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雄猫的生活经验我也到过阿卡迪亚117
[雄猫继续写]“要是那儿火炉底下那个灰色的小家伙,”有一天我的师傅自言自语地说道,“真的具有教授瞎说的那些本领,那是够离奇,也够稀奇的!唔,我心想,它会使我富有,比我那位隐身少女给我带来更多的财富。我要把它关进一个笼子里,让它向世人表演它的技艺,人们会为此给予优厚的报酬。一只受过科学培训的雄猫,总比一个受过培训的早熟小伙子更有价值。再说,我还可以省掉一位书记呢!我得仔细地跟踪这家伙的行踪!”
我一听到师傅那番令人伤脑筋的话,就马上想起我难以忘怀的母亲米娜的告诫来,我谨慎地防备着,不要表露出我懂得师傅的话的任何一丝一毫的迹象,同时准备极为细心地隐瞒我受教育的情况。所以我只在夜晚读书写作。我怀着感激之情认识到天命的好意,是天命赐给了我这个遭受蔑视的种群某些优越于两足生物的特长,而这些两足生物自称为男人,上帝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保证,我在学习时既不需要蜡烛制造者也不需要灯油制造者的产品,因为我的眼睛里的磷光在漆黑的夜里闪烁发光。所以,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的作品不必介意那种针对旧世界某个作家的责备,说他的精神产品有一股灯油气味。
尽管我深信大自然赋予我的卓越才能,但我还得承认,世间万事万物,自身都有某缺陷,这种缺陷又表露出某种信赖关系。我根本不想谈论那些尽管我很自然地感觉到,而医生们自然不肯说的肉体上的事情,而是考虑到我们精神上的有机体,只想说明一下,在这个有机体内,那种信赖关系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来。譬如说,像铅似沉甸甸的东西,常常妨碍着我们的飞行,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从哪儿来,谁把它们挂到我们身上,这不是板上钉钉,千真万确的吗?
要是我声称,一切恶事坏事,均来自恶劣的先例,我们本性的弱点仅仅在于我们被迫照着这恶劣先例去办,我这样说比较稳妥和比较正确。我也确信,人类本来被指定作出这种恶劣的先例。
亲爱的雄猫小伙子,你读到这些文字,你在你的生活中甚至没有陷入过这样一种你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境地吗:你处处遭到尖酸刻薄的谴责,并且也许还被你的同伴们狠狠地咬了几口?你以前懒懒散散,爱好吵架,难以管束,贪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总是待在你不该去的地方,成了大家的累赘,总而言之,你是个叫人不堪忍受的小伙子!哦,雄猫,你自我安慰吧!你生活的这个糟糕时期,并不是在你自己的内心深处里形成,不是的,事情的缘由是税金,你以下述方式向支配着我的原则缴纳税金;就是连你也按照人们的恶劣先例行事,是他们促成了这种短暂的状况。哦,雄猫,你设法自慰吧,因为我的境况也不佳!
在我夜晚从事学术工作之际,突然感到厌倦,就好像吃了难以消化东西吃得过饱那样,这样我就趴在我刚读过的书本上,趴在我刚写作过的手稿上,毫无顾忌地把身体蜷曲成一团,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变得越来越懒,以致终于不想再写作,不想再读书,不想再蹦跳,不想再奔跑,不想再与我的朋友们在地窖里、屋顶上聊天。我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强烈欲望,那就是:凡是师傅和朋友们决不会感到开心的事,我就干,借以使他们必定感到厌烦。至于我的师傅,当我总是选择那些他无法容忍的地方做我的窝时,他长久以来就满足于把我撵走,直到最后他不得不揍我一下。我屡次三番地跳到师傅的写字台上,久久地来回摇晃着尾巴,直到我的尾巴尖插进大墨水瓶里,我用我那蘸着墨水的尾巴在地板和长沙发上涂画出最美丽的图画。这使师傅怒不可遏,他似乎不懂这类艺术。我窜逃到院子里,这里我的处境几乎还要糟糕。一只外表威严、令人敬畏的大雄猫,早就对我的举止表示不满;现在,由于我,当然是傻头傻脑地,想要从他嘴边叼走它正准备要吃的一块美味食品,他就毫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左右开弓,连连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双耳冒血。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这位尊贵的先生就是我的舅舅,因为从他的面容上显露出米娜的特征,而且家庭成员胡子的相似性是不可否认的。总之,我承认,我这段时间老是调皮捣蛋,惹得师傅说:“穆尔,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样搞的,说到底,我以为你现在进入了野小子岁月!”师傅说得对,我这个多灾多难的野小子时期,我得仿效人开创的恶劣先例去战胜它,如上所述,是人促成了这种糟糕的状况。他们称这个时期为野小子岁月,尽管某些人终生都不能从中走进来,对我们这号人来说,只能说是野小子周,而就我个人而言,只要猛然一跳,一下子就从中跳出来了,当然喽,这样一跳,我可能会付出折断一条腿或者数根肋骨的代价。其实,我是从野小子周里猛然跳出来的。
我得说一说,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我师傅住宅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台里面填满软绵绵东西的四轮机械,后来经过学习,我认清是一辆英国式的半敞篷马车。按照我当时的心情,产生这样的兴趣是最自然不过的,那就是费点力气攀爬上去,然后钻进这部机械里。我发现里边的软垫十分舒适,招人喜欢,这样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子坐垫上,在睡眠和梦中度过的。
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嘎嘎作响声、当啷声和杂乱无章的喧闹声,把我唤醒,此刻烤兔肉和类似东西的美景刚刚从我的脑海掠过。当我听见整部机械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向前开动,把我在坐垫上甩来甩去时,谁能描绘我心里突然产生的恐惧呢。越来越甚的恐惧不安变成了绝望,我不敢冒险从机械里跳出来,我听见地狱的恶魔一阵幸灾乐祸的狂笑,我听见从我身后传来他们野蛮的尖叫声:“野猫,野猫!”我神志不清地发狂般地飞快跑开,许多石块从我身后飞来,直到我终于钻进一个黑洞洞的拱顶地窖里,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最终我觉得仿佛有人在我头上来回走动,由于我的类似的经验,从走步的声音推断出,我必定是置身于一个楼梯底下。果然如此!
当我悄悄地走出来时,天哪,我见到面前处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街道,一群人在街上拥过去,他们中间没有我认识的人。此外,车辚辚,犬狂吠,末了来了一大群人,使街道显得狭窄,他们的武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我的近旁有一个人冷不防非常吓人地敲击一个大鼓,吓得我身不由己地跳了三码尺高,难免我的心里充满奇特的恐惧!我发觉自己,一个没有经验的陌生者,来到一个人地生疏的世界中,来到一个我时常怀着渴望和好奇心,从我阁楼上远处看去的世界中间。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贴近房屋近旁的大街漫步,终于碰见我们种群的几个小子。我站立着,试图跟他们搭讪,可是他们只满足于用闪烁发光的眼睛呆呆地瞅着我,然后就走开了。“轻浮的小子,”我心想,“你不知道你在路上碰见的是谁吗!伟大的精英就是这样周游世界的,没有被人认出来,没有受到关注。这就是一个终有一死的智者之命运!”我估计会引起人们较大的关注,便跳到一棵引人注目的欧亚瑞香树上,发出几声欢快的,我以为是吸引人的喵喵声,可是大家却冷冷冰冰地,无动于衷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人回头看看我。我终于瞅见一个漂亮的,长着一头金色鬈发的男孩,他友好地瞅着我,末了一边打榧子声,一边亲昵地对我呼喊道:“小猫,小猫!”“可爱的人呀,你理解我。”我心里想,于是便从树上跳下来,靠近他,友好地发出呼噜声。他开始抚摩我,但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完全沉醉于友好感情时,他死劲地掐住我的尾巴,以致我痛得大叫起来。我的惨状,我的惊叫声,似乎令这个狡猾的恶棍非常开心,因为他哈哈大笑起来,使劲抓住我,试图再次重演他那卑劣的伎俩。我怒不可遏,怒火中烧,把我的爪子深深地插进他的手里,插进他的脸里,致使他痛得尖声喊叫,放我离开。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听见“Tyras-Kartusch-hez, hez!”的呼喊声。接着,两条狗狂吠着在我身后追来。我拼命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它们还是紧追不舍,糟了,无可挽救了。我慌慌张张,慌不择路,从房屋底层的窗子跳了进去,弄得窗上的玻璃格格作响,窗台上的几个花盆噼里啪啦地倒进小房间里。一个坐在桌子旁边干活的女人吓了一跳,喊叫道:“你们瞧瞧这只野猫。”说着抓起一条棍棒冲我走来。但是我这双充满炽热怒火的眼睛,我那已张开的爪子,我那已发出的绝望吼叫声,这些把她镇住了,就像那出悲剧118所说的那样,那根业已举起准备打下来的棍棒似乎顿时停住了,而她一个涂朱抹彩的残暴者,不知所措地站着,站在力量与意愿之间!就在此时此刻,门打开了,我匆匆决定,从刚刚进门的那个男子两腿间溜出去,幸而我从屋里找到出路,来到了大街上。
我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终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这里我可以稍事休息。但这时我饿得慌,开始为饥肠辘辘所折磨,现在我才怀着深切的痛苦想起善良的亚伯拉罕师傅来,是严酷的命运把我同他分开了。可我是怎样才能再找到他呢!我悲伤地环视四周,眼看不可能找到归途时,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当我看见街角处有一位友好的年轻姑娘时,在我的心中顿时唤起了新的希望。姑娘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桌上放着极其美味可口的面包和香肠。我慢慢地靠近她,她对我嫣然一笑。为了在她面前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少年,我作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和漂亮的猫弓背。她的微笑变成了哈哈大笑。“终于找到了一个美丽的心灵,一颗富有同情的心!哦,天哪,这给了我那创伤的心灵多大的安慰啊!”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其中的一条香肠一把抓下来,但姑娘立刻大声喊叫起来。她用一块结实的木头朝我砸来。要是我被砸中了,那么,不论是这根香肠(它是我由于相信姑娘的忠诚及其仁慈博爱之美德才从桌上抓下来的),还是其他任何香肠,我都无法在某个时候享用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逃脱这个追击我的恶棍。这事我成功了,我终于来到一个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吃香肠的地方了。
吃完一顿便饭后,我的心里感到很轻快,而由于太阳暖融融地照在我的皮毛上,我强烈地感到,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但是当既寒冷又潮湿的夜晚降临,当我找不到像我的善良师傅那里那样柔软的窝,当我为饥寒交迫所折磨第二天早上醒来,这时我深感沮丧,几近绝望。“这就是,”我这样放声哀叹道,“这就是你渴望从故乡的屋顶走进的世界吗?这也就是你所希望的一个有道德、有智慧和有源自高级教育的高尚品德的世界!哦,这些丧尽天良的野蛮家伙!他们的力量不是用在殴打他人吗?他们的智力不是用在冷嘲热讽的讥讽中吗?出于忌妒,他们的全部行径不是在于迫害深感伤害的人吗?噢,离开吧,离开这个充满假仁假义和尔诈我虞的世界!甜美的故乡地窖,欢迎我回到你凉爽的荫凉处吧!哦,阁楼!——火炉——哦,寂寞,你令我高兴,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思念着你!”
我深感自己可怜,处境绝望。我闭上双眼,痛哭流涕。
熟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际。“穆尔,穆尔,亲爱的朋友,你从哪儿来的?你到底怎么啦?”
我张开眼睛,原来是年轻的蓬托站在我面前!
尽管蓬托伤害过我,但他意外的出现还是带给了我一些安慰。我忘却他对我的伤害,向他讲述了我的全部遭遇,泪流满面地向他介绍了我那悲伤、绝望的窘境,向他诉说我饿得要死,以此来结束我的叙述。
我原以为年轻的蓬托会对我表示他的关切和同情,不料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亲爱的穆尔,”随后他说道,“你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吗?哈泽119先是坐进一辆本不适合他坐的半篷马车里,睡着了。马车开出后,他吓了一跳,便从车里跳出来,来到一个陌生世界里,他,一个几乎是足不出户的人,为没有人认识他,为他那愚蠢的恶作剧处处遭到冷遇和白眼而感到十分惊讶,而且如此之幼稚,就连回到他主人那儿去的归途也无法找到。你瞧,亲爱的穆尔,你总是吹嘘你的学识,吹嘘你受到的教育,你总是对我摆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而如今你坐在这里,被人遗弃,孤苦伶仃,无计可施,你所有高贵的思想品质都不足以教导你,你该怎样办,怎样填饱肚子,怎样找到返回你师傅那里去的归途!要不是如今这个你以为远不如你的人接受你,那你最终免不了可怜巴巴地死去,没有人会问起你的学问、你的才能;在你认为是友好的诗人中,没有一个会在你纯粹由于目光短浅而受煎熬致死的地方,在墓志铭上刻上这样友好的文字:Hic Jacet!120!你觉察到了吧,我也上过学,而且还会插入几句拉丁语?不过你饿了,可怜的雄猫,首先得补救一下你的这个需要,你跟我来吧。”
年轻的蓬托在我前面高兴地欢蹦乱跳着,我垂头丧气地尾随着他,他的一席话令我感到非常后悔,我在饥肠辘辘的心态中,他的话似乎包含着许多符合实情的东西。然而,当……我是多么害怕……
[废书页]对编者来说,他新近再次获悉克赖斯勒同小个子枢密顾问那席引人注目的谈话,乃是世上最开心的事。这样他就有资格向你,亲爱的读者,展示这个怪人青少年时代的一些情景,从某种意义上说,怪人的传记,他要记下来。他认为,就描绘和色彩而论,这些情景可视为十分富有特色和十分重要的。根据克赖斯勒关于小脚姨及其琉特琴的讲述,人们起码对此不应怀疑:那奇妙地引发人们忧伤之情和使人如痴如醉、心醉神迷的音乐,早就充满了这个有音乐天赋的男孩心灵中了;因此,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就是这个男孩的心灵中,只要稍微受点伤害,滚烫的心血马上就会涌现出来。编者格外渴望了解,是的,就像人们惯常说的那样,醉心于了解这位受爱戴的乐队指挥生活中的两次转机,那就是:亚伯拉罕师傅以怎样的方式走进这个家庭并对小约翰内斯产生影响的;什么样的灾难把老实巴交的克赖斯勒逐出京城变成为乐队指挥的。虽然人们相信是永恒的力量把每个人在适当的时候安置在适当的岗位上,但克赖斯勒本来就应该成为乐队指挥的。有关的某些情况业已查明,亲爱的读者,你马上就会获悉。
上述第一次转机是毋庸置疑的,在克赖斯勒出生和接受教育的格尼厄内斯米尔镇,有个男子,他的整个本性,他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是奇特诡异和独特的。总而言之,格尼厄内斯米尔镇一向都是怪客的真正乐园;克赖斯勒在这儿成长,起码在童年时期没有与同年龄的孩子交往,周围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怪物,他们必定给他留下一个更加强烈的印象。那位男子名叫亚伯拉罕·利斯科夫,与一位著名的幽默家121同姓,是一位管风琴制造师。对于他的行当,他有时睨而视之,嗤之以鼻,但其他时候却把它捧上了天,弄得人们搞不清他真实的想法。
如同克赖斯勒所讲述的,在家里,大家总是十分钦佩他谈论利斯科夫先生,称他为技艺超群绝伦的艺术家,只是不无遗憾地认为,他那奇特的想法和放纵、爱闹腾的念头使得每个人对他都敬而远之。能见到利斯科夫先生真的现场重新装饰他的钢琴并给它调音,大家无不称赞这是一件格外幸运的事。人们刚刚讲了利斯科夫一些离奇的恶作剧,随后也讲了某些对小约翰内斯影响特别大的事。小家伙虽然不认识这个男子,但心中已勾画出他的一个特定形象。渴望见到他,听到舅父保证说,利斯科夫先生也许会来修理这架已损坏的钢琴,他就每天早上都探问,利斯科夫先生是否终于会来。有一天,他在中心教堂头一次听到漂亮的大管风琴洪亮的声音,惯常不上教堂的舅父对他说,这架精美的乐器的制造者不是别人,而正是亚伯拉罕·利斯科夫先生,这时小家伙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利斯科夫先生的兴趣和好奇心上升到令人惊叹的敬畏地步。从这一刻起,约翰内斯心中原先勾画出的利斯科夫先生的形象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形象。在小男孩的心目中,利斯科夫先生必定是个高大漂亮的男子,外貌魁梧,说话明快有力,尤其是穿一件佩有宽大金丝饰带的李子色外套,就像教父商务顾问那样,对后者的华丽服饰小约翰内斯怀有深深的敬意。
一天,舅父同约翰内斯一起站在敞开的窗子旁,一个矮小瘦削的男子从街上疾速下来,穿一件浅绿色柏坎厚呢罗克洛尔大衣122,其已解开的袖口在风中怪异地上下摆动。此外,他把一顶三角形小帽凶狠地压在扑了白粉的发式上,一条太长的辫子蜿蜒地在背上垂下。他脚步沉重,街道石子路面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每走第二步时,他就用他手中握着的那根西班牙手杖使劲地杵地。此男子在窗前经过时,从他那闪闪发光的乌黑眼珠里向舅父投去了咄咄逼人的一瞥,并不理睬舅父的招呼。小约翰内斯感到浑身冰冷,四肢颤抖,同时他觉得自己要狠狠地取笑这个男子,但他无法做到,因为他胸口憋得慌。“那个就是利斯科夫先生。”舅父说道。“这我知道。”约翰内斯答道。他可能说得对,利斯科夫先生既不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也没有像教父商业顾问那样身穿一件佩有金丝饰带的李子色大衣,事情够稀奇,是的,够不可思议的,利斯科夫整个模样就像小男孩早先在听到管风琴乐声之前所想象的那样。还未等约翰内斯从他那种可与一次突然受惊吓相比较的感受中回过神来,利斯科夫先生就突然站住,转过身来,沿着街道噔噔地跑上来,来到窗前,向舅父深深地鞠躬,然后高声大笑着扬长而去。
“难道,”舅父说道,“难道这是一个成熟老练、富有经验,作为享有特权的管风琴制造师应有的举止吗?他可以算作艺术家,并且国家法律允许其佩剑出行。难道人们不会以为,要么他在令人高兴的清晨多喝了几口酒弄得有点醉醺醺的,要么就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不过我知道,他会来这里修理钢琴的。”
舅父说得对。利斯科夫先生第二天就来了,但他不是来修理钢琴,而是要求小约翰内斯给他演奏。小家伙被抱上一把用书籍垫高的椅子上,利斯科夫先生对着他,坐在钢琴的一头,双臂撑在乐器上,两眼凝视着小男孩的脸,这使得他一时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他看着旧乐谱演奏的小步舞曲和咏叹调弹得极不自然和流畅。利斯科夫先生神情严肃,小男孩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摔倒在钢琴架下面,管风琴制造师猛然把小家伙脚下的脚凳抽掉,哈哈大笑起来。小家伙羞得无地自容,艰难地爬起来。但就在这一瞬间,利斯科夫先生就已坐到钢琴前面,抽出一把锤子,使劲地砸这个可怜的乐器,仿佛要把它砸得粉碎。“利斯科夫先生,您疯了吧!”舅父喊叫道,小约翰内斯火冒三丈,对管风琴制造师的行为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使出浑身力量抵住琴盖,使得盖子咣当一声盖上了,利斯科夫先生快快把头缩回来,免得被琴盖砸中。随后他喊叫道:“哎,亲爱的舅父,他并非是灵巧的艺术家,并非是那架漂亮管风琴的制造师,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因为这儿这个人是个笨伯,他的举止就像是个无赖!”
舅父对小男孩的胆大妄为大为吃惊,但利斯科夫先生久久地凝视着他,说道:“他是个稀奇古怪的先生!”说着轻轻地和小心翼翼地打开琴盖,把工具拿出来开始他的修理工作,数小时后修理完毕,期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从此以后,管风琴制造师表现出对小男孩明显的偏爱。他几乎天天都来到这个家里,他善于很快就赢得这个小家伙的好感和信任,他的高招就是:他向他揭示一个崭新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孩子生机勃勃的思想可以无所畏惧地和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是利斯科夫,尤其是当约翰内斯年纪稍大一些时候,提供了许多契机去激励孩子搞奇特怪异,愚弄他人的行径,舅父本人智力有限,且个性怪僻,极为可笑,当然就常常遭到戏弄。这样的事,利斯科夫自然是不值得称赞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要是克赖斯勒抱怨他童年岁月太孤独令人绝望,要是他把自己内心矛盾的本性(它常常使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归咎于那个时代,那也得考虑到他同舅父的关系。他必定觉得这个受命代理他父亲职责的舅父所作所为很可笑,因而不可能尊重他。
利斯科夫想要把约翰内斯完全拉到自己一边,要不是小男孩高贵的本性加以抑制,他也许会如愿以偿的。敏锐深刻的理解力,强烈的情感,一种非凡的思想敏感性,所有这些都是管风琴制造师公认的优点。至于人们喜欢称之为幽默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种稀有、奇妙的心情(它产生于对受种种局限的生活之深刻见解,同时也产生于敌对原则之间的斗争中),而只是不得体的明确情感,并把构建此情感的能力与个人古怪表现的必要性结合起来。这就是利斯科夫处处发泄的冷嘲热讽的基础,也是他惯用的幸灾乐祸的基础,他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态,孜孜不倦地跟踪追击一切被他看作不得体的东西,一直跟踪到最秘密的角落。正是这种幸灾乐祸的嘲讽创伤了小男孩娇弱的心灵并对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带来消极影响,这种关系是这位要从真正的思想观念上施加影响的父辈朋友促成的。不可否认,这位奇特的管风琴制造师非常适合格外精心地爱护小男孩心里埋藏的幽默幼芽,幼芽后来长势良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利斯科夫先生爱讲许多约翰内斯父亲的旧事,他在青少年时代是后者最亲密的朋友。他的讲述对这位担负教育外甥职责的舅父来说是不利的:当约翰内斯父亲出现在明媚阳光中时,舅父显然走进阴暗处。一天,管风琴制造师称赞小家伙父亲深刻的音乐理解力和鉴赏力,同时不忘嘲讽舅父在给外甥讲授音乐基础知识方面的错误教育方法。约翰内斯脑袋里充满了对这位曾是其骨肉至亲者的想法,却从不认识他,总想多听听他的情况。这时利斯科夫却突然默不作声了。他呆呆地俯视地面,就好像某种支配生活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的一个人那样。
“师傅,您怎么啦。”约翰内斯探问道,“什么事引起您如此关注啦?”
利斯科夫犹如从梦中惊醒似的,微笑着说道:“你还记得吗,约翰内斯,那天我从你的腿下把脚凳抽走,你因此跌倒在钢琴下,因为你务必给我演奏你舅父指定的令人讨厌的钢琴曲和小步舞曲?”
“唉,”约翰内斯答道,“我根本就不愿回想我初次见到您时的情景。令一个孩子悲伤的事,您倒是挺开心的。”
“而这个孩子呢,”利斯科夫接着说,“当时举止相当粗野。可我当时根本就不相信您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有才能的音乐家,所以我的孩子,劳驾您给我在这架纸制的座式管风琴123上演奏一首像样的赞美诗,我愿意为你脚踏风箱。”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就是利斯科夫各种各样奇特古怪的东西,能使约翰内斯感到轻松愉快的游戏,他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当约翰内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利斯科夫惯于每次来访时给捎来一点儿稀奇的东西。
如果说这个孩子幼年时从利斯科夫先生那里时而收到一个削皮后切成百块碎片的苹果或者时而收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焙制食品,那当他成长为少年后,利斯科夫则时而以这个时而以那个令人惊喜的魔法特技使他喜笑颜开,约翰内斯则乐意协助师傅制作光学机械,烧制隐显墨水等。在管风琴制造师为约翰内斯制作的机械工艺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八个音管的管风琴风管用纸做成,因此它很像十七世纪那位名叫欧根纽斯·卡斯帕里尼124的老管风琴制造师的那个艺术品,在维也纳皇家艺术收藏室可以看到他的这个艺术品。利斯科夫奇特的乐器,声音洪亮,音色优美,令人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约翰内斯保证说,不到深受感动时,他从不可能在其上面演奏,还说,他在演奏中领悟到某些真正虔诚的圣乐旋律。
约翰内斯现在得要在这架座式管风琴上为管风琴制造师演奏。他在按照利斯科夫要求演奏了几首圣歌后,就忽然心血来潮,弹奏起他几天前刚谱曲的圣歌《Misericordias domini cantabo》125。约翰内斯刚一弹完,利斯科夫就跳了起来,迅猛地把他搂在怀里,大声笑着嚷道:“胆小鬼,你竟敢用你那可悲的曲调来愚弄我吗?要不是此前在演奏座式管风琴时我总是并且一直是你的搭档,为你脚踏风箱,你弹奏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好啦,我现在走人,你的事我一概不管,不闻不问,你可以在世界上物色到另一个搭档,为你脚踏风管并且像我对你一样好的人来!”说着,他两眼泪汪汪,快步走出门外,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可随后他却又探头进来,温情脉脉地说道:“事情就只能如此了。再见,约翰内斯!要是舅父发现他那用红花图案装饰的塔夫绸背心不见了,那你不妨说,是我偷走了,要用它做一块缠头布,以便把我介绍给苏丹国王!再见啦,约翰内斯!”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利斯科夫先生突然离开这个令人开心的格尼厄内斯米尔镇,又为什么他没有发现任何人知道他决定去的地方。
舅父说:“我早就料到了,这个安不下心来的能人迟早会溜之大吉,因为,尽管他会制造精美的管风琴,却不能按照这条格言行事:留在国内,以诚信为本!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钢琴还能用;我不关心这个偏激的人!”约翰内斯的想法迥然不同,他处处都想念着利斯科夫,此人不在,整个格尼厄内斯米尔镇就变成一座死气沉沉和阴森森的监狱了。
这样他就遵照管风琴制造师的建议,想要到世界各地去物色另一位为他脚踏风箱的搭档。舅父认为,他的学习已结束,可以在京城托庇于枢密公使,更好地听凭其出谋划策。事情就这样办了。
亲爱的读者,现时的传记作家曾答应给你讲述约翰内斯生活中的第二次转机,就是说,讲讲约翰内斯·克赖斯勒如何丢失了好容易才弄到的一个公使职位,又是怎样从某种程度上说被逐出京城的。可现在呢,他发现提供给他的所有信息少得可怜,而且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缺乏联系,看到这种状况,他气急败坏,拍案而起。
在这期间,说一说下述情况毕竟就够了:克赖斯勒接替他已故的舅父当上公使馆参赞后不久,转眼之间,一个大权在握、头戴皇冠的庞然大物126,突然在京城造访王公,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热忱诚挚地搂在自己的铁臂里,王公从而失去了他生命气息中最好的部分。暴君(其行为,为本性所决定)要求臣民们百依百顺,俯首听命,这样他的种种愿望必定如愿以偿,即使一切都为此陷入了苦难和乱七八糟的局面(实际上也是如此)。某些人发觉同暴君的友谊有点儿令人尴尬,甚至想要加以反抗,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要么承认那种友谊的优越性,要么在国外寻找另一种立场,也许可以从最好的观察角度看清这个暴君。
克赖斯勒也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克赖斯勒虽然是外交人员,但保持应有的廉正清白,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决定要干什么。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向一位深为悲痛又漂亮妇女征求她对公使人员的看法。她在回答中用优美的彬彬有礼的言辞说了许多话,但毕竟从话中只能听到:只要一个公使满怀热情地却又没有专心致志地从事艺术,她对他的评价就不怎么高。
“寡妇中最杰出的人物,”克赖斯勒接着说道,“我要溜之大吉了!”
他已穿上了旅行靴,手里拿着帽子,想要告别时,并非没有伤感,并非没有离别时的痛苦,这时寡妇把大公爵乐队指挥的聘书塞进他的衣袋里。
再作补充说明似乎没有必要了,这位戴孝的女士并非别人,而是女参事本聪,她刚刚失去了女参事的资格,因为丈夫去世了。
当本聪这个时候……值得注意的事情发生了……
[穆尔继续写]蓬托径直向出售面包和香肠的姑娘奔去,我差一点儿被这个姑娘活活打死,因为当时我友好地在她那里伸出爪子去自取食物。“我的鬈毛狗蓬托,我的鬈毛狗蓬托,你要干什么,你要提高警惕,当心这个没有良心的野蛮女子,当心她渴望借助香肠复仇的原则!”我在蓬托后面这样大声叫嚷;可它不理睬我,继续走它的路,我远远地尾随着它,以便它在遇到危险时,我可以马上溜之大吉。来到姑娘那张桌子前,蓬托靠着两只后脚高高地站立起来,围着姑娘欢蹦乱跳,跳得非常优雅,姑娘见了非常开心。她唤它到自己身边。它遵命来了,把头搁置于她的怀里,再次蹦跳,快乐地吠叫,再次围着桌子跳跃,稍稍嗅一嗅,友好地瞅着姑娘的眼睛。
“听话的鬈毛狗,你想要吃香肠吧?”姑娘这样问道,当蓬托优美地摆动尾巴,高声地欢叫时,她拿起一根又好看又粗大的香肠递给蓬托,此事令人吃惊不小。蓬托似乎要表示感谢,还跳了一个简短的芭蕾舞,然后叼着香肠,赶快来追我,说了“喏,吃吧,恢复一下精神,我最亲爱的朋友!”这些友好的话后,就把香肠给我留下来了。在我吃完香肠后,蓬托邀约我跟它走,它想要把我带回到亚伯拉罕师傅那儿去。
我们俩并排地慢悠悠地走,这样我们可以一边悠然自得地漫步,一边进行理性的交谈而不感到吃力。
“我看出来了,”交谈开始时我这样说,“亲爱的蓬托,你远比我熟悉处世之道。我永远也无法打动那个野蛮女子之心,而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请原谅我的直率!你对待那个卖香肠女子的整个所作所为,有些地方与我天生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我指的是某种卑躬屈膝的逢迎拍马,是对自尊心、自信心和高贵本性的违背。善良的鬈毛狗,那样友好地行事,那样疲于奔命、气喘吁吁地去施用那种进攻性的手腕,那样低三下四、俯首帖耳地向人乞求,就像你做的那样,我是决不会做的。即使是在饿得要命的时候,或者见到某种特殊食品就馋涎欲滴的时候,我也只是满足于跳到师傅背后的椅子上,通过一种温和的呼噜声来暗示我的愿望。即使是这样做,与其说是请求(师傅)发善心行善事,毋宁说是唤起师傅回忆起他已承诺关照我需求的义务。”
蓬托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开始说道:“哦,我的好雄猫,你可能是个能干的文学家,你对一些我一窍不通的事情,了解得很透彻,而对本来的生活却一无所知,因而会对它造成破坏,因为处世之道和经验你都完全缺乏。首先,在你享用香肠之前,你也许会有另一种评论,因为饿肚子的人远比吃饱饭的人听话和顺从;其次,你对我的所谓卑躬屈膝的看法是大错特错了。你不是不知道,欢蹦乱跳使我非常开心和快乐,我时常孑然一身也蹦跳起来。我在众人面前表演我的技艺,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运动,而令我格外高兴的是,傻瓜们却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找到特殊的乐趣,只是为了逗他们快乐和高兴。是的,他们就是这样认为的,尽管另一种企图显然存在。亲爱的,你刚刚了解到那个活生生的事例。尽管那位姑娘未必马上看出,我那样表演只是为一根香肠的缘故,但她十分高兴,因为我给她这个陌生人表演我的技艺,她这样的人能对表演作出评价,正是在这样高兴的时候她做了我企图要达到的目的。老于世故者必定懂得,凡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做的事情,要设法给大家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是为他人,为大家而做的,随后人们会相信自己责无旁贷并甘心情愿去做老于世故者打算得到的一切事情。某些人样子显得讨人喜欢、殷勤、谦虚,仿佛只是为满足他人愿望而活着,其实心目中只有他的亲爱的自我,其他人都不自觉地热心为他这个自我效劳。由此可见,凡是你喜欢称之为卑躬屈膝、阿谀逢迎的事,无非是八面圆通之举动,这种举动,建立在认识并且愚弄他人的愚昧无知的基础之上。”
“哦,蓬托,”我回答道,“你是个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让我重复说一遍,你对生活的理解比我好,但尽管如此,我却无法相信,你那稀奇古怪的技艺会给你本人带来欢乐。起码你那次表演的可怕技艺,我看见了非常难受:你当着我的面给你的主人叼来一块美味可口的烤肉,烤肉在牙齿之间清洁地叼着,在你的主人没有向你挥手示意同意之前,你不敢从中享用一丁点儿。”
“告诉我吧,”蓬托询问道,“告诉我吧好穆尔,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我答道,“你的主人和亚伯拉罕师傅,对你赞不绝口,给你撂下满满一碟烤肉,你胃口好得惊人,把它通通吃个精光。”
“那好吧,”蓬托继续说,“那好吧,亲爱的雄猫,你以为我吃了叼着的一小块烤肉后还会得到一大份食品,总之得到烤肉吗?哦,少不更事的小子,你得好好学习,要占大便宜,就不要怕吃小亏。令我奇怪的是,你虽然读了那么多书,居然不知道什么叫作施小惠而得大利,吃小亏占大便宜。我得老老实实向你承认,要是我独自一人在一个角落里碰见一大块美味的烤肉,不会等到我主人的允许,我就肯定会把它吞吃掉,我只会在无人窥视情况下吃掉它。人们在阴暗角落里处事完全不同于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这毕竟是人的本性所决定的。再说,这也是一个从对世界深刻的认识中得出的原则:在小事情上诚实是可取的。”
我沉默片刻,思考着蓬托所说的一些行为准则,忽然想起在某个地方读到过这样的名言:每个人务必这样行事,即他的行为方法可以当作普遍适用的原则127,或者像他希望的那样,大家在行事时都愿意考虑他的意见。我竭力使这个原则与蓬托的处世经验统一起来,结果枉费心机。我想到,蓬托现时对我表现出的一切友谊,居然是损害我的,只可能是着眼于他自己的利益。我不加掩饰地把我的看法说出来了。
“你这个爱开玩笑的小子,”蓬托笑着喊道,“我根本就没有说你!你给不了我好处,也无法伤害我。我不忌妒你那无实用价值的学问,你的所作所为并非我的所作所为,要是你处心积虑要表示你对我的敌意,那你须懂得,不论是力气还是机智敏捷方面,我都比你强。只要我猛然一个跳跃,我那锋利的牙齿使劲一咬,你马上就会在我的利牙下一命呜呼。”
我忽然对我自己的朋友感到非常恐惧,当一条黑色大鬈毛狗按照普通方式友好地向蓬托打招呼,当它们俩用凶险的目光瞅着我,低声地互相交谈,这时我更是魂飞魄散,惊恐万状。
我合上耳朵,缩到一边,然而蓬托在黑色鬈毛狗离开它之后很快又冲我奔来,喊道:“别这样,我的朋友!”
“啊,天哪,”我在惊惶失措中探问道,“刚才那个板着面孔、一本正经的到底是谁?它也许跟你一样都是老于世故吧!”
“我甚至以为,”蓬托答道,“你害怕我善良的伯父,鬈毛狗斯卡拉穆茨吧?你本来就是一只雄猫,现在竟然想要成为一只(胆小如鼠的)兔子。”
“可是,”我说,“你的伯父为什么向我投来那样凶险的目光呢?你们如此神秘,如此可疑地悄悄交谈了些什么?”“没有对你隐瞒什么,”蓬托答道,“不瞒你说,我的老伯父有点儿不大高兴,老年人通常都是如此,都带有些过时的偏见。他对我们聚在一起感到奇怪,因为我们地位的差异,必定禁止我们任何接近。我向伯父保证说,你是个很有教养、性格可爱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有时令我非常开心。这样他就说,我有时可以单独同你聊天,可千万别想方设法把你带到鬈毛狗集会里,因为你耳朵小,只会使你那卑贱的出身暴露无遗,并会被我们干练的大耳朵鬈毛狗看作不体面的,所以,现在,并且永远你都没有资格参加我们鬈毛狗的聚会。我答应伯父的要求。”
要是当时我对我的伟大祖先,身居要职的穿靴子的雄猫、国王戈特利布的密友128有所了解,我就能轻而易举地给我的朋友蓬托证明:任何鬈毛狗集会,都会因为名门望族一名后裔的出席而感到无比荣幸。无奈我当时还未从愚昧无知中走出来,因此我得容忍它们俩——斯卡拉穆茨和蓬托妄自尊大,觉得自己比我高贵。我们,我和蓬托继续往前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位年轻男子在漫步,忽然高兴地大叫一声,就飞快地跑回来,要不是我一个箭步躲到一边,他就会严重地伤害我。另一个年轻男子从街上下来,同样大声喊叫着迎着他走来。现在,他们俩拥抱在一起,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两个朋友,随后在我们前面手拉着手漫步走来,直到两人站着,满怀深情地彼此告别分手。那个在我们面前走来的年轻人,久久地目送着朋友远去,随后快步溜进一幢房子里。蓬托默默地站着,我也是这样。这时候,年轻男子刚才走进去的那幢房子三楼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探头张望,年轻男子站在她背后,两人大笑起来,目送年轻男子刚才与之告别的朋友远去。蓬托抬头望望楼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些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你为什么在这儿停留呢,亲爱的蓬托,我们继续走路好吗?”我这样询问道,蓬托却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便使劲摇头,然后默默无言地继续走路。
当我们来到一座四周有树木环抱、有雕像点缀的优雅广场时,他说道:“我的好穆尔,让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心里老想着那两个在大街上热烈拥抱的年轻人。他们一对犹如达蒙和皮拉德斯那样的朋友。”
“达蒙和皮蒂亚斯129,”我纠正说,“皮拉德斯是俄瑞斯忒斯130的朋友,当后者受到复仇女神和恶魔严厉惩罚时,他每次都是忠诚地穿着睡衣把朋友送上床,并送上具有防治发炎和解除痉挛功效的甘菊茶。我注意到了,好蓬托,你不大熟悉历史。”
“不管怎么说,”鬈毛狗继续说,“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朋友的故事我可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愿意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就好像我无数次地从我的主人那儿听到的那样。除了达蒙与皮蒂亚斯、俄瑞斯忒斯与皮拉德斯这两对朋友之外,也许你会提出第三对来:瓦尔特与福莫苏斯。福莫苏斯也就是那个欣喜若狂地急于与他心爱的瓦尔特重逢,几乎把你撞倒在地的年轻男子。在那儿那幢有明亮玻璃窗的漂亮房子里,住着腰缠万贯的老年会长。福莫苏斯善于借助他出色的才智、机智灵活和令人钦佩的知识讨好老人,使得老人很快就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是自己的儿子。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福莫苏斯突然郁郁寡欢,愁容满面,看样子脸色苍白,体弱多病,一刻钟之内连连发出十次长吁短叹,仿佛想要了此一生;他沉浸在深思默想之中,似乎人世间什么事情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长期以来,老人一直催促这个年轻人向他揭示他心中烦恼的原因,结果枉费心机。后来终于弄清了,原来他爱上会长的独生女儿,至死忠贞不渝。老人起初大吃一惊,把女儿嫁给无职无地位的福莫苏斯一事他有自己完全不同的考虑,但当他见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日益颓丧和消沉时,便鼓起勇气询问自己的千金乌尔丽克,她是否喜欢年轻的福莫苏斯,他是否向她吐露过他的爱。乌尔丽克垂下眼帘,说道,年轻的福莫苏斯完全是出于谨慎和谦虚,虽然没有向她表露过什么,但她早已察觉出他爱她,因为这样的事是可以察觉出来的。她还说,此外她非常喜欢这个年轻的福莫苏斯,要是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的话,要是心爱的爸爸不加以反对的话,并且——总而言之,凡是那些已不再处于含苞初放期的女孩子在这样的时机惯于说的话,乌尔丽克都说了,这样的女孩子想得最多的就是:‘谁将娶你呢?’事后会长对福莫苏斯说:‘我的孩子,昂起你的头来!愿你快乐和幸福,你可以得到她,我的乌尔丽克!’就这样乌尔丽克就成了年轻的福莫苏斯先生的未婚妻了。人人都为这位漂亮而又谦虚的年轻人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唯独一个人为此而陷入悲伤和绝望境地,这就是瓦尔特,他与福莫苏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一起成长。瓦尔特见过乌尔丽克几次面,也说过话并且爱上了她,也许远比先前福莫苏斯烦恼!可我老是谈爱与被爱,却并不晓得你,我的雄猫,是否某个时候坠入过情网,就是说,是否懂得这种感情?”“至于我嘛,”我回答说,“至于我嘛,亲爱的蓬托,我不相信我曾经谈过或者现在正谈着恋爱,因为我知道自己尚未进入许多诗人所描绘的那种状态。其实,诗人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的。但是根据我平日所了解和所读过的东西,其实,爱情无非是一种心理病态,它作为局部的疯狂在人类身上表现在:世人把任何一种东西都看成为与其本来样子全然不同的东西,譬如说,把姑娘用来织补袜子的一个厚厚的东西看作一个女神。不过,亲爱的鬈毛狗,你还是继续谈谈福莫苏斯和瓦尔特这两个朋友的故事吧。”
“瓦尔特,”蓬托这样继续讲述,“热烈地拥抱福莫苏斯,泪汪汪地说:‘你抢夺了我的生活幸福,你倒是幸福的,你会是幸福的,实令我宽慰,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永别了!’随后,瓦尔特走进丛林,来到林中树木最茂密的地方,想要开枪自杀。但由于他在绝望中忘了给手枪装上子弹,因而自尽未遂,所以他只好满足于每天发疯数次,没有终断。一天,正当他跪在乌尔丽克彩色油画——它装在镜框内,挂在墙上——下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时,他多周没有见面的福莫苏斯突然走进来,来到他身边。“可不能这样,’福莫苏斯喊道,一边把瓦尔特搂在他的怀里,‘可不能这样,我无法忍受你的痛苦,你的绝望,我乐意为你牺牲我的幸福。我已放弃了乌尔丽克,我也说服了他的老爸接受你做女婿!乌尔丽克爱你,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你去向她求婚吧,我告辞了!——再见!’他要离去,瓦尔特一把抓住他。他仿佛是在白日做梦,起初不敢相信,直到福莫苏斯从衣袋里取出老会长亲笔写的一张便条,他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便条里大概这样说:‘高贵的小伙子!你胜利了,我不愿意放弃你,但是我尊重你那英雄主义般的友谊,人们可以在古老的粗制滥造作家的作品里读到这种英雄主义。瓦尔特先生品格优良,值得称赞,且职位收入丰厚。要是他愿意向我的女儿求爱,而她又愿意与他结为连理,那么我方面是绝不会反对的。’福莫苏斯果然出门旅行去了。瓦尔特向乌尔丽克求亲,她真的做了瓦尔特的妻子。老会长再次致信福莫苏斯,对他赞不绝口,并且探问道,他是否乐意接受他三千塔勒131的送礼,这笔钱绝不是补偿费,因为他大概知道,这种情况没有补偿可言,而是聊表他内心对他的爱慕之情。福莫苏斯回信说,老人只懂得他微不足道的需求,说金钱无法使他幸福,唯独时间可为他的损失而安慰他,他的损失不能怪谁,而只能怪命运,是命运在忠诚朋友心中点燃起对乌尔丽克之爱的火焰,他只对命运退避三舍,因而根本谈不上什么高尚行为。他的信里还说,此外,他可以接受老人的礼品,条件是:老人把这笔钱赠送给一位可怜的寡妇,这个妇女与他品德高尚的女儿一起在某某地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几经周折,这位孀妇终于被我找到了。她收到了原来为福莫苏斯准备的三千帝国塔勒。此后不久,瓦尔特写信给福莫苏斯说:‘没有你我无法再生活下去,回到我的怀抱里吧!’福莫苏斯照办了,回来后获悉,瓦尔特放弃他那待遇丰厚的工作岗位,条件是:福莫苏斯获得他早就梦寐以求的一个类似岗位,福莫苏斯果然得到了,考虑到乌尔丽克的婚变,尽管有些失望,但生活还是愉快的。整个社区居民都对这两位朋友高尚品德、豁达大度举止之竞赛感到惊讶,他们的行为成了从一个早已消逝的美好时代传来的回声,成了唯有品德高贵英才才能具有的英雄主之典范。”
“事实上,”蓬托沉默不语时,我开口说话,“事实上,根据我所读过的所有东西,瓦尔特和福莫苏斯必定是高贵、坚强的人物,他们彼此为对方作出忠诚的牺牲,而对备受你称赞的处世哲学,必定是一窍不通的。”
“嗯,”蓬托幸灾乐祸地微笑着答道,“问题要看……有些情况还得补充说说。这些情况,城里人并没有注意到,我是部分地从我的主人那儿了解到,部分地是我自己窃听到的。福莫苏斯对老会长千金的爱,如同老人认为的那样,也不一定怎么坏,因为这个青年男子在这种麻木不仁激情的最高阶段中,在整天绝望后,并没有停止每天晚上去探访一个漂亮、俊俏的制帽女工。可是当乌尔丽克成了他的未婚妻之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天使般温柔的姑娘具有这种独特的才能:在适当的时机突然把自己变成为一个小撒旦。除此之外,他从可靠来源获得令人不快的消息,说乌尔丽克小姐在京城里,在谈情说爱与如何获得爱情幸福方面,已取得了丰富、独特的经验。现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宽宏大量思想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受这种高尚的思想驱使,他把富有的未婚妻转让给朋友。瓦尔特曾在公开场合看见过盛装打扮、光彩照人的乌尔丽克,确实糊里糊涂地爱上了她。而在乌尔丽克方面,在福莫苏斯和瓦尔特两人中间,不论是谁做她的丈夫,她都无所谓。瓦尔特确实有个收入丰厚的岗位,但在管理上他干了欠考虑的蠢事,不能不看到在短期内将被撤职。因此,他打算早点提出辞退以有利于他的朋友。并通过这样一个具有最高贵思想一切特征的举动,去挽回他自己的名誉。用精致纸包起来的这三千塔勒,交给了一位非常正派的老妇,她时而以那位漂亮的制帽女工的母亲,时而以其姨母,时而又以其女用人的身份出现。在收受礼金这件事情上,她以双重身份出现:先是作为女工母亲接受金钱,随后,在转交这笔钱和领取丰厚日薪时,作为女工的用人。你认识这位青年女工,亲爱的穆尔,因为她刚才与福莫苏斯先生一起向窗外张望。再说,他们两人,福莫苏斯和瓦尔特,早就懂得在表现高贵思想方面如何战胜对方。为了避免想到吹捧,他们长期避免见面,所以,他们今天在街上偶然碰面时,相互的问候就显得那么真诚热烈。”
就在这片刻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嘈杂声。人们四处乱跑,奔走呼号:“失火啦!——救火啦!”晾晒青饲料的木架子在街上被撞成碎片,车辆辘辘地驶过。滚滚浓烟和烈火从离我们不远的一幢房子窗口里涌出。蓬托飞快地向前奔跑,而我则惶恐不安地爬上一架靠着一幢房子的高梯,很快就爬到屋顶上,十分安全。突然我觉得……
[废书页]“完全出乎意料,”王公伊雷诺伊斯说道,“几乎是既没有询问一下内廷总管,也没有向值班的侍从官打个招呼——我在私下里对您说,亚伯拉罕师傅,此事切勿到处散播——几乎是没有通报一声。蠢驴们在前厅里玩喷嘴状胡子。这种玩耍是个很坏的恶习。负责摆餐具的侍者碰巧正跨进门槛时就撞见他,一个穿燕尾服的人,询问道,这位先生是谁,他要给这位先生端上什么东西,为他提供怎样的服务。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他的,他是个非常规矩的人。您不是说过吗,他通常绝不是一个完全普通的音乐家?甚至还有些身份地位呢?”
亚伯拉罕师傅斩钉截铁地说,诚然,克赖斯勒往日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生活,这种环境甚至允许他在王公的餐桌用餐,只是富有摧毁力的时代风暴把他从这种环境中赶走。另外,他希望,让那块他已扔进历史的面纱继续蒙着,不要掀开。
“那就是说,”王公接着说,“那就是说,出身贵族,也许是男爵,伯爵,也许甚至是……我们不必在不切实际的梦幻般的希望方面走得太远!在神秘莫测之类的事情上,我有弱点!法国大革命后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侯爵夫人生产火漆,伯爵编织睡帽,普普通通、浅薄无知的绅士只愿编织网状织物,人们在大型化装舞会上很开心。是呀,我们还是继续谈谈克赖斯勒先生吧!本聪善于交际,她夸奖他,把他介绍给我,她做得对。把帽子夹在腋下,从这一举止我马上就看出他是个有教养、声音优美纯正的男子。”
王公对克赖斯勒的外表还补充说了几句赞美之词,因此,亚伯拉罕师傅便深信他的计划必将成功。也就是说,他打算把他这位知心朋友作为乐队指挥安插到这帮高傲自负的廷臣行列里来,让他留在锡哈茨魏勒镇上。可当他重新提起这桩事情时,王公坚决地回答说,此事毫无希望。
“您自己说说,”他随后继续说,“您自己说说,亚伯拉罕师傅,要是我把他封为乐队指挥,从而成为我的官员,能否把这位可爱的男子拉进我的亲密的家庭圈子里来呢?我可以封他为一个内廷副官,让他当庆祝活动或者戏剧演出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不过这个男子很懂得音乐,并且,正如您说的那样,也很熟悉戏剧事业。但我要坚持我那在天国安息的父亲提出的原则,天哪,他总是声称,演出活动领导者和组织者不必精通他所代理的事情,因为他通常非常操心此事,并对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员的兴趣远远大于演员、音乐家,等等。”因此,克赖斯勒先生便保留着异国他乡乐队指挥的面具走进了王公的宫廷,事实上他仿效了一位颇有气派人物132的先例,此人早些时候戴着一个可耻的古罗马演员的可耻面具,带着最能逗人发笑的丑态,去把最上流的社团逗乐。
“哎,”王公对想要离开的亚伯拉罕师傅喊道,“哎,从某种程度上说,既然您似乎要让克赖斯勒先生当代办,那我不瞒您说,他做的两件事情我不大喜欢,这也许大多由于习惯缘故。头一件事,在我与他说话时,他就愣乎乎地凝视着我的面孔。我可有一双受人尊敬的眼睛,就像从前腓特烈大帝133那样,眼里能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要是我一边冲他(她)射出令人发抖的目光,一边责问道,是否哪一个mauvais sujet134又犯过错误或者吃掉了杏仁泥啦,宫中侍从侍女,没有一个敢抬头仰望的。可是克赖斯勒先生呢,我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看他,但他不仅满不在乎,反而以一种方式对着我微笑,弄得我自己不得不垂下眼帘。另一件事情是:这个男子说话、答话和继续交谈的方式都是这样独特,弄得我有时以为自己所说过的话很像样了,结果恰恰并不太像样,这样我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成了一名阿斗了,师傅,这样的事实令人不堪忍受,您得关照一下,让克赖斯勒先生以后不要这样做或者戒掉这种陋习。”
亚伯拉罕师傅答应王公伊雷诺伊斯向他提出的要求,正再次想要离开时,王公仍然提到黑德维佳公主对克赖斯勒的特殊反感,说这个女孩子一个时期以来为稀奇古怪的梦幻和幻觉所折磨,所以御医建议明年春天采用乳清疗法135。黑德维佳现在有一种离奇的想法,认为克赖斯勒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一有机会就会惹是生非,制造种种祸害。
“您说说,”王公说道,“您说说,亚伯拉罕师傅,有理性的人是否会有严重精神错乱的蛛丝马迹呢?”亚伯拉罕答道,尽管克赖斯勒精神失常与他本人一样少见,不过有时候他的举止还是有些怪异,处于一种几乎可与哈姆雷特王子相对照的状况,因此他的情况也就更有意思了。“据我所知,”王公继续说,“青年哈姆雷特是个优秀的王子,出生于一个古老的有名望的君主王族,只是偶尔有这种奇特古怪的念头,就是宫廷上上下下,都应懂得吹笛子。高贵的人物适宜于做稀奇怪异的东西,这会增加人们对他们的尊敬。在一个没有名望和社会地位的人那里被称为荒诞不经的东西,而在高贵人物那里则被看作一种令人开心的非凡思想导致的恶作剧必定引起惊叹和钦佩。克赖斯勒先生应好好地继续走正路。但要是他想一丝不苟地模仿哈姆雷特王子,那也是一种奋发向上的美好追求,这也许主要是由于他对音乐学习的爱好促成的。要是他有时举止奇特怪异,那是可以原谅他的。”
看样子,仿佛亚伯拉罕师傅今天没法走出王公的房间,因为他刚一打开门,王公就又唤他回来,他想要知道,黑德维佳公主对克赖斯勒那稀奇的反感是怎样引起的。亚伯拉罕师傅讲述了克赖斯勒头一回在锡哈茨宫廷公园见到公主和尤莉娅时的情形,并且认为,乐队指挥当时的激动心情势必对一位神经脆弱的女士引起反感的效果。
王公带着激动的情绪暗示,他希望克赖斯勒先生不是真的徒步到了锡哈茨宫廷来,而是让车子停在公园这儿或那儿宽大的马路上,因为只有卑鄙的冒险家才习惯于徒步旅行。
亚伯拉罕师傅认为,人们虽然对一位勇敢军官的事例136记忆犹新,他从莱比锡步行到锡拉库萨,期间没有一次让人给靴子换底,而就克赖斯勒来说,他确信真的有一辆车子停在公园里。王公对师傅的解说感到满意。正当这些交谈在王公房间里进行时,克赖斯勒在女参事身边坐在那架当时由技艺高超的南内特·施特赖希137制造的漂亮钢琴前,用钢琴为尤莉娅伴奏格鲁克138《伊菲格尼亚在奥利斯》中Klyt?mnetra演唱的那段热情满怀的咏叹调。
克赖斯勒的传记作者如果要把他的主人公的画像描绘得贴切,符合实际,那他不得不遗憾地把他写成一个奇特古怪的人,尤其是对音乐的狂热方面,冷静的观察者常常会觉得他几乎像个疯子。他已不得不把其放纵的惯用语补记下来:“在尤莉娅歌唱时,所有渴望爱情的痛苦,所有甜蜜梦幻的狂喜,希望,渴望,好像滚滚波涛横穿森林又落下去,犹如清凉的露珠滴入香气四逸的花萼,进入谛听夜莺的胸怀里。”由此看来,克赖斯勒对尤莉娅唱歌的评价似乎并不太高。不过这位传记作者借此机会可以向亲爱的读者保证,尤莉娅的歌唱——真可惜,他自己从未听她演唱过——必定是有些神秘,不可思议,十分美妙。那些非常正派的人,不久前才让人把辫子剪掉,经受了上一次重大的诉讼事件,一次疑难怪病或者对一位年轻的斯特拉斯堡美食139烹制新手的应有考验,并且在剧院里接触到格鲁克、莫扎特、贝多芬和施蓬蒂尼140的作品时,心态依然保持应有的平和,是的,正是这样的一些人经常保证说,他们觉得尤莉娅·本聪小姐的歌唱与众不同,极为独特,他们却无法说,到底如何独特。他们感到有些忧心忡忡,这反而使他们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舒适感,他们时常干出一些蠢事,其举止犹如年轻的幻想家和诗歌炮制者。此外,还得提及一下,有一回,尤莉娅在宫廷里唱歌,王公伊雷诺伊斯听见后连声叹气,可以听得见,唱歌结束后,直冲尤莉娅奔去,拿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上,带着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姐!”内廷总管敢于声称,王公伊雷诺伊斯的的确确吻了小姑娘尤莉娅的手,亲吻时他的眼里流出了几滴眼泪。但是遵照宫中首席女教师的建议,内廷总管的说法作为不合时宜和违背宫廷利益的东西而被压下去了。
尤莉娅有一副银铃般的嗓子,声音十分洪亮清脆,带着感情,带着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的激情歌唱,她的心田里也许蕴藏着美妙的不可抗拒的魔力,今天她也施用了这种魔力。她歌唱时,每个听众都屏息静气地听,每个人都为甜美的不可名状的精神痛苦而感到心里憋闷,过一会儿,当她结束歌唱时,爆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唯独克赖斯勒呆呆地、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把身体靠在背椅子上;随后他轻轻地和慢慢地站立起来,尤莉娅转身望着他,她的目光显然在询问:“到底唱得怎么样?”克赖斯勒把手按在胸口上,带着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尤莉娅!”然后低着脑袋溜到由女士们组成的圈子后面,这时她垂下眼帘,两颊绯红。
女参事本聪经过一番努力,才促成黑德维佳公主在一个她必定遇见乐队指挥克赖斯勒的交际晚会上露面。女参事严肃认真地向她指出,仅仅因为一个男子的行为方式活像价值低廉的钱币,仅仅因为他怪僻的个性时有表现,仅仅因此而躲避他,那是幼稚可笑的。听了本聪的劝说后,公主才肯做出让步。此外,克赖斯勒也找到了同王公接触的门路,所以他今后不可能再坚持他那奇特的顽固态度了。
黑德维佳公主在整个交际晚会上善于巧妙地玩弄种种花招,搞些名堂,结果她的这一套在心地善良、易于顺从妥协的克赖斯勒身上果然奏效了;他设法与她和好,尽管费尽力气,却无法接近她。她善于用狡猾的策略去对付最灵活的权术。本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当公主现在蓦地突破女士们的圈子,径直冲乐队指挥走去,就更加引起她的注意了。这时克赖斯勒正陷入了深思默想之中。公主主动跟他搭讪,问他是否独自一人对尤莉娅赢得的满堂喝彩竟毫无表示,无话可说,这时她的话方把他从梦中唤醒。
“最仁慈的公主,”克赖斯勒带着流露出内心激动腔调答道,“最仁慈的公主,按照著名作家们卓有成效的意见,享受永恒幸福的亡灵,只以思想和目光来取代说话。我呢,我以为我是在天堂里!”
“这么说来,”公主微笑着答道,“我们的尤莉娅是一位光明的天使,因为她能够为您打开天堂的大门。现在我却请您离开天国一会儿,听听一个可怜的尘世孩子的声音,我就是这样的孩子。”
公主暂停说话,仿佛她期待着克赖斯勒说点什么。但因为他用炯炯的目光默默无言地瞅着她,她便垂下眼帘,迅速转过身去,这样她那条轻轻地围上的围巾便从肩膀上飘垂下来。克赖斯勒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正在飘落中的围巾。公主站着不走了。“您让我们,”随后她用一种没有把握、犹豫不定的声调说道,仿佛她内心正在为某个决断激烈斗争着,很难开口说出她内心的决定,“您让我们完全客观、实事求是地谈论富有诗意的事情吧。我知道,您在给尤莉娅上声乐课,一个时期以来,她在嗓音训练和演唱方面已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就给了我一线希望,那就是您有能力,甚至把一个像我这样中不溜儿的才能提高上来。我以为——”
公主的话顿住了,满脸通红。本聪参与进来交谈,郑重地保证说,公主要是说她的音乐才能中不溜儿,那是非常错误的,因为她钢琴弹奏非常出色,唱起歌来非常富有表现力。公主在陷入窘态时,克赖斯勒突然觉得她极其可亲可爱,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友好的惯用语,最后表示,如蒙公主赏赐他机会,在音乐研究方面竭尽全力帮助,那他不胜荣幸。
公主显然非常高兴地注意听乐队指挥讲话,他讲完话后向本聪投去的目光,令公主在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面前感到异常羞怯,这时她低声说:“是的,是的,本聪,您说得对,我常常是个幼稚可笑的孩子!”话音刚落,看也不看,她就伸手去抓那条克赖斯勒一直还在手里拿着,现在正递给她的围巾。连他也不清楚,在交接当中,他是怎样碰到公主的手的。但是脉搏的猛烈跳动牵动了他所有的神经,他仿佛失去了知觉。
克赖斯勒听见了尤莉娅的声音,就仿佛看见一条划破层层乌云的光束。“我应该,”她说道,“我应该还要多唱些,亲爱的克赖斯勒,大家不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想试唱您不久前给我弹奏过的那悦耳动听的二重唱。”“您不该,”本聪接过话头说,“您不该拒绝我的尤莉娅的要求,亲爱的乐队指挥,坐到钢琴前去吧!”
克赖斯勒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到钢琴旁弹出二重唱最初的和弦,仿佛如痴如醉。尤莉娅开始唱:“Ah che mi manca l'anima in si fatal momento”141这儿有必要说一说,这首二重唱的歌词按照意大利的方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一对恋人依依惜别之情;momento自然地与sento和tormento押韵,并且像成百首类似的二重唱那样,它也不乏Abbi pietade o cielo和pena di morir142这类的词句。在这期间,克赖斯勒在心潮澎湃、万分激动之际,曾以极大的热情为上述歌词谱曲,在演奏时,每个上帝只给了他两只还可以的耳朵的听众,势必不可抗拒地被这种热情迷住。这首二重唱,被给予与这类最热情作品平起平坐的地位,由于克赖斯勒只追求眼下最高的表现力,而不是追求被女歌手理解为完全从容不迫和无拘无束的东西,所以在演唱开始定音定调时,就陷入了困境。这样就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尤莉娅羞羞答答地,带着几乎是没有把握的嗓音开始歌唱,而克赖斯勒开始弹奏时同样好不了多少。不过他们俩的声音很快就在声乐波涛上提高,犹如两只闪烁光泽的天鹅,时而想要振翅高飞,飞进金光四射的云层,时而在汹涌澎湃的和音洪流里,在甜蜜的爱之拥抱中垂死地下沉,直到深深吸气后发出的叹息宣告死亡临近,在剧烈疼痛中喊出一声永别性的再见,犹如从裂开的胸口中的一股血的泉水。
在场观看演奏和演唱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不为这部二重唱所深深打动,许多人热泪盈眶,甚至本聪也承认,她本人在剧院里观看任何一个表演得好的告别场景时还没有感受过类似今天的感人情景。大家对尤莉娅和乐队指挥赞不绝口,赞叹不已,说他们俩内心充满真正的激情,对这首乐曲的评价也许比它应受到的还要高。
在演唱过程中,黑德维佳公主尽管竭力使自己显得平静,甚至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大家还是觉察出她内心的激动了。在她旁边坐着宫廷贵妇的一个小女孩,两颊通红,啼笑皆非的样子。公主低声地对她说了各种各样的事,除了几个在恐惧不安中说出的宫廷中惯用的客套词儿外,得不到对方任何其他的回答。也甚至对坐在另一边的本聪也悄悄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她根本没有听二重唱似的。可是本聪按照其严肃的态度,却请求她在二重唱演唱结束之前停止交谈。但此刻公主气得满脸通红,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地大声说话,声音盖过了现场全部观众的赞扬声:“请允许我说说我的意见。我承认,二重唱作为乐曲有它自身的价值,我的尤莉娅演唱得也出色,然而在一个无拘无束、愉快的社交圈子里,大家理应进行友好的交谈,相互提建议,说说话,唱唱歌,就好像一条在花坛间穿过的潺潺溪流一样。在这样的圈子里,大家谈那些令人心碎欲裂的事,谈谈其强大的摧毁性影响人们又无法消除的稀奇古怪事情,这样做不是合情合理的吗?我竭力防止那种来自阴间的怪异痛苦进入我的耳朵和心田,克赖斯勒借助他那种很容易伤害我们心灵的讽刺艺术,把这种痛苦化为乐音,但是没有人愿发发善心接纳我。乐队指挥,我乐意为了您的讽刺(艺术)而放弃我的弱点,愿意承认,完全是您的二重唱的恶劣影响使我病倒了。契玛罗萨和帕伊谢洛的乐曲143,真正是为社会创作的,难道不存在这样的作曲家吗?”
“哦,上帝,”克赖斯勒喊叫起来,其时他脸上的肌肉出现形形色色的颤动,每当幽默在内心中萌发时,总是出现这样的情状,“哦,上帝,最仁慈的公主!我这个最可怜的乐队指挥,完全同意您那善良的高见!试问,怀着一颗充满忧郁、充满痛苦、充满狂喜之心,而不是围着厚厚的精美舒适大方的大披肩走进社交界,这难道不是违背一切习俗和衣着规矩吗?所有各处都有着美好声誉的消防站,到底是否具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住这儿那儿熊熊燃烧起来的石油大火之火势呢?要是人们把那么多的茶水,那么多的糖水,那么多的正派交谈,是的,还有那么多的悦耳吹奏都冲洗下去,可是,这个或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纵火犯也能够成功地把一支康格里夫式的火箭144投入世人的心中,火焰蹿起,火光冲天,清澈明净的月光从未有过如此的亮度!嗯,对啦,最仁慈的公主!没错,是我,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乐队指挥,可耻地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二重唱犯下了滔天大罪,它犹如带有形形色色照明弹、黑色火箭、烟火壳体和大炮落地的轰隆声的地狱烟火,穿越了整个社会,而我遗憾地发现,处处都烧了起来!哈!——失火啦——救火啊——救命啊!消防站着火——喷水——帮个忙,救命啊!”
克赖斯勒冲向乐谱箱,从钢琴底下把它提起来,打开它,四处扔乐谱,抽出一份总谱来,那是帕伊谢洛的《磨坊姑娘》,坐到钢琴旁,开始弹奏著名的漂亮磨坊姑娘的重复乐段:“磨坊姑娘拉歇丽娜”——磨坊姑娘随着乐声出场。
“可是,亲爱的克赖斯勒!”尤莉娅既羞怯又害怕地说。
然而克赖斯勒双膝在尤莉娅面前跪下,恳求道:“最珍贵、最迷人的尤莉娅!您怜悯一下这儿这个尊贵社交团体吧,请您把安慰注入失望的心田,您来演唱拉歇丽娜!要是您不唱,那我只好在您的眼皮底下坠落绝望的深渊,此刻我就在绝望的边缘上,您虽然抓住无可救药的Maitre de la Chapelle145燕尾服的燕尾,并好心地呼喊:‘哦,约翰内斯,留在我们这里吧!’但白费力气,因为他已坠入阿谢隆河146,并敢于在魔鬼的披巾舞中展示最优美的舞步:因此您唱吧,高贵的小姐!”
尤莉娅接受了克赖斯勒的请求,果然唱起来,虽然看样子有几分不大情愿。
磨坊姑娘那段重复乐段一唱完,克赖斯勒就马上开始弹奏公证人与磨坊姑娘合作那段著名、滑稽的二重唱。
尤莉娅的歌唱,在声音和方法方面,完全倾向于严肃和激昂,虽然如此,在她演唱滑稽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本身极具魅力和极为可爱,这时候还是有一种情绪可供她使用。克赖斯勒曾把意大利滑稽歌剧演员那奇特却具有无法抗拒吸引力的表演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此事今天看来几乎有些太夸张了,因为克赖斯勒的嗓音并非那种为最高的戏剧表现力插进千百种微小差别的嗓音,所以他在演唱时做出稀奇古怪的鬼脸,使得大加图147也会捧腹大笑起来。
这就免不了大家大声欢呼,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哄堂大笑。
克赖斯勒欣喜若狂地亲吻尤莉娅的手,她闷闷不乐地快快把手抽回来。“唉,”尤莉娅说道,“唉,乐队指挥,我根本无法习惯您那变化无常的怪脾气,我想称之冒险的脾气!这种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极大飞跃,实令我心如刀绞!亲爱的克赖斯勒,我请求您啦,当最深切的忧郁之声仍在我的心中产生共鸣时,别再要求我怀着深深的激情去唱滑稽可笑的东西,尽管我还能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听。我知道,我能够做到,能够唱,但这会使我疲惫不堪,染上疾病。您别再要求我这样做吧!亲爱的克赖斯勒,这您就答应我吧,好吗?”
乐队指挥正要回答,这时公主却纵情地热烈地大笑着拥抱尤莉娅,拥抱之热烈和放纵,超越了某个首席女教师认为是合适得体并对此可以负责的程度。
“来,投入我的怀抱,”公主喊叫道,“你是所有磨坊姑娘中最妩媚可爱、声音最优美、最风趣的一个!你令全世界所有的男爵、代理官员和公证人都感到神秘,不可思议,并且甚至……”她还想要说的话,湮没在她重新爆发的哈哈大笑中。
随后公主迅速转向乐队指挥:“您已经同我完全和解了,亲爱的乐队指挥!噢,现在我理解您那从内心中涌现出来的幽默。它是可贵的,事实上也是可贵的!高贵的生活,只在不同的感受,敌对的感受的矛盾中出现!谢谢您,衷心地感谢!我允许您亲吻我的手!”
克赖斯勒抓住她伸给他的手,脉搏再次突突地跳动,虽然跳得没有此前猛烈,这就迫使他在把柔弱、没有戴手套的手指按在嘴上之前,迟疑了片刻,一边如此彬彬有礼地鞠躬,仿佛他仍是公使馆参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触摸到贵族小姐的手时,不知怎么搞的,他感到这种肉体的感受时常可笑。“归根结底,”公主离开他后,他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公主像是一种莱顿电容瓶148,借助电击随心所欲地狠揍正派老实的人!”
在大厅里,公主欢蹦乱跳,又笑又哼唧“磨坊姑娘拉歇丽娜”,亲热地拥抱和亲吻时而这个,时而那个女士,郑重地保证说,她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快乐过,这归功于精明能干的乐队指挥。这一切引起生性严肃的本聪极大的反感,她无法容忍公主这样做,终于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黑德维佳,您这可不行,这是什么样的一种举止!”
“我以为,”目光炯炯的公主回答说,“我以为,亲爱的本聪,今天的事,我们让乐队指挥去管,大家睡觉去!是的,睡觉去,睡觉去!”说着,她就去招呼她的车子。
如果说公主从欣喜若狂中出来漫游,那么尤莉娅在这期间表面上很平静,但其实是默默地生气,闷闷不乐。她手支撑着头,坐在钢琴旁,显然脸色苍白,忧郁迷离的眼睛表明,她的烦恼已转化为肉体的痛苦了。
甚至克赖斯勒那金光闪闪的幽默火焰也熄灭了。他躲避任何交谈,迈着轻步摸索着走向门口。本聪拦着他的路。“我不知道,”她说道,“我感到今天自己的情绪格外恶劣……”
[穆尔继续写](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悄没声儿的,一股略带甜味的香气,我也不知道,从怎么样的美味可口的烤肉,穿越屋顶上翻滚的淡蓝色云彩传来的,妩媚可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在飒飒作响的晚风中沙沙地响着:“穆尔,我亲爱的!你在哪儿待了那么久?”
是什么东西,以狂喜的战栗
使令人憋闷之心颤抖;
让思想飞上九重霄
是欢乐神灵的预感吗?
是的——跳动起来吧,你这颗可怜之心,
振作起来去干大胆的举动,
令人沮丧的死亡痛苦,
已转变为欢乐和诙谐,
希望尚存——我闻到了烤肉的香味!
我就这样唱着,不顾火灾引起的喧闹声,沉醉于美梦中!然而在这儿楼顶上,仍有我已投身其中的怪诞世界生活的可怕幻影跟踪着我。因为转眼之间,就从烟囱里钻出那些奇特怪物中的一个,世人称其为扫烟囱者。刚刚一见到我,这个黑色的调皮鬼就吆喝道:“快,快,猫!”说着把扫帚朝我投来。我手疾眼快,躲开投来的扫帚,越过毗邻的屋顶,跳到下边的屋檐水槽里。然而,当我获悉,我现在是在我精明能干的主人的屋顶上的时候,谁能描绘我的惊讶,是的,我的惊喜呢。我打算麻利地从小天窗穿越小天窗,然而所有小天窗都关着。我提高嗓门,却白费力气,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声。期间,从熊熊燃烧着的房子里卷起一团团的烟云,喷出的水柱咝咝作响,众人的呼喊声乱成一团,火焰似乎越来越猛,越来越危险。就在这个时候,小天窗打开了,穿着他那身黄色睡衣的亚伯拉罕师傅,从窗里向外张望。“穆尔,我的好雄猫穆尔,你终于回来了——进来,进来吧,小灰皮毛!”师傅见到我时,他就这样高兴地嚷道。我不忘对他做出可供我使用的所有示意动作,也让他看出我的喜悦:这是我们庆贺重逢的一个美好时刻。当我跳进屋顶阁楼来到他身边时,师傅抚摸我,我感到心情舒畅惬意,便发出温和甜美的呼噜声,世人带着讽刺口吻,用“异想天开”这个词来描述它。“哈哈,”师傅笑着说,“哈哈,我的孩子,你现在感到愉快,因为你从长途漫游回到了老家,也许不知道我们现在处境危险。我几乎想做像你这样一只幸福的不伤人的雄猫,火灾和消防队员关它个屁事,它也没有家具可烧毁,因为它本身就是唯一能活动的工艺品,受它不朽的思想所控制。”
说着,师傅抱着我下来进入他的房间。
我们刚一进房间,洛塔里奥教授就跟着闯进来,他后面还有两个男子尾随着。
“这可不行,”教授嚷道,“这可不行,天哪,师傅!大火已烧到房顶,您处于万分危险之中。您允许我们把您的东西搬走吧。”
师傅干巴巴地解释说,处于这样的危险之际,朋友们蓦然激发出来的热情,其破坏性远比危险本身大,因为,尽管以较好方式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东西,通常都是损坏了。早些时候,他本人曾满怀着善意的热情,为一位遭大火威胁的朋友,把相当多的中国瓷器从窗口扔出去,以免让火烧坏。而要是他们愿意冷静地帮忙把三顶睡帽、几件灰色外套和其他一些衣服,其中尤其注意把一条绸裤,连同几件衣物装进一个箱子里,把书籍和手稿装进几个筐子里,但切勿动他的打字机,要是那样的话,他是很高兴的。如果随后大火烧上屋顶,他甘愿与家具一起同归于尽。
“不过首先,”他这样结束他的讲话,“不过首先允许我用食品和饮料,给我家之常客和室友恢复一下精神,它从远途旅行归来,疲惫不堪,你们可以随后帮忙干活!”
大家哑然失笑,原来他们发觉师傅所说的家庭常客和室友,并非别人而是指我。
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在屋顶上用满怀期盼的甜美声音表达的美好希望,完全实现了。
待我精神恢复后,便把我放进一个筐子里,在我旁边,这儿还有地方,他放了一碗牛奶,然后细心地把筐盖上。
“你安静地等待着,”师傅说道,“你安静地等待着,我的雄猫,待在这黑暗的住处,看我们以后情况会怎样,为了消磨时间,你可慢慢地小口品尝你喜爱的饮料,因为你要是在房间里四处蹦跳或者徘徊踱步,那他们就会在抢救东西的忙乱中把你的尾巴和大腿踩断。要是你想要逃之夭夭,那我就会把你带走,以免你像以前那样再次迷路。你们不相信吧,”师傅现时转向其他人,“你们不相信吧,危难中最尊敬的先生和救助者们,筐里这个灰色的小家伙,是一只绝顶聪明的雄猫。探索博物学的加尔149门徒们声称,一般地说,接受过普通教育的雄猫,虽有出色的器官,嗜杀成性,偷窃成癖,调皮捣蛋,爱搞恶作剧,等等,但都完全缺乏辨别方向的能力,一旦迷了路,就永远找不到老家,可我的好穆尔却是一个光辉的例外。多天来,我为它不在身边而感到难过,为它的走失感到十分深切的哀伤。今天,它刚刚回来了,而且,正如我有理由估计的那样,还利用屋顶作为开心的艺术之路。这个善良的家伙以行动表明,它不仅富有聪明才智,而且对其主人无比地忠诚和亲密,所以我比以前更加喜欢它了。”师傅的夸奖令我异常高兴,我怀着欣慰的心情,觉得自己比我的整个种群都优秀,比一大批误入歧途、缺乏辨别方向能力的雄猫都高明。我觉得奇怪的是,我自己没有完全看出我那非凡的才智。虽然我也想到,其实年轻的蓬托使我走上返回老家的正确之路,烟囱清扫工人,那扫帚的投掷使我爬上了合适的屋顶,然而期间我却认为,丝毫不可怀疑我目光的敏锐和洞察力,不能怀疑师傅给予我的夸奖之真实性。如上所述,我感到了我的内在力量,而这种感受为那种真实可靠性给我提供了保证。我曾经读到过或者听某人讲到过,不应得的比应该得到的赞扬,更使人大喜过望,使受赞扬者更为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这种情况只适用于人类,聪明的雄猫摆脱了这种愚蠢言行的约束。我确信无疑:也许没有蓬托和烟囱清扫工人,我也能找到回家的归途;甚至两者只会搞乱内心的正确思路。年轻蓬托用来自吹自擂的一丁点儿处世之道,我以别的方式也得到了,虽然我与这条可爱的鬈毛狗,与这个aimable roúe150共同经历的某些事件,给我撰写友好的书信提供了良好的素材,我用这些书信来写我的旅行记。这些书信,在所有晨报和晚报上,在所有高雅、力求畅所欲言的报纸刊物上,都卓有成效地刊登出来了。不过,每个读者最感兴趣的,必定还是那些讲述我自己,蕴含着才智的最光辉版面。但是我已经知道了,编辑和出版者先生们会问:“谁是这个穆尔?”他们毕竟还是知道我是一只雄猫。尽管我是地球上最卓越的雄猫,他们还是这样蔑视地说道:“一只雄猫居然想要写作!”要是我有利希滕贝格的幽默和哈曼151的深邃该多好呀,可他们贪生怕死,这对每个想要生存的作家和诗人来说,是一件完全冒险的事,我再说一遍,要是我有利希滕贝格的幽默和哈曼的深邃该多好呀,然而人们把稿子退回给我,只因为不相信我也许由于用爪子写不出风趣的东西来。实令人生气!哦,偏见;天大的偏见,你还是觉察出来了,人们,尤其是那些被称作出版商的人,对你怀有多大的偏见啊!
教授和与他一起来的人,在我四周围吵吵嚷嚷,怒气冲冲,我觉得,在包装睡帽和灰色外套时,这样做起码是没有必要的。
突然,外面有瓮声瓮气的声音嚷道:“房子失火啦!”“哎呀,”亚伯拉罕师傅说道,“先生们,我也在场嘛,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危险出现时,我就回到这里,我们包装东西吧!”
说着他就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我在筐里的确很害怕。那粗野的咆哮声,那已开始钻进房间里的烟雾,所有这些都使我越来越惊恐不安!种种不祥的念头都涌上我的心头!要是师傅把我忘了呢,要是我可耻地被大火活活烧死,那可怎么办呢!我觉得,闻声、闻烟丧胆,惶惶不可终日,乃是我体内万分痛苦的罪魁祸首。“哈,”我曾想,“倘若有人居心叵测,有人因妒忌我的学识而要把我干掉,以解除任何烦恼,那么师傅怎么还要把我塞进这个筐里呢。怎么办呢,要是这份自身清白无辜的白色饮料——如果这是他施展狡猾伎俩在这儿配制的毒品,准备把我毒死,那可怎么办152——穆尔,真了不起,甚至在大难临头之际,你还想着抑扬格诗行,没有忽视从前你在莎士比亚作品的施莱格尔德译本153中所读到过的东西。”
现在,亚伯拉罕师傅探头进门来说:“先生们,危险已经过去!你们只管放心地坐到那张桌子旁,把壁橱里几瓶酒喝掉,我呢,要到楼顶上去一会儿,想要好好地喷喷水。不过且慢,我得首先查看一下我的好雄猫在干什么。”
师傅完全进入了房间,把我在里面蹲坐的筐子之盖子拿开,友好地跟我说话,询问我的健康状况,问我是否仍想要吃一只烤鸟,所有这些,我多次用甜美的喵喵叫来回答,然后我舒服地伸展一下四肢,我师傅有理由把这看作我已塞饱肚子仍想待在筐里的有说服力之表示,于是便又把盖子盖上。
现在,师傅对我怀有的善意,实令我信服。我不得不为我对师傅那轻蔑的不信任感到害臊,总之对一个有理性的人来说,为此而害臊是合乎情理的。“归根结底,”我曾想,“这种惶恐不安,这种对不幸的预感,无非是富有诗意的狂想,它是年轻的天才狂热者们特有的,他们常常用它来作为使人陶醉的鸦片。”想到这些,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通过筐子的一个小缝隙可以看到,师傅刚刚离开房间,教授就带着怀疑的目光环视筐子,随后向其他人示意,似乎他要向他们揭示某个重要的发现。后来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话,要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尖形耳朵,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听觉,那我连一个词也听不见:“你们知道我现在在兴致勃勃地干什么吗?你们也许知道吧,现在我正想要走到那个筐子旁边,打开它的盖子,把锋利的尖刀捅进那只该死雄猫的喉咙里?它蹲坐在里面,现在也许用其高傲自负和安于现状的样子来嘲弄我们大家。”
“您要干什么,”另一个人嚷道,“您要干什么,洛塔里奥,您想要捅死漂亮的雄猫,我们精明能干师傅的宠物吗?到底为什么您说话那么小声呢?”
教授像先前那样压低声音继续说话,进行解释,说我无事不通,能够读书写作,说亚伯拉罕师傅以一种当然是充满神秘、无法说明的方法教给我学问,因此我现在就已如同鬈毛狗蓬托给他透露的那样,开始舞文弄墨,写作东西,说所有这一切无非是为爱搞恶作剧的师傅讽刺出类拔萃的学者和诗人效劳。
“哦,”洛塔里奥压下心头的怒火说道,“哦,我料定会这样的,亚伯拉罕师傅反正赢得大公爵的无限信任,他借助这只不幸的雄猫可以实现他想要干的一切。这头畜生将会成为享受博士学位的Magister legens154,最后成为美学教授,在各大学里讲授埃斯库罗斯、高乃伊、莎士比亚!我并非胡说!这只雄猫有令人害怕的利爪,将会掏挖我的五脏六腑!”
听到美学教授洛塔里奥这番耸人听闻的谈论,大家无不万分惊讶。有一个人说,一只雄猫能够学会读书和写作,这是不可能,因为一切科学的原理和基本概念的掌握,除了只有人才具有的机灵外,还要求深思熟虑,我是想说智能,智能这玩意儿,不一定每个人在创作杰作时都拥有,普通牲畜就更不用说了!
“老兄,”另一个人接上话头说,我在筐里觉得他是个非常严肃的男子,“老兄,您把什么叫作普通牲畜呢?根本就不存在普通牲畜。常常沉浸在默默内省时,我对驴子和其他有益动物怀有深深的敬意。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能教给一个令人开心、具有天赋的家畜读书和写作呢?是的,为什么这样一只动物不能升格为学者和诗人呢?难道这样的事没有先例吗?我根本不愿意考虑《一千零一夜》,它是富有实用性、真实性的最佳历史源泉,可是只记起穿靴子的雄猫,它是一只品德高尚、有深刻理解力和高深学问的雄猫。”
我心中清晰的声音告诉我,那个严肃男子对一只雄猫的称赞,所指的必定是我尊贵的祖先。我为这番称赞感到满心欢喜,禁不住连连打了两三次颇为响亮的喷嚏。因此,说话者的话顿了一下,大家十分胆怯地回头看看我的筐子。
“Contentement, mon cher,”155神情严肃的男子终于叫嚷起来,随后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尊贵的美学家,先前您提到了鬈毛狗蓬托,它向您泄露了雄猫的文学写作活动和学术活动。这使我想起塞万提斯那顶呱呱的贝尔甘察156来,在其一部描写极其冒险行为的新书里,报道了它最近遭遇的消息。甚至这条狗也就动物本性和接受教育能力方面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关键性的例子。”
“可是,”另一个人接着话头说,“我高贵、亲爱的朋友,您到底援引了些什么例子呢?塞万提斯的确谈论了狗,众所周知,他是一位小说家,《穿靴子的猫》确实是一篇童话,蒂克先生当然是如此生动逼真地把故事展现在我们眼前,以致我们几乎会犯傻,信以为真。这么说,您引证了两位诗人,仿佛他们是严肃的自然史家和心理学家,可他们根本就不是这种人,而是地道的幻想家,他们挖空心思琢磨出纯粹是想入非非、异想天开的东西,并将其展示出来。您说说吧,一个有头脑的人,怎么可以为了使违背理性的东西得到证实而援引起诗人来呢?洛塔里奥是美学教授,他作为这样的人物,言行有时稍稍越轨,那是合情合理的,而您呢——”
“您且住嘴,”神情严肃者说道,“您且住嘴,我亲爱的,您别性急。您好好想想,要是谈论起奇妙、神奇的东西,不可思议的事物来,人们有理由引证诗人做例子,因为头脑简单的历史学家们对此懂个屁。是的,要是把奇妙的东西以适当形式表现出来,并作为纯粹科学公之于众,那么最好引用著名诗人的经验之谈,人们相信他们的话。我给您举个有学问的医生做例子,好让您感到满意,是的,我给您举一个著名医生做例子157,他在其动物催眠术的科学陈述中,为了明显地展示我们与世界史中蕴含的精神之关系,展示出一种奇妙想象力的存在,援引了席勒及华伦斯坦158,后者说:‘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瞬间’‘毫无疑问,类似的声音是有的’——接下去怎么讲,您可以在这出悲剧里查看一下。”“哎呀!”博士答道,“您改弦易辙,放弃原先的看法——您迷上了催眠法,最终能够认为,催眠法家除了供他支配的所有神奇事情外,还可以为了敏感的雄猫而出卖教书先生。”
“那好吧,”神情严肃者说,“谁晓得催眠法对动物的影响呢。雄猫,自身带电,您看过后马上就会相信了……”
蓦地我想到米娜,人们拿她来做类似的试验,她为此叫苦连天,想到这种情况,我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发出一声响亮的喵喵!
“真见鬼,”教授惊叫起来,“真见鬼,太可怕啦,这只卑鄙的雄猫居然听懂我们的话——鼓起勇气,我用这双手把它活活掐死。”
“您这样做不明智,”神情严肃者说道,“您这样做不明智,教授。我虽然还未能有幸与它进一步相识,但我已打心眼里喜欢上它了,您哪怕是伤害了它的一根毫毛,我也决不能容忍。到头来,我不得不以为您是妒忌它,因为它会舞文弄墨,会作诗,是不是?美学教授永远也无法成为灰色的小男子,这您就死心了吧。在古老的大学章程里,难道不是赫然写着吗,为了避免过分滥用章程之故,驴子再也当不上教授,这一规定不是可以引申到各种各类动物,也包括雄猫来吗?”
“这可能的,”教授闷闷不乐地说,“雄猫绝不会成为授课硕士,更不会成为美学教授,不过它迟早会以作家面目抛头露面,要是出版商和读者觉得事情新奇,那它就会夺走我们那数额可观的稿酬——”
“我以为,”神情严肃者回应道,“我以为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心地善良的雄猫、我们师傅可爱的宠物踏上一条作家道路,在这条道路上,许多人不顾自身力量和观点态度,四处胡闯。根据观察,要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强迫它接受人们把它的利爪剪掉,如果它要成为一位作者,这也就是眼下马上要做的唯一事情,使它永远伤害不了我们。”
大家站立起来。美学家伸手去拿剪子。人们可以想象到我这时候的处境。其时我胆大包天,决心反抗人们对我的诽谤,准备给头一个靠近我的人留下永不消失的伤痕,并准备在筐盖一打开时就猛然蹿起。
就在这个时候,亚伯拉罕师傅走了进来,我的恐惧不安快要达到绝望程度,它终于过去了。还在我不能自已、气得不得了时,师傅打开筐子,我一步蹿了出去,飞快地从师傅身旁跑过去,钻到火炉底下。
“这头畜生怎么啦?”师傅一边嚷道,一边带着怀疑的目光望着其他人,这些人非常尴尬,受到良心的谴责,无言以对。
尽管我在牢笼中的处境那么岌岌可危,但是教授对我事业上发展道路的揣测,还是使我内心感到惬意,而他清楚地说出对我的妒忌实令我万分高兴。我感到我的额头上好像戴着博士帽,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讲台上!难道我讲的课不是求知欲强的青年人最频繁听的吗?要是教授要求不要把狗带进课堂,会有唯一一个懂规矩的青年表现出不高兴吗?不是所有的鬈毛狗都像我的蓬托那样怀着如此友好的情感。对一群耷拉着长耳朵的猎犬,完全不可以信任,因为它们向我种群的有识之士处处蓄意寻衅,挑起无益的斗殴,迫使它们做出最没有教养的表示:发出扑哧扑哧声、抓挠、咬,等等。
这可是糟糕透顶了……
[废书页]事情只涉及那个脸颊红喷喷的小宫女,克赖斯勒在本聪那儿见过她。“劳驾您,”公主说道,“劳驾您,南内特,您下去关照一下,叫人把康乃馨搬到我的园中小屋里,这些家伙磨磨蹭蹭的,干不成什么事情来。”这个宫女听公主这么吩咐,立刻一跃而起,彬彬有礼地弯腰鞠躬,然后飞快地离开房间,犹如一只人们为其打开了鸟笼的小鸟似的。
“我只有,”公主转身对着克赖斯勒说,“我只有和老师单独在一起时才能把话吐露出来,老师犹如一位忏悔神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把一切罪过讲给他听。亲爱的克赖斯勒,一般说来,您会为我们这里死板的礼节感到奇怪,当我像西班牙女王那样被人守护着,处处由宫女们簇拥着,您会觉得这样的事令人讨厌,使人难受吧。在这儿美丽的锡哈茨宫廷里,我起码应享受更多的自由。要是王公在宫里,我不可以派遣她出去。她甚至在我们学习音乐时感到非常无聊,如同她使我感到非常厌烦一样。我们再次开始排练吧,现在情况会好些。”克赖斯勒教学很有耐心,又重新给公主上声乐课。尽管黑德维佳公主很努力,克赖斯勒也给她很多提示,但她在节拍和声调上连连失误,终于面红耳赤地跳了起来,跑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公园,克赖斯勒相信自己察觉到公主在伤心痛哭,发觉他的头一堂课,整个场面都有点令人难堪。除了试试是否可借助音乐,把敌视音乐,似乎使公主心烦意乱、六神无主的精灵赶跑外,他还能有更好的作为吗?所以,他奏出各种各样优美动听的旋律,从对位法的变化和拖腔的修饰上,他改变了最著名的心爱歌曲的演奏,这样他最后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他怎能把钢琴弹奏得如此迷人,使公主忘掉了她的咏叹调和那肆无忌惮的焦躁不安情绪。
“在光芒万丈的夕阳光照下,兀鹰石显得多么美丽呀。”公主说道,没有转过身来。
克赖斯勒此刻弹奏得不谐和,他当然得使这不谐和的变为谐和的音,因而无法与公主一道观赏和赞叹兀鹰石和夕阳的美丽景色。“四周围还有比我们锡哈茨宫廷更加迷人的地方吗?”黑德维佳说,声音比先前更响亮有力。克赖斯勒在弹完优美的结尾和弦后,便走到窗前公主那儿彬彬有礼地要求与她交谈。
“事实上,”乐队指挥说道,“事实上,最仁慈的公主,公园景色宜人,我尤其喜欢看到所有树木都披上绿装,总之,我对所有树木、灌木和青草的绿衣爱慕和赞叹不已,感谢万能的上帝年年赐给我们春天,使得草木又披上绿色的衣裳,而不是变成红色,红色在任何景色中都受到谴责,在最优秀的风景画家诸如克劳德·洛兰159或者贝格黑姆160的作品那里,甚至在哈克特161的作品里,都找不到任何红色,哈克特对他画的草地只有稍加粉饰。”
克赖斯勒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当他安装在窗旁的小镜子里瞥见公主神色苍白、惘然若失的样子时,吓得大惊失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公主终于打破沉默,但没有转过身来,总是望着窗外,用一种深切哀伤动人的声调说:“克赖斯勒,您会觉得我像蒙受奇特幻象折磨一样,在您面前处处都显得激动不安,我是想说,显得愚昧无知,我为您提供了素材,让您拿我来施展您那尖刻的幽默才能,这些正是命运的安排。现在是向您作解释的时候了:您是并且为什么您是令我精神失常的人呢:您的样子使我进入一种可以比作为神经受到震动的一次发高烧状态。让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您吧。向您倾吐衷曲,我的心情会变得轻松些,并为我创造容忍您的样子和见到您的可能性。我头一回在公园那儿碰见您时,您的整个举止令我六神无主,万分惊恐不安,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但那是一次孩提时代的回忆了,它突然带着它所有的恐惧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它后来才在一次稀奇古怪的梦幻中清晰地显露出来。从前,我们宫廷里有位画家,名叫埃特林格,王公和侯爵夫人对他推崇备至,因为他才能超群出众,令人惊讶。您在画廊里可以看到出自他手笔的出色油画,看到侯爵夫人在历史画组中以这个或那个形象出现。最漂亮的一幅油画,受到所有行家高度赞赏,挂在王公的办公室里。那是侯爵夫人的肖像画,作画时她正处于青春年华、风华正茂的岁月,其时她并没有坐着让他画,他却把她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画像是他从镜子里偷了出来的。在宫廷里,人们直呼画家的名字莱昂哈德,他必定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那时我大概才三岁,我把我幼稚心中拥有的全部爱都献给了他,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我。尽管他不知疲倦地跟我玩,为我画了一些彩色的图画,给我剪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但是大约一年后,他却突然外出未归。给我启蒙教育的女教师眼泪汪汪地对我说,莱昂哈德先生死了。我感到非常伤心,不愿再待在莱昂哈德跟我玩过的那间房间里。只要可能,我就躲避我的女教师和宫女们,在宫里东奔西跑,高声地呼喊他的名字:莱昂哈德!因为我总相信他没有死,他躲藏在宫中的某个地方。这样就发生了如此的情况:一天晚上,我的女教师刚刚离开片刻,我就悄悄地从房间出来,去寻找侯爵夫人。她应该告诉我,莱昂哈德先生在哪里,并要帮我把他找回来。走廊上各扇门都敞开着,这样我确实来到主楼梯,由此往上走。在楼上,我碰碰运气,走进头一间房门开着的房间。我四下张望,准备敲一扇我以为是通向侯爵夫人房间的房门,这时房门猛然被撞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汉子冲了进去。他正是莱昂哈德。他的一双令人不寒而栗、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他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几乎无法再认出来了。‘哎,莱昂哈德先生,’我喊叫起来,‘你怎么这个样子呢,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为什么你的眼睛这样红,为什么你这样死死盯着我呢?我害怕你!但愿你像从前那样,为什么再画漂亮的彩色图画吧!’这时,莱昂哈德一边发出一阵狂笑,一边冲我奔来,他的身上似乎系着一条链条,身后响起丁零当啷声。他在地上蹲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哈哈,小公主,想要彩色的图画吗?是的,现在我更可以画了,我愿意替你画一幅画,替你漂亮的母亲画,你有一位漂亮的母亲,不是吗?但请她不要又改变我——我不愿意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莱昂哈德·埃特林格,此人早已死去。我现在是红色兀鹰,要是我吃了彩色光线,我是能够画画的!是的,要是我有滚烫的心血来裘弊金尽我的外表,我是能够画画的——小公主,我需要你的心血!’说着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拽到他身边,解开我的衣领,我仿佛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听见我发出尖锐刺耳的恐怖叫喊声后,用人们冲了进来,一齐向疯子猛扑过来。但后者力大无比,把仆人们打翻在地。就在这一瞬间,从楼梯处传上来丁零当啷声,一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嘴里高喊着:‘耶稣,他从我这里逃走!耶稣,倒霉的事!等着瞧吧,等着瞧吧,地狱中的小子!’疯子一看见这个大汉,他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离开了他,他号叫着倒在地上。大汉给他铐上随身带来的链条,把他带走。这时疯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犹如一只被捆绑着的野兽。”
“您可以想象到,这一令人惊魂落魄、神不守舍的可怕情景,必定抓住了一个四岁龄童之心。人们试图安慰我,让我理解什么是发疯。什么是发疯,我虽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我内心中已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惧,现在,只要我见到一个疯疯癫癫者,是的,只要我一想到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可与一种连续的、持续不断的濒死痛苦比拟的状况,这种恐惧心理又会在我心中出现。克赖斯勒,您的样子很像那个不幸的画家,仿佛您是他的兄弟。尤其是您的目光让我想起莱昂哈德来,它过于机灵,我时常称它为怪异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初次见到您时会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现在见到您时仍会忧心忡忡,恐惧不安!”
克赖斯勒站在那儿,深受震惊,话也说不出来。他历来就有这样一个无法摆脱的观念:精神错乱窥伺着他,犹如一头渴望得到猎物的野兽一样,有朝一日突然会把他撕得粉碎。公主见到他时心里充满了恐惧,在同样的恐惧中,他在自己面前颤抖起来,他在同自己这种可怕的思想作斗争:想要在恼羞成怒中杀害公主的,正是他自己。
沉默片刻后,公主接着说:“那个不幸的莱昂哈德暗地里爱着我的母亲,这种爱,本身就是神经错乱,终于在愤怒和疯狂中爆发出来了。”
“这么说,”克赖斯勒温柔和温和地说道,每当内心中的风暴过去后,他惯于这样说话,“这么说,在莱昂哈德的心中并没有萌生艺术家的爱情。”
“克赖斯勒,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公主探问道,迅速转过身来。
“当我,”克赖斯勒温和地微笑着答道,“当我从前在一出极为有趣的戏剧中听见一个爱说俏皮话的仆人用惹人高兴的打招呼语言——‘你们这些好人和蹩脚音乐家’来恭维演员们时,我像世界法官一样,立刻把所有的人群分成两个各不相同的群体:其中一个由好人组成,他们是蹩脚的或者毋宁说根本就不是音乐家;而另一个群体由本来的音乐家组成。然而任何人都不应受到诅咒,所有人都应该是无忧无虑、极其快乐的,虽然方式各不相同。好人会很容易迷恋上对方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向称心如意的人张开双臂,其面容上容光焕发,眼睛闪闪发光。他们把情人关在圈子里,圈子变得越来越小,末了缩成了订婚戒指,他们把戒指戴在情人的手指上,作为Pars pro toto162——最仁慈的公主,您懂得一些拉丁语吧——作为Pars pro toto,我是说,作为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他们靠着链条把在恋爱中拘禁的俘虏领回家,投入婚姻禁狱。这时候,他们非同寻常地嚷道:‘哦,上帝!’或者‘哦,天哪!’或者,要是他们信奉天文学:‘哦,你们是星辰啊!’或者,要是他偏爱异教:‘哦,神灵啊,这个绝色美人,她是我的,我所有的渴望和希望,都已如愿以偿!’好人们吵吵嚷嚷,打算模仿音乐家,然而白费力气,因为音乐家的爱情迥然不同。发生过这样的事:蒙住上述音乐家们眼睛的面纱突然被看不见的手拽走,他们看见天使的形象在地上漫游,这个甜美、无法查明的秘密,默默地埋藏在他们心中。如今,从生活内部萌发出来的一切狂喜和所有不可名状的欢乐之火焰,在只有发光和发热,却没有破坏性火焰的纯洁圣火中,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精英在热切渴望中伸出成千触角去捕捉他看见到的她,他有时捉到,又永远捉不到,因为渴望永无止境!而她,本身就是美妙精彩,就是变为生活的预感,从艺术家的心灵中射出光芒来,作为歌曲、图画、诗!哎,最仁慈的小姐,请您相信我,但愿您坚信,真正的音乐家们用他们的胳臂和胳臂上面长出的一双手要干的,无非是弹奏出可以过得去的音乐,不管所用的是钢笔、毛笔或者别的什么文具,事实上他们向真正情人伸去的不外是精神触角,触角上既没有手,也没有手指,他们能够以相当优美的动作抓住订婚戒指,并把它戴在意中人的小指上;因此,完全不必担心那令人鄙视的不般配婚姻。活在艺术家心中的情人,不管她是女侯爵的还是面包师的女儿,只要后者不是一只猫头鹰163,似乎都是无所谓的。真正的音乐家,只要沐浴在爱河里,就会以冲天的干劲和热情,创作出超群绝伦的杰作,既不会不幸地死于肺结核病,也不会变成疯子。因此,我对莱昂哈德·埃特林格先生的暴躁非常生气,只要他愿意,本可以按照真正音乐家的方式去爱侯爵夫人殿下而不会出现任何不利情况!”
乐队指挥这番幽默的话在公主耳边掠过,她没有听见或者被他弹的琴弦回声盖过了,在这个女人的心中,这种琴弦必定比其他所有乐器绷得更紧,颤动得更加强烈。
“艺术家的爱情,”她一边说,一边倒在靠背椅子上,把头支撑在手上,仿佛在深思似的,“艺术家的爱情!如此受人宠爱!哦,这是一场想入非非的美梦,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幻——”
“最仁慈的公主,”克赖斯勒接过话头,“看来您对梦幻一窍不通。其实只有在梦幻中,我们才能长出蝴蝶翅膀,逃出最狭小和坚不可摧的地牢,光彩夺目地飞上高空,飞进九霄云外。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个天生的飞行爱好。我认识一些严肃认真、正派老实的人,他们夜晚让自己灌满香槟酒,作为一种有用的气体,以便夜里同时与气球和乘客一道能腾空而起。”
“知道自己如此受人宠爱。”公主比先前还要激动地重复说道。
“至于,”公主默不作声时,克赖斯勒继续说下去,“至于艺术家的爱情,我已努力作了叙述,最仁慈的公主,当然喽,您对莱昂哈德·埃特林格先生的恶劣例子记忆犹新。音乐家想要像善良的人们那样去谈情说爱,对此他的良好理智当然可能会有点摇摆不定,我以为,可正因为如此,莱昂哈德先生不是货真价实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心里牵挂着他们选中的女士,他们歌唱,赋诗,作画,无非是向她表示敬意。他们的优雅举止风度,可与彬彬有礼的骑士媲美。是的,就思想清白无辜这点而言,他们胜过后者,因为他们不像后者那样行事,后者嗜血成性,不像手边有龙的巨人,为了向心爱的女士献媚而把最值得赏识的人打翻在地!”
“不,”公主嚷道,犹如大梦初醒似的,“不,男人心胸中不可能燃起一种如此纯洁的维斯塔庙之火!男人的爱情与叛徒的武器别无二致,他利用这武器庆贺胜利,胜利毁掉了(他的)女人,并没有使他幸福!”
克赖斯勒正对一个十七八岁公主如此古怪的想法感到万分惊讶,这时门开了,伊格纳茨王子走了进来。
乐队指挥很贴切地把这次交谈比作为一次准备很好的二重唱,演唱中每个音色都得忠实地保持其特有的个性。他为这样一次交谈的结束感到高兴。他说,当公主坚持用忧郁的慢板,只是有时使用下波音、上波音的时候,他充当一名优秀的丑角和极其滑稽的歌手,使用大量的短音符,把宣叙调插入演唱中,这样,因为整个合唱可以被称为作曲和演出的真正杰作,他不外是希望人们在某个包厢或者合适的正厅前排座位上能聆听到公主和他本人的合唱。
确切地说,王子伊格纳茨进门时,手里拿着一个破杯,哭哭啼啼的。
有必要说说,王子虽已二十挂零,却老是离不开童年时代的心爱游戏。他格外偏爱漂亮的杯子,他可以一连玩数个小时之久。他把杯子置于桌上,在自己面前摆成一排排的,经常变换、改变杯子的排列,时而黄色杯子靠近红色的,绿色杯子靠近红色的,如此等等。他玩得如此开心,如此由衷地高兴,犹如一个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孩子。
现在,他为此不幸的事而诉苦不迭:小哈巴狗突然蹿上他的桌子,把其中最漂亮的杯子撞倒下来。
公主答应为他从巴黎弄来一个最时髦的杯子。他表示满意,笑容满面。现在他似乎才发现了乐队指挥。他转过身来询问他,他是否也有许多漂亮杯子。克赖斯勒事前已从亚伯拉罕师傅那里获悉,知道如何给予回答。他郑重地保证说,他绝对没有像最仁慈的少爷那样拥有那样漂亮的杯子,并且他也完全不可能把那些金钱花费在这方面,就像最仁慈的少爷做的那样。
“您瞧,”伊格纳茨非常快乐地答道,“您瞧,我是个王子,所以可以拥有漂亮的杯子,可您无法拥有,因为您不是王子,因为我确确实实是个王子,这样漂亮的杯子……”杯子与王子和王子与杯子在他越说越糊涂的话中就乱成了一团,伊格纳茨边说边笑边跳,高兴得手舞足蹈,鼓起掌来!黑德维佳面红耳赤地垂下眼帘,她为愚笨的哥哥而感到害臊。其实她没有理由担心伊格纳茨的举止会引起克赖斯勒的嘲讽。从他内心的情绪来看,他以为,王子的愚蠢作为真正疯狂的一种状态,只会引起同情,而同情恰好无法令人宽慰,毋宁说,它势必加剧此时此刻的紧张情绪。只是为了使这个可怜虫离开勾起痛苦回忆的杯子,公主请他去整理放在小巧壁橱里的专业参考书。王子十分高兴,笑哈哈地开始马上把干净地捆绑着的图书取出来,按照图书大小规格精心排列,让金色切口朝外,排列成金灿灿的一排,为此他喜笑颜开,格外高兴。
宫女南内特闯进来大声喊道:“王公同王子来啦!”“哦,我的上帝,”公主说道,“我还未梳妆打扮呢,克赖斯勒,事实上我们闲聊了几个钟头,没有想到此事。我都给忘了!忘了自己、王公和王子。”她与南内特一起走进隔壁房间。伊格纳茨王子根本不让人打扰他的事。
王公专用的公务车已辘辘驶近;克赖斯勒来到下面主楼梯时,两个身着制服、专为王爷开路的跑腿正好从一辆车子里出来。此事得较仔细地说明一下。
王公伊雷诺伊斯保持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因此,在同一时期,当不需要身着彩色夹克衫、健步如飞的小丑像被驱赶的牲口那样在马儿前面奔跑的时候,他在全副武装的侍从中还要有两个跑腿:这是两个听话的中年人,很漂亮,吃得肥肥胖胖的,只是因为好坐不动的生活方式,有时为下腹负担过重而受到折磨。也就是说,王公的思想太善良了,他竟指望某个仆人有时变成一条灵,跑得特别快的猎犬,或者变成一条快乐的野狗。可是在这期间,为了表面上保持应有的礼节,两个跑腿的要坐着一辆还可以的车先行,在适当的地方,譬如说在一些爱看热闹人聚集的地方,稍为动动大腿,暗示车子真的跑动了。这种场面真叫人开眼。
确切地说,两名跑腿刚从车子里出来,侍从官们就走进大门,王公伊雷诺伊斯尾随着他们。王公身边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从那儿走来,他身穿华丽的那不勒斯卫队制服,胸前挂着星章和十字勋章。“Je vous salue, Monsieur de Kr?sel。164”王公见到克赖斯勒时说。他在庆典场合说法语,又想不起德语姓名时,惯于说Kr?sel,而不是Kreisler(克赖斯勒)。在南内特心目中,这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必定是王子,因为她喊道:王公与王子一起来啦。这个异国他乡的王子在旁走过时向克赖斯勒匆匆地点点头,对最高贵高雅人士这种问候方式,克赖斯勒极其反感。他因此深深地鞠躬,深到脑袋着地,这种滑稽的还礼方式,实令胖墩墩的内廷总管忍俊不禁,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一般地说,这个胖子把克赖斯勒看作一个地地道道爱开玩笑的人,把他所说所干的一切都视为笑语。年轻的王子从他的黑眼睛里向克赖斯勒投去炽热的一瞥,嘴里嘟哝道:“胆小鬼。”然后快步跟上王公,后者带着宽厚的威严回头看他。“对一个意大利卫兵来说,”克赖斯勒笑着大声对内廷总管说,“这位尊贵少爷的德语说得还算可以,尊贵的阁下,您告诉他,我会用说得最棒的那不勒斯语为他效劳,而不用文雅的罗曼语,而作为戈齐式戴面具的人物165,更不会在话中掺入可鄙的威尼斯方言,总而言之,不愿意弄虚作假,蒙骗他人。您告诉他吧,尊贵的阁下——”但是内廷总管高高耸起肩膀作为耳朵的堡垒,已迈步走上楼梯了。
克赖斯勒通常惯于乘坐王公的车到锡格哈茨宫廷去。现在车子停着,老猎人打开车门问道,是否需要效劳。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厨子从旁边跑过来,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哎哟,不幸的事,哎哟,倒霉的事!”“出了什么事?”克赖斯勒在他背后呼喊道。“哎哟,倒霉的事,”青年厨子答道,哭得更加厉害,“高级大厨师先生绝望地躺在里边,简直要发疯了,想要用切肉丁的利刀捅自己的肚子,因为最仁慈的王公老爷突然下令备办晚宴招待客人,而大厨师缺少做意大利色拉用的蚌肉。他想要亲自进城采购,而马厩主管人拒绝套马,因为他没有接到仁慈王爷下达的指令。”“办法是有的,”克赖斯勒说道,“高级大厨师先生可乘坐面前这辆车去锡哈茨魏勒镇备办最好的蚌肉,而我则步行到镇上去。”说着他跑进公园里。
“真是美好的心灵——高贵的心肠——可爱的先生!”老猎人在他背后喊道,这时他热泪盈眶,老泪纵横。
远方的山峦披上了鲜红的晚霞,金黄色炽热的反光洒满草地,穿越树木和丛林,仿佛受沙沙作响的晚风驱使似的。
克赖斯勒站在一座桥的中央,桥架设在一泓湖水的一条宽大支流上,通向渔舍。他往下瞧着桥下的河水,在魔幻般的微弱闪光中,公园连同它奇特的树群、超越树群高高屹立着的兀鹰石倒映在水中。兀鹰石阔大上支撑着它那闪烁白光的遗址,犹如戴着一顶稀奇的王冠。驯服的天鹅听见叫布兰切的名字,便张开其耀眼的翅膀,扑棱一声,拍击湖水游过来。“布兰切,布兰切,”克赖斯勒高声喊道,一边大大地张开两条胳臂,“唱你那最优美悦耳的歌曲吧,我不相信你随后必定会死去!你可以偎依在我的怀里唱歌,这样你那最美妙的歌声就是我的了,当你满怀着爱恋和生活憧憬之情,在泛起波浪的湖上飘荡过来时,我怀着热切的渴望下水去!”就连克赖斯勒本人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使他如此心湖澎湃,他靠在桥的栏杆上,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这时他听见尤莉娅的歌声,一种不可名状的甜美痛苦,充满了他的内心。
一团团乌云飘来,在山峦上、森林上投下了宽大的阴影,犹如投下一块黑面纱。一声闷雷在清晨时分隆隆响起,夜风更加强劲地呼啸,溪水潺潺,气象风琴弹出的几声琴音犹如远方的管风琴声掺入其中,夜晚的家禽受到惊吓,纷纷尖叫着钻进灌木丛里。
克赖斯勒从梦中醒来,瞧瞧水中自己的黑影。这时他觉得,仿佛埃特林格,即那个发疯的画家,从水的深处看着他。“喂喂,”他朝水下面呼喊道,“喂喂,你是在底下吗,亲爱的相貌酷似者,能干的伙伴?你听着,我的老实的老兄,看样子,你颇像一个做事有些过分,傲慢自大的画家想要耗费大量王室成员心血,以取代清漆。我毕竟以为,亲爱的埃特林格,你用你那疯狂的行径愚弄了名门望族!我越看你,就越多地看出你那最优雅的举止,最美好的风采来。我愿意向侯爵夫人玛丽亚担保,说就你在水中的地位和处境而言,你是个地位最重要的男子,她绝对可以爱你。伙计,你要是希望侯爵夫人现在依然像你画的画像,那你就得模仿那个侯爵出身的半瓶醋画家,后者绘给他人画的画像巧妙地涂上颜料,借以弥补自己画像因为别人画的画像之间的差距!既然他们已经毫无道理地把你送进了阴间,那我特此就告诉你各种各样的消息吧!你要知道,尊敬的疯人院院士,你给那个可怜的孩子,漂亮的公主黑德维佳带来的创伤,老是无法痊愈,以致她由于痛苦有时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难道你给她心灵的创伤不是如此厉害,令她如此痛苦,以致她现在见到你的面孔时心中仍涌出热血,就像死尸在凶手靠近时仍会有鲜血直流那样吗?老兄,你不要把我列入魔鬼行列,以为她会把我看作一个魔鬼,而且是你的魔鬼。可我怀有浓厚兴趣去给她证实,我并非是个恶魔,而是乐队指挥克赖斯勒。随后伊格纳茨王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显然受一种妄想狂、一种痴呆症折磨。按照克卢格的看法,此病是一种令人很愉快的真正愚蠢病。画家,当我一本正经地跟你说话时,你不要模仿我的种种姿态!又来模仿啦?要不是我害怕患感冒,我就跳到你下面去,狠抽你一顿。滚你妈的蛋,恶棍!”
克赖斯勒迅速离开。
这时,天色已经漆黑。雷电闪烁,划破乌云,雷声隆隆,大雨倾盆。从渔舍里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克赖斯勒匆速地迎着灯光跑去。
离渔舍门不远的地方,在闪烁的微光中,克赖斯勒看见长相酷似他的人,也就是他自己,与他一道走来。克赖斯勒吓得魂飞魄散,快步闯进小房子里,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一头倒在沙发椅上。
亚伯拉罕师傅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桌上的一盏无影灯166向四周射出耀眼的灯光,他正阅读着一册大开本的书,见此情状吓了一大跳。他靠近克赖斯勒喊叫道:“我的天哪,您怎么啦,约翰内斯,那么晚您从哪儿来呢,是什么东西使您如此六神无主、魂不附体呢!”
克赖斯勒吃力地打起精神来,随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俩,我是说,我与长相同我酷似的人,他从湖里上来,尾随我来到这里。师傅,请发发善心,拿起您的匕首来,把这个恶棍刺倒——您相信我吧,他发疯了,会把我们两人毁掉。他在外面使用魔法,能呼风唤雨。妖魔鬼怪在空中捣乱,而它们唱的赞美诗,使人们的心都碎了!师傅,师傅,您把天鹅引诱过来,让它引颈高歌——我的歌声已经冻僵了,因为那个长相与我相似的人把他那白色、冰冻的死人手放在我的胸脯上,要是天鹅游过来放声高歌,他必定把他的手抽回去,再次潜入湖里。”亚伯拉罕师傅不让克赖斯勒说下去,用友好的话安慰他,鼓励他,再三劝请他喝几杯意大利烈性酒,这种酒是他刚刚得到的。随后他慢慢地探问事情的全部经过情况。
克赖斯勒刚刚讲完,亚伯拉罕师傅便哈哈大笑起来,喊叫道:“我看您是个根深蒂固的耽于幻想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自以为能见鬼者!至于那个在外面公园里为您演奏令人不寒而栗的赞美诗的管风琴师,那其实只是夜风,并不是别的什么人。夜风在空中呼啸着吹来,尤其是使气象风琴的琴弦发出了响声。是的,是的,克赖斯勒,您把那架气象风琴忘了吧,它的琴弦是在公园尽头两个亭子之间绷紧的。至于您那个与您相貌酷似,在我的无影灯暗淡微弱的灯光下从您身旁走来者,我愿意马上给您证实:只要我走到门前,我身旁也会出现一个相貌与我酷似者,是的,每个走进我房子里的人,得容忍身旁有他自己的这样一个Chevalier d’Honneur167。”
亚伯拉罕师傅走到门前,在微弱的灯光下马上就有第二个亚伯拉罕师傅站立在他身旁。
克赖斯勒注意到一面隐藏着的凹镜的作用。他很生气,就像每个人见到自己所相信的神奇事情成了泡影时那样的心情。对一个人来说,比起他觉得是幽灵事物的说明来,极度之恐惧更中他的意,他绝对不愿意容忍这个世界;他要求从另一个世界见到一些东西,该世界为了给他显示周围的东西,并不需要躯体。
“我无法,”克赖斯勒说道,“我无法理解您对欺骗行径的奇特爱好,师傅。您炮制神奇事物,就像一个技艺熟练的厨师用种种辛辣调料烹制美食一样,并且认为:世人的幻想犹如讲究吃喝者的胃口一样,已变得单调乏味,因而他们必须通过如此的胡作非为来得到刺激。没有什么比这种情况更令人感到无聊乏味了:仿佛人们在观看这类该死、使人心胸抽缩的特技时发现,一切都当然过去了。”
“当然!当然,”亚伯拉罕师傅喊叫起来,“您作为一个颇为理智的人应该看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当然发生的,根本没有!尊贵的乐队指挥,或者您以为,由于我们借助供我们使用的手段,能够产生一种特定作用,所以我们就能一清二楚地看出从神秘莫测的有机体中涌现出的作用原因来吗?您往常倒是非常敬佩我的特技,虽然您从未见到过我的特技之冠。”“您是说隐身少女吧。”克赖斯勒说道。
“当然啰,”师傅继续说,“正是这种特技(当然还不限于它)会给您证实,最普通而又最容易计算的机械装置,时常与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奇迹有关系并随后产生作用,这些作用,按该词的一般词义去理解,必定是无法解释的。”“哼,”克赖斯勒说道,“要是您按照著名的声学理论行事,懂得把装置巧妙地藏起来,并得到一个狡猾、机智灵活的人帮助——”
“哦,希阿拉!”亚伯拉罕师傅喊道,眼里噙着泪水,“哦,希阿拉,我的宝贝孩子!”
克赖斯勒还未见过这位老人如此激动,他向来不让忧伤感情在心中有存在的空间,惯于用嘲讽来把这类情感赶跑。
“希阿拉是怎么一回事?”乐队指挥询问道。
“那真是件蠢事,”师傅微笑着说道,“那真是件蠢事,因为今天我在您面前看起来必定像个爱哭的傻瓜,如今命运希望我跟您谈谈我生活中的一次转机,对此我长期默不作声。您过来,克赖斯勒,您瞧瞧这部大书,它是我的藏书中最值得一读的,是一位多才多艺能手的遗产,名叫塞韦里诺。我刚才正坐在这里读其中最神奇的事情,注视着书中描画的小希阿拉,就在这个时候您失魂落魄地闯了进来,此刻我正沉湎于回忆我魔法生活中最壮观的奇迹,它是我在风华正茂时期创造的,而您却对我的魔法不屑一顾!”
“您尽管讲吧,”克赖斯勒喊道,“以便我能马上与您一道大哭一场。”
“事情,”亚伯拉罕师傅开始讲述,“事情并不很值得注意,我本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仪表堂堂,在为格尼厄内斯米尔主教堂制作大管风琴时,由于功名心切,干劲过大,弄得筋疲力尽,体弱多病。大夫说:‘您跑步吧,尊贵的管风琴制造师,您排除困难,勇往直前,到各地去旅游。’我确实这样做了,我处处都以机械师身份出现,为人们表演最好的特技,这给我带来乐趣。直到我遇到那个名叫塞韦里诺的男子之前,我的工作一帆风顺,我也挣了很多钱。塞韦里诺粗野地嘲笑我的特技,借助某种特技几乎使我与平民百姓一起相信他与魔鬼或者至少与其他较正派的精灵已结盟。他的女性神谕宣示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一技艺后来以隐身少女的名义而出名。在房间中央,从天花板上悬吊下一个精美、明澈的玻璃球,从这个球里发出对隐身少女提出问题的回答,犹如从中飘出一股柔和气息似的。不光是这种看来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还有隐身人那深深震撼人心、扣人心弦的神灵声音,问题回答得确切中肯,是的,还有她那真正的预言天赋,所有这些都使得塞韦里诺门庭若市,涌来观看其特技的观众川流不息。我挤近他身边,讲了许多关于我的力学上的特技,虽然他的意思跟您克赖斯勒的不大一样,但他蔑视我的全部学识,并坚持要我为他制作一架供他家庭使用的水力管风琴,尽管我向他证实:正如格丁根市已故的宫廷参事迈斯特168先生在他的论文《论古代水力管风琴》里确认的那样,这种琴一无是处,所能节省的无非是几磅空气,我们需要的空气应归功于老天爷,处处都可以免费获得。塞韦里诺终于明确表示,他需要这样一架声音柔和的乐器来帮助隐身少女,他愿意给我揭示秘密,要是我向圣体发誓的话:自己既不需要这个秘密,同时也不向他人泄露,尽管他认为,要模仿他的特技,并非易事,除非……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甜美鬼脸,就像当年卡廖斯特罗对妇女讲述他那令人如痴如醉的魔法时的表情那样。”
我热切渴望观看隐身女子,答应尽力制作好水力管风琴,于是他给予我信任,当我乐意协助他工作时,他甚至慢慢地喜欢上我了。一天,我正要去见塞韦里诺时,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人告诉我,一个衣着体面大方的男子昏倒在地。我从人群中挤过去,看出是塞韦里诺,人们把他抬起来,送进最近的一幢房子里。一位大夫走来为他看病。塞韦里诺服用了各种药物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张开了眼睛。他那在痉挛地紧缩在一起的眉毛下用来死死地盯住我的目光,实在令人害怕。垂死挣扎时的一切恐惧,在阴郁的目光中映现。他的嘴唇颤抖,力图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末了他多次用手使劲敲击他的背心口袋。我伸手进去,取出了几把钥匙。‘这是您家的钥匙吧。’我说道,他点点头。‘这是,’我一边继续说,一边把其中的一把钥匙拿到他的眼前,‘这是小房间的钥匙,您从来不想让我进入该房间去。’他再次点点头。可当我想要继续探问时,他仿佛陷入惊恐不安的状态,开始呻吟和叹气,他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张开双臂,又把臂膀弯曲成圆圈,好像要抱住什么东西似的,接着指指我。‘他希望,’大夫说道,‘要是他死了,您妥善保管好他的物品,他的整套设备,也许是这个意思吧?’塞韦里诺使劲点头,终于开口嚷道:‘Corre!’169说完又晕倒过去。我匆忙赶到塞韦里诺的住处。出于好奇和期望,我哆哆嗦嗦地打开小房间的门,原以为那个神秘莫测的隐身女子必定被关在里面,而当我发现房内空空如也时,实在吃惊不小。房内唯一的一扇窗,遮得严严实实,因此只能透射进一点儿微弱暗淡的光线。房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当我偶然地站到镜前,在昏暗的微光中见到我的影像时,一种奇特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仿佛我坐在一台电动机器的一把绝缘椅子上。就在这一瞬间,隐身少女的声音用意大利语说道:‘父亲,今天您只得宽恕我,别那么残忍地鞭打我,您可确实已经死了!’我快速打开房门,明亮的光线投射进来了,可我看不见房内有活人呀。
‘父亲,’那个声音说,‘父亲,您把利斯科夫先生派来了,很好嘛,可他不再允许您鞭打我,他把磁铁粉碎,您无法从坟墓里出来,是他叫人把您放进去的,您想要反抗,随您的便,因为您现在的的确确是个死人,生活不属于您了。’您可以想象到,克赖斯勒,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浑身打战,因为我没有见到任何人,而声音却确实在我的耳际回荡。‘魔鬼,’为了给自己壮壮胆,我大声喝道,‘要是我随便什么地方见到一个无用的小破瓶,那我就会把它打碎,那个从牢狱里逃跑出来的diable boiteux170,就真的会站在我面前,可是这样——’我突然觉得,仿佛有微弱的叹息声从放置在屋角的一个小木板箱里穿过小房间传来,箱子似乎太小,无法在里面藏一个人。但我还是跑过去,打开箱子,竟有个姑娘蜷缩着躺在里面,活像一条虫。她用她一双非常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我,听见我呼喊‘出来,我的小绵羊171,出来,我的隐身小家伙!’时,终于向我伸出胳臂来。我终于抓住了她举起来的手,此时好像有一股电流流过我的四肢似的。”“且慢,”克赖斯勒喊道,“且慢,亚伯拉罕师傅,我初次偶然地碰到黑德维佳公主的手时,也有同样的感受,而且每当她非常仁慈地把手伸给我时,我总有同样的感觉,虽然感受程度弱了些,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哎呀,”亚伯拉罕师傅答道,“哎呀,说到底我们的小公主还是一种Gymnotus electricus,或者Raja torpedo或者Trichiurus indicus172,从某种特性来说,犹如我可爱的希阿拉一样,或者一只生龙活虎,犹如那只老鼠似的家鼠:胆大的科图诺先生使劲按住该鼠背部,以便解剖它,不料遭到老鼠反抗,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173。当然啰,您对公主不可能怀有这样想法!我们还是下一回再谈论公主吧,现在我们继续谈谈我的隐身少女吧!当我因遭小水雷鱼出其不意的攻击,一时吓得六神无主,连连后退时,小姑娘带着极其优美悦耳的声调用德语说道:‘哎,利斯科夫先生,您可别见怪,我也是出于无奈,我的痛苦太大啦。’我再也不在惊讶上耽误时间,轻轻地抓住小家伙的肩膀,把她从可怕的牢笼里接出来,一个身材娇嫩瘦削的可爱小家伙站在我面前,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的个头,而从体形、从身体发育情况看,却起码有十六岁了。您务必打开那儿那部书瞧瞧,书中的画像与她多么惟妙惟肖,而您必将承认,世上找不到比她更可爱、表情更丰富的容貌了,而且您还得把下述情况考虑进去,那就是:她那双最美丽的黑眼睛,它们闪烁出的目光能引起美好心灵激动,是任何画像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每一个人,只要他不沉迷于雪白的皮肤和亚麻色的头发,都必定会承认她那张小脸蛋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因为我的希阿拉的皮肤当然是有点儿太褐色,而她的头发黑得油光发亮。希阿拉,您已知道这个隐身的小家伙是叫这个名字的,她在我面前跪下,万分忧伤和悲痛,眼泪犹如泉涌,夺眶而出,她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说道:‘Je suis sauvee。’174我满怀着深切的同情,预感到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刚刚离开塞韦里诺,疾病的复发所带来的打击,将他置于死地。现在人们把他的尸体送来了。希阿拉一见到尸体,她的眼泪就流干了,她带着严肃的目光看着死去的塞韦里诺。随后,与运送尸体者一起来的一些人好奇地望着她,并笑着说,说到底,这个就是小房间里的隐身女孩。让小女孩单独守在尸体旁,我觉得这样做不妥。好心的旅店老板夫妇表示愿意收留她。现在,在所有的人都已离去,我走进小房间时,希阿拉坐在镜子前,神情极其奇特。她眼睛死死盯住镜子,似乎什么也觉察不到,活像一个月夜时分的夜游症患者。她胆怯地轻轻地说了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但后来她变换着说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她的话越来越浅晰,所讲的事情似乎只涉及关系疏远的人。我惊奇地注意到,希阿拉这样讲话的时刻,恰好是塞韦里诺惯常让女性神谕宣示者说话的时候。希阿拉终于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梦乡。我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起来,把她送到下面旅店老板夫妇那儿。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小家伙很开朗、文静,现在似乎她才完全理解她的自由,讲述了我希望知道的一切。乐队指挥,虽然您向来很看重高贵的出身,我的小希阿拉却无非是个吉卜赛女孩,这您不会见怪吧。她与肮脏民众中的一帮人在某个大都市的市场上,由密探监视着,让太阳曝晒时,塞韦里诺这时恰好路过此地。‘高贵的兄弟,要让我给你算命吗?’八岁的小女孩向他喊道。塞韦里诺久久地注视着小家伙的眼睛,随后真的让她讲解他手掌上的纹路,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他必定从小孩身上发现一些完全特殊、与众不同的地方,因为他马上就跑去找那个掌管被捕吉卜赛人队伍的警官,对他说,要是警官让他把这个吉卜赛女孩领走,他愿意交出一笔数额可观的钱。警官粗暴地声称,这儿并非奴隶市场,但同时又补充说,由于小家伙其实还不能算作成人,只会给监狱增加负担,所以,只要先生愿意支付十个杜卡托金币的城市贫民救济款,那么她就听凭先生的吩咐了。
塞韦里诺马上取出钱包数杜卡托金币。希阿拉和她年迈的祖母,两人都听见了整个交易过程。现在祖孙俩开始号啕大哭,还大喊大叫,不愿分离。密探们走来把老太太赶上准备开走的车。警官把闪光发亮的杜卡托金币放进他的钱袋,此时此刻他也许把他的钱袋看作城市贫民救济款吧,而塞韦里诺则把小希阿拉拉走,他在发现她的那个市场上为她买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此外还把糖果塞给她吃,借以安慰她。毫无疑问,塞韦里诺当时就怀有用隐身少女表演绝招的想法,而且他发现这个吉卜赛小女孩具有担当隐身女子这一角色的一切才能。除了精心的教育外,他还力图对她那格外适宜上升为高一级状态的有机体施加影响。他借助人工手段产生这高一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小女孩的预言才智将会熠熠生辉。这时他想到梅斯梅尔和他那可怕的行动175——每逢她要说预言的时候,就将她置于这种状态中。大概是一桩不幸的事件让他觉察到,小家伙在感受痛苦之后显得格外神经过敏,那时她那能看透陌生人心灵的特异功能会骤然提高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因而她看样子完全超脱凡俗,充满内心生活。于是这个可怕的男子在每次使她置身于较高级认识状态的行动之前,都极其残忍地鞭打她。希阿拉这个最可怜的孩子遭受的苦难还不仅如此,每当塞韦里诺外出时,她时常得多天蜷缩在那个小木箱里,即使有人突然闯进小房间里,然而希阿拉身在何处却还是个谜团。甚至他在旅行时,也把她装在木箱里随身带着,以免她逃跑或者被人发现抢走。希阿拉的遭遇比著名的肯佩伦身边带着的那个侏儒176更为不幸,更为可怕,这个装扮成土耳其人的侏儒还得下棋。我在塞韦里诺的斜式写字台上发现了数量可观的金子和纸币,这样我就能够保证小希阿拉有一笔丰厚的收入。我毁掉了宣示神谕的设备,这就是说,毁掉了房间和斗室中的音响设备以及某些其他无法运输的艺术品,而遵照塞韦里诺明确表示的遗言,把他遗产中的某些秘密变成为我的东西。一切事情办妥后,我就依依不舍地向小希阿拉——旅店老板夫妇想要把她当作自己可爱的孩子留下——告别,离开了那个地方。
一年之后,我想要返回格尼厄内斯米尔镇去,尊贵的镇政府要求我修理镇政府的管风琴,而老天爷却格外满心欢喜地看到我在众人面前扮成魔法师,因而这就给了可恶的恶棍机会,把我那装有我的全部财产的钱包偷走,并迫使我这个著名的持有许多证书和营业许可证的机械师,为了糊口而出卖技艺。事情发生在离锡哈茨魏勒镇不远的一个小地方。一天晚上,我坐着正在钉和锉一个小魔法箱,这时门开了,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喊道:‘不,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利斯科夫先生,我得跟随着来,我想死您啦!您是我的主人,我恭候着您的吩咐!’说着朝我跑来,想要向我跪下,我拥抱着她,她就是希阿拉!我几乎认不出这个小丫头来了,我看她长高了一点儿,比以前强壮,但这并不损害她那最娇美的体形!‘亲爱的甜美的希阿拉!’我深深激动地喊道,把她搂在我的怀里!‘不是吗,您容许我留在您身边,利斯科夫先生,您没有把可怜的希阿拉,把这个要感谢您给了她自由与生命的女孩拒之门外?’说着她快速走到箱子旁边。这个箱子是邮差刚刚送进来的,她把许多钱塞到邮差手里,后者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大声叫嚷道:‘哎,天晓得,她是个可爱的黑人孩子。’希阿拉打开箱子,把那本书取出来交给我,一边说‘利斯科夫先生,那您就收下塞韦里诺遗产中最宝贵的东西吧,这您都忘了’,一边着手放心地把衣服和衣物从箱子里取出来,而我在这个时候正在打开书阅读。您可能想象得到,克赖斯勒,小希阿拉使我颇为狼狈。小子,现在是你对我的看法应有所改变的时候了,因为我协助你偷吃你舅父树上的熟梨子,给他把画了漂亮图画的木制梨子挂到梨树上去,或者把灌进施肥用的酸橙水的喷壶给他送去,好让他把酸橙水浇在为了漂白而在草地上撑开的十字布裤子上,从而使之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一块漂亮的大理石,总之,因为我带领你去搞种种疯狂的胡闹,正因为我这样做,所以你通常无非是把我当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爱开玩笑的傻瓜,一个从没有一颗心的人,或者是一个起码披着厚厚实实的小丑夹克衫,丝毫听不到自己心脏跳动的人!哎呀,你别以你的多愁善感,以你的眼泪而自鸣得意,因为你瞧,我又得像你时常做的那样号啕大哭了,但要是一个人到了老年才向年轻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就像打开了间Chambre garnie177那样,那就让大家统统都见鬼去吧。亚伯拉罕师傅走到窗旁,眺望窗外的夜景。大雷雨已经过去了,在树木飒飒的响声中还能听见夜风抖擞下来几滴雨水声。从远处宫殿传来欢快的舞蹈音乐声。“我以为,”亚伯拉罕师傅说道,“我以为,黑克托王子正在举办die partie à la chasse178——”
“那希阿拉怎么样呢?”克赖斯勒探问道。
“说得对,”亚伯拉罕师傅一边继续说,一边精疲力竭地倒在靠背椅子上,“说得对,我的儿子,你让我想起希阿拉来,因为我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夜晚就只得把最痛苦的回忆完全彻底地倾吐出来。哎!当希阿拉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跑,当她的眼神中映现出真正欢乐的时候,我就深切感到,要把我同她拆散,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定将成为我的老婆。不过我还是说:‘可是,希阿拉,要是你在这儿留下来,我该怎样跟你打交道呢?’希阿拉走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傅,您在我给您带来的那本书里就可以看到有关神谕宣示的详细描述了,反正您已见到了这方面的设备。我乐意做您的隐身少女!’‘希阿拉,’我十分震惊地喊道,‘希阿拉,你说什么?你能把我看作塞韦里诺一类人吗?’‘哦,别提塞韦里诺啦。’希阿拉回答道。那么,克赖斯勒,我还要烦琐地把一切情况都讲给您听吗,您都已经知道了,我因为收留了我的隐身少女而令世人惊讶不已,您要相信我,借助任何人为手段使我亲爱的希阿拉激动起来,或者用某种方式限制她的自由,都是令我深恶痛绝的。当她感到有能力,或者确切地说,当她感到可以扮演隐身女子角色时,她会向我说明扮演的时间,只有在那个时候,我的神谕宣示者才会开口宣示。再说,扮演那个角色,已成了我那个小家伙的需要。某些您未来应该了解的情况,要求我前往锡哈茨魏勒去。我打算非常神秘地在那儿出现。我住进蒙德科赫侯爵遗孀的一幢偏僻的住宅里,通过她,我身怀神奇绝技的传闻会不胫而走,很快就流传到宫廷里。先前我所期待的,都实现了。老王公,我是说伊雷诺伊斯王公的父亲,来探访我,而我那个能说预言的希阿拉是女魔法师,仿佛拥有超凡入圣、超尘脱俗力量似的,常常为老王公揭示他自己的心灵世界,这样他现在就明白了某些他平日模糊不清的事情。希阿拉已成了我的妻子,住在锡哈茨魏勒一位信任我的男子处,夜幕降落时到我处来,她身在哪儿始终是个谜团。您瞧,克赖斯勒,尽管隐身少女之特技唯有一个活人的参与方能见效,然而世人是那么沉醉于奇迹,但他们一旦了解隐身少女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就会把整个事情看作一个愚弄人的骗局。犹如那座城镇出现的情况那样,塞韦里诺死后,人人都异口同声地骂他是个骗子,因为真相已经大白,所谓神谕,原来是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的,尽管大家丝毫没有注意到让声音从玻璃球里发出来的那个音响设备。老王公作古后,我对那种弄虚作假、故弄玄虚的技艺,对拿我的希阿拉来搞的神秘勾当,深感腻烦,想要携带我的爱妻迁往格尼厄内斯米尔,重操旧业——制作管风琴。一天夜晚,听说希阿拉要最后一次扮演隐身少女的角色,没有回家,我得失望地排除急欲获悉她情况的焦急心理。因为预感不妙,我的心突突直跳。早上,我赶到锡哈茨宫廷,获知希阿拉按照惯常的时间已经离开了。那么,小子,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呢?我希望你不要提出愚蠢的问题!你知道了,希阿拉消失了,无影无踪,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亚伯拉罕师傅迅速一跃而起,冲到窗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裂开的内心伤口涌流出来的一滴滴鲜血随之吐了出来。克赖斯勒以沉默来表示对这位深切悲痛老人的敬意。
“您现在,”亚伯拉罕师傅终于开口说话了,“您现在无法返回城市去了,乐队指挥。午夜已经临近,您知道,凶恶的面貌酷似者们栖身在外面,其他形形色色危险的坏家伙也可能会捣乱,干扰我们的事务。您留在我这里吧!糟糕,事情必定十分糟糕……”
[穆尔继续写]要是这类有失体统的事情发生在神圣的地方,我是说在大课堂里,那就——我的心非常压抑,异常憋闷,我无法写下去了,得中断写作,得要散一会儿步!
我返回写字桌,感觉好了些。心里装满了什么,嘴就会说出来,诗人的笔杆也会写下来!我听亚伯拉罕师傅说,一部古籍讲到一个怪人,他的肚子里有一种特殊的Materia peccans179咕噜咕噜作响,唯有用手指才能排除。他在手下面放了一张漂亮的白纸,以便接收从咕噜咕噜作响的罪恶元素中脱离出来的所有东西,称这种可鄙的分泌物为诗,是他在内心中所创作的。我把所有这些看作一种恶毒的讽刺。不过说真的,有时候我自己有一种感觉(我简直想要称之为精神上的肉体冲动)直至通达爪子,凡是我所想的,爪子都得写下来。恰好此时此刻我的情况如此:蒙受迷惑的雄猫们在迷惘中可能会发怒,甚至会让我感受一下他们利爪的厉害,我得走出这种险境!
今天,我的师傅整个上午都在阅读一本封面为猪皮的大开本书籍。当他终于在惯常时间出门时,才让这本书打开着放在桌子上。我一如既往,好奇心切,如饥似渴地追求学识,便飞快地蹿到桌子上面,想要嗅到书中可能讲述的东西,因为师傅那样孜孜不倦地探索里面的问题。原来是古代约翰内斯·库尼斯佩格180那部精彩的佳作,它讲述日月星辰、行星和十二星座的自然影响。是的,我有理由称这部著作是精彩的,卓越的,因为在我阅读时,我在这个人世间生活和变化的奇迹,我不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吗?哈!在我撰写这些东西时,壮丽的日月星辰在我的头上熠熠生辉,它们的光芒极其相似地照射进我的心灵,又从其中反射出来。是的,我感觉到尾巴拖得长长的彗星射到我的额头上那滚烫、灼热的光线,是的,我本人就是金灿灿的彗星,太空中的流星,它带着高强的灵光,威胁地发出预言,横空穿越宇宙。正如天上彗星的光辉盖住了所有星星,使之黯然失色一样,我根本不必要让我的横溢才华锋芒毕露地显示出来,只要求它发出应有的光来(这事完全取决于我),是的,那么你们大家,你们雄猫、其他的动物和人类,在漆黑的夜里,就统统会消失殆尽,无影无踪!尽管我有极好的天性,它从我,从我的超人才智中发出光来,可我还是分担着所有垂死者的命运吗?我的心地太善良了,我是一只过于多愁善感的雄猫,乐意与弱者结交,为此而陷入悲哀和苦恼之中。因为我不是处处都察觉到吗:我孑然一身站在犹如最偏僻、人迹罕见的荒野里,因为我并不属于现在的时代,不是的,是属于世人享有高级教育的未来时代,因为社会上没有人懂得对我表示应有的钦佩,倘若我受到十分钦佩,这会带给我很多的快乐,甚至是来自没有教养的普通青年雄猫的称赞,也会使我感到难以形容的惬意。我懂得使它们惊讶得忘乎所以,不能自已,可是这无济于事,因为它们尽管竭尽全力,却还是找不到赞扬和吹嘘我的话语,仍然只会“喵——喵”地叫嚷。我得想到子孙后代,它们将会赞赏我。要是我现在写一部哲学著作,谁能透彻理解我思想的深度呢?要是我肯屈尊降贵,降低自己的身份,去写一出戏剧,那么有能力把它搬上舞台的演员在哪里呢?要是我乐意参与其他文学工作,譬如说写文学评论,可谁能一跃而起,站到我高瞻远瞩的立场上,赞同我的观点呢?写文学评论之所以格外适合我,乃是因为我凌驾在所有称之为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人之上,我处处都可称作为——当然是无法达到的——典范,称作为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理想,所以能够独自作出权威性的论断。难道真有爪子或者手能把我应得到的桂冠戴到我的头上来吗?然而这方面我自己倒想出了个好主意,那就是让胆敢用手指拉扯桂冠的人感受一下我的利爪的厉害。世上有些妒忌他人的畜生,我时常梦见自己遭到它们攻击,在想象中觉得必须自卫,却用我的利爪抓破了自己的脸,从而悲惨地损毁了可爱的尊容。世人虽然有高贵的自信心,可也有些多疑,这是没有办法的。新近,年轻的蓬托同许多少年鬈毛狗一起在大街上议论目前出版的一些新书,虽然我就坐在我家地下室小窗旁离他只数步之遥,却没有提及我的作品,我还是把这看作对我的道德和杰出才能的一种隐晦的攻击。令我非常生气的是,这个毛头小子在我对他这种举止加以责备时,竟然声称,说他真的没有注意到我。
是时候了,我想要对你们说,对跟我有亲戚关系而又出色的后代子孙,倾吐衷曲。哦,我希望这些后代子孙就在眼前,它们对穆尔的伟大拥有明智的想法,并用如此响亮的声音把它说出来,以致人们因为大声叫嚷而无法听见其他什么声音,是的,我还希望你们对你们的穆尔少年时代所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善良的人们,请你们注意,一个舍得关注的生活时刻正在到来。
三月十五日181已经破晓,春日明媚的阳光洒在房顶上,一种柔和的激情之火在我心中燃烧起来。几天来,一种忐忑不安情绪,一种陌生的奇妙渴望,在折磨着我。现在我已安静了一些,可这只是为了很快进入一种我从未预料的状况!
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生物悄悄地和温和地从一扇小天窗里爬出来,哦,要是我能把这个妩媚可爱的家伙描画下来该多好呀!她身穿雪白的衣裳,只有一顶黑色的天鹅绒小帽盖住俊俏的额头,娇嫩的腿上穿的也是黑色的袜子。从一双极其美丽、无比可爱的琉璃绿眼睛中闪烁出可爱亲热的目光,她那两只漂亮尖耳朵的轻柔摆动,让人预料到她有品德,有理智,正如其尾巴的波浪形鬈曲显示出她那高雅潇洒的风度和女性的温柔一样!
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似乎没有看见我,她眯着眼睛仰视太阳,打了个喷嚏。哦,这声音使我的心带着甜美的战栗震动起来,我的脉搏突突直跳,我的血在沸腾,流经所有血管,我的心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所有这些不可名状的和掺入了痛苦的狂喜,令我忘乎所以,不能自已,从我的血管里涌流出来,汇合成长长的一声喵,它是我喊出来的!听见我的喊叫声,小家伙迅速地把头转向我,瞧着我,眼中露出恐惧不安、天真的甜美的羞怯之神情。我那看不见的爪子以不可抗拒的威力朝她猛扑过去,可是就在我扑过去抓住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时,她像闪电般飞快地在烟囱后面消失了!我既愤怒又绝望,在房顶上来回奔跑,发出令人怜悯的悲叹声,一切都完了,她再也不回来了!唉,这是怎么样的处境啊!我不思饮食,食不知其味,学问令我恶心,我既不想读书,也不想写作。第二天,我在房顶上,在阁楼和地下室里,在房子的所有通道上四处寻找这个迷人的小家伙,最终却失望地归来,这时我不禁呼叫出:“天哪!”由于我脑子里老是想着这个小东西,因而甚至在师傅给我放下的烤鱼从盘中用它的眼睛盯住我时,我在疯狂的狂喜中大声嚷道:“你就是我长久怀念的东西吗?”话音刚落,我就一口把烤鱼吃掉;是的,这时我喊道:“苍天,哦苍天呀!这就是爱情吗?”我变得安静了一些,作为博学多才的少年,我决心把我的处境弄清楚,于是我马上着手潜心钻研——虽然是要付出努力的——奥维德的《爱的艺术》182以及曼索183的《恋爱技巧》,但是这些作品所勾画的一个恋人的特征,没有任何一个是符合我的情况的。我终于突然想到,我在某个戏剧184里读到过,说一种无所谓的思想性格和一把蓬乱的胡子肯定就是一个恋人之特征!我向一面镜子瞧瞧。哦,天哪,我的胡须是乱蓬蓬的。天哪,我的思想性格是无所谓的!
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的的确确是在谈情说爱,是在热恋中,因而我心里感到欣慰。我决心恰如其分地吃喝,以增强体格,然后再去寻找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小家伙。一个甜美的预感告诉我,她坐在房子大门前,于是我从楼梯下来,真的发现了她!哦,那是怎样的一次重逢啊!我的心中充满了狂喜,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对爱情感受的陶醉。咪斯咪斯,后来我从她那里获知,小家伙就是叫这个名字的,咪斯咪斯蹲坐在后足上,姿态优美,她给自己打扮,用小爪子多次擦脸和耳朵。在我的眼前,她以无法描述的婀娜多姿的姿态,关照着干净和雅致所要求做的事情。大自然赋予她美和妩媚,因而她不需要可耻的化妆术,去提高她的魅力!我比头一次更加谦逊地靠近她,坐到她身旁去。她没有跑开,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随后垂下眼帘。“最妩媚可爱的小妞,”我开始悄悄地说,“你是我的!”“冒失的雄猫,”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答道,“冒失的雄猫,你是谁?你认识我吗?要是你像我一样正直和真诚,那你就对我说,向我发誓:你真的爱我。”“哦,”我热情地喊道,“是的,我对着恐怖的冥府,对着神圣的月亮,对着其他所有的星辰和行星——如果天气晴朗,它们将照亮未来的夜晚——向你发誓:我爱你!”“我也爱你。”小妞悄悄地说,羞答答地把头侧向我一边。我正要热烈地拥抱她,但就在这个时候,两只庞大的雄猫带着魔鬼般的呼噜呼噜叫声向我猛扑过来,可耻地把我咬伤和抓伤,偏偏还把我推到排水沟里,使得我湮没在肮脏的洗涤水中。我刚一逃脱了蔑视我的地位、嗜杀成性的野兽魔爪,便失魂落魄地号叫着爬上楼梯。师傅见到我这副样子,大声笑着喊道:“穆尔,穆尔,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呢?哈,哈!我已注意到所发生的事,你想要搞恶作剧,就像那个‘爱情迷宫中的骑士’185一样,然而你的境况颇为糟糕!”说着师傅又一次格格大笑起来,实令我烦恼。他让人灌满一容器温水,多次毫不费劲地把我在水里翻转过来,弄得我又打喷嚏,又(因吐水)连连发出扑哧声,一时眼昏耳聋起来。接着,他把我紧紧地裹在一块法兰绒里,放进我的筐子里。我既愤怒又疼痛,几乎失去了知觉,四肢动弹不得。最终温暖令我感到舒适,感到我的思想渐渐恢复正常。“哈,”我诉苦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新的痛苦的生活错觉啊!原来这就是这曾把它赞美得如此美好的爱情,我曾称之为至高无上的事物,它以无名的狂喜充满我们的心,把我们高举到天上,让我们飘飘欲仙!哈!它把我扔进了排水沟!我舍弃这种感受:它无非是给我带来创伤,让我洗一次令人厌恶的浴,卑劣地把我紧紧地裹进暖融融的法兰绒里!”但是当我刚刚重获自由、恢复健康时,咪斯咪斯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虽然惦记着那次熬过来的耻辱,却又惊恐不安地发现,我还是在谈情说爱呢。我竭力振作精神,作为一名理智的和博古通今的雄猫,又查阅起奥维德的作品来,因为我记得在他的《爱的艺术》中偶然遇见到治疗失恋的处方。
我念起下述诗句来:
Venus otia amat, Qui finem quaeris amoris,
Cedit amor rebus, res age, tutus eris!186
我怀着新的热情,想要按照上述准则钻研科学,可是觉得,仿佛咪斯咪斯在我眼前的每页书上跳来跳去,我写道:可能咪斯咪斯在思考问题,在读书呢!我想,作者(奥维德)必定是指其他作品。由于我听其他雄猫说,捕捉耗子是一件排忧解闷、非常轻松愉快的事情,因而这确实是可能的,rebus(事物)可以理解为捕捉老鼠。因而,一旦天色昏暗,我就钻进地下室里,在各条黑暗的通道里漫游,同时唱着:“在森林里,我静悄悄地横冲直撞……”187哈!我没有看到力图猎获到的猎物,却确实见到她美丽的倩影,它真的从我的内心深处浮现!这时,难以忍受的失恋痛苦,深深地刺伤了我那极易受伤的心!我自我安慰地说:“当温柔的目光移到我身上,当煌煌晨曦照射到我身上时,新娘和新郎,穆尔和咪斯咪斯,高高兴兴地漫游回家。”我这只快乐的雄猫就是这样说的,希望得到胜利的奖赏。可我真可怜!她,这只羞怯的猫,蒙住眼睛逃到房顶上去了!
这样,我这个值得同情者就越来越深地陷进这种爱情中去。它似乎是一颗不怀好意的星星为了毁灭我而在我的心中激发起来的。我怒发冲冠,竭力反抗我的命运,于是如饥似渴地重又阅读奥维德的诗作,并念了下列诗行:
Exige, quod canter, si qua est sine voce puella,
Non didicit chordas tangere, posce lyram.188
“哈,”我喊道,“到房顶她那儿上面去!我将会在初次见到她那儿找到她,这个为我宠爱的甜美小妞,可她应该歌唱,是的,歌唱,而只要她唱错一个音符,那么事情就结束了,那么我的心病就治愈了,我就得救了。”当我爬上屋顶窥伺她时,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而月亮也烁烁生辉,发出亮光来,曾几何时,我对着月亮,向迷人的咪斯咪斯立下誓言,表示除非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在房顶上,我很久看不见她,这样我的叹息变成了大声的失恋悲诉。
我终于用忧伤的腔调唱起一支歌来,歌词大致如下:
你们一片片絮絮叨叨的森林,窃窃私语的泉水,
川流不息、起伏自如的波涛,
你们同我一道哀诉吧!
哦,你们告诉我,
这个妩媚可爱的少女,她到哪儿去了?
这个少年,坠入情网的少年,
在哪儿去拥抱咪斯咪斯,它的可爱宠儿呢?
你们安慰一下这个愁容满面者,
安慰一下这只忧伤粗野的雄猫吧!
月光,哦,月光,
你告诉我,我那婀娜多姿的女友,迷人的小女子,
现时端坐在哪儿呢?
愤怒的痛苦,永远无法治愈!
沮丧的失恋者的聪明高参,
赶快把它
从恋爱的枷锁中解救出来,
帮助它,哦,拉这只绝望的雄猫一把吧。
亲爱的读者,你们看到了,一个聪明能干的诗人既不会待在絮絮叨叨的森林里,也不会坐在窃窃私语的泉水旁,然而起伏自如的知情波涛却向他涌来,他在波涛中看到了他要看的一切,也唱出了他要唱的一切。要是有某个人对上述诗行的优美表示惊讶,那我愿意谦虚地提醒他注意,我是在心醉神迷、在热恋的狂热中写就上述诗句的。谁都知道,一个人如果受恋爱狂热的支配,即使他平日几乎无法使Wonne(狂喜)同Sonne(太阳),Triebe(情欲)同Liebe(爱情)押韵,我说,尽管他竭尽全力,也绝对想不起这种并非完全与众不同的押韵来,但要是突然灵感一来,诗兴大发,超群绝伦的诗文就必定会喷薄涌出,就像一个伤风感冒患者无法克制地打出可怕喷嚏那样。我们写出如此优美的散文来,这得归功于这种心醉神迷、这种如痴如醉的狂喜心态。借助这样的心态,通情达理、并不怎样漂亮的咪斯咪斯们,短期内就获得了美好的声誉,这很好。要是枯木竟会开花结果,那么绿树的情况势必如何呢?我是说,如果卑躬屈膝的散文家只是通过爱情就会变成诗人,那么真正的诗人在生活的这个阶段里势必会怎样呢?——那好吧,我既不坐在絮絮叨叨的森林里,也不坐在川流不息、起伏自如的泉水旁,而是坐在光秃秃的高楼房顶上,几乎不能指望看到一点儿月光,然而我还是用那些优美的诗行向森林、泉水和波涛,最后向我的朋友奥维德乞求,乞求他们和他在我恋爱陷入困境时拉我一把,助我一臂之力。对我来说,要找到与我的种群名字,譬如说像与父亲这样普通的名字同韵的词,是有点棘手的,兴奋之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说明此事。可我毕竟还是真的找到了同韵的词,这又一次证明我的种群比人类优越,因为,众所周知,人这个词是不押韵的,所以,正如某个爱开玩笑的剧作家189曾注意到的那样,人是不押韵的动物。而我则是一个押韵的动物。我曾发出了痛苦渴望之声,并没有枉费心机,白费力气,我曾恳请森林、泉水、月光给我把朝思暮想的女士引来,也并非徒劳无功,瞧:这个天姿国色、倾国倾城的女子,正迈着轻盈优美的步子在烟囱后面姗姗而来。“亲爱的穆尔,那个唱得那么好听的就是你吗?”咪斯咪斯对着我这样喊道。“怎么,”我惊喜地答道,“怎么,你认识我吗,甜美的小女子?”“唉,”她说道,“唉,是的,见到你,我一见钟情,我那两个没有教养的堂兄弟那样无情地把你推到了排水沟里,这使我内心感到很不安。”“咱们别提,”我打断她的话,“咱们别提排水沟好吗,亲爱的哦,你对我说,你对我说,你是否爱我?”“我曾经,”咪斯咪斯接着说,“我曾经调查过你的情况,获知你叫作穆尔,在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家那儿不光有丰厚的收入,而且还享受着各种各样舒适的生活设备,是的,这些你可与一位温柔娇滴滴的夫人分享!哦,我非常爱你,亲爱的穆尔!”“天哪!”我欣喜若狂地喊道,“天哪,这可能吗,我是白日做梦吗,是真的吗?哦,你要保持理智,别得意忘形!哈!我仍然在地球上吗?我依然坐在房顶上吗?我飞上了九霄云外吗?我还是雄猫穆尔吗?我不是在月亮上吗?我的情人,来,投入我的怀抱——不过,我的美人,你还是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叫咪斯咪斯。”小女子娇滴滴地低声答道,显出羞答答的样子,说着亲切地坐到我身旁。她多么美丽啊!她那白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烁银光,她那双绿色小眼睛在温柔多情、含情脉脉的目光中闪闪发光。“你……”
[废书页]亲爱的读者,你当然可以早一些了解这些情况,但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能按迄今的叙事方式讲述下去,而务必超越常轨。就是说,正如已讲过的那样,黑克托王子父亲的遭遇与伊雷诺伊斯王公的遭遇别无二致,连他王公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小片国土是怎样从口袋里丢失的。黑克托王子对清静宁静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他虽然失去了坐上侯爵交椅的可能,可还是乐意挺起腰杆子来,即使不能掌管国家,起码也愿意发号施令,指挥他人,因而接受了法国的军职,作战异常勇敢。有一天,听到一个弹齐特琴的姑娘怪声怪气地对他唱道“您熟悉柠檬开花的地方吗”,他马上就真的到柠檬开花的地方去,这就是说,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去,并穿上了那不勒斯制服,而不是法国制服。他平步青云,很快就当上了将军,就像任何一位王子能够做到的那样。黑克托王子的父亲去世时,伊雷诺伊斯王公打开了那本他亲自记录下欧洲所有侯爵首脑人物的大名册,并记下了他的侯爵朋友和同伴在倒霉中死去的情况。记录下来后,他久久地望着黑克托王子的名字,随后非常大声地叫嚷道:“黑克托王子!”接着猛然把这部大开本名册合上,吓得内廷总管连连后退三步。此刻王公站立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吸了许多西班牙鼻烟,以便疏理一下自己的全部思想。内廷总管讲了许多有关这位已故王爷的情况,说他一心想着发财致富,还讲了年轻王子黑克托,说他在那不勒斯受到君主和民族顶礼膜拜,如此等等。伊雷诺斯王公似乎没有注意到内廷总管所讲的一切,突然站到这位廷臣面前,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腓特烈大帝般威严的目光瞪着他,厉声厉色地喝令道:“Peut-être190,你给我滚到隔壁房间去”。
“上帝啊,”内廷总管说道,“这位最仁慈的王公脑子里肯定有颇为重要的想法,也许甚至是计划。”
果然如此。伊雷诺伊斯王公想到这个王子的财富,想到他同有权有势的名门望族首脑们的亲戚关系,他回忆起自己有过这种信念,即黑克托王子肯定仍会用王笏交换宝剑,他同时想到,黑克托王子与黑德维佳公主的结婚可能会带来有益的后果。于是他马上派侍从官去向王子对其父亲的去世表示深切的哀悼。侍从官极其秘密地把公主那连肤色都描画得颇为逼真的袖珍画塞进自己的腰包里。这里还得提一下,如果她的皮肤不是略呈黄色,那么她的长相事实上可称之为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的。所以她觉得烛光照耀,效果更佳,更称心如意。
侍从官非常出色地完成了王公交给他的秘密使命。此事王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侯爵夫人也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的意图。黑克托王子一见到黑德维佳公主那袖珍画像,几乎陷入了如同他的王子同事在《魔笛》中那种心醉神迷、极度兴奋状态。犹如塔米诺,他即使没有唱,却几乎也会喊起来:“这个画像美得使人陶醉。191”随后继续喊道:“难道感受就是爱情吗?是的,是的,爱情并非孤独!”通常王子们并不是光是为了爱情而去追求美女。在此期间,黑克托王子没有思考其他情况,而是坐下来给伊雷诺斯王公写信,信里说:但愿命运允许他向黑德维佳公主求婚。
伊雷诺伊斯王公回信说,他非常赞同这门婚事,为了他已故的侯爵朋友起见,他由衷地希望它成功,因此他的求婚本来是不必要的。但是由于务必重视礼节,但愿王子派一位彬彬有礼、地位适当的男子到锡哈茨魏勒来,立刻委以他全权,去办完婚礼,按照古老的美好习俗去办,即穿上给装上靴刺的马靴,跳越新娘和新郎的新床。王子回复道:“我的爵爷,我亲自来!”
王公觉得不妥,认为有一位全权代表参加的婚礼更好,更高雅,更富有王室的气派,心里对庆典活动感到高兴,认为只要在婚礼前举行一次盛大的授勋仪式,他才能心安理得。也就是说,他想要以最隆重的方式给王子戴上王室的大十字勋章。此勋章是他的先父创立的,没有骑士再戴过,或者可以戴它。
于是黑克托王子来到锡哈茨魏勒镇迎娶黑德维佳公主,并顺便接这种已销声匿迹的王室大十字勋章。他觉得这样做符合他的心意,就是王公对他的意图保守秘密。尤其是考虑到黑德维佳,他请求王公对他的意图守口如瓶,因为在他公开出面求婚之前,他首先务必确保得到黑德维佳全心全意的爱。
王公不大明白王子想要说的意思,他认为,就他所知和所能回忆起的,这种在婚礼前为确保爱情稳妥而举办的庆典仪式,在王公贵族的王室中从未流行过。说要是王子这里所指的无非是某种爱慕的表示,那么这种情况尤其是在订婚期间本来就不可能出现,但是由于轻浮的青年人喜欢超越礼节所要求的一切事情,双方可以在交换戒指前三分钟,马上达成协议。当然,王公贵族出身的未婚夫妻要是在这片刻间显示出彼此的一些反感,那会是很精彩的,很了不起的,但可惜这种最高的礼节规矩,在新时代里已成了空虚的梦幻。
王子初次见到黑德维佳时,用他人听不懂的那不勒斯方言悄悄地对他的副官说:“我敢发誓!她真漂亮,不过出生在离维苏威火山192不远的地方,从她的眼里闪烁出该火山的火光。”
伊格纳茨王子非常详细地打听,那不勒斯是否有漂亮的杯子,黑克托王子有多少这样的杯子,如此等等,弄得这位异国他乡的王子又想向黑德维佳转过身来,这时各扇门打开了,王公邀请王子走进豪华壮观的场面,他把所有起码具有登上大雅之堂资格的人员都召集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来。在出席庆典活动人员的挑选上,这一回他没有以前严格,因为锡哈茨宫廷的社交界本来就看重郊游活动。本聪携同尤莉娅也出席了。
黑德维佳公主沉默寡言,沉浸于沉思默想之中,态度冷漠,把这个南方来的漂亮陌生人似乎完全看成为宫廷中任何其他一个新的来客。当她的宫女,那个脸颊红润的南内特老是不停地对她低声耳语,说这个异国他乡的王子可实在太漂亮啦,说她一生中还从未见到过比他穿的更漂亮的制服啦,这时公主怏怏不乐地质问宫女,她是否变傻了。
黑克托王子先在公主面前自吹自擂,花说柳说,同时又大献殷勤,可他那种过分热情友好、虚情假意的狂热和激情,几乎使她在感情上受到伤害。公主询问意大利、询问那不勒斯的情况。王子给她把那儿描绘成一座乐园,她作为掌权女神可在园里漫步。在如何对女士说话、打动其芳心的艺术方面,他证明自己是一位大师:千言万语凝结成一首赞美女子漂亮、娇媚动人的颂歌。可公主在他唱着这首颂歌时跑了出来,跑到尤莉娅那儿,她发现她就在旁边。公主拥抱她,用千百个亲切的名字称呼她。王子对公主的突然逃离感到有点吃惊,随后跟了过来,这时她喊道:“她是我亲爱的,亲爱的姐妹,我的娇媚可爱的尤莉娅!”王子奇特的目光久久地盯住尤莉娅,弄得她满脸通红,垂下眼帘,羞答答地转向站在她身后的母亲。但是公主再次拥抱她,喊道:“我亲爱的,亲爱的尤莉娅。”说着眼里噙着泪水。“公主,”女参事本聪低声地说,“公主,为什么您的举止这样不自然?”公主没有注意到本聪,向王子转过身来,原先不管什么事情,说起来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王子,现时“河水”确实已干涸了。如果说公主起初沉默寡言、严肃沮丧,现在却一反常态:她的欢乐变得怪异,不自然了。现在,她那强硬的态度、证据终于缓和下来,出自她内心的单音变得更加柔和、温和与圆润柔滑了。她比任何时候都亲切可爱,王子似乎被她完全迷住了。跳舞终于开始了。变换地跳完多个舞蹈后,王子毛遂自荐,要求引领跳一个那不勒斯的民族舞,他很快就成功地让跳舞者们领会这个这个舞蹈的中心思想,这样大家都能很好地配合,甚至该舞既热烈激情又柔和的特点也很好地、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
谁都没有像黑德维佳那样对该舞的上述特点理解得那样透彻,那样心领神会,她是同王子配对跳的。她要求再次跳,第二轮跳完后又要求跳第三轮,却不顾本聪的告诫,本聪从她脸上已注意到令人生疑的苍白,公主觉得这一轮格外成功。王子如痴如醉,他带着黑德维佳翩翩起舞,公主的每个舞姿都显得婀娜多姿,妩媚动人。这个舞蹈要求一对舞伴多次缠绕在一起,在一次缠绕时王子狂热地把美人紧紧搂在怀里,可就在这一瞬间,黑德维佳晕倒在他的怀抱里。
王公认为,在宫廷舞会中,没有比这更有失体统的打扰事儿了,只有农村才会原谅诸多这类事情。
黑克托王子亲自把这个晕倒的女子抱到隔壁房间的沙发上,这里本聪夫人用御医随身带来的某种药水擦拭公主的额头。另外,御医把公主的昏厥解释为一种精神病发作,是跳得太激烈引起来的,很快就会过去。
医生说得对,数秒钟后,公主便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而张开了眼睛。王子一听说公主健康已恢复过来,便钻过女士们紧密围成的圈子,在沙发旁双膝跪下,痛苦地自责起来,说这桩令他感到心如刀绞的事件,只怪罪于他一个人。可苏醒后的公主,一见到他,就带着种种厌恶的表情喊叫道:“滚开,给我滚开!”语毕再次昏迷过去。
“您来,”王公一边抓住王子的手,一边说道,“您来,最要好的王子,您不知道,公主常患稀奇古怪的梦幻症。天晓得,她在这一瞬间觉得您是怎样古怪的!您设想一下,最要好的王子,作为孩子,咱们私下里说,作为孩子,公主就曾经整天叫我做莫卧儿帝国193君主,要求我穿着天鹅绒拖鞋骑马散步,我终于决定同意她的要求,虽然只是在花园里散步。”
王子开门见山地当面嘲笑王公,招呼车子驶过来。
本聪得与尤莉娅一起待在宫里,侯爵夫人出于对黑德维佳的担忧,希望本聪这样做。侯爵夫人清楚,本聪平日对公主的心理影响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因为如此,甚至这类的突发病症惯常得屈服于这种心理影响力。事实上,这一回经本聪苦口婆心地劝说,公主在她的房间里很快就恢复健康了。公主讲了许许多多情况,说什么王子在跳舞时变成了一条龙似的怪物,用炽热的尖舌头刺伤她的心。“上帝保佑!”本聪喊道,“说到底,黑克托王子竟然是戈齐虚构故事中的mostro turchino194——多么丰富的幻想呀,最后的情况犹如克赖斯勒那样,您把他看作一个危险的疯子!”“绝不可能,”公主激动地嚷道,接着笑着补充说,“我不希望我善良的克赖斯勒像黑克托王子那样忽然间变成mostro turchino!”
守候在公主身旁的本聪清晨醒来后,走进尤莉娅的房间,女儿迎面走来,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小脑袋像一只病鸽那样搭拉下来。“尤莉娅,你怎么啦?”本聪对着她惊恐不安地喊道,她不习惯见到女儿这个样子。“唉,母亲,”尤莉娅极其沮丧地说,“唉,母亲,永远也不再进入这种环境里,想到昨夜的情景,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突突直跳。这个王子令人有点不寒而栗,心惊肉跳;他在看我的时候,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内心的情状。一道电光从他那双阴森可怕的黑眼睛里射出来,要是我这个最可怜巴巴的人被击中,那就可能完蛋了。可别取笑我,母亲,那是凶手的目光,在剑还未抽出来之前,他选中的牺牲品就被极大的恐惧杀害了!我再说一遍,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我无法称它是什么感受,我感到四肢发抖,犹如是痉挛似的!人们常谈论起蛇妖195,其目光是一道有毒的火光,谁要是敢瞧它一眼,立刻就会倒地身亡,呜呼哀哉。王子就像这种危险的怪物。”
“这么说来,”本聪高声笑着喊道,“这么说来,事实上我得相信,蓝色怪物之说有它的道理,因为,尽管王子是最漂亮、最可爱的男子,但是两个姑娘却都觉得他好像是龙,是蛇妖。我相信公主确有这种实令人难以置信的幻觉,可我那文静、温柔的尤莉娅,我那甜美可爱的孩子竟会沉迷于稀奇古怪的梦幻中——”“说到黑德维佳,”尤莉娅打断本聪的话,“说到黑德维佳,我不知道是哪种敌对的恶势力想要把她从我的心里夺走,是的,想要把我推进一种可怕疾病在她内心中猖獗的斗争中!是的,我称公主的状态是一种疾病,这个可怜虫根本无法摆脱这种状态。昨天,她迅速避开王子,走来亲吻我,拥抱我,那时我就感到她在发高烧,热得满脸通红。而接着就是跳舞,可怕的舞蹈啊!母亲,你知道我多么憎恨跳舞啊,在跳舞中允许男子们缠绕住我们,搂住我们。我觉得,在搂住我们的一瞬间,我们得放弃习俗和礼仪所要求的一切,让给男子们一种优势,这使体贴他人的女子们感到不快。而黑德维佳呢,她跳起那种南方的舞蹈来,一发不可收拾,总跳个没完,此舞跳的时间越长,我越是反感。从王子眼中映现出来的,是地道的恶魔般的幸灾乐祸——”
“傻瓜,”本聪说道,“你可别胡来!不过,我无法责备你所有这些想法,你还是忠实地保留你的想法好了,可别不公正地对待黑德维佳,总之,不要总是惦着她与王子的事,要打消这种念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将设法让你在一段时间内既见不到黑德维佳,又见不到王子。不,你的安静不该受到干扰,我亲爱的好孩子!来,投入我的怀抱吧!”说着,本聪带着母亲的全部柔情蜜意拥抱尤莉娅。
“而且,”尤莉娅一边把通红的脸蛋紧贴在母亲的胸脯上,一边继续说道,“而且,我感受到的恐惧不安,大概来自稀奇古怪的梦幻,这些梦幻使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你到底梦见什么?”本聪探问道。
“我觉得,”尤莉娅接着说,“我觉得,我仿佛在一座迷人的花园里漫步,在园内的矮树丛下,紫花南芥和玫瑰杂乱无章地开花,它们的芳香在空中四处飘逸。一道奇妙的微光犹如月亮的光华在歌声和乐声中升起,它用金色的光芒抚摩树木和花儿,树木和花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矮树在低声说话,泉水在窃窃私语,小声地发出渴望的叹息。这时我发觉自己就是传遍花园的歌声。诚如音色渐渐失去华丽,变得黯然失色一样,我必定也会在痛苦的忧郁中消失!可现在有一种温柔的声音在说:‘不!歌声就是幸福,并非毁灭,我用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你,我的歌声留存在你的心坎里,犹如渴望一样,它是永恒的!’站在我面前说这番话的,是克赖斯勒。一种带有安慰和希望的美妙感觉充满了我的心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你,母亲!是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会倒在克赖斯勒的怀里。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两条铁臂紧紧地把我搂住,用可怕的嘲弄的声音叫嚷道:‘你还挣扎呢,可怜虫,你已被杀死,现在你必定属于我了。’此人是王子,他把我紧紧搂住。我随着一声大声的惊叫从梦中醒来,很快地披上睡衣,走去打开窗子,因为房间里既闷热,又烟雾腾腾。我瞧见远处有个男子用望远镜看宫中的诸扇窗户,但接着以古怪的,我是想说,以愚蠢的方式跳到林荫大道下面来,与此同时,他在大道两边欢蹦乱跳,跳的形式多种多样,还跳起其他舞步,并且(我相信听见了),还放声纵情歌唱。我认出此人是克赖斯勒,我为他的举止不禁大笑起来,但同时又觉得他是乐于行善、爱做好事的人,会保护我免遭王子的侵犯。是的,我仿佛现在才认清克赖斯勒的本性,现在才看出他那似乎是爱说笑打趣的幽默,是来自最真诚、最美好的性情,某些人时常为他的幽默感到受伤害。我多么想跑到公园下面去,向克赖斯勒诉说噩梦的种种恐惧情景!”
“这是,”本聪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一场天真幼稚的梦幻,而其后果更加天真幼稚!你需要安静,尤莉娅,清晨稍微瞌睡一会儿,你会感到舒适,我还打算睡上几个钟头呢。”
说着本聪离开房间,尤莉娅照母亲吩咐的去做。
她醒来时,中午的太阳光射进窗子里,紫花南芥和玫瑰散发的一阵浓郁的芳香飘进房间里来。“这是什么!”尤莉娅满怀惊奇地喊叫道,“这是什么!我的梦!”然而在她回头看时,见到她睡觉的那张沙发的靠背上放着一束美丽的紫花南芥和玫瑰花!
“克赖斯勒,我亲爱的克赖斯勒。”尤莉娅温和地说道,拿起花束,陷入梦幻般的思索之中。
伊格纳茨王子派人去询问,是否允许他见到尤莉娅,在她身边待上一个小时。尤莉娅迅速穿上衣服,匆匆走进伊格纳茨的房间,这时他已拿着装满一整筐的陶瓷杯子和中国洋娃娃在等候着他的到来。尤莉娅这个好女孩,能将就地跟王子玩上几个小时,他引起她深切的同情。从她嘴里没有流露出嘲弄、取笑或者甚至是蔑视的话语,而其他人呢,尤其是黑德维佳公主,有时候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因此,他把尤莉娅的陪伴看得高于一切,经常甚至称她为小未婚妻。诸多杯子都摆上来了,洋娃娃也摆得井井有条,尤莉娅正在以一个小逗笑者的名义向日本皇帝致词(两个洋娃娃面对面地站着),这时本聪走了进来。
本聪观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游戏后,亲吻了一下尤莉娅的额头,说:“你毕竟是我亲爱的好孩子!”
苍茫的暮色已突然来临。不可以出席中午宴会的尤莉娅,像她希望的那样,孑然一身坐在她的房间里等候母亲到来。这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开了,身着白色衣服,两眼发呆,脸色极其苍白的公主幽灵般走了进来。“尤莉娅,”她小声地说,声音低沉,“尤莉娅啊!你可以说我愚蠢、淘气,放纵、疯狂,可你的心别离开我,我需要你的同情,你的安慰!使我生病的,无非是过度兴奋,是跳那可恶舞蹈让我跳得极为疲惫,好在事情已经过去,我感到好多了!王子已到锡哈茨魏勒去了!我得去吸点新鲜空气,让咱们下来进公园里漫步吧!”
她们俩,尤莉娅和公主,来到林荫大道尽头时,一道明亮的光线从丛林深处向她们迎面射来。她们听见虔诚的歌声。“这是圣母玛利亚小教堂的晚间应对祈祷。”尤莉娅喊道。
“是的,”公主说道,“咱们走进去,让咱们祈祷吧!尤莉娅,你也为我祈祷吧!”
“我们想要,”尤莉娅答道,为女友的状况内心里感到深切的痛苦,“我们想要祈祷,祈求圣母不让恶魔的势力支配我们,让我们纯洁虔诚的心不为敌人的诱惑而受到干扰。”
两个姑娘来到坐落在公园最尽头的小教堂时,农民们刚好从那儿离开,他们刚才在用鲜花装饰,用许多灯照亮的圣母像前唱了应对祈祷歌。她们俩在祈祷椅子上跪下。小圣坛设在教堂的一端,站在小圣坛上的唱诗班歌手们开始唱克赖斯勒不久前才作曲的“Ave maris stella”196。
歌声轻轻地开始,唱到“dei mater alma”197时,声浪汹涌澎湃,而唱到“felis coeli porta”198时,歌声渐渐减弱直到消失,飘进晚风的羽翼中去。
姑娘们仍旧跪着,全神贯注于热切的祈祷中。神父嘟哝着祈祷词。远方唱响了“O sanctis sima”199的颂歌,犹如从夜幕笼罩下的天空传来的一曲天使合唱,其实是正在回家的唱诗班歌手们唱起来的。
神父终于为她们祝福。于是她们站立起来,相互拥抱。一种由狂喜和痛苦织成的不可名状的疼痛仿佛要从她们的心胸中迂回地强行钻出来,而从受伤的心流出来的一滴滴血,正是从她们眼睛里夺眶而出的热泪。“那是他呀。”公主悄声细语地说道。“是他。”尤莉娅答道。她们心照不宣,不谋而合。
森林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期待着月轮冉冉升起,把它那闪烁的金光洒在树梢上。在静悄悄的夜晚,歌手们的赞美诗仍旧依稀可闻,它仿佛迎着团聚在山头上空的云层传来,似乎燃烧得通红的云层标明着闪闪发光天体运行的轨道,在此天体面前,颗颗星星无不显得黯然失色。
“唉,”尤莉娅说道,“使我们如此激动不安,使我们的内心如此割裂,痛苦万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呀?你不妨听听,远方的歌声传到我们这里来了,它带给我们欣慰!我们作过祈祷,天上的神灵从金色的云彩中朝下对我们说起天上的幸福来。”“是的,我的尤莉娅,”公主又严肃又坚决地答道,“是的,我的尤莉娅,云层上面就是福气和幸福,我希望在受到黑暗势力控制之前,一个天使把我送到星星上面去。我想要死去,可我知道,死后我会被送进豪华的墓穴里,埋葬在那儿的列祖列宗不会相信我死了,他们会从僵尸中苏醒复活,把我逐出墓穴。那时我既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活人,不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栖身之处。”
“我的天哪,黑德维佳,你胡说些什么呀?”尤莉娅惊恐不安地嚷道。
“我觉得,”公主继续说,保持同样坚定,几乎是无所谓的语气,“我觉得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可也不能排除,一个危险的祖先在墓中变成吸血鬼,他吸我的血。我经常出现昏厥,可能是由此引起的。”
“你病了,”尤莉娅叫喊道,“你病得很重,黑德维佳,夜间的空气伤害你的身体,咱们赶快离开吧。”
说着,她搂着公主,公主默默无言地让她搂着离开。
月亮现在已高高升起,悬挂在兀鹰石上空,矮树丛和树木在有魔力的月华光照下,窃窃私语,沙沙作响,一边与夜风亲吻,一边呈千姿百态,十分喜人。
“这可真美,”尤莉娅说道,“哦,地球可真美,大自然不是像一位善良的母亲对待她的孩子们那样,把它最神奇、最美妙的奇迹呈现在我们面前吗?”“你是这样看的吗?”公主答道,过一会后接着说,“我不希望你现在才完全理解我,并请求你把我的一切言行只看作一种恶劣情绪的发泄。你还不清楚致命的生活痛苦。大自然是残酷的,它只关怀和爱护健康的孩子们,遗弃患病的孩子们,甚至把危险的武器对准他们的生存。哈!你知道,对我来说,大自然本来无非是个画廊,把画展示出来,以训练才智和手的力量,可现在情况变了,现在我感觉和预感到的,不外是它的恐怖。我宁愿在明亮的厅堂里,在五光十色的交际界中间漫步,而不愿孤独地与你一起在月夜里散步。”
尤莉娅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她觉察到黑德维佳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精疲力竭,以致她这个可怜虫得要使出她所有微薄的力气,以便在行走时保持平稳。
她们终于来到宫殿。离此不远的地方,在一棵接骨木树下的一条石凳上,坐着一个不可捉摸、全身用布裹着的人影。黑德维佳一见到此人影,就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感谢圣母和所有圣者,那就是她!”她突然使出力气,摆脱尤莉娅,朝这个人影走去,那个人站立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黑德维佳,我可怜的孩子!”尤莉娅发觉,此人影是一个从头到脚用褐色布裹着的女人,黑糊糊的阴影使人看不清她面容的轮廓。尤莉娅胆战心惊地站着。
两个人,那个女人和公主,都在凳子上坐下。那个女人轻轻地抚摩公主额头上的发髻,随后把双手放在其上面,慢条斯理地低声细语地用一种尤莉娅某个时候听到过,现时无法想起来的语言说话。说了几分钟后,那个女人便对尤莉娅嚷道:“姑娘,赶快到宫里去,把宫女们叫来,设法把公主送进宫里去。她已进入梦乡,醒来后将会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尤莉娅来不及表示惊讶,便快快地做了人家吩咐她做的事情。
尤莉娅和宫女们来到时,发现公主已被精心地裹在她的围巾里,真的坠入了梦乡,那个女人已无影无踪了。
“你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当公主一觉醒来,健康已完全恢复,没有显示出任何让尤莉娅担惊受怕的蛛丝马迹时,尤莉娅说道,“你告诉我,天哪,那个神奇的女人是谁?”
“这我不知道,”公主答道,“我一生中只见过她一次。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身染致命的沉疴大病,医生们认为我没有希望了。一天夜里,她突然坐在我的床边,就像今天这样,哄我进入甜美的微睡,醒来后我的健康完全恢复。天夜晚,这个女人的身影头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觉得,她必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挽救我的,事情果然如此。你帮我个忙,对任何人都不提起这个人,你也丝毫不要由于言语或者暗示而让人察觉到我们遇到了一点儿神奇的事情。你想一想哈姆雷特,愿你做我的亲爱的霍拉旭200!毫无疑问,这个女人的情况必定是神秘莫测的,虽然我和你都无法知道事情的奥妙,但是我觉得对它进一步的探索是危险的。我现在健康恢复,精神愉快,摆脱了所有幽灵鬼怪对我的迫害,这我不就知足了吗?”大家都对公主如此突然地恢复健康感到奇怪。御医声称,夜晚去玛利亚小教堂散步,震动了公主所有神经,从而产生了那样快速的疗效,而他只是忘记了坚决地开出这种散步除病的处方。本聪却自言自语地说:“哼!那个老妇到她那里来过——这一回就算了!”现在是时候了,传记作家提出的那个后果严重的问题:“你……”
[穆尔继续写]妩媚可爱的咪斯咪斯,这么说你爱我啦?哦,你对我再说一遍,你爱我,再说上千遍,好让我继续沉浸于如痴如醉的狂喜之中,说出许多胡言乱语来,犹如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创造的爱情英雄人物所应该做的那样!然而,亲爱的,你已经注意到我对歌唱的特殊爱好以及我在这方面的技能,那你定会乐意为我演唱一支小曲的,是吗?”“唉,”咪斯咪斯答道,“唉,亲爱的穆尔,我虽然在歌唱技能方面并不是缺乏经验,可你知道,年轻的女歌手们首次在大师和行家里手们面前登台演唱时,她们的情况会怎么样呢!她们会因为害怕和窘迫的处境而使喉咙哽噎,唱不出声来,而最美妙的歌声、颤音和下波音也会像鱼刺一样梗塞着她们的喉咙,令人万分痛苦。要唱一首咏叹调,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按照规则,要从二重唱开始。亲爱的,要是你高兴,那就让咱们试唱一首小的二重唱吧!”我觉得这合适。于是我们立即唱起这首柔和的二重唱:“我对你一见钟情”,等等,等等。咪斯咪斯开始唱时有些胆怯,但她很快就鼓舞了我那强劲有力的假嗓子了。她的嗓音讨人喜欢,她的演唱完美无缺,柔和,温和,总而言之,事实表明她是一位出色的女歌手。我欣喜若狂,虽然我看出,我的朋友奥维德再次背弃了我。既然咪斯咪斯在cantare201方面表现如此出色,在chordas tangere202方面更不在话下,那我在吉他弹奏方面就不敢存有奢望了。
现在,咪斯咪斯极为娴熟、优雅,表情异常丰富地演唱著名的“Di tanti palpiti”203,等等,等等。她从英雄般强有力的宣叙调,美妙地转入真正猫叫声似的甜美欢快的行板。这首咏叹调似乎是完全为她而写作的,因此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禁不住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哈!咪斯咪斯必定以这首咏叹调使一个有感情的猫社会受到了鼓舞!现在我们还唱起另一出崭新歌剧中的一首二重唱,因为它似乎完全是为我们写的,所以同样出色地获得成功。那些极其美妙的花腔,光彩夺目地从我们的内心中抒发出来,因为它们是由半音巧妙地构成。我得借此机会补充说明一下,我们这个种群只会唱半音,因此,每个愿意为我们作曲的作曲家,都将很好地把旋律和所有其他的半音编排起来。可惜我把那位为那首二重唱作曲的杰出大师的大名给忘了,他是一位能干、可爱的男子,一位符合我心意的作曲家。
我们在唱这首曲子时,一只黑色的雄猫爬上了屋顶,用愤怒的发红光的目光看着我们。“您最好还是待在那儿,好朋友,”我向他嚷道,“要不然我会把您的眼珠抠出来,把您从房顶上扔下去,但要是您同意与我们一起唱,这也是可能做到的。”我知道这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是一位出色的男低音歌手,因而建议合唱一首乐曲,我虽然平日不大喜欢这支曲子,可它非常适合在咪斯咪斯即将离别时演唱。我们唱道:“亲爱的,难道我再也见不到你!”可我刚刚对穿黑衣的保证说,诸神会保佑我的,这时就有一块大砖头飞到我们俩中间来,一个可怕的声音随即嚷道:“讨厌的猫,给我闭上嘴!”我们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各自飞快地躲进阁楼里。哦,这些没心没肺的野蛮人,他们没有艺术情趣,在他人为无法表述的失恋忧郁而发出最感人的哀诉时,仍然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他们只知道图谋不轨,策划复仇、谋杀和破坏!
如上所述,本应把我从爱情苦恼中解救出来的东西,却把我推进更深的苦恼中。咪斯咪斯很有音乐天赋,我们俩可以即兴演奏、演唱出最优美动听的乐曲来。末了她出色地跟着唱我自己的旋律,为此我简直要欣喜若狂,却同时又为爱情的苦恼大伤脑筋,弄得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样子可怜。在长期因忧虑而变得足够憔悴之后,我终于,终于想到了治愈我的爱情创伤,把我从失恋的苦海里解救出来的最后一招,虽然是绝望的一招。我决定向咪斯咪斯倾吐衷曲,表明我对她的爱意。她欣然接受,于是我们俩很快就成了一对情侣,我也很快就察觉到,我的失恋痛苦消失殆尽,无影无踪了。我觉得奶汤和烤肉滋美甚佳,我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情绪,我的胡子理得井井有条,我的皮毛又恢复原先的光泽,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加重视梳妆打扮,而我的咪斯咪斯则不再喜欢涂脂抹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如既往,仍然写作一些诗献给我的咪斯咪斯,在我越来越增强热情奔放、柔情蜜意的表现力,直到我觉得这种表现力似乎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时我的诗就更加漂亮,更加富有真实感了。我终于还把一部厚书献给我的美人,尽管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只能把对一只正派热恋中雄猫所要求的一切都搁置一旁,不予考虑。此外,我们,我和我的咪斯咪斯,在我师傅门前的一张草席上,过着一种深居简出、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然而在这个人世间,这种幸福毕竟好景不长啊!我很快就发觉了,咪斯咪斯时常当着我的面魂不守舍,心神不定;我在跟她说话时,她胡言胡语,答非所问;还时常长吁短叹,唉声叹气;或者只想唱感伤的情歌,是的,末了甚至假装疲倦乏力、无精打采或装作生病的样子。要是我问她哪儿不舒服,那她就抚摩我的脸颊并且回答说:“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亲爱的好爸爸。”但我总是觉得事情不对头。我时常在草席上徒劳地等候她,在地窖里,在阁楼上白费力气地寻找她,后来终于找到了她,温和地责备她几句,而她辩解说,她的健康状况要求她作长距离的散步,还说一只行医的雄猫甚至建议她作一次浴疗旅行呢。这让我再次觉得不对头。她大概察觉到我心里窝火,便给了我很多爱抚,以表示对我的关爱,但这些爱抚中藏着一些奇特的东西,我不知道把它称作什么东西,它使我感到寒心,而不是感到温暖,而这事我也觉得不对头。虽然没有估计到我的咪斯咪斯之举止可能有其特殊原因,但我只是觉察到,这位绝代佳人之爱的最后一星半点儿火花,渐渐地熄灭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无聊。因此,我走我的路,她走她的路;但要是有朝一日我们偶然地在草席上聚会,那我们会作些温情脉脉的责备,这样我们又是一对充满柔情蜜意的夫妻,歌颂我们过着的宁静、和睦温馨的家庭生活。
有一回,那个身着黑色衣服的男低音歌手在我师傅的房间里看望我。他说话吞吞吐吐,神秘莫测,随后谨小慎微地探问道,我跟咪斯咪斯一起生活得怎样。我立刻察觉到他心里有事要对我吐露。事情后来终于水落石出。原来有个青年人,曾在前线服役,现在归来,靠在那儿附近居住的一个餐馆老板给他投下的鱼骨和残羹剩饭维持生活。此人身材漂亮,体格强壮,加之他身穿一套华丽的黑、灰、黄三色的异国他乡制服,而且因为事实上的英勇——他想要与少数几个同伴一道清除整个仓库的耗子,胸前别着烤板肉204作为荣誉勋章,因此,他在当地的露面引起了所有姑娘和女人的注意。当他昂首挺胸,以炯炯目光扫射四周,以潇洒和勇敢的姿态在众人面前出现时,所有人的心无不迎着他跳动,那个穿黑色衣服者信誓旦旦地说,此人爱上了我的咪斯咪斯,而她也同样爱上了他,毫无疑问,他们每天夜晚要么在烟囱后面,要么在地窖里幽会。
“我觉得奇怪,”穿黑色衣服的说道,“我觉得奇怪,你通常目光敏锐,却长久以来没有察觉到这事,不过也难怪,热恋中的丈夫们时常是两眼昏花,看朱成碧,对不起,朋友的义务要求我为您擦亮眼睛,因为您已如痴如醉地迷恋着您的优秀的夫人。”
“哦,穆齐乌斯。”——穿黑色衣服者正是叫这个名字——“哦,穆齐乌斯,”我喊叫道,“我当然是个傻瓜,我当然爱她,这个可爱的背叛者!我爱慕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的整个人非她莫属!她,这个忠实善良的人,不可能对我做出那种事情来!穆齐乌斯,你这个黑不溜秋的诽谤者,你来接受你那可耻行径的报酬吧!”我举起紧握的爪子,穆齐乌斯友好地望着我,平心静气地说道:“您别激动,我的好友,您分担了许多杰出人士的命运,为人所不齿的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现象,可惜尤其是在我们猫这个种群里,总是处处都有的。”我让已举起的爪子又放下,像绝望似的数次跳到空中,接着怒不可遏地大声嚷道:这种事可能吗,这种事可能吗!哦,苍天——大地!还有其他事会出现吗?我还要向地狱呼喊吗205?这事是谁干的,是黑灰黄色雄猫干的吗?而她呢,这个甜美可爱的夫人,平日既忠诚又妩媚,她可能带着极大的欺骗蔑视一个经常在她的怀里入睡,沉醉于甜美的爱情美梦的男子吗?哦,让她的眼泪流淌,让这个忘恩负义者的眼泪流淌吧!呀天哪,这事实难容忍,让烟囱旁边那个身披五彩服的家伙见鬼去吧!
“您少安勿躁,”穆齐乌斯说道,“您务必少安勿躁,您深陷于突然产生的痛苦中,令您怒火中烧。现在,在您处于惬意的绝望时候,作为您真正的朋友,我不愿继续打扰您。要是您在绝望中想要自寻短见,我虽然可以用一种剧毒的鼠药侍候您,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您本来就是一只可爱的富有魅力的雄猫,您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实令人十分惋惜。您自己宽慰自己吧,让咪斯咪斯走开好了,世界上漂亮的雌猫,有的是。再见,好朋友!”说着穆齐乌斯穿过敞开着的窗户跳出去了。
我躺在火炉下面,静静地思考雄猫穆齐乌斯的发现,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我,我心中激起了一些犹如暗自高兴似的东西。现在我知道我与咪斯咪斯是如何相处的,为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而引起的烦恼,即将过去。如果说我起初为礼貌起见表示出应有的绝望,那我现在相信,同样的礼貌要求质问这个黑灰黄三色的家伙。
夜晚,我躲在烟囱后面窃听这对情人谈话,我一边喊着“恶魔般残忍的叛徒”,一边怒气冲冲地朝着我的情敌猛扑过去。可这个家伙力气远远超过我,可惜,我的发觉太晚了。他揪住我,狠抽我耳光,令人毛骨悚然,我损失了许多皮毛,后来他迅速跑掉。咪斯咪斯晕了过去,可当我靠近她时,她像她的情人一样敏捷地跳起来,尾随着他钻进阁楼里了。
我累得要死,带着血淋淋的耳朵悄悄下来到我师傅那儿去,我诅咒想要保住我的名声这种想法,并认为把咪斯咪斯完全让给黑灰黄猫根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命苦,命途多舛!”我这样想,“为了美妙的浪漫爱情,我被扔进了排水沟里,而所谓幸福的家庭生活带给我的,无非是一顿令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痛打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从师傅房间出来时,发现咪斯咪斯躺在草席上,实令我吃惊不小。“好穆尔,”她温情脉脉和平心静气地说道,“我相信感觉到,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爱你了,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
“哦,尊贵的咪斯咪斯,”我温和地答道,“事情令我心碎,但是我得承认,一些时候以来,出现了某些情况,你对我也变得冷淡了。”
“别生气,”咪斯咪斯继续说道,“别生气,可爱的朋友,可我觉得,长久以来,你叫人无法容忍。”
“我的老天爷呀,”我兴奋地喊叫起来,“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同情啊,我对你也正如你对我一样,彼此彼此。”
我们一致认为,我们彼此都难以容忍对方,无法相处,必须永远分手。我们以这种方式达成共识后,极其温柔多情地相互拥抱,欢乐、狂喜的热泪滚滚流下!
接着,我们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后,我们彼此都相信并称赞对方卓越、思想伟大,彼此都可能听到对方这种称赞。
“我也到过阿卡狄亚。”我喊道,从此以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努力地专心致志于文艺和科学研究了。
[废书页]“嗯,是呀,”克赖斯勒说道,“我正想要对您说,我觉得这种平静比咆哮怒吼的暴风雨更为危险。这是暴风骤雨欲来前的天气:阴郁、闷热难受。宫廷里,现在人人都手忙脚乱。王公伊雷诺伊斯拿着一部十二开本烫金的天文年鉴之类的书在翻阅。这位最仁慈的王爷不停地垒起耀眼的城堡,当成避雷针,把自己当作富兰克林第二,可白费力气了。雷电还是照样劈下来,也许会烧焦他自己的盛装华服呢。的确,从她的整个特性看来,黑德维佳现在像一段格调明快、清晰的旋律,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从她受伤的心胸中发出的疯狂与惶恐不安的和弦。可现在呢,黑德维佳容光焕发,挽着精明能干的那不勒斯人的臂膀,自豪地迈步走来。尤莉娅以她妩媚迷人的方式,迎着这位王子微笑容忍他的阿谀奉承。王子虽然一只眼睛没有离开他特定的未婚妻,但他懂得如何巧妙地向尤莉娅献媚讨好。他的溜须拍马正合一个年轻、涉世不深女子的心意!本聪对我讲的,还是可信的:黑德维佳起初精神上为mostro turchino所压垮,而对于温柔、文静的尤莉娅,这个天之娇女来说,这个漂亮的指挥军队的将军成了令人厌恶的蛇妖!哦,你们这些喜欢预料的人,你们说得对!他妈的,我不是在鲍姆加滕的世界史206中读到过吗,那条使我们失去伊甸园的蛇,披着金灿灿的鳞皮外衣,趾高气扬地爬行?每当我见到衣服镶金边的黑克托时,我就会想起此事来。此外,黑克托也很像一条很威严的斗牛狗,它对我的喜爱和忠诚,实难形容。要是他在这对妩媚迷人的姐妹中间如此神气活现、趾高气扬,那我可能让他依附于跟王爷同姓氏的人。要不你说说,师傅,因为你懂得某些魔法,您对我说说,我怎么办,在适当时机我怎么变成一只马蜂,去骚扰这条王公贵族之犬,打乱他的思路,使其心烦意乱,手足无措!”
“我曾经,”亚伯拉罕师傅接过话头,“我曾经叫人劝阻过您,克赖斯勒,现在我问您,要是我向您吐露某些能表明您的猜想是正确的事情,您是否愿意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呢?”
“难道我,”克赖斯勒答道,“难道我不是个成熟教练的乐队指挥吗,我不是从哲学意义上这样说的,就是说,我并没有把我自己封为乐队指挥,而是只考虑到我的思想才能:当跳蚤蜇我时,能在正派社会里镇定自若,保持冷静。”
“事情是这样,”亚伯拉罕师傅接着说,“您知道,克赖斯勒,一桩奇特的偶然事情使我能够深入地观察到王子的生活。您把他比作伊甸园中那条蛇,您是对的。在漂亮的外衣下面,这点您是不会否认的,隐藏着恶毒的堕落,我宁可说,隐藏着道德败坏。他心怀叵测,干了许多坏事,其中我知道,他觊觎着娇媚动人的尤莉娅。”
“哎呀,”克赖斯勒一边大声嚷道,一边在房间里来回疾走,“哎呀,轻浮的花花公子,那就是你唱的悦耳歌曲吗?天哪,天哪,王子是个干练的小子,他的两只爪子同时伸向提供给他的果实和禁止他享受的禁忌果实!喂,可爱的那不勒斯佬,一个干练的乐队指挥以他早已具有的音乐学识帮助尤莉娅,只要你靠近她,他就会把你看作一个该诅咒的四度五度和音,必须予以清除。乐队指挥会按照其职业的要求去做,就是说,他会清除你,办法是:他用一颗子弹射进你的大脑里,或者挥舞手中的杖剑,捅进你的肚子里!”说着克赖斯勒拔出他的杖剑,摆出一副击剑者的架势,探问师傅,他捅死一条王公贵族之犬是否够体面。“您且少安勿躁,”亚伯拉罕师傅答道,“您且少安勿躁,克赖斯勒,要制止王子轻举妄动,染指此事,根本就不需要您这样的英雄行为。对付他还有别的武器,我提供给您使用。昨天我在渔舍里,王子带着他的副官在旁经过。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公主很漂亮,’王子说道,‘可小本聪尤莉娅超群绝伦!我一见到她,我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哈,还在我把手伸给公主之前,她必将成为我的人。你以为她会不顾情面吗?’‘哪个女人会不顾您的情面呢,最仁慈的王爷。’副官答道。‘真他妈的,’王子继续说,‘她似乎是个虔诚的女孩子——’‘而且是天真无邪的,’副官打断他的话,‘而虔敬、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们,在受到经常获胜男子进攻感到惊奇时,总会容忍失败,甘当俘虏,随后把一切都看作上帝的安排,甚至会对胜利者产生非同一般的爱慕之情!您的情况也可能如此,最仁慈的王爷。’‘这实在是太好啦,’王子喊叫道,‘可我怎能单独见到她呢,这事该怎么办呢?’‘这事,’副官答道,‘这事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我发觉这个小女孩时常单独一人在这座公园里散步。要是现在——’现在远方的交谈声音渐渐减弱,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大概今天会施用某个罪恶的阴谋诡计,务必要粉碎它。这事我自己就可以干,但出于某些原因,现时我不想在王子面前露面,因此您,克赖斯勒,得立刻到锡哈茨宫廷去,当尤莉娅像她惯常那样,大约在黄昏时候到湖边散步,给驯服的天鹅喂食,那时您得好好地留神。这个意大利恶棍大概已窃听到您这一趟行程了。不过,克赖斯勒,您接过对付他的武器和接受必要的最高指令吧,以便您在对抗危险王子的斗争中表明您是个好统帅!”
传记作者再次为突然中断、前后不连贯的消息感到吃惊,他得用这些消息拼凑成眼前的故事。亚伯拉罕师傅给乐队指挥的指令,这里会不会是巧妙地缩排了呢?因为即使武器一事后来浮出水面,可是你呢,亲爱的读者,还是无法看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幸的传记作者现在尚不清楚有关那项指令的片言只语,借助该项指令(看来情况如此),精明强干的克赖斯勒获悉了一个完全特殊的秘密。不过嘛!亲爱的读者,请你稍稍耐心地等待一下,传记作者敢拿他写字的大拇指当作信用信物保证,这个秘密在本书结束前就会揭露出来。现在要讲述的是:
太阳开始西沉时,尤莉娅胳臂上挎着一小篮子白面包,唱着歌漫步穿越公园,走向湖边,在离渔舍不远的桥上停下来。可是克赖斯勒埋伏在树丛里,眼前拿着一架精良的望远镜,借助它他可以清楚地穿越灌木丛瞭望,这些灌木丛遮挡着他。天鹅击水游来,尤莉娅给它把面包块扔下去,天鹅贪婪地吃掉了。尤莉娅在高声唱歌时继续扔下面包块,这样一来她就没有察觉到黑克托王子迅速靠近。当他蓦地站在她身边时,她吓了一跳,犹如猛然受惊吓似的。王子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接着紧挨着她趴在桥的栏杆上。尤莉娅望着湖下面喂鹅,而王子则热衷于说话。“你这个权贵,别摆出如此一副无耻的笑脸!难道你没有察觉到我就坐在紧贴你前面的栏杆上,随时可以狠狠地打你耳光吗?噢,上帝啊,你这个娇媚的天之娇女,你的脸颊为什么越来越发紫呢?为什么你现在如此奇特瞧着这个恶棍无赖呢?你在微笑?是的,这是炽热的呼出来的毒气,你的胸腔得在它前面敞开,犹如最美丽叶子里的花蕾在炽热的阳光前面绽开一样,以便更突然地凋谢!”克赖斯勒一边用性能良好的望远镜观察这一对男女,望远镜把他们俩挪到他的近旁,一边这样说。王子现在也向湖下面扔面包块,可天鹅却不屑一顾,并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以表示对他的反感。现在王子用胳膊搂住尤莉娅,同时这样把面包块扔下去,仿佛天鹅该会相信,是尤莉娅在喂它。与此同时,他的脸颊几乎贴着尤莉娅的脸颊。“很好嘛,”克赖斯勒说道,“很好嘛,最仁慈的恶棍,尊贵的猛禽,你只管用爪子紧紧抓住你的猎获物吧,可这儿丛林里有个人瞄准了你,马上就会把你的耀眼羽翼射瘫痪,这样你和你的自由狩猎就会变得可怜巴巴!”
这时王子挽着尤莉娅的胳膊朝渔舍走去。来到渔舍跟前时,克赖斯勒从树丛中走出来,迎着这对男女走去,一边向王子深深躬,一边说道:“一个美好的晚上,空气格外清鲜,空气中的芳香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最仁慈的少爷,您在这儿的感受必定像在美丽的那不勒斯一样吧。”“你是谁,我的先生?”王子粗暴地训斥他。然而就在同一瞬间,尤莉娅从王子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友好地朝克赖斯勒走去,把手伸给他,说道:“亲爱的克赖斯勒,哦,太好啦,您又来到这里。您知道吗,我是多么真诚地想念着您?事实上,母亲责备了我,说只要您一天不到家里来,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爱哭、没有教养的孩子。要是我以为您忽视我的歌唱,我的声学课,那我会烦恼死啦。”“哈哈,”王子喊叫起来,恶狠狠的目光射向尤莉娅,射向克赖斯勒,“哈哈,原来您就是克赖斯勒先生。王公总是说您的好话!”“但愿,”克赖斯勒说道,说话时他的整个脸都奇特地露出数以百计的大小皱纹来,“但愿这位善良的少爷为我祝了福,我也许将成功地获得我所恳求于您的东西,最仁慈的王子,就是说,获得您令人愉快的庇护。我有个大胆的预料,即您头一眼就对我表示出好感,因为您在渔舍旁经过时,出于你个人的万分激动,肯赏脸把我塑成胆小鬼,而此胆小鬼如今只适合做编造、虚构故事一类事情,所以——”“您是,”王子打断他的话,“您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根本就不是,”克赖斯勒接着说,“我虽然喜欢玩笑,但只是开蹩脚的玩笑,而这种玩笑并不诙谐,引人发笑。现在我很乐意到那不勒斯去,在Molo207上,记下一些好的渔夫和强盗歌曲ad usum delphini208。尊贵的王子,您是一位爱好艺术的先生,您也许该给我推荐一些——”“您是,”王子再次打断他的话,“您是个风趣的人,克赖斯勒先生,这我事实上是喜欢的,可现在我不愿耽误您散步,再见!”“不,最仁慈的先生,”克赖斯勒喊道,“我无法错过这样的时机,向您炫耀一下我的风采。您想要走进渔舍里,那儿放着一架小型的锤击钢琴,尤莉娅小姐肯定会赏脸,乐意与我一起唱一曲二重唱!”“实在太高兴啦。”尤莉娅喊道,挽着克赖斯勒的胳膊。王子咬紧牙齿,骄傲地迈步走在前头。尤莉娅一边走,一边与克赖斯勒窃窃私语:“克赖斯勒!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气氛呢?”“啊,天哪,”克赖斯勒同样低声地答道,“啊,天哪,当蛇靠拢过来,要用毒牙咬死你时,你不是还在昏睡,做着美梦吗?”尤莉娅极其惊讶地望着他。仅有一次,她满怀音乐激情的片刻间,他曾用“你”称呼她。
在演唱中,王子时常呼喊“好极了,太精彩啦”,二重唱结束时,他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喝彩声和掌声。他火辣辣地亲吻尤莉娅的两手,赌咒发誓说,从来没有歌咏使他如此倾倒,这样如痴如醉,他请求尤莉娅允许他亲吻一下她那甜美的嘴唇,使人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的琼浆玉液,在乐园琉特琴奏响时,曾在她的嘴唇上流淌过。
尤莉娅一听到王子的要求,羞怯地退缩了。克赖斯勒走到王子面前说:“最仁慈的王子,因为您对我没有给予片言只语的夸奖,而我作为作曲家和精干的歌手理应与尤莉娅小姐一样受到称赞,所以我已注意到了,我浅薄的音乐学识没有产生足够强大的影响。但我在绘画方面也是有经验的,我荣幸地给您看一个人的一幅小画像,我熟悉此人奇特的生活和奇怪的结局,谁愿意听,我可以给他讲述全部情况。”“太讨嫌的人!”王子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克赖斯勒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匣子,从中拿出一幅小画像递给王子。王子定睛细看,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殆尽,目光呆滞,嘴唇颤抖,上下牙齿间嘟哝着“Maledetto!”209,说着拔腿就跑掉。
“什么事?”尤莉娅喊道,一时魂飞魄散,大惊失色,“天哪,什么事,克赖斯勒,您把全部情况通通告诉我!”
“无稽之谈,”克赖斯勒答道,“有趣的恶作剧,魔鬼的妖术!尊贵的小姐,您瞧,善良的王子迈着最大的脚步越过桥梁,他那两条最仁慈的腿也听凭他使唤。天哪!他完全违背他那美好的宁静安逸的本性,连湖也没有瞧一眼,这个可爱善良的魔鬼,他不再要求喂天鹅了!”
“克赖斯勒,”尤莉娅说道,“您的声音冷冰冰地进入我的内心,我预感不妙,您与王子之间产生了什么?”
乐队指挥离开他先前站着的窗口旁,内心深深激动地瞅着站在他面前的尤莉娅,尤莉娅双手合十,仿佛正要祈求善良神灵为她解除惊恐不安的心态,这种心态迫使她流泪。“不,”克赖斯勒说道,“任何敌对的不和谐音,都不应扰乱来自天国的优美和谐之音,这声音藏在你这个虔诚女孩子的心中!地狱里的妖魔鬼怪,总是假仁假义,乔装打扮,流窜各地,招摇过市,可是它们没有力量支配你,而你也无法看清它们的胡作非为,认清它们的本来的面目!尤莉娅,愿您冷静一下!别让我再提此事,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就在这片刻间,本聪很激动地走了进来。“出了什么事,”她嚷道,“出了什么事——王子从我身边飞快地冲过去,看也没看我一眼。他的副官在王宫近旁迎着他走去,他们俩激动地交谈,随后王子交给副官某个重要的任务,这事我相信觉察到了,因为当王子走进宫时,副官十万火急地赶往他住的园中小屋。园丁告诉我,说你同王子一起曾站在桥上,这时,某种有点令人惶恐不安事情将会发生这一可怕预感,袭击了我,所以我就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你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尤莉娅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秘密?”本聪严厉地质问道,同时向克赖斯勒投去咄咄逼人的目光。“最要好的女参事,”克赖斯勒答道,“我是说,其实身处某些时刻、处境、局面时,人得守口如瓶,秘而不宣,因为他一开口,吐露出来的,不外是稀里糊涂的东西,使有理智的人烦躁不安,恼羞成怒!”
事情不了了之,虽然本聪由于克赖斯勒三缄其口而似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乐队指挥陪伴本聪同尤莉娅到宫里去,随后他返回锡哈茨魏勒。他在公园的林荫路中一消失,王子的副官马上就从园中小屋里走出来,尾随着克赖斯勒。紧接着,森林深处响起了一声枪响!
同一个夜晚,王子离开了锡哈茨魏勒,他曾写信向王公请假,答应不久回来。第二天早上园丁同他的人马搜索公园时,发现了克赖斯勒的帽子,帽子血迹斑斑,而后者已不见踪影。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