一个角落里点上唯一的一盏煤气灯。有时候一帮年轻人受到他们耳闻的那些事的吸引,互相怂恿着来见梅拉妮。他们在一片喧闹而又拘谨的笑声中拥进大厅。但是他们受到的接待既冷淡而又庄重。他们见不到老板娘;即使她在,她也是用美丽女子才有的那种蔑视眼光把他们压倒,使他们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清楚。梅拉妮十分聪明,绝不会忘乎所以地去干傻事。大厅里黑沉沉,只有那几个吃小本利息的人机械地打着多米诺骨牌的那个角落里点着灯,这时候她亲自在照应沙发间的这些先生,态度殷勤而不放纵,充其量也不过是允许自己伏在他们之中的一位的肩膀上,观看一张妙牌。

一天晚上,这些到最后已经能够互相容忍、安然相处的先生们发现比尔勒上尉坐在沙发间里,确实感到大吃一惊,心里感到很不痛快。他大概是早上偶尔进来喝了一杯苦艾酒,单独跟梅拉妮聊了几句。晚上他又来了,弗罗西娜立刻把他请进了小间。

两天以后这儿成了比尔勒的天下,然而这并没有迫使药房老板、细面条厂老板、诉讼代理人和前任法官逃走。上尉长得竖短横阔,特别喜爱个儿高大的女人。团里的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衬裙迷”,因为他对女色贪得无厌,欲念发作起来,不管什么地方,不管什么对象都要得到满足,而且对象越是肥胖,欲念越是强烈。军官们,甚至普通的士兵们,如果遇到了一个大块头,浑身肉感的胖家伙,肥得流油的大高个子,也不管她衣衫褴褛,还是天鹅绒裹身,全都会立刻大声叫起来:“瞧,这又是一个准保那该死的衬裙迷满意的!”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行。晚上,在营房里人们预言他早晚会死在这上面。因此梅拉妮,这个身体迷人的女人,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住他。他陷下去了,陷进她这个无底深渊之中。半个月以后,他落到身子被掏空,但是还没有变瘦的胖情人那种迟钝状态之中。他那双长在浮肿的脸上的肉里眼到处跟随着寡妇,眼光活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他在这个头上长着鬃毛似的粗硬头发、有一张男人的大脸盘的女人面前,忘掉了一切,始终处在神魂颠倒的状态之中。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怕她断了他的粮源,因此他容忍了沙发间的这些先生,而且把他的薪饷全部都交出来,连一个铜子也不剩。有一个中士说了一句恰如其分的话:“衬裙迷找到了他的窟窿,他将死在里面。”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将近十点钟,拉基特少校怒气冲冲,再次打开巴黎咖啡馆的大门。门扇被他使劲地推开,在这一瞬间可以看见外面黑魆魆的法院广场,它已经变成一片烂泥塘,在可怕的大雨下像烧开锅似的沸腾着。少校这一次已经浑身湿透,背后的地面上流成了一条小河,他径直朝柜台走去,弗罗西娜正在那儿看一本小说。

“你这个下贱女人!”他大声说,“你居然不把军人放在眼里?……你该当……”

他举起手,准备一巴掌打过去,这一巴掌重得可以把牛打死。年轻女仆吓得朝后退,那几个顾客目瞪口呆,转过头来,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是少校没有多耽搁,他推开沙发间的门,看见了比尔勒和梅拉妮,正好这时候梅拉妮像人们喂心爱的金丝雀似的,在用小勺子亲切地一勺一勺地喂上尉喝掺糖水的烈酒。这天晚上只来了退休法官和药房老板,他们两人心里不愉快,很早就走了。梅拉妮第二天需要三百法郎,她利用这个机会表现得非常温存,来博取比尔勒的欢心。

“瞧,妈妈的小乖乖……吃一日……好,好,嗯?小肥猪!”

上尉脸色绯红,懒洋洋,两眼无神,怡然自得地啜着勺子里的酒。

“他奶奶的!”少校站在门口,大声叫喊,“这么说你现在让娘儿们给你站岗了!你明明在这儿,把自己弄得痴不痴、呆不呆的,有人却告诉我你没有来,把我赶出门去!”

比尔勒浑身打着哆嗦,推开糖水烈酒。梅拉妮一气之下迈步向前,好像打算用她那高大的身躯来掩护他。但是拉基特双眼逼视着她,那种沉着坚决的神情,女人们一看就知道,再不老实就要吃耳光。

“别打扰我们。”他简简单单地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她好像已经感觉到耳光刮过来的风。她气得脸色发白,到柜台那儿去找弗罗西娜。

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人以后,拉基特少校在比尔勒上尉面前站定,然后抄起胳膊,弯下身子,冲着他的脸大声喝道:

“坏蛋!”

对方吃了一惊,想发火,可是不容他有发火的时间。

“闭上你的嘴!……你卑鄙地耍弄了一个朋友。你塞给我一些假收据,弄得我们两人都可能被送去服苦役。难道这是应该的吗?难道相识了三十年可以开这种玩笑吗?”

比尔勒重新倒在椅子上,脸色变得煞白。他的手脚像发高烧的病人那样微微颤抖。少校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用拳头敲着桌子,继续说:

“总之,你像个小文书那样盗用公款,而且是为了这个大个子骚货!……如果你是为你母亲,那还情有可原。但是,他奶奶的!侵吞公家的钱,把钱送到这个鬼地方来,我气的就是这个!你倒是说说看,在你这个年纪上,跟这样一个泼妇混在一起,糟蹋身体,你脑袋瓜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狡赖,我刚才已经看见你们干的那些下流事。”

“你,你也赌钱。”上尉嗫嗫嚅嚅地说。

“不错,我是赌钱,你这个天杀的!”少校回答,他听到对他的指责,怒火越发高涨,“我是个该死的赌鬼,因为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输光了,而且这有损法国军队的荣誉。但是,他奶奶的!我赌钱,可我不盗窃公款……如果你不想活了,那随你的便,你让你的老母亲和孩子饿死,也随你的便,只是别碰公家的钱,别给朋友们添麻烦!”

他不说了。比尔勒两眼发呆,一脸傻相。有一瞬间只听见少校的靴子声。

“一个钱也没有!”少校又粗暴地说,“嗯?你看不出你是被夹在两个警察中间吗?啊!坏蛋!”

他冷静下来,抓住上尉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好,跟我走!应该立刻去试一试,因为我不愿意心口上压着这件事去睡觉……我有了一个主意。”

大厅里,梅拉妮和她的女仆弗罗西娜正在低头交谈,情绪很激动。梅拉妮看见两个男人出来,大着胆子走上前,用长笛般的嗓音对比尔勒说:

“怎么?上尉,您已经要走啦?”

“对,他走啦,”拉基特粗暴地回答,“我可以断定,他再也不会把脚伸进您这个脏地方。”

年轻的女仆吓坏了,拉拉女主人的裙子。不幸的是她嘴里低声地漏出了“酒鬼”这两个字。少校的手早已经发痒,一个巴掌打过去。两个女的弯下腰,这一巴掌打到了弗罗西娜盘在脑后的发髻,软帽打瘪了,梳子也打断了。这一下可把几个吃利息的激怒了。

“他奶奶的!咱们快走,”拉基特一边说,一边把比尔勒推到人行道上,“我要是再待下去,非把里面的人全都宰了不可。”

到了外面,穿过广场时,水淹到踝骨。风大,雨潲到他们脸上,哗哗往下淌。上尉一声不吭地走着,少校又开始更加愤怒地责备他干的蠢事。真是个遛大街的好天气,对不对?如果他没有干蠢事,他们两个人早就暖烘烘地躺在床上,绝不会像这样在水里了。接着他谈到了加尼欧。一个大骗子,他供应的变质肉已经害全团的人拉了三次肚子!跟他订的合同再有一个星期就要期满。这次招标,要是还由他承包,那才真是有鬼呢!

“这次全由我来决定,我愿意挑谁就挑谁,”少校怨气冲天地说,“我宁愿砍断自己的一条胳膊,也不愿再让这个下毒犯赚一个铜子儿!”

他脚底下一滑,踩进了一条水深及膝的沟里。他一边骂着街,一边补充说:

“你知道,我这是上他家去……我一个人上楼,你在门口等我……我想看看这个坏蛋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是不是敢像他威胁我的那样明天去找团长……跟一个卖肉的,真他奶奶的!跟一个卖肉的牵连到一块儿了!你呀,你倒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就凭这一点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他们来到了菜市场。加尼欧的房子漆黑一片。拉基特使劲敲门,最后有人来替他开门。比尔勒上尉单独一个人留在浓重的夜色中,甚至没有想到找个地方避避雨。他一直待在菜市场的角落里,立在倾盆大雨下,脑子里嗡嗡地响得非常厉害,使他无法进行思考。他并不觉得无聊,他已经失去了时间观念。房子门窗都关着,死气沉沉,他望着它。一个小时以后少校出来时,上尉觉着他不过刚进去。

拉基特神气阴郁,什么也没有说。比尔勒不敢问。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望了一会儿,想猜出对方的心思。接着他们顺着一条条阴暗的街道走去,街上的水就像山沟里的激流似的淌着。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并肩走着,影影绰绰,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少校陷在沉默之中,甚至不再骂街了。可是当他们重新经过法院广场时,少校看见巴黎咖啡馆的灯还亮着,于是在比尔勒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

“万一你再上这个鬼地方……”

“你放心!”上尉没让他把话说完,就回答。

他朝拉基特伸出手去,但是拉基特说:

“不,不,我把你送到家门口。这样我至少可以放心你今天夜里不会回到那里去。”

他们继续朝前走。到了雷科莱街往坡上爬时,他们俩放慢脚步。到了门口以后,上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嗯?”他问道。

“嗯!”少校口气严厉地说,“我现在也成了一个跟你一样的坏蛋……是的,我干了一件卑鄙龌龊的事……啊!他奶奶的!让魔鬼把你逮了去!我们团里的弟兄们还要吃三个月的臭肉。”

他解释说,加尼欧,这个坏透了的加尼欧,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一步一步地迫使他同意跟他做一笔交易:他不去找团长,甚至还可以奉送这两千法郎,用他签名的收据来替换那些假收据;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少校保证在下次招标时,仍旧挑他承包肉类的供应。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嗯?”拉基特说,“这个畜生,他一定有一大笔钱可赚,才会把这两千法郎送给我们!”

比尔勒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握住老朋友的双手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感谢话。少校刚才为了救他而干下的肮脏事,使他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我这还是第一次,”少校低声抱怨。“可又非这样干不可……他奶奶的!写字台抽屉里又没有两千法郎!为了你的缘故,我倒足了胃口,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碰纸牌了……对我说来这也是活该!我是一个无赖……只不过,你听好,下次别再干了,因为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再干了!”

上尉拥抱他。少校等他进去以后,在门口又待了一会儿,拿稳他已经睡下以后,才步履艰难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这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雨继续鞭打着黑暗的城市。他想到他手下的弟兄们,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他停住脚,用充满怜悯、连声调也变了的嗓音大声说:

“可怜的小伙子们!为了两千法郎他们要吃母牛肉了!”

在团里这成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衬裙迷跟梅拉妮关系断了。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得到证实,再也无法否认。上尉没有再把脚踏进巴黎咖啡馆,有人说药房老板取而代之,占据了这个还热着的位子,使得前任法官感到十分伤心。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比尔勒上尉在雷科莱街上闭门不出。毫无疑问他已经安分守己,过着规规矩矩的家庭生活,甚至晚上也是守在炉火边,看着小夏尔复习功课。他的母亲闭口不提他跟加尼欧搞的鬼,坐在他面前的安乐椅上,保持着她那严肃的坚定态度,但是她的眼光说明她相信他的病治好了。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拉基特少校自己找上门来吃晚饭。跟比尔勒会面,他感到有几分不自在,当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上尉,他担心会引起上尉不愉快的回忆。不过,既然上尉改过自新了,他希望和他握握手,在一块儿吃顿饭。这会使他感到高兴的。

拉基特来到的时候,比尔勒在卧房里。接待拉基特的是比尔勒太太。他说明他是来吃饭的以后,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怎么样?”

“一切情况都好。”老妇人回答。

“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

“完全没有……九点钟睡觉,一次也没有出去过。神情看上去好像很高兴。”

“啊!他奶奶的!那真是太好了。”少校叫了起来,“我早就知道得狠狠让他清醒清醒。这个畜生,他还有志气!”

比尔勒出来了,拉基特握住他的双手,劲大得可以捏断他的骨头。吃饭以前,他们在炉火前面客客气气地聊天,赞美家庭生活的愉快。上尉说,就是给他一个王国,他也不肯拿他的家去换。背带一解,拖鞋一换,往安乐椅上一靠,他说,就是国王也及不上他。少校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观察他。当然,好的品德并没有使他瘦下去;相反的,他还是很胖,眼睛浮肿,嘴唇很厚。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睛似闭非闭地打着盹儿,嘴里重复着说:

“家庭生活,只有它才是宝贵的!……啊!家庭生活!”

“很对,”少校看到他虚胖成这个样儿,担心地说,“不过任什么事情都不应该过分……做一些体育活动,隔些时候上一次咖啡馆。”

“上咖啡馆,去干什么?……我所需要的在这儿全都有了。不,不,我待在家里。”

夏尔收拾他的书,拉基特看见一个女仆进来摆桌子,感到很奇怪。

“哟!您用了一个人吗?”他对比尔勒太太说。

“没有办法,”她叹着气回答,“我的两条腿不行啦,家务事又多,忙不过来……幸好卡布罗尔老爹把他的女儿托付给我。您认识卡布罗尔老爹,打扫菜市场的那个老头儿吗?……他不知道拿萝丝怎么办?我教教她烧菜做饭。”

女仆出去了。

“她多大年纪了?”少校问道。

“刚满十七岁。又笨又脏。不过我每月只给她十个法郎,她只吃点汤。”

萝丝又捧着一摞盆子进来,拉基特对女人素来不感兴趣,两只眼睛却盯着她——他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么丑的一个姑娘,确实感到惊奇。她个子矮,皮肤黑,背稍稍有点儿驼,一张脸长得像猴子:扁鼻子,大嘴,绿色的眯细眼闪闪发光。她腰粗,胳膊长,看上去很有力气。

“他奶奶的!这么一副长相!”拉基特在女仆又出去取盐和胡椒时,高兴地说。

“唔!”比尔勒漫不经心地低声说,“她很随和,你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管怎么说,洗洗盘子总是可以的。”

晚饭吃得很愉快,菜肴有蔬菜牛肉浓汤和炖羊肉。他们叫夏尔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尔勒太太为了证明他是个乖孩子,几次问他:“你不是希望做军人吗?”孩子像一条受过训练的狗那样战战兢兢,顺从地回答:“是的,奶奶。”于是一丝微笑掠过她苍白的嘴唇。比尔勒上尉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慢慢嚼着。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桌子上点着唯一的一盏灯,房间很大,四个角落仍旧处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笼罩在屋里的是一种浓重的舒适感,一种存在于没有家产的人之间的亲密气氛。没有家产的人吃饭,不是每道菜上来都换盘子,吃到最后一刻,一个盛满打成泡沫的蛋白的高脚盆端上来,使得他们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

萝丝脚后跟很重,围着吃饭的人转来转去时,连桌子都被她震得颤动。她还没有开过口。她来到上尉跟前站定,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先生要干酪吗?”

“嗯?什么?”比尔勒猛地一惊,说,“啊!对,干酪……拿稳盘子。”

他切了一块格律耶尔干酪37。姑娘站着,用她那双眯细眼望着他。拉基特笑了。从这顿饭一开始,萝丝就使他感到莫大的兴趣。他压低嗓音,在上尉耳边悄悄说:

“不,你听我说,我觉得她很出色!像这样的鼻子和嘴真是少有……哪一天把她送到团长那儿去,让他也看看。他看了一定会笑的。”

这样丑陋的相貌使他产生了一股慈父般的快乐心情。他想让她走到他跟前来看看。

“喂,我的孩子,还有我呢,我也想要一点干酪。”

她端着盘子过来。他只顾着看她,刀子插进干酪也忘了切,他发现她的鼻孔一个大一个小,高兴得笑了出来。萝丝神情严肃,让这位先生盯着自己看,等着他笑完。

她把桌子收拾干净以后走了。比尔勒在壁炉边上立刻进入了梦乡,少校跟比尔勒太太在聊天。夏尔又开始做功课。深沉的寂静从高高的天花板降落,这是小市民人家的那种宁静,一家人融合相处,欢聚一间屋里。九点钟,比尔勒打着呵欠醒了,他说他要去睡觉。他表示歉意,不过他的眼睛已经困得实在睁不开。半个钟头以后,少校走的时候,比尔勒太太找萝丝,想叫她给他照照路,可是没有找到她。她大概已经上楼到她的房间去了;这个姑娘,真是只母鸡,可以呼噜呼噜地一连睡上十二个钟头。

“什么人也别麻烦了,”拉基特在楼梯口说,“我的一双腿并不比您的好;但是扶着栏杆,绝不会摔着……总之,亲爱的太太,我心里十分高兴。您的烦恼也结束啦。我仔细观察了比尔勒,我可以向您发誓,他对人没有瞒着任何坏事……他奶奶的!他从衬裙里出来得正是时候,事情已经不妙了。”

少校兴冲冲地走了。一家子正派人,这种人家的墙是玻璃做的,哪怕是一丁半点儿肮脏的事也藏不住!

上尉变好了,其实最使少校感到高兴的,是他用不着再核对上尉的账目了。再没有比所有这些单据更叫他厌烦的。从比尔勒改过自新那天起,他可以抽着烟斗,闭上眼睛签字。不过,他还是睁着一只眼睛留意着。收据是真的,总数也完全平衡,没有一点不符合手续的地方。一个月以后,他只是翻翻收据,像从前那样核对一下总数。但是有一天上午,倒不是他起了什么疑心,而仅仅是因为他正在点一斗烟,把眼睛停留在一张账单上时,发现有十三法郎的差错。为了使账面上轧平,总数上添了十三法郎。而分开来每一笔数字都对,因为他对着收据核对了一遍。他觉得这里面有鬼,但是没有对比尔勒说,只是暗自决定以后每一笔账都要审查。下个星期又发现了差错,缺十九法郎。这一来他真的着急了,关在房里,足足花了一个上午把全部账目检查了一遍,计算了一遍,身上大汗淋漓,嘴里不停地骂街,脑袋里塞满数目字,涨得都快要裂开了。他在每一笔账里都查出有几个法郎的盗窃,数目都不大,十法郎,八法郎,十一法郎。在最后几笔账里少到三四法郎,甚至有一笔账里比尔勒只揩油了一个半法郎。将近两个月来,上尉就这样侵吞着他管的钱箱里的现金。少校查对了一下日期,可以断定他在那次严重的教训以后仅仅老实了一个星期。这个发现终于使少校胸中的怒火完全燃烧起来了。

“他奶奶的!”他一个人在房里用拳头敲着账簿骂道,“这还要肮脏!……加尼欧的假收据,至少还有胆量……可这一次,他奶奶的!瞧他下贱得像一个在买菜时赚两个铜子的厨娘……在账面上作弊!塞一个半法郎在口袋里!……他奶奶的!他奶奶的!……拿出点自尊心来,你这个坏蛋!……有种把银箱扛走,跟女戏子们一道把它挥霍光!”

盗窃公款的数目少得可耻,引起了他的愤怒。另外使他气愤的是他再一次被这种如此简单、如此愚蠢的改账面总数的办法所欺骗。他立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怒气冲冲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有一个钟头,一边还高声地自言自语。

“可以肯定,这是个没出息的人。应该想个办法……我每天上午可以训得他出一身汗,可是这也不能防止他每天下午塞一个三法郎的银币在他的表袋里……不过,该死的,他花到哪儿去了呢?他不出门,九点钟就上床睡觉,在他们家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正派,那么讨人喜爱!……莫非这头猪还在干着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坏事?”

他重新在办公桌前坐下,把窃取的钱数加了一加,一共是五百四十五法郎。哪儿来这笔钱呢?偏偏检查的日期快到了。只要那位脾气古怪的团长想到把其中的一笔账加一加,秘密就会被戳穿。这一次比尔勒完蛋啦。

这个想法使少校冷静下来。他不再骂街,想到在绝望中仍然高傲地挺直身子的比尔勒太太,不由得发了呆。同时因为怜悯她,他的心难过得都快碎了。

“对,”他低声说,“我首先应该把这个家伙干的事摸摸清楚,然后再采取行动。”

他到比尔勒的办公室去。从对面的人行道上,他发现有一条裙子一闪,消失在半开着的门里。他相信抓到了秘密,于是溜到门后面去偷听。原来是梅拉妮,他听出了她那胖妇人的长笛般的嗓音。她抱怨沙发间的那些先生,她谈到一张票据没有办法偿付。法院的执达员等在她的店里,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拍卖掉。上尉几乎不理睬她,她接着又说她一个铜子也没有,谈到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他38,喊他“心肝宝贝”。但是她枉费心机,她的诱惑看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比尔勒低沉的嗓音老是这么回答:“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一个小时以后梅拉妮离开时,大发雷霆。少校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意外,他等了一会儿才走进去,屋里只有上尉一个人。他觉着上尉神态很平静,尽管自己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连骂他三声畜生,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决心首先把真实情况摸清楚。

办公室里感觉不到有什么欺诈行骗的味道。在黑木桌子前面,上尉的藤座圈椅上,有一个价廉物美的圆皮垫子。在一个角落里,银箱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条缝。夏天已经来临,金丝雀的歌声从一扇窗子飘进来。一切都井井有条,文件夹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信赖的陈旧文件的气味。

“我刚进来时,是不是梅拉妮那个鬼东西出去?”拉基特问道。

比尔勒耸耸肩膀,低声说:

“是她……她还来缠我,要我给她两百法郎……连十个法郎,十个铜子也不给!”

“噢!”拉基特想试探他,接着说,“有人对我说你还跟她来往。”

“我!……啊!没有的事!对这种泼妇我已经厌了!”

拉基特困惑不解地走了。五百四十五法郎花到哪儿去了呢?难道这个无赖不沾女人以后,又沾上了酒和赌博?他决定当天晚上闯到比尔勒家去找他;也许跟他谈谈,问问他的母亲,可以把真实情况弄清楚。但是到了下午,他的腿疼得难以忍受。近来情况很不好,他迫不得已使用一根手杖,免得走起路来瘸得太厉害。这根手杖使他感到绝望。正如他束手无策,大发雷霆时说的那样,现在他成残废军人了。可是到了晚上,他下了决心,一咬牙从安乐椅上立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拄着手杖,一步一拖地向雷科莱街走去。等他走到的时候,九点钟的钟声响了。下面,临街的门半开着。他到了四层楼的楼梯平台上停下来歇口气,忽然听见上面一层楼有说话的声音,吃了一惊。他好像听出是比尔勒的声音。出于好奇心,他爬上楼去。在一条过道的尽头,左边有一扇门,漏出一线灯光;但是随着他的靴子声,门关上了。他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真傻得可以!”他想,“是个厨娘上床睡觉。”

可是他尽可能轻轻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有两个人在谈话。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是比尔勒这个畜生和萝丝这个丑八怪。

“你答应给我三法郎,”年轻女仆粗暴地说,“把三法郎给我。”

“亲爱的,我明天给你带来,”上尉用恳求的嗓音说,“今天我没法……你也知道我一向是很守信用的。”

“不行,把三法郎给我,你不给就下楼去。”

她大概是已经脱掉了衣服,坐在帆布床边上,因为床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上尉站着,急得直跺脚。他走过去。

“乖点。让块地方给我。”

“给我走开好不好?”萝丝用她那破嗓门嚷着说,“我要叫啦,我要到下面去全都告诉老太太……要不然你就给我三法郎!”

她一口咬定非要三法郎不可,固执得像一头一步也不肯挪动的牲口。

比尔勒发脾气,流眼泪,后来为了打动她的心,从口袋里掏出一罐果酱,是他从他母亲的橱柜里取出来的。萝丝接过来,她的五斗柜上扔着一把叉子,她没有就面包,就立刻用这把叉子的柄舀着空口吃起来,很快就吃光了。看上去她吃得很满意。但是等到上尉以为已经征服了她,她又用同样固执的动作把他推开。

“我不稀罕你的果酱!……我要的是三法郎!”

听到最后这个要求,少校举起手杖想把门劈成两半。他气得喘不过气来。他奶奶的!这个臭婊子!真想不到一位法兰西军队的上尉会迷上她!他忘掉了比尔勒的卑鄙行径,由于这个丑女人的态度而恨不得把她一下子勒死。一个人长着她那样一副嘴脸,还有资格讨价还价!付钱的应该是她!不过他忍住了,还是继续听下去。

“你让我太伤心了,”上尉一遍遍地说,“我呀,一直对你那么好……我给你一件连衫裙,后来给你一副耳环,后来又给你一个小表……你甚至不使用我的礼物。”

“会用坏的!……我的东西都由我爸爸替我收着。”

“你从我这儿拿去的那些钱呢?”

“爸爸替我存放了。”

一阵沉默。萝丝在考虑。

“听好,如果你发誓明天晚上给我带六法郎来,我就肯了……跪下来发誓,你给我带六法郎来……不行,不行,要跪下来!”

拉基特少校浑身发抖,他离开门口,到了楼梯平台上停下,背靠在墙上。他的两条腿发软,他像挥舞马刀似的在夜色笼罩的楼梯上挥动手杖。啊!他奶奶的!他明白比尔勒这个畜生为什么不再离开他的家,九点钟就睡觉了!幡然悔改,真是活见鬼!而且是跟这么一个肮脏的烂菜头,就是最蹩脚的大兵也不会从垃圾堆里把它捡起来。

“可是,他奶奶的!”少校高声说,“为什么他不保留梅拉妮呢?”

现在怎么办?闯进去,给他们俩一人一顿手杖?这是他开始的想法;后来他对楼下那个可怜的老妇人产生了同情心。最好还是让他们去干他们的肮脏事。反正上尉这个人不会有出息了。一个人堕落到这个地步,人人都可以在他头上加一铲子土,就像埋掉一头腐烂有毒的牲畜一样。即使你按住他的头让他闻闻他拉的屎也没有用,到了第二天他还会重新开始,到最后他甚至会堕落到偷几个铜子儿去买大麦糖给满身虱子的小女叫花子。他奶奶的!法国军队的钱!还有军旗的荣誉!还有比尔勒这个姓,受人敬重的这个姓,要毁于污泥之中了!真他奶奶的!可不能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有一瞬间少校心肠软了。他要是有五百四十五法郎就好了,但是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头天晚上他在膳宿公寓里,喝白兰地醉得像一个少尉,后来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他现在拖着脚步走路,这也是活该!就是死了也完全应该!

他于是让这两个混账东西去睡他们的觉。他走下楼,拉比尔勒太太家的门铃。足足有五分钟之后老太太才亲自来开门。

“我请您原谅,”她说,“我还以为萝丝这个懒孩子在这儿……我得去把她从床上叫起来。”

少校拦住她。

“比尔勒呢?”他问道。

“啊!他九点钟就打呼噜了……您要不要去敲他卧房的门?”

“不,不……我只是想向您道一声晚安。”

饭厅里,夏尔坐在桌子前面平日里惯常坐的位子上,刚做完了他的翻译练习。但是他神色惊慌,一双可怜的白皙的手抖动着。他的祖母在打发他去睡觉以前,要念几段打仗的故事给他听,好让他们家的英勇杀敌的家风能在他身上得到发扬。这天晚上,“复仇号”这艘满载垂死者沉入海底的战舰的故事,使这个孩子的脑海里充满了噩梦般的可怕景象,吓得他几乎要发神经病。

比尔勒太太请少校允许她把故事念完。等到最后一个水手高呼:“共和国万岁!”以后,她庄严地合上书,夏尔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听见了吗?”老太太说,“每一个法国士兵的职责就是为祖国做出牺牲。”

“是的,奶奶。”

他吻过她的前额以后,心惊胆战地回到他那间大房间去睡觉。那间房间里的细木护壁板哪怕是发出一下最轻微的咯啦声,都吓得他出一身冷汗。

少校神情严肃地听着。是的,他奶奶的!荣誉是荣誉,他再怎么也不能让比尔勒这个无赖败坏了可怜的老妇人和这个男孩子的荣誉。既然小家伙如此喜欢当军人,那就一定得让他能够昂首挺胸地进入圣西尔军校。少校在楼上听到谈那六个法郎的那一刻,脑子里曾经有了一个主意,可是当比尔勒太太端起灯送他,他望着她的时候,他在这个该死的主意面前退缩了。在上尉的卧房门口经过,比尔勒太太看见钥匙插在门上,吃了一惊,这还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那就进去吧,”她说,“这样贪睡对他不好,会使他更加发胖。”

他没来得及阻拦,门已经被她打开,她发现屋子里是空的,一下子呆住了。拉基特脸涨得通红,神色是那么尴尬,使她回想起了许多小事,立刻就明白了。

“您知道,您知道,”她吭吭哧哧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天主!在我的家里,在他的儿子旁边,跟这个洗盘子的女人,跟这个丑八怪!……他又盗用公款了,我觉得出!”

她挺直身子立着,脸色苍白,态度倔强。接着她用坚定的声音补了一句:

“啊!我宁愿他死掉!”

拉基特抓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了片刻以后,就赶快跑了。因为他喉咙里堵得慌,觉着马上要哭出来。啊!真他奶奶的!这一次他终于下了决心!

大检查定在月底举行。少校面前还有十天的时间。第二天他就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来到巴黎咖啡馆,要了一杯啤酒。梅拉妮脸色变得煞白,弗罗西娜怀着怕挨耳光的心情,战战兢兢地把啤酒端给他。但是少校看上去好像心平气和,他让弗罗西娜给他搬一张椅子来搁腿;然后像规规矩矩的人口渴时那样喝着啤酒。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看见两位军官,莫朗多营长和杜塞上尉在法院广场上走过。他一边使劲地挥动手杖,一边叫他们。

“进来喝一杯吧!”他等他们走近些以后大声说。

两位军官不敢拒绝。等年轻女仆给他们送来啤酒以后,莫朗多问少校:

“您现在上这儿来了?”

“是的,这儿的啤酒好。”

杜塞上尉狡猾地眨眨眼睛。

“少校,您也成了沙发间的顾客?”

拉基特笑笑,没有回答。他们拿梅拉妮跟他开玩笑。他呢,乐呵呵地耸耸肩膀。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体还是很迷人的。开玩笑容易,那些表面上吐唾沫的人,何尝不想尝点甜头!接着他朝柜台转过身去,尽可能客客气气地说:

“太太,再来几杯!”

梅拉妮感到那么惊讶,连忙立起身来,亲自把啤酒送过来。她到了桌子前面,少校把她留住,甚至忘乎所以地朝她搁在一把椅子背上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她呢,对耳光和抚摸都习以为常,以为这个糟老头子忽然动了心,所以也显得殷勤起来。她和弗罗西娜管他叫糟老头子。杜塞和莫朗多面面相觑。怎么!这个该死的少校接替了衬裙迷的位子!啊!真见鬼!团里这下子可有笑料啦!

拉基特从打开的门望出去,留意着广场上的情况,突然间他叫了起来。

“瞧!比尔勒!”

“是的,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刻,”弗罗西娜说,这时她也走了过来,“上尉每天下午从办公室回去,都打这儿走过。”

少校不顾腿有毛病,一下子立了起来。他推开椅子,叫道:

“喂!比尔勒!……上这儿来!喝一杯啤酒!”

上尉弄不懂拉基特怎么会跟杜塞和莫朗多在梅拉妮这儿,大为惊奇,呆呆地走了过来。这真是他没法想象的事。他停在门口,还在犹豫。

“来一杯啤酒!”少校吩咐。

接着他转过身来说:

“你这是怎么啦?……进来吧,坐下。你怕别人把你吃掉不成!”

上尉坐下以后,大家都觉得很不自在。梅拉妮把啤酒端来,手微微有点发抖。她一直心神不安,生怕发生一场争吵,会闹得她的咖啡馆关门。少校的殷勤劲儿现在反而叫她担心。当他邀她跟这几位先生一起喝点什么时,她尽量想避开。但是他就像是在自己家里发号施令那样,已经吩咐弗罗西娜端一小杯茴香酒来。梅拉妮只好在他和上尉中间坐下。他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连连地说:

“我呀,我希望大家敬重妇女……让我们做法国骑士,他奶奶的!为太太的健康干杯!”

比尔勒两只眼睛望着啤酒杯,脸上保持着尴尬的笑容。另外两位军官在碰杯以后,已经打算走了。幸好大厅里很空。只有那几个吃利息的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正在打下午的一局多米诺骨牌。他们听到每一句骂街都转过头来。看到来了这么多人,他们非常反感,已经打算要吓唬一下梅拉妮,如果这些军人侵犯他们,他们就转移到车站咖啡馆去。弗罗西娜每逢星期六才抹一次桌子,一群苍蝇被桌子上的脏东西引来,嗡嗡地飞着。这个年轻女仆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柜台里,又开始看一本小说。

“怎么,你不跟太太碰杯?”少校声色俱厉地对比尔勒说,“至少要讲点礼貌!”

看见杜塞和莫朗多又站起来,少校说:

“等一等,他奶奶的!我们一块儿走……这个畜生从来就不懂得怎样为人。”

两位军官立着没有动,对少校的突然发怒感到惊奇。梅拉妮想做和事佬,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男人的胳膊上。但是拉基特不肯罢休。

“不,放开我……为什么他不碰杯?我不能让您受到侮辱,您听见了吗?……总之,我对这头蠢猪腻烦透了!”

比尔勒受到这种侮辱,脸顿时发了白,他站起来,对莫朗多说:“他这是怎么啦?他叫我来难道是为了跟我争吵……他喝醉了吗?”

“真是他奶奶的!”少校骂道。

他也站起来,两条腿抖动着,狠狠地给了上尉一个耳光。梅拉妮一低头,正好来得及避开,否则半个耳光要打在她耳朵上。接下来乱哄哄地闹成一片。弗罗西娜在柜台里大喊大叫,倒好像有人揍了她似的。那几个吃利息的吓得躲到桌子后面,他们以为这些当兵的就要拔出军刀来互相残杀。然而杜塞和莫朗多已经抓住上尉的胳膊,拦住他,不让他朝少校扑过去。他们慢慢地把他推到门口,到了外面,安慰他说,错都在拉基特这一方;团长会表态的,因为他们作为见证人,当天晚上要把事情的经过报告给团长。他们把比尔勒打发走以后,又回到咖啡馆里。拉基特十分激动,噙着眼泪,竭力装得平静无事的样子,把杯里的啤酒喝完。

“请您听我说,少校,”营长说,“这很不应该……上尉军衔比您低,您也知道,上面不可能批准他跟您决斗。”

“我们等着瞧吧。”少校回答。

“可是他惹您什么了呢?他甚至连话都没有跟您说一句……两个老朋友,这真是荒唐!”

少校做了一个意思不明确的手势。

“活该!他叫我讨厌!”

他不肯再多回答一句。因此谁也闹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这件事还是引起了许多议论。团里的一般看法是,梅拉妮被上尉甩掉,怀恨在心,因此在少校也落入了她的掌心以后,大概编了许多可怕的故事讲给他听,是她唆使他打了上尉一个耳光。拉基特这个老东西在讲了女人那么多不堪入耳的坏话以后,谁能相信他还会干出这种事来?看来他也是痴情到了极点。尽管大家对梅拉妮感到气愤,这个意外事件却使她出了大名,成了一个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垂涎的女人,从此以后她的咖啡馆生意十分兴隆。

第二天,团长把少校和上尉喊去狠狠地训斥他们,指责他们在这种下流地方败坏军队的荣誉。既然他不能批准他们决斗,他们现在打算怎么解决呢?从头一天起全团的人感兴趣的就是这个问题。打了耳光,光道歉看来是不能接受的;然而拉基特腿不好,立不稳,所以大家认为只要团长要求,和解还是可能的。

“怎么样,”团长说,“你们愿意让我做仲裁人吗?”

“请原谅,我的团长,”少校打断他的话,“我给您带来了我的辞职书……在这儿。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请您决定决斗的日期吧。”

比尔勒惊讶地望着他。团长呢,认为自己有责任再说两旬。

“您做出的这个决定,少校,可事关重大……再有两年您就可以退休了……”

但是拉基特又打断了他的话,粗暴地说:

“那是我自己的事。”

“当然……好吧!让我把您的辞职书转上去,批准以后,我立刻决定决斗的日期。”

这个结局使全团的人都惊奇得目瞪口呆。这个疯少校,他肚子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非要跟他的老朋友比尔勒拼个死活不可?大家又谈到梅拉妮,谈到她迷人的肉体。她一定好得了不得,才能够把这些煮不烂的老家伙迷到这个地步。军官们想到这儿,心情激动,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莫朗多营长遇见了拉基特,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忧虑。他如果不死于决斗之中,以后又怎么生活呢?因为他没有财产;四级荣誉勋位勋章的年金和减少一半的退休金勉强只够他糊口。莫朗多这么说着的时候,拉基特转动着大眼睛,凝视着空处;他抱定从他那狭隘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顽固打算,而且决不开口。后来,莫朗多又试着问他究竟为什么恨比尔勒,他做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意思不明确的手势,把他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叫我讨厌!活该!”

每天早上在士兵的食堂里,在军官寄宿的公寓里,头一句话是:“喂,那份辞职书批下来了吗?”大家等着决斗,特别是对决斗会有怎样的结果发生了争论。绝大多数人认为拉基特用不了三秒钟就会给刺穿,因为在他这个年纪上,一条腿瘫痪,就是连自卫都办不到,居然还想决斗,真是件异想天开的事。可是也有人摇头表示不同意。不错,拉基特从来就不是个聪明人;二十年来甚至他的愚笨还常常被人当作例子提出来。但是他过去是全团闻名的击剑名手。从由国家抚养的军人子弟干起,靠了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的多血质体质的人的英勇,挣到了营长的肩章。比尔勒和他正相反,剑术平常,被公认为是一个胆小鬼。总之,还得走着瞧呢。大家的心情越来越焦急,因为这份鬼辞职书在路上耽搁了很久。

最感到焦急不安,最感到心烦意乱的,当然是少校了。八天已经过去,再有两天大检查就要开始了。一点回音还没有。他担心自己白白地打了老朋友一个耳光,白白地提出辞职,不能及时地阻止那件丢脸的事发生。如果他被杀死,他就不会有看见它发生的烦恼了。如果他正如他指望的那样,杀死了比尔勒,事情就会不了了之,他就可以挽救军队的荣誉,孩子也就可以进圣西尔军校了。但是,他奶奶的!部里的这些小文书真需要加紧点办啊!少校坐立不安;他在邮局外面徘徊,等候着邮车,向团长的传令兵打听。他睡不着觉,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完全靠他那根手杖支持,走起路来瘸得非常厉害。

大检查的前一天,他又一次上团长那儿去。在路上他看见相隔几步以外的比尔勒太太,一下子愣住了。比尔勒太太正送夏尔去上学。他没有再去看她;她呢,也一直闭门不出。他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侧过身子避到人行道的一边,让她过去。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跟谁打招呼,使小男孩惊奇地抬起了他那双大眼睛。比尔勒太太神情冷漠,挺直身躯,在少校身边擦过,连抖动都没有抖动一下。他呢,在她过去以后,心潮澎湃,呆立着,望着她走远了。

“他奶奶的!我已经不能算人啦!”他强压住眼泪,低声说。

他走进团长的房间时,有一位上尉在那儿,对他说:

“行啦,公文刚到。”

“啊!”他低声叫了起来,脸色顿时发了白。

老太太的影子又出现在他眼前,她牵着孩子的手,保持着她那倔强的严厉态度,渐渐走远。真见鬼!八天来他一直是那么焦急地盼望着辞职书快点批下来,而现在这张该死的公文想不到竟弄得他心乱如麻,五内俱焚。

决斗第二天上午在营房的院子里一堵矮墙后面举行。天气凉爽,阳光灿烂。拉基特几乎得让人抬着。他的一个证人伸出胳膊让他挽着,他的另一只手拄着手杖。比尔勒的脸浮肿,挂着厚厚的一层病态的、蜡黄色的肥油,就像是花天酒地闹了一夜,累得精疲力竭,站在那儿快睡着了似的。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大家都急于了结这件事。

杜塞也是证人,他让双方的剑交在一起,然后朝后退了几步说:

“开始,先生们!”

比尔勒立刻进攻;他想试探拉基特,看看他到底打什么主意。十天来他好像是在做着一场荒唐的噩梦,他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曾有过怀疑,但是他吓得立刻把它排除,因为果真那样的话,死就在眼前了。他不愿意相信一个朋友会跟他开这种玩笑来解决困难。另外,拉基特的腿也叫他略微放心。他可以在拉基特的肩膀上轻轻刺一下,事情就完了。

在将近两分钟里,两把剑频频相击,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后来,上尉把剑抽开,想刺过去。但是少校恢复了从前的腕力,用第五种架势来了一个可怕的招架。如果他回刺的话,上尉肯定会被刺个对穿。上尉连忙后退,脸色变得煞白,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刚刚饶了他一次命的这个人手里。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次真正的执行死刑。

可是拉基特稳如磐石地用他那双有病的腿立着,他在等待。决斗双方互相注视着。在比尔勒混浊的眼睛里出现了哀求、讨饶的眼光,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要死,像孩子那样发誓以后不再干了。但是少校的眼睛仍旧是冷酷无情的;他想到荣誉,就把他那正直人的怜悯心压下去。

“让我们赶快结束吧!”他低声说了一句。

这一次是他进攻了。只见寒光一闪,他的剑从右向左一扫,收回来,再以致命的一击刺中上尉的胸口,上尉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有发出,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拉基特放掉手中的剑,眼睛望着他那个可怜的老混蛋比尔勒,大肚子朝天,仰卧在地上。他怒气冲冲,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他被人送走了。他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证人们不得不在左右两边搀扶着他,因为他连手杖也不会使唤了。

两个月以后,在沃尚的一条僻静的街上,前少校步履艰难地在太阳底下走着,突然又跟比尔勒太太和小夏尔迎面碰上。两个人都戴着重孝。他想避开,但走不快,而他们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加快脚步,径直朝他走过来。夏尔还是他那张像小姑娘一样神色惊慌的、温柔的脸。比尔勒太太仍旧保持她那种高傲倔强的表情,而且比以前更冷酷,更消瘦。拉基特避到一所房子的大门旁边,把整条街都让给他们,没想到她突然在他面前停住,伸出手来。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抓住她的手握了握;但是他抖得那么厉害,连老太太的胳膊都跟着晃动起来。一阵沉默。他们默默地交换着眼光。

“夏尔,”最后祖母说,“跟少校握握手。”

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照着她吩咐的做了。少校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只敢碰了碰孩子纤细的手指。接着他想到他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只找到了这么一句话:

“您还打算送他进圣西尔军校吗?”

“当然,等他长大了以后。”比尔勒太太回答。

第二个星期,一场高烧夺走了夏尔的生命。一天晚上,他的祖母为了让他经受战争的锻炼,又把“复仇者号”的战斗故事念给他听。当天夜里他就说胡话。他是给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