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岁月偶然的乖张和嬉戏

[穆尔继续写]人们心中充满渴念、热望,经过千辛万苦的拼搏,终于获得了热切渴望的东西;不久,那种热望却僵化成冰冷的冷漠,于是把艰苦奋斗得来的财物像破旧玩具那样随手扔掉,而刚一出手,随即为鲁莽行为自怨自艾,吃后悔药;于是重新开始拼搏。生活正是在这样的热望与厌恶的更迭中匆匆过去的。猫的情况正是如此,这种表述恰当地说明了我的种群的特征,甚至傲慢自大的狮子也属于我们的种群,所以蒂克《屋大维努斯》210中的著名人物霍恩维拉称它为大猫。是的,我重复一遍,猫的情况正是如此,而猫的心思总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

诚实的传记作家的头等义务,乃是真诚,决不宽容自己。因此,我愿意十分坦诚地承认,虽然我在文艺和科学上的努力无法形容,然而我时常突然想到俊俏的咪斯咪斯,使我的学习完全中断了。

我觉得,我似乎不应不管她,我似乎贬损了一颗热爱忠诚、只是暂时地蒙受错误幻觉迷惑的心。唉!当我正要欣赏伟大的毕达哥拉斯211著作时,时常有一只柔软的穿黑色袜子的爪子突然把所有(直角三角形的)勾股和斜边扒开,而她——娇媚可爱的咪斯咪斯本人就站在我面前,她头戴一顶小巧玲珑、十分惹人喜爱的天鹅绒帽子,从她那双最迷人的草绿色眼睛里,向我射来了烁烁生辉、含有温情脉脉责备的目光。她的跳跃多么俏丽可爱,她的尾巴旋转和盘旋得多么优美啊!我怀着重新激起的爱情狂喜,想要拥抱她,可这个愚弄人的幻影一下子消失了。

这种事免不了,就是这类来自世外桃源爱情的梦幻,使我陷入某种忧郁之中。这种忧郁必将有损于我作为诗人和学者在事业上选择的发展道路,尤其是它很快就会蜕变为一种我无法抗拒的懒散。我想要强行摆脱这种令人烦恼的现状,迅速做出决定,再次去寻找咪斯咪斯。我的爪子已迈上了第一级台阶,想要到上面可以找到那个美人的地方去,然而我突然感到羞耻和胆怯,于是我把爪子缩了回来,悲伤地回到火炉下面。

尽管有这种精神上的苦恼,但我在此期间还是为健康特佳而感到高兴,显然我发福了,即使学术上没有长进,可体重还是增加了,我高兴地注意到,我那圆鼓鼓的腮帮子除了开始获得青春活力外,还有一些使人敬畏的东西。

甚至师傅也觉察到我的情绪的变化。的确,以往师傅把美味可口的饭菜递给我时,我总是高兴得欢蹦乱跳,手舞足蹈;当他早上起床后对我呼喊“穆尔,早上好!”,我总是在他脚旁翻滚,或者跳到他的怀里。如今我不这样做了,我满足于发出一声友好的喵喵叫,满足于把背脊那样优美自豪地拱起来,亲爱的读者都知道这种把背脊拱起来的名称叫猫弓背,或者猫背。是的,我本来很喜欢玩捉鸟游戏,可如今我对此却嗤之以鼻——对我们种群的年轻体操运动员来说,此游戏富有教育意义——确切地说,我师傅把一根或数根可用作书写的羽毛绑在一条长线上,让它(们)很好地在空中上下飘动、飞舞。我躲在角落里窥伺,把握着飘动的适当速度,朝着飞舞着的羽毛,一跃而起,直到把它(们)抓住和狠狠地撕毁。以往我时常沉迷于这个游戏中,真的把舞动的羽毛看作一只小鸟,我热情满怀,同时花费了许多精力和体力,游戏中增长了知识,锻炼了身体。是的,如今我对此游戏不屑一顾,安静地躺在我的垫子上,师傅想要让他的羽毛怎样飞舞飘动,随他的便。“雄猫,”师傅有一天对我说,其时有羽毛在我的鼻子边擦过,甚至飞落到我的垫子上,我几乎没有眯着眼睛,伸出爪子去抓,“雄猫,你与以前迥然不同,你一天比一天懒散和懒怠。我以为你吃得太多,睡得太多。”

师傅在说这番话时,我恍然大悟!我把我那可悲的懒散只归咎于对咪斯咪斯的思念,对已失去的爱情天堂的怀念,但我现时才发现,尘世的现实生活,与我那奋发向上的学习研究,水火不容,格格不入,前者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大自然中有一些事物是可以让人看清的,如同受束缚的精神必须无谓地把其自由牺牲给被称作身躯的暴君一样。我尤其要把美味的面糊、甜牛奶和黄油以及一张用马毛作为填充物的大垫子算作那些事物。师傅的女仆善于如此精美地制作那种甜糊,所以我每天早上都胃口极佳,吃掉满满两碗甜糊。要是我这样吃早餐,那么科学就不再合我的胃口了,我觉得它们像枯燥乏味的食物,即使我停止吃早餐,迅速投身诗歌创作,那也无济于事。新近崭露头角的作家们所写的那些备受称赞的作品,令人敬仰的诗人们所写的那些受到高度评价的悲剧,都无法打动我的心,我陷入了无节制的空想中。师傅那个长于烹调手艺的侍女不由自主地与作家产生了矛盾,我觉得,在菜肴颜色深浅程度的调配和菜肴肥瘦、甜度和咸淡的搭配方面,侍女都比作家远为高明。哎呀,我竟不幸地、心不在焉地把精神上和肉体上的享受混淆起来了!是的,我把它,这种混淆称为心不在焉的,是因为梦幻出现了,让我去寻找那第二种危险事物,即宽大的、用马毛填塞的垫子,以便睡在其上面舒舒服服地安然入睡。随后,娇媚、楚楚动人的咪斯咪斯那可爱的倩影浮现在我的眼前!天哪,奶糊,轻视科学,忧郁,软垫,缺乏诗意的本性,爱情的怀念,所有这一切,都是彼此有联系的!师傅说得对,我吃得太多,睡得太多!我沉着冷静地决定,做事要有节制,要适可而止,但雄猫的本性是懦弱的,一切最美好的决定都毁于奶糊甜美的香味,毁于富有弹性的隆起的软垫。一天,师傅从房间出来,我听见他在走廊上对某人说:“我以为,这是可能的,也许社交会使它活泼开朗。但是你们要是对我搞些恶作剧,跳到桌子上,把墨水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弄倒,那我就把你们俩赶出去。”

接着,师傅把门稍稍打开一点儿,让某人进来。可这个某人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朋友穆齐乌斯。我几乎认不出它来了。他的毛发,从前平滑而又光亮,如今既蓬乱又没有光泽,双眼深陷,他的脾气从前虽有些粗野,但还算过得去,可如今变得有些傲慢自大和残暴了。“咳,”他对我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咳,我总算找到您啦!难道我得在您那个可诅咒的火炉后面去寻找您吗?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他走到碟子旁,吃掉了我省下来做晚餐用的煎鱼。“您说说,”他边吃边说,“您对我说说,他妈的,您躲在哪里,您为什么不再到房顶上来,在娱乐场所,哪儿都见不到您的身影?”

我解释说,在我放弃了对妩媚的咪斯咪斯的爱情后,便专心致志地从事科学研究,无法考虑散步这类事。我对交际也毫不感兴趣,因为凡是我希望得到的东西,诸如奶糊、肉、鱼、一个柔软的窝,等等,在我师傅那里都一应俱全。对一只具有我这样的兴趣爱好和天赋的雄猫来说,一种平静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就是最可贵的财富,因而我得更为担心的是,要是我离家外出,我的这种生活就可能受到破坏,因为,遗憾我已察觉到,我对小咪斯咪斯的偏爱仍然没有完全泯灭,而一见到她,很容易情不自禁地驱使我仓速行事,事后也许我会后悔不及。

“以后您还会给我留条煎鱼吧!”穆齐乌斯这样说,一边用弯曲的爪子只是粗略地擦擦嘴巴、胡子和耳朵,然后坐到紧挨着我的软垫上来。

穆齐乌斯胡说八道数秒钟,以作为满意表示后,开始用温柔的声音和表情说道:“我的好兄弟穆尔,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到您深居简出的住处来拜访您,而师傅又二话没说就让我到您处来,您会把这看作一种运气吧。您处于最大的危险中,一只精明能干、头脑聪明、四肢发达的青年雄猫小子只会陷入这种危险中。这就是说,您存在成为一个令人厌恶的市侩的危险。您说,您过于严谨地从事科学研究,以便留下时间回头看看其他雄猫。对不起,兄弟,这不是真话,依我看,您看起来胖乎乎的,吃得肥肥胖胖的,毛发光亮,根本不像个书呆子,不像一个熬夜的人。您相信我吧,使您好逸恶劳、无所事事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可诅咒的安逸舒适生活。要是您像我们这号人那样务必终日劳碌奔波才终于抓到几根鱼骨或者逮住一只小鸟,那时您的感受就会全然不同了。”

“我曾经这样想,”我打断朋友的话,“您处境好,称得上幸福,要不然您——”

“有关我的处境,”穆齐乌斯怒冲冲地训斥我,“有关我的处境,下一回再谈吧,可您别称我为Sie,我禁止您这样称呼我,而是应称我为Ihr212,直到咱们有朝一日喝酒庆贺结成亲密友谊,那时就可从称“您”改为称“你”了。不过您还是个市侩,还不懂得大学生社团的规矩和习惯。”

经过我寻求向这位怒不可遏的朋友道歉后,他较温和地继续说道:“可见,那就是像刚才所说的那样。您的生活方式极不妥当,穆尔兄弟。您得走出来,您得走出您那狭小的斗室,走进大千世界中去。”

“天哪,”我惊恐不安地叫道,“穆齐乌斯兄弟,您说什么,我该走进大千世界中去?我数个月前在地窖里对您讲的事,说我曾从一辆英国半敞篷的车里跳出来,来到世界上,这事您忘记了吗?随后我遭受来自方方面面危险的威胁,心地善良的鬈毛狗蓬托终于解救了我,把我送回到我师傅那里,这些您都忘了吧?”穆齐乌斯幸灾乐祸地笑了。“是的,”他随后说道,“是的,事情就是这样,问题就在这里,好一个心地善良的蓬托!这个衣着时髦、自以为聪明过人、傻里傻气、傲慢自大的伪君子,他之所以关照您,是因为他恰好无事好干,是因为事情恰好使它开心。要是您在他的社会接待时和到它的小帮派中去探访它,他根本就不认您,甚至会咬掉您的一块肉,因为您不是他的同类!这个心地善良的蓬托,他不是把您引进真实的世界现实生活中,而是跟您聊愚昧无知的人世间故事!不,我的好穆尔,那个事件向您揭示一个与所属的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请您相信我的每句话:您所有孤独的研究于您毫无裨益,相反只会伤害您。因为您始终还是个市侩,在这广袤的地球上,再没有什么事比一个知识渊博的市侩更枯燥乏味和叫人倒胃口了!”

我真诚地向穆齐乌斯朋友承认,我对市侩这个词语以及它本来的意思并不完全理解。“哦,我的兄弟,”穆齐乌斯答道,一边优雅地微笑着,这样他在这一瞬间显得非常漂亮,似乎又是早先那个容貌俊美的穆齐乌斯了,“哦,我的兄弟穆尔,试图给您讲解这一切,完全是徒劳的,只要您自己是个市侩,您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市侩是什么。您有猫市侩的一些基本特征,要是您目前肯将就,那就可能……”

[废书页]……实在是一出稀奇的戏剧。公主黑德维佳站在房间中央,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伊格纳茨王子同她玩游戏,犹如同一个四肢能活动的木头人玩游戏一样。他把她的胳臂举起,它就停在头上,要是他把它弯下来,它就垂下来。他轻轻地推她向前走,她就走,让她站着,她就站着,他按她坐到沙发上,她就坐着。王子沉迷于他的游戏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来。

“王子,您在干什么!”侯爵夫人这样对他喊道,他嘻嘻地笑着,高兴地搓搓双手,斩钉截铁地说,黑德维佳妹妹现在变好了,变乖了,她有求必应,凡是他希望她做的,她都做,根本不会表示异议,也不会像平日那样责备他。说着他一边像军人似的发号施令,一边重新摆布公主表现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每一回,当她像被施以魔法似的固定在他设定的某个姿势时,他就高兴得捧腹大笑,跳了起来。“这叫人无法容忍。”侯爵夫人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地说道,眼里的泪珠烁烁生辉。然而御医却朝王子走去,用严厉的命令口吻喝道:“最仁慈的少爷,别这样做!”随后他拥抱公主,让她轻轻地坐在房间里放着的矮沙发上,把窗帘拉上。“现时,”他转身对着侯爵夫人,“现时对公主来说,最要紧的是绝对的安静,因此我请求王子离开房间。”

王子伊格纳茨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抽噎着抱怨说,如今,形形色色的人,既不是王子,又不是贵族出身,竟敢违抗他的意愿,造他的反。现在他仍想要待在公主妹妹身边,与他那些最漂亮的杯子比起来,他更喜欢妹妹。说御医先生根本无权对他发号施令。

“亲爱的王子,您走吧,”侯爵夫人温和地说,“您走吧,回到您的房间去,公主现在务必睡觉,宴会结束后尤莉娅小姐会过来的。”

“尤莉娅小姐!”王子一边喊叫道,一边幼稚地笑着和欢蹦乱跳着,“尤莉娅小姐!哈哈,太好啦,我会让她看看新的铜版画,看到我在水王故事中被描画成佩戴大勋章的蛙鱼王子!”说着他礼节性地亲吻了侯爵夫人的手,同时带着傲慢的目光把他的手伸给御医去亲吻。但是御医却拉着王子的手,领他走出他打开的门,礼貌地欠一欠身子。王子将就地以这种方式被撵了出来。

侯爵夫人十分痛苦和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靠背椅子上,用手托住脑袋,带着深切悲痛的神情,低声地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如此严厉地惩罚我,我犯了什么死罪呢。我这个儿子已注定永远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了。而如今,黑德维佳,我的黑德维佳呢!”侯爵夫人忧郁沮丧地陷入沉思中。

在这期间,御医艰难地给公主输了几滴药水,把宫女们叫来,指示她们,公主的病情如出现最微妙的变化,火速把他叫来。随后,宫女们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公主送到她的房间里。

“最仁慈的夫人,”御医转身对侯爵夫人说,“尽管看样子公主的病情极其古怪,极为令人担心,但我还是很有把握地确信,她的病很快就会痊愈,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公主患的是那种极为独特奇妙的破伤风,在医疗实践中十分罕见,某些赫赫有名的医生一生中从未有机会观察到这种病症。因此,我事实上感到十分高兴——”御医的话顿住了。

“哈,”侯爵夫人用尖刻的语调说道,“我从中辨认出(非专科的)普通医生来:为了丰富自己的见识,他不顾千辛万苦。”

“还在,”御医接着说下去,并不理会侯爵夫人的责备,“还在不久前,我在一部学术著作中发现了与公主患病情况完全相同的事例。一位女士(书的作者这样叙述)从沃苏勒到贝桑松213去打一场官司。事情的重要性,还有这个想法,即败诉必定是她能容忍的最敏感讨厌事件的最后和最大限度并且必定置她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些使她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恶化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病态。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人们看见她在教堂里以异常的方式下跪和祈祷。够了,她那反常的状况以不同的方式不胫而走。但在诉讼做出裁决的当天,她的病情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在场的人们认为是中风。请来的医生们发现她纹丝不动地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闪光的眼睛盯着天空,眼睑敞开,一动不动,两臂举起,双手合十。她那张先前悲伤、苍白的脸,变得比平日更加容光焕发,更富有生气和更加可爱,她的呼吸通畅、平稳,脉搏柔和、缓慢,相当饱满,几乎与一个安详地睡着的人一样。四肢柔软,容易弯曲,可以让人摆成各种各样的姿势而不会遇到丝毫的阻力。但是她的病症和某种错觉的不可能性就表现在这里:她的四肢自身无法改变那种被人摆好的姿势。人们把她的下巴推到一边,于是她的嘴张开了并保持张开着。人们把她的两条胳臂先后抬起,它们不会垂下来,人们使她朝背部弯起,把她举到空中,这种事谁都做不到,更无法持久保持这种姿势,然而她做到了。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她的身躯弯下来,它总是保持最完美的平衡。她似乎完全没有知觉。人们摇动、掐、折磨她,把她的双脚置于滚烫的火盆上,对着她的耳朵喊叫她将要胜诉,所有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没有表露出生命尚存的任何迹象。她渐渐地苏醒过来,然而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终于——”

“您讲下去,”当御医的话顿住时,侯爵夫人说道,“您说下去,您不要对我有任何的隐瞒,哪怕是最可怕的事情!那位女士发疯了!是吗?”

“补充说说,”御医继续说,“补充说说就够了:女士非常恶劣的状况只持续了四天,她便回到沃苏勒去,完全觉察不到她那病情严重的怪病留下后遗症的任何蛛丝马迹。”

正当侯爵夫人重新陷入忧郁的沉思之中时,御医详细论述他准备用来治疗公主的药物,最终沉迷于医学的演示之中,仿佛他在一次医疗咨询中正在对造诣高深的医生们做讲演。

“要是,”侯爵夫人终于打断口若悬河的御医的话,“要是精神的康宁和健康遭到危害,空想科学提供的一切手段有什么用呢?”

御医沉默片刻,接着说:“最仁慈的夫人,贝桑松那位女士奇妙的僵直症病例表明,她的病症原因在于一种精神因素。待她稍稍清醒后,采用的治疗方法为:劝说她鼓起生活勇气,说那桩可恶的官司她会胜诉。甚至最富有经验的医生们都一致认为,某种突然的强烈情绪激动恰好最初引起那种病态。黑德维佳公主神经过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反常程度,是的,我有时本来想把她的神经系统机构称为反常的。看来可以肯定,某种强烈的情绪激动,也会引起她的病态。我们得设法探索病因,以便卓有成效地在精神上对她产生影响!黑克托王子已迅速离开了,如今,最仁慈的夫人作为公主的母亲也许可以比每个医生都看得更深,能够向医生提供有疗效的医治手段。”

侯爵夫人站立起来,傲慢而又冷淡地说:“就连市民妇女也乐意保守女性心中的秘密。王室只向教会和神父们揭开自己的内幕,而医生不属于神父之列!”

“怎么,”御医兴致勃勃地喊叫道,“谁能把身体健康与精神健康严格区分呢?医生就是第二个忏悔神父,要是他不愿每时每刻冒犯错误的危险,就必须让他的目光看到心灵的深处。最仁慈的夫人,您不妨想想那个患病王子的故事——”

“够了,”侯爵夫人几乎不满意地打断御医的话,“够了!我从来不让人劝说我去干不适当、不得体的事,我同样无法相信,某种即便是思想和感受中的不恰当、不得体事情可能招致公主生病。”

话音刚落,侯爵夫人便扬长而去,让御医站着。

“古怪的,”御医自言自语道,“古怪的侯爵夫人!她乐意劝说他人,甚至劝说她自己相信,大自然用来粘合世人灵魂和躯体的黏合剂,如有必要,可以用一些王公贵族的东西构成,是完全特殊的东西,同大自然用在我们市民出身的贫穷的凡夫俗子身上的黏合剂绝对不能比拟。人们根本不该这样想,以为公主的一颗心像那位宫中的西班牙人那样:此人拒不接受善良的尼德兰市民们想要为他的侯爵夫人当作礼品织造的丝袜,因为这双袜子提醒世人,一位西班牙女王真的有一双像其他老实人那样的脚,这样的提醒是不得体的!然而可以断定的是,在公主的这颗心里,在这个一切女性痛苦的实验室里,可以寻找一切最可怕的神经病原因,此病侵害了公主。”

御医想到黑克托王子的匆匆离去,想到公主那种过分的病态的神经过敏,想到她如何对待(这事他已听说了)王子举止的激烈方式,他确实觉得,某种突然的爱情纠葛伤害了公主,招致她骤然生病。等着瞧吧,看御医的推测是否有道理。至于侯爵夫人呢,她大概也有近似的推测,正因为如此,她把医生的所有询问和一切查问都看作不适当的,因为宫廷压根儿把任何深入探究、查问他人感情问题斥之为不允许的和卑鄙的。侯爵夫人平日也是有感情的,但是那个被称为礼节的半似可笑、半似招人反感的怪物却像危险的噩梦似的压在她的心头,使她无法再从内心中发出叹息,发出内心生活的信号。所以,她务必成功地经受住像刚才王子与公主发生的那种情景,并骄傲地拒绝这个无非要求帮助的人。

宫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时,公园里也出现了某些事,这儿得补充讲述一下。

公园入口处左边的矮树丛中站着那个胖乎乎的内廷总管。他在抽了几口烟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金匣子,用外套袖子在其上面拂拭几下,然后递给王公的贴身侍从,说道:“尊贵的朋友,我知道您喜爱这类金银首饰,我以此小匣子聊表我微薄的心意,请您收下,您始终可以指望我对您仁慈友善。不过,亲爱的,您跟我说说,那次奇特的、非同寻常的散步是怎么一回事?”

“我最恭顺地表示感谢。”王公的贴身侍从一边答道,一边把金匣子放进口袋里。接着他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尊敬的阁下,我敢向您保证,自从最仁慈的黑德维佳公主(我不知道是怎样搞的)失去五种知觉214那一瞬间起,我们最仁慈的侯爵王爷就惊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今天,他们精神抖擞地在窗子旁边站了半个小时,用最仁慈的右手手指令人吃惊地使劲敲击镜子的玻璃,弄得玻璃格格作响。正如我那已故的姐夫——宫廷号手惯于说的那样,可那是旋律优美、格调清新、悦耳动听的进行曲。阁下知道,我那已故的姐夫——宫廷号手,是个指头灵巧的人,他像个魔鬼似的在小号上吹出他的大C和小C调来,他的小g调声音犹如夜莺的鸣叫声,而至于主音栓吹奏呢——”“这一切,”内廷总管打断这个爱饶舌者的话,“这一切,我统统知道,可是他们敲击进行曲后,殿下干些什么,说些什么?”

“干些什么,说些什么嘛,”贴身侍从继续说道,“唔!恰好不多。殿下转过身来,用闪烁发光的眼睛盯着我,可怕地拉铃,同时大声吆喝道:‘弗朗索瓦,弗朗索瓦!’‘殿下,我在这里呢。’我喊道。这时最仁慈的爵爷却怒不可遏地说:‘给我把在林荫道上散步时穿的衣服拿来!’我遵旨照办。殿下屈尊穿上这件没有佩星的绿绸外套,朝公园走去。他禁止我跟随他,可是,尊贵的阁下,要是最仁慈的爵爷在漫步时出现意外的不幸事故,那我可得知道呀!于是我远远地尾随着,并且发现最仁慈的爵爷走进渔舍里。”

“到亚伯拉罕师傅那儿去!”内廷总管十分惊奇地嚷道。“正是这样。”贴身侍从说道,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神秘莫测的样子。

“走进渔舍,”内廷总管重复道,“走进渔舍到亚伯拉罕师傅那儿去!可殿下从未在渔舍里探访过亚伯拉罕师傅!”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预兆不祥的沉默,接着内廷总管继续说:“殿下此外没有任何表示?”“什么表示也没有。”贴身侍从意味深长地答道。“不过,”他狡猾地微笑着继续说,“渔舍的一扇窗子朝浓密的矮树丛开着,那儿有个凹陷处,小房子里面讲的每句话都听得见。人们可以——”“亲爱的,要是您乐意干就太好啦!”内廷总管欣喜若狂地嚷道。“这事我来干。”侍从说道,话毕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然而当他在矮树丛中出现时,正要返回宫中的王公就站在他面前,紧挨着他,险些跟他撞个满怀。他怀着既胆怯又敬畏的心情吓得连连后退。“Vous êtes un grand215笨蛋!”王公厉声对他喝道,向内廷总管喊一声冷淡的“Dormez bien!”216,然后带着贴身侍从离去,后者尾随着他走进宫里。

内廷总管十分惊惶失措地站着,喃喃自语道:“渔舍——亚伯拉罕师傅——dormez bien——”他决定马上乘车到帝国宰相那儿去,以便商量这桩特殊事件,尽可能搞清由于这个事件而可能在宫廷中出现的局面。

亚伯拉罕师傅陪伴王公恰恰走到内廷总管和贴身侍从所在的矮树丛处,在这里他遵照王公的吩咐返回渔舍,这位爵爷不愿意人们从宫中的窗口看见他由师傅陪伴着。亲爱的读者知道,王公非常成功地隐瞒他孑然一身秘密去渔舍私访亚伯拉罕师傅的事。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除了侍从外,还有一个人窥视了他。

亚伯拉罕师傅差不多到达他的住处,这时女参事本聪从已开始变暗的小路出来,出其不意地迎着他走去。

“哈哈,”本聪带着尖刻的笑声嚷道,“亚伯拉罕师傅,王公向您请教,征求您的意见吧。事实上,您是王室真正的顶梁柱啦,您的聪明才智和经验成了老王公父子的宝贵财富,要是根本得不到您的宝贵意见——”“那么,”亚伯拉罕师傅打断本聪的话,“那么还有一位女参事呢,她本来就是光彩夺目的星辰,照亮这儿的万物,在其影响下,即便是一个贫穷的老管风琴制造师也能不受干扰地勉强维持他那简朴的生活。”

“别开,”本聪说道,“别开这样尖刻的玩笑,亚伯拉罕师傅,一颗光彩照人的星辰,可能逃离我们的视野,迅速失去光泽,最终完全陨落。这个孤独的家族圈子,习惯上被称作宫廷,它犹如一座小城,里面住着数十口人。在这个家族范围内,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看样子要落空了。热切期待的未婚夫之快速启程——黑德维佳的危险状况!要是王公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这件事必定压垮他了。”

“女参事夫人,”亚伯拉罕师傅打断本聪的话,“您不总是持这种看法。”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本聪带着蔑视的口吻说道,同时她向师傅投去咄咄逼人的目光,随后迅速把脸转过去。

王公伊雷诺伊斯怀着对亚伯拉罕师傅信任的感情,怀着师傅精神上对自己占有优势(这点他得承认)的感情,把王室的重重忧虑、疑虑抛到一边,向他敞开心扉,倾吐衷情,但是对本聪就白天发生的那些令人心烦意乱事件发表的所有意见,却保持缄默。这点师傅是知道的,而女参事的敏感性却很少引起他的注意,虽然他觉得奇怪,本聪生性冷酷、内向,也无法掩盖她这种敏感性。

目睹她独占的对王公的监护垄断权重新遭到威胁,而且是在后果严重的紧要时刻遭到危害和威胁,女参事必定深感痛苦。

出于一些也许后来才会明确的原因,对女参事来说,黑德维佳公主同黑克托王子的结合乃是最热切的愿望。她必定相信,这种结合是赌博,是孤注一掷,因而她觉得,一个第三者对这事务的任何干预都是危险的,带有威胁性的。此外,她头一次目睹自己置身于一些无法说明的秘密中,同时,王公也是头一回默不作声。已习惯于支配这个离奇古怪宫廷整个游戏的她,有可能深受伤害吗?

亚伯拉罕师傅深知,对付一个尽情激动的妇女的最佳方法,莫过于沉静,因此他一声不吭,默默无言地走在本聪身旁,她在沉思中正转身向着那座亲爱的读者已经熟悉的桥。她倚着桥栏杆,遥望远方的丛林,西沉的夕阳仿佛要向丛林告别,向它们投去金灿灿的、光芒四射的目光。

“一个美好的晚上。”女参事说道,并没有转过身来。“确实美好,”亚伯拉罕师傅答道,“确实美好,宁静、寂静、晴朗,犹如无拘无束、不受打扰的心情那样。”

“我亲爱的师傅,”女参事继续说,放弃了她平日跟师傅说话时惯用的较亲密的人称代词Ihr,而改用Sie,“当王公只把您当作他的亲信,在那种我作为见多识广、阅世渐深的夫人本来懂得更好地出主意、作出决断的事务上,只向您征求意见,这时我必定深切感到痛苦,这您不会见怪我吧。不过,这种我无法掩饰的心胸狭窄、小家子气的敏感性,已经过去,完全过去了。如今我的心已完全平静下来,唯独精神上受到了伤害。我借助其他方式已经获悉的情况,王公本人原应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亲爱的师傅,事实上,您向王公所回答的一切,我都可以完全赞同。我甚至愿意承认,我干的一些事,恰好不值得称赞。不仅是女人的好奇心,而且还有对王室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深切关怀,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师傅,您知道吗,我窃听了您的话,窃听了您同王公的谈话,字字句句都听明白了——”

本聪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种稀奇的,由冷嘲热讽和深切痛苦混合而成的感觉,攫住了亚伯拉罕师傅的心。像那个王公贴身侍从一样,亚伯拉罕师傅也觉察到,躲在丛林中的那个凹陷处,在挨近渔舍一扇窗子前的地方,里面讲的每句话都能听见。在此期间,他借助一种巧妙的音响装置,成功地使得渔舍内任何交谈,在屋外站着的人听起来完全像一阵杂乱无章、无法听清的噪音,绝对分辨不清一个音节。因此,本聪为了探明一些秘密,终于求助于谎言,亚伯拉罕师傅必定认为这样做可悲。虽说本聪想猜到这些秘密,但是王公也没有向亚伯拉罕师傅透露。人们将会获悉,王公与师傅在渔舍里到底磋商什么事。

“哦,”师傅喊道,“哦,我最仁慈的夫人,熟知处世之道、有进取心的夫人,您那敏锐的思想,促使您到渔舍去。没有您的帮助,我这个可怜、年迈却又没有经验的人,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怎能理出个头绪来呢?我正要详细讲述王公信赖我的一切事情,但其实并不需要详细说明,因为什么事情您都了如指掌。当我把压在心头上的所有也许显现出比实际情况更为糟糕的情况统统倾吐出来时,但愿您对我表示出应有的尊重。”

亚伯拉罕师傅的话说得如此诚恳可信,使得本聪虽有敏锐的洞察力,也无法立刻断定,师傅在这里是不是故弄玄虚,而为此出现的尴尬局面则切断了每一条她可能掌握的线索,用这些线索她可以结成让师傅难以应付的圈套。于是就出现这一幕:她竭力搜寻合适的话语,却白费力气,她像着魔似的站在桥上,俯视湖水。

有一阵子,师傅为她的痛苦而幸灾乐祸,但随后他的思想转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上。他很清楚,克赖斯勒是这些事件的中心人物。他心中充满了为失去最亲密朋友而感到的深切痛苦,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叫喊:“可怜的约翰内斯啊!”

这时本聪突然向师傅转过身来,生气地说:“怎么,亚伯拉罕师傅,您还不至于如此愚蠢,以致相信克赖斯勒会毁灭吧?一顶血迹斑斑的帽子能说明什么?什么事情促使他如此突然地作出自杀的可怕决定呢?要是找到他,那该多好呢。”

这时,在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怀疑似乎会产生的时候,听到本聪谈论自杀,实令师傅吃惊不小;在他来不及回答之前,女参事接着说道:“这个不幸的家伙不论走到哪里,都会酿成灾祸,造成危害,如今他离开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那易激动的性格,他的愤世嫉俗(我只能这样描述他那备受称赞的幽默),感染着每个易激动的人,随后他与他们一起从事他那残酷的勾当。要是产生嘲弄和蔑视世俗的局势,甚至出现抗拒理智优势的所有普通形式,那么我们大家就得跪倒在这个乐队指挥前面,然而他应该让我们安宁,不要反对由现实生活的正确看法所决定并作为我们的满意有理由得到认可的一切东西。他离开了,我们得谢天谢地!我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可是,”师傅和蔼地说,“可是您往常是我的约翰内斯的朋友,女参事夫人,在一个险恶的危急时刻,您还是关照他一下,亲自引导他走上那条曾由习俗局面误引他离开的道路,您不是那样热心地保卫习俗的局面吗?如今,这样突然地谴责起我善良的克赖斯勒来,这是什么样的一种谴责呢?是什么邪恶念头从他内心里吐露了出来吗?人们憎恨他,是因为偶然事件使他走进一个新的地区、生活敌对地朝他走来的最初时刻,是因为罪恶威胁着他,是因为一个意大利歹徒秘密跟踪着他,是这样吗?”

显然,女参事听到师傅这番话时吓了一跳。“亚伯拉罕师傅,”随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您的心中怀着多么可怕的念头啊?但要是克赖斯勒真的倒地身亡,那么那个遭他坑害的未婚妻此刻也算报了仇。一个内心的声音告诉我,唯独克赖斯勒对公主可怕的病状负责。他无情地绷紧病人细嫩的心弦,直到它们断裂。”“这么说,”亚伯拉罕师傅恶狠狠地答道,“这么说,那位意大利先生是个决断迅速的人,在行动前先告知报仇雪恨。仁慈的夫人,您听见了我跟王公在渔舍里所谈论的事情,所以您也知道,黑德维佳公主在公园枪响时吓得呆若木鸡,像死了似的。”

“事实上,”本聪说道,“我要相信现在对我们胡扯的所有幻想、虚无缥缈的东西,相信心灵沟通诸如此类的事物!不过,还要重复一遍,克赖斯勒离开了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公主的状况可能会并且将会改变。灾难把我们宁静的破坏者赶跑了。亚伯拉罕师傅,您自己说说,是不是我们的朋友已心碎欲裂,生活已无法再给他宁静?假定情况真的是这样——”

女参事的话还没有讲完,亚伯拉罕师傅已感到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他竭力把它压下去。

“怎么,”他提高嗓门说道,“怎么,你们大家都反对这个约翰内斯,他对你们干了什么坏事,使得你们不给他在这个地球有任何立足之地、安身立命的处所?这事你们不知道?那好吧,我愿意告诉你们。你们瞧,克赖斯勒不是你们帮派的人,不懂得你们的客套话,你们给他搬来,让他坐在你们底下的椅子,对他来说太小太窄;你们根本不把他看作你们的一伙,而这事又令你们生气。你们签订了生活塑造、安排条约,而他不愿意承认条约的永恒有效性,是的,他认为,一种你们受其束缚的邪恶幻想,根本不让你们看清本来的生活,你们以为可以用来统治一个你们觉得玄妙莫测帝国的庄重性,看起来滑稽可笑,而所有这一切,你们称之为愤世嫉俗。他尤其喜爱那种产生对人世生活有着深刻认识、可以称之为大自然最美丽赠品的玩笑,这种赠品是大自然从其本质最纯净的源泉中汲取来的。可是你们是高雅、严肃的人,不想要开玩笑。真正爱的精神寓于玩笑之中,然而玩笑能温暖一颗永远冻僵的心,是的,在这样一颗冻僵的心里永远不会冒出星火,然而那种精神不是让此星火燃烧起来了吗?你们之所以不喜欢克赖斯勒,是因为你们被逼迫承认他占有优势的这种感受令你们感到不愉快,是因为你们害怕他同一些比恰好只适合你们狭小圈子更高级的事物打交道。”

“师傅,”本聪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亚伯拉罕师傅,你热情地为你的朋友说话,你走得太远啦。你愿意伤害我吗?这你大概成功了,因为你唤醒了我久久地沉睡着的思想!你称我的心为铁石心肠吗?你到底知道吗,是否友爱之精神某个时候对我的心友好地说过话,是否我并非孑然一身从生活的习俗状况(那个怪癖的克赖斯勒可能觉得它是可鄙的)中找到欣慰和宁静?老头子,你也经历过某些苦难,难道你根本不相信吗,摆脱那种传统习俗状况,在自身存在的故弄玄虚中靠近世界精神217,乃是危险的游戏?我知道,克赖斯勒谴责我生活上最冷酷,最死气沉沉,平淡无奇,没有诗意。你说我铁石心肠,你的话表达了他的看法。我的冷酷无情早已成了保护我心胸的铠甲,可你们任何时候能够明了它吗?在男人们看来,爱情并不创造生活,而只是把生活置于一个尖端,从尖端下来仍有安全的道路通行。我们最大的希望和欣慰就是初恋时刻,它首先创造和塑造我们的整个存在。如果厄运要我们错过这个时刻,对意志薄弱的女人来说,就会耽误一生,她会为自己的渺小而绝望,从而走向毁灭;而意志坚强的女人则会奋力拼搏,发愤图强,在平凡的生活中力争创造宁静和平安的生活。让我告诉你吧,老头子,这儿,在漆黑的夜晚,在黑夜遮掩信任的地方,让我告诉你吧!当那个时刻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当我瞧见它在我的心中点燃只有女人心中才能拥有的那种真挚爱情的火焰时,我同我那位本聪先生一起站在婚礼的圣坛上,他成了一位好丈夫。他的渺小,无足轻重,满足了我为过上和睦家庭生活所希望的一切,因此我从不对他有任何抱怨、责备。我只需要平凡的人群,要是在此人群中发生某些不知不觉地把我引入歧途的事情,要是我只知道用渴望了解眼前现状来为某些看来应受到惩罚的事情辩解,那么,与我一样为赢得艰苦斗争而奋力拼搏的女人,就可以首先谴责我,斗争导致葬送一切较高级的幸福,即使这较高级的幸福无非是一场甜蜜的梦幻。伊雷诺伊斯王公同我结识。然而我不谈早已过去的,只谈当前的事情。亚伯拉罕师傅,我允许你窥视我的内心世界,那你就知道,如同事情在这儿出现一样,为什么我必定把一种异国他乡的异己原则的任何入侵视为危险的,因而害怕起来。我自己在那个后果严重时刻的命运犹如一个可怕地发出告诫的魔鬼,咧嘴笑着瞅着我。我务必拯救那些我觉得可爱的人,我已作出了计划。亚伯拉罕师傅,愿您不要跟我对着干,假如您要同我较量一番,那您可要预见到,我会使您那最神奇的魔法化为乌有!”

“不幸的女人啊!”亚伯拉罕师傅喊道。

“你说我不幸?”本聪答道,“可我这个女人善于同厄运作斗争,并在一切都似乎丧失的时候赢得宁静和满意。”

“不幸的女人啊,”亚伯拉罕师傅带着一种由他的内心激动而产生的腔调重复喊道,“可怜不幸的女人啊!你自以为赢得了宁静、满意,却没有料到,那是绝望,它让火山,让熊熊燃烧的烈焰从你的内心中喷发出来,而你在蒙受迷惑中顽固地把长不出鲜花、果实的死灰,看作仍可给你献出果实的生活沃土。你想要在一次闪电即会被击碎的基石上建造一座艺术大厦,却不担心大厦在彩带欢快地宣告建筑师胜利的花冠上飘荡的顷刻之间倒坍?尤莉娅,黑德维佳,我知道,那些计划已为她们精心地编造、策划出来了!不幸的女人啊,你要提防那种带来灾祸的感情,提防那种你毫无道理地指责我的约翰内斯的真正苦恼并非出自你的内心,因而你的明智计划无非是反对一种你从未享受过,如今连跟你相好的人不愿给予的幸福。我了解你的构思比你相信的还要多,我也了解较多为你称赞的情况,据说这些情况带给你安宁,不过会引诱你陷入蒙受惩罚的不光彩境地!”

本聪在师傅讲最后几句话时发出的一声低沉的含混不清的惊叫,暴露出她心灵的深深震撼。师傅顿时中断说话,但由于本聪同样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便从容不迫地说下去:“仁慈的夫人,除了跟您展开任何一场斗争外,对别的什么事情,我都兴致索然!至于我的所谓魔法,尊贵的夫人,那您十分清楚,自从我那个隐身少女离开我之后——”此刻,牵挂着已失踪的希阿拉的思绪以一种很久以来再没有过的势头向他的心头袭来,他以为在黑糊糊的远方见到了她的身影,以为听见了她甜美的声音。“哦,希阿拉!我的希阿拉!”他在最悲痛的忧伤中这样呼喊道。

“您怎么啦,”本聪说道,迅速转过身来,“您怎么啦,亚伯拉罕师傅!您在呼唤谁的名字?我还是重复说一遍,让一切往事都过去吧,您不要根据您与克赖斯勒持有的那种奇特的生活观点来评判我,您要答应我,别滥用伊雷诺伊斯王公给您的信任,您要答应我,别对我的所作所为跟我唱反调。”

亚伯拉罕师傅完全沉浸于对他的希阿拉的痛苦怀念中,以致他几乎没有听见女参事所讲的话,只能回答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您不要,”女参事继续说道,“您不要回绝我的要求,亚伯拉罕师傅,看样子,某些事情您所知道的,事实上比我估计的还多,不过这是可能的,就是我还是保藏着一些秘密,告诉您这些秘密您会觉得很有价值;是的,我也许可能会向您提供帮助,这您根本不会想到的。让咱们共同掌管这个小宫廷吧,它事实上需要由我们牵着走路的襻带。您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呼喊‘希阿拉’——”从王宫处传来的一阵喧闹声打断了本聪的话。亚伯拉罕师傅从梦中惊醒,这喧闹声……

[穆尔继续写]“……我教你两招吧。一个猫市侩该如此行事:尽管他渴得要命,可他只舔碗四周的牛奶,以免嘴和胡子沾上牛奶,保持体面,因为他把礼俗、规矩看得比口渴重要。如果你去拜访一个猫市侩,他会尽其可能把一切东西端上来款待你,但在你告辞时,你要确信是否得到他的友谊,随后便可悄悄地单独吃掉他为你端上来的美食。一个猫市侩由于懂礼貌,举止得体,不论是在阁楼上、地窖里或者别的地方,处处都可以找到最佳的地方,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休息。他讲了许多自己的良好品格,说谢天谢地,他无法抱怨命运不理睬它这些美好的品性。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他怎样得到并保住了他的好岗位,并讲述他为改善他的处境仍将要做的一切事情。如果你终于想要告诉他一点儿你自己的情况,告诉他一点儿你命途坎坷多舛的情况,那么他会立刻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装作睡觉的样子或者发出呼噜声来。一个猫市侩勤于把毛皮舔得干干净净,油光雪亮,要是每走一步不把沾在爪子上的东西抖掉,即便捕捉耗子时也不会穿越湿漉漉的地方,以便(即使为此失去猎物)保持一个文质彬彬、举止高雅、穿着讲究的绅士派头。一个猫市侩害怕并避免最轻微的危险,要是你陷入这样的危险境地,要求他伸出援助之手,他在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友谊关怀时却表示很遗憾,说偏偏此时此刻他得要考虑的处境,无法允许他帮助你。总的来说,猫市侩的一切所作所为,任何时候都是取决于他的千百种顾虑和重重考虑。比方说,就是对那条曾严重地咬伤他尾巴的哈巴狗,他也是彬彬有礼,毕恭毕敬,以免与看门狗搞坏关系,它意识到自己要获得看门狗的庇护,于是他只利用夜晚设下的圈套,抠掉哈巴狗的一只眼睛,第二天却对这位哈巴狗朋友表示由衷的同情,破口大骂狡猾敌人的阴险毒辣。再说,猫市侩的重重考虑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狐狸穴,他在你以为可以逮住市侩的一瞬间给了市侩到处逃脱的机会。一个猫市侩最喜欢待在家乡的火炉下面,这儿他感到安全,而空旷的屋顶会使他中圈套,受骗上当。好友穆尔,您看出了吧,这就是您的情况。我来告诉您吧,猫青年坦诚,老实,不自私自利,勇敢果断,随时准备帮助朋友,除了荣誉与正直诚实的要求外,其他一切它都无所顾忌,够了,猫青年与猫市侩的观点是完全对立的,所以,您要毫不犹豫地摆脱市侩习气,做个像样、精干的猫青年。”

我深深感觉到,穆齐乌斯所说的都是实话。我看出来了,我只是不明白市侩一词,但熟知其品性,因为我已见过某些市侩,就是说,很坏的猫家伙,我打心眼里瞧不起它们。因此,我为自己的错误深感痛苦:囿于此错误,我可能沦落为可鄙的那一类,我决心事事都听从穆齐乌斯的忠告,也许还能争取成为一个干练的猫青年呢。很久以前,一个年轻人跟我的师傅谈起一个不忠诚的朋友,用一个非常奇特、我无法理解的特征来描述他。他称他为一个懒散的家伙。现在我觉得“懒散的”这个修饰语,很适合添加到市侩这个名词上,我为此事询问过好友穆齐乌斯。我刚刚说出“懒散的”这个词,穆齐乌斯便大声欢呼着跳起来,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喊道:“知心的年轻人,如今我发现你完全理解我了。是的,懒散的市侩,就是可鄙的家伙!他们敌视高贵的猫青年社,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发现这些家伙,我们就想要穷追猛打他们。是的,穆尔好友,你现在已证明你对高贵、伟大的事物有了真正的理解,让我再一次拥抱你吧,你的胸怀里跳动着一颗忠诚的德意志心。”说着好友穆齐乌斯再次搂住我的脖子,并声称,他准备第二天夜里引领我到猫青年社团里去,要我午夜时分准时守候在屋顶上,由他接我去参加一次庆祝典礼,庆典由一位猫元老,就是说,由雄猫普夫举办。

师傅走进房内。我像平日那样迎着他跳去,偎依着他,在地板上打滚撒欢,以向他表明我的高兴。就连穆齐乌斯也带着满意的目光直瞪瞪地望着他。师傅轻轻地搔搔我的头和脖子后,环视房内四周,发现房内一切正常,说道:“你们做得对!你们轻声地、和气地交谈,懂规矩、有教养的人就应该这样做。这应得到奖赏。”

师傅走出通向厨房的门,而我们,穆齐乌斯和我,猜到他的好意,尾随着他,一边快活地叫着喵——喵——喵!师傅真的打开厨房里的橱柜,取出几只小母鸡的骨架和足趾(鸡肉他昨天已吃掉了)。尽人皆知,我们这个种群最喜欢啃鸡骨架,把这当作不可多得的珍馐美味。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幕:当师傅把碗放在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时,穆齐乌斯的眼睛闪烁出火红的光芒,尾巴蜷曲成优美好看的样子,还发出大声的呼噜声。也许是因为想起懒散的市侩来吧,我便把最美味的小块食物,诸如家禽的脖子、肚子、尾骨推给好友穆齐乌斯吃,而我自己则满足于粗大的股骨和翼骨。我们啃完母鸡后,我本想探问好友穆齐乌斯,它是否还想要一杯甜牛奶。然而懒散的市侩形象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回,因而此事我便作罢,我把放在橱柜下面的一杯饮料推出来,友好地邀请穆齐乌斯喝,回敬他一杯。穆齐乌斯把杯中的饮料喝干后,用它的爪子握着我的,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下,说道:“好友穆尔,您的膳食丰盛,美味可口,您向我敞开了您那颗忠诚老实和高贵的心,所以不存在爱慕虚荣的兴趣把您引诱到可鄙的市侩圈子里!谢谢您,衷心谢谢您!”

我们遵照祖先的习俗,两只老实的德意志爪子相握告别。毫无疑问,穆齐乌斯为了掩藏着内心的深深激动(激动使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拼命纵身一跳,飞快地从敞开着的窗口蹿上毗邻的屋顶上。他这冒着肝脑涂地的危险之举,就连我这个大自然赋予了特殊弹跳力的造物,也不禁大惊失色。这样我就找到了再次夸耀我的种群的机会:我这个种群,生来就是体操运动员,跳起高来,用不着撑杆和爬杆。

此外,好友穆齐乌斯也向我证实:在粗野、威慑性言论表态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温柔、有深厚感情的人。

我走进房间,回到我的师傅那儿,躺在火炉下面。在这儿的孤寂中,我考虑着我迄今的生活安排,思考着我近来的情绪、我的整个生活方式,当想到自己滑到深渊边缘时,我吓得魂飞魄散,觉得好友穆齐乌斯虽然皮毛蓬乱,不修边幅,却像一个乐于救人的美丽天使。我想,我应该走进一个新世界,充实空虚的思想,应该成为另一只雄猫,这种既担忧又高兴的期待,令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当我用通常的客套话“喵——喵”请求师傅让我出去时,离午夜还早得很。“非常乐意,”他一边回答,一边开门,“非常乐意,穆尔。老是躺在和睡在火炉下面,就什么坏毛病、坏习气都克服不了。去吧,去吧,再走进雄猫世界中去。也许你会找到意气相投的雄猫少年们,他们与你一起在半严肃半玩笑的交谈中感到开心。”

哦哟!师傅大概预感到我将开始新的生活!我等候到午夜之后,好友穆齐乌斯终于出现了。他领着我穿越好些房顶,末了来到一个地道意大利式的屋顶上,十只身材魁梧,只是像穆齐乌斯那样穿着不整洁和奇特的猫少年大声欢呼迎接我们。穆齐乌斯把我介绍给朋友们,夸耀我的品格,夸我那忠诚老实的思想性格,尤其是大谈特谈我如何热情殷勤地用烤鱼、鸡骨和甜牛奶款待他,结束讲话时表示:我可作为干练的猫青年加入它们的团体。大家表示赞同。

接着是某些庆祝活动,期间我默默无言,因为我这个种群的亲爱读者们也许会怀疑,我参加了一个被禁止的社团,因而现在仍然可能要求我对提出的质问进行答辩。我凭良心担保:根本谈不上参加一个有条件、章程和暗号等等的社团;我参加的社团,完全建立在志同道合、思想一致的基础之上。因为很快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即我们中间的每一个都宁愿要甜牛奶而不要水,宁愿要烤肉而不要面包。

庆祝活动结束后,大家给了我兄弟般的亲吻并同我握爪,人们同“你”来称呼我!随后我们坐在一起参加一次简朴但是愉快的会餐,接着是一次痛快的狂饮。穆齐乌斯准备了猫的潘趣美酒——要是某个贪婪的猫少年怀着获得这美味可口饮料配方的强烈欲望,那我很遗憾,无法给予满意的答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口味的适度以及从中引起的良好效力,首先是通过添加制鲱鱼的盐水而产生的。218

元老普夫用一种远远扩散到许多屋顶上的洪亮声音来为《Gaudearnus igitur》219这首美丽歌曲定音!我欣喜若狂地为自己作为一个少年而感到自豪,根本就不会想到tumulus220,厄运极少把它赏赐给我们这个种群。我们还唱了好几首好听的歌曲,譬如《就让政客们去谈论吧》,等等,直到普夫元老用很重的爪子敲击桌子,宣布现在要唱地道的圣歌,亦即唱《Ecce quam bonum》221并马上为合唱定音“Ecce”222,如此等等。

我还从未听过这首歌曲。曲子寓意深刻,和谐,旋律优美,可称得上奇妙和神秘。就我所知,作曲大师默默无闻,许多人把这首歌曲算在伟大的亨德尔223名下,另一些人则声称,远在亨德尔之前,此歌曲已存在了,因为根据(德国)维滕贝格编年史记载,当哈姆雷特王子还是一年级大学生中的联络员时,人们已经唱这首歌曲了。然而不管作品是谁创作的,它就是伟大的,不朽的,尤其值得赞叹的是,那插入合唱中的独唱,给歌手们留下自由发挥、持续不断地改动的余地,使歌曲日臻完善,优美动听。我在这个夜晚所听到的一些改动,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忠实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合唱一结束,一个身上有黑白斑点的少年插进来唱道:

尖嘴狗咧嘴说话太尖刻,

鬈毛狗太粗鲁。

前者拿屁股当座子,

后者把嘴伸向破烂。

合唱“Ecce quam”224,如此等等。

一个皮毛灰色者接着唱:

一个市侩走来,

礼貌地取下头上的帽子。

这个笨蛋装作高兴的样子,

仿佛他什么都不害怕。

合唱“Ecce quam”,如此等等。

接着,一个皮毛黄色者唱:

健康的鱼儿得游水,

鸟儿得飞翔。

鳍和羽毛长得强健,

你们永远抓不着它们。

合唱“Ecce quam”,如此等等。

接着,一个皮毛白色者唱:

喵喵叫和狺狺吠,狺狺吠和喵喵叫,

可绝不要抓人;

你们要彬彬有礼,让人信任你们,

爱惜你们的爪子吧。

合唱“Ecce quam”,如此等等。

接着,好友穆齐乌斯唱:

猴子先生按照它的尺寸

给我们大家量身子!

他撅起嘴巴,翘起鼻子,

却不会吃掉我们。

合唱“Ecce quam”,如此等等。

我坐在穆齐乌斯旁边,因此现在轮到我来独唱。所有迄今为止表演的独唱,都大大偏离了我以往所作的诗,我为此忐忑不安,担心音没有定好,姿势没有端正。所以,合唱结束后,我依然默不作声。有几个已举起杯来嚷道“Propoen”225,这时我竭力抖搂精神,马上唱道:

爪子相握,胸脯相靠,

就什么都无法使我们沮丧消沉。

做猫青年是我们的乐趣,

反对做市侩!

合唱“Ecce quam”,如此等等。

我独唱时对歌曲的改动,博得最响亮、闻所未闻的掌声。品格高尚、豁达大度的青少年们欢呼着朝我拥来,用爪子拥抱我,把我压在他们扑通扑通直跳着的胸口。就是在这里,他们也看出了我的天赋很高。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我们中还有某些伟大的赫赫有名的雄猫,尤其是这样的雄猫:他们不顾自己的伟大和著名,同一切市侩举止、作风保持距离,用言行表明,它们应受到狂热的欢呼!随后我们就分手了。

喝了潘趣酒,我还是有点儿喝醉了,我觉得屋顶仿佛在旋转。平日我总是把尾巴当作平衡杆,现在我用它几乎无法保持身子平衡了。忠诚的穆齐乌斯看到我这副惨状,便来关照我,带我顺利地穿过天窗,送我回家。

我还从未感到我的脑子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我久久无法……

[废书页]“……与感觉敏锐的本聪夫人一样清楚,可是偏偏今天,恰好现在我从你这位忠诚的人那儿获得消息,这事出乎我的意料。”亚伯拉罕师傅这样说道,把他收到的信没有拆开就锁进他写字桌的抽屉里。他从信封上的通讯地址及收信人姓名惊喜地认出是克赖斯勒的手迹。随后,他出门走进公园。亚伯拉罕师傅多年来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就是他把收到的信件,不拆不看,搁置数个小时,甚至数日之久。“要是信件内容无关紧要,”他说道,“那就谈不上什么耽误;要是信件带来不好的消息,那我还能得到数个小时开心的或者起码是清静的时间;如果信里有令人高兴的喜讯,那么一个成熟老练的男子是可以耐心等候令他喜出望外、惊喜交加信息的到来的。”师傅这种习惯并未为人接受,因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把信件搁置一边,完全不适合当商人,当报刊的政论或文学作者,但他后来明白过来了,就是一些人,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报刊文章作者,也可能酿成某些灾祸。至于现时这位传记作者,他根本就不相信亚伯拉罕会有这种恬淡寡欲的沉着和冷静,而宁可把他那种习惯归因于某种胆怯心理,害怕密封的信内的秘密被揭露出来。正如某个地方一位富有才智的作家早已注意到的那样,收到信件是一种完全独特的乐趣,所以,那些首先为我们带来这种乐趣的人,就是说,邮递员,令我们感到格外亲切。这可称得上是一种优美的自我故弄玄虚。传记作者想起这样的往事,他曾经在大学里怀着深切痛苦的心情,久久地苦等着一位情人的来信,但他白等了,于是便眼含泪水,恳求邮递员快快地把家乡的一封信送来,他会为此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邮递员答应了对他提出的要求,带着狡猾的神色把信捎来,信事实上几天后到达,他得意洋洋,仿佛他之能够及时送信,只在于他信守诺言,于是收下了许诺给他的小费。尽管传记作者也许过多地留下了某种自我故弄玄虚的空间,可他还是不知道你,亲爱的读者,你是否与他有同样的感受,即一方面有那种收到信件的乐趣,同时心里又感到有这样一种稀奇古怪的恐惧:它在你想要拆开收到的来信时使你的心怦怦直跳,即使信里并没有对你的生活来说是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即同样令内心感到压抑的感受(我们怀着这种感受观察未来的夜晚),也在这儿激发出来了;正因为手指的轻轻按压就足以使隐藏着的东西揭露出来,所以(拆信的)一瞬间处于紧要关头,它使我们心里忐忑不安。还有!许多美好的希望连同灾难性的印章一起破灭,那些在我们内心中形成、看来好像是我们热切渴望的可爱梦幻,都已化为泡影,小叶子成了魔咒,它在我们打算进去漫步的花园前面已经干枯,而我们面前的生活,犹如一片人迹罕至、不令人流连的荒漠。如果说在那种手指轻轻按压揭开隐藏东西之前,集中一下精神似乎是好的话,那么亚伯拉罕师傅往日那个不良习惯也许是可以原谅的。再说,传记作者在某个多灾多难时代也沾上了这种陋习。那时,他收到的每一封信,几乎都像潘多拉的盒子,盒子一打开,无数的灾难和不幸便从中飞出,进入人世生活。尽管亚伯拉罕师傅把乐队指挥的信锁进他的书桌或者写字台抽屉里然后进公园里去散步,可是亲爱的读者还是事实上可以马上了解到它的内容。约翰内斯·克赖斯勒是这样写的:

我衷心爱戴的师傅!

“La fin couronne les oeuvres!”226我真可能像莎士比亚《亨利六世》中的萨克福公爵在遭到那位非常高贵的约克公爵痛打致死时那样呼喊道。因为事实上,我的帽子严重损坏后掉落在矮树丛中,接着我也倒地,朝后倒,就像战场上的一个人,人们惯于这样说他:“他倒下了,或者说,他阵亡了。”可这样的人极少再站起来,而您的约翰内斯呢,我亲爱的师傅,他立刻就站起来了。对我那位严重受伤,既不是在我身旁,也不是在我头上或者从我头上倒下来的同伴,我根本无法关照了,因为我是够忙的:我要使劲往一边猛跳(这里说的跳跃一词,既不是从哲学意义,也不是从音乐意义,而仅仅是从体操意义上说的),以躲开某人一支对着我的手枪枪口,他近在咫尺,离我仅三步之遥。然而我干的事不仅仅是躲避,我蓦然从防守转为进攻,向手持手枪者猛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我的杖剑捅他的身体。师傅,您过去老是责备我,说我未能使用历史上的文风,讲起话来总是废话连篇,离题千里。那么您对我在锡哈茨宫廷公园干的意大利式惊险事儿要作的简明扼要叙述,想要说些什么呢?这个公园由一位思想高尚的侯爵如此宽宏大量与和善地管理着,以致为了愉快的消遣娱乐,他竟然容忍歹徒为非作歹。

亲爱的师傅,您就把我以上所说的话只看作一桩旧事的临时性内容提要吧,我愿意写下这桩往事,以代替给您写一封普通的信,我的急躁性格和修道院院长先生也都允许我这样做。关于森林中那惊险一幕的实况,还得稍作些补充。确实,当枪响时,我马上意识到,我从中应学到有用的东西,因为我在倒地时感到我的左侧脑袋火辣辣的疼痛,格尼厄内斯米尔中学的副校长有理由称之为顽固性头痛。确切地说,我那副好样的骨骼顽强地顶住了可鄙铅弹的袭击,所以,表皮的擦伤简直不值一提。亲爱的师傅,不过您得告诉我,马上,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清早就告诉我,我的杖剑朝谁的身体捅去啦?我非常乐意听到,说我搏斗时本来流出的,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血,而纯粹是几滴高贵的流动于诸神血管里的灵液;我预感到,仿佛人们会这样说。师傅,这么说来,这次偶然事件也许导致阴暗的鬼神在您的渔舍里对我宣告的行动!这根小手杖剑在我利用它正当防卫强盗时刻,也许成了娜美西丝227讨还血债的可怕利剑吧?师傅,您写信把一切都告诉我,尤其是要告诉我,您交到我手里的那件武器是怎么一回事,那幅小画像是怎么一回事。哦,不行,不行,还是别把这些告诉我。您就让我把这幅美杜莎画像作为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保藏着吧,罪人一看见它就会吓呆。我觉得,只要我知道怎样的情况会使这个护身符变为神奇武器,那么护身符似乎就会失去它的功力!师傅,至今为止,我还真没有好好瞧过您这个小画像,这您相信吗?要是时机到了,那么您会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的,那时我会把这个护身符还到您的手里。那好吧,现在别再谈论此事!不过,我想要继续讲讲我那桩旧事。

我用杖剑朝那个已提及的某人,那个持手枪者的身子捅过去,他马上一声不吭倒地,这时我立刻以一个埃亚科斯疾速行走速度228离开,因为我在公园里可以听见声音,以为自己仍然处于危险之中。我打算跑到锡哈茨魏勒镇去,可是漆黑的夜晚使我走错路。我越跑越快,总希望找到合适的路。我涉水穿过原野沟壑,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坡,终因疲劳过度瘫倒在一片矮树丛里。我觉得,仿佛我眼前在打闪,我感到头出现了刺痛,从昏睡中醒来。我的伤口流了许多血,我利用手帕做成一条绷带来包扎,绷带会给技术最熟练的战场连队外科医生带来荣誉。包扎后,我高高兴兴地环视四周。离我不远处,屹立着一座宫殿的大片废圩。您看出来了,师傅,我已经登上了兀鹰石上面,实令我吃惊不小。

我的伤口已不再疼痛,我感到自己又健康了。我从矮树丛中走出来,它曾做过我的卧室。太阳冉冉升起来了,它向树林和田野投下闪烁掠过的光线,仿佛送来了欢快的早上问候。鸟儿在矮树丛中苏醒,叽叽喳喳地唱歌,沐浴在清凉的晨露中,展翅飞进天空里。深深地坐落在我底下的锡哈茨宫廷,仍然笼罩在夜雾中,然而雾霭很快就收起,树木和灌木都披上了闪烁金光的衣裳。公园中的湖犹如一面极好的闪光镜子:我看出渔舍像个小白点,我甚至相信清楚地看清了那座桥。昨天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浮现,可这仿佛是个早已消逝的时间,它除了对永恒失去的东西的忧伤回忆外,就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此回忆在令我心碎的同时,却又使我的心里充满了甜美的欢乐。“爱开玩笑的人,你说这番话,本来想要对我说明什么,你在早已消逝的昨天到底永远失去了什么?”我仿佛听见您对我这样喝问道,师傅。唉,师傅,我想要再次置身于兀鹰石上那突出的顶端,想要再次张开双臂犹如雄鹰展翅那样,飞到有美妙魔法存在的地方,飞到那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爱情产生的地方。这种爱情在充满预感的天国之音(它是热切渴望和希望本身)中产生,它像主导世界史发展精神那样,是永恒的!

我知道,我鼻子跟前坐着一个胆大妄为的汉子,一个渴望争辩的对手,他因世间的大麦面包而进行抗辩,讥讽地考问我,这种事是否可能,就是一种色调能否有深蓝色的眼睛,我提出最令人信服的证明,说色调本来也是一种目光,从光的世界中通过裂开的云射下来;对手却不肯善罢甘休,还要追问额头和头发,追问嘴和嘴唇,追问胳臂、手和脚,还带着阴险的微笑表示绝对不相信一种纯粹的色调能够具有所有这些特色。哦,天哪,我知道这个小调皮鬼的意思,确切地说,他的意思无非是:只要我犹如他与其他人一样是个glebare adscriptus229,只要我们大家都不仅吃阳光,而且除执教鞭外,有时仍得坐到一把别的椅子上,那就存在那种永恒的爱情,那种永恒的渴望(渴望想要的无非是它自己,每个阿斗都懂得闲聊它)。师傅,我不希望您站到那个渴望争辩的对手一边!要是那样,我会很不开心的。您自己说说吧,可能会有一种理性原因促使您这样做吗?我什么时候表露出对文理中学六七年级学生那种可悲的愚昧的偏爱吗?是的,进入成年之后,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难道我某个时候只是为了亲吻一下尤莉娅的脸颊,就希望自己像表兄弟罗密欧那样,变成一只手套吗230?师傅,人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您可务必相信,我脑子里装的只有乐谱,心中藏的只有据此弹唱出的乐声,因为要不然我怎能写出尚可的、令人信服的教堂乐曲,像放在乐谱架上的晚祷那样完美无缺的乐曲来呢。然而,现在发生的事又涉及往事了。我要讲下去。

我听到远方传来一种洪亮的男声歌声,歌声越来越近。很快我就看见了一个天主教本笃会修士一边在人行道下面往前漫步,一边哼唱着一首拉丁语圣歌。他在离我的位置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停止哼唱,四下里张望,与此同时,取下头上的一顶宽大的旅行帽,用一块布擦干额头上的汗水,随后走进矮树丛中消失了。我乐于同他攀谈。此人吃得肥肥胖胖的。烈日炎炎,热浪袭人,这样我就想到,他大概是在树荫下寻找休憩的地方。我并没有弄错,因为我进入矮树丛后就看见这位值得敬重的先生已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坐下来了。身旁一块较高的岩石供他做桌子用,他在其上面铺上一块白布,从旅行袋里掏出面包和烤家禽,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Sed praeter omnia bibendum。”231他自言自语地嚷道,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银杯,把酒从套着篓子的酒瓶斟到杯子里。他正要喝酒,这时我冲他走去,嘴里喊着“赞美耶稣基督”。他把杯子搁在嘴唇边,抬头看,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康茨海姆本笃会隐修院232我那随和的老朋友,老实的神父兼唱诗班班长希拉里乌斯。希拉里乌斯神父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永生”233,一边用张得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我马上想到我的头饰,它也许会给人一个陌生人的样子,便开口说:“哦,我非常亲爱的可敬的朋友希拉里乌斯,您别把我看作一个迷路、四处流浪的土著印度人,也别把我看作一个傻里傻气的乡下孩子,因为我有朝一日无非是并且愿意是您的知心人,我是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

“圣本笃作证,”神父希拉里乌斯高兴地叫起来,“我马上认出您来了,杰出的作曲家,可爱的朋友,可您得告诉我,您从哪儿来的,我想到您在大公爵宫廷中那副朝气蓬勃的样子,您出了什么事啦?”

我根本不顾什么礼貌不礼貌,把新近我碰到的事情,别人怎样随心所欲地把我当成靶子,怎样向我试射,我又怎样被逼迫用我的杖剑朝对方的身子捅过去,把全部情况统统对神父讲了。刚才说的那个把我当靶子的射手,大概是个意大利王子,名叫黑克托,活像某些威严的跟随主子潜伏捕猎的猎犬。“现在怎么办呢,是回到锡哈茨魏勒去,还是……您给我出个主意吧,希拉里乌斯神父!”

我就这样结束了我的讲话。希拉里乌斯神父在我说话间插入某些‘嗯!——如此!——哎!——圣本笃’,现在独自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地面,喃喃自语道:“Bibamus!”234话音刚落,一口气把银杯里的酒喝光了。

接着,他笑着喊道:“乐队指挥,事实上,我首先能给您提出的最好主意,就是您好好地坐到我身旁与我一起吃早餐。我给您推荐的这些野鸡,是我们值得尊敬的教友马卡里乌斯昨天才捕杀到的,您还想得起他吧,他事事都猜得中,说得对,就是不懂(神父与教友合唱团)轮唱圣歌中的乐谱。如果您感到用来调配野鸡的芳香醋味道格外浓,那您得感谢奥伊塞乌斯教友的精心调配,他为讨我欢喜亲自动手烧烤野鸡。至于酒嘛,那是值得您这位逃亡在外的乐队指挥喝一点儿润润舌头的。这是地道的弗兰肯白葡萄酒,最尊贵的约翰内斯,是地道的弗兰肯白葡萄酒,来自维尔茨堡的圣约翰尼斯医院,我们这些不配称作主的仆人使它保持着最佳的质量。Ergo bibamus235!”

说着他把一个杯子斟满,把杯子递给我。我没有推让,就吃喝起来,就像一个需要这样吃喝来恢复体力的人那样。

希拉里乌斯神父选择了最舒适的地方来吃早餐。一片茂密的桦树丛遮住了鲜花盛开的草地,那清澈晶莹、汩汩地流过岩石凸起的林间小溪,更增添了几分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意。这个地方遁世的隐蔽性,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惬意和宁静。当希拉里乌斯神父讲述一段时间以来修道院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讲述时他不忘不时插入他那粗俗的趣闻轶事和他那有趣的蹩脚拉丁语)时,我在侧耳细听树林和水域的声音,它们以令人欣慰的旋律在跟我说话呢。

希拉里乌斯神父也许会把我的沉默归咎于痛苦的忧虑,而此忧虑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引起来的。

“您是,”他开口说,同时把重新斟满酒的杯子递给我,“您是好样的,乐队指挥!您流了血,确实如此,流血是罪过,然而distinguendum est inter et inter236——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宝贵的。您捍卫您的生命,教会绝不会禁止您这样做,这有足够的事实可以证明。不论是尊敬的修道院院长还是主的任何其他一个仆人,都不会拒绝给您赦罪,即使您的杖剑捅进了王室成员的内脏。Ergo bibamus!Vir sapiens non te abhorrebit, Domine!237可是,最尊贵的克赖斯勒,您要是返回锡哈茨魏勒,人们就会讨厌地询问您cur, quomodo, quando, ubi238,如果您想要指责王子对您行凶,人家会相信您吗?Ibi jacet lepus in pipere!239可是您瞧,乐队指挥,还是bibendum quid——”他喝干了斟得满满的一杯酒,然后继续说道:“是的,您瞧,乐队指挥,好主意伴随着弗兰肯白葡萄酒而来!您知道,240

我正要到万圣修院去,把那里的唱诗班圣乐取来,以备今后节日之需要。那些存放圣乐的箱子,我翻腾了两三遍,统统是陈旧无用的。至于您在修道院逗留期间为我们作的乐曲,是的,这些东西既优美又新颖,但是,请别生我的气,它们是以离奇古怪方式作出来的,人们演唱演奏时目光不可以离开总谱。要是你想要通过棚栏瞟一眼教堂大厅下面这个或那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你马上就会错过一个停顿或者别的什么,还会打错一个拍子,于是整个事情就泡汤了。问题就在这里,Di——di——Diedel diedel,教友雅各布就是这样按动管风琴键的!Ad patibulur cum illis241。那好吧,请允许我提议:bibamus!”

我们两人喝完酒后,交谈滔滔不绝地继续进行下去:“Desunt242,他们不在这儿,无法询问他们,因此我这样想,您不如马上跟我返回修道院去。要是抄近路,从这儿到修道院还不到两个小时路程。在修道院里,您是安全的,不用担心任何跟踪,contra hostium insidias243,我把您当作活音乐带进院里去,您愿意在那儿待多久就待多久,或者只要您觉得合适您就待下去。尊敬的修道院院长先生会提供给您一切必要的东西。您会穿上最佳的衣物,外面罩上非常适合您身材的本笃会会员长袍。为了让您看起来不要像富有同情心的撒玛利亚人图画上那个被打伤者,您就戴上我的旅行帽吧,我则拉起连着大衣的兜帽盖住我的秃顶。Biendum quid!”244

说着他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在附近的林间小溪里把杯子冲洗干净,快快地把一切物品装进他的旅行袋里,把他的帽子扣在我的额头上,兴高采烈地叫喊道:“乐队指挥,我们可以优哉游哉、悠然自得地慢步前往,当拉响ad conventum, conventuales245钟声时,也就是说,当尊敬的修道院院长入席就餐时,我们恰好到达。”

亲爱的师傅,您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对快乐的希拉里乌斯神父的建议我根本无法提出异议,更确切地说,到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成为令我欣慰的避难所的地方去,必定是让我高兴的事。

我们从容不迫地前往,一边海阔天空地交谈,正如希拉里乌斯神父所希望的那样,在正好敲响午餐钟声时,我们来到了修道院。

抢在各种问题提出之前,希拉里乌斯神父就对修道院院长说,由于他偶然获悉我待在锡哈茨魏勒,所以他认为,与其说去万圣修道院取圣乐,毋宁把这位作曲家请来,他的肚里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音乐宝库。

修道院院长克里索斯托穆斯(我以为我曾向您讲过许多他的情况)怀着那种只有真正善良思想意识才具有的愉快尽情迎接我,并称赞希拉里乌斯神父的决定。

亚伯拉罕师傅,如今您会看到,我已改头换面,成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本笃会修士,坐在修道院主楼一间高大宽敞的房间里,孜孜不倦地修改基督教晚祷和圣歌,有时为庄严的大弥撒记下一些思考,看到演唱和演奏圣歌的教友们和唱诗班中唱歌的男童们正在聚会,看到我勤劳刻苦地正在排练,在唱诗班的栏杆后面指挥!事实上,我感到自己深深地埋进寂寞之中,我想把自己比作塔尔蒂尼246,他害怕红衣主教科纳罗的报复,逃进了阿西西的方济各会修道院。多年后,一个在教会里供职的帕多瓦人,当一阵风把遮住乐队的窗帘吹开的片刻间,终于在唱诗班上发现了他这位无可救药的朋友。师傅,您可能像那个帕多瓦人那样发现我,不过我得告诉您我待在哪里,要不然您可能会奇怪地想,我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也许有人发现了我的帽子,感到惊奇,他为什么把脑袋都丢了呢?师傅,我的心里感到格外惬意的宁静,难道也许这里就是我靠岸的锚地吗?新近,我在小湖——它在宽大的修道院花园中央——畔漫步,在湖里见到我那同我并排漫步的影子时,我说道:“底下这个在我旁边走路的人,是个文静、深思熟虑的人,他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不再狂野地在四周围发出嗡嗡声,而是把握住已发现的轨迹,而这对我来说是件幸运的事:就是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从前,有个不幸的相貌酷似我的人从另一个湖里瞧着我。好吧,别谈啦,别谈这一切啦。师傅,别叫我的名字——什么也别跟我说,就连我用剑捅了谁也不要说。不过您要写信给我,多多地讲述您自己的情况。教友们来排练演唱了,我得就此结束我这桩往事,同时也是我的书信。再会,请多多保重,我的好师傅,请惦念着我!

等等,等等。

亚伯拉罕师傅在公园远处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边孤独地漫步着,一边想着心爱朋友的遭遇,以为又要失去他,几乎无法把他找回来。他回首往日,见到小男孩约翰内斯在格尼厄内斯米尔坐在老舅父的钢琴前,带着自豪的目光,用几乎成人的一双手,弹奏起塞巴斯蒂安·巴赫难度极高的奏鸣曲来,他为此悄悄地把一袋糖果塞到小家伙的口袋里。他觉得,这仿佛是几天前的事,他必定感到奇怪,这个男孩并非别人,而是克赖斯勒,如今他似乎被纠缠进一个情况神秘莫测、变化无常的奇特把戏中了。但是,想到那个已经消逝的时代,想到多灾多难的当前,他眼前浮现出他自己的生活情景来。

他的父亲是个严厉、顽固的男子,几乎用强制手段教导和督促他学习管风琴制作手艺,他自己干这个行当,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粗糙的手艺,他不能容忍其他任何人作为管风琴制造师亲自插手此项工作,因此,学徒们在从事琴内机械工作之前,务必首先是技艺纯熟的木匠、锡铸工匠等等。老人要求任何乐器都要做工精细,产品经久耐用,品种优良,但他对乐器的音柱,对于音质,却一窍不通,这充分表露在他制造的管风琴里,人们有理由责备他的乐器声调拙劣、尖利。随后,老人完全沉湎于过去时代那些幼稚可笑、矫揉造作、装模作样的东西。所以,他就在一架管风琴上安装上大卫王和所罗门王的画像,演奏时这些国王犹如因为惊奇而转动起来;所以,他的手艺品上少不了击鼓、吹号、打拍子的天使,扑击翅膀喔喔啼叫的公鸡等等。亚伯拉罕时常能够躲开,并且只好躲开应该或不应该受到的殴打,同时还能够逗老人露出欢乐的笑脸,仿佛老家伙凭自己的发明才干可以发明某种表的技艺,譬如让下一架公鸡管风琴发出一种尖利的喔喔鸣叫声来。亚伯拉罕怀着诚惶诚恐的渴望心情,盼望着他按照手艺匠人习惯应该外出漫游247的日子的到来。漫游的日子终于盼来了,于是亚伯拉罕离乡背井,告别父亲的家,打算永远不再回来。

他与其他伙计们结伴漫游,这些大都是些粗野的小子。在这次漫游中,有一回他造访坐落在黑森林中间的圣布莱修斯修道院,在这里听到老约翰·安德烈亚斯·西尔伯曼248赫赫有名的管风琴演奏。在这个手艺品圆润、浑厚、悦耳的声音中,优美音调的魔力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他感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从此他完全酷爱上这门他本来很反感地干的手艺。但是现在他觉得在这个环境中的生活,就像他迄今过的生活那样,是那样的卑贱,以致他要使出浑身解数,从这个他以为自己已陷进去的泥潭中拔出来。他那天赋的智力,他的理解力,使他在科学教育上取得长足进步,然而他时常感到强加于他的早期教育和从教区里被驱逐,是个沉重的累赘和精神负担。希阿拉,同这个稀奇古怪、神秘莫测人物的联系,此乃他生活中的第二个亮点,这样一来,两者——和音在他心中的出现和希阿拉的爱情,就构成了他那富有诗意生活的二重性,这种二重性对粗野的,但是坚强的性格起到良好的影响。刚刚从烟雾缭绕、下流的黄色歌曲回荡的小客栈、酒店逃脱出来,偶然事件或者毋宁说机械手工艺的灵巧性(亲爱的读者已获悉,他懂得给自己的手工艺术涂上神秘色彩),就把年轻的亚伯拉罕带进一个新的环境、新的世界里。这里他永远是个陌生人,只有维持他那坚定的意志,他方能自强自立。他的坚强意志,由他内在的天性确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坚定。它绝非一个浅薄无知粗野人的意志,而是建立在清醒的健康理智、正确的生活观和从中产生的恰当讽刺基础之上的,因而这个年轻人,在他能够自强自立、宽宏大量待人的地方,都受到人们高度的敬佩。他给某些高贵人士留下深刻印象,那是易如反掌的事,这些人士总是在他的影响之下,为此世人可能对他们另眼相看。亚伯拉罕师傅从散步再回到渔舍时,正想着这样的事,不禁开怀大笑,以发泄胸中的郁闷。

师傅平日根本就没有忧郁,而对在圣布莱修斯修道院度过的时光和对已失去的希阿拉的深深怀念,却引起他最深切的忧郁。他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我的伤口早已结疤,可为什么现在却经常还在流血呢,为什么现在,当我觉得似乎必须积极参与管风琴制造(一个恶魔似乎正在搞这项工作)的时候,我却沉湎于虚无缥缈的梦幻中呢!”师傅回首往事,目睹自己在最特有的行为中蒙受危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是如何招致的),一直想到(如前所述)那些为他所嘲笑的高雅人士,一想到这些,也就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此刻他察觉这种恐惧心理已明显减轻了。

他走进渔舍,准备读克赖斯勒的来信。

在王公的宫中发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事。御医说道:“太神奇啦!事情超越了一切实践,超越了一切经验!”侯爵夫人:“事情就得如此,而公主并没有出丑嘛!”王公:“要是我没有坚决禁止该多好呢,好在这些伺候人的蠢驴、无赖没有长耳朵。那好吧,主任林务官应设法不让王子手里得到火药!”女参事本聪:“谢天谢地;她得救了!”在这期间,黑德维佳公主从她卧室的窗子往外看,有时在一把吉他上弹出断断续续的和音。克赖斯勒说,这把吉他是他生气时扔掉的,后来又把它当作圣物似的从尤莉娅手里接回来。伊格纳茨王子坐在沙发上哭诉:“真倒霉,真倒霉。”而他面前的尤莉娅则忙于把削去皮的土豆放进一个小银盆里。

所有这一切都涉及一件事,它超越一切实践之上,御医完全有理由称之为神奇的。正如亲爱的读者多次获悉的那样,伊格纳茨王子总是终日玩耍,保持着一个六龄童那副幸福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样子,所以他总喜欢像这样的小不点儿那样嬉戏玩耍。除了其他玩具外,他还有一门金属铸成的小炮,它本应是他最喜玩的玩具,然而它却极少带给他快乐,因为某些必要的东西,未能马上到手,就是说,缺少了一些弹药,一颗实用的铅弹和一只小鸟。要是一切都拥有,万事俱备,他就会让他的部队列队进行,就会对这只小鸟举行军事审判,宣称它在他王公老爸丧失的国土上煽动暴乱,然后装上炮弹,把这只被他绑在一个灯架上、胸口处标有一颗黑心的小鸟射死,但是有时也射不死,这样他就得用小折刀来帮忙,以便对这个叛逆犯实施正义的惩罚。

园丁十岁的儿子弗里茨给王子弄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彩色金翅雀,他为此像平常那样得到了一个金币。王子马上潜入猎人房间,猎人们碰巧这时外出了,他准确地找到了铅弹袋和装火药的兽角,从而配备了必要的弹药。他正要实施惩办,情况似乎要求加快行刑速度,因为这只彩色的叽叽喳喳鸣叫的叛逆者想方设法逃逸,这时他蓦然想起黑德维佳公主来,她现在变得很乖,绝对要满足她现场观看对这个小叛逆者行刑的乐趣。于是他一条胳臂下挟着里面装着他的军队的箱子,另一条胳臂下挟着火炮,手里抓着小鸟,蹑手蹑脚地溜入黑德维佳的卧室,因为王公禁止他去见公主。在这里他发现公主一直受着僵硬症折磨,和衣躺在沙发床上。侍女刚刚离开了公主,这种情况,正如人们将会看到的那样,又好又糟糕。

不管三七二十一,王子把小鸟绑在一个灯架上,让他的军士排好队,火炮装上火药,然后把公主从沙发上扶起来,让她走到桌子旁边,声称道,她现在扮演发号施令的将军,而他自己仍然是执政侯爵,并顺便发射重炮,消灭叛徒。弹药太多使王子误入歧途,他不仅使火炮装弹药过多,而且桌上四周围撒满了火药。待他一放炮,不仅炮声隆隆,非常响,而且在周围撒开的火药也跟着爆炸了,严重地烧伤了他的手,使得他大声惊叫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公主在爆炸的一瞬间重重地倒在地上。炮声在各条走廊里引起回响,大家预感到情况不妙,都争先恐后冲过来,甚至王公和侯爵夫人,在突如其来的惊慌中也忘记了一切礼仪,带着一群侍者从门口挤进来。宫女们把公主从地上抬起来,把她放在沙发床上,与此同时有人去请御医和外科医生。王公从桌上的凌乱情况很快就看出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他带着愤怒、闪闪发光的目光对恐惧不安地惊叫和哭诉的王子喝道:“瞧,伊格纳茨!这事是他那愚蠢、幼稚可笑的胡闹惹出来的。快让人给他敷上烧伤软膏,别像街上流浪儿那样号叫!应拿一根桦树枝——”嘴唇的颤抖使得言语不清,王公的话无法叫人听懂,他威风凛凛地离开了房间。侍从们深感恐惧不安,因为刚才是第三次王公用“他”和“伊格纳茨”这样称呼王子,跟他说话,他这样做每一次都表示,他满腔的怒气实难平息。

御医声称,已到了紧要关头,他希望公主的危险情况很快就过去,完全恢复健康。这时侯爵夫人却几乎是无动于衷地说道:“Dieu soit loué249,把此后的消息告诉我。”但她温柔地把哭天抹泪的王子搂在怀里,用甜言蜜语安慰他,然后尾随着王公离开了房间。

这期间,本聪已来到宫殿,打算携同尤莉娅去看望倒霉的黑德维佳。她一听到所发生的事,就飞快地朝公主房间奔去,在沙发床边跪下,紧握着黑德维佳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时尤莉娅泪如雨下,误以为知心的女友会昏睡不醒。事情凑巧,就在这时,黑德维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低沉,几乎是听不清的声音说道:“小鸟死了吗?”伊格纳茨王子尽管痛苦,马上停止哭泣,为成功的行刑感到满心欢喜,咯咯地笑着答道:“是的,是的,公主妹妹,它已一命呜呼,炮弹恰好穿过它的心脏。”“是的,”公主继续说下去,一边让她那已张开的眼帘重又垂下,“是的,这事我知道。我看见血从它心里流出,落到我胸口,我仿佛凝结成水晶体,小鸟只活了片刻就成了一具死尸!”“黑德维佳,”女参事低声温柔地开口说话,“黑德维佳,您从不幸的噩梦中醒来,您认识我吗?”公主轻轻地摆摆手,仿佛想要她离开似的。“黑德维佳,”本聪接着说,“尤莉娅在这里。”黑德维佳脸颊上泛起一丝微笑。尤莉娅向她弯下身子,在女友苍白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时黑德维佳悄声说话,几乎听不清:“一切都已过去,数分钟后我将完全恢复体力,这我感觉到了。”

直到现在,没有人关注这个小叛逆犯,它躺在桌上,胸口碎裂。此刻它映入尤莉娅的眼帘,这时她才察觉到,伊格纳茨王子又搞了一次令人恶心的、令她深恶痛绝的游戏。“王子,”她说道,这时她的脸颊涨得通红,“王子,您竟毫无恻隐之心,在房间里残害了这只可怜巴巴的小鸟,它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呢?这地地道道是个幼稚可笑的残忍游戏。您早就答应过我下不为例,从此洗手不干了,可您自食其言。如果您再搞一次,那我永不再为您排列、整理杯子,或者不再教您的洋娃娃说话,或者不再给您讲水下国王的故事!”“别生气,”王子呜咽道,“别生气,尤莉娅小姐!可是它是个彩色的大骗子。它悄悄地把所有士兵燕尾服的燕尾都剪掉了,此外还策划一次叛乱。真令人痛心,真令人痛心!”本聪带着奇特的微笑瞧瞧王子,接着又瞧瞧尤莉娅,随后喊道:“烧伤几根手指,用得着大声诉苦吗!可事实上外科医生得永远随身带着他的烧伤软膏。不过普通的非处方药物也有助于非普通的病人。有人正在把未加工的土豆弄来!”她朝门口走去,但是突然脑子里产生某个想法,于是站住,掉过头来,搂住尤莉娅,吻她的额头,说道:“你是我亲爱的好孩子,你将始终是个完美的人,你也应该如此!你要提防乖张怪僻、疯疯癫癫的蠢货们,面对他们蛊惑人心言论的邪恶魅力,你要把自己的情感藏在心里!”说着她仍向似乎正甜美地微睡着的公主投去审视的一瞥,然后离开了房间。

外科医生双手拿着一大块橡皮膏走进来,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最仁慈的王子的房间里恭候多时,因为他未预料到少爷在最仁慈的公主卧室里。他正要带着药膏到王子那儿去,把一些大个的土豆放在一个银盆里捎来的宫女却挡住了他的去路,郑重地保证说,削去皮的土豆是治疗烧伤的灵丹妙药。“而我呢,”尤莉娅一面打断宫女的话,一面接过她手中的银盆,“我本人愿意为您,我的小王子,好好地准备好药膏。”

“最仁慈的少爷,”外科大夫惊恐不安地说,“用一种普通的非处方药物来治疗一位高贵的王公贵族烧伤的手指!您好好考虑一下!医术,这儿唯独医术应该见效,必定见效!”他又想要向王子走去,王子却吓得连连后退,喊叫道:“滚开,滚开!尤莉娅小姐会替我准备好药膏,让医术滚出房间去!”

医术只有与预先调制好的药膏结合,方能见效,这时她向宫女投去恶狠狠的目光。

尤莉娅听见公主的呼吸声越来越强,然而当……她多么惊讶啊。

[穆尔继续写]……入睡。我夜不成眠,在我的窝里辗转反侧;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睡眠姿势。我时而伸展四肢,时而又把身子蜷成圆形,让头枕在柔软的爪子上,让尾巴优雅地蜷曲在身子四周,这样尾巴就把我的眼睛遮掩住了,时而又翻过身来,让爪子离开身躯,让尾巴无所谓地从窝边垂下。种种睡眠姿势都试验过了,但都徒劳无益!脑子里的设想和思考,变得越来越乱,直到终于陷入那种神志不清状态,这种状态并非睡眠,正如莫里茨250、达维德松251、努多夫252、蒂德曼253、维恩霍尔特254、赖尔255、舒伯特256、克卢格和其他生理学作家——他们写过论睡眠和梦幻的书,我没有读过——有理由断言的那样,而是可以称之为睡眠与醒来之间的一场斗争。

明媚的阳光照进了师傅的房间,这时我从这种神志昏迷状态,从睡眠与醒来之间这种斗争中醒来,神志真的清醒了。可这是怎样一种知觉,怎样一种苏醒呢!哦,雄猫少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你要聚精会神地阅读,免得道德从你眼前溜走!你要牢记我所说的一种状况,其难以形容之糟糕,我只能轻描淡写地给你讲述。我重复一遍,你要牢记这种状况,你要是头一次在猫青年社中抛头露面,喝猫的潘趣酒,那你要尽可能当心点儿。你要适度地呷酒,如果有人不喜欢这样做,你可引用我的话和我的经验,说雄猫穆尔是你的权威,这个权威,我希望人人都承认,个个都同意。

那好吧,就扯这些!至于我的身体情况,我感到自己不光是虚弱疲倦,不舒服,而且还感到自己的胃有某种厚颜无耻的反常要求(这给我造成极大的痛苦),它的要求恰恰由于它的反常性、病态性而无法满足,于是就在身体里咕噜咕噜作响,搞起了一次无用的喧闹,就连受到侵袭的神经节也加入了这场体内的闹剧了,这些神经节在永恒的身体愿望和无法实现中出现病态的颤抖和震动。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状况!

但是,几乎还要严重的是精神上的疾病。伴随着昨天事情痛苦的悔恨(对昨天的事情我本来却认为根本不值得责难),一种对人世间一切福祉抱着令人沮丧的无所谓态度进入了我的心灵!我蔑视地球上的一切财富,大自然赋予世人的一切天赋才能、智慧、智能、才智等行装。在我看来,最伟大的哲人,最富有才华的诗人并不比破布做的娃娃,比所谓无赖汉高大显赫,而最令我生气的是:那种对一切的蔑视扩大到我本人了,我以为认识到,我自己无非是一只极其普通的可怜巴巴的捉拿耗子之猫!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了!我陷入了最大的苦恼中,整个尘世从根本上说是个苦海,这些想法使我毁灭于无名的痛苦之中。我闭着眼睛,哇哇地痛哭起来!

“穆尔,你曾耽于幻想,现在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很糟糕,是不是?——是的,是的,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务必睡个够,老小子,随后情况会好些!”当我早餐一口未吃并发出几声痛苦叫声时,师傅就是这样对我喊叫的。哦,上帝啊,师傅并不了解情况,他不知道我的痛苦!他没有料到雄猫青年社和猫的潘趣酒对一个能体谅人、富有同情心的人的影响!

约莫中午时分,我仍然没有离开我的窝,穆齐乌斯兄弟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天晓得他是怎样溜进来的。我向他诉说我的不幸情况,可他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同情我,安慰我,而是捧腹大笑,叫喊道:“哎呀,穆尔兄弟,这不外是个危象,是从有失体面的市侩童孩状况向有尊严的青年时期的过渡,这个危象使你相信:你病了,情况可怜。你还不习惯高贵的大学生酒宴!但请你给我行个好,闭上你的嘴巴,可不要向师傅诉说你的苦难。此外,由于无病装病,我们这个种群已够声名狼藉的了,好诽谤者给无病装病现象起了个与我们有关的名字,这里我不愿重复这个名字。但你要振作精神,当心点儿,跟我来,新鲜空气会使你感到惬意,以后你尤其要喝杯烧酒。你就来吧,以后你实际上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穆齐乌斯兄弟自从使我摆脱市侩作风以来就牢牢地控制着我了;凡是他们希望的事,我都得干。因此,我艰难地从我的窝里爬起来,尽我那疲惫四肢之可能,伸展一下四肢,随后尾随着忠实的兄弟登上房顶。我们多次来来回回地漫步,事实上我觉得舒服了一些,感到神清气爽。接着,穆齐乌斯兄弟带领我到烟囱后面,这儿我得喝上两三杯鲱鱼浸泡的烧酒,尽管我想要谢绝。按照穆齐乌斯的说法,这就是烧酒,我应该喝下去。哦,这鲱鱼酒,有立竿见影的效力,确实比神奇还要神奇,我还能说什么呢?胃的反常要求因得到满足而平息,肚子那咕噜咕噜的响声平静下来了,神经系统也镇静了,生活还是美丽的,如今我赏识人世间的福祉、科学、智慧、智力、才智等等,我恢复了原来的我,我还是那个优秀的最杰出的雄猫穆尔呢!哦,大自然啊,大自然!这样的事难道能够发生吗:轻率的雄猫在难以驯化的任性中享用了几滴酒,就能够激发起反抗你和反对提倡行善原则的叛乱(此原则是你用母爱在它心中培植出来的)吗,而遵照该原则,他必定相信,世界连同诸多快乐的事(这包括烤鱼、鸡骨、牛奶,等等)在一起,是最美好的,而他(那只轻率的雄猫)是这个世界中最杰出的,因为世界上的种种乐事都是为了他和为了他的缘故而创造出来的?但是一只富有哲学头脑的雄猫认识到,这里有着深刻的智慧:那种令人绝望的巨大悲痛只是平衡力量,他引起在生存条件下继续进行的必要反作用,因此,他(亦即悲痛)建立在永恒宇宙的思想中!你们喝酒吧,雄猫少年们!用你们这位学识渊博、思想敏锐,又有身份地位伙伴这句富有哲理、有深刻体验的名言来自慰吧。

提到下述情况就够了:现时,我同穆齐乌斯及其他极忠诚、诚实可爱、活泼愉快,且披白色、黄色和彩色衣裳的青年们一起,在屋顶四周,过着一种活泼愉快的青年生活。现在我来谈谈一桩我生活中重要的并非没有后果的事件。

情况是这样:有一回,夜幕已开始降落,在明媚月光的光照下,我正要与穆齐乌斯兄弟去参加一次由青年们举办的狂饮活动,就碰到了那个黑-灰-黄毛叛徒,他夺走了我的咪斯咪斯。我一见到这个为我憎恨,可我必定不是其对手的情敌,有可能我就愣住了。他冷酷无情地在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跟我打招呼。我觉得,仿佛他讥讽地瞧着我微笑,总以为他比我强大。我想起了咪斯咪斯,想到自己挨了毒打,就气得火冒三丈,热血沸腾!穆齐乌斯注意到我感情的冲动,由于我把自己以为觉察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就这样说道:“穆尔兄弟,你说得对。这个小子哭丧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最终确实想要侮辱你。好吧,情况是否如此,我们很快就会清楚。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个花斑的市侩在这儿附近又在搞一桩新的风流韵事,每天晚上他都在这个房顶上蹑手蹑脚地来回漫步。要是我们稍等一会儿,这个先生也许会回来,那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事实上,没过多久,这个花斑的家伙就趾高气扬地回来了。他从远处带着蔑视的目光打量我。我使劲地、愣头愣脑地迎着他走去,我们相互擦肩而过,我们的尾巴狠狠地碰撞了一下。我马上站住,转过身来,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喵!”他同样站住,转过身来,神气地答道:“喵!”接着,我们各走各的路。

“这是挑衅,”穆齐乌斯大声地叫起来,“明天,我会当面训斥这个倔强的花斑小子。”

第二天早上,穆齐乌斯用我的名义前去质问他是否碰撞了我的尾巴。他让穆齐乌斯回答我,说他碰撞了我的尾巴。接着我说,要是他碰撞了我的尾巴,那我得认为这是挑衅行为。接着他说,我爱怎样认为就怎样认为,随我的便。接着我又说,我认为这是挑衅。接着他说,我根本无法判断什么是挑衅。接着我说,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比他清楚。接着他说,我不会是这样的人,会认为他在向我挑衅。接着我仍然说,可我认为那是挑衅。接着他说我是个傻小子。接着我说,(为使对方做出让步)如果我是个傻小子,那他就是一条卑鄙下流的尖嘴狗!接着就开始挑战了。

编者附注:哦,穆尔,我的雄猫!要么莎士比亚时代以来的荣誉观念改变了,要么我抓住了你一个创作上的谎言。就是说,抓住了这样一个谎言:它的功能就是为你所讲述的事件更多地增光添彩!同那个花斑家伙如何决斗的方式,不是明白无误地用讽刺滑稽方式模仿《皆大欢喜》中小丑试金石那七次演变后的谎言吗257?在你的这场所谓决斗程序中,我不是发现了宫廷的决定、巧妙的讽刺、粗鲁的答复、果断的处理以及倔强的反驳等整个次序吗?你用一些骂人的话来代替受制约的和公开的谎言,以此结束你的话,不是还可以拯救你吗?穆尔!我的雄猫!评论家们将会诽谤你,可你起码已经表明,你理智地和卓有成效地阅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这使你得到许多谅解。

老实说,我接到挑战书时,吓得毛骨悚然,四肢发抖。我想到,当我被嫉妒和复仇所驱使,向这个花斑的背叛者发起进攻时,他已恶毒地做好了准备。我希望把好友穆齐乌斯帮助我获得的让步抛到一边。穆齐乌斯可能察觉到了,我在念这一纸要求流血的手写挑战书时脸色煞白,总的来说,他大概注意到了我的情绪。“穆尔兄弟,”他说道,“我觉得,仿佛你应经受住的初次决斗使你的四肢有点儿哆嗦吗?”我毫不犹豫地向朋友敞开我的心扉,把令我勇气受到动摇的事告诉了它。258

“哦,我的兄弟,”穆齐乌斯说道,“哦,我亲爱的穆尔兄弟,你忘了吧,当时,当那个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暴徒以卑鄙方式痛打你时,你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新手,并不像现在这样是个勇敢、干练的青年。按照规矩和法规,你同花斑猫的格斗也并非很像样的决斗,甚至也根本称不上是一场冲突,而不外是一种市侩式的打闹,对每个猫青年来说都是有伤风化的。穆尔兄弟,请注意,对我们种族的特殊才能怀有妒忌心的人,责备我们以有体面的骂人方式打架,在人这个种群中,人们用‘猫打闹’这种骂人和取笑人的绰号来表明对这种行为的看法。正因为如此,一只有荣誉感、懂礼貌、守规矩的正派雄猫,将要并且必须避免任何恶意的冲突;他要使两足行走的人羞得无地自容,因为倒是他们喜欢打架斗殴:或者对人拳打脚踢,或者挨人痛打。所以说,让一切恐惧不安和胆怯统统见鬼去吧,你要保持你那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勇气,坚信你在正常的决斗中,为以往蒙受的一切冤枉和屈辱,能够进行足够的报复,把这个花斑的花花公子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使得他的愚蠢的调情行径和趾高气扬的神气在一个时期内就收敛了。不过且慢!我刚刚想到,你们之间用爪子格斗,不足以给对手以毁灭性的沉重打击,你们倒不如采用决定性的方式,亦即用咬的方式进行决斗。我们还是要听听青年们的意见!”

穆齐乌斯在一次非常精彩的讲演中向青年大会讲述了我与花斑猫之间发生的事情。大家同意了演讲者的看法,所以,我让穆齐乌斯转告花斑猫,我虽然接受挑战,但在遭到严厉谩骂时,我可能不得不采用咬的方式进行格斗。花斑者虽然也提出异议,找了借口,声称他牙齿钝,等等;但是穆齐乌斯严肃而又坚定地向他解释说,这儿只能完全谈论以咬的方式进行的决定性决斗,如果他不愿接受此事,那他就得容忍“下流的尖嘴狗”这个绰号。听了穆齐乌斯的声明他还是决定接受这种以咬的方式进行的决斗。进行决斗的夜晚已经临近。我与穆齐乌斯一起在特定的时间按时来到坐落在住宅区边缘的一幢房子的屋顶。不久,我的敌人与一只魁梧的雄猫也来了,后者比我的对手本人有着更多五光十色的斑点,面容上更富有倔强、潇洒的特点。我估计,他是我对手的助手;他俩作为同伙曾一起参加各种战役,也一道攻占一个库房,为此花斑猫获得了烧烤肥肉作为奖励。此外,我后来获悉,根据考虑问题周到和小心谨慎的穆齐乌斯的建议,一只矮小的浅灰色的猫也来到了格斗现场,据说该猫对外科非常内行,善于治疗最糟糕和最危险的伤口,短时间内即可治愈。双方约定,决斗分为三个回合,要是第三个回合还不分胜负,就要继续商定,决斗是否需要增加新的回合,或者把事情看作已约定好,无法增加了。双方的助手在丈量步伐,我们面对面,各自摆出格斗架势。按照习惯,助手一声高喊,我们就彼此冲向对方。

我正要抓住我的敌人,这时对手已揪住我的右耳使劲狠咬,疼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号叫。“分开!”穆齐乌斯喊道。花斑猫松爪了,我们各自返回原来的位置。

助手们再次大声高喊,第二回合开始。我原以为这一回能更好地抓住对手,可这个叛徒身子一弯,就咬住了我的左爪,顿时鲜血直流。“分开!”穆齐乌斯再次喊道。“本来,”敌人的助手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本来事情已经定局了,因为您,我的先生,爪子受了重伤已经hors de combat259。”然而,愤怒,冲天的怒火,使我感觉不到疼痛,我回答道:第三个回合才能分胜负,不管我怎样丧失战斗力,事情都可以看作定局。“那好吧,”敌人的助手冷笑着说道,“那好吧,要是您一定要自投罗网,惨死在比您强大的敌人利爪之下,那就悉听尊便!”然而穆齐乌斯拍拍我的肩膀喊道:“我的穆尔兄弟,你是好样的,好样的,一个真正的青年不在乎这点儿伤痕!你要勇敢些,坚强些!”

助手们第三次大声高喊,第三个回合开始了!暂且不去管我的愤怒,我已察觉到我敌人的阴谋诡计:他的跳跃总是稍稍偏到一边,所以我就扑了个空,抓不着他,而他却狠准地逮住了我。这一回我当心着他这一招,我也闪到一边,在他以为可以抓住我时,我已经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使得他无法呼喊,只能呻吟。“分开!”现在我敌人的助手喊叫道。我马上后退,而花斑猫则昏倒在地上,他的伤口血流如注。那只浅灰色的猫马上赶到他身边,在用绷带包扎前先施用一种家庭常备药品,以便让流血稍稍止住,这种药品,他总是随身带着,供他使用。就是说,他马上把一种药水注入伤口,并用药水喷洒昏迷者的整个身体。由于药水的强烈刺鼻气味,我得认为它疗效显著。当然,它并非泰顿260式的创伤药水。穆齐乌斯热烈地把我搂在他的怀里,说道:“穆尔兄弟,你像一只有胆量的雄猫那样捍卫了你的荣誉。穆尔,你将跻身于青年的高层,你不能容忍任何污点,要随时为维护我们的荣誉而效力。”我敌人的助手在此期间一直在协助浅灰色毛皮的外科医生工作,此刻不服气地站出来声称,我在第三个回合中的行为违背了大学生的习惯。这时穆齐乌斯兄弟做出格斗姿态,眼睛闪闪发光,伸出爪子,声称此人如此说话,同他有关,事情要马上就地解决。那个助手意识到不便继续抬扛,就默默无言地背起他受伤的朋友,同他一道穿越天窗溜之大吉,其时这个伤员已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知觉。那位浅灰色皮毛的外科医生询问我,他是否可以用他的家庭常备药为我治疗伤口。虽然我的耳朵和爪子都疼得要命,但我拒绝了他的治疗,我在为赢得的胜利,为报了咪斯咪斯被拐骗和我遭毒打的仇而兴高采烈中踏上了归家之途。

哦,雄猫少年,经过深思熟虑,我啰里啰唆地为你记下了我初次决斗的故事。此外,这篇值得一读的故事,完全是教你重视荣誉观念,你从中可以汲取某些对生活极其必要和有用的道德,譬如说,胆量和勇气根本无法对付佯攻、欺诈。所以,精心研究佯攻是必要的以保持正直的品性,免得被人打翻在地。“Chi no se ajuta, se nega”261,戈齐《幸福的乞丐》中的布里盖拉这样说262,这个男子说得对,完全对。这你明白了吧,雄猫少年,切勿轻视佯攻,因为就像在丰富的矿井一样,在佯攻中蕴藏着真正的处世之道,生活经验。

我从屋顶上下来时,发现师傅的房门已锁上,只得将就地把门前的草垫当作夜晚休息的窝。我的伤口曾流了大量的血,事实上我感到有些虚弱乏力。我可能哀鸣过几声,这我不知道。我的好师傅在门前听见了,把门打开,发现了我的伤口。“可怜的穆尔,”他喊叫道,“它们对你怎么啦?它们狠狠地咬伤了你。现在,我希望你要使你的敌人处境艰难!”“师傅,”我这样想,“要是你了解实际情况就好啦!”为获得决斗的完全胜利和为自己争到的荣光所鼓舞,我再次感到自己精神振奋,意气风发。好师傅把我放到我的窝里,从橱柜里取出一个里面装有软膏的小盒子,准备好两块药膏,把它们敷在我的耳朵和爪子上。我安静地和耐心地听任师傅给我治疗,只是在第一条绷带让我感到有点儿疼痛时,我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微弱的“Mrrr!”。“穆尔,”师傅说道,“你是一只聪明的雄猫!像你种群的其他淘气的野孩子那样,你没有误解你主人的善良意图。务必保持冷静,等你舔好爪子上的伤口时,你就可以自行解开绷带了。至于你那受伤的耳朵,你却是无能为力的,只得敷上一块药膏。”

我答应师傅对我的要求。为对他的帮助表示我的满意和感谢,我向他伸出了我健康的爪子,他像平常那样抓住它,轻轻地摇晃一下,并没有紧握住它。师傅善于同有教养的雄猫们打交道。

很快我就觉察到那块药膏的良好疗效,为没有接受那个矮小、浅灰色皮毛的外科医生那灾难性的家庭常备药而感到高兴。前来访问我的穆齐乌斯发现我心情愉快,身体强壮。不久我就能够尾随他去参加青年们的狂饮。人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受到大家多么热烈的欢迎。大家对我倍感亲切。

从现在起,我过着一种美好的青年人生活,乐意忽略我失去了我毛皮中最华美亮丽的毛的事。然而尘世间的幸福能持久吗?在人们享受欢乐时不是有人已在窥伺着……

[废书页]……平原上一座又高又陡的小丘,可以当成一座山。一条宽阔、舒适,由香气飘逸的矮树丛掩映着的大道向上延伸。道路两边经常设有石凳和凉亭,表明人们对漫游朝圣者们的热情好客和关怀。来到上面,游人首先察觉到建筑物的宏伟和富丽堂皇,而在远处只会以为它只不过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而已。建筑物大门上雕刻在石块上的徽章、主教冠、主教权杖和十字架表明,这儿是一座主教府邸263,上面刻着铭文:“Benedictus, qui venit in nomine domini”264,言外之意为:请虔诚的客人进入府内。每个进入府邸的游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观看,为教堂的外观感到惊讶:正面按照帕拉第奥风格265建造,非常华丽,有两座通风的高塔,主楼位于中央,两侧为厢房。修道院院长的房间在主楼内,两侧的厢房为修士住宅、会议厅以及接待前来投宿的陌生人的客房。离修院不远的是附属修院的杂用建筑物(如厨房、马厩、仓库等)、牛奶场、职员住宅;山谷深处,美丽的村庄坎茨海姆环抱着小丘和修道院,就好像是一条五彩缤纷的花环。

这个山谷一直延伸到远方山脉的山麓。众多畜群在为诸多明净清澈小溪割开的草地上吃草,从分散在各处的山村来的农民们,欢欢喜喜地穿越庄稼长势良好、丰收在望的麦田,在优美秀丽的矮树丛中响起了鸟儿的欢歌笑语,满怀憧憬的号角声从远方昏暗的森林里传来,满载货物的小舟在宽阔的河面上扬帆飞驰而过(该河流经山谷),人们可以听见水手们欢快的招呼声。到处都是茂盛的花草树木,这是大自然慷慨的恩赐,到处都是生机勃勃、日新月异、永远向前的生活。从小丘上面,从修院的窗口向外眺望,那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使人们的情绪高涨起来,同时使其内心充满惬意。

有这样的可能,就是人们不顾教堂的内部装饰,不顾贵重的宏伟壮观的基础设施,在看到许多彩色的镀金木刻品和小气的图画时,就以为有理由可以指责修道士装饰繁缛,缺乏情趣,所以,那种完美风格——修道院院长的各个房间就是按这种风格装饰的——就格外引人注目了。从教堂唱诗班的乐坛可直接进入一个宽敞的大厅,它用作修士集会,同时也用作保存乐器和音乐资料的地方。从大厅出来,是一条爱奥尼亚圆柱造型266的长廊,该长廊通到修道院院长的各个房间。用丝绸做的裱糊布,各种流派艺术大师的精品油画,教堂伟人们的半身塑像的雕像、地毯、铺砌优美的地板、贵重的器具,这一切都表明这座受到社会大力资助的修道院之富有。这种富有却并不是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眼睛难受的富丽堂皇,也并不是那种令人惊讶却不令人舒服的豪华。所有装饰品的摆放,各得其所,布局合理,绝对没有想要自夸地突出自己,独自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消除其他装饰品的影响。所以说,搞装饰的人并没有想到这一件或那一件装饰品价值之昂贵,而是着眼于从整体上让人看得舒服顺眼。布局的合理给人赏心悦目的印象,这种决定性的感受,有可能就是人们习惯上称之为有良好欣赏力这东西。修道院院长各房间陈设舒适,近于奢华,而事实上并不奢华,因此,对于这样的事,即一个神父亲自安排这一切并把东西弄来,不应引起反感。修道院院长克里索斯托穆斯几年前来到坎茨海姆时,就让人布置现在这样的修院住宅,用不着先看见他本人,也用不着先注意到他很高的思想文化教养,他的居室如此布置,就已活生生地反映了他的整个性格、他的整个风格了。他还只有四十来岁,高个子,身材匀称,在富有男子气概的漂亮容貌上显示出富有才智的神情,整个举止优美端庄,每个接近这位修道院院长的人,都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他的地位也要求人们对他怀有这种敬畏之心。他是教会的热心战士,是他的教团和修院权利的孜孜不倦的捍卫者,可他看起来似乎能迁就,好说话,很宽容。但是,恰恰这种表面上的迁就,乃是他使用的一种武器,他懂得用它来战胜任何反抗,甚至是最高层势力的反抗。如果说可以预料到,在似乎出自最忠诚之心的某些普通的一本正经的话语背后藏着修道士的狡猾,那就是只看到一位杰出的、已探究了教会深层情况的英才之精明干练。修道院院长是罗马(天主教)神父学堂之学员。他甚至根本不喜欢放弃那些符合教会习惯和制度的生活要求,允许他许多下属享受根据其地位可以要求得到的一切自由。因此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一些人沉醉于这一门或那一门学科,在偏僻的斗室里从事研究时,另一些人在修院公园里东游西荡、嘻嘻哈哈地漫步,轻松愉快地交谈;当一些喜欢狂热虔诚的人正过斋期,在不停的祈祷中打发他们的时间时,另一些人则正在菜肴丰盛的餐桌旁享受着美味可口的佳肴,让他们的宗教避静局限于教团的规章之内;当一些人不愿意离开修院时,另一些人则想方设法离开;也有这样的可能,就是待时机成熟,一些人用长的神父法衣去交换短的猎人服,以能干的猎场看守人身份东奔西跑。如果说教友们在诸多问题上意见各不相同,每个人都可以随意沉湎于自己的见解中,那么大家在狂热偏爱音乐方面却别无二致。他们中有些技艺精湛、造诣很深的高手名家,他们会给最优秀的讲究艺术享受的唱诗班带来荣誉。丰富的音乐资料的收集,精品乐器的集中,使每个人都可以从事艺术,只要他愿意,名优佳作的经常演出,使每个人都得到实际的练习。

正是克赖斯勒的到来,使修院这种音乐活动达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高潮。学者们砰的一声合上他们的书,虔诚的信徒们缩短了他们祈祷的时间,大家都围在克赖斯勒四周,他们喜爱他,高度评价他的作品。修道院院长怀着真诚的友谊追随他,他和其余所有的人都竭力向他表示他们的敬意和喜爱。如果说修院坐落的地方可称为天堂,那么修院内的生活则是极为舒适开心的场所,为此希拉里乌斯神父设法备办了美味可口的菜肴和名贵的酒。同时,这也是可以指望的,就是教友们中间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气氛,这起因于修道院院长本人,而孜孜不倦地在搞艺术的克赖斯勒,自然地沉浸于这种欢乐中了,这也完全符合他的个性。这就可以预料到,他那很久以来一直激动不已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甚至他以幽默方式发泄出来的怒火也减弱了,他变得温和与温顺起来,就像一个孩子那样。但是比这一切更为重要的是,他相信他自己了,克服了那个魔鬼般的相貌酷似者267,后者是从已破碎的心中流出的一滴滴血中萌发出来的。

某个地方268这样谈论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说他的朋友们无法制止他这样的行为,即他写完了一个乐曲(确实有这样的事)后,尽管他为创作的成功表露出那么多的欢乐,却随后马上将其付之一炬。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一个多灾多难的时期,它威胁着穷愁潦倒、可怜巴巴的约翰内斯无可挽救地走向毁灭。关于这个时期,他的传记作者却至今知之不多。现在,在坎茨海姆修道院里,克赖斯勒谨防着毁掉他那出自内心的乐曲;他的心情在甜美的、令人惬意的忧伤这一特性中表现出来,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在经常施用有力的魔法时,从低沉的和声中召唤出若干巨大的妖魔鬼怪来,这些鬼怪在人的心灵中引起恐惧、惊慌和由绝望的渴望产生的种种痛苦。

一天晚上,在教堂唱诗班里做一次大弥撒的最后排练,大弥撒(其事务克赖斯勒能够应付)据说在第二天早上做。教友们都已回到他们的小房间里,克赖斯勒独自一人逗留在柱廊里,瞧着外面夕阳余晖洒满的地方。这时他仿佛再次听到刚才教友们向他生动地演唱的乐曲从远方传来。但期间又传来Agnus dei269的圣歌声,这时他心中重新并且更强烈地充满了往日他想起这只羔羊时那种无名的狂喜。“不,”他大声喊道,一边双眼饱含着热泪,“不!我不是它,唯独你是我唯一的念头,你是我仅有的怀念!”

奇妙的是,克赖斯勒以怎样的方式喊出了这句话,修道院院长和教友们都认为它表达了最炽热的虔诚和对上帝的爱。心想着大弥撒,他,为它已开始作曲,却久久未能完成,一天夜晚他做了梦,梦见由他谱曲的信徒大会正召开,做大弥撒的钟声已敲响,他站在乐谱架前,面前摆着已完成的总谱,修道院院长自己一边做弥撒,一边调音,开始诵读他的Kyrie eleison270。他梦见乐章一个接一个地上演,演出策划周全,效果良好,令他惊喜,使他不禁又想到上帝的羔羊271。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在总谱上竟然出现白页,上面没有写上乐谱,令他惊恐不安起来,连指挥棒也掉了下来。教友们望着他,预料他终将开始演出,停顿终将结束。但是,此刻的狼狈相和惊恐不安心态,实令他非常沮丧、压抑。尽管《羔羊》乐意的写作,他胸有成竹,却还未能写进总谱上。这时,突然出现一个天使般的人物,走到乐谱架前,用天使般悦耳动听的声音歌唱《羔羊》,而这个天使般的人物就是尤莉娅!在欢欣鼓舞的狂喜中,克赖斯勒从梦中醒来,写下他在梦中领悟的《上帝的羔羊》乐章。在这期间,克赖斯勒再次做了这样的梦,梦见他听到尤莉娅的歌声,当唱诗班开始唱:“Dona nobis pacem”272时,歌唱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他想要淹没在这个无比幸福的海洋中。

有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克赖斯勒顿时从狂喜中,从心醉神迷中被唤醒。此人就是修道院院长,他站在他面前,满心欢喜地瞧着他。

修道院院长开口说道:“我的孩子约翰内斯,你在你的内心中深深地所感悟的东西,你成功创作出来的那些极为优美、富有影响力的精品,这些使你很开心,使你心花怒放,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想到你那大弥撒曲,我把它算作是你创作的精品。”

克赖斯勒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修道院院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吧,好吧,”修道院院长微笑着继续说,“你从你攀登的高处下来吧!我甚至以为你正在打乐曲腹稿,放不下这项工作,对你来说自然是一种乐趣,但我以为它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因为它消耗你的精力,让咱们在这条凉爽的走廊上来回漫步,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吧!”

修道院院长现在谈修院的设施,谈伴侣们的生活方式,夸耀大家都具有的那种真正开朗、虔敬的思想,末了询问乐队指挥,他(修道院院长)是否弄错了,就是他以为自己注意到,克赖斯勒自从进入修院数月来,变得更加冷静,更加无拘无束、落落大方,喜欢积极地继续从事颂扬教会弥撒的高级艺术工作。

克赖斯勒只好承认院长的看法,此外他郑重地保证说,修院就像一个避难所似的展现在他面前,他逃了进去,他暗自觉得,他仿佛真的是修会修士,将永远不离开修院。

“您别说,”克赖斯勒这样结束他的话,“您别说弄错好吗,尊敬的修道院院长,如果说弄错,那是这袭道袍促成的。请您相信我,受到危险风暴的驱使,蒙受已和解的命运之厚爱,让我来到一个岛屿上,这里我可以隐藏起来,美梦永远不再会破灭,我的美梦无非是对艺术的热情追求。”

“事实上,”修道院院长答道,他的脸上洋溢着格外亲切友好的神情,“事实上,我的孩子约翰内斯,你穿的这袭道袍很合身,你穿上它是为了作为我们的教友出现。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把它脱下来。你是人们能看到的最可尊敬的本笃会修士。”

“不过,”修道院院长沉默片刻后,一边抓住克赖斯勒的手,一边继续说道,“不过,这儿不要开玩笑。我的约翰内斯!您知道,自从我结识您以来,我觉得您多么可亲可爱,我对您的真诚友情和对您杰出才华的崇敬与日俱增。人们对自己喜爱的人,总是满怀忧虑的,自从您在修院逗留以来,正是这种忧虑促使我注意观察您,如今我的忧虑已变为恐惧不安了。观察的结果使我产生一种我不能放弃的信念!我在这方面早就想向您敞开我的心扉,倾诉我的衷情,我一直等待着有利的时机,现在终于等到了!克赖斯勒,您放弃尘世生活,加入我们的教团吧!”

尽管克赖斯勒喜欢待在修院里,尽管延长在修院里的逗留时间令他高兴,修院给了他安静和宁静,因为他需要生气勃勃的艺术创作活动,然而修道院院长的建议却令他吃惊,几乎是不愉快的,因为他一点儿也没有真正严肃认真地想过放弃他的自由,永远待在修士们中间,虽然他有时也产生过这样一种怪念头,修道院院长可能察觉到了。他十分惊讶地望着修道院院长,后者却不让他说话,而是自己继续说下去:“克赖斯勒,在您回答我之前,您先耐心地听我讲。我当然得为教会争取到一名干练的仆人而操心,不过教会本身也谴责任何虚情假意的劝说,只希望在人们心中激起真知灼见的火花,从而燃起信仰的熊熊烈火,焚毁人们心中的任何迷惑。所以,我只希望阐明您内心中也许模糊不清和混乱的看法,使您获得明确的认识。我的约翰内斯,我可以对您讲讲世人怀有的诋毁修院生活的那些荒唐偏见吗?说什么某种异乎寻常的遭遇总是驱使修士走进修院的斗室里,这里他得放弃世间的乐趣,悲哀地过着痛苦的没有希望的苦行僧生活。由此看来,修院就是最阴暗的牢房,这儿囚禁着为永远失去的财富而产生的悲哀、绝望,为自我折磨而引起的疯狂;这儿面容憔悴、苍白、死人般的人物,已是苟延残喘,过着一种可怜的生活,在低沉、含糊不清地嘟哝着的祈祷中说出他们那令人心碎的恐惧!”

克赖斯勒禁不住微笑起来,因为正当修道院院长谈论什么面容憔悴、苍白、死人般人物时,他正想到某个吃得很好、生活优裕的本笃会修士,尤其是想到那个强壮有力、脸颊红扑扑的神父希拉里乌斯,后者除了饮劣质葡萄酒和害怕不能马上看懂新的总谱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较大的痛苦。

“您用微笑,”修道院院长继续说道,“您用微笑来讽刺我把我所罗列出来的情景同您已经熟悉的修院生活作的对照吧,确实,您这样做不无道理。这也是可能的,就是某些人,尘世的痛苦令他们心碎,于是便永远抛弃世上的一切幸福,逃进修院里,好在修院收留他们,他们在她的怀抱里找到了宁静,唯有宁静能够为他们所遭受的一切不幸安慰他们,能够使他们超脱尘世活动中的可怕命运。但是也有许多人,他们与尘世格格不入,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种种拘泥于细节的情况的涌现,搞得他们心烦意乱,惶惶不可终日,只有在自选的孤僻地方才感到舒适些,因此,对沉思冥想的虔诚生活的内心向往,使得他们走进了修院。也有一些人,虽然不是真心向往修院生活,却除了进修院外,哪儿都不去。我指的是那些现在是并且仍将是人世间的外来人,因为他们要求高级的生存,把这样的要求看作生活条件,所以他们就孜孜不倦地追求尘世间找不到的东西,永远渴望满足却从来无法满足他们的渴求,左右摇摆,徒然寻求心境的平静、宁静,任何一支射出的箭都会击中他们的胸怀,除了一直反对他们的武装敌人之辛辣讽刺外,没有药膏能治疗他们的伤口。唯有孤寂,一种没有敌人干扰的单调乏味生活,尤其是持续不断、自由自在地仰望属于他们的光明世界,方能使他们内心平衡,使他们心里有一种超越尘世的满足感。这种感受,在尘世间纷繁杂乱的活动中是无法获得的。而您呢,我的约翰内斯,您属于上帝将其从尘世压力下提升到美妙境界中去的这些人。高级生存的敏锐感觉——它会而且定会使您同尘世间枯燥乏味的活动格格不入,水火不容——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艺术中放射出强烈的光芒;这种艺术,实为上天之爱的一种神圣的秘密,与渴望一起保存在您的胸怀里。最热忱的凝神本身就是这种艺术,在您完全沉醉于它的时候,您与尘世上五花八门的戏耍会是水火不容、格格不入的,您会蔑视地把它扔掉,就像一个已成长为少年的男孩把破旧的玩具扔掉那样。您永远抛弃用微笑嘲弄人这类笨蛋玩弄的荒唐把戏吧,这类把戏,我可怜的约翰内斯,常常折磨您,直到让您付出血的代价!您的朋友张开双臂欢迎您,引领您进入安全的不受暴风骤雨威胁的避难所!”

当修道院院长默不作声时,约翰内斯严肃而又忧郁地说道:“我尊敬的朋友,您说我不适宜待在一个我觉得永远存在莫名其妙的误解的世界里,我深深感到您说的是大实话。不过,我得坦率地承认,这样一种想法实令我不寒而栗,就是以放弃某种我从小就已形成的信念为代价,去穿上这身僧袍,就像穿上一身囚服那样,我永远也无法从狱中出来。我觉得,仿佛修士约翰内斯觉得乐队指挥约翰内斯还是在里面发现了某些栽满香花的美丽小花园这同一个世界,突然间变成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仿佛这个世界终将出现生机勃勃的生活,断念——”

“断念,”修道院院长打断乐队指挥的话,提高了嗓门,“断念?要是你的艺术精神越来越强,要是你借助强有力的翅膀飞上光芒闪烁的云端,约翰内斯,那时对你来说还存在一种断念吗?那时还有什么生活乐趣能使你迷惑不解吗?然而,”修道院院长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下去,“然而永恒的力量让这样一种感受进入我们的胸怀里:它用战无不胜的威力使我们的整个本性都震撼了;它就是神秘莫测的把精神与肉体连结起来的纽带,前者(即精神)自以为在追求幻想中的满心喜悦的最高理想,却只希望后者(即肉体)要求作为必要需求的东西,从而就产生了一种相互作用;这种作用在人这个种群的继续存在中是有限的。我毋庸补充赘述性爱问题了,诚然,在我看来,完全放弃性爱乃是微不足道的事。不过,约翰内斯,如果你放弃了,那你就从毁灭中拯救了自己;你将永远,永远无法享受想象的爱情幸福。”

修道院院长末了两句话,说得非常严肃认真,仿佛他面前摆着已打开的命运之书,他向可怜的约翰内斯宣告书中讲述的一切威胁性苦难,若要从中逃脱出来,他就得走进修院。

这时候开始在克赖斯勒的脸上出现那种奇特的肌肉搐动,这种搐动惯于显示出那种控制着他的嘲讽思想。“哎呀,”他说道,“哎呀,圣下的话错矣,大错特错矣!圣下误解了我本人,由于我穿上这身衣服而搞得您糊里糊涂,语无伦次,以为借助伪装一个时期内可以欺骗世人,就连自己也未被认出来,以为在他们的手上写上他们的名字,以便他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仍然年富力强,正是当年,仪表不凡,受过良好的教育,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难道我不是一个还可以的人吗?难道我不能把最华丽的黑色燕尾服刷得干干净净,穿上它,同时穿上全用丝绸做的内衣,潇洒地走到每个脸颊红润的教授女儿面前,走到每个蓝眼睛或者褐眼睛的枢密顾问女儿面前,在神情、仪表和声调上显示出最优美可爱的柔情蜜意,开门见山地问道:‘举世无双的绝代美人,您愿意把您的手连同您整个高贵的人一起给我吗?’教授的千金小姐会垂下眼帘,悄声细语地说:‘您跟爸爸去说吧。’而枢密顾问的黄花闺女甚至会向我投来眉飞色舞、热情洋溢的一瞥,接着信誓旦旦地说,她早已悄悄地察觉到我的爱慕,只是我现在才吐露出来,她顺带谈到新娘礼服的镶边。还有呢,哦,上帝!这些可敬的父亲大人们,他们多么乐意应这样一位可尊敬人物的请求,把自己的千金小姐嫁给一位大公爵的前任乐队指挥啊!不过我也敢于进入高级的浪漫境界,开始过一种田园生活,要是聪颖的佃农女儿正在做山羊奶酪,我会向她奉献我的心和手,或者充当第二个公证人皮斯托福卢斯273,跑进磨坊里,在漫天粉尘中去寻找他的女神!一颗忠诚老实,除了结婚——结婚——结婚外,别无所求之心,哪儿会被误解呢!爱情中没有幸福吗?圣下根本没有考虑到,我本来正是在爱情中追求幸福的男子;爱情的简单主题无非是:‘如果你想要我,那我就娶(嫁)你!’该主题在快速精彩的结婚后之变化,在此后的婚姻生活中仍将继续演变。圣下此外也不知道,我很早以前就已非常认真地考虑过结婚的事。当然啰,我当时还是个涉世不深、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人,确切地说,我才七岁大,而我选作我的未婚妻的姑娘却已三十三岁了,可她握着我的手亲口答应我,非我不嫁,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事情后来吹了。圣下必定注意到了,我从幼年起就受到爱情幸福的嘲笑,而现在,把丝袜拿来,把鞋拿来,好让求婚者马上穿上,拼命地朝已伸出俏丽食指以便立即给它戴上戒指的姑娘奔去。要是跳着兔步取乐对一个品行端正的本笃会修士来说并不是有伤风化的话,那我马上就在圣下眼前跳个马特洛舞274,或者跳个加沃特舞275,再或者跳个霍普斯华尔兹舞276。跳舞纯粹是出于高兴,只要我一想到未婚妻和结婚,我的心里就会充满快乐。凡是涉及爱情幸福和结婚的事,我便是一个招人喜欢的求婚者!圣下,我希望您愿意看出这点。”

当克赖斯勒终于停止说话时,修道院院长答道:“乐队指挥,在您讲稀奇古怪的诙谐话时,我不愿打断您的话,您的话正好证实了我的说法。我也确实感觉到您那犀利的话锋,它应该刺伤,却并没有刺伤了我!幸好我从来不相信那种幻想中的,没有形体、虚无缥缈的爱情,这种爱情与世人原则上所商定的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共同之处!这怎么可能呢,您在这种病态的思绪紧张时——这事谈得委实够多了!现在是要熟悉那个危险敌人的时候了,他追踪着您。您在锡哈茨宫廷逗留期间听说过那个不幸的画家莱昂哈德·埃特林格吗?”修道院院长说到这个名字时,克赖斯勒顿时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此前他流露出来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讽刺的任何蛛丝马迹,一下子从他的脸上一扫而光,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埃特林格?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同我有什么瓜葛?我从不认识他,有一回,我误以为他从水中朝上面对我说话,那只不过是激发起来的幻想的一种嬉戏罢了。”

“冷静些,”修道院院长一边温和地说,一边抓住克赖斯勒的手,“冷静些,我的孩子约翰内斯!你与那个不幸的人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共同之处,一种变得过于强烈的激情所招致的思想混乱,把他推进了毁灭的深渊。不过他的可怕遭遇却为你提供了警告性的先例。我的孩子约翰内斯啊,你的道路比起那个人来还要崎岖,你在此路上逃亡——逃亡!一场噩梦将黑德维佳公主牢牢锁住,要是一种自由思想不把枷锁砸碎,此枷锁似乎无法解开!你说呢?”

听了修道院院长这些话后,克赖斯勒脑海翻腾,思绪万千。他发觉修道院院长不仅熟知锡哈茨宫廷中王室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而且也了解他在那儿逗留期间所发生的事。他清楚地意识到,公主那病态的易激动性、神经过敏性,在他靠近她时让人担心出现一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的危险,除了女参事本聪外,还会有谁怀有这种担心并因此希望他完全离开现场呢?正是这个本聪得要同修道院院长建立联系,从而可获知他(克赖斯勒)待在修院里,因此她就成了这位可敬院长一切行动的动力了。他活灵活现地回想起往日公主确实像为一种内心中萌发的情爱而羞怯、拘束不安的种种短暂情景,可他本人并不清楚,为什么一想到他自己可能就是那种情爱对象时,他就感到犹如见鬼时那样不寒而栗。这时,他觉得,仿佛有一种陌生的精神力量强行钻入他的内心,剥夺他的思想自由。仿佛黑德维佳公主突然站在他面前,用那种她特有的奇特目光凝视着他,但就在这片刻间,他的脉搏咚咚直跳,触动了他的全部神经,就好像当时他头一回碰到公主的手时那样。不过现时那种叫人害怕的恐惧已消失殆尽,他感到有一股电流似的温情令人舒适地进入他的内心,他如同在梦中那样悄声细语地说话:“狡猾的小鱼,你又来戏弄我了,你可知道,你不可能未受惩罚就滑过去的?因为我纯粹是出于对你的爱才成了本笃会修士的。”

修道院院长用逼视的目光望着乐队指挥,仿佛他想要看透他的整个人,随后严肃认真地开口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呀,我的孩子约翰内斯?”

克赖斯勒从梦中醒来;他想起,这位熟知锡哈茨宫廷发生的一切事情的修道院院长,必定获知那宗驱使他离开锡哈茨宫廷的灾难事件的进一步发展,他多些获知这方面的情况,他觉得是适宜的。

他古怪地微笑着回答修道院院长道:“尊敬的阁下,正如您听到的那样,除了跟一条狡猾的鱼说话外,我没有跟别的什么人说辞,这条鱼擅自干预我们理性的交谈,想要把我搞得比现在还要糊涂。我必定从种种情况中极为悲伤地察觉到,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都把我看作像那位已故的宫廷画家莱昂哈德·埃特林格那样一个大傻瓜。埃特林格不仅愿意为一位高雅女士画画,而且还爱上了她,确切地说,是完全不体面地爱,就像汉斯爱他的格蕾特那样。当然,那位女士却对他根本就不感兴趣。哦,上帝啊,难道我某个时候曾把悦耳动听的和音搞成可鄙的胡乱演唱,从而失去他人对我的尊敬吗?当王室中的小顽固在各种各样轻松愉快场合举止奇特古怪,想要以富有魅力的幻想迷惑正派老实人,想要把他们搞糊涂时,难道我曾胆敢把涉及狂喜与痛苦、爱与恨这类不得体或者奇特的题材拿到桌面上讨论吗?277我以往曾干过这种事情吗?您说说——”

“我的约翰内斯,”修道院院长打断他的话,“你从前肯定谈论过艺术家的爱情278——”

克赖斯勒先是凝视着修道院院长,继而一边拍击双手,目光仰视天空,一边喊道:“哦,天哪!原来如此!可敬的人们,”他继续说下去,那种稀奇古怪的微笑再次在他的脸上占了上风,与此同时,内心的忧郁几乎窒息了他的声音,“可敬的人们,难道你们大家以往在某个地方,哪怕是站在普普通通的木板上,没有听到过哈姆雷特王子对一位名叫吉尔登斯吞的老实人说:您可以令我生气,却不能戏耍我吗279?哎呀!这说的完全是我的事情啊!要是克赖斯勒谈情说爱的原话藏在他的心里,你们听起来只会感到不顺耳,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窃听这位心地善良者的谈话呢?哦,尤莉娅!”

修道院院长似乎为突如其来的情况感到意外,一时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克赖斯勒站在他面前,出神地望着晚间天空中浮现的火红色云海。

这时响起了修院塔楼的钟声,美妙的天国之音穿越闪光的金色晚霞。

克赖斯勒张开双臂喊道:“我愿意跟你们,跟你们和声一起在空中飘荡!一切令人绝望的痛苦,由你们承载着,都应朝着我而来,在我的心胸中自我消灭,你们的声音应像天上的和平使者那样宣布:让痛苦在希望中,在永恒爱情的渴望中消失吧。”

“晚祷的钟声已经响起,”修道院院长说道,“我听见教友们正在走来,我亲爱的朋友!也许我们明天继续谈谈锡哈茨宫廷中的某些事情吧。”

“哎,”克赖斯勒嚷道,这时他才又想起他要向修道院院长了解的事,“哎,尊贵的圣下,我想要多了解些有趣的结婚之类的事!黑克托王子现在还会毫不犹豫地去抓那只他在远处就已经伸手去抓的手吧280?这位春风满面的新郎官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会遇到吗?”

此刻修道院院长脸上一切严肃的神情顿时一扫而光,他带着他平日固有的轻松幽默说道:“这位春风满面的新郎官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事,我诚实的约翰内斯,可是听说他的副官在森林中被一只马蜂螫了。”“哎哟,”克赖斯勒答道:“哎哟,据说,他可以用火焰和烟雾把它撵走嘛!”

教友们走进了走廊并且……

[穆尔继续写]……凶恶的敌人,试图从一只老实、善良的公猫嘴前叼走一口美味的食品?没过多久,我们的可爱社团在屋顶上遭到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使它彻底垮台了。那个败坏猫的一切乐趣的凶恶敌人,在我们面前以一个身强力壮、横眉怒目的市侩形象出现,名叫阿喀琉斯。他与荷马史诗中的同名人物大相径庭。可以认为,他的英雄气概,首先表现在某种迟钝、不灵活,表现在粗鲁的空话、客套话上。阿喀琉斯本来是一条卑劣的大猛犬,但作为宫廷的看家狗效劳。他的主人让人用链子把他拴住,使他同房子保持亲近,所以他只能夜间自由地四处跑跑。尽管他脾气很坏,我们中的某些人还是为他深感惋惜,可他对自己失去自由一事满不在乎,因为在他看来,沉甸甸的铁链能给他带来荣誉,并可当作装饰,回避链子是愚蠢透顶的事。当他夜晚来回巡视保护房子,防止干扰睡眠、令人苦恼难受的事情发生时,对我们夜间举行的盛宴颇感烦恼,声称我们破坏安宁,要把我们置于死地。但是由于他笨手笨脚,根本攀登不上阁楼,更不用说是上房顶了,所以我们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作一回事,而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阿喀琉斯改变策略,像一位善战的将军那样攻击我们,先是采用隐蔽的进攻,继而采用公开的斗嘴形式。281

阿喀琉斯不时与各种各样的尖嘴狗玩耍,用它那笨拙的爪操纵它们,让它们感到荣幸。只要我们开始演唱歌曲,这些尖嘴狗便根据他的指令,令人可怕地汪汪狂吠,弄得我无法听清任何合适的音符!更有甚者!这些市侩奴仆中的几个家伙,竟然爬到了阁楼上,在我们向他们露出锋利的爪子时,虽不愿意与我们进行一场公开、公正的较量,却又狂吠又大喊大叫起来,可怕的吵闹声起初只是干扰了宫廷看家狗的睡眠,现在就连屋的主人也无法合上眼,由于喧哗闹腾声没完没了,主人就一把抓起一条鞭子,把他头顶上这些喧哗者赶跑。

哦,雄猫,你读了这段故事,要是你心胸中有男子汉的感受,脑子里有敏锐的理解力,要是你没有娇弱的耳朵,难道你不会觉得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什么事情比勃然大怒的尖嘴狗们那尖锐刺耳,一切声调都已变得不协调的狺狺狂吠更加令人讨厌、反感、憎恨,因而更加可悲吗?雄猫,对这些摇尾乞怜、咂吧着嘴、举止可爱的小东西,你要当心啊!别相信它们,请相信我,同一条尖嘴狗的友谊比老虎伸出来的利爪更危险啊!——我们暂且不去谈论我们在这方面经常得到的痛苦经验,而是回到我们故事此后的经过去吧。

话说屋的主人抓起鞭子,把喧闹者们从阁楼里赶跑,可当时出现了什么情况呢?尖嘴狗们对着怒不可遏的主人摇尾乞怜,舔他的脚,走到他面前表示,仿佛所有吵嚷声都只是为了他的安静才响起来的,虽然他恰好是因为吵闹才从舒适的安静走到阁楼上来。他们之所以吠叫,只是为了把我们轰走,因为我们在屋顶上胡作非为,放声演唱歌曲,声音太响亮,实令人无法忍受。由于尖嘴狗们善于辞令,喋喋不休的讲话,可惜屋主人渐渐地改变了态度。他并没有忽略为此事查问宫廷看家狗,当后者——他本来就对我们怀有刻骨的仇恨——证实尖嘴狗们对我们的指控时,他就一切都信以为真了。于是对我们的迫害就开始了!我们处处都被驱逐,家奴们用扫帚柄驱赶,向我们扔砖块瓦片,是的,到处都给我们设圈套和捕狐器,以便捕捉我们,可惜我们真的被逮住了。就连我亲爱的朋友穆齐乌斯也倒了霉,就是说,他进了一个捕狐器,那玩意儿狠狠地夹伤了他的右后爪!

为了我们欢乐的聚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回到师傅的火炉下面,在极度的寂寞中痛哭我不幸的朋友们之遭遇。

一天,美学教授洛塔里奥先生走进我主人的房间,鬈毛狗蓬托尾随着他闯了进来。

蓬托这副样子在我心中引起怎样的一种不舒服、可怕的感觉呢,我实在无法说出来,尽管他既不是宫廷的看家狗,也不是尖嘴狗,可他依然属于其卑劣的敌对思想曾经干扰了我在快乐的猫青年社团中生活那个种群,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他对我表示的友谊不是真心实意的,而是虚情假意的。此外,我觉得蓬托的目光,他的整个举止,都有点傲慢自大、嘲笑他人的样子,因此我打算宁可什么话都不说。于是我悄悄地离开我的睡垫,纵身跳进炉门恰好敞开的火炉里,随手拉上炉门。

洛塔里奥先生同师傅谈论的某些事情,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年轻的蓬托上。蓬托一边像花花公子似的哼唱着一支小曲,一边在房间内来回戏耍,继而跳到窗台上,朝窗外张望,同时犹如吹牛大王惯常做的那样,随时向路过的熟人点头致意,甚至还会汪汪地吠叫几声,肯定是为了把它种群中路过此地的美女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看来,这个轻浮的家伙根本没有惦记我,尽管我(如上所述)根本不希望跟它说话,可它没有问起我,根本不理睬我,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不是滋味。

我觉得美学教授洛塔里奥先生的情况与蓬托截然不同,他彬彬有礼,思想开明。他在房内四处寻找我之后对师傅说:“可您那优秀的穆尔先生到底在哪儿呀!”

对一个诚实的猫青年来说,没有比“先生”这个灾难性的词更为轻蔑的叫法了。不过,世人得容忍美学家们许多事情,所以我也就原谅了这位教授对我不公正、令我难受的叫法了。

亚伯拉罕师傅郑重地保证,说我一些时候以来有我自己的活动,尤其是夜晚极少在家,因而显得疲惫不堪。说我刚才还在软垫上躺着,他确实不知道我一下子跑到哪儿去了。

“我猜测,”教授继续说下去,“我猜测,亚伯拉罕师傅,您的穆尔还是会藏在这儿什么地方窃听我们谈话吗?我们查找一下吧。”

我轻轻地走动,躲到炉子后面去,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如何竖起耳朵来专心细听的,因为此时正谈论我。教授找遍了各个角落,但都没有找到,实令师傅吃惊不小,他笑着说:“教授,事实上您给了我的穆尔难以置信的荣誉!”

“哎呀,”教授答道,“师傅,我对您那个可以使一只雄猫变成诗人作家的教育实验持有的怀疑,并没有打消。您不再回忆我的蓬托从您穆尔爪子下抢走十四行诗,抢走一些讽刺性评论吧?好吧,它高兴怎样干就怎样干吧,现在,趁穆尔不在,我告诉您一个很坏的猜测,并十分急切地向您提出忠告:留心穆尔的举止。虽然我平日不大关心猫的情况,但事情还是逃不过我的目光,那就是某些雄猫平日非常听话,有教养,彬彬有礼,如今脾气突然变了,它们粗暴地抵制一切习俗和制度。”

“它们不像从前那样恭顺,那样卑躬屈膝,那样顺从地偎依主人,而是变得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根本就不害怕它们原始的野蛮天性会由于它们闪烁的目光,由于它们愤怒的狺狺叫声而暴露出来。甚至也不害怕显示它们的利爪。它们根本不在乎一种谦逊、文静的举止,同样也不把这样的要事放在心上,即在涉及外表的问题上,以有教养、懂礼貌、善交际人士的面目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它们毛皮蓬乱、粗糙,拖着散乱的尾巴跑过来,所有有教养的雄猫都会感到恐惧和讨厌。可尤其值得谴责和无法容忍的,是它们夜间举行的秘密聚会,期间干着疯狂的勾当,它们称之为歌咏,虽然无非是难听的一种不合乎情理的大叫大嚷,因为它完全缺乏适当的节拍,合乎规则的旋律与和声。亚伯拉罕师傅,我很担心,确实很担心,您的穆尔也走上了歧途,参加了那些不正当的娱乐活动,这些活动带给它的不外是遭到狠揍。要是您花在这只灰色毛皮小家伙身上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要是这个小东西尽管熟知各门学科的知识,却还甘愿堕落成为行为卑劣、放荡不羁的雄猫,参与干低等的不文明行径,那我是很痛心的。”目睹自己,我的好穆齐乌斯,我的豁达大度、品格高尚的弟兄们被人如此轻蔑地误解、低估,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悲痛的叫声。“这是什么?”教授嚷道,“我甚至以为穆尔仍然待在房间里呢!蓬托!起来!你去找找,去找找吧!”蓬托纵身一跳,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在房间里嗅来嗅去。他在炉门前止步不前,狺狺地叫,汪汪狂吠,又跳起来。“它在炉子里面,毫无疑问!”师傅这样说道,同时打开了炉门。我平心静气地蹲坐着,用明澈发亮的眼睛望着师傅。“说真的,”师傅嚷道,“它确实蹲坐在炉子的最后面,怎么样?它终于决定走出来吗?它当然愿意出来的!”

尽管我不大乐意离开我隐藏的地方,可我也得听从师傅的命令,因为我不愿让人用暴力来对付我,那样我就吃亏了。因此,我慢悠悠地爬出来,可我才见到日光,他们俩,教授和师傅,都大声叫起来:“穆尔!——穆尔!瞧你这个样子!你开了个什么样的玩笑!”

当然啰,从炉子出来时我满身都是灰烬,加之一个时期以来我的外表显然受到了损害,因此,我得像教授就持教会分立论的雄猫所讲述的那样去重新认识自己,这样我当然能够想象得出我那副令人同情的可怜相来了。我朋友蓬托的毛皮鬈曲得雅致美观,煞是好看,如今我这个可怜巴巴的人同他比较起来,可谓相形见绌,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好默默无言地、郁郁寡欢地爬到一个角落里。

“这个就是,”教授喊道,“这个就是聪明、有德行的雄猫穆尔吗?这个就是写十四行诗和讽刺性杂文,风度高雅的诗人,才华横溢的作家吗?不,它不过是一只极其平庸,只知在厨房里的炉灶上闲荡,在地窖里和阁楼上逮耗子的雄猫!哎呀,你还是对我说说吧,我的有德行的畜生,你是不是要求很快就获得博士学位,或者甚至作为美学教授登上讲台去呢?事实上,你已穿上了一身漂亮的博士服了!”

如此这般的冷嘲热讽的客套话还没有终止;碰到类似这样的情况,也就是说,当我遭到被人像一条狗那样对待、咒骂时,我除了按照我的习惯,将耳朵紧贴着脑袋,充耳不闻外,还能干什么呢。

他们俩,教授和师傅,末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刺伤了我的心。而对于蓬托的行动我几乎更为敏感。他不仅通过表情和举止参与其主人对我的嘲讽,而且也通过种种胡闹显然表明,他害怕同我接近,大概是害怕他那漂亮纯洁的毛皮会给弄脏了。对一只像我这样意识到毛皮华丽的雄猫来说,受到一条爱打扮的鬈毛狗如此蔑视,这也是微不足道的事。

现在,教授与师傅展开一席详尽的交谈,交谈内容似乎与我和我的种群无关,而且我也许不大懂。不过,就我能听懂的,他俩的话题是这样的,是施用公开的暴力去对付狂热青年经常发生的混乱无序、放荡不羁的行径好呢,还是以巧妙、让人无法察觉的方式去限定其行为,给他们留出认识空间,在认识过程中那种行径很快就会自行消除。教授赞成施用公开暴力,因为为了国家的繁荣和幸福,事情就要求这样部署,即不顾一切阻力,尽可能及时地强迫每个人接受(特定意识)形态,该形态受个别部分同整体之关系的制约,因为不然马上就会出现一种毁灭性的,可能招致种种灾难的怪异恐怖局面。教授在谈话时还提到什么“但愿他见鬼去”和“砸窗户”,可我完全听不明白。与教授的意见相左,师傅认为,对待青年人的狂热心态,要像对待局部性精神错乱者那样,公开地反对(反抗)总是会使他们变得更加疯狂,而自身对错误获得的认识,则会彻底治愈他们的病,绝对不会让人担心疾病的复发282。

“那好吧。”教授终于叫起来,一边站起来拿起手杖和帽子,“那好吧,师傅,至于用公开暴力对付狂热行为的事,我还要说,要是那种行为干预生活,使人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务必毫不留情地施用公开暴力,就这一点而言,您会认为我是对的,事情就是如此。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您的雄猫吧,我听说,该死的雄猫像野兽号叫般地唱歌,它们还自命不凡,俨然是唱歌高手,干练的尖嘴狗们把它们驱散了,这毕竟还是件好事。”

“正如人们认为的那样,”师傅答道,“要放手让它们去唱,也许它们真的会成为它们原先错误地自以为是的那种人,也就是说,成为事实上的唱歌高手,而不要让它们也许完全怀疑自己真正的高超技艺。”

教授告辞,蓬托尾随其后,连告别的招呼也不打,而以往告辞时,他总是非常友好的。

师傅转过身来对我说:“穆尔,我对你的举止迄今不满意,现在是你再次变得干净和明智的时候了,你会因此获得比现在较好些的名声。倘若你能完全理解我,那我会劝告你,你要老是文静、和蔼可亲,并且凡是你想要着手干的事,都要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去完成,因为这样做,你就会最顺当地赢得良好名声。好吧,我拿两个人做实例给你看,其中的一个,文静地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饮酒,一瓶接一瓶地饮,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可由于他饮酒锻炼有素,完全善于掩饰其醉醺醺的丑态,因此,没有人料到他喝醉了酒。而另一个呢,只是在朋友们欢快高兴地聚会时,有时喝上一杯酒,他喝酒之后心情舒畅,话就多起来,随着情绪高涨,他热情满怀地说了许多话,不过都没有出现有失体统、有伤风化和习俗的事,可正是他被世人称为狂热的酒鬼,而那个偷偷地饮酒的酗酒者呢,却被人当作是个文静、有节制的男子。哎,我的好雄猫穆尔!要是你知道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那你会看出,一个老是把触角缩起来的市侩,最懂得此道理。可你怎能知道一个市侩是怎样的人呢,虽然你这个种群中这号人可能也有足够多的。”

在师傅讲这席话时,我意识到我不仅从精明能干的穆尔乌斯教导中,而且也从自己的经验中获得的卓尔不群的雄猫知识,因而禁不住发出一声响亮、欢快的扑哧声和咕噜声来。

“哎呀,”师傅大声笑着喊道,“哎呀,穆尔,我的雄猫,我甚至以为你理解我,教授说得对,据说他发现你脑子格外聪明,甚至担心你成为他的美学对手,是这样吧?”

为了证明情况属实,我发出了一声清晰、悦耳的喵喵叫声,并立即跳到师傅怀里,这时我没有考虑到,师傅其时恰好穿着他那身华丽的、用黄色丝绸制成并用花朵图案装饰的睡衣,我必然弄脏了它。随着愤怒的一声“它要干什么!”,师傅猛然使劲把我从他身上甩掉,以致我摔倒了,吓得我合上耳朵,闭上双眼,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可我的好师傅那善良的心地是值得称赞的!“好吧,”他和蔼可亲地说,“好吧,穆尔,我的雄猫,我不是恶意的!我知道,你的本意是好的,你想要表明你对我的亲近好感,不过你的方式笨拙,从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我是不管你的意图的!好啦,灰毛的小东西,你过来,我得给你擦擦身体,让你看起来就像一只正派的雄猫!”

说着师傅把睡衣扔到一边,把我抱到怀里,用一把软刷子耐心地为我把毛皮刷干净,接着又用一把小梳子把我的毛梳理得亮光光的。

梳理完毕后,我在镜子旁边漫步,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怎么突然变成一只完全不同的雄猫呢。我感到惬意,觉得自己很美,禁不住开心地发出呼噜声来。此时此刻我也不愿否认,我心里对青年俱乐部的正派性和有益性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人们说什么我爬进炉子去,我觉得这说法确实违背语言规则,我只能把这归咎于语言用法上的一种野蛮行径,因此,师傅对我提出的警告根本没有必要了,他这样对我嚷道:“它可别再爬进炉子里去了啦!”

第二天夜里,我仿佛听见有轻轻的抓门声和一种可怕的喵喵叫声,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于是我悄悄地走到门旁问道:“谁呀?”这时精明能干的长老普夫(我听声音马上认出是他)答道:“是我呀,亲爱的弟兄,我给你捎来一个令人极为悲痛的消息!”啊,天哪,什么……

[废书页]“做了很不公正的事,我亲爱的可爱的女友。不,我以为你比这更重要,我忠诚的姐妹!过去我对你爱得不够,也相信得不够,现在才向你完全敞开我的心扉,倾诉一切,因为我知道——”

公主顿住了,泪如泉涌,夺眶而出,再次温柔多情地紧紧搂住尤莉娅。

“黑德维佳,”尤莉娅温和地说道,“难道你过去不是打心眼儿里爱我吗,难道你以往心里藏有秘密不愿意去告诉我吗?你知道什么,什么是你现在才获悉情况?啊,不行,确实不行,在你的脉搏又平静地跳动之前,在你的目光不再阴郁之前,什么话都别说了。”

“我不知道,”公主答道,她的敏感性突然被激发起来,“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说我仍然有病,而我觉得自己从没比现在更强壮和健康。我遭遇的那次稀奇的偶然事件,令你们都蒙受惊吓,不过这还是可能的,就是这些像遭电击似的使生命的整个有机体都停顿的打击,对我来说,恰好是必要的,并且比一种低能、寒酸的医术在不幸的自我迷惘中所提供的所有手段(药物)都更加有益。这个御医以为对待人的天性就像钟表的操作那样:必须给它清除灰尘,上发条,我觉得他多么糟糕!他用药水和香精治病,实令我胆战心惊。我的幸福取决于这些东西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尘世的生活就是对世界精神的一种可怕的嘲弄。”

“而恰好,”尤莉娅打断公主的话,“而恰好这种过度紧张,正证明你仍然患病,我的黑德维佳,你要比现在远为多得多地重视保重。”

“连你也要伤害我吗!”公主大叫起来,匆匆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向外望着公园,尤莉娅则跟在她后面,用一条胳膊搂住她,带着体贴入微的忧伤神情恳求说,她起码还是避一避凛冽的秋风为好,让自己安静下来,御医认为这有益于健康。而公主却答道,通过窗户吹进来的寒冷过堂风,恰好使她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振作。

现在,尤莉娅把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事吐露出来,说最近一个时期,有个阴森可怕的危险的幽灵在活动,她得鼓起最大的勇气,壮起胆子来,以防止如此的某个幽灵的惊吓,她只能把这个幽灵在她心里激起的感受,与真正让人大惊失色的鬼怪恐惧相提并论。在这方面,她首先考虑到黑克托王子同克赖斯勒之间产生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矛盾,它让人预感到极为可怕的事,因为可怜的约翰内斯死在那个复仇心切的意大利人手里,那是肯定无疑的,正如亚伯拉罕师傅断言的那样,只有出现奇迹,他才能获救。

“而,”尤莉娅这样说道,“而这个可怕的男子,据说将成为你的丈夫?不,绝不可能!感谢永恒的力量,你得救了!他永远不再回来。是吗?黑德维佳?永不回来!”

“永不回来!”公主用低沉,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答道。接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在梦中那样轻声细语地说下去:“是的,这种纯洁的天火只应发光发热,不可用毁灭性的火焰去扑灭,而已变成生活的预感,他的爱,从艺术家的心灵中发出光来!你在这个地方是这样说的。”

“谁呀,”尤莉娅十分惊诧地喊叫道,“谁这样说呀?你想到谁啦,黑德维佳?”

公主用手摸摸额头,仿佛她得回想起她已经离开的现在,随后她由尤莉娅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向沙发走去,精疲力竭地在沙发上坐下。尤莉娅为公主担心,想要把宫女们叫来,黑德维佳却轻轻地拉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不必要,姑娘!你独自一人留在我身边,我根本不相信我染了病。不,那是极其幸福的想法,它太强了,简直要把我这个胸膛炸开,其天大的狂喜变成毁灭性的悲痛,留在我身边吧,姑娘,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能够对我施用怎样一种奇妙的魔法呢!让我瞧瞧你那像一面明澈、光洁镜子似的心灵,好让我重新认识自己!尤莉娅,我时常觉得,仿佛上天为你欢呼,你那像爱情气息那样从你可爱嘴唇流露出来的话语,都是令人深感欣慰的预言。尤莉娅,姑娘,留在我身边吧,永远——永远不离开我!”

说着公主一边紧紧抓住尤莉娅的手,闭着眼睛,昏倒在沙发上。

虽说尤莉娅已习惯了黑德维佳精神上陷入病态的过分紧张状态,不过对公主病情现在出现的阵发性变化,还是感到陌生,十分陌生和迷惑不解。以往,公主表现出的剧烈痛苦——它因内心感受与生活形态的不调和而产生——有时几乎上升到驱使她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伤害了尤莉娅天真的心灵。如今,黑德维佳一反常态,在痛苦和无名的悲伤中完全崩溃了。当尤莉娅越来越为心爱的女友担惊受怕时,她那前景不妙的状况就更引起尤莉娅的同情了。

“黑德维佳,”她喊叫道,“我的黑德维佳,我真的离不开你,没有任何一颗心像我这颗那样喜爱你,可你说说呀,你务必说说,相信我吧,什么痛苦让你心碎欲裂呢?我要跟你一起诉苦,跟你一起哭泣!”

这时黑德维佳脸上浮现一种稀奇的微笑,脸颊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红晕,眼睛依然闭着,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尤莉娅,你不是在谈情说爱吧,是这样吗?”

尤莉娅为公主提出的这个问题刺痛伤害,感到很奇怪,仿佛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浑身颤抖似的。

哪个姑娘心中没有一种情欲的预感在活动呢,这种情欲似乎就是她生存的主要条件,因为它就是热恋中女人的一切。然而一种纯洁、天真、虔诚的思想会让这样的预感闲着,不想做进一步的探究,也不愿在贪婪的好奇心中把甜蜜的秘密揭露出来,这种秘密只有在一种模糊朦胧的渴望预示其到来的时刻,才会让人领悟。尤莉娅的情况就是如此,她突然极为明显地听见她不敢想、令她害怕的事,仿佛人们把一个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过错归咎于她,力图完全看清她的内心世界。

“尤莉娅,”公主重复说一遍,“你不是在谈情说爱?你坦率地告诉我。”

“你问得,”尤莉娅答道,“问得多么奇怪,多么稀奇呀,我该怎样回答你呢?”

“说吧,哦,说吧。”公主恳求道。这时尤莉娅的心灵仿佛被阳光照亮了,她找到了要说的话,把她在自己的内心中清楚地所看到的说出来。

“你这样探问我的时候,”尤莉娅非常严肃而又非常冷静地这样开始答道,“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黑德维佳?你所说的爱情,你认为是什么?一个人应该感到自己为恋人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过去,脑子里只想着他,只为他而活着,以为唯独他就是我们大家的一切渴望,一切希望,一切要求,他就是整个世界,是这样吗?这种狂热,这种激情应保障最高层次的幸福,对吗?在这样的高度面前,我感到头晕目眩,因为从这高处往下俯视,可见一个裂开的无底深渊,下面有着种种无可挽回地置人于死地的可怕事物。不,黑德维佳,我的这颗心里没有这种爱情,它既可怕又有罪恶。我坚信我的心灵永远是纯洁的,永远不受这种爱情的影响。不过,也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就是一个男子超过其他所有的人,引起我们高度的尊敬,是的,在其男性智力方面,实令我们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然而还不止这些,在他身边,我们莫名其妙地感到有某种惬意的快感涌上心头,感到我们自己很振奋,仿佛我们的精神才被唤醒,我们的生活才有光彩,因此,要是他到来,我们就开心,要是他离去,我们就悲伤。你称这为爱情吗?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承认,我们已失去了的克赖斯勒给我唤起了这种感受,他不在身边时我惦念着他,感到难过。”

“尤莉娅,”公主喊道,突然跳了起来,用炽热的目光逼视着尤莉娅,“你能想到他移情别恋,投入他人怀抱,你不会强烈感受到无名的痛苦吗?”

尤莉娅顿时满脸绯红,她带着一种可以让人听出,她多么深受伤害的声调答道:“我从未想过他投入我的怀抱!”

“哈哈!你不爱他,你不爱他!”公主这样尖锐刺耳地喊叫起来,随即又倒在沙发上。

“哦,”尤莉娅说道,“哦,但愿他能回来!我胸中对这个可爱男子怀有的感情是纯洁和清白的,倘若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他,那么我对这位忘却不了的人的怀念,就会像一颗美丽、明亮的星星那样照亮我的生活。不过,可以肯定,他会回来!因为怎能——”

“他永远,”公主用不友好、尖刻的声调打断尤莉娅的话,“他永远不能够、不可以回来,因为他置身于康茨海姆修道院里,将要加入神圣的本笃会教团,与世隔绝。”

尤莉娅顿时眼里噙着晶莹的泪珠,默默无言地站起来,走到窗前。

“你的母亲,”公主继续说道,“你的母亲说得对,说得非常对。这个疯子像个恶魔似的钻进了我们的内心,懂得把我们搞得心碎欲裂,他走了我们感到很开心。音乐是他用来诱惑我们的魔法——我永远不愿意他回来。”

对尤莉娅来说,公主这番话犹如暗箭,于是她伸手去拿帽子和围巾。

“你想要,”公主喊道,“你想要离开我吗,我亲密的女友?如果你可能,就留下来,留下来安慰我!这些厅堂,这座公园,可谓阴森恐怖!因为你知道——”说着黑德维佳领尤莉娅走到窗边,指指黑克托王子的副官曾经住过的那间园中小屋,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说:“尤莉娅,你往那儿瞧瞧,那几堵墙里藏着一个危险的秘密。门房和园丁们都断言,说自从王子启程以来,没有人住在那儿,说各扇门都紧锁着,不过,你就朝那儿看看,朝那儿看看吧!在窗子旁边,你看见它了吗?”

事实上,尤莉娅在园中小屋山墙上安设的窗子旁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它转眼间又消失了。

尤莉娅感到黑德维佳的手在她的手里像痉挛似的颤抖,她认为,根本谈不上一种危险性的秘密或者甚至是什么幽灵似的事物,因为这种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就是仆人中的某个人,擅自利用空荡荡的园中小屋。可以马上搜查一下园中小屋立即就可以搞清楚,那个在窗子旁边可以让人看见的身影是怎么一回事了。而公主却郑重其事地说,此事忠诚的门房早已遵照她的意愿做了并且还明确表示,他在整个园中小屋里找不到任何人的踪影。

“三个夜晚前,”公主说道,“三个夜晚前所发生的事,让我讲给你听见吧!你知道,我时常夜不能寐,然后起床,习惯在房间里久久地漫步,直到我不胜疲倦,昏昏欲睡,并且真的睡着了。三天前的夜晚,失眠驱使我走进这个房间。突然一道灯光的反光在墙上掠过,我从窗口望去,发现四个男子,其中一人提着一盏提灯,在园中小屋附近消失了,可我未能看清他们是否真的走进了园中小屋里。可过不了多久,同一扇窗子亮起来,数个影子在里面倏然来来回回掠过。随后又昏暗了,但很快就有一道刺眼的闪光射进矮树丛中,这道光线是从园中小屋的门里射出来的。光线越来越近,终于从矮树丛中有个本笃会修士走出来,其人左手拿着一个火把,右手则举着一幅耶稣蒙难像。四个尾随其后的男子肩上扛着一个挂着黑布的尸架,他们只移动了几步,其时一个穿着宽大外套的人影朝他们迎面走来。他们默默无言地站着,把尸架放下来,那人影撩开黑布,可以见到架上躺着一具死尸,顿时我吓得简直要失去知觉,几乎看不见那些男子抬起棺架,在宽阔的岔道上快快地追赶修士,这条岔道很快就经公园延伸到通往康茨海姆修道院的大路。从这个时候起,那个人影可以让人在窗子旁边看得见;也许这是一个被人谋杀者的幽灵,它令我害怕。”

尤莉娅倾向于把黑德维佳讲述的整个现象看作一场梦幻,或者,要是她(公主)醒着站在窗旁,就把这看作激动的感官产生的迷惑人的游戏。既然没有人失踪,那么谁应该是、可能是那个在如此神秘莫测情况下从园中小屋里抬出去的死者呢?谁又愿意相信这个陌生的死者仍会在其被抬出的住处作祟闹鬼呢?尤莉娅向公主讲了所有这些看法,并且还补充说,窗子旁边出现的那个幽灵,或许是以光学幻觉为依据的,甚至也可能是老魔法师亚伯拉罕师傅开的一个玩笑,他时常搞这种恶作剧,也许给这个空洞洞的园中小屋放进去一个幽灵般的住客。

已完全恢复了自控力的公主温和地微笑着说道:“当奇妙的事物,超自然的事物出现时,怎能匆忙地马上做出解释呢!说到死者,那你忘记了克赖斯勒离开我们之前公园里所发生的事吧。”“哎呀,天哪,”尤莉娅喊道,“难道真的有人犯了可怕的罪行?谁?谁干的?”

“你知道,”黑德维佳继续说,“你知道吧,姑娘,克赖斯勒活着。他钟情于你,甚至为你活着。你不要如此惊恐不安地瞧着我呀!你不是早已猜到我必定对你说的事,好让你明白,什么是早已隐藏着,可能会使你毁灭的东西吗?黑克托王子爱你,爱你,尤莉娅,怀着他的民族特有的全部疯狂激情去爱你。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他的未婚妻,可你呢,尤莉娅,你只是他的恋人。”公主以一种她固有的尖刻方式突出她最后说的话,顺便说说,并没有带着她那固有的伤害人感情的特殊腔调。

“哦,永恒的力量啊,”尤莉娅激动地喊起来,一边眼泪夺眶而出,“黑德维佳,难道你要使我的心破碎吗?你说出了多么阴暗的思想啊!不,不,我甘愿忍受你由于种种令你魂不守舍的噩梦缘故而对我这个可怜的人进行的报复,可我永不相信这些危险梦幻的真实性!黑德维佳,你务必好好想想,你确实不再是那个可怕男子的未婚妻了,我们觉得,他就像是毁灭本身!他永远不会回来,你永远不会成为他的未婚妻!”

“会的,”公主答道,“会的!你务必冷静些,姑娘!当教堂把我同王子连结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给我带来不幸的那个巨大的生活误会,也许会消除!上天的奇妙安排会解救你。咱们分手吧,我跟随丈夫,你留下来!”公主由于内心的激动而沉默了,尤莉娅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都痛哭流涕,默默无言地相互拥抱!

有人来通报,要上茶了。尤莉娅非常激动,似乎超过了她那从容镇静心态所能允许的程度。她无法在社交界中留下来,她的母亲也乐意让她回家去,因为公主同样渴望休息。

针对侯爵夫人的查问,宫女南内特小姐郑重地保证,说公主下午和晚上都很好,只愿意与尤莉娅单独在一起。就她在隔壁房间所能观察到的,她们俩——公主和尤莉娅,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还演出了喜剧,时而笑,时而哭。

“可爱的姑娘们,”内廷总管低声地说,“aimable283公主,亲爱的姑娘!”王公一边纠正说,一边瞪大眼睛望着内廷总管。后者为自己一时的可怕失言吓得六神无主,想要把一块颇大的本应用茶水浸透的面包干,一下子吞下去。可面包干哽塞在喉咙里,他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咳嗽,不得不快快离开大厅,只是由于宫廷给养员在前厅里挥动其训练有素的拳头,对着他的后背给了力度适当的一拳,才使他幸免于窒息身亡。

内廷总管干了两桩有过错的蠢事后,现在担心还会干出第三桩来,因此他不敢返回大厅,而是打着突然犯病的幌子,让人向王公请假。

由于内廷总管的缺席,惠斯特牌284打不成了,王公通常爱玩这种牌。玩牌的桌子已摆好,大家焦急地期待着王公在这种缺少牌友的关键时刻会怎么办。当其余的牌友根据他的指示已就座准备玩牌时,他要做的无非是抓住女参事本聪的手,拉她到长沙发去,叫她坐下,他自己则坐到她身旁。

“要是,”他随后温和地低声说,他对本聪总是这样说的,“要是内廷总管为干面包窒息而死,那我肯定会感到不快。不过,就像我时常注意到的那样,他似乎是心不在焉,因而把黑德维佳公主称作姑娘,因此他在玩惠斯特牌时情况会很糟糕。总之,亲爱的本聪,今天不玩牌了,像平常那样同您在偏僻的地方亲密地交换几句话,这非常符合我的心愿,并且我会感到很开心。啊,就像平常那样交谈!亲爱的夫人,您知道我对您怀有好感!此好感永远不会终止,一颗王公贵族的心,任何时候都是忠诚的,只要不是不可避免的情况要求有另一颗心。”

王公一边说,一边温柔地亲吻本聪的手,温柔的程度似乎远远超越了他们的地位、年龄和环境所允许的。

本聪眼里闪烁着喜悦的目光,她保证说,她早就盼望有这样的时刻,能够同王公亲切地交谈,因为她要告诉他某些他不会感到不愉快的事。

“您知道吗?”本聪说道,“您知道吗,最仁慈的王爷,枢密公使馆参赞又来信说,我们的事务突然再现有利的转机——”

“别说了,”王公打断她的话,“别说了,好夫人,莫谈政府事务!甚至王公在为政府负担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要去休息时,也会穿上睡衣,戴上睡帽,当然啰,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是个例外,您作为一位博览群书的夫人会知道的,他在床上也戴上一顶毡帽。那么,我是说,就算是王公吧,日理万机总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处理,诸如当前干什么,眼前正要做什么,正如人们说的,还要建立所谓的市民关系啦,为市民婚姻的缔结啦,为营造做父亲乐趣的氛围啦,如此等等的事务操心,借以摆脱种种情感纠葛;要是他在这样的时候,即当国家,当为宫廷与乡村应有的礼仪操心,需要占用他的全部精力的时候,听凭这些情感摆布,那起码是可以原谅的。我的好本聪呀,现在正是这样繁忙的时候;我的办公室里放着七份已签好字的文件,现在您让我把整个王公职责都忘掉,您让我这儿在品茶时一心当个完整的家长,当个封·格明根男爵式的“德意志家长”285吧。您让我谈谈我的,是的,谈谈我的孩子们吧,他们让我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时常使我心神不定,坐卧不安。”“谈谈您的,”本聪用尖刻的腔调说道,“要谈谈您的孩子们吗,最仁慈的王爷?这就是说,谈谈伊格纳茨王子和谈谈黑德维佳公主啰!您说说吧,最仁慈的王爷,您说说吧,也许我能够像亚伯拉罕师傅那样给您主意,想办法,给您安慰呢。”“是的,”王公继续说下去,“是的,给我出主意,给我安慰,这些有时候我可能是需要的。您瞧,好本聪,首先说说王子,你当然不需要特殊智能(这样的智能,大自然惯常赋予那些由于其地位关系始终是名声不佳和毫无感情的人),可也希望他多点风趣,而他却始终是个傻瓜!您就瞧瞧吧,他坐在那儿,晃动着两脚,接连出错牌,又嘻嘻哈哈笑,活像个七龄童!本聪,entre nous soit dit,尽管书法艺术他是不可缺少的,可是教不会他这门艺术,他自己写的名字看起来就像猫头鹰的爪子。大慈大悲的上帝啊,我该怎样办呢!新近,我在干我的事务时受到我窗子外面烦人的犬吠声干扰,我向窗外张望,要叫人把讨厌的尖嘴狗轰走,可我见到了什么呢!好夫人,这事您定会相信的!那是王子,他尾随着园丁的孩子,疯狂似的高声狂吠着跳过来!他们俩一起玩兔与犬的游戏!他这样做有一丁点儿理智吗?难道这就是王室成员的嗜好吗?王子任何时候能够拥有一丝一毫独立自主的能力吗?”286

“所以嘛,”本聪答道,“所以嘛,王子要立刻结婚娶亲,有个夫人,是必要的。她的优雅风度、魅力、清醒的头脑,会唤醒他沉睡着的感官。她心地善良,肯屈尊降贵,事事俯就渐渐地就会把他拉到自己一边。对一个王姬来说,为了把夫君从一种人我痛苦地把它说出来最终可能变为真正疯癫的心灵状态中拯救出来,这些品格是绝对必要的!正因为王子的命运只取决于王姬的这些稀有的品格,因而对后者出身地位的考察就不要太严格苛刻了。”

王公愁眉苦脸地说道:“在我们王室里,从来就没有门第不当的婚姻,您打消一个我无法同意的念头吧。过去和现在,我都总是乐意满足您的愿望的!”

“最仁慈的王爷,”本聪带着尖锐的口气答道,“这个我不知道呀!由于莫须有的顾忌,对合情合理的愿望经常得保持缄默。可也有些要求是嘲讽种种情况的。”

“Laissons cela。”287王公打断本聪的话,一边清清嗓子和抽烟。沉静片刻后,他继续说道:“公主给我造成的苦恼比王子还要多。本聪,您说说,我们怎能生出一个有这种稀奇古怪心态,甚至还患有这种连御医也陷入困境的怪病的女儿来呢?侯爵夫人不总是为有健壮结实的身体而感到高兴吗?难道她偏爱神秘的偶发神经病?就身体和心灵而言,难道我不曾是个健壮的王公吗?我们怎样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呢?很遗憾,我得承认,我常常觉得她疯疯癫癫,不顾王室的所有礼俗、规矩。”“甚至我,”本聪答道,“甚至我也觉得公主如此的机体无法理解。母亲总是清楚、明白的,要避免出现任何强烈、有害的激情。”本聪声音低沉地、自言自语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同时目光垂下。“您是指侯爵夫人吗?”王公强调地问道,因为在他看来,在“母亲”一词前没有添加“侯爵夫人”的头衔,是不礼貌的。

“不是指侯爵夫人又是指谁呢?”本聪紧张地答道。

“公主新近的不幸的偶然事件,”王公继续说道,“不是葬送了我的奋斗成果,葬送了她根据我的意愿即将成婚的欢乐吗?好本聪,entre nous soit dit,公主突发的全身僵硬症,我原以为只是因一次重感冒引起的,其实,这只怪罪于黑克托王子的突然离去。他要中断关系,juste ciel!288我甚至得承认,这事我不能全责怪他,因此,虽然反正礼俗不会禁止他们俩任何继续接近,不过此事就必定阻碍我这个王公现在仍然采取措施去实现一个不太乐意、只是迫不得已而放弃的愿望。亲爱的夫人,您会同意我这个看法的,就是说,一位夫人,为这样一些奇特的偶然事件所征服,这总不免令人有点害怕。一位这样的王室的并且染上全身僵硬症的夫人,会不会在最盛大豪华的宫廷招待会上旧病突然复发,机械地无意识地站着并迫使全体尊贵的来宾仿效她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呢?当然,人们也可以设想一次受到普通僵硬症侵袭的宫廷招待会,是极为庄严和崇高的,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因为哪怕是最放荡不羁的行径都无法伤害必要尊严的一根毫毛。然而,恰好此时此刻,在这儿消遣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它让我注意到,未婚妻如此的现状,可能会引起王公贵族出身的未婚夫的恐惧不安,浑身颤抖,因此,本聪,您是个可爱的又明智的夫人,您也许会认为有可能修复同王子的关系,并可能找到某种办法——”

“根本就不需要,”本聪机灵地打断王公的话,“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办法,最仁慈的王爷!并非公主的病驱使王子如此迅速离开,而是另一个秘密在作祟,乐队指挥克赖斯勒卷进这个秘密中了。”

“怎么,”王公十分惊讶地喊叫道,“怎么,您说什么,本聪?乐队指挥克赖斯勒?这么说,这是真的,他——”

“是的,”本聪继续说下去,“是的,最仁慈的王爷,他与王子之间的矛盾,也许要以英勇的方式来调解,此矛盾使得王子离开了。”

“矛盾,”王公打断本聪的话,“矛盾——调解——英勇的方式!公园里的枪声——沾了血的帽子!本聪,这不可能!王子与乐队指挥!一场决斗——一场冲突,两者均不可想象啊!”

“这,”本聪继续说道,“这是可以肯定的,最仁慈的王爷,就是克赖斯勒对公主的情绪影响太大,那种奇特的害怕,是的,那种她只有在克赖斯勒在场时才感受到的惊恐不安,转变成有害的激情。说不定王子十分敏锐地觉察到,克赖斯勒一开始就同他过不去,用冷嘲热讽的敌视态度对待他,因而认定克赖斯勒是个敌手,务必摆脱他,于是就产生了一种行动,当然啰,它只能得到对受伤害的自尊心、对妒忌的深切仇恨的原谅,谢天谢地,它没有得逞。我承认,所有这一切,都无法解释王子的匆匆离去,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还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秘密在作祟。据尤莉娅对我说,克赖斯勒把随身携带的一幅画拿给王子看,王子一见吓得魂不附体,撒腿跑掉了。好啦,不管怎样,克赖斯勒已离去,而公主的危机也已过去了!最仁慈的王爷,您相信我吧,要是克赖斯勒留下不走,那么公主胸中就会燃起对他最炽热的激情,那时她宁肯一死了之而不愿把她的手伸给王子。现在,时来运转,局面全变了,黑克托王子很快就回来,一切忧虑都将随着同公主的结婚而结束。”

“您瞧,”王公怒冲冲地嚷道,“您瞧,本聪,这个卑劣的乐师多么妄自尊大!公主竟爱上他,为了他,拒绝了最可爱王子的求婚!Ah, le coquin289!亚伯拉罕师傅啊,现在我才理解您,完全理解您!您要帮我摆脱这个令人不快的家伙,让他永远不再回来。”

“明智的亚伯拉罕师傅,”女参事说道,“为此可能提出的任何措施,都是多余的,因为所要求的事已经做到了。克赖斯勒现时在坎茨海姆修道院,该院院长克里索斯托穆斯给我写信说,他大概决心与世隔绝,加入教团。公主已及时地从我这里获悉此事,我没有发现其时公主情绪格外激动,这就确保她那危险的危机,如上所述,业已过去。”

“太好啦,”王公接茬道,“太好啦,可爱的夫人!您表明您对我和我的孩子们是多么友好忠诚,您对我的王室的幸福和美满生活是多么的关切!”

“真的?”本聪带着尖刻的腔调说道,“真的?我真的这样做了?我能够、可以永远关心您的孩子们的幸福吗?”3本聪格外强调她最后说的一句话,王公默默无言、独自出神地往下看,摆弄着合掌的大拇指,他终于嘀嘀咕咕地低声说道:“安格拉还总是没有踪影吗?完全消失啦?”

3

“事情正是这样,”本聪答道,“我担心这个不幸的孩子成了某种卑劣行径的牺牲品。据说有人在威尼斯见到过她,可这肯定是个误会。最仁慈的王爷,您叫人把您的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抢走,把她驱逐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流放地去,您承认吗,这样做是残忍、可怕的!您的严酷给我造成的这个创伤,我永远也治愈不了也忘却不了!”

“本聪,”王公说道,“我不是给了您,给了孩子提供一笔可观的年薪吗?我还能做更多的事吗?要是安格拉留在我们身边,我能不随时担心我们俩的不光彩事情会暴露,我们宫廷的正常平静、安宁会受到打扰吗?好本聪,您是了解侯爵夫人的!您知道,她有时情绪格外忧郁。”

“这么说,”本聪接过话头,“这么说,金钱,一笔年薪,就可以补偿做母亲的一切痛苦,补偿她的全部悲伤,补偿她为失去孩子的全部痛苦哀诉啦?事实上,最仁慈的王爷,关心这个孩子还有另一种方式,比什么金钱都更加令母亲满意!”

本聪用一种使王公有些尴尬的目光、腔调说这些话。

“杰出的夫人,”他开始窘迫地说话,“为什么您有这些古怪的念头!难道您不相信,我们亲爱的安格拉无影无踪的消失同样使我感到不快和难过吗?她必定长成为一个很乖的漂亮女孩了,因为她是漂亮的有魅力的父母所生的。”王公含情脉脉地再次亲吻本聪的手,但她快快地把手抽走,带着闪烁、逼视的目光悄悄地对王公说:“最仁慈的王爷,您坚持要把孩子弄走,您承认吧,您这样做不公道,残忍。我这个人心地够善良的,愿意把某个愿望的实现视为对我蒙受痛苦的几分补偿,您不拒绝这样一个愿望,这难道不是您的义务吗?”“本聪,”王公比先前更加小声地答道,“杰出的好本聪,难道我们无法把我们的安格拉重新寻回来吗?可爱的夫人,为实现您的愿望,我愿意干出英勇的行为!我愿意信赖亚伯拉罕师傅,跟他商量。他这个人有理智,老于世故,也许能助一臂之力。”

“哦,”本聪打断王公的话,“哦,好一个明智的亚伯拉罕师傅!最仁慈的王爷,难道您以为亚伯拉罕师傅真的有兴趣为您做点事,以为他忠实地追随您,追随您的王室吗?在威尼斯,在佛罗伦萨,到处都寻找过、查问过,均无结果,而最糟糕的是,师傅那神秘莫测的手段已被夺去,不然他借助此手段就可探知不为人熟悉的事物。”

“那您,”王公说道,“那您是指他的妻子,那个恶劣的女魔法师希阿拉吧。”

“这个女子,”本聪答道,“这个也许只富有灵感,具有较高神奇力量的女子,是否可以享有女魔法师这个称号,也许还是很成问题的。不管怎样说,师傅一心一意依恋着这个女子,她简直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夺走他的心上人是没有道理的,是不仁道的。”

“本聪,”王公惶恐不安地嚷道,“本聪,今天我不理解您!我感到晕头转向!师傅借助那个危险的家伙很快就会掌握我们大家的全部情况,您自己不是也赞成把她弄走吗?我在写给大公爵的公函里说,由于任何魔法在国内早已被禁止,不能容忍那些有这方面歪才的人继续搞他们的勾当,为安全起见,务必把他们中的少数几个抓起来。您自己不是也同意这封公函里的看法吗?没有公开审讯神秘的希阿拉,而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抓起来,把她弄走(我根本不知道弄到哪里,因为我没有继续为此事操心)。这样处理不是完全出于对亚伯拉罕师傅的爱护和宽容吗?这件事还能对我说三道四吗?”

“对不起,”本聪答道,“对不起,最仁慈的王爷,起码您处理得过于匆忙,还是有理由被谴责的。可是,您了解吧,最仁慈的王爷,亚伯拉罕师傅已获悉他的希阿拉因为您的缘故而被弄走的。他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来,他和蔼可亲,可您不相信吗,最仁慈的王爷,在他的内心中正孕育着对夺走地球上他最心爱之人的人的仇恨和复仇?而您却想要信赖这个人,向他敞开您的心扉?”“本聪呀,”王公一边说,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本聪呀!我想要说,您令我激动不安,实无法描写!大慈大悲的人呀,能够使一位王公失去沉着镇定的心态吗?魔鬼——老天爷作证,我甚至以为,我在这儿品茶时像一个泼妇那样骂街!本聪,为什么您不早些说呢?他什么都知道了!在渔舍里,我恰好为公主的状况完全不能自控时,我心里想的事竟从嘴里流露出来了。当时我谈到安格拉,竟向他透露了。本聪,事情真可怕!J'étoi un290蠢驴!Voilà tout291!”

“他回答了吗?”本聪紧张地这样探问道。

“我,”王公继续说道,“我几乎觉得,仿佛亚伯拉罕师傅首先开始谈我们早先的好感,说我可能是个幸福的父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不幸的父亲。不过这一点他是做得对的,就是当我坦白完时,他微笑着声称,他一切都早已知道,希望也许在最短时间内搞清楚安哥拉的下落。还说以后某种错觉会消除,某种让人迷惑不解的事会化为乌有。”

“这,”本聪带着颤抖的嘴唇说道,“这是师傅说的?”

“Sur mon honneur292,”王公答道,“这是他说的。哎呀,天哪本聪,请您原谅,可我还是怒气未消呢。要是这个老头子对我怀恨在心呢?本聪,que faire293?”

王公与本聪,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最尊贵的王爷。”一个宫廷奴才悄声细语地说,一边向王公呈上茶。“Bête!”294王公却猛然跳起,对奴才大声喝道,从他手里把呈递茶的托盘连同茶杯甩掉;这时所有的人都吓得从打牌桌旁跳了起来,玩牌就此结束。王公克制着自己,微笑着向受惊吓的人们道一声友好的“再见”,便同侯爵夫人一道走进自己的房间里。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人们心中的疑团:王公不玩牌,他同女参事谈得那么久,那么迫切,接着就这么大动肝火,怒不可遏,令人生畏——哦天哪,出了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呢?

本聪不可能预料到她的家里有什么一件可怕的事等待着她,她的家在侧楼里,离王宫很近,刚一踏进家门,尤莉娅就失魂落魄地迎着她扑去。不过,传记作者倒是非常满意的,因为他这一回可以把尤莉娅在王室茶话会期间出现的情况,比起至今有点混乱不堪的故事的某些事实来,讲述得更加好,更加清楚!那就是说,我们知道,尤莉娅得到允许,可以早些回家。一个狩猎的侍从手持火把给她引路。他们俩离王宫仅数步之遥,狩猎侍从突然站着,举起火把。“什么事?”尤莉娅问道。“哎哟,”狩猎侍从答道,“哎哟,尤莉娅小姐,我们面前那个匆匆掠过的人影,您大概看见了吧?多天晚上以来,这儿有个人蹑手蹑脚地四处乱走,他鬼鬼祟祟,必定心怀叵测,我根本不知道这事我该怎样看。我们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跟踪过他,可他总是悄悄地溜掉了,是的,他总是像魔鬼或者说像恶魔那样在我们眼皮下消失了。”

尤莉娅想到园中小屋山墙窗旁出现的幽灵,顿时感到不寒而栗,浑身颤抖。“离开,哦,务必快快离开。”她对猎人喊道,后者却笑着说,亲爱的小姐可不必害怕,因为她在遇到什么事之前,魔鬼先把他干掉了,再说,那个不为人熟悉、让人在王宫附近可以看得见的东西,会是一只像其他老实人那样有骨有肉、胆怯、怕见阳光的野兔。

尤莉娅把她那个诉说头痛和发烧发抖的女仆打发去睡觉,没有女仆的帮助,自己穿上睡衣。

现在,当她独自一人在她的房间里的时候,她再次想到黑德维佳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对她所讲的一切:她把此状态归因于病态的过度紧张。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种病态的过度紧张,可能只有一种心理原因。像尤莉娅这样心地纯洁和没有偏见的姑娘,在这类错综复杂的情况中,是很难做出正确的猜测和判断的。因此,当尤莉娅再次想起黑德维佳所讲过的一切时,也就完全相信公主为那种可怕的激情所支配,公主在有了这种激情的预感时,亲自对她那样可怕地讲过那种激情;尤莉娅还相信,黑克托王子就是公主献身的那个男子。这期间,她此外还推断出,老天爷晓得如何推断的,黑德维佳想入非非,而王子已移情别恋,另有新欢,这样他活像个可怕的、无休止地迫害她的魔鬼那样折磨她,从而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心灵。“哈哈,”尤莉娅自言自语道,“哈哈,你善良、可爱的黑德维佳,假如黑克托王子回来了,那你很快就会相信,你用不着害怕你的女友啦!”然而,就在尤莉娅说这些话的片刻间,她的内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就是王子爱恋着她尤莉娅,她害怕他的势力和活泼与机灵,感到心里充满无名的恐惧不安,认为公主所相信的事可能还是真的,她的毁灭肯定无疑。王子的目光,他的整个气质,给她留下的那种奇特、异样的印象,此刻她又想了起来,那种恐惧不安再次令她的四肢颤抖。她想到王子在桥上搂着她喂天鹅时的那个时刻,想到他当时说过的所有叫人难堪难以应付的话,这些话她当时觉得是不怀恶意的,现在却觉得富有深刻的意义。可她也想到那个极为不幸的梦:梦见她自己感到为一双铁臂紧紧搂住,原来搂她的人是王子,随后从梦中醒来,见到乐队指挥在花园里,看清楚他整个人后,她相信他是保护她免遭王子欺凌的。

“不,”尤莉娅大声嚷道,“不,事情不是如此,不可能如此,这是不可能的!那是地狱里的恶魔本身,它在我这个可怜人心中激起这种罪恶的怀疑!不,它不该左右我!”

想到王子,想到那些充满危险的时刻,尤莉娅心中就产生这样一种感受,其危险性只可从这里看出,即此感受激起她的羞愧感,而羞愧感驱使她沸腾的热血涌上两颊,热泪涌进双眼。妩媚可爱而又虔诚的尤莉娅,也许拥有足够的力量把恶魔赶走,不让它有可以立足之地。这儿还得重复地提一提,黑克托王子乃是世人能见到的最漂亮、最可爱的男子,他惹人喜欢的本领建立在对女人的深刻认识基础上,他那充满幸运的冒险生活为他赢得了这样的认识,一个年轻、不拘谨的姑娘大概会害怕他的目光,害怕他的整个气质具有的那种战无不胜的力量。

“哦,约翰内斯,”她温柔地说,“你这位优秀的好男子呀,难道我不能向你寻求你已答应过我的保护吗?你不能用天国般的美妙声音——这样的悦耳声音定会在我心胸中惬意地回荡——对我说话,安慰我吗?”

说着尤莉娅打开锤击钢琴,开始弹奏和演唱她最喜爱的克赖斯勒乐曲。事实上,她很快就感到欣慰和轻松愉快,歌唱把她带进另一个世界,这里不再有王子,甚至不再有黑德维佳,公主的病态幻觉说不定让她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现在还要弹唱我最喜爱的坎佐内塔呢!”尤莉娅这样说,于是开始弹唱这首由许多作曲家谱过曲的歌曲:“Mi lagnero tacendo”295,等等。事实上,这首歌曲是克赖斯勒最成功的一首。蕴藏于最热切的爱情渴望中的甜蜜痛苦,这里用最简单的旋律,既真实而又强有力地表现出来了,势必不可抗拒地打动每个有感情的人之心。尤莉娅停止演唱后,完全沉醉于对克赖斯勒的怀念,接着又弹出几个和弦,这些和弦似乎引起她内心感情的共鸣。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她抬头望去,还来不及从椅子上站起来,黑克托王子就已经向她跪下,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她突然吓得大声惊叫起来,然而王子恳求她向圣母玛利亚和所有圣者起誓,马上安静下来,并只赏赐他两分钟,观看一下她的芳容,聆听她说两句话。接着,他使用只有疯狂般的最强烈激情才能想出来的表达方式对她说,他只爱慕她,唯独崇拜她,说同黑德维佳结成连理这一想法令他不寒而栗,要了他的命。说他为此而要逃之夭夭,不过很快就为一种激情的力量所驱使而回来了,这种激情只能与他的死亡一起才会终止。而他的回来,只是为了见见尤莉娅,同她说说话,对她表白:唯有她一人是他的生命,是他的一切!

“滚开,”尤莉娅怀着绝望的内心恐惧喊叫道,“滚开——您要杀害我,王子!”

“绝对不是,”王子喊道,一边疯狂地把尤莉娅的手按压在嘴唇上,“绝对不是,决定我生死的时刻到了!尤莉娅,天之骄子!你能忍心把我,把一个将你视为他的整个生命,视为他的幸福的人抛弃吗?不,你爱我,尤莉娅,这我知道,那你就说出来吧:你爱我,而所有狂喜的天堂大门都已为我打开!”

说着王子就去搂抱吓得快要昏倒过去的尤莉娅,把她紧紧搂在他的怀里。

“我真不幸,”她带着半窒息的声音说道,“我真不幸,没有人怜悯我吗?”

这时火把的光辉照亮了窗子,可以听见门前许多人的声音。尤莉娅感到有个滚烫的吻在嘴唇上燃烧,王子匆匆溜之大吉。

所以说,如上所述,尤莉娅完全失去控制,向正在进门的母亲扑去。后者惊恐不安地听到这儿发生的事。她着手尽其所能去安慰可怜的尤莉娅,并向她保证说,她将会把王子从他现在躲藏的地方揪出来,让他当众出丑。

“哎呀,”尤莉娅说道,“哎呀,这使不得,母亲,要是王公,要是黑德维佳知道了,那我必定完蛋了——”她抽噎着投入母亲的怀抱,埋藏着她的脸。

“你说得对,”女参事答道,“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好孩子,现在谁都不许知道、猜到王子来了这里,纠缠不休地追求你这个可爱、虔诚的尤莉娅!那些跟他串通一气的人务必守口如瓶。毫无疑问,这里有人同王子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因为不然他就无法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儿锡哈茨魏勒逗留,也不可能那样悄悄地进入我们的住宅。让我无法理解的是,王子怎能从我们家里逃出来而又不碰到我和碰到为我提灯照路的弗里德里希呢!我们发现格奥尔格老人假装沉睡,可南妮在哪里呢?”“我真不幸,”尤莉娅小声地说,“我真不幸,南妮病了,我得打发她离开。”

“也许,”本聪说道,“也许我可以当她的医生。”说着迅速把隔壁房间的门推开。房内站着已完全穿上衣服的病人南妮;她刚才偷听谈话,现在吓得向本聪下跪求饶。

三言两语的讯问,本聪就已完全搞清了,原来王子通过那个被认为是非常忠诚老实的看门人……

[穆尔继续写]我定会听到(什么消息)!原来是我的忠实朋友、知心的兄弟穆齐乌斯由于后腿伤口的恶性发作而与世长辞了。这个噩耗给了我沉重的打击,现在我才感到穆齐乌斯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据长老普夫对我说,尸体已弄到师傅住宅的地下室,明天晚上将在那儿举行葬礼。我答应不仅按时参加追悼会,而且要为按照古老好习俗而举办的丧宴张罗食品和饮料。我也确实弄到了,白天我把鱼、鸡骨头和蔬菜等丰富的储备逐渐地弄到下面去。有些读者,什么事情总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总想要弄得一清二楚,因而也就必定想要知道我是怎样着手把饮料搬运到下面去的;对于这些读者,我要说,一个要好的侍女在这方面帮了我的忙,因而我并没有费了多大的力气。我时常在地下室碰见这个侍女,并且也乐意到她的厨房里去探访她。我的种群尤其是我,都觉得她十分亲切友好,因此,要是没有优雅的方式一起玩耍,我们从不见面。她递给我吃的一点儿东西,味道其实比我从我师傅那儿得到的还要倒胃口,可我还是把它吃掉了,并且还装模作样,仿佛东西极其美味可口,当然啰,纯粹是为了献殷勤。这样说不定就打动了一个侍女的芳心,于是她就做了其实让我求之不得的事。我随即跳到她的怀里,她轻轻地温柔地给我的头和耳朵挠痒,令我欣喜若狂,感到非常幸福,我很习惯于她的手了,她“工作日拿起扫帚扫地,星期日最善于爱抚人”296!有一回,这个友好的侍女正要把满满一锅牛奶从地下室提到上面去,其时我正好在地下室,我请求她把牛奶留下来。“傻乎乎的穆尔,”侍女说道,她像屋里所有的人,是的,像所有左邻右舍那样都知道我的名字,“傻乎乎的穆尔,你肯定不是为你一人要求把牛奶留下吧,你肯定是为了招待他人!那好吧,小灰猫,你就把牛奶留下来,我得到上面去关照其他人!”说着她把一锅牛奶放在地上。我随即连连翻起最优雅悦目的跟斗,以表示我的高兴和我的谢意。侍女随后还抚摸我的后背,然后踏上地下室台阶上去。哦,年轻的雄猫,在这种情况下,你要记住,同一个要好的女厨子结识,甚至建立某种多愁善感、随和的关系,对我们这个阶层和种群的年轻人来说,既是令人愉快又是有益的。

午夜时分,我来到地下室。眼前是一派令人悲伤、叫人心碎的景象!这儿中央,可亲可爱的朋友尸体安放在一个棺材上!遵照死者生前的一贯思想作风,棺材架是用一捆稻草做成的。所有雄猫都已聚集到一起,我们相互握握爪子,说不出话来,大家热泪盈眶,围着棺材架四周坐成一个圈子,唱起挽歌,其令人撕心裂肺的声调在拱顶地下室里可怕地回荡。那最令人绝望、最叫人害怕的悲切痛哭声,从未听到过,人的器官无法发出这种声音来。

挽歌唱完后,一位非常漂亮、穿着黑白色衣裳的少年规规矩矩地从圈子里走出来,走到尸体头部旁边,致如下悼词,虽然是即席发表的,但我觉得它活像书面发言。

悼词

在过早仙逝的

哲学和历史的勤奋研究者、

雄猫穆齐乌斯墓前,由

其忠实的朋友和兄弟、诗歌和辩才的

勤奋研究者雄猫欣茨曼致

亲爱的、怀着沉痛心情聚集在一起的弟兄们!真正高尚的青年们!

雄猫是什么?如同地球上所诞生的一切事物一样,是个容易衰老、生命短暂的事物!最著名的医生们和生理学家们均声称,一切生物都免不了一死,而死主要从全部呼吸完全停止开始,事实正是如此。哦,我们诚实的朋友,我们正直的兄弟,这位忠诚、勇敢,与大家同甘共苦的同志,他的情况正是如此,哦,我们高尚的穆齐乌斯确实与世长辞了!你们瞧,这位品德高尚者躺在这儿冰冷的稻草上,把四肢伸了出来!没有一丝气息从永远闭着的嘴唇呼出来!他的双眼,以往总是时而闪烁出温情脉脉的爱之光芒,时而射出怒气冲冲、咄咄逼人的绿色目光,现在却深陷下去了!他的面容极为苍白,耳朵松弛无力,尾巴耷拉下来!哦,穆齐乌斯兄弟,你那欢蹦乱跳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你的爽朗笑声,你的良好情绪,你那清脆、欢快、令大家都开心的喵喵叫声,你的胆量,你的坚强,你的聪明,你的幽默,你的这一切都到哪儿去了呢?你的这一切,都是无情的死神夺走了,你也许现在根本没有确切知道你是否活过吧?然而你却是健康、力量本身,你借此武装起来对付一切肉体上的痛苦,仿佛你该永远活着!推动你内部机体运转的钟表装置的齿轮,也确实没有损坏,而死亡天使也不曾在你的头上挥舞它的利剑,因为齿轮组的运转业已停止,不能再上发条了。不,一个敌对的原则强行跟(你的)机体咬合一起,从而罪恶地破坏还能长久存在的东西。是的,要不然,这双眼睛仍会经常友好地闪闪发光,愉快的种种闪念、欢乐的歌曲仍会经常地从这个嘴唇、这个僵冻的心胸中涌出来,这条宣示心情愉快、内在力量的尾巴仍会经常蜷曲成波纹线状,这些爪子仍会经常地在最强有力、最冒险的蹦跳中证明其强壮和动作灵敏——而如今呢——哦,大自然能允许它艰苦地设计持久存在的事物提前遭到破坏吗?或者说,真的会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幽灵(可称为偶然事件),可以专横地、罪恶地和为所欲为地干预那些按照永恒的大自然原则似乎可以制约一切存在的振动吗?哦,你这位死者,这个问题你可以在这里对悲伤的、却很有活力的追悼大会讲一讲!然而,尊贵的来宾们,正直的弟兄们,让咱们还是不要沉湎于对问题如此深入、透彻的探索,而是要完全转为对穆齐乌斯那远为过早的去世而悲叹吧。致悼词者向参加追悼会的来客报告死者全部、完整的,附有赞美之词和注释的生平,这个做法已成习惯,这个习惯很好。当然,这样的报告势必会使极为悲痛的听众由于报告内容枯燥无聊而感到厌恶,可是根据资深的心理学家们的经验和格言,这种厌恶乃是医治任何忧郁悲伤的灵丹妙药啊。所以,致悼词就采用那种方式,一箭双雕地一下子去履行两项义务:其一,向作古者表示应有的敬意;其二,向死者家属表示慰问。有些可援引的例子是很自然的:最悲伤的人听了这位的悼词后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由于高兴,由于从报告的痛苦中获得解脱,他忘却了失去谢世者的悲痛了。尊贵的聚集在一起的弟兄们,我也多么乐意遵循已证实是值得称赞的习惯,我也多么乐意向你们报告我们已去世的朋友和兄弟极为详细的生平,可这不行,真的不行。尊贵的亲爱的弟兄们,你们看出来了,要是我给你们讲有关死者的出生、教育,后来的升迁发展等方面的本来生活情况,那我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因而我得向你们闲扯些纯属虚构的故事,对此在这儿尸体旁边的这个场所,实在是太严肃,并且我们这儿的气氛也太庄严了。对不起,小伙子们,我不会发表长篇大论、冗长无聊的演说,而只愿意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说说,这儿在我们面前直挺挺地躺着的这个已作古的可怜虫,必定会有怎样悲惨的结局,他在世时又是怎样一个正直、精明能干的人!不过,哦,老天爷呀!尽管我努力争取有三寸舌的辩才,并且,要是命运肯成全我,我还希望成为poeseos et eloquentiae297教授,可现在我一时语塞,不善辞令了!

欣茨曼默不作声,用右爪擦擦耳朵、额头、鼻子和胡须,目不转睛地久久望着死尸,清清嗓子,再次用爪子掠过脸,随后提高嗓门说下去。

哦,悲惨的厄运啊!哦,可怕的死神啊!你非得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夺去这个年华方富、风华正茂、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青年的生命吗?弟兄们!一个致词者可以再次对听众讲讲他们已耳熟能详并已听腻了的东西,因此,我这儿重复说说你们大家都已熟知的事儿,就是说,我们这位已驾鹤西游的兄弟,是作为尖嘴狗市侩们深仇大恨的牺牲品而毙命的。那儿,在那儿的那个屋顶上,平日我们感到轻松愉快,那儿,我们经常唱起欢快的歌曲,那儿,我们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爪子握着爪子,胸脯贴着胸脯;我们的兄弟穆齐乌斯悄悄地爬上那儿那个屋顶上,以便在僻静的地方与普夫元老一道怀念那些业已过去的美好日子,在阿兰胡埃斯度过的真正美好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候,那些想要以任何方式破坏我们快乐雄猫联盟任何革新的尖嘴狗市侩,把捕狐器放置到阁楼的阴暗角落里;倒霉的穆齐乌斯不慎陷进了其中的一个捕狐器,压伤了后腿,要了他的命!市侩们制造的伤口疼痛难受,且危险,因为他们随时利用钝的有缺口的武器。穆齐乌斯尽管受了重伤,但他天性刚强,生来就健壮,伤口本来可以痊愈,可是目睹自己被卑劣的尖嘴狗制服,目睹自己美好的锦绣前程完全被葬送,这在他心中不免引起悲伤,深切的悲伤,同时他又老是想着蒙受的耻辱(我们大家同样也蒙受了),正是这些摧残了他的生命。他不喜欢用必要的绷带包扎,也拒绝用药——有人说,他想要去见上帝!298

听了欣茨曼这番话,我,我们大家,都深切悲痛得无法控制自己,情不自禁地发出令人怜悯的哀号,都号啕大哭起来,此情此景,就连金刚石也会变软,铁石心肠的人也可能动容。我们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可以继续听讲时,欣茨曼激昂地继续说下去。

哦,穆齐乌斯!哦,你往下瞧瞧,瞧瞧我们为你流下的眼泪,听听我们为你这个我们永远忘却不了的雄猫而发出的令人沮丧的悲叹吧!是的,你向下或者向上瞧瞧我们,随你的便好了,要是你一般来说仍然控制着一种精神,而这种存在于你体内的精神又没有用作其他事情上,那就愿你的精神活在我们心中吧!弟兄们,正如上面已说过的那样,我闭口不谈这位命赴黄泉者的生平传记,因为我不学无术,对此一无所知,因此,这位已寿终正寝者优秀的品质也就越更活灵活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想要把它的这些优秀品质展现在你们眼前,好让你们直接感受到你们由于这位卓越雄猫之死而遭受到的可怕损失有多大!你们听见了吧,你们这些不乐意违背道德习俗的青年们,你们听见了吧,穆齐乌斯是生活中不可多得的雄猫,是猫青年协会可敬的一员,是个忠诚的好丈夫,是个优秀的好父亲,是真理和正义的一个热心捍卫者,是个孜孜不倦地行善的慈善家,穷人的靠山,是患难中的一位忠实朋友!是猫青年协会可敬的一员吗?是的!他总是发表最美好的思想观念,并且,要是出现他所希望的情况,他甚至做出一些牺牲,唯独攻击那些跟他唱对台戏、不肯听从他意愿的人。是个忠实的好丈夫吗?是的!因为他只喜欢追那些比其丈夫年轻漂亮的小猫咪,并且也因为有无法控制的情欲驱使他这样做。是个优秀的好父亲吗?是的!因为人们从未听说他在食欲突然大增时把自己小孩子中的一个吃掉,这种情况在我们种群中的那些凶残、没有爱心的父亲中是司空见惯的;对他来说,最好不过的是,做母亲的把所有孩子都带走,他对母子们现时的下落一无所知。是真理和正义的一个热心捍卫者吗?是的!因为他会为真理和正义而抛头颅,所以,由于生命只有一次,他不大关心这两者,这事也不能责怪他啊。是个孜孜不倦地行善的慈善家、穷人的靠山吗?是的,因为他年复一年在新年日子里总是把一条小鲱鱼鱼尾或者把几块小骨头叼到下面院子里送给穷愁潦倒、需要食品救济的兄弟们,由于他以这种方式履行了他作为可敬的猫之友的义务,因此他就可以气呼呼地训斥那些此外还要求从他那里多得到点食品的穷苦雄猫。是患难中的一位忠实朋友吗?是的,因为他要是陷入困境,那么他就老是纠缠着他平日已冷落、疏远、完全忘记了的朋友们。已作古者呀!对你的英雄气概,对你的关于一切美好、崇高事物的高尚纯洁思想,对你的博学多才,对你的艺术文化才识,对集中于你一身的全部美德,对所有这些,我还该说些什么呢!我还该对此说些什么,才不至于仍会大大增加我们为你的悲惨离世而引起的应有悲痛呢!朋友们,受感动的弟兄们!事实上,我从你们一些明显的动作已察觉到,我的话能够打动你们的心,这令我感到满意。因此受感动的弟兄们!让我们以这位作古者为榜样,竭尽全力,踏着他可贵的足迹,力争成为一个完人,待将来上西天后,也能够像我们身旁这位完人那样,享受一只真正明智、通过各种各样德行使思想净化了的雄猫那样的宁静!你们自己就瞧瞧吧,他静静地躺在这儿,爪子一动不动,我口口声声称赞他卓越,却看不到他浮现一丝满意的微笑!悲伤的弟兄们,你们相信吗,最严厉的谴责,最粗野、最侮辱人的诽谤,都不会给这位与世长辞者留下任何印象?你们相信吗,就连这个恶魔般的尖嘴狗市侩,要是他走进我们这个圈子里,说不定会干扰穆齐乌斯那安详、甜蜜的宁静?如果尖嘴狗以前闯进我们的圈子里,穆齐乌斯会把他的两只眼睛抠出来,而现在呢,他静静地躺着,一点儿也无法激怒他了。

对于表扬与责备,对于一切诋毁、一切戏弄、一切冷嘲热讽和嘲弄,对于生活中一切乱七八糟的幽灵鬼怪现象,我们杰出的穆齐乌斯都是不在乎的,他无法再给朋友甜美的微笑、热烈的拥抱、诚实的握爪;同样也无法给敌人显示其钩爪和利牙的利害了!他借助他的美德而得到了宁静,这种宁静,他在世时虽竭力追求,但没有追到!虽然我几乎觉得,我们大家一起坐在这儿为朋友哀号,不像死者那样是一切美德的化身,可我们将来一命呜呼后也同样会享受宁静的;我还觉得,要成为有道德者,仍要有不同于渴望这种宁静的动机。这不过是我在此期间冒出的一个想法,我委托你们进一步加以思考。我正想要提请你们细心关照你们的整个生命,首先要这样度过一生,那就是要像穆齐乌斯朋友那样死得漂亮。期间,我宁可不做事,因为你们可能会提出某些疑虑来反驳我。我是说,你们说不定会反驳我说,这个命赴黄泉者也本该学学如何谨慎行事,以避免落入捕狐器,过早地呜呼哀哉,丢了年轻的生命。那样的话,我就想起这样的事来:一只少年雄猫十分粗暴无礼地回敬了老师同样的告诫——说雄猫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要用在学习如何去死上——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困难,因为每个人头一回就可能开门红!深切悲痛的青年们,让我们现在静静地思考一会吧!

欣茨曼默不作声了,再次用右爪擦擦耳朵和面孔,随后紧闭双眼,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由于他这样做时间太长,普夫元老终于推推他,悄声细语地说:“欣茨曼,我甚至以为你睡着了。你赶快结束你那空洞无聊的说教吧,因为我们大家都饥肠辘辘,肚子里在唱空城计啦。”欣茨曼一听跳了起来,再次摆出一副优雅的演讲架势,继续讲下去。

最高贵的弟兄们!我仍希望提出一些高尚的想法,精彩地结束现时这篇悼词,可我一时根本想不出精彩的悼词来。我以为,我努力去感受的这个巨大悲痛,使得我的思维有些迟钝了。因此,你们会赞同我结束我的演讲,你们不会拒绝称赞它是完美无缺的。好吧,现在开始这首普通的De oder Ex profundis299。

这个彬彬有礼的青年雄猫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悼词。虽然我觉得,悼词在笔墨文才方面,很有条理,无懈可击,而且效果良好,不过我发觉某些地方还是不敢恭维。这就是说,我觉得欣茨曼更多的是在炫耀自己出色的演讲才华,而不是在悲惨地表彰这个可怜的穆齐乌斯。他所说的一切,根本就不符合穆齐乌斯朋友的实情,后者曾是一只朴素、纯朴、直爽的雄猫,有一颗忠诚、善良的心,是的,这我很了解。此外,欣茨曼送给死者的表扬也是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因此其实他的演说,事后我并不喜欢,演讲期间,我只是为演讲者优雅的风度和它那事实上表现力丰富的朗读所吸引。甚至普夫元老似乎也同意我的意见;我们就欣茨曼的演说交换眼色,我们的眼色表明我们看法一致。

悼词结束后,我们唱一首《De profundis》300。这首诗听起来也许比致悼词前的挽歌更为悲恸和令人心碎得多。我们种群的歌手们在最深切悲痛和绝望悲伤的表达上,不管是表现为爱情的渴望或拒绝之哀诉,或者表现为心爱人儿的死去之恸哭,都能做到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因此,即便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心里也会充满这样的歌声,以致他那紧压的胸腔只能借助奇特诅咒吸进空气。《De profundis》一曲唱完后,我们把已故弟兄的尸体抬起来,安放进地下室一个角落里的一个深深的墓穴里。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整个追悼会最意外,同时也是最感人的一幕。三位猫少女,个个花容玉貌,蹦蹦跳跳走进来,往敞开着的墓穴抛洒她们在地窖里摘来的土豆叶和香菜叶,与此同时,其中较年长的一位还唱了一首朴素动听的歌曲。我熟悉这首歌曲,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歌词原文是这样开始的:“哦,圣诞树!哦,圣诞树!”如此等等。普夫元老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已故穆齐乌斯的女儿们,她们以这种方式参加父亲的葬礼。

我的眼睛无法离开这位女歌手;她是最可爱的,她那甜美声音的声调,挽歌旋律中动人的东西,令人深深感受到的东西,使得我完全着了迷。我禁不住热泪滚滚流出来。然而,我的悲痛——它迫使我流泪——是一种完全特殊、稀奇的东西,因为它激起我最甜美的愉快感。

我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完全钟情于这位女歌手,我觉得好像从未见过一位猫少女如此袅娜多姿、千娇百媚,举止和眼神如此高雅,总而言之,如此漂亮。

墓穴由四只身强力壮的雄猫——他们尽可能多地把沙土抓来——填满。安葬结束了,我们去入席。穆齐乌斯漂亮的千金小姐们想要离去。这我们可不乐意,毋宁说,她们得要参加丧宴。我懂得巧妙地把那位最漂亮的小姐领去入席,我就坐在她身旁。如果说她的美貌首先令我赞不绝口,如果说她的甜美声音令我陶醉,那么现在她那敏锐、清醒的头脑,她的真挚,她感情之温柔,她那来自其内心的纯粹女性的温顺气质,使得我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她的一切,借助她的嘴和她的甜蜜话语,都具有魔法般的魅力,她的谈话简直就是令人心情舒畅的优美田园诗。她就这样热情洋溢地谈到她在父亲死前几天津津有味地品尝奶糊的事,于是我说,我师傅制作奶糊非常拿手,而且用优质黄油作配料,这时她用她那温顺的、闪烁绿光的鸽灰色眼睛望着我,用一种令我非常激动的声调探问道:“我的先生,哦,可以肯定吗,确实吗?您也爱吃奶糊吗?我说是配黄油的奶糊!”她随后重复说了一遍,像沉溺于幻想的梦幻之中。谁不知道,对这几个年仅六至八个月大,朝气蓬勃的美丽少女(那位最漂亮的女孩也可能是这个年纪)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用梦幻来装饰自己更好的了,是的,梦幻对她们来说,常常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我狂热地爱慕着这位举世无双的美女,使劲地握着她的爪子,大声叫道:“天使般的女孩!同我一起吃奶糊早餐吧,我不会用我的幸福去交换其他幸福生活!”她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顿时两颊绯红,垂下眼睛,却让她的爪子留在我的爪子中,这在我内心中唤起了最美好的希望。因为有一回,我在我师傅那儿听一位老先生——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他是一位律师——说,对一个少女来说,让她自己的手久久地留在男人的手中,那是很危险的,因为后者就有权把这看作她将她整个人traditio brevi manu301,并可能有理由对此提出种种要求,这些要求以后只能费劲地驳回去。对这样的要求,我却怀有浓厚的兴趣,当谈话因以祭酒向死者表示敬意而中断时,我就想要提出来。在此期间,已故穆齐乌斯三个较年轻的千金小姐心情好起来,她们兴高采烈、滑稽可笑,天真烂漫,雄猫们看见心里乐滋滋的。吃喝之后,大家的忧伤和悲痛就已显著消除,现在越来越高兴和活泼了。大家说笑话,开玩笑,说说笑笑。丧宴结束后,极其严肃的普夫元老提议跳一会儿舞。很快就把东西整理收拾干净,三只雄猫给它们的喉咙调音,很快穆齐乌斯的三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就勇敢地与小伙子们翩翩起舞,转来转去。

我始终没有离开那位美人的身边,我邀请她跳舞,她把爪子伸给我,我们飞快地进入舞友们的行列中。哈哈,我感觉到她的气息触及我的脸颊,我的胸脯贴着她的胸脯发颤,我用我的爪子搂住她可爱的玉体!哦,这是极其幸福的时刻!

我们跳了两轮,也可能是三轮快步圆舞后,我把美人领到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遵照向女士献殷勤的习惯,我用一些其时还可以找到的冷饮招待她,之所以供应不足,是因为追悼活动本来没有舞会的安排和准备。现在,我打开内在感情的闸门,完全听凭它自由流露。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的爪子按在我的嘴唇上,并向她保证说,要是她肯给我一点儿爱,那我将是尘世上最幸福的人啦。

“不幸的人哪,”有个声音突然在我背后说道,“不幸的人哪,你要干什么!她是你的娇女米娜呀!”

我顿时浑身颤抖,因为我熟悉这个声音!那是咪斯咪斯!倒霉的偶然事件变化无常地捉弄我:正当我以为已把咪斯咪斯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获悉自己未曾预料到的事:我竟然会爱上自己的千金!咪斯咪斯陷入深切的悲伤,我自己不知道该怎样想。“咪斯咪斯呀,”我轻声细语地说,“咪斯咪斯呀,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呀,哦,天哪!为什么您在这悲痛的时候把那几位少女,米娜的姐妹们带到这儿来呢?”我从她那儿听到了极为奇怪的事儿!我那深恶痛绝的情敌,那只黑灰黄三色的家伙,在那次凶残的决斗中被我那骑士般的英勇所制服后,立刻离开了咪斯咪斯,伤愈后跑开了,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于是穆齐乌斯乘虚而入,向她求婚,她欣然接受。他对我完全隐瞒他同咪斯咪斯的关系,这会给他脸上添光,并证明他对她体贴周到。这么说来,那几个朝气蓬勃、天真烂漫的小猫咪原是米娜的异父同母姐妹!

“哦,穆尔,”咪斯咪斯讲完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后,温柔多情地说道,“哦,穆尔,您的美好思想充满了感情,从而在感情中迷失方向。您在见到我们的米娜时心中激起的爱,应是最温柔多情的父亲之爱,而不是求爱男子那充满期望之爱。我们的米娜,哦,这是多么亲密的词儿啊!穆尔,您对她,对一个如此真挚地爱过您,哦,苍天哪,要不是第三者插足使用卑劣勾引伎俩引诱她,现在依然如此真挚地并且至死忠实地爱着您的人,您能无动于衷吗?难道您心中的全部爱之火都已熄灭了吗?哦,懦弱呀!你的名字是猫!我知道,您会这样想,可是,原谅软弱的猫,这不是猫之美德吗?穆尔!您看见我因失去第三任多情的丈夫而变得屈从、绝望,不过在这绝望之中,爱情又重新激发起来了!它那本来就是我的幸福,我的自豪,我的生活。穆尔!您听我表白!我仍爱您,我想,我们结……”泪水窒息了她的声音!

这整个一幕,我感到非常难为情。米娜坐在旁边,脸色苍白又漂亮,宛如秋天的头一场雪,有时吻着行将凋谢的花朵,很快就溶化为刺骨的冷水!

编者附注:穆尔呀!穆尔呀!你这样描写米娜又是一次剽窃行为!《彼得·施莱米尔奇遇记》302一书中的主人公也是用同样的话来描述他的情人的,她也叫米娜。

我默默无言地观察着母女俩,我更是无限多地喜欢后者,而因为我们种群的法规并不限制近亲结婚,这我的眼神也许流露了出来,因为咪斯咪斯似乎看透了我最内在的想法。“野蛮人!”她一边向米娜扑去,把她用爪子使劲搂在怀里,一边吆喝道,“野蛮人!你想要干什么?怎么?你能拒绝这颗爱着你的心,致使你罪上加罪!”尽管我根本不理解咪斯咪斯要使什么样的要求起作用,她可以指摘我的是什么罪行,但我还是认为,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比较妥当,以免败坏由追悼会变成的欢乐情趣。因此,我向咪斯咪斯这个不速之客郑重地保证,只是米娜与她那难以描述的酷似使我蒙受了欺骗,而且我相信,我内心正激起对这个仍旧漂亮的咪斯咪斯始终怀有的感情。咪斯咪斯很快擦干眼泪,坐到我身旁,开始与我亲密地交谈起来,仿佛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要是年轻的欣茨曼还会来邀请漂亮的米娜跳舞,那就可以设想,我的处境是多么难受和痛苦。

幸好普夫元老终于来拉咪斯咪斯跳最后一轮舞,不然她还可能向我提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建议。我蹑手蹑脚地从地下室出来,心里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把追悼会看作我的学徒岁月结束的转折点,开始走进一个其他的生活圈子里。

[废书页]……促使克赖斯勒一大早就到修道院院长的房间去。他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手握斧头凿子,正忙于把一个大木箱打开,看样子,箱子里必定装有一幅已镶嵌好的油画。“哈哈,”修道院院长向着正走进来的克赖斯勒喊道,“乐队指挥,您来得正好!这个很费劲的活,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此木箱用千百颗钉子钉上,好像永远也打不开了。它直接从那不勒斯运来,里面有一幅油画,我想要暂时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让教友们看到。因此我没有叫别人来帮我忙;现在你应帮帮我的忙,乐队指挥。”克赖斯勒拉了他一把,过不了多久,这幅漂亮的名画就从箱子里拿出来了,它镶嵌进一个镀金的华丽画框里。克赖斯勒在修道院院长办公室里发现小祭坛上方平日挂着达·芬奇的一幅非常优美的画——它表现神圣家庭——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感到很奇怪。院长原先把这幅油画看作他那富于古老真迹的藏画精品之一,然而这个杰作现在应要为一幅油画腾出位置来,克赖斯勒一眼就看出了后者异乎寻常之美,可同时也看出它格外新颖。

他们俩,修道院院长和克赖斯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幅画用螺钉固定在墙上。这时,院长要展现一下自己的艺术鉴赏力,便带着十分惬意和显而易见的欢快神情观赏这幅画,看他的样子,除了绘画艺术本身事实上值得赞叹外,这里还有一种对绘画的特殊兴趣在起作用。油画的主题是奇迹。圣母玛利亚在闪烁发光的灵光环环绕中出现;她左手拿着一枝百合花,用右手的两个中指触摸一个少年的赤裸胸脯,人们看得见,手指下面浓稠的血液从一个开着的伤口中滴出来。少年原先伸开四肢躺在床铺上,现在支起半个身子来,看样子他刚从昏睡中醒来,眼睛尚未张开,可在他漂亮的面容上展露出喜悦幸福的微笑表明,伤口的疼痛业已消失,死神无法再主宰他的命运了。每个行家里手必定会极为赞赏油画那无可指责的描绘,群体的巧妙编排,光线明暗的得当调配,衣服褶子的雅致,玛利亚形象的优美妩媚,尤其是色彩的栩栩如生,生动逼真(如此的色彩,大多不为现代艺术家采用)。而艺术家真正的天才,却最多地(这符合事物的本质)并且也最决定性地表现在众人物脸上那无法描述的表情上。人们可以看得见,玛利亚是最美丽、最优雅和千娇百媚的女人,在她高高额头上从这双黑眼睛中映现超尘世的永恒幸福。同样,这个苏醒过来的少年表露出的那种如痴如醉的狂喜,也为怀有一种稀罕力量和创造性精神的艺术家所理解并表现出来了。事实上,克赖斯勒没有看到新时期有哪一幅画可以同这幅杰出的精品画作平起平坐的;他向修道院院长说出了他这个看法,同时他详细讲述作品各个优美的地方,随后又补充说,新近几乎无法产生出更好的艺术珍品来了。

“这,”修道院院长微笑着说,“这有其充足的原因,乐队指挥,您马上就会了解到的。那是我们年轻艺术家们自身的问题,他们研究来研究去,搞虚构,绘图作画,在纸板上大作画稿,最终炮制出死气沉沉、呆板的东西来,与生活格格不入,因为它自身不是活着的。他们虽然选择古代大师做样板和榜样,却并没有马上模仿他的作品,深入地探究他最独特的思想,而是想要立刻就当大师,于是就会像东施效颦那样,照猫画虎,胡乱模仿,到头来只抓住细枝末节的仿效,这样的模仿让他们显得幼稚可笑,就像那个邯郸学步者那样,此人为了能与一位要人相匹敌,就竭力像后者那样咳嗽,打鼾,有点儿弯着腰走路。我们年轻的艺术家缺乏真正的激情,这种激情可以唤起我们内心记忆中最完美生活在神异光辉中的情景,并把它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人们看到,这个或那个艺术家煞费苦心地要使自己的心情终于达到那种激昂的情绪——没有它就创造不出艺术品来——但还是枉费心机。可这些可怜虫心目中的真正激情——它提高了老画家们欢快、冷静的意识——只是由对自己所理解思想的自我高傲赞叹,同担惊受怕的忧虑稀奇古怪地相混合在一起的感情,在挥毫作画时,就连鸡毛蒜皮、微乎其微的小事,也要步老样板的后尘,亦步亦趋,如法炮制。这样一来,一些人物形象,原应生龙活虎地进入令人欢快的美好生活中,却变成相貌丑陋、令人反感的形象了。我们年轻的画家们未能把脑子里构思的形象清楚地表现出来,这也许不仅仅因此而出现的,即尽管他们觉得一切都画得相当成功,可还是色彩欠佳呢。总而言之,他们极其量会制图,却不善于作画,说什么他们色彩及其运用方面的知识丢失了,说什么年轻的画家们缺少勤奋,这些说法都是不真实的。因为,就第一点而言,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绘画艺术,从基督诞生以来,首先作为真正艺术出现,从那时起从未中断过,而且大师与弟子构成了一个持续不断的队伍。而事物的变化、人员之更迭,当然渐渐地会导致真实的东西产生偏差。却对(知识)无意识的传承不可能产生影响。至于艺术家的勤奋问题,与其责备他们勤奋不足,毋宁指责他们勤奋有余。我认识一个年轻艺术家,他画一幅油画,开始画得也相当不错,可他长时间用颜色涂盖它,涂了又涂,直到一切都变作无光泽、青灰色的色调,这样也许才符合他内心的想法。其产生的形象无法进入完美、生机勃勃的生活。乐队指挥,您瞧瞧这儿一幅画,从画中展现出真正精彩美好的生活,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它是真正的虔诚的激情所创作的!您清楚画中所表现的奇迹。画中这位少年,正要从那儿的床铺里走起身来,他曾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遭到凶手们袭击,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原是个亵渎神明的异教徒,在极其疯狂的时候,对教会的信条教律嗤之以鼻,现在向圣母玛利亚大声呼喊求救,圣母乐意使他死而复苏,依然活着,以认识他自己的错误,怀着虔敬的献身精神献身教会,为其效劳。这个少年,蒙受了上帝使者如此之多的恩赐,他同时也是该画的作者。”

克赖斯勒对修道院院长所说的表示非常惊讶,末了他表示:是的,这样的奇迹最近必然以这样的方式发生。

“就连您,”修道院院长带着和蔼的声调说道,“就连您,我亲爱的约翰内斯,看来也有这种愚蠢的看法吧,认为上天恩赐的大门现在业已关上,因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处境窘迫的人,在毁灭性的惊恐不安中热切乞求得到以圣者形式体现出来的同情、仁慈(甚至穷人也觉得这能给他带来宁静和安慰),也就无法通天了,您是这样看的吧?您相信我吧,约翰内斯,奇迹从不会停止发生,不过,在亵渎神明的邪恶活动肆虐情况下,世人眼睛的视力差了,它无法忍受上天超尘世的光辉,即使永恒势力的恩赐以显而易见的现象显现出来,它也是看不出来。然而,我亲爱的约翰内斯,其实,无比精彩极为美妙的奇迹就出现在世人自身的内心中,他应该用文字、声音或者颜色,尽可能大声地宣告这些奇迹的出现。那位作此画的修士,就是这样精彩地宣告他幡然悔悟皈依宗教这一奇迹的,约翰内斯,我要对您说,这是出自我内心的话,您也这样用强有力的声音宣告您从内心认识了上天永恒的最明亮的灵光这一美妙的奇迹吧,而您能认识到这个奇迹,这本身不也是一种充满恩赐的奇迹吗?它是永恒力量为拯救您而允许发生的。”

克赖斯勒感到修道院院长的话在他心中引起奇特的激动;如今他心里满怀对自己内在创造力的充分信任,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一种幸福的惬意感使他很激动。

期间,克赖斯勒目不转睛地望这幅美妙的油画。可正如惯常见到的情况那样,在一些画作上,尤其是在(像这儿这幅画那样)强烈的照明效应置于(画中的)前景和中景时,我们后来才会发现那些置于阴暗背景中的人物,因此,甚至现在克赖斯勒才发现画中这个披着宽大大衣的人物:他手持匕首(似乎只有圣母灵光的一道光线落在匕首上面,因而几乎看不出它在发光)正夺门而逃。显然,他是凶手;他在逃跑时往后瞧瞧,他的脸浮现出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怕神情。

克赖斯勒从凶手的面容认出黑克托王子的面部特征时,惊得像被雷电击中似的;现在,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也许只是匆匆地看见过这个从昏死中苏醒过来的少年。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恐怖,阻止了他把他这个发现告诉修道院院长,他只是询问修道院院长,画家把时髦的男西服这玩意儿置于画的前景里,虽说是在投影之中,并且(他现在才看到)甚至给正在苏醒中的少年,也就是画家本人,穿上时髦的衣服,院长是否觉得画家这样处理有失体统,令人感到不舒服呢?

事实上,在这幅油画上,更确切地说,在前景的侧面,安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近旁还放置了一把椅子,椅背上挂着一条土耳其围巾,桌子放着一顶带有鸟羽冠的军官帽和一把剑。那个少年穿着时髦的衬衫领,一件没有扣上纽扣的背心和一件深色的、同样没有扣上纽扣的外套。从其剪裁样式可看出,褶子打得很美观。天国之女王303是穿上衣服的,正如从最杰出的老画家们的画作上可以看到的那样。

“我觉得,”修道院院长针对克赖斯勒提出的问题答道,“我觉得,前景中的以及少年外套的点缀物,不仅绝不会是有失体统的,而且我还认为,要是画家即使在最微不足道的次要地方偏离真实,那他心中想必没有满怀上天的恩赐,慈悲的情感,而是充满世俗的愚蠢和虚荣心。正如实际上发生的那样忠于人物的地点、环境、衣服,等等,他(画家)得要描写奇迹,这样甚至每个人一眼就看出,奇迹就出现在我们时代,因此,眼前虔诚的修士这幅油画,就成了我们这个不信宗教、道德败坏时代,教会所获得的成就斐然的骄人优胜奖。”

“不过嘛,”克赖斯勒说道,“不过嘛,我觉得这顶帽子,这把剑,这条围巾,这张桌子,这把椅子,我觉得这一切,我是说,都是糟糕的,不幸的,我希望画家最好去掉前景中这些点缀物,自己披上一套长袍,而不是外套。尊贵的老先生,您自己说说,您能设想一下如此的情景吗,一个圣洁故事中的人物穿着款式时新的服装,圣徒约瑟夫穿着毛绒外套,救世主穿着燕尾服,童贞女玛利亚穿着夜礼服、围上土耳其围巾?您不认为这是对崇高事物的一次不光彩、令人厌恶的玷污吗?不过,老画家们,尤其是德国的画家们,在描写所有圣经中的和神圣的故事时,都是用它们时代的服装。有人声称那些服装比今天的服装更适合于绘画上的表现,这种断言是完全错误的,当然,今天的服装,除某些妇女服装外,是不可以入画的,是够幼稚可笑的。然而,我想要说,远古时代某些时装到了夸张的地步,到了惊人的地步;这里我想到那种一码尺304高、弯曲的鸟嘴形之鞋,想到那种鼓鼓囊囊的扎脚灯笼裤,想到那种剪裁得支离破碎的男子紧身上衣和袖子,等等,而某些女人服装,由于人的面容和体形都已扭歪,实令人不堪忍受,正如人们从一些古老绘画上看到的那样,在这些绘画上,本是朝气蓬勃、国色天香的年轻少女,只因为服式关系,却得了一副像个年高德勋、愁眉苦脸女人的样子。不过,那些绘画确实无人觉得有失体统。”

“好吧,”院长答道,“好吧,我亲爱的约翰内斯,三言两语我就可以向您讲清楚过去虔诚时代与现时道德败坏时代之间的区别。您瞧,那时候,神圣故事如此渗入世人生活,是的,我是想说,如此制约着世人的生活,以致每个人都相信,他的眼前出现了奇迹,万能的上帝可以让每天每日都发生类似的事情。因此,虔诚的画家对神圣故事心领神会,把他自己的思想倾注在这类故事中;他在他周围的人群中看到乐善好施的义举不断涌现,他把自己看到的用绘画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今天,那些故事已成了遥远的东西,它独自存在,同现实格格不入,只有在艰难地回忆一种死气沉沉的生活时才会在脑海中浮现。艺术家力争获得栩栩如生的直观形象,结果徒然,因为,即使他自己不承认,他的内在思想由于世俗的变化发展而变得平淡乏味了。据此,下述情况同样是单调乏味和可笑的:要是人们指责古代画家对服装无知,自以为找到那时艺术家们在他们的绘画中只采用他们时代服装的原因,仿佛我们年轻画家们力图在他们的神圣故事描摹中采用最具冒险色彩、最乏味的中世纪服装,以此表明,他们所描摹的,并非直接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而是满足于生活的反映,而这种反映,他们是从古代大师的油画中领悟到的。正因为如此,我亲爱的约翰内斯,因为现时过于世俗,无法不与那些虔敬的传奇故事产生令人可憎的矛盾,因为没有人能够设想在我们中间出现那样的奇迹,正因为如此,采用我们现代的时装去描写神圣故事,我们当然就会觉得滑稽可笑,是的,就会觉得亵渎神明。但是如果永恒的力量让这样的事出现,即在我们大家的眼前奇迹确实发生了,那么改变时代服装是绝对不允许的,正如年轻的画家(要是他们想要找到一个立足点),当然必定关注——按照要求——正确地观察古代事件中各时代的服装那样。这幅画的画家,我再说一遍,他暗示现时,他做得对,亲爱的约翰内斯,正是那些您觉得是卑鄙可耻的点缀物,使我的心里充满了虔诚、神圣的敬畏心理,因为我自己误以为走进了那不勒斯房子那间窄小的斗室,那儿多年前才出现了那个少年被唤醒的奇迹。”

修道院院长的话引起了克赖斯勒各种各样的思考:他得承认,院长许多地方说得对,只不过他认为,就古代的高度虔诚和现时道德败坏而言,修士的话过于流露出院长的观点:他要求并且确实看见了迹象、奇迹、狂喜,而一种虔诚、天真的思想——它与一种对令人陶醉文化事宜的那种不自然狂喜始终格格不入——为了造就真正基督教的道德,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正是这种基督教道德,绝对没有从地球上消失,而要是它可能真的消失了,那么永恒的力量——它已把我们遗弃并把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的权利赏赐给了那难以捉摸的魔鬼——也不会愿意把奇迹带回到正路上来。

期间,克赖斯勒记住了所有这些思考,依然老是默默地观察着这幅画。但是,在更加认真仔细地观看时,凶手的特征从背景处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克赖斯勒确信,这个人物生龙活虎的原型除了黑克托王子外,别无他人。

“我觉得,”克赖斯勒开口说道,“我觉得,尊贵的老先生!我从那儿背景处看见了一个能干的魔弹射手305,他盯上了一个极其高贵的动物,就是说,盯上了一个人,用各种各样方式悄悄靠近他。我在那儿看到,他这一回手持一支极好的磨得锋利的猎兽铁矛并且出色地击中了猎狗,可是用步枪射击呢,他的技艺显然没有达到得心应手,驾轻就熟的地步,因为他不久前从候猎处没有击中一只欢蹦乱跳的鹿。事实上,我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很想知道这位果敢猎人的Curriculum vitae306,哪怕是该履历的一个摘要,这可能会告诉我:我该如何找到我所在的位置,并且,为了一个我也许需要的特许证状和安全通行证,马上求助于圣母是否合适!”

“就让,”修道院院长说道,“就让时光流逝吧,乐队指挥!要是您不是在短期内把某些您现在仍然稀里糊涂、蒙在鼓里的问题搞清楚,那我会感到奇怪。我现在才看出来,仍有许多东西非常乐意顺从您的愿望。是的,我可以告诉您,事情似乎很奇怪,十分奇怪,就是在锡哈茨宫廷里,人们对您怀有极大的误会。亚伯拉罕师傅也许是唯一的一个能看透您内心的人。”

“亚伯拉罕师傅,”克赖斯勒喊叫道,“您认识这位老人,尊贵的老先生?”

“您,”院长微笑着答道,“您忘记了我们那架漂亮的管风琴吧,它那新颖、卓有成效的结构得要感谢亚伯拉罕师傅!然而未来要感谢师傅的事还多着呢!您务必耐心地等待将会出现的事物。”

克赖斯勒向修道院院长告知,他想要到下面的公园去,以便追忆某些打扰他的想法;可当他一踏上下去的台阶时,就听到身后有人呼喊:“Domine, Domine Capellmeister!Paucis te volo!307”这是希拉里乌斯神父,他郑重其事地说,他万分焦急地期待着(克赖斯勒)与修道院院长那漫长会谈的结束。他刚刚料理完他地下室工头的职责,就把在地下室保存多年的法兰肯酒中最好的美酒取了出来。克赖斯勒应在早餐时马上干他一杯,以便正确判断一下这种名贵葡萄酒的性能,并确信它是一种烈性酒,有着提神强心功效,是专为一位精明能干的作曲家和音乐家而酿造的。

克赖斯勒明白,希拉里乌斯神父很热情,盛情难却,并且他自己也觉得,处于他现在这种心情,品尝一杯美酒,还是合情合理的,因而他便尾随着这位高高兴兴的地下室工头,后者领着他走进他的斗室,这里,在一张铺上了一块干净桌布的小桌子上,已摆放上一瓶名贵的饮料以及刚烤好的白面包和盐,还有欧莳萝。“Ergo bibamus!308”希拉里乌斯神父喊道,一边把精致的绿色高脚玻璃大酒杯斟满,高兴地同克赖斯勒碰杯。“乐队指挥,”他在干杯后开口说道,“我们尊敬的院长先生乐意让您穿上长袍寻您开心,是这样吗?您可别干,克赖斯勒!而我呢,穿上僧袍觉得很舒服,无论如何我不愿意把它再脱下来,可是distinguendum est inter et inter!309对我来说,一杯美酒和一首优美的教堂乐曲就是整个生活了,而您呢!还有诸多截然不同的事情等待您去做,仍然有生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朝您微笑,仍然有完全不同于祭坛烛光之光照耀着您!好吧,克赖斯勒,简短地说说这方面的事。碰杯!祝愿您的姑娘健康长寿,当您喜结良缘时,那么修道院院长先生,尽管有种种烦恼,将会通过我把最好的美酒给您送去,这种酒只存放在我们储量丰富的地下室里!”

希拉里乌斯的话使克赖斯勒感到不愉快,正如我们看到娇嫩的东西、雪一般纯的事物被一双粗笨、不灵活的大手抓住时感到心疼一样。“您,”克赖斯勒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酒杯抽回来,“您在您(修院的)小天地内,外面的事情您有所不知。”

“先生,”希拉里乌斯喊道,“克赖斯勒先生,别见怪,video mysterium310,但我愿意守口如瓶!您不愿意为您的(女友)……好吧,让我们在camera et faciemus bonum cherubim……bibamus311,愿主给我们修院保持着至今一直充满着的宁静和舒适氛围。”

“难道,”克赖斯勒紧张地探问道,“难道这种宁静和舒适氛围现在陷入危险中?”

“Domine,”312希拉里乌斯神父一边低声细语地说道,一边亲切地靠近克赖斯勒,“Domine dilectissime!313您在我们这里的时间够长的了,当然知道我们如何和睦相处,教友们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如何在某种快乐中统一起来,而这种快乐是由方方面面,由我们的环境,由修院教育的宽容,由整个生活方式所促成的。这种状况也许持续的时间最长了。这事您知道吧,克赖斯勒!齐普里亚努斯神父刚刚到来,他早就期待着,由罗马最迫切地被推荐给我们的修道院院长。他还是个年轻人呢,但在这张干巴巴的呆板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活泼开朗心情的痕迹,毋宁说,在他那板着脸,似失去感觉的面部表情上,显示出一种毫不留情的威严,而这种威严预示着他是个能向自我折磨极限挑战的苦行僧。他的整个气质都表明,他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抱有某种敌对的蔑视态度,这种态度也许真的会把它的起源归因于教会对我们大家的优越感。初来乍到,他就用不连贯的言语调查修院的教育,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似乎非常生气。您当心点,克赖斯勒,这个初来乍到者将会把我们的整个制度——它使我们感到舒服——颠倒过来!您留心点,nunc probo!314思想倾向严厉的人很容易会追随他,并且很快会组成一个反对修道院院长的派别,获胜也许在所难免,因为我确实觉得,齐普里亚努斯神父是教皇陛下的一个密使,修道院院长必定会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唯唯诺诺。克赖斯勒!我们的音乐将会变成怎么样呢!您在我们这里舒适地逗留以后会变成怎么样呢?我谈起我们很好地组建起来的唱诗班,说我们能够出色地阐明音乐大师们的作品,这时那个苦行僧却摆出一副可怕的面孔,声称这类音乐属于世俗世界,而不是为教会创作的,教皇马尔塞鲁斯二世315有理由把这类音乐逐出教会。Per diem316。要是唱诗班不再存在并且也许有人给我的酒窖的门锁上,那么我们暂时还是喝酒吧!在时机未到之前,不必考虑,因此,喝吧,喝吧。”

克赖斯勒认为,新来的神父看样子也许比实际上要严厉些,因而与他大概尚能较好相处,他个人不可能相信修道院院长会对一个异乡的修士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因为他一直表现出坚强的性格,尤其是他本人在罗马根本不缺乏重要的卓有成效的关系。

此刻,钟声拉响了,这是一个迹象,说明接纳外来的齐普里亚努斯教友加入虔诚的本笃会教团的庄严仪式即将举行。

克赖斯勒与希拉里乌斯神父开始踏上前往教堂之路,后者带着一种几乎是谨小慎微的“bibendum quid”317的神情,把他的高脚玻璃酒杯中残余的酒快快地吞下去。从他们俩经过的走廊窗户可以窥见修道院院长的各个房间。“您瞧,您瞧!”希拉里乌斯神父喊道,一边拉克赖斯勒到一扇窗子的角落。克赖斯勒望过去,发现修道院院长房间里有个修士,院长非常热情地与其交谈,其人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院长终于在修士面前跪下,后者为他祝福。

“我做得对吧?”希拉里乌斯小声地说,“我做得对吧,我从这个突然间闯进我们修院的修士身上寻找并发现了一点独特的东西,稀奇古怪的东西。”

“的确。”克赖斯勒答道,“的确,这个齐普里亚努斯情况特殊,要不是某些关系不是很快就公布出来,那我会感到奇怪。”

希拉里乌斯神父动身到教友们中间去,以便与他们一道站在庄严的宗教仪式行列中,十字架打头,未授圣职的修士手持点燃的烛光和旗帜在行进队伍的两侧,浩浩荡荡地开进教堂去。

当修道院院长携同这个异国他乡的修士从克赖斯勒近旁经过时,后者一眼就看出,齐普里亚努斯教友正是那幅油画上圣母把他从死亡中唤醒过来的少年。不过,克赖斯勒突然有一种预感。他跑到上面的房间里,取出了亚伯拉罕师傅先前交给他的那个小画像;毫无疑问,他认出是同一个少年,只是画中的少年年轻些,精神焕发些,并且是穿着军装描摹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