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文化的良好后果人成熟的岁月
[穆尔继续写]欣茨曼那番动人的说教,丧宴,美丽的米娜,咪斯咪斯的重新找到,跳舞,所有这一切都引起我内心感情的重重矛盾和冲突,使得我,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惯常说的那样,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办,于是在某种令人沮丧、担忧的心态中,希望像穆齐乌斯朋友那样躺在地下室的墓穴中。这当然是非常糟糕的,要是我脑子里不存在真正崇高的诗人思想(它马上为我提供丰富的诗行,我马上记录下来),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人。诗之绝妙,首先表现在:作诗,虽然押韵有时要付出某些汗水,可毕竟会引起一种奇妙的内心惬意,这种惬意会克服人世间的痛苦,正如人们想要知道的那样,它甚至时常战胜饥饿和牙痛。作诗者,由于死神夺去了他的父亲、母亲、夫人的性命,虽然每次丧事发生时有理由难以控制自己,不过在想到那优美的哀悼即兴诗——他在思想上准备接受它——时318;从不会非常伤心的,而且只会想要再次进洞房,以便不要放弃这类再一次悲剧性欢欣鼓舞的希望。
下面诗行,用诗的力量并真实地描写我的状况以及从痛苦到快乐的转变。
你听!是什么东西在荒凉寂寞的地下室漫步穿越昏暗的房间?
是什么东西向我呼喊:‘别迟疑啦!’
谁的声音诉说难熬的痛苦?
我忠实的朋友埋葬在那儿,
它迷惘的灵魂渴望瞧见我。
我的安慰使它在天国精神抖擞,
我就是向它预告生命的人!
肯定不是!这并非飘忽不定的影子,
它自身发出如此的声音!
这些声音渴念着忠诚的丈夫,
渴念着他,他仍然如此热恋着!
里纳尔多希望他归来,
可如何归来呢?——我不是见到利爪吗?
不是见到怀着嫉妒的愤怒目光吗?
她就是那个女人!——往哪儿逃!
哈!是什么情感纠缠着我的心胸。
我看见生活的最大乐趣,
在白雪般纯洁的青春中出现。
她欢蹦乱跳,靠近我,在我这个幸运儿,
变得越来越明亮。
地下室充满了芳香,
心胸变得轻松了,心情却变得沉重了。
朋友亡故——找到了她——
狂喜!——欢乐!——难熬的痛苦!
夫人——女儿——新的伤口!
哈!你,你这颗可怜的心要破碎吗?
然而一次丧宴,一次欢快的跳舞
就能使思想迷惑吗?
不,我必须抵制这样的活动,
唯独虚伪的荣光能迷惑我。
滚开吧,你们这些爱慕虚荣的幻觉,
你们要自愿地为高级的追求腾出地方!
雌猫甚至策划某些事,
她爱,她恨,却几乎不知道为什么。
哦,米娜,咪斯咪斯,你们不作声,不理睬,
只是垂下眼睛,狡猾的女流!
有害的毒汁,我不愿意吸取,
我逃跑开,穆齐乌斯的仇报了。
非凡的朋友!——是的,每次吃烤肉,
每次吃鱼时,我都想起你来!
想起你的智慧,想起你的业绩,
想起雄猫都应完全像你那样。
要是卑鄙的罪恶狡猾成功地
毁灭你,高贵的朋友。
那么嗜血成性的尖嘴狗是耻辱的,
谁为你哭泣,谁就为你报仇。
我心中感到如此不舒服,如此悲痛,
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我要感激妩媚的缪斯,
感激幻想勇敢的飞翔。
现在我觉得身体又好些了,
甚至食欲不减,
像穆齐乌斯那样是个饕餮,
心中完全充满了诗歌。
艺术啊,你是来自高级境界的孩子,
你是最深切悲痛的安慰者。
哦!让我以天才的驾轻就熟技艺,
随时创作出诗歌来。
“穆尔,”高贵的妇女们,
心地善良的少年们这样说道,“哦,穆尔,
你那一颗诗人之心,一种亲切的信任,
在我们心中唤醒你那甜美的名字穆尔!”
作诗有着令人太惬意的作用,我不能满足于写作这首诗,而是用同样的驾轻就熟技艺,用同样的运气接连写出许多诗来。我也许会在这里向亲爱的读者朗诵我一些最成功的得心应手之作,要是我不准备把这些名优佳作连同我在空闲时候写就、几乎令我笑破肚皮的许多笑话和即兴诗作一起,在《我在激情中的创作》的标题下发表出来的话。我得说说令我颇感光荣的事,就是即使在我的少年岁月,当高昂的激情尚未完全消退时,我那对应有事务怀有的敏锐理智和良好礼节,就已对每种病态的心醉神迷占据了上风。因此,我也成功地完全压制住了对美丽米娜那种突然心血来潮、一时感情冲动产生的爱情。在冷静思考时,有朝一日我还是必定会觉得这种激情在我的情况中还是有点愚蠢的。但随后我也获悉,米娜尽管表面上看来天真、温顺,其实是个鲁莽、思想固执的东西,她在某些时机引起最谦虚朴素的雄猫少年们的注意。可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马上避免见到米娜,而由于我更加害怕咪斯咪斯提出的要求和她那奇特、怪僻的个性,这样我就母女两个谁都不见,而是孑然一身待在房间里,既不进地下室,也不上阁楼、房顶上去。师傅似乎高兴看到这种情况;要是他坐在写字桌旁研究,他会允许我坐到他背后的靠背椅子上,伸长脖子通过他的胳膊去瞅瞅他正在阅读的图书。这是一些极其精美的图书,我们——我与我的师傅,一起以这种方式仔细研读了,诸如阿佩尔的《De prodigiosis naturae et artis operibus, Talismanes et Amuleta dictis》319、贝克尔的《魔幻世界》320、彼特拉克的《回忆录》,等等。这些作品让我得到了消遣和解闷,给了我的思想以新的鼓舞和动力。321
师傅外出了,太阳显得亲切和蔼,春天的芳香从窗口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我忘记了先前打定的主意,还是漫步攀上了屋顶。可我刚刚到了上面,就已瞅见了穆齐乌斯的遗孀,她从烟囱后面走出来。我害怕得一动不动,就像足下生根似的。当时我就听见她不断地用责备的话语和保证来缠磨我。要是真的相信她这一套,那就错了,大错特错了。年轻的欣茨曼紧跟在她后面走来,用亲昵的名字呼唤漂亮的遗孀,她站立着,用甜言蜜语迎接他,他们俩带着含情脉脉的神情彼此打招呼,接着匆匆地在我身边走过,并没有向我打招呼,或者像平时那样起码理会我。年轻的欣茨曼在我面前确实感到羞愧,因为他的头耷拉到地板并且垂下了眼睛,而举止轻佻、好卖弄风情的遗孀却向我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瞥。
雄猫嘛,就其心理气质而言,还是一个甚至是愚蠢的生物。穆齐乌斯的遗孀另外还有个情侣,这我本来是无法高兴,也必定高兴不起来,可是我禁不住心里生闷气,这正是吃醋的表现。我发誓永远不再到楼顶上去,相信那儿我可能会大难临头。这样我就经常跳到窗台上,沐浴阳光,往下面瞅瞅街景,散散心,进行各种各样深思熟虑的考察,把令人开心的事同有益的事联系起来。
我所考察的一个题目就是:为什么我还从来想不起出于自愿,毫不畏惧地坐到住宅大门前或者再到大街上优哉游哉地散步,就像我看到我种群中许多人所做的那样呢。我设想这样做是极其开心的事,并且相信。如今,由于我已进入成熟岁月并且积累了足够的生活经验,那就根本谈不上早先命运把我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扔进世界里时陷进过的那些危险了。因此,我心安理得地从楼梯上漫步下来,首先坐到门槛上,沐浴在最明媚的阳光中。我做出一种姿势令每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个受过教育、有教养的雄猫,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坐在住宅大门前,感到怡然自得。强烈的阳光使我的皮毛感到暖融融的,非常惬意,这时我用弯曲的爪子轻轻地擦拭嘴和胡子,这时有几个年轻姑娘在我面前经过,她们提着带锁的书包,必定是从学校里出来的,她们见我这样擦拭嘴和胡子不但显示出很大的乐趣,而且还赏给我一块白面包,我按照通常的礼貌表示最由衷的感激后欣然收下来了。
我更多的是玩弄人家送给我的赠品,而不是真的准备去吃它,可就在这个时候,我身边响起一阵强有力的吼叫声突然打断了我的嬉戏,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强壮的老家伙,蓬托的叔叔,鬈毛狗斯卡拉穆茨站在我面前。我原想纵身一跳离开大门,可是斯卡拉穆茨向我吆喝道:“别当个胆小鬼,安安静静地给我坐着;他相信我会吃掉他吗?”
我极其卑躬屈膝地问道,我在哪方面也许可以为斯卡拉穆茨先生尽我的一点儿微薄的力量呢,可,可他粗暴地答道:“无论哪一方面他都不能,根本不可能替我效劳,穆尔先生。这怎么可能呢?可我想要问问他,他是否也许知道我那放荡不羁的侄子,年轻的蓬托藏在哪儿。他确实跟他一起闲逛过,而令我颇为生气的是,你们俩似乎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到底是这样吗?他务必告诉我,他是否知道这个小子在哪儿游荡;我已经多天没有见到也了。”
这个闷闷不乐的老头子那高傲自负、瞧不起人的举止着实令我难堪,我冷冷地保证说,根本谈不上并且也从来谈不上我与年轻的蓬托之间的亲密友谊。尤其是最近一个时期,他完全避开我,不跟我来往,再说我也根本没有拜访过他。
“那好吧,”老头子嘟哝道,“那好吧,这令我高兴,这也表明这个小子有自尊心,并没有马上跟形形色色的歹徒同流合污,胡作非为。”
老头子这番话叫我忍无可忍,我火冒三丈,学生时期的脾气又被激发出来了。我忘却了一切恐惧,对这个可耻的斯卡拉穆茨直言不讳地回敬了一句分量够重的话:“老粗鲁!”同时抬起我那有尖利趾甲的右爪子,确切地说,是朝着鬈毛狗左眼的方向抬起。老家伙连连后退两步,不像先前那样粗鲁地说道:“哎呀,哎呀,穆尔!您别见怪,我可没有恶意,您本来就是一只好雄猫嘛,此刻我要向您提出忠告,您要当心蓬托,这个精明能干的家伙!您大概会相信,他倒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可是举止轻浮!对各种各样放纵的恶作剧、调皮捣蛋的事,都怀有兴趣,生活上不严肃,不懂礼貌!不守规矩!您要当心,我说,因为他很快将引诱您加入您本不适合参加的形形色色的社团,那时您得违背自己的天性,带着难以形容的痛苦,去同他人交往,为此您的个性,您那不说假话、不弄虚作假的道德风尚——这些您刚才已对我证实了——就要败坏了。您瞧,好穆尔,我已说过,您乐意倾听善意的教导,这您作为雄猫是值得珍视的!您瞧!一个少年即使搞出那么多疯狂的、令人不快的,是的,不正经的恶作剧来,可要是有时显示出那种柔弱的,是的,多愁善感的善心(它总是秉性活泼开朗的人特有的),那么用法国的表达方式,那就是说:‘Au fond322他还是个好小子’,这就可以原谅他抵制所有习俗和制度而干出的一切事情了。不过,美好事物之实所在的地基,处于很深的地方,而地基上面堆积了许多放纵生活的垃圾,使得美好事物势必窒息于萌芽状态之中。为了显示真正美好感情,人们时常闲扯那种好心肠,要是他无法辨别戴着耀眼面具的恶魔,那就让他见鬼去吧。哦,雄猫,你相信我这条力图在世界上有所作为的老鬈毛狗的经验吧,你不要为那可诅咒的‘其实他是个好小子’所迷惑。要是您也许见到我那放荡的侄子,那就请您把我跟您说的统统告诉他,愿您跟它的昔日的友情一刀两断,彻底决裂。上帝保佑您!好穆尔,这块面包您大概不吃吧?”
说着,老鬈毛狗斯卡拉穆茨叼走了放在我面前的那块白面包,火速送进嘴里,然后悠然自得地扬长而去,离开时,他垂下脑袋,让长满长毛的耳朵拖着地面,尾巴稍稍摇晃着。
我若有所思地目送老人离去,他的处世之道我完全理解。“他离开了吗,他离开了吗?”我背后有人这样轻声细语地说,我一见到年轻的蓬托,感到非常惊讶。原来他悄悄地躲到门后,久久地等待着老人离开我。蓬托的突然出现令我感到难为情,因为我觉得老叔父的委托——其实现在我就得转达他委托我说的话——似乎还是有点令人焦虑的地方。我想到蓬托曾经对我说过的那番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要是你铤而走险,贸然发表仇视我的敌对思想,那我在力气和动作灵活方面占了你的上风。我只要一个跳跃,我那锋利牙齿使劲地一咬,就会让你马上就地送命。”我发觉沉默更加明智。
我这些内心的忧虑可能使我外在的举止显得冷漠和不自然。蓬托用锐利的目光瞅着我,随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喊道:“好友穆尔!我已觉察到了,我的老叔父跟你讲了我的许多坏话。他说我放荡不羁,沉湎于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和放纵的行径。别那么愚蠢,他讲的一切,哪怕是一个字,都不要相信。首先要这样做!你好好地瞅瞅我,然后告诉我,你对我的外表是怎样看的?”我端详着年轻的蓬托,发觉他从未吃得如此胖乎乎的,如此帅,发觉他从未如此和蔼可亲,穿着如此时髦雅致的衣服,他的整个气质从未如此令人惬意地协调。我把我的看法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他。
“那好吧,”蓬托说,“那好吧,好穆尔,你会相信吗,一条一贯玩世不恭的鬈毛狗,在不良的社交圈子里厮混,沉湎于低级的放荡生活,没有从中发现本该有的乐趣,而纯粹是出于无聊,其实就像许多鬈毛狗的情况那样,你会相信一条如此的鬈毛狗能够有(我)这样的外表吗?你尤其称赞我整个气质的和谐。光这点我就得向你说明,我那闷闷不乐的叔父犯了多大的错误;你是只懂文学的雄猫,你想想那个生活中的智者吧,他这样回答一个就一次放荡行为着重训斥整个发展不和谐的人:‘不道德行为可能有协调吗?’好友穆尔,你不是每时每刻都对我老叔父的非法诽谤感到惊奇吗。脾气恶劣和吝啬,所有的伯父叔父就是这个德行,因此,他把他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在我身上,因为他par honneur323得支付我曾向一个香肠小商贩借的一些小赌债,该商贩容忍在他那儿从事违禁的赌博,时常把塞佛拉香肠324、燕麦或大麦糊和肝(也就是适合做香肠的东西)给赌徒们做预付款。可是随后老头子老是想着我的生活方式恰好不大光彩的某个时期,但是这个时期早已过去,接踵而来的是个懂礼节、守规矩,极为美好的时期了。”
这时路上窜出一条大大咧咧的凶猛的看家犬,瞅着我,仿佛还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人似的,对着我的耳朵喊叫出最粗野、狂妄无礼的话语,然后一口咬住我那伸得长长的尾巴,看样子他讨厌我的尾巴。我正要高高地直起身子来反抗时,蓬托就已朝这个伤风败俗、爱好吵架者猛扑过去,两三回合就把他撞翻在地,弄得他叫苦连天,夹紧尾巴快快跑开,就像一支离弦的箭那样。
蓬托以行动表明,他对我怀有好意,表明他的友谊是有实效的,这令我异常感动。因而我在想,斯卡拉穆茨叔父曾经想要让我对其产生怀疑的那个说法,即“其实他是个好小子”,从更好的意义上说,还是可以用在蓬托身上的,而且,比起某些人来,他有更多理由为他辩解。总之,我觉得老头子确实把情况看得太不妙了,蓬托固然轻浮,但从不可能搞恶劣的恶作剧。我把我所有这些看法统统直言不讳地对我这位朋友说了,同时用最亲切友好的表达方式感谢他承担了保卫我的责任。
蓬托一边像他一贯的做法那样,用狡黠的眼睛环视四周,一边答道:“好穆尔!这个迂腐死板的老头子没有把你搞糊涂,并且你也熟知了我的好心肠,实令我高兴。穆尔,不是吗?我狠狠地教训了这个高傲自负的青年。——他很久都会想起此事。其实,我今天整天都在窥视着他,这个捣蛋鬼昨天偷了我一根香肠,为此得要受到惩罚。这种事我是求之不得的,就是我一方面顺便为你蒙受的灾难,遭到的不公正待遇报了仇和雪了恨,同时我还能以这种方式向你表明我的友谊;正如人们惯用谚语说的那样:我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那好吧,我们再回到我们先前的话题来!好穆尔,你再次仔细地端详我,然后告诉我,你是否觉察到我的外表根本没有变化?”
我仔细地端详我年轻的朋友,哎哟天哪,他戴的那条做工精细的银项链,现在才映入我的眼帘,项链上镂刻上这样的字: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马尔沙尔街46号。
“怎么,”我惊讶地喊道,“怎么,蓬托,你离开了你原来的主人,那位美学教授,去投靠一位男爵吗?”
“其实,”蓬托答道,“并非我要离开教授,而是他踢我,鞭打我,把我撵跑了。”
“你的主人平日尽可能表示出对你的喜爱和仁慈,”我说道,“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
“哎呀,”蓬托答道,“这是个荒谬、令人生气的故事,它只是通过为戏弄人的偶然事件而玩的奇特游戏,才使我交了好运。只是我那愚昧无知的好心肠要对整个事情负责,当然,我那带有一点儿虚荣心的自我吹嘘,也掺杂进我的好心肠中来了。我每时每刻都想要向我的主人显示出友好而周到的举止,向他表现出我的机灵和受到的良好教育。所以我也习惯于把地板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给主人叼来,即便他没有提出要求。那好吧,你也许知道了,洛塔里奥教授有个既非常年轻又非常漂亮的妻子,她极其温柔地爱着他,对此他根本不可以怀疑,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向他保证她的忠诚,并且偏偏当他埋头读书,为授课做准备时给他大量的亲吻和爱抚。她就是家庭本身,因为她从不在十二点钟前离开住宅,因为她十点半就已起床,而且,简直成了她的习惯,即她不拒绝跟女厨师、跟女清洁工商讨家中的事务,哪怕最微小的事务。要是佣工的周薪由于某种预算外的支出缘故而过早地从钱袋中溜走,同时又不要惊动教授先生,那她就利用贷款。贷款利息呢,她用几乎没有穿过的衣服偿还。女仆圈子的人星期日惊讶地看见打扫房间的女工擦拭这样的衣服,也许还有用羽毛点缀的帽子,这些衣物均可用来顶替某些秘密外出办事和其他效劳的工钱。一位可爱的妻子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地方,如此的区区小蠢事(究竟可以称为蠢事吗?)几乎是不可以责怪的:就是她一贯极为热心地追求最时尚的款式,最时髦的和最昂贵的衣物,她都觉得不够时髦,不够昂贵;一件衣服就穿了三次,一顶帽子戴了四次,一条土耳其围巾围了一个月,她就感到厌恶,价值连城的衣帽廉价甩掉。说一位美学教授夫人对美观的外表造型有审美感,那一点儿也不奇怪,而要是这种美感表现在:夫人带着显然美滋滋的神态,让她那闪烁发光的目光落在一位美丽少年身上,并且有时对他还有点儿紧追不放的意思,那么她的丈夫只会感到非常高兴。有时候我察觉到教授这个或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年轻学生没有走进大学教室之门,而是轻轻地推开进入教授夫人房间之门,同样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去。我几乎得要相信,这种弄错,这种入错门的事,绝非无意或者起码没有人后悔,因为每个走进去的男青年都没有赶快改正自己的错误,而是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出来,确切地说,怀着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目光出来,仿佛他觉得访问教授夫人与听教授的一堂美学课同样都是开心和有益的。对漂亮的莱蒂蒂娅(教授的夫人是这样叫的)我没有太多的考虑。她不喜欢我待在她的房间里,这不无道理,因为即便是最有教养的鬈毛狗当然也不该到这样的地方去:这里它每走一步都要冒撕破衣服的罗纱花边、弄脏到处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的危险。可是教授夫人的恶毒守护神却愿意我钻进她的内室里。”
有一天,教授先生午饭时喝酒过多,多于恰到好处,因而陷入一种亢奋状态。回到家后,他违背平日的习惯,径直走进他夫人的小房间,我蹑手蹑脚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特殊的乐趣驱使我这样做)跟着从门口溜进去。教授夫人穿着便服,其色彩之白可与刚下的皑皑白雪媲美。她的整个穿着既表明某种认真细致,也表明梳妆打扮上的高超技巧,这种技巧藏在简朴背后,就像一个隐藏着的敌人获胜更加肯定无疑那样。事实上,教授夫人,人见人爱,极为讨人喜欢,喝得半醉的教授比平日更强烈感受到这点,他坠入爱河,欣喜若狂,用最亲热甜蜜的名字称呼妩媚可爱的夫人,给她许多最温柔多情的爱抚和亲吻。期间根本察觉不到她有某种心不在焉,心神不定,某种惶恐不安的不快情况,这从教授夫人整个气质中都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了。对激情满怀的美学家那种不断增强的柔情蜜意,我感到不悦和反感。我按照我消磨时光的老方式,在地板上找来找去。教授在极度兴奋、心醉神迷中大声呼喊道:‘极其美丽、令人肃然起敬、叫人惊叹不已的妻子,让我们……’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用后腿蹦蹦跳跳地朝他跳去,每次都像这一回行动那样,即稍稍摇晃着我的短尾巴,以优雅的动作给他叼去我在教授夫人沙发下面发现的精美橙色男手套。教授凝视着手套,就像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似的,喊叫道:‘这是什么?谁的手套?手套是怎样进到这房间里来的?’说着他从我嘴里接过手套,看看它,把它举到鼻子旁,接着又喊叫道:‘这只手套从何而来的?莱蒂蒂娅,你告诉我,谁到你处来过?’‘你怎么啦,’娇媚、忠诚的莱蒂蒂娅带着没有把握的尴尬腔调(她力图把这种腔调克制住,结果徒劳),‘你怎么这样奇怪啦,亲爱的洛塔尔325,这只手套会是谁的呢?少校夫人来过这里,告辞时未能找到手套,她以为丢失在楼梯上呢。’‘这个身材矮小、柔弱的女人,她的整只手都可以伸进手套中的拇指里!真他妈见鬼,哪个爱打扮的小子来过这里?——因为这个可诅咒的东西闻起来有香皂气味!不幸的女人啊,谁来过这里,多么可怕的罪恶,欺骗在这里破坏了我的宁静,破坏了我的幸福?你这个卑鄙可耻、腐化堕落的女人!’
“听了丈夫的指责,教授夫人正要晕倒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女清洁工走了进来,而我呢,为摆脱这场由我挑起的夫妻间不愉快吵架,幸灾乐祸地快快逃出去。”
“第二天,教授默默无言,沉浸于沉思默想之中:唯独一个想法,他似乎在琢磨着,在冥思苦想着。那当然就是他啰!这是从他那默不作声的嘴唇中有时不由自主地滑出来的话语。傍晚时分,他拿起帽子和手杖,我高兴地又跳又吠;他久久地瞅着我,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他带着深深忧伤的声调说道:‘我的好蓬托!忠诚老实、善解人意的朋友!’接着,他快步走到大门前,我紧跟在他后面,下定决心,借助我掌握的一切技能,去使这个可怜巴巴的男人开心。大门近旁,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遇见我们,他是我们城市里身材最苗条的先生之一,是一位漂亮的英国人。男爵一见到教授,就快步向他靠近,先是询问教授,继而却又询问教授太太的健康状况。教授在思想困惑中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事实上,天气非常炎热!’男爵说道,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绸布,却同样迅猛地甩出了一只手套,我按习惯把它给我的主人叼去。教授迅速从我的嘴里把手套夺过去,喊叫道:‘男爵先生,这是您的手套吗?’‘当然啰,’后者答道,为教授的情绪激动感到惊讶,‘当然啰,我相信我在掏绸布的一瞬间把它从外套口袋里甩出来了,殷勤的鬈毛狗把它捡了起来。’‘这样说来,’教授一边把我从教授夫人房间沙发底下找出来的那只手套递给他,一边用尖刻的口吻说道,‘这么说来,我很高兴能把这只手套的双胞胎手套呈献给您,它是您昨天丢失了的。’”
“没有等待这个显然面有愧色的男爵的回答,教授就愤怒地从那儿跑开了。”
“我避免尾随着教授走进他可爱夫人的房间,因为我预料到风雨欲来,很快就可以听见这场家庭风暴一直怒吼到走廊外面。我躲到走廊上一个角落里窃听,发现教授怒不可遏,气得满脸通红,把打扫房间的女仆先是赶出房间,继而,当她仍要说些不知深浅的话时,把她扫地出门。到了深夜,教授在他的房间里感到精疲力竭。我通过低声哀鸣,让他知道我内心对他怏怏不乐的倒霉事儿的同情。这时他搂抱着我,把我紧抱在他的怀里。仿佛我是他最要好的知心朋友。‘善良、老实的蓬托,’他带着十分令人怜悯的腔调这样说道,‘忠诚的朋友,你,唯独你把我从一场迷人的梦幻中唤醒,它不让我认识到我的耻辱,你使我挣脱了一个狡猾女人给我戴上的枷锁,从而我又能成为一个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人了!蓬托,我该怎样感谢你呢!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我愿意像对我最要好、最忠诚的朋友那样保护你,照料你,要是我想到难受的倒霉事绝望了,唯独你将会安慰我。’”
“一位思想高尚、知恩图报的人这番感人肺腑的表示,被厨娘打断了,她脸色苍白、惊惶失措地冲进来,向教授捎来可怕的消息,说教授夫人病卧床上,出现痉挛,极为可怕,快要不行了。教授飞快地跑下去。”
“有许多天,我几乎见不到教授的身影。我的膳食,平日都是教授本人亲切地关照的,现在转交厨娘负责。可她是个闷闷不乐、没有教养的人,不情愿给我平日那样的美味佳肴,而只给我极为粗劣、几乎没法食用的便餐。有时候,她把我完全忘了,这样我不得不依靠友好的熟人维持生活,甚至外出掠夺,以便塞饱肚子。”
“一天,我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耳朵在住宅里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教授终于对我予以重视。‘蓬托,’他微笑着喊道,他的面容总的说来宛如明媚的阳光,‘蓬托,我诚实的老犬,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我可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甚至以为,人们完全违背我的意愿,冷落了你,没有细心地给你喂食,是不是?那好吧,过来,今天你又该从我这里得到菜肴了。’”
“我尾随着心地善良的主人走进餐室。教授夫人,宛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正如她的丈夫满面红光那样,迎着他走来。两人彼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多情,她称他‘英国佬’而他却叫她‘我的小耗子’,他们俩像一对斑鸠那样亲热、拥抱和接吻。见到此情此景,实令人十分高兴。妩媚的教授夫人甚至对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友好。好穆尔,你能够设想到的,在我向主人献我那天生的殷勤时,我懂得让我的举止彬彬有礼,动作优雅美观。可谁能料到我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呢!要是详详细细地向你讲述我的敌人为毁灭我起见,而对我搞的所有这些阴险奸诈的恶作剧,那我会感到很伤心难受的,更有甚者,这样做会使你感到困倦。因此,我愿意局限于只提及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将会让你对我的不幸的处境有个真实的印象。我的主人在餐室进餐时,惯于把给我的一份汤、蔬菜和肉送到火炉旁的一个角落里。我在吃东西时,非常规矩,吃得干干净净,因此在铺了木板的地板上,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油垢都看不到。所以,这样的事令我惊惶失措:一天中午,给我盛饭菜的钵,在我几乎还没有靠近它时,就已经破碎了,漂亮的地板上流满了含油脂的汤。教授怒冲冲地斥责我;教授夫人尽管试图为我辩解,可在她苍白的脸上还是可以看到面带怒色。她说,那个难看的污点即使无法除掉,那也可以把该地方刨去或者铺垫上一块新的木板。对如此的修补,教授深恶痛绝,他仿佛已听见青年木匠在刨板,在锤击,因此,正是教授夫人那些热情友好的辩解词,现在才使他真正感受到我的所谓笨拙,因而除给我那些严词斥责外,还给我带来了几记狠狠的耳光。我惊愕地站在那儿,意识到自己的无辜,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想什么,该说什么。这类事情发生过两三回后,我才发觉这里有鬼,有奸诈!有人给我递过去似破非破的钵,只要轻轻一碰势必就破碎了。我不可以再待在房间里了,我在房间外面得到厨娘发给我的饭食,但少得可怜,因此,为难受的饥饿所驱使,我就得设法去抢一些面包、一些骨头吃。此外,我每次行动时都造成很大的噪音,因此只要可能谈到满足最迫切的生理需要时,我就得让人家谴责我自私自利的盗窃行为。还有令人更生气的事呢——厨娘大吵大嚷地抱怨说,她的一条很好的羊腿从厨房里不翼而飞了,肯定是被我偷走了。”
这件事作为一桩重要的家庭事务摆到了教授面前,教授认为,他平日从未察觉我有盗窃的癖好,而且我的盗窃技能也完全没有训练出来。说我吞吃了整条羊腿而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也是不可设想的。于是人们到处搜寻,竟然在我的窝里找到了羊腿的剩余部分!穆尔!你瞧,我用爪子按在胸口上向你发誓,我完完全全是清白无辜的,我没有偷窃烤羊腿的念头。我信誓旦旦,自称无辜,可这有什么用呢,因为证据对我不利!教授同我一起游玩后看到他的好意被误解时,就越加气愤了。我遭到一顿狠狠的毒打。如果说教授随后仍让我感到他对我怀有厌恶,那么教授夫人对我则更加友好,她抚摸我的背,甚至有时还给我一点美味的小吃,这样的事以往从来没有过。可我哪能料到所有这一切,只不过假仁假义的骗人勾当,然而这很快就水落石出了。餐室的门敞开着,我饥肠辘辘、垂涎三尺地往里瞧,痛苦地想昔日的美好时光,那时,当烤肉的香气飘散来时,我乞求地瞅着教授,并且,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用鼻子稍微嗅一嗅,可我并没有枉费心机,白费力气!而现在呢,就在我往里瞧时,教授夫人喊道:‘蓬托,蓬托!’说着麻利地把夹在她那娇嫩的大拇指和俊美的食指间的一块美味烤肉给我递过来。有这样的可能,就是我由于食欲激发而激情满怀时突然咬得稍稍有点过猛,可我并没有咬着她那百合花般雪白的手,好穆尔,这你可以相信我。然而,教授夫人却大声叫喊起来:‘你这条恶犬!’说着就像失去知觉似的倒在沙发椅上,可是令我惊慌失措的是:大拇指确实流出了几滴血。教授顿时怒涛万丈,殴打我,用脚踢我,非常残酷无情地虐待我,要不是我飞快地从住房里逃脱出来,那么,我的好雄猫,我就不可能跟你在一起,在可爱明媚的阳光下,坐在这儿的门前了。我看清了,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教授夫人暗中策划的阴谋诡计,由于男爵那只手套的缘故,她策划阴谋对付我纯粹是出于复仇欲望。我决定改换门庭,马上寻找新的主子。此外,这种事情,由于大自然赋予我美好的天赋,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不过饥饿和忧伤使我虚弱不堪,我事实上不得不担心,我这样子难看,会到处碰壁。我为辘辘饥肠所折磨,伤心地悄悄来到大门前。我看见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先生,他朝我走来,我不知道怎么想到表示愿意为他效劳的。也许是我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那就是我以这种方式获得向这个忘恩负义教授报复的机会,后来这事实际上也实现了。我蹦蹦跳跳地靠近男爵,等候着他,而当他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神情瞅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尾随着他进入他的住宅。‘您瞧,’他这样对一个年轻人说,他称其为他的侍从,尽管他以往没有过别的仆人,‘您瞧,弗里德里希,是怎样的一条鬈毛狗来到我这里了。只是希望它漂亮些!’而弗里德里希却夸我的面目表情以及苗条的身材;并且认为,我必定对我原来的主人有不好的看法,大概因此而离开了他。他还补充说,自愿到来的鬈毛狗,通常都是忠实正派老实的动物,因此,男爵不得不把我留下来。尽管我由于弗里德里希事前的关照得到了一个十分可靠可信的声誉,可男爵似乎对我并不怎么看重,只是万不得已时才容忍我陪伴他散步。据说情况会改变。我们是在一次散步时遇见教授夫人的。好穆尔,要是我保证说,虽然这个女人给我带来很多伤害,我在再见到她时却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我这样说,那你就看出了一条老实鬈毛狗那和气的脾气(是的,我愿意这样说)了。我在她面前手舞足蹈,欢快地吠叫,尽一切可能让她看出我的高兴来。‘瞧你,蓬托!’她喊叫道,同时抚摸我,意味深长地望着在那儿站着的封·维普男爵。我跳回到我的主人那儿,他亲热地抚摩我。他似乎忽然产生特殊的念头;他接连多次喃喃自语:‘蓬托!蓬托,要是这事可能,该多好啊!’
“我们来到附近的一个娱乐场所;教授夫人与她的陪伴者坐了下来,然而那个可爱的心地善良的教授没有在场。维普男爵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坐下,这样他不太被其他人注意到,就能持续不断地看到教授夫人了。我置身于我的主人面前,瞅着他,同时轻轻摇晃尾巴,仿佛我在恭候着他的指令似的。‘蓬托,’他重复说道,‘蓬托,这事应该是可能的!现在,’沉默片刻后他又补充说,‘现在,问题是要看尝试了!’说着他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小纸条,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把字条卷好,插进我的项圈里,指着教授夫人轻声地说道:‘蓬托——前进!’我要不是一条比我实际上还要聪明、在世界上学得更乖的鬈毛狗,那是无法马上猜出主人的用意的。所以我立即来到教授夫人坐着的桌子旁,装作对桌子上的精美糕点颇感兴趣似的。教授夫人很友好,她一只手递给我糕点,另一只手轻轻地搔我的项脖。我感觉到她把纸条抽出来了。很快她就离开她的陪伴者,走进一条支路上去。我尾随着她,我看见她关切地阅读男爵在纸条上写的字,还看见她从她的针织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同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又把纸条卷起来。‘蓬托,’她一边说,一边用狡猾的目光打量着我,‘蓬托,你要是及时地把纸条叼到,那你就是一条很聪明、很明智的鬈毛狗了!’说着她把小纸条插进我的项圈,于是我飞快地跳回到我的主人那儿去。他马上猜测到,我把回话捎来了,因为他快快地把纸条从项圈里抽出来。教授夫人的话必定是令人非常欣慰和开心的,因为男爵完全由于高兴而目光炯炯,并且欣喜若狂地呼叫起来:‘蓬托呀,蓬托呀,你是一条顶呱呱的鬈毛狗,我的吉星把你引到我这里来了。’好穆尔,你能想象得到,我是多么的高兴呀,因为我看出来了,在经过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后,我势必蒙受主人的厚爱。”
“我在这种高兴中几乎是主动地表演一切凡是可能的技艺。我像普通的狗那样说话,死去又复活,拒绝吃犹太人的面包326,却很想吃基督徒的面包等等。‘一条非常容易训练的狗!’一位坐在教授夫人旁边的老妇朝我们这样呼喊过来。‘非常容易训练!’男爵答道。‘非常容易训练!’教授夫人的声音像回声似的持续回响。好穆尔,我想要简短地告诉你,我以已提及的方式持续不断地关照他们俩的信件往来,而且现在依然关照着,而要是教授恰好出门在外,我有时候甚至带着书信走进他家去呢。当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有时候在黄昏时分悄悄地来到娇媚的莱蒂蒂娅那里时,那我就守候在住宅大门前,而要是教授先生远远地就让我看见了,那我就狂吠起来,使得我的主人如我一样察觉到情敌已靠近,从而向对方退避三舍。”
我觉得,我似乎无法赞同蓬托的举止,我想到已作古的穆齐乌斯和想到我自己对任何一个项圈的深恶痛绝,而光就是这点就已使我明白,一颗老实的,正如一只正派雄猫所怀有的心灵,定会拒绝诱人通奸这类拉皮条的勾当。所有这些情况,我都毫无保留地对年轻的蓬托说了。它当面嘲笑我,说猫之道德是否那么非常严厉,我本人是否有时也有越轨行为,意思是说,是否也干过这些狭隘的道德的观念无法容忍的勾当。我想米娜,也就默不作声了。
“首先,”蓬托继续说下去,“首先,我的好穆尔,这乃是经验之谈。就是无论谁都无法逃脱他自己的命运,他愿意干什么,随他的便;有关这个话题的其他事情,你作为一只受过教育的雄猫,可以在一部很有教益、风格显著的书里查阅,书名为:《宿命论者雅克》327。美学教授洛塔里奥先生戴上那枚大勋章,那是天意;许许多多男子带着发号施令者的威严和最美好的礼俗也佩戴上了它,却不知道怎样戴上的。除此之外,这位教授通过他在引人注目的手套故事中的举止这样的方式,表明他忠于他那极其重要、由其天性养成的使命。穆尔,手套故事,闻名遐迩,你写写这个故事吧。即使没有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没有蓬托,洛塔里奥先生也能完成他的使命。可是除了让我偏偏投入他的情敌之怀抱外,洛塔里奥先生到底为我做过什么更好的贡献?后来,男爵确实也找到其他的方式向教授夫人做暗示,传达情意,这同样伤害了教授,虽然他没有带给我好处,这种好处我现在真的从男爵与娇媚的莱蒂蒂娅的美好关系中感受到了。我们鬈毛狗并非如此严厉的道德说教者,以致自我残害,自作自受,拒绝生活中原本已够短缺的配给食品。”
我质问年轻的蓬托,它为阿尔齐比亚维斯·封·维普男爵效劳得到的好处,到底事实上是否那么大和重要,以致可以抵偿那与奴役相联系的难受和心情沉重。我明白无误地让它知道,恰恰这种奴役,对一只其脑子里的自由根深蒂固的雄猫来说,总是令人讨厌的。
“你说话,”蓬托自豪地微笑着答道,“你说话就如你所理解的那样,或者毋宁说,就像你对高级生活情况完全没有经验、完全无知让你觉得的那样。你不知道,当一位像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这样彬彬有礼、有教养的男子的宠物,意味着什么吗。哦,我的热爱自由的猫,我也许不该首先告诉你,自从我行事明智和殷勤周到以来,我就成了主人最主要的宠物了。简短地叙述一下我的生活方式,就可以非常鲜明地让你感受到我现在处境的惬意和舒服了。早上,我们(也就是我和我的主人)起床不太早,也不太晚;这就是说,在敲响十一点钟的时候。这里,我得补充说明一下:我那宽大、柔软的窝在距男爵床不远的地方搭起来了;我们俩发出非常和谐的鼾声,以便突然醒来时知道,谁打鼾了。男爵拉铃,男仆立刻出现,给男爵送来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牛奶,给我送来满满一瓦钵最甜美的带奶油的咖啡,我带着同样的食欲像男爵那样一饮而尽。早餐后我们一起玩了半个小时,这样的肢体活动不仅对我们的健康有利,而且也使我们感到很开心,精神愉悦。要是天气晴朗,男爵惯于向窗外探头张望,用望远镜打量路人。要是路人恰好不多,那么仍有其他娱乐活动可以干,男爵连续干一个小时也不知疲倦。男爵的窗子下面铺着一块石头,石头由于微红色而显得与众不同,但石头中央有个裂开的小小窟窿。我们来打赌,要看能否熟练地把口水不偏不倚往下吐进这个孔洞里。久经练习后,第三回打赌时他就能得心应手,把口水准确吐进小洞里,而且某些打赌,他赢了。这种娱乐活动结束后,就到了梳妆打扮的重要时刻。没有侍从帮助,男爵独自一人熟练地梳理卷曲的头发,尤其是为围巾打艺术结。由于这两件事持续时间长了一点,于是男爵的侍从弗里德里希就利用这个时间为我梳妆打扮。这就是说,他用一块用温水泡软的海绵为我擦洗毛皮,用一把够窄小的梳子,为我仔细梳理理发师在适当部位给我很好地留着的长发,然后给我围上漂亮的银项圈,这条项圈是男爵发现我的美德时马上赏给我的。”
随后的时间花在文学和艺术方面。也就是说,我们去一家饭馆或者咖啡店,品尝牛排或者排骨,饮一杯马德拉葡萄酒328,浏览一下最新的杂志和报纸。随后展开上午的礼节性拜访。我们访问这个那个著名女演员、女歌唱家,是的,甚至还有女舞蹈家,偷偷地告诉她(们)当天的新鲜事儿,而主要是头一天晚上某人首次登台表演的经过。值得注意的是,阿尔齐比亚得斯·封·维普男爵善于非常灵巧地讲述他知道的新鲜事儿,以便让女士们始终保持良好情绪。女对手或者起码女战士329永远也沾不到一点儿受赞扬女演员得到的荣誉,男爵刚刚突然造访了这位因竞争失败坐在小房间里正生闷气的女演员。人们用嘘声反对和嘲笑竞争失败的可怜虫。要是所获得的令人钦佩的赞扬真的无法隐瞒,那么男爵也确实懂得胡扯女士骇人听闻的新闻,这样的新闻人们爱听,不胫而走。对女伯爵A,对男爵公主B,对女公使C,等等高雅、有气派人物的访问,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半钟;现在,男爵就已处理完他本来的事物,这样四点钟时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就餐了。通常,进餐都是进一家饭店。饭后,我们去喝咖啡,也许还打一局台球,要是天气允许,去散一会儿步;我通常是步行,而男爵有时骑马。这样进剧院的时间就快到了,男爵从不会错过去剧院的时间。在剧院里,据说他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因为他不仅要向观众介绍舞台和出场艺术家方方面面的情况,而且也要指出理应受到的表扬和理应遭到的批评,总的来说,他得要使人们的兴趣爱好不要越轨。这样做他感到是一项理所当然的使命。由于人们无理地将我的种群中最优秀的人士拒之剧院大门之外,这样,在演出期间,在我与我亲爱的男爵暂时分离之际,我就得独自取乐。我是怎样独自取乐的,我是如何利用同灵缇330、英国的西班牙犬331和鬈毛狗等高雅人士的重要社会关系的,你以后会了解到的,好穆尔!剧院活动结束后,我们又进一家饭店吃饭,在活泼开朗的社交圈子里,男爵尽情欢乐,完全沉浸于欢乐之中。这就是说,大家又说又笑,嘻嘻哈哈,凭名誉担保,都觉得一切都美妙,可谁都不知道,他自己说什么,笑什么,什么是凭名誉担保被称赞为美妙的东西。可这里是高品位的交谈,是那些像我的主人那样承认高雅学说人士的整个社会生活。男爵有时候深夜乘车去参加这个那个晚会,听说晚会太好了。对此我一无所知,因为男爵从来就不带我去,他这样做也许有充足的理由。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男爵旁边软绵绵的窝里睡得非常舒适。我的好猫,现在你老实说说,根据我在这里详细地描述的生活方式,我那个怏怏不乐的老叔父能够谴责我生活作风粗野、放荡不羁吗?我已向你承认过了,的确,前些时候有正当理由对我进行种种的责备。我在不良的社交圈里生活放荡,格外感兴趣的是:尖脑袋四处钻,尤其是擅自闯进婚礼盛宴里,搞些无益的引起轰动的事。我所干的种种事情,并非纯粹出于对粗野的闹着玩的斗殴欲望,而是完全由于缺乏高级的文化,在教授家的情况下,我无法得到这样的文化。今非昔比,现在一切情况都变了。不过!你瞧见谁啦?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在那儿走着!他在寻找我——他正在吹口哨!Au revoir332,亲爱的朋友!
蓬托闪电般快地迎着他的主人跑去。男爵的外表,完全符合我根据蓬托关于他所说的话而得出的印象。他个子很高大,不仅长得苗条,而且骨瘦如柴。他的衣着、姿势、步态、表情,凡此种种都可以算作是最新时尚的典型,这种达到了奇异地步的时尚,赋予他的整个气质一点稀奇古怪、荒诞离奇的特色。他手持一条又细又薄、配有一根铁拐棍的藤鞭,他多次让蓬托跳过这条藤鞭。我虽然觉得这样做实为侮辱性的,不过我也得承认,蓬托现在把跳跃动作的优雅、潇洒与极为熟练的技能和力气结合在一起了,我还从未看见过他的动作那么优雅和潇洒。况且,男爵现在挺胸收腹,又迈开双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而蓬托以优雅的快步,时而走在前面,时而跳到主人旁边,向过往的同伴们匆匆打过招呼,有时带有自豪的神色,这里表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这我不清楚,却给我留下印象。我猜想,我的朋友蓬托说的高级文化是什么意思,我设法搞清这个问题。可是这事很困难,或者毋宁说,我的努力完全白费了。
后来我看出来了,所有的问题,所有在思想中形成的理论,都因为某些事情而失败了。只有通过有成效的实践才能获得;他们俩,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和鬈毛狗蓬托,在上流社会里获得的高级文化,都属于这“某些事情”之列。
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从我旁边过去时用长柄眼镜非常敏锐地打量我。我觉得,仿佛我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好奇心和愤怒。也许他察觉到蓬托与我的谈话,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感到有点害怕,便匆忙跑到楼上去了。
为了履行一个精明能干自传作者的所有义务,我应该再次描写我的精神状态,除了借助一些高雅诗行外,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把我的精神状态表达出来,这些诗行,一个时期以来,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写作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一挥而就。我想要……
[废书页]“我因为搞这种简单又蹩脚的玩意儿而浪费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老傻瓜,而现在你却哀叹,抱怨你曾经狂妄地对抗过的命运!你对其嗤之以鼻的高雅人士、整个世界,与你有何相干,你认为他们愚蠢吗,其实你自己才最愚昧无知!你得继续从事手艺,制作管风琴,而不要当魔法师和算命先生啦。倘若他们没有把我的老婆悄悄劫走,她就会在我的身边,我会作为一个精明能干的工人坐在手工作坊里,精力充沛的伙计们会在我四周敲击和锤打,我们制造出的作品,人们听得见,看得着,周围没有我们这样的人。希阿拉啊,也许活泼的小男孩搂着我的脖子,也许我在膝盖上摇晃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儿呢。真他妈的见鬼,是什么东西不让我立刻离开这儿,到天涯海角去寻找我那已失散的老婆!”亚伯拉罕师傅这样自言自语地说,说着把一个小型的已着手制作的自动装置以及所有手艺工具统统扔到桌子下面,跳了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现在,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希阿拉,这种思念在他的内心中引起深切的痛苦和忧伤。如同当时与希阿拉一起开始他的高级生活那样,现在那种倔强的在共同生活中产生的不满情绪也离他而去了,那种情绪当时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手艺不屑一顾,而胆敢去练习真正的艺术。他打开泽韦里诺的书,久久地凝视着书中娇媚的希阿拉。像一个失去对外界事物的感觉,只凭内在思想行事的夜游症患者那样,亚伯拉罕师傅随后走到一个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的箱子那儿去,打开它,把书籍和杂物清理出来,取出玻璃球和用来做有隐身少女参与的神秘实验的整个装置,把球系在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细丝线上,房内的一切布置都要根据一个隐蔽的神谕所宣示的需要。待一切都布置妥当后,他才从梦幻般的昏迷状态中醒来,为自己所干的事感到非常惊讶。“唉,”他大声地哀叹道,其时他疲惫不堪,悲观失望地倒在靠背椅子上,“唉,希阿拉,可怜的、已失散的希阿拉,我将永远再也听不到你那甜美的深深地埋藏在心坎里的声音了。地球上再没有安慰,除了坟墓外再没有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玻璃球来回摆动,可以听见优美动听的声音,仿佛微风轻轻掠过竖琴的琴弦。但是那声音很快就变成了言语:
生活还在继续,
安慰和希望并未消失,
最善良意识能做到什么,
庄严誓言约束住它吗?
师傅,鼓起勇气!——你会健壮起来,
你仰望宽容大度的女子,
她治愈最严重的创伤
深重的痛苦会带给你赢利。
“哦,你大慈大悲的苍天啊,”老人嘴唇颤抖着,悄声细语地说道,“那就是她本人,她从高高的天空上朝下跟我说话;她不再在活人中间漫游!”此刻可以再次听到那优美悦耳的声音,不过说出的话,声音更低,更远:
令人大惊失色的死亡不会侵袭
心中怀着情爱的人;
绚丽的晚霞会抚平
早上哀伤者的心。
解除你一切苦难的钟声,
很快就要敲响:
凡是永恒力量命令的,
你都要敢于完成。
那逐渐增强,随后又渐渐减弱的优美悦耳声音,催生了睡意,睡眠把老人裹进了自己的卵翼之下。但是在黑暗中,昔日幸福的梦幻宛如一颗光芒四射、冉冉升起的美丽星星。希阿拉又偎依在师傅的怀里,两人又年轻又幸福,没有任何妖魔鬼怪能够使他们的爱情天堂变得黯淡无光。
编者得提请亲爱的读者注意:这里雄猫又撕掉了几张废书页,因此在这篇漏洞百出的故事里又增添了一个漏洞。但按照书的页码,只不过缺少了八栏,这些栏似乎没有包含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因为从总体上看,上下文相当连贯。接下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是不可以期待的。总的来说,王公是一切特殊偶发事件的坚决反对者,尤其是需要他本人对事情做深入调查的时候。因此,像他在危急情况下惯常做的那样,他抽两份烟丝,带着尽人皆知、令人十分震惊的腓特烈(大帝)目光,凝视着王室猎手,说道:“莱布雷希特,我以为,我们是梦游症患者,见到了鬼,引起了完全不必要的骚乱吧?”
“王爷殿下,要是我所讲的一切不完全真实,那您就把我像一个下流的恶棍那样逐出家门。我鲁莽地和坦率地重复说一遍:鲁帕特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怎么,”王公怒不可遏地叫喊起来,“怎么,我忠诚的老看门人鲁帕特,已为王室效力五十年,从未让一把门锁锈坏过,或者说,开门关门从未有过过错,他竟会是个无赖?莱布雷希特啊,你鬼迷心窍,神经错乱吧!真他妈的见鬼——”
像往常那样,王公突然发觉自己谩骂违背王室礼俗时,他的话顿住了。王室猎手利用这一瞬赶快插话:“王爷殿下同样容易激动,谩骂如此难听,可我对这样的事情还是无法沉默,我说的无非是纯粹的事实。”“谁容易激动啦,”王公从容不迫地说,“谁谩骂啦?蠢驴谩骂!我希望你简短地把整个事情重复说一遍,以便我能够在一次我所有的参事、顾问都出席的机密会议上作有关的报告,从而展开深入的讨论,决定今后采取的措施。要是鲁帕特确实是个无赖,那么,下一步如何办的问题将会解决的。”
“如上所述,”王室猎手开口说话,“我昨天手持火把为尤莉娅小姐照路时,那个在这里早已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站住,’我心里想要说,‘您会把魔鬼逮住的。’将友好的小姐送到上面去后,我将火把熄灭,然后躲到黑暗的地方。过了一会儿,那个人从矮树丛中走出来,轻轻地敲住宅的门。我小心翼翼地悄悄走过来。这时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小女子走出来,陌生人同这个女子一起溜进屋里。原来那个女子是南妮,王爷殿下,您肯定认识她,她是女参事夫人漂亮的南妮吧?”
“Coquin333,”王公喊道,“跟业绩辉煌、名声显赫的要人交谈,不要说漂亮的南妮,不过你还是说下去吧,mon fils334。”“好的,”王室猎手继续说道,“好的,这个漂亮的南妮,我根本不相信她有如此愚蠢的交往。我心想,这无非是一种幼稚的私通行为。可我根本不理解,这事背后还会有别的名堂。我待在屋里。过了好一会儿,女参事夫人回来,她刚一进屋,上面一扇窗就打开了,那个陌生人敏捷地从窗口跳出去,敏捷得令人难以置信,恰好跳进美丽的丁香和紫罗兰花丛中,这些花用栅栏围住,由友好的尤莉娅小姐亲自细心地看管。园丁叫苦不迭,他手持花盆碎片站在外边,想要进屋去向王爷殿下本人告状。可我没有让他进去,因为这个无耻之徒大清早就喝得酩酊大醉。”“莱布雷希特,”王公打断王室猎手的话,“莱布雷希特,这种事仿佛是某个场景的模仿,因为同样的情况就已在莫扎特先生的歌剧《费加罗婚礼》里335出现,我在布拉格观看过这出歌剧。猎手,你要说实话!”莱布雷希特继续说道:“我敢发誓,没有半句假话。那个小子摔倒在地,我准备去抓他,可是这小子闪电般快地爬起来,赶忙跑掉了——跑到哪里?王宫殿下,您以为他跑到哪里?”“我什么都不考虑。”王公郑重地答道,“你别拿要求思索的讨厌问题来刁难我,折磨我,猎手!你要耐心地讲,直到把所发生的事讲完,那时我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
“那个小子,”猎手继续说下去,“径直朝那个无人居住的园中屋子奔去。是的,是无人居住的!他一敲屋子的门,里面就亮起来了,从里面出来的人,除了无懈可击、老实巴交的鲁帕特先生外,别无他人,陌生人尾随着他进屋,屋门随即锁上。您瞧,王爷殿下,鲁帕特同陌生的危险人物交往,这些人心怀叵测,偷偷摸摸地干坏事。谁知道,这一切的目的何在,这种事确实是可能的,就是连我的王公殿下本人在这儿安静太平的锡哈茨宫廷里也受到不良之徒的威胁。”
由于伊雷诺伊斯王公以为自己是个极为了不起的王侯将相,因而难免有时候梦见各种各样的宫廷阴谋诡计和邪恶的跟踪。所以,猎手刚才的话使他心情沉重,他沉思了片刻。随后他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猎手,你说得对。关于那个在这儿蹑手蹑脚走来走去的陌生人的事,关于园中屋子里夜间让人看见灯光的事,看来事情比刚才说的更令人忧虑。我的生命掌握在上帝手里!不过我周围有忠诚的仆人,要是他们中某个为我献出了生命,那么我毫无疑问会给予他的家庭丰厚的馈赠!好莱布雷希特,请你把我的意思告诉我手下的人马!你知道,一颗王侯的心是无所畏惧的,不害怕任何死亡的威胁,可是王侯对他的人民负有义务,为了他的人民,他得保养好自己,尤其是在王储尚未成年的时候。所以,在园中屋子内的阴谋没有被粉碎之前,我不愿意离开宫殿。林务员应该与林区的猎手们和其余所有的林区职工一起过来,所有我的人马都应该武装起来。要马上把园中屋子包围起来,把宫殿的大门锁好。好莱布雷希特,此事你来关照一下。我自己佩上我的长猎刀,你为我的双筒猎枪装上弹药,别忘先上好保险,免得出现危险。要是园中屋子的房间被攻克,迫使阴谋策划者们投降,就要把消息告诉我,以便我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把俘虏们带到御座前面之前,要仔细搜查他们,以便没有人在绝望中……然而,你干吗站着,干吗瞅着我,干吗微笑,这是什么意思,莱布雷希特?”
“哎呀,”王室猎手带着狡黠的神情答道,“哎呀,王爷殿下,我只是认为,命令林务员带领他的人马到来,根本没有必要。”
“为什么没有必要呢,”王公怒冲冲地质问道,“为什么没有必要呢?我甚至以为,你胆敢反驳我,是不是?危险每分每秒都在增强!真他妈的——莱布雷希特,赶快上马——林务员——他的人马——子弹上膛——他们应该立刻入伍。”
“可是,”王室猎手说道,“他们已经在那里了,王爷殿下!”
“怎么——什么!”王公叫喊道,此刻他惊讶得嘴也合拢不上了。
“天蒙蒙亮时,”猎手继续说道,“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了,其时我在外面林务员处。林中屋子早已被包围起来,围得水泄不通,就连一只猫都出不去,更不用说一个人了。”
“你是,”王公动情地说,“你是个优秀的猎手,莱布雷希特,是王室的一名忠诚的仆人。倘若你把我从危险中救出来,那你可能得到一枚勋章呢,我让人设计和铸造,是金的还是银的勋章,那要看攻克园中屋子时我们幸存人员的多寡。”
“要是您允许,”猎人说道,“那我们就马上行动。这就是说,我们首先撞开园中屋子的门,把在屋子里居住的流氓抓起来,这样一切就过去了。是的,是的,我想要逮住的是那个可恶的,经常从我身边溜掉的逃窜嫌疑犯,是那个可诅咒的作为不速之客住在园中屋子里的家伙,是那个打扰了尤莉娅小姐的恶棍!”
“是怎样的一个恶棍,”女参事本聪一边步入房间,一边探问道,“打扰了尤莉娅?好莱布雷希特,您在谈论什么事?”王公威严地和意味深长地迎着本聪走去,就像某个碰到重大、非同小可事物的人,正力图使出全部精神力量去承受它那样。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多情地握着它,接着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本聪,即使在最偏僻的隐居处所的深处,危险还是尾随着王室的首脑。尽管他极为宽容、和善、心地善良,可这些都无法保护他免遭恶魔的侵害,恶魔在叛逆的附庸心中激发嫉妒和权势欲,这就是王公的命运啊!本聪,秘密的背叛已对我扬起它那蛇发美杜莎头颅,您已发现我正处于一发千钧、万分危急的境地!很快我就要大难临头,也许很快我就要把我的生命、我的御座之拯救归功于这位忠诚的朋友!要是出现其他结局,那我就得听天由命了——我知道,本聪,您坚持您反对我的意见,那我就可以像一位德国诗人一出悲剧中的那个国王那样豁达、大度地呼喊:‘什么也没有失去,因为您还是我的!’336好本聪,您亲吻我吧!可爱的马尔琴,我们始终是老朋友!天哪,我在惊恐不安中胡说八道!我亲爱的,您让我们镇静下来吧,要是叛逆者们被逮住了,我将以目光消灭他们。王室猎手,着手攻打园中房子吧。”王室猎手正要火速离开。“站住,”本聪喝令道,“是什么进攻?攻打哪所园中房子?”
王室猎手得遵照王公的命令再次详细准确地报告整个偶发事件的情况。
听到王室猎手的叙述,本聪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奇。猎手报告完后,本聪笑着喊道:“这样说来,这是最滑稽可笑的误会,这种误会是可能发生的。最仁慈的王爷,我请求马上打发林务员与他的人马回家去。根本就谈不上谋反,最仁慈的王爷,您根本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危险!园中房子里那个陌生居住者已经是您的俘虏了。”
“谁,”王公十分惊讶地探问道,“谁,哪个倒霉者未经我的允许住在园中房子里?”
“那是,”本聪对王公低声耳语道,“那是黑克托王子,他躲藏在园中房子里!”
王公吓得连连后退几步,仿佛突然遭到一只看不见的手的一击,随后他喊叫道:“谁?——怎么?Est-il possible?337——本聪,我是在做梦吗?是黑克托王子?”王公的目光落在王室猎手身上,后者呆若木鸡,将手中的帽子捏做一团。“猎手,”王公对他喝令道,“猎手,给我滚下去,林务员,他的人马,他们都要回家去!谁都不要让我瞅见!本聪,”接着他转身对着女参事,“好本聪,莱布雷希特把黑克托王子称作一个小子、一个恶棍,这种事您能够设想吗?倒霉的人啊!不过这种事我们知道就算了,别跟他人说,它是国家机密。您跟我说说,解释一下,王子借口启程离去,却躲藏在这里,仿佛要搞冒险事儿,怎能发生这样的事呢?”
本聪通过王室猎手的观察看到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局面。要是她完全确信,向王公透露了王子在锡哈茨宫廷中的出现,尤其是他对尤莉娅的觊觎,从她这方面来说是不可取的,那么事情毕竟不会停留在每时每刻都对尤莉娅,对整个关系(本聪本人是竭力维持这种关系的)构成威胁这种局面中。现在,由于王室猎手已窃听到王子隐藏的处所,而且后者要冒当众出丑的危险,她就能够、可以出卖他而又不抛弃尤莉娅了。所以,她向王公解释说,大概是同黑德维佳公主的爱情纠葛促使王子以迅速启程离去为借口,与他最忠诚的侍仆一起藏身于情人的近旁吧。这种行为有点浪漫色彩,冒险色彩。不可否认,哪个正在谈情说爱的人不喜欢这样做呢。再说,王子的侍从是她的南妮的情人,南妮向她透露了秘密。
“哈!”王公叫喊起来,“谢天谢地,原来悄悄溜进您家里,随后像宫廷侍从切鲁宾那样经窗口跳到窗下的花盆上的人,是侍从,而不是王子。我产生了各种各样不愉快的念头。一位王子,经窗口跳出去,这成何体统!”
“哎呀,”本聪狡猾地笑着答道,“不过我认识一位王室的人物,当……时候,他并没有拒绝跳窗跑出去。”
“您,”王公打断女参事的话,“您使我激动不安,您使我非常激动不安!我们别谈陈年旧事吧,我们不如考虑一下现在如何对待王子!在当前这种该死的形势下,让一切外交事务,一切国家法规,一切宫廷法规,让这些东西统统见鬼去吧!我该对他置之不理吗?我该认为他的行为是偶然的吗?我该,我该怎么办?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好像是个旋涡。这事归因于王室首脑屈尊迁就奇特的传奇式闹剧!”
本聪事实上不清楚今后如何处理同王子的关系。然而这种尴尬局面也改变了。还在女参事能够回答王公的问题之前,老看门人鲁帕特已走进来,向王公呈上一张折叠起来的小便条,一边诡诈地微笑着保证说,便条来自一位高级人物,他荣幸地在这儿不太远的地方将此人关着保护起来。王公非常仁慈地对老人说:“鲁帕特,这么说你是知道……啰?那好吧,我总是把你看作我的王室的一名忠诚老实的仆人,并且你现在证明你自己仍是这样的人,因为你听从我高贵的乘龙快婿之命令。我会考虑给你酬劳的。”鲁帕特用极为卑躬屈膝的言辞表示感谢,然后走出房间离去。
有人偏偏在搞诈骗勾当时,却被人认为是格外老实和品德格外高尚的人,这种事情生活中屡见不鲜。因此,已很好获悉并确信王子罪恶谋杀勾当的本聪便想到,这个虚伪的老家伙鲁帕特已获悉了邪恶的秘密。
王公打开便条念道:
Che dolce più,che più giocondo stato
Saria, di quel dùn amoroso core?
Che viver più filice e più beato,
Che ritrovarsi in servitù d’Amore?
Se non fosse l’huom sempre stimulato
Da quel sospetto rio, da quel timore,
Da quel martir, da quella frenesia,
Da quella rabbia, detta gelosia.338
在这些诗行里,您可以发现我行动神秘莫测的原因。我相信,我没有被我爱慕的人所爱,她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全部思念和希望,为了她,我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般的炽热激情。我是有福气的!我确信时来运转,我的境况会变好,数小时之前,我已知道自己被人爱上了,因而我从隐藏的处所里走出来。我被告知,爱情和幸福,此乃座右铭。我很快将怀着儿子的崇敬之情欢迎您,我的王公!
黑克托
传记作者这里把故事暂时搁下两秒钟不谈,插进上述意大利诗行的一种尝试译文,这样做也许亲爱的读者不会完全不喜欢吧。这些诗句的意思大致如下:
当心中燃起炽热的爱情火焰,
还有比这更甜美、更令人陶醉的事吗?
戴着万能上帝镣铐的人,
能使他无比幸福和快乐吗?
恶魔无法迷惑人,
怀疑,恐惧的奔忙,不断萌芽、加剧的疯狂,
地狱的复仇女神,它们的通名:嫉妒!”
王公仔细地阅读便条,读了两三遍,读的遍数越多,他的眉头更加阴沉地皱起来。“本聪,”他终于说道,“王子把意大利语的诗行送给一位王侯的首脑,一位业绩辉煌的岳父而没有明确恰当的说明,他到底怎么啦?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做不明智。王子似乎怪癖,有失体统。按照我的理解,这些诗句是说爱情的幸福,嫉妒的痛苦烦恼。王子说的嫉妒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天哪,他在这儿嫉妒谁呢?好本聪,您告诉我,您在王子这张便条里发现了些微的人之健康理智吗?”
本聪为王子言辞中的深刻含义感到吃惊,经过昨日在她家里发生的事之后,她很容易猜出其中的含义了。与此同时,她必定赞赏王子为了不需要其他理由就可以堂而皇之从隐身处所出来而想出的恰当措辞。本聪根本无意表露些微对王公的不满,她力图从事情的处境中尽可能捞到好处。克赖斯勒和亚伯拉罕师傅,她担心这两个人物把她的秘密计划搞乱,她以为,务必要使用任何偶然落到她手里的武器去对付他们。她使王公想起她对他关于公主内心中燃起激情火焰所说过的话。此外,她引证说,公主的情绪如同克赖斯勒那奇特怪癖的举止,都很难逃脱王子锐利的目光,而克赖斯勒的举止必定给他充足的理由去猜测(公主与克赖斯勒)两人间存在的某种荒唐、不理智的关系。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王子死死跟踪、迫害克赖斯勒,为什么他(由于他原以为克赖斯勒已被杀害了)避免谈及公主的痛苦、绝望,可是后来呢,他获悉克赖斯勒仍然活着,为爱情和思念所驱使,便返回来暗中观察着公主。王子那节诗说的嫉妒,所针对的无非是克赖斯勒,因此,当他与亚伯拉罕师傅似乎串通一气,策划一起反对宫廷现状的阴谋活动时候,继续不允许克赖斯勒在锡哈茨宫廷逗留,就更为必要和可取了。
“本聪,”王公非常严肃地说道,“本聪,您就公主那不光彩的癖好所说过的话,我已好好地考虑过了。您说的一切,就连一个字,现在我都不相信。公主血管里流淌的是王室的血。”
“您以为,”本聪突然暴跳如雷,气得满脸通红,激动地说道,“您以为,最仁慈的王爷,王室女子的脉搏跳动和生命的内在血管似乎与众不同的吗?”
“女参事,”王公愁眉苦脸地说道,“今天您的情绪很怪!我重复说一遍,要是公主心中产生某种愚蠢的癖好,那只能是一种偶然性的病态,一种所谓痉挛,是患了痉挛症,她很快就会痊愈。至于克赖斯勒,他是个很风趣的人,只是缺乏应有的文化。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如此自负、鲁莽,要去接近公主。他确实鲁莽,但以迥然不同的方式。本聪,他脾气古怪,跟他在一起,公主根本交不上好运,像公主这样高贵的人物肯屈尊爱上他,这样的事可以想象吗?本聪,entre nous soit dit339,他对我们高级首脑很不以为然,这恰恰是可笑、乏味的蠢事,使得他无法在宫廷中待下去。为此他可能远离我们;可他要是回来,那我是由衷地欢迎的。我从亚伯拉罕师傅那里获悉(您别把亚伯拉罕师傅牵扯进来),克莱斯勒还策划阴谋活动呢,不过这对王室还是有利的。——刚才我想要说什么啦?噢,是的,正如亚伯拉罕师傅告诉我的那样,乐队指挥尽管受到我友好的接待,但他还是不得体地逃跑了,不过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虽然他举止傻里傻气,可他让我非常开心,et cela suffit!”
本聪看到自己遭到冷遇,气得发呆。当她正要高兴地到大江大河下面游泳时,却不料撞上了暗礁。
王宫大院里出现了一阵喧嚣鼓噪。一长列车子浩浩荡荡地隆隆驶来,由大公爵轻骑兵的一个强有力的司令部护送。内廷首席总管、主席、侯爵的顾问参事们,锡哈茨魏勒镇众多社会名流从车上下来。流传到那儿的消息称,在锡哈茨宫廷爆发了一场要夺取王公性命的革命。如今王公本人身边的宫廷亲信以及其他崇拜者们都来了,并且带来了总督费力恳求得到祖国卫士。
由于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信誓旦旦,高声扬言准备愿为这位最仁慈的王爷献出生命,王公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正要终于开口讲话的时候,掌管发号施令大权的军官走进来询问王公行动计划。
在人的天性中存在这样的情况,就是当引起我们魂不附体的危险在我们眼前化为无稽之谈和子虚乌有的噩梦时,事情总是在我们心里充满烦恼。因此,幸运地躲过了真正危险这个想法,并未引起我们的快乐。
这样也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就是王公几乎无法克制他对不必要骚乱的不满和烦恼。
整个喧闹都是因为一个侍从跟一个侍女的幽会,因为一个热恋中的王子的浪漫式吃醋而引起的,对这样的事,他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大厅里预兆不祥的沉静,使他沮丧,心情沉重,这种沉静后来为轻骑兵的马那无畏的、预示着胜利的嘶鸣所打破。
他终于清清嗓子,开始慷慨激昂地说道:“我的先生们!这是上天的奇妙安排,您还想要什么,mon ami340?”
王公用这个对内廷总管提出的问题打断了他自己的话。事实上,内廷总管多次弯下腰来,借助目光做了暗示。随后弄清楚了,原来黑克托王子刚刚让人通报他的到来。
王公的脸顿时露出了笑容,他看到,所谓威胁他王位的危险转眼间就过去了,而那威严的集会仿佛给施了魔法似的,顷刻之间变成了宫廷迎宾会。这他都实现了!
过了不久,黑克托王子走进来,身着礼服,光彩照人,英俊、健美、自豪,仿佛是神话中那个借助其击中人心的箭能燃起热恋欲望的爱神。王公迎着他上前几步,却马上又往后倒退,仿佛被雷电击中似的。伊格纳茨王子紧跟着黑克托王子蹦蹦跳跳走进大厅里。可惜这个王室的少爷变得一天比一天痴呆和愚蠢。宫殿大院里的轻骑兵们得要例外地宽容他,因为他能迫使一名轻骑兵把佩剑、挎包和军帽让给他,好将自己神气活现地打扮起来。于是他像骑术高超的骑手那样跳跃,仿佛他坐在马上,手持明晃晃的佩剑,在大厅里蹦来跳去,同时他把铁制的剑鞘在地板上拖得丁当作响,一边开怀大笑,举止异常潇洒。“Partez dècampez!——Allez yous en——tout de suite341。”王公双眼火红,扯着雷鸣般的嗓子,对着吓得惊魂落魄的伊格纳茨这样厉声地喝令,后者火速地离开了。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那么不懂礼貌地注意着伊格纳茨王子和整个场面。
王公又像先前那样满面春风、和颜悦色与和蔼可亲了,此时他先跟黑克托王子交谈了几句,接着他们两人,王公与王子,在聚集的人群中间走来走去,跟这个或那个交谈几句。迎宾会结束了,这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场合通常用的那些妙趣横生、意义深刻的客套语,都应有尽有地讲过了。这样,王公便携同王子走进侯爵夫人的房间,但是随后,由于王子坚持要给心爱的未婚妻一个惊喜,便进入公主的房间。他们发现尤莉娅在她那儿。
怀着激情满怀的求爱者那种急不可待的急切心情,王子飞也似的朝公主奔去,成百次地把她的手温柔地按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发誓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说一次不幸的误会给他带来了地狱般的痛苦,说他无法再忍受跟他爱慕的人之别离,说现在天堂般无比快乐、极其幸福的大门已为他打开了。
黑德维佳无拘无束、欢快高兴地接待王子这种心态并不是她平日特有的。她对待王子温柔多情的爱抚,恰如一位未婚妻愿意做的那样并不太失体统;是的,她没有拒绝稍稍嘲弄一下王子的隐藏并保证说,存放在衣帽架上的帽子变成一个王子的头颅,她无法想到有什么事比这更好玩、更叫人开心的了,因为她把那个在园中房子山墙窗里让人看见的头颅,看作衣帽架上的帽子。这段笑话给了这对幸福的未婚情侣开种种令人开心玩笑的时机。他们的笑话似乎使王公本人感到轻松愉快了。他相信现在更加看清,本聪对克赖斯勒的顾虑是个大错误,因为在他看来,黑德维佳已明白无误地表白她对这位举世无双的俊美男子之爱。公主的才智和身体似乎正处于最佳的高峰期,如同幸福的未婚妻们所特有的那样。尤莉娅的举止却截然相反。她一见到王子,心里非常害怕,浑身颤抖,缩成一团。她呆呆地站在那儿,脸色像死人般苍白,双眼对着地板深深垂下,无法动弹,几乎不能保持直立姿势。
过了好一阵子,王子转过身来对尤莉娅说:“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您是本聪小姐吧?”
“从孩童时期起就是公主的一位女友,仿佛是一对姐妹!”当王公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子抓住尤莉娅的手,对她低声地、悄悄地耳语:“我是唯独冲着你来的!”尤莉娅摇摇晃晃起来,万分惊恐不安的泪水从睫毛下涌出来;要不是公主眼明手快,把一张沙发推过来,她就要倒在地上了。
“尤莉娅,”公主过去对这个可怜虫弯下身子,轻声地说道,“尤莉娅,你务必镇静!难道你没有猜到我正在进行的艰苦思想斗争吗?”王公打开大门,要求Eau de Luce342。
“这种氨水,”迎面向他走来的亚伯拉罕师傅说道,“我没有携带,但我有乙醚。是谁昏迷啦?——乙醚也行!”
“那就,”王公答道,“那就快进来救救尤莉娅小姐吧。”
可是亚伯拉罕师傅一走进大厅,就发生意外的事情了。
黑克托王子凝视着师傅,脸色煞白,头发似乎竖了起来,吓得额头上直冒冷汗。他上前一步,肚子后缩弯曲,迎面向师傅伸出双臂,这时的王子,可以比作为班柯血淋淋的可怕鬼魂突然出现在宴会间并占据他(麦克白)座位时的麦克白343。师傅心平气和地取出他的小瓶,想要靠近尤莉娅。
此时,王子似乎打起精神来了。“泽韦里诺,这是您本人吗?”王子带着万分惊恐不安的低沉声调这样叫道。“当然啰,”亚伯拉罕师傅答道,依然从容不迫,神色不改,“当然啰。最仁慈的先生,您记起我来,令我高兴;若干年前,在那不勒斯,我曾荣幸地为您帮过一点儿忙。”
师傅仍向前迈出一步,这时王子抓住他的胳臂,使劲把他拽到一边,接着出现了一次简短的交谈,大厅里没有人知道谈些什么,因为交谈进行得太快,而且说的是意大利那不勒斯方言。
“泽韦里诺!那个家伙344是怎样得到画像的?”
“我给了他画像是为防御您的进攻。”
“他知道吗?”
“不知道!”
“您会保持沉默吗?”
“目前,会的!”
“泽韦里诺!所有魔鬼都被招来对付我!您说的‘目前’是什么意思?”
“只要您听话,规矩,不去烦扰克赖斯勒,还有那个女子!”
现在王子松手放开了师傅,走到一扇窗子旁边。期间尤莉娅已恢复了健康。她带着难以形容的心胆俱裂的忧伤表情望着亚伯拉罕师傅,大多低声地说道:“哦,我亲爱的好师傅,您一定能够救我!您掌管某些事情,是吗?您的学识仍能把一切事情向好的方面引导!”师傅从尤莉娅的话中察觉到同那次谈话的极为奇妙联系,仿佛她对梦有了较深刻的认识,一切都明白了,而且还了解全部秘密!
“你是,”师傅小声地对尤莉娅耳语道,“你是虔诚的天使,因此阴暗地狱里罪恶的妖魔鬼怪都无法左右你。你完全相信我吧;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你要拿出你的全部精神力量镇定下来。你还要想到我们的约翰内斯。”
“哎哟,”尤莉娅伤心地喊道,“哎哟,约翰内斯啊!师傅,他回来了,是吗?我会再见到他的!”
“肯定的。”师傅答道,同时把手指搁在嘴唇上;尤莉娅明白他的意思。
王子力图装出无拘无束的样子,他讲到那个他听见被这儿人们称为亚伯拉罕师傅的男子,是多年前那不勒斯一桩非常悲惨事件的见证人;他得承认,他本人也被卷进事件里了。现在不是讲述这桩事件的时候,不过他打算未来还是要讲出来的。
他内心中的愤恨怒涛实在太凶猛了,虽然其咆哮似乎不应外表上让人可以看出来。这样一来,他那六神无主、心烦意乱,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容,同他只是为了摆脱当前万分危急时刻而强迫自己表现出那种无所谓的谈话,是很不协调一致的。在如何克服眼前的紧张情绪方面,比起王子来,王公则略胜一筹。黑德维佳借助那种使猜疑、愤懑悄然化作嘲讽的讽刺,把这个在自己的思想迷宫中徘徊观望的王子愚弄得团团转。他,这个精明能干、善于处世的人,还有,他用一切臭名昭著的武器装备自己,毁掉了一切真实事物,毁掉了生活的任何形态,他这样一个人,对这位怪癖的女子却就是束手无策的。黑德维佳的讲话越是生动活泼,她那妙趣横生的嘲笑锋芒越是像雷击那样发出炽热、闪闪的亮光,王子似乎就越感到迷惘困惑、越感到惊恐不安,这种感受终于发展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于是他就快快离开了。
王公遭遇到这样的事,就像他惯常每次遇到这类反感事情那样,他根本不知道对这一切该怎样想。他满足于向王子抛去一些没有特殊意义的法语词句,而后者也用同样的词句回答。
王子已走出了房门,这时黑德维佳突然一反常态,两眼凝视地板,用一种奇特的、叫人心惊胆战的声调大声喊叫道:“我看见凶手的血迹!”随后她仿佛从梦中醒来,狂热地把尤莉娅搂在自己的怀里,低声对她耳语道:“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别受人引诱!”
“神秘莫测的事儿,”王公愁眉苦脸地说,“神秘莫测的事儿,幻想症,胡闹,传奇式的恶作剧!Ma foi345我不再理解我的宫廷了!亚伯拉罕师傅,我的钟表要是走得不正常,您给我修理一下,我希望您能在这里检查一下齿轮组——以往它从未停止运转——有什么故障、损坏。‘泽韦里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用这个名字,”师傅答道,“我在那不勒斯施展我的光学和机械特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王公一边凝视着师傅,一边说道,仿佛有个问题已到了他的嘴边,却又快快地转过身子,默默无言地离开了房间。
人们以为本聪是在侯爵夫人那里,其实不然,她已返回她的住宅了。
尤莉娅渴望呼吸新鲜空气;师傅领她进公园里,两人一边漫步穿越树叶已掉得半光的通道,一边谈论克赖斯勒和他在修道院的逗留。他们来到渔舍旁边,尤莉娅走了进去休息一会儿;克赖斯勒的信放在桌子上,师傅说,信里没有什么让尤莉娅担惊受怕的内容。
在尤莉娅念信的时候,她的两颊泛起红晕,双眼射出温柔的火光,反映出心情的欢快。
“你看见了吧,”师傅友好地说道,“你看见了吧,我亲爱的孩子,我的约翰内斯的美好精神从遥远的地方令人欣慰地在对你说话,是不是?要是有坚强、爱情和胆量保护着你免遭跟踪着你的那些恶人的侵害,你害怕什么危险性的袭击呢!”
“大慈大悲的苍天啊,”尤莉娅仰天呼喊,“但愿你在我面前保护我!”她颤抖起来,仿佛为自己没有主意地说的话突然感到了恐惧似的。她半昏迷地倒在沙发上,用双手捂住她炽热的脸蛋。
“我不理解,”师傅说道,“我不理解你,也许你也不理解你自己,因此你要彻底探究你自己的内心,要毫不留情把事情统统讲出来。”
师傅听凭尤莉娅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他双臂交叉,仰望着神秘莫测的玻璃球。这时,他心中充满着思念和奇妙的预感。
“是呀,”他说道,“我得问问你,得要同你商量,同你——我生活的美好、美妙的秘密一道商量!不要沉默,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吧!这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个卑鄙的小人,虽然某些人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心中的爱在燃烧,它是永恒的世界精神本身,而火花在我胸中发出微光,你的气息把它吹成明亮、欢快的火焰!希阿拉,别以为我这颗心因为它苍老而冷漠了,无法再像当年那样迅速地跳动,当时我把你从没有人性的泽韦里诺手中夺走;别以为我现在跟你不怎么般配,不像从前那样了,那时你自己来寻找我!是的!但愿你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我愿意像青年人那样急急忙忙地,跟随着你的声音奔跑,直到把你寻到,然后我们又住在一起,在施展魔法的共同生活中从事较高层次的魔法,所有的人,就连最平凡的人,都不得不熟悉它,即便不相信它。倘若你已跨鹤西游,肉体不再在地球上漫步,就让你的声音从仙界里对我说吧,那我也会心满意足的,而且我还将会是个精明能干的汉子,就像我当年那样。噢不,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安慰的话,原话是怎样的?”
令人大惊失色的死亡不会侵害
心中怀着情爱的人,
绚丽的晚霞会抚平
早上哀伤者的心!
“师傅,”尤莉娅从沙发里站立起来,非常惊讶地听了老人自言自语后喊叫道,“师傅,您跟谁说话呀?您想要干什么?您提到泽韦里诺这个名字,我的天哪!王子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时,不是也用这个名字跟您说话吗?这里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秘密呢?”
在尤莉娅说这些话时,老人转眼间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的脸上露出那种奇特的近似奸笑的和蔼可亲神情,这种神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与他忠实的本性处于极为奇特的矛盾之中,赋予他的整个形象某种有些可怕的漫画特色。
“我的美丽小姐,”他用刺耳的,用那些喜欢夸夸其谈、故弄玄虚者炫耀其奇迹时惯用的口吻说道,“我的美丽小姐,请稍微耐心一点儿,我将极其荣幸地向您展示这儿渔舍里种种极其神奇的东西。这些手舞足蹈的小人儿,这个知道社会中每个人年龄的小土耳其人,这些机器人,这些转世者、再生者,这些畸形的图画,这些产生视觉效果的镜子——一切精彩的有魔力的玩具,我都应有尽有,可唯独缺少最精彩的东西。我那个隐身少女在那里!您看见了吧,她已经坐在那儿上面的玻璃球里。但她现在还不说话,她长途跋涉,仍然很疲惫,因为她径直从遥远的印度来。我的美丽姑娘,过几天我的隐身少女将要出来,那时我们就可以询问她关于黑克托王子,关于泽韦里诺和其他以往的和未来的事情了!现在只展示一点儿不怎么朴实无华的有趣东西。”
说着,师傅就像一个青年人那样急急忙忙和生龙活虎地在房间里蹦来跳去,开动机器,整理魔镜。顿时,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活跃起来,机器人迈步走来,又转动它们的头,一只人造公鸡拍击翅膀,又喔喔地啼叫起来,这时鹦鹉也插进来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声,尤莉娅与师傅站在房外差不多像站在房内一样。尤莉娅虽然已习惯了这类的恶作剧,却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师傅,”她惊恐不安地说道,“师傅,您遇到什么啦?”
“孩子,”师傅神情严肃地答道,“孩子,我遇到一些美妙的东四,神奇的东西,但不适宜让你知道。不过嘛,就让那些似有生命的死东西淋漓尽致地表演它们的丑态吧,我会让你知道某些你需要知道、而且对你有益的事情。我亲爱的尤莉娅,你自己的母亲没有向你敞开她母亲的心扉,我愿意为你打开它,让你窥视进去,认识到你的危险处境,使你能够摆脱它。因此,我直截了当地首先告诉你,你的母亲已下定决心,要把你……”
[穆尔继续写]……宁可别干这样的事。雄猫小青年,你要像我这样谦虚,当朴实无华、开诚布公的散文够用时,就不要处处都马上用诗句来发挥你的思想了。诗句在用散文写就的书中应起的作用,犹如肥肉在香肠中的作用一样,就是说只是偶尔把切成小块的肥肉夹进去,以便使混杂各种调料的整根香肠显得更加油汪汪,更有光泽,更加美观,更加令人感兴趣。我并不担心从事创作的同行会认为这样的比喻太庸俗,太不高雅,因为该比喻取自我们喜欢吃的食物。事实上,有时候,一首好诗对于一部水平中不溜儿的长篇小说,犹如一块脂肪丰富的肥肉对于一根脂肪贫乏的香肠来说一样,都同样是有益的。我是作为一只有美学学识和有经验的雄猫来说这番话的。从我迄今的哲学和道德原则来看,尽管蓬托的整个人际关系,它的生活方式,它获得主子宠爱的方式,尽管这些我都觉得有失体统,是呀,有点儿糟糕,但在社会交际中它那落落大方的潇洒风度,温文尔雅的举止,优雅轻松的谈吐,这些都留给我深刻、美好的印象。我竭力说服自己,我在接受科学教育方面,在所作所为的严肃认真态度上,都远远胜过无知的蓬托,他只是有时听到一点儿科学知识。某种根本无法克制的感觉毫不掩饰地告诉我,蓬托处处都要使我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承认社会上存在一种高贵的地位并把蓬托算作有这样地位的人,这事我感到很无奈。
像我这样具有天才头脑的人,一有机会,一得到生活经验时,总有他自己的独特想法,因此我也是一边在考虑我的精神状态、我的心态,考虑我跟蓬托的整个关系,一边进行种种非常美好的思考,这些思考对日后写作会有价值的。“这是怎么搞的呢?”我一边对我自己说,一边把爪子搁在额头上反复思考,“这是怎么搞的呢,大诗人,大哲学家,平日那样富有见地,处世那样有道,在与所谓的上流社会人物的关系上怎么显得那么笨拙?他们该做的不做,该说的时候,偏偏不说。相反,恰好要说话时,却默不作声。他们在已形成的社会形态中处处碰壁,害人又害己;够了,他们活像这种人:当一大队朝气蓬勃的漫游者友善地从大门出去时,他却我行我素,独自一人从大门挤进去,弄得大队人马惊惶失措起来。我知道,有人把这归咎于缺乏从书本中得不到的社会文化,而我却认为,这种文化是很容易得到的,而那种不可克服的笨拙必定还有另一个原因。大诗人或者大哲学家不必要这样,就是他不应有优越感;同样,他也不必拥有每个富有见解者特有的深沉情感,以便不要让人看出,他那种优越性,由于平衡打破而不被承认,而维持平衡一直是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主要倾向。每个声音务必跟整体完全协调和谐,但诗人的声调却是不和谐的,它在某种情况下也可能是很优美的,不过眼下还是一种糟糕的声调,因为它跟总体不协调。优美声音的存在犹如美味获得一样,都在于去掉一切不应有的东西。此外我还认为,由优越感的矛盾心理和不应有的东西的出现而引起的愤懑,妨碍着在这个社会上没有经验的诗人或者哲学家去认识事物的整体,使其认识飘浮在事物的表面。这是必要的,就是当前他对自己精神上的优越性不要估计过高。要是放弃这种过高的估计,他也就不会过高地估计所谓的高级社会文化了。这种文化的目标,无非是力图把事物的一切犄角和尖角统统刨掉,把(事物的)各种各样的外貌打造成唯一的一种,正因为如此,它也就不成为外貌了。要是摆脱了那种愤懑的心态,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认识这种文化最内在的本质和它赖以为其基础的种种可怜前提。有了这种认识,他将有资格加入这个稀奇古怪的社会,这个社会正是把这种文化视为必不可少的。艺术家以及诗人和作家——他有时把高贵人物拉进自己的社团里,以便按照良好的习惯,对其提出资助要求——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可惜艺术家们通常已被贴上手工艺人的标识,因此他们屈辱地被看作卑躬屈膝者或者没有教养的甚至是粗野之徒。”
编者附注:穆尔,我很遗憾,你经常掠人之美,贪天之功为己有。我必定有理由担心,显然你将失去忠实的读者。你用来自我吹嘘、大吹大擂的所有这些思考,不正是出于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之嘴吗?你搜集这类处世之道,以便清楚地洞察一位通情达理作家的心态和地球上最奇妙的事物,这到底行吗?
“为什么,”我进一步想,“一只富有才智,并且还是诗人、作家、艺术家的雄猫,对高级文化的全部意义的认识达不到那样的深度呢?难道大自然赏赐给狗这个种群以认识高级文化的优先权?如果说就服饰、生活方式、特性和习惯而言,我们雄猫同这个骄傲的种群有所区别,那么我们也同样是有血有肉、有身躯有灵魂的生物,毕竟狗也不可能拥有什么有别于我们的高招去延年益寿,延长其生命。就连狗也要吃、要喝、要睡觉等等。”还有什么好说呢!我决心听从我那年轻、高贵的朋友,鬈毛狗蓬托的教诲,并完全打定主意回到我师傅的房间去;瞧一眼镜子,就令我确信,光是追求高级文化的严肃意愿,就能对我外表的体态产生有利的影响。我心满意足地观察着自己。世界上有这样一种舒适的情况吗,仿佛人们对自己完全满意似的?我急切地想知道!
第二天,我并不满足于坐在门前。于是我沿着街道漫步下去,就在这时突然在远处看见了阿尔齐比亚德斯·封·维普男爵先生,我那活泼的朋友蓬托在他后面一蹦一跳跑来。对我来说,机不可失,千载难逢;在礼节和尊严方面我尽可能多加注意,于是我摆出那种无法模仿、克隆的优雅姿势靠近朋友。这种高雅姿势,是仁慈的大自然赏赐给我的价值连城的礼物,是任何艺术都无法教出来的。然而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男爵一见到我就站着,透过长柄眼镜仔细地打量我,随后却喝令道:“蓬托,向前冲呀!快,快——猫!猫!”于是蓬托这个假朋友急如星火地朝我扑来!我惊魂落魄,由于可耻的背叛而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根本无法反抗,只可能尽量蜷缩着身体,以躲开蓬托的尖牙利齿,他在威胁地狺狺叫着向我露出了他的牙齿。可蓬托多次从我身上跳过去,却没有捉住我,还悄悄地对我耳语道:“穆尔,别犯傻,不用害怕!你瞧,这事闹着玩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讨我的主人高兴!”接着他反复从我身上跳过去,甚至做出样子,仿佛他抓住了我的耳朵,却丝毫没有把我抓痛。“好友穆尔,”他终于悄悄地对我说,“现在你溜进地下室里吧!”无需他说两遍,我便闪电般飞快离开了。虽然蓬托做了不伤害我的保证,但我还是很害怕,因为在这种紧急关头,我无法确切知道,友谊是否牢固到足以战胜他那与生俱来的本性。
我溜进地下室后,蓬托继续表演他为讨他的主人高兴而业已开始演的滑稽戏。他在地下室窗前狺狺狂吠,把嘴伸进栅栏,装作因为我逃脱了他的追捕现在又无法追捕我而非常生气的样子。可他向着地下室里对我说:“你瞧,如今你重新认识到有高级文化修养的好处吧?好穆尔,眼下,我表明我听主人的话,对他百依百顺,同时却又不招致你生气,损害我同你的友谊。真正老谋深算、老于世故者就是这样行事的,命运决定他充当有权有势者手中的工具。受到唆使,他得迅猛发起进攻,可他表明自己异常机灵,只在恰好不合他的意时,他才真的去咬对方。”我赶快向我的年轻朋友蓬托敞开我的心扉,要从他的高级文化修养中得到一点儿教益,此事我是怎样考虑的。我探问道,他可否收以及以怎样的方式收我为徒。蓬托思考片刻后说道,最好是你马上就开始对我高兴在里边生活的高等社会有个活生生的明确的了解,为此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今晚我陪同他到可爱的巴迪娜那儿去,恰好在戏剧演出期间,她那儿有个社交聚会。巴迪娜是为王室女总管效劳的一条灵缇。
我尽可能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一番,读一点儿行为准则手册346中的东西,浏览一下皮卡德347一些喜剧新作,以便必要时显示一下,自己的法语也是训练有素的,随后我便走下去来到门前。蓬托没有让我久候。我们沿着大街亲热友好地漫步走下去,很快就来到巴迪娜灯火通明的房间,这里我碰到有鬈毛狗、尖嘴狗、哈巴狗、侏儒犬、灵缇等形形色色犬参加的集会,他们部分围成一圈坐着,部分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
在这个对我不友好的奇特群体中,我的心怦怦地跳。一些鬈毛狗带着某种蔑视的惊讶神情瞧着我,好像要说:“一只卑鄙下流的雄猫到我们高雅的群体中要干什么?”一条漂亮的尖嘴狗有时对我龇牙咧嘴,让我觉察到,要不是嘉宾的礼节、尊严和道德教养把任何打架斗殴视为非礼举止而加以禁止的话,他多么喜欢跟我打起架来。蓬托把我从尴尬的处境拯救出来,他把我介绍给美丽的女东道主,女主人举止优雅地、屈尊谦恭地保证说,见到一只像我这样名声显赫的雄猫,她是多么高兴。巴迪娜跟我交谈几句后,才有这个或那个与会者带着真正卑躬屈膝的和蔼可亲神态关注我,跟我打招呼攀谈起来,才想起我的创作,想起我那些有时给他们带来很多快乐的作品来。这迎合了我的虚荣心,我几乎没有发觉:有人询问我,却不重视我的回答;有人夸耀我的才干,却对它一无所知;有人称赞我的作品,却对它们一窍不通。一种天生的本能教导我,人家怎样问就怎样答,就是说,不考虑所提出的问题实质,而是用这样的普通表述处处都三言两语加以评论:这些表述可以同一切可能的事物联系起来,完全不是一种意见,同时又不要把谈话从表面引向深入。蓬托在我旁边走过时向我保证说,一条老尖嘴狗郑重地对他保证,说我是一只非常风趣的雄猫,显示出健谈的天赋。这样的话能使心情不佳者开心!
让·雅克·卢梭在《忏悔录》中谈到这一卷的故事时承认,自己行窃而又不承认事实,看到一个可怜的无辜姑娘为偷窃而受到责打,他自己为摆脱内心深处的痛苦而干出这样的事来,为此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我现在的处境同这位可敬的自传作者相同。尽管我没有罪行可交代,可我,要是仍然实话实说的话,对那个晚上所犯的大蠢事还是无法守口如瓶,此事使我长期六神无主,神不守舍,是的,使我的理智处于危险之中。承认干了蠢事与承认犯罪同样是困难的,是的,承认干蠢事常常比承认犯罪还要困难,不是吗?
过了不久,我感到闷闷不乐,很不愉快,希望远远离开这儿回到师傅火炉下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使我忘却一切顾虑的,是那可怕的无聊。我悄悄地走到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去,以便打一会儿瞌睡,是四周围的交谈促使我这样做的。就是说,这样的交谈,起初在我闷闷不乐时也许还错误地以为是最平庸浅薄、极为单调乏味的闲扯,现在我却觉得好像是一间磨坊不断发出的单调的丁零当啷声;听到这样的声音,人们很容易陷入一种十分舒适、心不在焉的状态,随后很快就真的入睡了。正当我这样心不在焉地冥思苦想,这样轻轻地说胡话时,一道明亮的光线突然在我紧闭的双目前闪烁。我抬头一看,见到一位娇媚、雪白的灵缇小姐,巴迪娜的漂亮侄女站在我面前,后来我获悉,她叫米诺娜。
“我的先生,”米诺娜用那种悦耳、悄声说话,在热情的小伙子易激动的心中颇能引起回响的声调说道,“我的先生,您坐在这儿那样孤独,您似乎很无聊吧?这令我感到遗憾!可当然啰,像您这样一位大诗人,我的先生,理应在高级的层面上活动,必定会认为一般的社会活动平淡乏味、浅薄吧。”
我有点儿惊愕地站起来。令我伤心的是,我那胜过有教养礼节任何理论的天性,竟然违背我的意愿,迫使我拱起背来,做一次所谓猫弓背,见此情状,米诺娜似乎嫣然一笑。
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后马上注意礼貌,但我抓住米诺娜的爪子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谈起那些令人激动,诗人却无力应付的时刻。米诺娜洗耳恭听,带着那种内心深深同情关切的神情去听我讲,那样全神贯注地去听,使得我觉得自己仿佛攀登上越来越高的诗之境界,末了连我也不理解自己所讲的。米诺娜也许同样不理解我所说的,但她欣喜若狂,并郑重地保证说,与天才的穆尔结识是她的夙愿,说此时此刻是她生活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刻之一。我该说什么呢!很快就发现,米诺娜读过我的作品,读过我最精彩、高雅的诗篇,不,不仅是读过,而且还理解了其最深刻的意义!其中许多诗她都非常熟悉,倒背如流,她兴高采烈地背诵,带着一种优雅的姿势背诵,这使我仿佛置身于诗之天国,主要是因为那是我的诗歌,这位她种群中最妩媚可爱的女子让我悉心聆听她背诵。
“我亲爱的,”我全然神魂颠倒地叫起来,“我亲爱的,最妩媚可爱的姑娘,您理解我的情感!您学会和背熟了我的诗歌;哦,我的天哪,对一个奋发向上的诗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穆尔,”米诺娜悄声细语地说,“您会相信一颗富有感情的心,一个满怀诗意的人,能够跟您保持疏远吗?”米诺娜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这一叹息却给了我致命的打击。不是打击,又是什么?我爱上这个美丽的灵缇小姐了,我爱得如此疯狂和神魂颠倒,以致我没有察觉到:她对我的热情突然中断,以便跟一条淘气的小哈巴狗去胡扯一些完全平庸无聊的东西;她整个晚上都躲开我;她以一种让我清楚地看出来的方式对待我;她先前使用的那些赞美之词,那些热情洋溢的话,所指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够了,我过去是,并且现在仍然是个受迷惑、丧失理智的笨蛋,只要可能,哪儿可能,我就去追求她,用最美丽的诗歌颂扬她,使她成为某个为沉湎女色而精神失常者的故事中之女主角,我挤进了我不该进入的社交圈子,为此而引起他人的恼怒,受到嘲弄,遭到侮辱。
在冷静的时候,我愚蠢的举止时常浮现在眼前;但随后我又傻里傻气地想起塔索348,想起有的具有骑士思想的新诗人。塔索关心一位高贵的女主人,把自己的歌曲献给她,从远方表示对她的爱慕,就像那位拉·曼却人对他的杜尔西内娅一样349。我不愿意比这个拉·曼却人更差,更无诗意,我对我梦中爱慕的幻象,对妩媚可爱的白色灵缇小姐山盟海誓,对她献殷勤,至死不变。突然,我心里充满了这种稀奇古怪的疯狂念头,我就无法从中自拔,以致接连不断地干蠢事。就连我的朋友蓬托也认为有必要躲开我,不跟我往来。有人力图使我陷进这种不可救药的故弄玄虚境地,蓬托起初为此对我提出过警告。如果我头上没有吉星高照,谁知道我还会变成什么样子!确切地说,这颗吉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后来一个深夜,我悄悄溜到漂亮的巴迪娜那儿,只是为了瞧瞧我心爱的米诺娜。然而我发现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任何等候,任何想要一有时机就悄悄溜进去的希望统统都落空了。可我心里满怀爱恋之深情和渴望,起码想告知这位妩媚可爱的人儿我的到来。于是我开始在窗下唱一首极为柔情、缠绵的西班牙歌曲,它是从前创作的,也是我喜欢的,听起来必定是伤感的。
我听见巴迪娜的吠叫声,其中也夹杂着米诺娜甜美悦耳的狺狺叫声。转眼间,我头上那扇窗子打开了,满满一桶冰冷的水浇在我身上。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快速返回老家去。炽热的感情与毛皮上的冰水是很不相容的,因此,昔日的友善,起码是激情,从此也就一了百了。我的情况正是如此。回到我师傅的房子后,发烧引起的寒战使我浑身发抖。从我脸色的苍白,从我眼睛光芒的熄灭,从我的滚烫额头,从我脉搏不规则的跳动,师傅也许猜测到我病了。他给我热牛奶喝,我由于口渴得舌头贴在腭上,就大口大口地喝;随后我钻进我窝里的毯子,听凭疾病的折磨。起初发高烧时,我胡言乱语,胡说了高雅文化、灵缇等种种事情,随后睡眠安稳些,终于睡得非常深沉,毫不夸张地说,我接连睡了三天三夜。
我终于醒来时,我感到轻松愉快,自由自在,我摆脱了高烧和愚蠢的单相思病的折磨,恢复了健康,多么巧妙啊!我完全意识到,是鬈毛狗蓬托误导我去干傻事。我看出来了,我作为一只有天赋的雄猫,却混到那些嘲弄我的狗中间去,这是多么傻呀,多么幼稚可笑呀。这些狗虽然本身无足轻重,却要坚持向我表演华而不实的东西,他们嘲弄我,是因为他们无法了解我的精神。对艺术和科学的热爱在我心中又以新的强烈程度出现,而师傅之家比以往更加吸引我。我的成熟岁月来到了,我深切地感觉到,无论是雄猫小子还是举止文雅的花花公子,都无法使人恰好发展成生活更高更好的期待所要求的那样。
我师傅要出门旅行,认为期间把我托付给他的朋友、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管理是可取的,由他给我提供膳食。由于我的居留问题出现这个变化标志着我生活的一个新时期的开始,所以我就此结束现时这个时期的叙述,雄猫少年啊,你会从中为你的前途吸取某些教益的。
[废书页]他的耳朵仿佛听见远方沉闷的声音,他听见修士们迈步穿越过道。当克赖斯勒从睡眠中一骨碌爬起来时,她从他的窗口看见教堂灯火明亮,听见唱诗班的嘟嘟囔囔在唱赞美诗。按照天主教的规定,午夜的祈祷时间已经过去,因而必定发生了什么特殊事情。克赖斯勒有理由这样猜测:也许死神突然夺去一位老僧的生命,现在按照教堂习惯把他抬到教堂里。乐队指挥火速穿上衣服赶到教堂去——他在过道上遇见希拉里乌斯神父,后者大声打哈欠,睡眼惺忪,步履蹒跚,东倒西歪,他不是笔直地擎着已点燃的蜡烛,而是倒置地拿着,以致蜡油滴沥滴沥地滴下来,蜡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修道院院长先生圣下,”当克赖斯勒同他打招呼时,希拉里乌斯结结巴巴地说道,“修道院院长先生圣下,夜里,在这个时候举行葬礼,是违反迄今的任何制度的!这光是因为齐普里亚努斯教友坚持要这样做!Domine, libera nos de hoc monacho!350”
乐队指挥终于成功地使神志迷迷糊糊的希拉里乌斯相信,他不是修道院院长,而是克赖斯勒,随后他费劲地从这个神父那里获悉,原来有人夜里把一具陌生人的尸体抬进修院里(从哪儿抬来的,他不清楚),唯独齐普里亚努斯的迫切请求,立刻举行葬礼,以便清晨,在第一次祈祷时间过后,能够把尸体运出去。
克赖斯勒尾随着神父进入教堂,教堂灯光微弱,呈现出一种稀奇、可怕的景象。
人们只点燃了主祭坛前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金属制的枝状大吊灯上的蜡烛,这样闪烁跳动的烛光几乎没有完全照亮教堂的大礼堂,可它只给教堂的侧廊投射去神秘的光带,侧廊里诸尊圣者塑像,仿佛复活了的幽灵,它们好像在活动,正在迈步走来。在枝状大灯架下,在光照最明亮的地方,停放着一口开盖的棺材,里面躺着一具死尸。围在棺材四周的修士们,看样子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本身活像是在神鬼出没的午夜时分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死人。他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唱安魂曲中单调的曲段,当他们期间停唱时,人们只听见从外面吹来的夜风那预兆不祥的沙沙作响声,这时教堂高墙上的窗户发出奇特的噼里啪啦声,仿佛死者们的幽灵在敲屋门,它们在屋里听见了虔诚的为死者的哀诉。克赖斯勒走近修士们的队伍,认出死者是黑克托王子的副官。
这时,难以捉摸的幽灵们蠢蠢欲动,它们时常能够左右他,用其利爪无情地抓他受伤的胸口。
“你这个捉弄人的鬼魂,”他自言自语道,“你把我赶来,就是为了让那个已经僵硬的小伙子流血吗?因为常言道,凶手靠近,死尸流血。哎呀,难道我不知道吗,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当他在病榻上赎罪的时候,他的全部血液必定都流干了?他已没有可以用来毒杀其凶手的罪恶血液剩余,更不用说毒死尽管走近他的约翰内斯·克赖斯勒了,因为后者跟毒蛇毫无关系,当毒蛇突出尖舌要置他于死地时,他就把它踩在地上!你这个死人哪,睁开你的双眼,让我好好瞧瞧你的样子,也让你都看见,我没有参与罪恶行为!可是你无法睁开眼睛啊——谁指使你这样干,为谋害他人生命竟然铤而走险,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为什么你玩起谋杀的骗人把戏,却不明白把自己输个精光吗?你这个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的小伙子呀,可是你的面容是温存、和善的,极大的痛苦已把卑微无耻的罪行的任何痕迹从你漂亮的面容上抹掉了,我可以说,老天爷已为你打开了仁慈的大门,因为你有过爱心,现在仍应如此。我没有误解你吧?你并非恶魔,不,不是的,是我的吉星举起你的胳臂对着我,以便把我从那最可怕的,在黑暗背景中窥伺着我的厄运中解救出来,是这样吧?好啦,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现在你可以睁开双眼了,你可以借助和解的一瞥发现一切,而我自己则会在为你的忧伤中,或者会因为异常害怕尾随着我的黑影马上把我抓住而毁灭。是呀,你瞧瞧我吧,哦不,不,你可以像画家莱昂哈德·埃特林格那样瞧我,我可以相信,你就是他本人,这样你就得跟我一起潜到水的深处,我经常从那儿听见他那低沉的鬼叫声。怎么,你笑啦?你的脸颊、你的嘴唇变了色?死神的武器没有击中你吗?不,我不愿意再次跟你搏斗,可是——”
克赖斯勒在自言自语期间,无意识地一条腿屈膝下跪,两只胳膊肘支撑在另一个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忽然快速跳起来,肯定是干了稀奇、怪诞的事情吧;可是就在同一瞬间,修士们默不作声了,唱诗班的孩子们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开始唱《圣母颂》。棺材盖上了,修士们庄严地离去。这时令人难以捉摸的精灵们不再纠缠可怜巴巴的约翰内斯,他的心情完全化作忧伤和痛苦,他低着头尾随着修士们。他正要迈步跨出门槛,这时有个身影在一个阴暗角落里出现,快速地朝他走来。
修士们平静地站着,他们的烛光照在一个魁梧、粗壮结实的小伙子身上,他约莫十八至二十岁年纪。其貌称得上丑陋,带有极为粗野倔强的表情;他的头发黑色,披头散发,他那彩色条纹亚麻布的破烂短上衣,几乎罩不住他的上身,而用同样衣料制成的水手裤,只到裸露的小腿肚,这就完全可以看出他那大力神海格立斯般的身材了。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谁指使你谋杀了我的兄弟?”这个家伙如此粗野地嚷道,声音在教堂里回响,同时像老虎似的向克赖斯勒猛扑过去,用凶手般熟练操作技巧掐住他的喉咙。
克赖斯勒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魂不附体,在他还来不及考虑反抗时,齐普里亚努斯神父就已站到他身旁,用强硬的命令声调说道:“朱塞波,你这个卑劣的坏家伙!你在这里要干什么?你把老娘留在哪里?你马上给我走开!修道院院长先生圣下,请允许把修院的奴仆们召来,让他们把这个凶残的小子撵出修院去!”
齐普里亚努斯一站到这个小子面前,他马上就放了克赖斯勒。“好吧,好吧,”他嘟嘟囔囔地嚷道,“圣徒先生,当我要维护自己权利的时候,您可别马上干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来——我自己走出去好了,您不必要唆使修院奴仆来赶我。”说着,小伙子急匆匆地从门洞跑出去,此前人们忘了把这个门洞锁上,大概他是从这里溜进教堂里的。修院奴仆们来了,可他们没有理由深更半夜继续去追踪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
只要克赖斯勒卓有成效地战胜这场使其面临毁灭危险的瞬间风暴,那么,恰恰是异乎寻常事件、神秘莫测事件所引起的紧张心情,使他心里感到舒服,这就归因于他的天性。
第二天,克赖斯勒站在修道院院长面前,沉着冷静地谈起在这种奇特情况下那具死尸的样子给他留下的震撼人心的印象,说死者生前想要杀他,他却在正当防卫时把他打死。修道院院长对克赖斯勒讲话时那样镇定自若的样子感到不可思议,觉得惊讶。
“无论,”修道院院长说道,“无论是教会还是世俗的法律,亲爱的约翰内斯,都无法把那个凶残者之死的某种犯法罪过归罪于你。不过您可能长期会受到一种内心声音的谴责,它告诉您:宁可自己倒地身亡也不要杀害敌人。这也表明,永恒的力量更喜欢看到,宁可牺牲自己生命,而不是保存它;而保存其生命只有通过血腥的行动才能实现。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暂时别谈此事吧,因为我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跟您谈。”
“有哪个终会死去的人能估计到,正在来临的时刻可能会改变事物的形态呢,还在不久之前,我对此坚信不疑:对拯救您的灵魂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放弃世俗生活、加入我们的教团更为有益的了。如今我改变看法,尽管我很喜欢您,器重您,但我还是奉劝您尽快离开修院。亲爱的约翰内斯,要是您没有误解我的意思,就不要探问我,为什么我要违背自己的看法去屈服他人的意愿:此人威胁要推翻我辛辛苦苦地所创造的一切。为了理解我,我得深入地向您透露教会的机密,同时,我也愿意跟您谈我的行为方式的动机。我跟您谈话比跟其他人都更为坦率,更为无拘无束。您听到了吧,短时间内,修院不能像迄今那样为您提供舒适安静的居留了,是的,您精神上的追求会受到致命的打击,您将会觉得修院是个荒凉、没有安慰的牢房。整个修院制度都将改变,与虔诚的习俗协调一致的自由将不复存在,偏激的修士主义那难以捉摸的精神将很快无情地严厉地统治修院内的生活。哦,我的约翰内斯呀,您的优秀歌曲将不再会把我们的精神提高到极为虔诚的境界,唱诗班将要被废除,很快人们能听到的无非是单调乏味(由神父与教友合唱团)轮唱的圣歌,由最年长的教友们带着沙哑、不纯正声音,艰难地口齿不清地喃喃演唱。”
“而,”克赖斯勒探问道,“而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这个异国他乡的修士齐普里亚努斯吗?”
“事情是,”修道院院长一边几乎是闷闷不乐地答道,一边垂下眼帘,“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好约翰内斯,事情只能如此,我对此没有责任。但是,”修道院院长沉默片刻后提高嗓门郑重其事地补充说,“但是,凡是能够促进教堂牢固建造、能为教会增光添彩的事,都务必做,任何牺牲都不是太大的!”
“到底,”克赖斯勒郁郁寡欢地说道,“到底哪个是大权在握的圣徒,可以对您发号施令,用空话就能够让那个凶残的小子离我远点呢?”
“亲爱的约翰内斯,”修道院院长答道,“您卷进了一个秘密,虽然目前您还不完全了解它。不过您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了解,也许比我本人了解的还要多,确切地说,是通过亚伯拉罕师傅。齐普里亚努斯是被选出的人之一,现在我们仍然称他为教友。他受到赏识,被授权同上天的永恒力量直接接触,我们现在得尊称他为圣者。至于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子,在举行葬礼期间溜进教堂并凶残地掐住你,他是个误入歧途、半疯半颠的吉卜赛无赖,我们的地方行政长官多次叫人狠抽他,因为他偷了村里人鸡棚里的肥母鸡。要把他撵走,并不需要出现特殊的奇迹。”修道院院长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一丝轻微的嘲弄性微笑在嘴角上抽搐,很快就消失了。
克赖斯勒心中充满了极大的烦恼;他看出来了,修道院院长凭借其思慧和智力方面的种种优势来玩弄骗人的把戏,他当时为了鼓动他加入修院组织而提出的种种理由,正如他现在为了让他离开修院而抛出的一切理由一样,都不过是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提出来的借口罢了。克赖斯勒决定离开修道院,彻底摆脱一切危险的秘密。要是他在修道院里久留,这些秘密还可能使他卷进一个无法再逃脱的罗网。他正想着如何能够马上返回锡哈茨宫廷,回到亚伯拉罕师傅身边,如何能够尽快再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她,聆听她说话,可这时候他感到心中出现那种甜美的抑郁感,这表明他最炽热的爱情渴望。
克赖斯勒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正从公园干道上漫步走下来,这时希拉里乌斯神父突然碰见他,马上对他说:“克赖斯勒,您到过修道院院长那里,他把一切都对您说了!我说对了吧?我们大家都完蛋了!这个教会的伪君子我们都是自己人,把话都说出来吧!当他,您知道我指的是谁,身披袈裟来到罗马的时候,马上受到教皇陛下的接见。他屈膝下跪,吻教皇的拖鞋。教皇陛下没有示意他站起来,而是让他跪了整整一个小时之久。在他终于可以站起来时,教皇怒斥他道:‘这是教会对你头一次惩罚。’并就齐普里亚努斯所犯罪过作了长篇说教。随后他在某些秘密房间里上长时间的课,然后离开!教皇长时间不在!这个奇迹,克赖斯勒,您已看到它的样子了,我是说,奇迹只有在罗马才露出它的真正模样。我只不过是个老实的本笃会修士,一个精明能干的praefectus chori351,这您会承认的。为了向教会表示敬意,我喜欢饮一杯防止肾结石的饮料或者白葡萄酒,不过,我的安慰在于他在这儿待的时间不长。他得东游西荡,四处流浪,Monachus in claustro non vatet ova duo;sed quando est extra, bene valet triginta352。他将会甚至做出奇迹来。您瞧,克赖斯勒,您瞧,他正沿路上来,看见了我们,知道他得做出怎样的举止。”
克赖斯勒瞥见了齐普里亚努斯修士,他迈着缓慢、庄严的步伐,呆滞的目光仰望着天空,双手合十,仿佛处于一种虔诚的心醉神迷状态,正从林荫大道走上来。
希拉里乌斯迅速离开,可克赖斯勒站着,沉醉于修士那副样子。修士的面容,他的特性,都有点古怪、奇特,似乎与众不同。一次异乎寻常的大厄运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痕迹,而这也是可能的,就是修士的神奇命运有其外在的表象,它正在显露出来。
齐普里亚努斯修士在陶醉中没有注意到克赖斯勒,正要从后者身旁走过去。可是克赖斯勒却有兴致地拦住他的去路,他是教会首脑的严厉特使,是最美好艺术的死敌。
他在拦路时这样说:“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我的谢意。您用您那强有力的话语及时地把我从吉卜赛小子中的大流氓手里解救出来,他会把我像一只偷来的母鸡那样活活掐死!”
这个修士仿佛从梦中醒来,他用手掠过额头,久久地凝视着克赖斯勒,似乎正要回忆起他来。但是随后他的脸扭歪成咄咄逼人、异常严厉的可怕样子,眼里冒出怒火,他厉声厉色地叫喊道:“胆大妄为、亵渎神明的家伙,我要是让您在罪恶的深渊中不能自拔,那您活该如此!您不是通过世俗那响亮、欢快的丁丁当当声亵渎了教会的神圣文化事宜、宗教最美好的支柱吗?您在这里不是通过爱慕虚荣的技艺来迷惑最虔诚的人们,使他们跟神圣的事物疏远,并在淫乐的歌曲中沉湎于世俗的情欲吗?”这些荒唐的指责,狂热的修士那愚蠢的骄傲自大,都使克赖斯勒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
克赖斯勒目不转睛地盯着修士,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们操的语言是永恒力量赐予的,好让上天赠送的这份礼物唤起最炽热的祈祷激情,是呀,在我们心中唤起天国的知识。如果说操着这种语言去赞美永恒力量是罪恶,如果说乘着六翼天使的歌声翅膀腾空而起,横越天际,越过尘世间的万事万物,怀着虔诚的渴望与情趣,力图飞向天际的至高点,如果说这也是罪恶,那您是说对了,尊贵的先生,那我就是个邪恶的罪人了。不过请允许我持相反的意见,我坚信,要是赞美歌沉默了,那么教会的文化事宜就缺乏最神圣热忱的真正光荣。”
“那您就祈求,”修士严厉而又冷淡地答道,“那您就祈求圣母吧,求她拿去您的眼罩,让您看出该死的错误。”
“某人,”克赖斯勒微笑着说道,“询问一位作曲家353,他是怎样使他的宗教乐曲完全充满虔诚的热情的。‘要是,’这位虔诚单纯的大师答道,‘作曲不是那么顺心,那我就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说万福玛利亚354,于是灵感就来了。’这位大师这样说到(他的)另一部伟大的宗教作品355:当我的乐曲才写到一半时,我发觉它是可取的;我还从来没有像我创作此作期间那样虔诚;我每天每日跪着祈求上帝,求上帝赋予我力量,成功地完成这部乐曲。尊贵的先生,我觉得,无论是这位大师还是古代的帕莱斯特里纳356,都不会致力于写作罪恶的作品,唯独一颗在顽固不化的禁欲主义中冷却了的心,才不能激起对赞美歌最高的虔诚。”
“小子,”修士突然怒不可遏,“你到底是谁,你这个本来务必屈服的家伙,竟然跟我抬起杠来?你给我滚出修道院去,不要再扰乱神圣的事业!”
为修士那发号施令般的口吻所深深激怒,克赖斯勒激动地喊道:“丧失理智的修士,你想要凌驾在一切人道东西之上吗,你到底是谁?你的出生摆脱了罪恶吗?你不是从来没有避开你在其上面漫步的邪路吗?如果说圣母真的满怀仁慈之心把你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你的死亡也许归因于你的某次极为残忍的行为),那你就理应低头认罪,为之忏悔,而不是用亵渎神明的自我吹嘘手法来夸耀上天的仁慈,夸耀圣冠,这你永远都不会得到。”
修士带着呆板的目光,傻呵呵地凝视着克赖斯勒,一边喃喃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而且,”克赖斯勒带着更加冲动的情绪继续说道,“而且,骄傲的修士,当你仍然穿着这身长袍的时候……”
说着克赖斯勒把他从亚伯拉罕师傅那儿得到的画像拿给修士看,后者一见到画像,仿佛顿时陷入绝望境地似的,用两只拳头猛击额头,同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他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似的。
“你给我滚,”克赖斯勒现在喊道,“你给我从修道院里滚出去,你这个作恶多端的修士!哎呀,我的圣徒呐,要是你也许碰见那个与你同伙的偷鸡贼,那就告诉他吧,下一回你不能也不愿再保护我了,不过他要当心点儿,别掐我的喉咙,否则我会用长矛把他像一只云雀或者像他的兄弟那样刺死……”此时此刻,克赖斯勒自己把自己吓住了;修士呆板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两只拳头始终按压在额头上,说不出话来;克赖斯勒觉得,仿佛近处的矮树丛沙沙作响,仿佛那个粗野的朱塞波马上就朝他猛扑过来。他迅速离开;修士们正在晚祷唱诗班中唱圣歌,而克赖斯勒正动身进教堂,因为他希望让他那非常激动、深受伤害的情绪在教堂里平静下来。
祈祷已经结束,修士们离开了唱诗班,灯火也已熄灭。克赖斯勒在同齐普里亚努斯修士争论时曾想到古代的虔诚大师们,他的思想现在转到他们身上了。音乐,虔诚的音乐在他心中回荡,尤莉娅曾唱过歌,他心中的风暴不再咆哮了。他想要从祈祷室侧面离去,侧面的门通往长长的过道,过道通向楼梯,往上进入他的房间。
当克赖斯勒步入祈祷室时,一个修士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此前他在这儿设立的、能创造奇迹的玛利亚画像前伸开四肢躺着。在长明灯的光照下,克赖斯勒认出此人是齐普里亚努斯修士,可他无精打采,样子可怜,似乎刚从昏厥中醒来。克赖斯勒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这时修士带着轻微的啜泣声说道:“我认识您,您是克赖斯勒!您怜悯怜悯我吧,别离开我,扶我走到那儿台阶去,我想要在那儿坐下来,不过请您坐到我身旁,紧靠着我,因为只许赐福者357听见我们说话。请您——”当两人坐在祭坛的台阶上的时候,修士继续说道,“请您同情我,发发善心,相信我,如实告诉我,那个多灾多难的小画像您是否是从老头子泽韦里诺那儿得到的,您是否知道一切,知道整个可怕的秘密?”
克赖斯勒坦率地承认,小画像是他从亚伯拉罕·利斯科夫师傅那儿得到的,并毫无顾虑地把锡哈茨宫廷中所发生的一切,统统都讲出来,说他只是根据某些联想推论出某种恐怖行为,说画像唤起了对此恐怖行为清晰的回忆,同时引起了对背叛的恐惧。修士在克赖斯勒讲话期间仿佛多次深受感动,现在沉默片刻。随后他带着较坚定的声音说道:“克赖斯勒,您知道的东西太多,其实不必一切都知道。您听我说,那个疯狂迫害你的黑克托王子,是我的弟弟。我们的父亲是个侯爵,要不是时代的风暴把他推翻,我会继承他的王位。由于战争的爆发,我们俩都去服军役,军职的需要,我和弟弟都先后来到那不勒斯。当时,我沉醉于世上一切不良的淫乐,尤其是对女人的疯狂爱慕把我完完全全征服了。有个舞蹈女演员,人很漂亮,却腐化堕落,是我的情妇。此外,只要看见放荡的妓女,我就死皮赖脸地追求。”
因此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有一天,天开始黑的时候,我在防波堤上追逐几个这号女流之辈。我几乎要得手时,我的近旁有人发出刺耳的叫声:‘有哪个王子竟会充当讨人喜欢的废物呢!他本可以搂着最美丽的公主睡觉,却在这里追逐下流的婊子!’我的目光落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吉卜赛老妇身上,几天前我曾看见她在托莱多358大街上被警察机构的下级警员带走,因为她在跟一个似乎很强壮的买水人争吵中用她的拐杖把对方打翻在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老太婆?’我这样喝问老妇,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用最卑鄙下流、最令人恶心的语言,滔滔不绝地把我辱骂一番,弄得闲散无事的民众很快就跑来把我们围住,他们为我的狼狈相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想要离开,这个躺在地上没有站起来的老婆娘却死死抓住我的衣服,突然停止了谩骂,她那可憎的面孔扭歪成奸猾的微笑,与此同时她对我低声耳语道:‘哎呀,我可爱的小王子呀,难道你不愿待在我身边吗?你一点也不想听我讲讲那个美貌甲天下,而且迷恋上你的天使吗?’说着老太婆一边吃力地站起来,一般死死抓住我的胳臂不放,在我的耳际悄悄地讲述一位妙龄女郎的事,说她眉清目秀,千娇百媚,天真无邪。我把她看作一个卑劣的拉皮条的女人,由于我当时偏偏没有搞一次新的冒险活动的打算,我便想用几块金币来摆脱她。可她却不收我的钱,当我离开的时候,她在我背后大声笑着喊道:‘您走吧,您不妨走吧,我的和蔼可亲的先生,您很快就会怀着忧伤苦恼的心情来找我呢!’过了一些时候,我已不再想这个吉卜赛老妇了。有一天,我在外出散步时,有个女士迎面朝我走来,从她的气质看,她极为妩媚可爱,楚楚动人,我还从未见过。我赶快走到她面前,当我瞧见她的芳容时,我觉得老天爷让我见到了国色天香、绝世无匹、令人叹为观止的丽人。我作为一个罪人,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而我此时又怀有邪恶的念头,当我现在不适宜、而且也许不能够太多地谈论人世间美人的时候,不去详细描述永恒力量赋予安格拉之魅力,这大概对您更为有利。有个年纪很大、穿着体面的妇女;在那个美女一旁走着,或者毋宁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她只是由于她那完全与众不同的身材和走路的古怪和笨拙而引人注目。虽然其着装已今非昔比,全然改观,虽然其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半边脸,可我还是立刻认出这个老太婆就是防波堤上那个吉卜赛老妇。老妇那怪模怪样的微笑,她那微微的点头致意,这些都表明我没有认错人。我无法让目光离开这个娇媚可爱的绝代丽人,美人垂下眼帘,扇子从她的手里掉落。
我赶快把它捡起来。我在她接过扇子时触碰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在颤抖;这时,我那该死的情欲火焰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我没有料到,上天给我安排的可怕考验开始了。我站在那儿,心醉神迷,思想糊里糊涂,几乎没有注意到美人跟她的老伴当时已坐上了停靠在林荫大道尽头处的马车。当车子开动时,我才恢复知觉,像个疯子似的猛追上去。我还来得及看见车子停在一条又短又窄小巷里的一幢房子前,小巷通到Largo delle piane大广场。她们俩,那个女子和她的女伴儿,从马车里出来,而由于车子在她们进屋后马上开走,所以我有理由猜测,她的住处就在那儿。我的银行家亚历山德罗·斯佩齐先生就住在Largo delle piane广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会想起偏偏现在突然去造访这位男子。他以为我是为业务而登门拜访的,便开始详细议论似乎与我有关的情况。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那个女子,我想的和希望听到的无非是她的情况,于是我不去回答他提出的种种问题,而是讲述我目前的风流韵事冒险活动。斯佩齐先生知道我那位美人的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多。他每半年从(德国)奥格斯堡市的一家商行那儿为这位美女代收到一笔可观的汇款。这位女士叫安格拉·贝措尼,而老妇则叫玛格达拉·西格伦大妈。斯佩齐先生得向这位奥格斯堡商行老板详细报告姑娘整个生活的情况,由于他很早就承担了她的全部教育义务,并且现在仍然承担操持她家政的义务,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可以被看作她的监护人。银行家把这个姑娘看作一种非法男女关系的产物。人们把这样一个掌上明珠托付给这样一个下流的老妇,我想斯佩齐先生表示惊讶,说这个老太婆穿着又肮脏又破烂的吉卜赛人衣服在街上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也许想要充当拉皮条者的角色吧。银行家却保证说,没有比这个老妇更忠诚、更精心的女护理员了,她带姑娘过来,那时小姑娘才两岁大。老太婆有时装扮成吉卜赛女人,是出于一个奇特的古怪念头,在这个化妆自由的国家里,人们是可以原谅她的。请允许我,我得简短地说说!老妇穿着她的吉卜赛衣服很快就来找我,亲自把我领到安格拉那儿去,安格拉带着少女的妩媚的害羞,满脸通红,向我承认她爱我。在我的思想误入歧途时,我总是以为老妇是个丧尽天良、罪行累累、诱人犯罪的教唆犯,但是很快我就完全改变了看法。安格拉是贞洁的,白雪般纯洁。当我仍沉湎于邪恶念头时,我学习相信一种德行,当然我现在必定认定它是魔鬼搞的一种假象。我的情欲越来越强烈时,我对老妇也就越来越喜欢,她不断地对我低声耳语,说我应该同安格拉结成连理。说虽然婚事目前要悄悄地操办,但终将有朝一日,我会把王妃的桂冠冕戴在夫人的头上。还说安格拉的出生日期与我相同。
我们在圣·菲利波教会的一个小教堂举行婚礼仪式。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天堂,感到无比幸福,于是我切断跟外界的一切联系,放弃职务,在那些我平日在他们中间犯罪地沉醉于寻欢作乐的社交圈子里,人们再也见不到我的身影了。正是我这种改变了的生活方式泄露了我的秘密。那个我已宣布跟她脱离关系的女舞蹈演员,探听我每天晚上到哪儿去,预料到她复仇的萌芽也许可能从中在发育。她向我的弟弟透露了我恋情的秘密。我的弟弟悄悄地尾随着我,他在安格拉同我搂抱时的出现令我大吃一惊。黑克托用一种开玩笑的说法为他的纠缠骚扰辩解,并且责备我,说我太自私,甚至连对一位真诚陪朋友的信任都没有给予他;然而我却最清楚不过地发现,他为安格拉绝伦超群之美丽大为震惊。火花已冒出,最狂热激情的火焰在他心中煽起。他经常来,居然只是在他知道能找到我的时候来。我相信自己注意到了,黑克托疯狂的爱已被接受,而疯狂的嫉妒令我肝肠寸断。这时我陷入极度的恐惧不安状态之中!后来,当我走进安格拉房间时,我以为听见黑克托在隔壁房间的声音。我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足下生根似的。但是黑克托突然从隔壁房间冲进来,满脸通红,带着愤怒、滚动的眼睛,仿佛是个疯子。‘该死的,以后你可不要成为我的绊脚石!’他气得大发雷霆,如此咆哮道,同时迅速抽出剑来,把剑捅进我的胸膛,直捅进到剑柄。请来的外科医生发现,剑捅进了心脏。伟大的赐福者圣母赏识我,通过一个奇迹再次赐给我一条生命。
最后一句话修士是带着微弱、颤抖的声音说的,随后似乎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
“而,”克赖斯勒探问道,“而安格拉后来怎样呢?”
“当,”修士带着低沉、幽灵般的声音答道,“当凶手正要享受他恐怖行为的果实时,这时他的情人却在做垂死挣扎,并死在他的怀抱里。中毒——”
语毕,修士面朝下倒地,气喘吁吁地挣扎,像个行将就木的人。克赖斯勒马上拉铃,让修院的人行动起来。人们赶快跑来,把失去知觉的齐普里亚努斯弄进医院的大厅里。
第二天早上,克赖斯勒发现修道院院长情绪格外开朗。“哈,哈,”他朝着他喊道,“哈,哈,我的约翰内斯,您不愿相信新近有奇迹发生吗,而您自己昨天在教堂里就促使最奇妙、绝无仅有的奇迹发生了。您说说,您对我们那个高傲自负的圣徒做了什么,他像个已幡然悔悟的罪人那样躺在那儿,幼稚可笑,诚惶诚恐恳求我们大家原谅他,因为他曾自以为比我们高明,想要凌驾在我们之上!他曾要求您忏悔,您也许让他自己忏悔吧?”
克赖斯勒认为没有理由让修士忏悔,同时也认为没有任何理由隐瞒他跟修士间发生的事情。因此,他烦琐地把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从对这个妄自尊大、自以为是、贬低神圣音乐的修士进行的坦率训斥,一直讲到他陷入可怕状态,说出“中毒”一词。随后,克赖斯勒声称,为什么那个令黑克托王子吓得六神无主、魂不附体的小画像,在齐普里亚努斯修士身上也产生了同样的作用呢,这事他总是搞不清楚。他同样仍然被蒙在鼓里的是,亚伯拉罕师傅是怎样卷进了那些可怕的事件的。
“事实上,”修道院院长优雅地微笑着说道,“事实上,我的孩子约翰内斯,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完全不同于几个小时之前。一种稳定的情绪,一种坚定的意识,尤其是一种深刻、正确的感受(它像一种奇妙地预知的认识藏在我们的心胸里),它们联合起来转达的信息多于最敏锐的理智,最训练有素、可区别一切的目光。我的约翰内斯,你以自己的行动证实了我这个说法:人们把武器交到你手里,虽然没有完全向你说明它的作用,你却懂得在最关键时刻,如此灵巧熟练地使用它,把最周密的计划也许无法如此轻松地消除的敌人,马上打翻在地。你没有意识到,你帮了我,帮了修道院,总的来说也许帮了教会一个忙,其良好效果是不可忽视的。我愿意,我可以现在非常坦率地对你说,我要跟那些向我弄虚作假以损害你的人疏远,这你可以指望我,约翰内斯!你心中最美好的愿望,将如愿以偿,此事让我来关照吧。你的克基莉娅,你知道,我指的是那个妩媚可爱的人儿,不过现在还是不要去谈她吧!你要求了解的那不勒斯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三言两语就可以讲清。首先,我们可尊敬的教友齐普里亚努斯在他的叙述中喜欢忽略小的情节。安格拉死于中毒,他因为吃醋而完全丧失理智的时候把她毒死了。亚伯拉罕师傅当时在那不勒斯,化名为泽韦里诺。他相信发现了他已失散的希阿拉的踪迹,并且真的发现了,因为那个叫作玛格达拉·西格伦的吉卜赛老妇(你已经认识她了)遇见了他。在万分恐怖的事情发生时,她向他求助,在她离开那不勒斯之前,出于信任把那个小画像的事告诉他,它的秘密你现在还不清楚。你只要按住钢钮的边缘,安东尼奥的画像就会出现(画像用作一个盒子的盒盖),你不仅见到安格拉的画像,而且还有几页纸落到你手里,这些纸张极为重要,因为它们为你提供那双重谋杀的证据。现在你看到了,为什么你的护身符(吉祥物)会产生那么强有力的作用。据说亚伯拉罕师傅还会跟这对兄弟有某些接触,有关情况他可能比我讲得还要好。约翰内斯,现在让我们听听患病教友齐普里亚努斯的情况如何吧!”359
“而那幅令人惊叹的画作呢?”克赖斯勒这样探问道,一边把目光投向小祭坛上方墙上的一个地方,他本人与修道院院长一道曾把画像挂在那儿上面,亲爱的读者大概仍能回忆起此幅画像来。可是,他见到的,不是这幅画,而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神圣家庭》又回到它的老地方了,这使他颇感惊讶。“那幅令人惊叹的画作呢?”克赖斯勒第二次探问道。“您是指那幅我平日挂在这里的美丽图画吗?我在这期间已让人把它放置在医院大厅里了。看看这幅画也许会使我们可怜的教友齐普里亚努斯精神振作起来,也许神圣的赐福者圣母会再次拉他一把。”
克赖斯勒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亚伯拉罕师傅的一封信,内容是这样的:
我亲爱的约翰内斯:
快!——快!快离开修道院,尽可能火速赶来!魔鬼出于高兴在这儿搞了一次极为特殊的煽动!对于我来说,口述容易,书写吃力,因为一切东西都梗在我的咽喉里,实有令我窒息的危险。至于我,至于我那已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这里就不说了。在非常仓促中就说这些。另外,您再也见不到女参事本聪,却能见到封·埃舍瑙伯爵夫人。来自维也纳的公函已经到达,尤莉娅同尊贵的伊格纳茨王子未来的结婚差不多已宣布。伊雷诺伊斯王公正在考虑着他作为统治者将要登上的新王位。本聪或者毋宁说封·埃舍瑙伯爵夫人已答应给予他帮忙。黑克托王子在这期间却玩起捉迷藏来,现在真的必须去参军了。他很快就回来,据说随后庆祝两对新人一起操办的双重婚礼。这会是很有趣的事。在锡哈茨魏勒,号手们在漱喉咙,小提琴手们在给琴弓涂油,照明管理者们在给火炬加油可是!不久就是侯爵夫人的圣名纪念日,到那时候,我将大有作为,可您必须回到这里来。读到这封信后,您不如马上回来!尽可能快跑回来。很快我就见到您了。顺便说说,您可要当心修士们,但我很喜欢修道院院长。再见!
老师傅这封信这么简短,内容却如此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