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盛译
第一章
伊格纳茨·黑尔姆教授的玻璃花房。年轻的大学生欧根纽斯。格蕾琴和年事已高的教授夫人。思想斗争和最后的决定。
年轻的大学生欧根纽斯站在伊格纳茨·黑尔姆教授的玻璃花房里。他欣赏着花房里那些美丽的、火红色的鲜花,也就是那些刚刚在晨光中怒放的,具有帝王之威的朱顶兰。
这一天正是二月份的头一天,天气非常温和。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异常纯净。它明亮地、和蔼可亲地照耀着大地,让人们感到心情愉快。太阳的光线穿过高高的玻璃窗户,一直照射到玻璃花房的里面。那些还在绿色的摇篮里安安静静熟睡着的花朵好像是在充满预感的美梦中不停地活动,并且使青葱茂盛的叶子迅速地长大起来。但是,茉莉花、木樨草、长年开放的玫瑰花、荚迷花以及紫罗兰等花木都已经苏醒过来了。它们争相怒放,开始了新的生活,并且使花房里充满了极其香甜、芬芳的气味儿。有时候,人们还能够看到小鸟在空中翩翩飞舞。这些小鸟虽然还有些胆怯,但是,它们毕竟还是敢于从温暖的巢穴里飞了出来。它们先是向上方飞去,然后便落到了花房的房顶上,并且用它们的尖嘴敲啄着那里的玻璃,好像它们渴望着把花房里那美丽的,五彩缤纷的,但是却被紧紧闭锁着的春天吸引出来似的。
“可怜的黑尔姆,”欧根纽斯十分忧伤地、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的老教授黑尔姆,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华美,多么的壮丽啊!可是,你却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你的双眼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现在,你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下安息了!可是,话又不能这么说,确实不能这么说!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将永远地活在你那些可爱的孩子们的心里。你对他们是那样的忠诚,那样的关爱和呵护。对于那个早逝的学生你感到十分悲痛,其实,你的这个学生也并没有死,他仍然活在我们的心中。直到现在,你对他们的生活和他们对你的爱戴才有了真正的理解,而以前你对于这些事情只能够进行猜测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格蕾琴这个小家伙手里拿着一把喷壶在鲜花和其他植物之间穿过来走过去。她在忙忙碌碌地给它们浇水,弄得那把喷壶不时地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格蕾琴,格蕾琴!”欧根纽斯喊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几乎已经认为,你又在完全不合适的时间里来浇花,并且把我刚刚保养过的花木又给毁坏掉了。”格蕾琴显得十分可怜,装满清水的喷壶差一点儿从她的两只手里滑落到地上。
“哎呀,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她一边流着晶莹的眼泪一边说道,“您可千万别骂我,千万别生气。您是知道的,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我的头脑非常简单。我总以为,那些半灌木和灌木的花木实在是太可怜了。它们被密闭在这个花房里,根本得不到露水和雨水的滋润,因此显得没有生气,没有精神。我觉得,它们正用备受饥渴折磨的目光来看着我,因此,我就忍不住要给它们送去吃的和喝的。”
“甜食,”欧根纽斯打断了她的话,抢着说道,“甜食,格蕾琴,有害的甜食正是造成它们现在得病和死亡的原因。总起来说,你觉得你的做法对鲜花是有好处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没有一点儿植物学方面的知识。你根本没有把我为你精心安排的课程当成一回事儿,你根本不想花费一点儿精力来学习这门科学。其实,每一个女人都是应该学会这门科学的,也就是说,它是每一个女人都必须掌握的一门科学。否则的话,一个女孩子根本就不会知道,美丽好看,芳香四溢,她用来打扮自己的玫瑰花属于哪一个纲,哪一个目。若是这样的话,事情可就太糟糕了。格蕾琴,你说说看,对面花盆里那些含苞待放的花叫什么名字?”
“好的!”格蕾琴高兴地喊道,“它们是我非常喜欢的雪花莲!”“你看,”欧根纽斯继续说道,“你看,你现在总该意识到了吧,格蕾琴,你甚至不能够用拉丁文把你最喜欢的那种花的名字准确无误地叫出来!那种花的名字应该是Galanthus nivalis78。”
“Galanthus nivalis。”格蕾琴轻声地,羞怯地,以肃然起敬的心情学着说了一遍。“哎呀,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过了一会儿她又喊道,“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动听,而且也很高雅。可是,我怎么一听就会产生一种感觉,好像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花根本就不可能是我所喜欢的雪花莲似的!您可是知道的,我本来就没有多高的水平,我还是一个孩子。”“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啦,格蕾琴,不是吗?”欧根纽斯打断了她的话。“啊呀,”格蕾琴满脸通红地回答说,“要是一个人已经长到了十四岁,那么,他大概就不应该再把自己看作一个小孩子了。”“那当然,”欧根纽斯微笑着说,“那当然,不过你是新近才成为一个大姑娘的,时间还不算太长——”
格蕾琴敏捷地转过身去,并跳到了花房的边上。她蹲下身子,开始修剪摆在地面上那些花盆里的花卉。
“格蕾琴,你可千万不要学坏,”欧根纽斯语气温和地接着说道,“你永远要做一个心地善良、受人喜爱的好孩子。黑尔姆老父亲把你从那个凶恶的亲戚那里抢夺出来,然后就和他那品德高尚的贤妻一起,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对啦,你不是要给我讲一点儿什么事儿嘛!”
“哎呀,”格蕾琴小声地回答说,“哎呀,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我的脑子里是想到了一点儿事情。不过,我要向您讲的这点儿事情可能又是一些胡说八道。但是,因为您想听一听,那么,我就把这点儿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由于您用一个非常高雅的名字来称呼我喜欢的高山钟花,这就使我想起了勒施馨79小姐来。喏,欧根纽斯先生,您是知道的呀,我们两个人——我和她——一向密不可分,非常要好,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当我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俩非常愿意在一起玩耍。可是,有一天——离现在大约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我觉得勒施馨的整个举止言行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也十分奇特。她还对我说,我以后不能再管她叫勒施馨了,而应该管她叫罗莎琳达小姐。就这样,我对她改变了称呼。可是,从这一时刻起,她对我就变得越来越生疏了——我已经失去了我所喜欢的勒施馨。我想,这种情况也会在我和我所喜欢的花卉之间发生,若是我忽然用外国的、高傲的名字来称呼它们的话。”
“嗯,”欧根纽斯说道,“格蕾琴,有时候你的话里含有一种让人听起来感到不同寻常、十分奇特的东西。人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人们还是怎么也搞不清楚,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在这一点对你掌握有趣的植物学知识并没有丝毫的不良影响。虽然你的勒施馨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变成了罗莎琳达小姐,但是,你还是可以花费一点儿精力,掌握一下你最喜爱的那些花卉那高雅的学名。——好好利用一下我给你讲授的课程!——可是现在,我可爱的好姑娘,你应该去照看一下风信子,并且把奥热·鲁瓦·德巴藏80以及格洛丽亚·索利斯推到阳光更多的地方去。佩吕克·卡雷看上去好像不会开多少花。埃米莉乌斯·格拉夫·比伦是一种在十二月份盛开的花。可是,现在它已经凋谢了,这种花开放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帕斯托尔·菲多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良好的长势,并且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对于雨果·格劳秀斯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浇水,这种花还会猛长一阵子的。”
当欧根纽斯用“我可爱的好姑娘”来称呼格蕾琴时,格蕾琴又羞得满脸通红。但是,她的心中却感到十分高兴,饶有兴趣地去干欧根纽斯吩咐她去做的事情。正在这个时候,黑尔姆教授的遗孀却走进了玻璃花房。欧根纽斯向她指出,繁花似锦的春天已经来到了,并对正在盛开、具有帝王之威严的朱顶兰大大地赞赏了一番。已故的老教授黑尔姆先生对于这种花的评价几乎比原产于墨西哥的鳞茎植物雅各布百合花还要高,因此,欧根纽斯对于这种花便给予了极为特别的关爱和保护,并以此来表示,他对自己那位可敬的恩师、朋友永久怀念在心。
“您具有,”教授的夫人十分动情地说,“您具有一种非常好的、孩子般的性情,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我那已故的丈夫有不少学生,他们都先后来到过我的家里。可是,先夫对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也没有像对您那样赏识过,器重过,像父亲一样地爱过。反过来说,他的那些学生也没有哪一个能够像您那样理解我的黑尔姆,和他在内心的深处息息相通。更没有哪一个能够像您那样认真地钻研他的植物学,努力掌握他的植物学。‘这个年轻的欧根纽斯啊,’他经常念叨着,‘他是一个忠实可靠、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因此,所有的植物、树木和花草都非常喜欢他。它们在他的精心呵护下都兴高采烈地茁壮成长,株株枝叶繁茂。当然,在我的花房里也有一个采取敌对态度,丧尽天良,而又顽固不化的大坏蛋,这就是恶魔撒旦。这个坏蛋专门播撒那些能够疯长的野草的种子,这些野草能够散发出有毒的气味儿,并能够使上帝的孩子枯萎,渐渐地死去。’他所说的上帝的孩子当然就是他的那些花卉喽。”
听了这些话,欧根纽斯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啊,我亲爱的教授夫人,我十分尊敬的教授夫人,”他说道,“我一定把恩师对我的这份真诚的爱永远地珍藏在心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让我的恩师、我的父亲这个美丽的园亭长满枝叶繁茂、鲜花盛开的花草树木。教授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那么,我现在就打算像我的教授黑尔姆先生经常做的那样,也搬到花房旁边的那个小房间里去。这样一来,我就能够更好地看到这里的一切,以便更好地照看这里的一切。”
“我确实感到,”教授夫人回答说,“我确实感到心情很沉重,因为我觉得,由这里这些美丽的花朵所构成的壮丽景象不久也许就要不复存在了。我也相当熟悉如何来照料这里的各种植物。正像您所知道的那样,对于我丈夫所从事的这门科学我也并不是一个门外汉,也并不缺少经验。可是,我的上帝啊!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太太,就算她仍然还硬朗矍铄,还能够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那样来保护、照料这里的一草一木,可是,她毕竟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难道她还能够有这样的爱心吗?我的心里感到很沉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不得不分手了,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
“您说什么!”欧根纽斯十分惊愕地喊道,“您说什么,教授夫人,难道您想赶我走吗?”
“去一下,”教授夫人对格蕾琴说,“去一下,亲爱的格蕾琴,你到屋里去一下,把那条大围巾给我拿来,我觉得这里还相当凉。”
当格蕾琴走了以后,教授夫人便开始十分认真地讲了起来:“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请您仔细听我说。您是一个过于没有城府,过于没有处事经验,过于高尚的小伙子,因此,您对于我现在不得不向您讲的事情也许不能够完全听懂。我不久就要步入六十岁的高龄了,而您几乎还不到二十四岁。从年龄上讲,我完全有理由当您的祖母了,因此我认为,这种情况肯定会给我们的共同生活加上一个神圣的光环。但是,恶意中伤者的毒箭是不会饶过我这个老太婆的,虽然我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女人,我的一生是白玉无瑕的。另外,肯定会有一些奸诈狡猾、居心叵测的人,他们的种种言论会让人听起来感到十分可笑。他们肯定会对您住在我的家里这件事情进行恶毒的诽谤,散布流言飞语,并且还会充满恶意地加以嘲讽。除了我本人以外,您也会遭到他们的恶毒攻击,因此,您必须离开我的家,亲爱的欧根纽斯。我还要顺便告诉您一下,在您成长的过程中,我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那样来支持您。即使我的黑尔姆没有坚决而明确地把这项义务委托给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您和格蕾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永远都会把你们看成我自己的孩子。”
欧根纽斯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事实上他也确实理解不了,他今后若是继续住在教授夫人的家里,为什么会被别人说成是一种有失体统、伤风败俗的事情,为什么会引起别人的恶意中伤。但是,教授夫人的意愿是明确而坚定的,看来他是非得离开这里不可了。要知道,他已经把这里看成了他一生的活动范围,看成了能够给他的工作带来乐趣的场所。一种可怕的念头以其巨大的威力一下子就占据了他的内心世界。看来,他现在就得和他的那些宠物——他精心呵护的那些花草树木——分手了。
欧根纽斯属于那种生活简单的人群。对于这个群体里的人们来说,只要他们能够有一个让他们高高兴兴、自由自在活动的小天地,他们也就完完全全地感到心满意足了。这些人认为,科学或者艺术就是他们所追求的精神财富,因此,他们便在这方面进行寻找,并且真的找到了最美好的东西,真的找到了他们追求奋斗、所作所为的唯一目的。对于他们来说,被他们视为家园故土的那个小王国就好像是荒凉贫瘠、没有欢乐、广阔无垠的沙漠中的一片肥沃的绿洲。这些人把自己小天地以外的缤纷世界都看成了这片沙漠的一部分,而他们对这个缤纷世界又一直是十分生疏的,因为他们从来也不敢走出自己的小天地,觉得这样做是会遇到危险的。大家都知道,正是由于受到自己思想境界的限制,这样的人永远也长不大。他们的某些举止行为看上去总是像个小孩子似的。于是,他们做事情总是显得不够灵活,笨手笨脚,甚至表现出某些吹毛求疵的书呆子做事情时那种死板的特点。这种特点就像是一件僵硬的外衣,而他们所从事的科学或艺术就被他们紧紧地包裹在这件外衣里面。除此之外,他们还表现得心胸狭窄,谨小慎微,态度冷漠,缺乏感情。这样一来,一些愚昧无知、缺乏理解力的人们就不免敢于对他们进行嘲讽。这些人认为,他们的嘲讽肯定能够轻松而愉快地获得胜利的。可是,正是像欧根纽斯这样的人们,内心的深处才常常燃烧着神圣的、炽热的烈火,因为他们对事物具有更高的理解和认识。对外面花花世界上那些杂乱无章、喧嚣繁忙的活动他们不闻不问,一无所知。他们都会全心全意地、忠心耿耿地献身于一种事业,只有这种事业才是他们和世间万物那永恒力量之间的中间人。如果说主宰世界历史的精神有一座永存的庙宇的话,那么,他们那种静默的、与人无害的生活就是他们持续不断地在这座庙宇里所做的礼拜仪式。而欧根纽斯就正好是这样的一个人!
当欧根纽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又能够说话时,他便十分激动地——他以往还从来也没有这么激动过——用极其明确的口气说道,如果他必须离开教授夫人的家的话,那么他便有理由认为,他在这个人世间的前程也就结束了,因为这种做法就是把他从他的小天地里,从他的家园里驱赶出去,因此,他是永远也不会得到安宁和满意的。欧根纽斯用极其感人肺腑的语言来恳求教授夫人,不要把他——一个被她看成是自己亲生儿子的青年——赶走,不要把他赶到找不到一丝安慰的荒郊野外去,因为他不管被赶到哪里,对于他来说,那里只能算是一片荒野。
教授夫人好像费了很大的努力才做出了一个决定。
“欧根纽斯,”她终于说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使您不离开我,不离开我的家,仍然像过去那样在这里工作——这个办法就是,您得成为我的丈夫!”
“像您这种性情的人,”当欧根纽斯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又接着说道,“像您这种性情的人根本就不会误解我的本意,所以,我才愿意毫无顾忌地向您承认,我刚才向您提出来的那个建议绝对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相反,它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来的办法。您对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且,对这种关系您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就学会适应,您也许永远也学不会适应。您在您那极其狭小的生活天地里甚至需要有一个人来帮助您,来替您解除您在日常生活需要方面的重担,对您进行无微不至的照料。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摆脱一切烦恼,安安心心地生活,安安心心地投身到您的科学事业中去。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向您提供这样的帮助呢?这个人只能是您那体贴入微、充满爱心的母亲。现在,我就想做您的母亲,而且永远做您的母亲。虽然在公众面前我是您的妻子,但是实际上,我要像您的亲生母亲那样来对待您!当然,您还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结婚,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过夫妻生活,亲爱的欧根纽斯。对于这件事情您也用不着再反反复复地进行考虑了,因为上帝已经把我们结合到了一起,这是他对我们的恩赐。我们的共同生活已经成了定局,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改变的天意。尽管上帝在圣地向我赐恩时授予我的圣职是做您的母亲,虔诚地把您看作我的儿子,但是,我们还是得结成夫妻。鉴于上面的情况,我便更加心平气和地、明明白白地向您提出了我的建议,亲爱的欧根纽斯。在某些世人看来,这个建议似乎是闻所未闻的,是离奇古怪的。但是我确信,您要是赞同并接受了这项建议,您是不会由此而遭到一点儿损害的。为了能给一个女人带来幸福,您必须满足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向您提出的各种要求。但是,对于如何来满足这些要求,您肯定是一窍不通的。如果您和别人结婚,那么,您就不可避免地要面临生活上的负担和压力,许多要求也要来折磨您,使您感到不愉快。这些情况不仅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您对婚后生活可能产生的美好幻想彻底毁灭,而且还会把令您讨厌的,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痛苦和困顿活生生地带到您的面前。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作为您的母亲是能够代替您的妻子的,也是可以代替您的妻子的。”
格蕾琴回到了花房里,并且把带来的围巾递给了教授夫人。
“我根本,”教授夫人说,“我根本不想让您匆匆忙忙地做出决定,亲爱的朋友!等到您把一切都考虑得相当成熟了以后,您再做出决定。今天您什么话也不用说,您应该遵从老人们留下的那个好习惯:在对一件事情做出决定以前,要好好地考虑一夜。”
说完这些话之后,教授夫人便离开了玻璃花房,并且把格蕾琴也一起带走了。
教授夫人的话说得完全正确。欧根纽斯的确还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婚姻大事,更没有考虑过什么时候结婚。正因为如此,教授夫人要他与她结婚的建议才使他惊愕不已,因为他觉得,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全新的生活图景。可是,当他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情时,他觉得上帝在向他赐恩,因此才让他和教授夫人结为夫妻。他也觉得,这种结合是一件无限美好、无限惬意的事情,因为它使他得到了一位非常好的母亲,并且还得到了一个儿子的各种神圣权利。
实际上,他非常愿意把自己的决定立刻就告诉这位老太太。但是,由于她给予他一整夜的考虑时间,在第二天早上到来之前他根本用不着表态,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想法暂时地存放在自己的心里,尽管他的眼神,以及他那已经暗示出内心感到狂喜的举动都有可能向老太太流露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现在,他就准备按照教授夫人的意见,把她建议的事情好好地考虑一夜。正当他朦胧入睡,神志不十分清醒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闪现出了一丝亮光,一幅幻象。幻象中的几个身影好像早已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已经根本不再怀念他们了。在他作为黑尔姆教授的得力助手而住在他家的那段时间里,教授弟弟的一个年轻的孙女——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听话的女孩子——经常到教授的家里来。但是,这个女孩子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多大注意。后来,这个女孩子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做客。可是,没有过多久他却听说,这个女孩子又要回来了,而且还要在这里和一位年轻的博士喜结良缘。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想不起这个女孩子的模样了。当她真的回来了,并且要在教堂里举办她和那位年轻博士的结婚典礼时,老教授黑尔姆却染病在床,不能够离开房间。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便说道,等结婚典礼结束以后,她立刻就和新郎一起到老教授的家里来,因为他们想请求这对备受他们崇敬的老夫妻对他们进行祝福,祝福他们的结合能够给自己带来幸福和顺遂。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事情:正当这对年轻的夫妻跪在两位老人面前的时候,欧根纽斯却走进了房间。
现在,这个女孩子根本不是当年他在教授的家里经常看到的那个女孩子,那个教授弟弟的孙女了,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欧根纽斯觉得,新娘子美丽得就像一个天使,气质也很高雅。她穿了一件洁白的、缎子做的婚纱。这件昂贵的婚纱紧紧地包裹着她那苗条的上身,然后便以宽大的皱褶款式飘洒着向下方悬垂下来。衣服那耀眼的胸部还镶有价钱不菲、闪闪发光的花边。用桃金娘花编织而成的,具有深远意义的花环装饰着她那栗棕色的,已经拆散开的头发,这就使她显得更加秀丽、妩媚和迷人。一种甜蜜的、善良的、兴高采烈的表情展现在仙女般的新娘子的脸庞上。天上所有妩媚的东西好像一下子都倾注到了她的身上。老教授黑尔姆首先拥抱了新娘子,接着,教授夫人也拥抱了她,然后便把她引到新郎的身旁。新郎对天使般的妻子爱得无比强烈、无比炽热,因此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欧根纽斯虽然走进了房间,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到来,更没有一个人去过问他。看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小伙子可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整个肢体首先感到冷若寒冰,接着又感到热如烈火,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穿透了他的胸膛,使他感到心似刀割。但是,同时他又觉得,他的内心还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舒服。“若是现在新娘子向你走了过来,你会感到怎么样呢?若是你也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你又会感到怎么样呢?”这些想法就像电流似的,一下子就击中了他。不过,他倒也觉得,萌生这种想法就是极大的犯罪。但是,他内心里感到的那种不可名状的,好像要把他压倒的恐惧同时又是一种极为热切的渴望,极为强烈的企盼。他觉得,下面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作为整体的他将首先被分解开来,然后便被彻底毁灭。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感到痛苦,而且还感到喜悦。
这时候,教授已经注意到了他,并主动对他说道:“您看,欧根纽斯先生,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对幸福的、年轻的新婚夫妇。您肯定也要向这位博士夫人表示祝福吧,这是非常合乎我们的礼仪的。”欧根纽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妩媚的新娘子落落大方地向他走过来,并风姿优美地、十分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来。欧根纽斯糊里糊涂地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唇边,算是对新娘子施了一个吻手礼。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知觉,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勉强站稳了身子,才没有栽倒下去。至于新娘子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连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这对新婚夫妇离开房间很久以后,黑尔姆教授稍微地责备了他几句,说他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太羞怯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一个死人似的,毫无感情,更没有对新婚夫妇表示出欢乐,简直叫人无法理解。直到这个时候,欧根纽斯才苏醒过来,才重新恢复了知觉。——上面提到的这件事情使欧根纽斯一连好几天都大为震动,都像丢了魂似的走过来走过去。可是,令人感到十分奇怪的是,短短的几天以后他便把这件事情在自己内心的深处完全化解了,只当作自己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个纷乱无序的怪梦而已。
当年,欧根纽斯在黑尔姆教授的房间里看到了美如天使的新娘,现在,那位妩媚的新娘的身影又突然生气勃勃地、充满热情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当年看见她时心中所感到的那些难以名状的疼痛又重新地压紧了他的胸膛,使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又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他自己就是新郎。美若天仙的新娘已经向他张开了双臂,而他则可以顺势拥抱新娘,并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当时他感到心醉神迷,欣喜若狂。正当他准备向她猛扑过去的时候,却感到自己被一条铁链牢牢地锁住了。有一个声音冲着他喊道:“我说你这个大傻瓜,你想干什么!你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你把你的青春已经卖掉了。爱情的春天和婚姻的喜悦再也不会来到你的身旁了,你将被冰冷的冬天所伸开的双臂牢牢地抓住,并将被凝固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惊愕地大叫了一声,并从噩梦中苏醒了过来。他虽然已经苏醒了过来,可是他却总觉得,那位新娘子仍然还站在他的眼前,而且还总觉得,教授的夫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并竭力用冰冷的手指头来阖上他的双眼,以使他不能够再看到那个经过精心打扮,看上去十分美丽的新娘子。“你给我滚开,”他喊道,“你给我滚开,我的青春还没有被卖掉,我还没有在冰冷的冬天的双臂里被凝固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心中那种极其强烈的渴望使他对和六十岁的教授夫人这个老太太的结合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厌恶。
第二天早上,欧根纽斯看上去显得有点儿惘然若失,心烦意乱。教授夫人立刻就来向这个小伙子询问他的健康状况。由于欧根纽斯诉说感到头疼,疲惫无力,老太太就立刻亲自为他调制了一杯能够补养身体、恢复精力的饮料,并且还对他进行精心的护理,表示抚爱,就像对待一个娇生惯养,但是却得了病的孩子似的。
“难道,”欧根纽斯对自己说,“难道我能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吗?难道我能够对她这种慈母般的关爱和忠诚不表示感谢吗?难道我能够抵不住别人的迷惑,丧失理智而挣脱她,并从而失掉自己的欢乐,甚至自己一生的前程吗?我做的那个梦只是一个梦而已。对于我来说,梦中的那些场景永远也不会变成现实,它们也许是魔鬼撒旦对我施展的诱惑。难道我能够仅仅由于一个梦的缘故就变得卑鄙无耻,就被女色所迷惑,并从而坠入罪恶的深渊吗?难道我还有什么要思索,要考虑的吗?我的决心已定,绝不可能还有什么改变!”
就在这天晚上,这个老太太——也就是差不多已经有六十岁的教授夫人——就成了年轻的欧根纽斯先生的新娘,而新郎当时却还应该算是一个大学生。
第二章
一个具有处世经验的青年人的人生观。对愚蠢可笑的人所发出的诅咒。为新娘而进行的决斗。不合适的夜间音乐和按期举办的婚礼。含羞草。
正当欧根纽斯忙于对几盆盆栽植物进行修剪时,他的朋友泽弗尔却走进了花房,来到了他的身边。泽弗尔是他唯一的朋友,两个人保持着有节制的来往。可是,当泽弗尔看见眼前的欧根纽斯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时,便立刻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保持不动了,就好像生了根似的。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却以极其响亮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任何一个不太怪僻的平常人都会这样大笑的,而泽弗尔又是一个随随便便,不拘礼节,善于享受人生乐趣的人,因此,他的放声大笑就不足为怪了。
年事已高的教授夫人怀着真诚的善意向新郎展示了一番已经作古的黑尔姆教授的全部衣服。她甚至还说,她也知道欧根纽斯是不愿意穿着老古董式的衣服行走在大街上的,但是,要是她能够看到,欧根纽斯早上起床后愿意享用老教授遗留下来的那些既好看又舒服的睡袍,她也会感到十分高兴的。
这个时候,欧根纽斯就站在那里,身上穿着老教授那件肥肥大大的睡袍。这件睡袍是用一块印度出产的衣料做成的,衣料的上面还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花朵。他的头上又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帽子的正面正好有一朵火红的、引人注目的红百合。他那张小伙子的脸庞戴上这顶假面具似的帽子之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中了魔法的王子。
“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儿。”泽弗尔喊道。现在,他总算抑制住了自己的大笑,恢复了常态。他又接着说:“我相信,这个花房里闹鬼了,已经去世的老教授又在他的花丛中游荡起来了。他又复活了,而且已经走出了坟墓。他自己甚至已经变成了一株半灌木的植物,而且还开着极为罕见的花朵!欧根纽斯,你倒是说说,你怎么竟然化起装来,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假面具?”
欧根纽斯信誓旦旦地说,他并没有发现这件睡袍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由于他现在已经和教授夫人结成了伉俪,所以,教授夫人就允许他穿已故老教授的睡袍。这件衣服穿起来很舒服,而且它还是用极其昂贵的布料做成的。现在,在整个世界上也几乎再也搞不到这种衣料了,因为衣料上所有的花草都是完完全全按照自然界中的植物画成的。
在老教授的遗物中还有几顶不多见的睡帽,帽子上那逼真的花卉图案,弥补了他对自然界中的植物还没有搜集全的缺憾。出于对恩师应有的崇敬,他平常是舍不得戴这几顶帽子的。只有在碰到特别隆重的节日时,他才肯把其中的一顶戴在自己的头上。
就是他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睡袍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非常好看的,其原因就在于,已经作古的老教授生前亲手用不可能擦掉的墨水,在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的旁边把它们的真正名字都标记了出来。当泽弗尔靠近了欧根纽斯,并且对那件睡袍和那顶帽子进行了一番仔细的察看后,他便对欧根纽斯所说的一切确信无疑了。不用说,这样的一件睡袍肯定可以激励老教授的每一个好学的弟子孜孜不倦地进行学习的。
泽弗尔伸手接过了欧根纽斯递过来的睡帽。他在睡帽上确实看到了老教授用娟秀而整洁的蝇头小楷所写下的一些花草的名字,例如:红百合、长叶龙舌兰、倒提壶、欧亚瑞香、斑纹大岩桐等等。泽弗尔又想放声大笑,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反而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朋友的眼睛并说道:“欧根纽斯!这件事情有可能吗——这件事情是真的吗?不会吧,我认为,我所听到的消息不可能是别的,也不应该是别的,它只能是一个滑稽可笑、愚蠢无聊的谣言。这个谣言是我们的同学,品质恶劣的洛伊蒙德散布的,他的目的显然是想对你以及教授夫人进行嘲讽!欧根纽斯,你感到好笑吧,你感到十分好笑吧?人们在谣传,说你要和教授夫人这个老太婆结成夫妻,这难道是真的吗?”
欧根纽斯表现出了一点儿惊慌,接着他便垂下了眼帘。他明确无误地说道,人们所说的事情并不是谣言,反而都是客观事实。
“那么,”泽弗尔满腔热情地说,“那么,就是天命及时地把我带到了这里来,以便把你拉过来,以免你坠入道德堕落的深渊。现在,你已经站到了这个深渊的旁边啦!你说说,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你怎么会这么愚蠢呢?怎么会仅仅为了区区的几个可耻的小钱就想把风华正茂的自己卖掉呢?”泽弗尔平时就有一个习惯:一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激动。今天也是这样,他心里的话好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而且越说越生气,最后竟高声地说出了一大堆诅咒教授夫人以及欧根纽斯的话来。他甚至还想用大学生们经常使用的、相当粗俗的骂人的话再骂上几句来解解心头之恨。欧根纽斯一直在极力地劝阻他,直到这时才终于使他平静下来,并使他冷静地倾听自己的阐述。正是泽弗尔的激动、大发雷霆才反而使欧根纽斯又完全冷静了下来。现在,欧根纽斯用心平气和的语调以及清楚明白的语言把自己和教授夫人的整个关系向泽弗尔进行了分析和解释。他毫不隐瞒地向朋友述说了整个事情形成的过程。最后他说道,正是他和教授夫人的这种结合才肯定能够给他的一生带来幸福,难道这还能有什么值得泽弗尔怀疑的地方吗?
“可怜的朋友,”这时候也重新恢复了平静的泽弗尔说道,“可怜的朋友,你已经坠入了一个由你的错误认识编织而成的大网,这个大网是多么的密实啊!但是,我还是想把网上那些打得结结实实的绳结打开,我也许能够获得成功。等我把你从锁紧你的桎梏里解救出来以后,你才会感受到自由的价值。你必须逃离这里!”“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欧根纽斯喊道,“我的决心是不能够改变的。教授夫人与我结合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完全是心地善良的表现。她对我怀着一种真诚的母爱,在茫茫的女性世界里她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一位。她将带领我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去走人生之路。如果您对这一切还想怀疑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你只能够给我带来不幸!”
“你听我说,”泽弗尔说,“欧根纽斯,你把你自己说成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你在某些方面倒也的确是这样的。这使我占了优势,显得我见多识广。如果仅仅从年龄上来看,我是不会得到这种评价的,因为我并没有比你大多少。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对你说,由于你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所以,你就不可能把整个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我就要告诉你,你不应该鲁莽地把自己看成什么都懂的智者,甚至把自己看成连皇帝的儿子都能够教的太傅。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对教授夫人那片好意的、心地善良的意图还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你也千万不要以为,我还没有被你说服,还不相信她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可是,我的好朋友欧根纽斯,我要对你说的是,教授夫人自己已经被一个特别大的错误束缚住了。老人们有一种非常中肯的说法。他们说,女人们什么都能够做到,可就是有一点却怎么也做不到:她们不能够超越自己,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一想,考虑一下别人的内心情感。她们还把自己的感知当成了普遍适用的感知标准。这就是说,凡是她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的东西,她们就认为,别人也完全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她们还把自己内心塑造出来的东西当成了样板,并根据这个样板来判断、校正别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就我对教授夫人这个老太太的了解,就我对她举止行为的观察,我不能够不认为,她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激情的人。我也不能够不认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冷漠迟钝、缺乏热情的人。这个特点倒也能够使姑娘们以及已婚的妇女长时间地保持着美丽的面容,因为就是在现在看起来,这位马上就六十岁的老太太也确实是相当年轻的,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
“老教授黑尔姆本人也是一个缺乏热情的人,这一点我们俩都是知道的。另外我还得添加一点:这两个人除了虔诚地尊重先人们的习俗,过着先人们所倡导的简朴生活以外,还相当真诚地接受了一种和气的、随和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精神的指导下,他们夫妻之间的生活肯定是相当幸福的,相当平静的。丈夫对妻子做的汤,就是再难喝也从不加以指责,当然,他也从来不允许妻子在不适当的时间里来清扫他的工作室。
“现在,教授夫人认为,她可以和你把这种用行板速度演奏的夫妻二重奏从容不迫地、悠闲安逸地继续演奏下去,因为她十分相信,你也是一个平静随和、从不激动的人。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改变生活习惯,不用一下子按快板的速度驶向外面的世界。只要穿着那件标有植物名称的睡袍的人能够好好地保持平静,那么,教授夫人并不问穿着这件衣服的人到底是谁,是老教授黑尔姆呢,还是年轻的大学生欧根纽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说到底两个人对她来说都是完全一样的。
“噢,毫无疑问,这位老太太是会呵护你的,抚爱你的。我现在就预先请求你,请你能够邀请我到你们的家里来做客,并且喝上一杯老太太有生以来煮得最好喝的穆哈咖啡。她也肯定会十分高兴地看到,我和你都抽着烟斗,烟斗里装的是最高级的瓦赖纳斯烟丝81,而且是她亲手装的。我用她亲手卷成圆棍儿的引火纸来点燃烟斗。她所用的引火纸是从已故的老教授那些笔记本里裁剪下来的。黑尔姆教授在这些笔记本里记录着自己的读书心得以及对植物进行科学观察时所得到的结果。不过,现在这些笔记本却遭到了他的遗孀的咒骂,并被她判处了火刑。——这种宁静无疑是无人居住的沙漠上的一片荒凉景象,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你想过没有,生活中的风暴会不会突然吹到你这个宁静的世界里来呢?”
“你的意思是,”欧根纽斯打断了朋友的话并且说道,“突然发生了不幸的意外事件——比如说我们两个谁生了病。”
“我的意思是,”泽弗尔接着说,“如果有朝一日有一双眼睛通过这里的玻璃窗户向这里面望进来,它们那烈火般的目光就会把遮盖着你内心伤痛的痂皮熔化。这时候,火山就会爆发,并喷射出有害的、败坏道德的火焰。”
“我对你的话实在听不懂!”欧根纽斯喊道。
“而你那件,”对欧根纽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的泽弗尔继续说道,“而你那件标有多种植物名称的睡袍是挡不住这种目光的,因此也是不能够保护你的。它将变成碎布片,并从你的身上脱落下来。就算它是用石棉做成的,它也是毫无办法的。即使——即使我们不考虑一些类似败坏道德的事情可能发生,但是,有一点我们却是不能够不考虑的,那就是由于你和这位老太太丧失理智的结合,你本来就应该遭到最恶毒的咒骂。面对着这样的咒骂,就连世间生活中最小的花朵也不能够幸免,也得生病,也得枯萎,并渐渐死去。大家咒骂你的原因归结起来就是一点,那就是你的愚蠢和可笑。”
欧根纽斯的思想单纯得几乎像一个孩子,他对世界上的事情几乎还没有什么固定的看法,因此,他确实还不能够完全弄清楚,他的朋友到底想对他说什么。他正想继续聆听朋友的指教,尽量多地去了解他尚不知晓的那个领域,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教授夫人走了进来。
泽弗尔的脸上有上千条表示着讽刺的细小皱纹在抽搐,一句尖刻挖苦的话也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可是,教授夫人却以极其和善的友好态度,面带着一个高贵的、年高望重的女性极其高雅的庄重向他走了过来。然后,她便用简洁的,真诚的,确实是从内心的深处涌现出来的话语把他作为欧根纽斯的朋友表示了一番欢迎。在这种情况下,泽弗尔心中所有的讽刺,所有幸灾乐祸的嘲笑都一下子变得烟消云散了。当时,他的心中反倒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为普通的世人所不知晓、所想象不到的人和人际关系。
这里还要交代一件事情:教授夫人跟任何人第一次见面时都肯定会异常高兴地、主动地和他进行一阵交谈,使他感到满意,只要这个人对于她所表现出来的真正的虔敬和忠诚不是无动于衷的话。她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虔敬和忠诚完全符合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笔下那些年高望重的女性们所表现出来的品格,因为教授夫人本人就完全是一个这样年高望重的女性。82
教授夫人真的邀请了泽弗尔和欧根纽斯一起喝咖啡,抽烟斗,因为当时正是吃下午点心的时候。这样一来,泽弗尔就把他那一句已经到了嘴边,对教授夫人进行讽刺挖苦的话语又咽到了肚子里去。他的心里甚至再也没有产生讥讽教授夫人的念头。
泽弗尔告别了主人,又来到了花房的外面。这个时候,他真有一种谢天谢地的感觉,因为老太太十分好客,对他进行了殷勤招待。她的性格风度、举止言行与众不同,处处都散发出她那高雅的女性庄重以及这种庄重所产生的特殊魅力。所有的这一切都牢牢地抓住了他,包围了他,以至于他内心深处的信念发生了动摇。是啊,他现在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志而相信,欧根纽斯和这个老太太结成夫妇,虽然看上去似乎是荒谬的、不合乎情理的,虽然是令他感到恐怖、毛骨悚然的,但是,实际上他的确是能够获得幸福的。
果然不出泽弗尔所料!现实生活中有时也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被人说出口的不吉利的预测没过多久就成为了现实。围绕着欧根纽斯所发生的事情也正是这样。泽弗尔来访的第二天这位新郎便遭到了咒骂,说他愚蠢和可笑。这和泽弗尔一天前的那种敌人似的咒骂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欧根纽斯这个不寻常的新郎身份已经广为人知了。于是,下面的事情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他第二天早上去上专题研讨课——这是他唯一还没有上完的课程——的时候,同学们一看到他都大笑起来,脸上还流露出了嘲笑的表情。可是,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下课以后,同学们自动地排成了两行,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跟到大街上。可怜的欧根纽斯只好在这两行人群的簇拥下往前走。大家都在狂喊乱叫,只听他们喊道:“我们向新郎先生表示热烈的祝贺——请你向可爱的、漂亮而娇小的新娘子转达我们的问候——哼!他大概觉得,他的新娘子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幸福和希望哩。”
欧根纽斯每一条血管里的血液都一个劲儿地往头上涌。他们到了大街上以后,人群中一个名叫马塞尔,十分粗野的小伙子便冲着他喊道:“请你代我向你的新娘子,也就是那个老太婆问好——”这个小伙子还随即说出了一句很难听的骂人话。就在这一时刻,欧根纽斯的心中也燃起了复仇的烈火,真可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攥紧了拳头,对准了对手的脸庞,狠狠地就是一拳。这一拳头砸下去以后,那个粗野的小伙子马塞尔立刻就踉踉跄跄向后倒去,栽了一个大跟头。这个家伙挣扎着站了起来,并且对准欧根纽斯举起了他手中那根粗大的、多节的手杖。还有好几个同学也都起而效尤,也都举起了手杖。就在这个时候,担任学生同乡会会长的那个学生——他在同学之中年龄最大,是他们的老大哥,欧根纽斯和骂他的那个小伙子马塞尔也都隶属于他所领导的同乡会——一跃而起,一个箭步跳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他厉声喊道:“都给我住手!难道你们是在大街上游荡的野孩子吗?难道你们想在这个空旷的集市广场上打架斗殴吗?你们干吗要过问欧根纽斯是不是已经结了婚,干吗要过问他的新娘子是谁。这些事儿又与你们这些野蛮的家伙有什么相干?又关你们屁事?马塞尔就在这里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对他的新娘子进行了诬蔑。而且他的话又是那样的粗俗难听,气得欧根纽斯不得不当场回敬,对他也骂了起来。马塞尔应该知道,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果你们现在谁还敢动手,那么我就认为这是对着我来的。”会长老大哥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挽起了欧根纽斯的胳膊,并且一直把他护送到家里。“你是,”到家以后他便对欧根纽斯说道,“你是一个勇敢的青年,你对他们也只能采取回敬的态度。可是,你总是离群索居,生活得过于隐蔽,因此,他们几乎把你看成了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你虽然打了马塞尔一拳,但是,这不会惹出什么事端的。你虽然不缺少勇气,但是,你却缺乏训练。而那个喜欢斗殴的马塞尔虽说是个吹牛大王,但是,他倒也确实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最训练有素的角斗士之一。他至多在第三个回合时就会把你打倒在地,但是,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我会站在你的一边,替你打抱不平的。我会为你的事情而奋战到底的,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还没等到欧根纽斯做出回答,会长老大哥就走开了。
“你大概看到了吧,”泽弗尔说道,“你大概看到了吧,我的预言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得到了验证?”
“哎呀,你不要再说话啦,”欧根纽斯喊道,“我血管里的血液都已经沸腾了,我已经很难控制住我自己了,我的肺简直要气炸了!我的老天爷啊!泽弗尔,你可知道,在这样狂怒的情况下,我的内心燃烧起了多么凶恶的念头啊!泽弗尔,我告诉你,假如当时我手里有一件能够杀人的武器的话,那么,我一定就在他污辱我的那一刻把他捅倒,让他去倒大霉!我的心里可真是从来也没有预料到,在我的一生中我还会受到这样的侮辱!”
“你看,”泽弗尔说道,“现在是你应该从反面汲取教训的时候了。”
“你别再跟我讲,”欧根纽斯继续说道,“你别再跟我讲你那套只有你自己才倍加赞美的处世经验啦。我知道,大自然里会有飓风。它们可以突然出现,它们可以在顷刻之间就把人们花费好长的时间,付出巨大的努力,精心建造起来的东西化为乌有。噢,当时我感到,好像我那些最美丽的花朵都被这场飓风给折断了。它们只剩下了残枝败叶,凄凉地躺在我的脚前。”
这时候,一个大学生来到了欧根纽斯的家里。他代表马塞尔向欧根纽斯提出了挑战,宣称马塞尔提出要和他在第二天早上进行一场决斗。欧根纽斯接受了挑战,并许诺说,他一定准时准点到达现场。
“我说你这个人,你的手从来都没有碰过决斗用的剑,难道你想被人家白白地打死吗?”泽弗尔十分惊愕地问道。可是,欧根纽斯却态度坚决地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他进行这场决斗。他一定要按照常理,自己为自己的事业血战到底。他还要泽弗尔确信,勇气和决心可以弥补他在格斗方面不够熟练、缺乏技巧的缺陷。但是,泽弗尔却向他介绍说,在采用击剑决斗时,一般来说勇敢的一方是要败给技术熟练的一方的。然而,欧根纽斯的决心却丝毫也没有动摇,因此,他还补充说,他在击剑方面的娴熟程度也许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这时候,泽弗尔高兴地拥抱了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并且还喊道:“会长老大哥的话说得对,你的的确确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你肯定不会失败,不会被刺死。我是你的决斗助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护你的。”
当欧根纽斯来到决斗现场时,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一样。但是,从他的两只眼睛里却喷射出了可怕的复仇怒火。他的整个态度都表现出了无比的勇气,也表现出了他的决心、沉着和冷静。
泽弗尔感到十分惊讶,会长老大哥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们看到,欧根纽斯刚刚一出手就让人们看出来了,他是一个异常优秀的击剑者。在第一个回合里,他的对手根本没能够动他的一根毫毛。第二个回合刚开始,欧根纽斯就灵巧地向马塞尔刺去,利剑正中他的前胸,马塞尔当场栽倒在地上。
按理说,欧根纽斯应该避开了,可是他却不想离开现场。不管对方还想怎样进行决斗,他都准备奉陪到底。大家都认为马塞尔已经被打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又恢复了知觉。在场的外科医生宣布说,他还指望能够对马塞尔进行抢救,这个小伙子不能继续进行决斗了。直到这个时候,欧根纽斯才和泽弗尔一起离开了决斗的现场,回到了家里。“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泽弗尔喊道,“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我的好朋友。求求你帮我一下,快把我从梦里弄醒,因为我刚才对你进行了观察,我确实已经相信,我是在做梦。当时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欧根纽斯,而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巨人。这个巨人在决斗时表现得十分出色,他不仅刺剑刺得就像首屈一指的会长老大哥那样准确,而且还具有和他一样的勇气、胆量以及沉着和冷静。”“噢,我的泽弗尔,”欧根纽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愿你的话说得对,但愿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噩梦。可是,这不会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我已经被卷进了现实生活的漩涡。谁也不知道,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恶势力会把我抛到哪一块暗礁上。这种势力会使我受到致命的伤害,我再也不能进行自救并逃回到我的天堂里去了。我的天堂是一块净土,我相信,这个天堂是不准许阴险的、野蛮的恶魔闯入的。”
“是这样的,”泽弗尔接下去说,“是这样的,而且我还认为,这些阴险的,野蛮的,企图把每一个天堂都破坏掉的恶魔并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那些使我们对自己面前那欢快的、纯净的生活产生了误解的欺骗行为,难道不是吗?欧根纽斯,我诚恳地向你请求,请你放弃一个将会毁掉你的决定吧!我对你说过,人们会咒骂你,说你愚蠢和可笑。你会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这种咒骂。你很勇敢,也很坚定。但是,我还可以预言,由于你的新娘子的缘故,你也许还要进行二十次的决斗,因为你没有办法不让人们对你和那位老太太的关系表示嘲笑。但是,你的行为越是能够证明你有勇气,你忠于爱情,人们用来向你和你的行为进行泼洒的碱液也就越浓。你虽然具有大学生的英雄气概,但是,这种气概的所有光辉都将在绝对的市侩作风中黯然失色,而你那位年事已高的新娘子又必然会使你遭遇到这种市侩作风。”
欧根纽斯请求泽弗尔不要再谈论他和教授夫人的婚事了,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牢牢地扎根在他的内心深处了,是绝对不能够有任何变更的。在这种情况下,泽弗尔只好转变话题,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他的击剑技术是从哪里学来的。而现在,欧根纽斯也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用令人信服的口气说,他那高超的剑术应该完全归功于已故的黑尔姆教授。老教授可以说是过去那个时代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他对于击剑术以及被旧时大学生们称为“考门特”的东西给予了非同一般的重视。欧根纽斯差不多每天都必须和老教授进行将近一个小时的击剑运动,起码是出于锻炼身体的目的。这样一来,这个小伙子在这方面便得到了足够的训练,虽然说他从来也没有进过正规的击剑培训馆。83
欧根纽斯从格蕾琴那里得知,教授夫人已经出门了,而且中午时分还不能够回来,得到晚上才能够回到家里,因为她在城里有许多事情要去办理。这件事情倒使欧根纽斯感到有一点儿奇怪,因为教授夫人从来也没有这么长时间地离开家里,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习惯,完全不符合她的生活方式。
结婚以后,黑尔姆教授的书房已经变成了欧根纽斯的书房。现在,他就坐在这个书房里,聚精会神地在做手头上一件重要的植物学方面的工作。在这一时刻,他几乎把早上所发生的那些灾难性的事情统统忘掉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这时候,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口,没过多一会儿,教授夫人便来到了欧根纽斯的房间。欧根纽斯着实吃惊不小,因为他看到教授夫人全身上下都穿着极其华丽的衣服。一般来说,只有在隆重的节日里她才穿上这样漂亮的衣服。她的连衣裙是用黑色的闪闪发光的毛丝织物做成的,具有很好的悬垂性,不仅打了许多装饰褶,而且还镶嵌了许多美丽的布拉邦特花边84。她的头上戴了一顶小巧的、古色古香的女式小帽,脖子上戴着一条华丽的珍珠项链,手腕儿上当然还戴着一对豪华的手镯。这一整套服饰起到了很好的穿着效果,教授夫人那高大而丰满的身材由此而显示出了一种极其美好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风采。
欧根纽斯从他的座位上一跃而起。可是就在这一时刻,白天所发生的各种灾难又在他的脑海里一下子出现了。这真是一种不寻常的现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不由自主地从内心的深处喊道:“噢,我的上帝呀!”
“我已经知道了。”教授夫人说道。她说话的语气虽然很平静,但是,这显然是硬装出来的,根本不能够掩饰住她内心那极其激动的情绪。她又接下去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从昨天起都发生了哪些事情。亲爱的欧根纽斯,我不能够责备你,我也不可以责备你。在我成为他的新娘子的时候,我的黑尔姆也不得不由于我的缘故而进行了一次决斗。不过,这件事情我是在我们结婚十年以后才知道的。我的黑尔姆也是一个文静的、笃信上帝的青年,他肯定不想打死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却没有别的选择。我一直不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不能够有别的选择。不过,我们妇道人家对于一些发生在黑暗中,发生在生活阴暗面里的事情的确是不能够理解的。由于我们只想做个女人,又一心一意地想维护女人的荣誉和尊严,所以,我们对这个阴暗面就永远也不能够接近,更没有办法把它看清楚。由于我们对自己的丈夫有一种温柔的顺从精神,所以,我们总是会相信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勇敢的舵手,相信他们所讲述的冒险故事,更相信他们在海上确实绕过了极其危险的暗礁。我们从来也不去探究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可是在这里,我还要说一说别的事情——啊,一个人由于不再追求青年时代的那种感官上的欢乐,由于自己生活中那些耀眼的图景已经失去光辉,就可能对生活本身再也看不清楚了。但是,一个完全面向太阳的英才难道能够在世间的泥潭里还没有升起乌云,还没有下起雷雨的情况下就看不见湛蓝色的天空吗?啊!当我的黑尔姆为了我的缘故而和别人进行决斗时,我正好是一个年方二九的妙龄女郎,是一朵盛开的鲜花。人人都说我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因此,大家都嫉妒他。而您——而您决斗却是为了一个年高望重的老太太,为了一桩情况特殊的婚事,而这桩婚事又是那些放荡轻浮之徒不能够理解的。那些不信仰上帝、卑鄙无耻的家伙们也对它进行了肆无忌惮的嘲讽和诽谤。不,您是不可以遭到这种待遇的,您也是不应该遭到这种待遇的!亲爱的欧根纽斯,我现在就请您把您的话收回去!我们不得不分手了!”
“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欧根纽斯喊道。与此同时,他还扑倒在教授夫人的脚边,并一边亲吻她的两只手一边说道:“怎么,难道我不应该为我的母亲流尽最后一滴血吗?”现在,他以极其真诚的态度,流着热泪恳请教授夫人,一定要说话算数。这也就是说,她一定要牢记:上帝已经向他赐福,授予他一个圣职,做她的儿子!“但是,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欧根纽斯突然跳了起来并说道,“我的一切不都被毁掉了吗?我的全部希望,我一生的全部幸福不都彻底地完蛋了吗?马塞尔也许已经死了——紧接着,人们就会把我拖到监狱里去。”
“请您冷静下来。”教授夫人说道。与此同时,她的脸上还流露出了一丝妩媚的微笑,并由此而显示出了一种表情,说明老天爷也为她感到幸福和喜悦。她又接着说:“请您冷静下来,我亲爱的、心地善良的好儿子!马塞尔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令大家感到万幸的是,您刺的那一剑并没有伤害到他任何一个致命的部位。我在我们那位深受大家尊敬的校长那里待了好几个钟头。他和你们同学会的会长、你们决斗的助手以及好几位亲眼目睹了这个事件全过程的同学谈过话。‘这不是一场粗野的、胡闹性质的打架斗殴,’那位尊贵的、白发苍苍的老校长说,‘欧根纽斯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他没有别的办法来回敬对方,只能够对他加以责骂。而马塞尔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够选择决斗。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到任何声称欧根纽斯应该受到惩处的说法,即使有这样的说法,我也是知道应该如何对它们一一妥善地加以处理的。’”
听了这些话之后,欧根纽斯感到一阵狂喜,竟高兴得高声地喊叫了起来。就在这一时刻,就连苍天也好像被这个异常兴奋的青年,被他那颗虔诚的心所感动。于是,它好像便高兴地露出了最美好的笑容,以对欧根纽斯进行一番热情的赞扬。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教授夫人也感到异常高兴,于是便做出了让步,答应了欧根纽斯的恳求: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就举办他们的结婚典礼。
他们想采取低调的形式举办婚礼,尽量不去惊动别人。在他们举办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教授夫人住宅前面的大街上不时地传来了压低了的耳语声和咯咯的笑声。这是一些聚集在这里的大学生。欧根纽斯的心中燃起了怒火,于是便急速地向自己那把利剑奔跑了过去。教授夫人感到十分惊恐,面如土色,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从大街那边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你们是不是打算向这对新婚夫妇献上一首优美的小夜曲?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会伴随着这首小夜曲为你们助兴的。但是,明天我要和你们跳一会儿舞,你们谁也不许拒绝,只要你们还能够站立起来的话!”
聚集在房前大街上的大学生们都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欧根纽斯从窗户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马塞尔的身影。他站在石子路的中间,一直等到聚集在这里的大学生们都离开了以后他才离开。
他们只邀请了已故教授黑尔姆的几个老朋友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等他们走了以后教授夫人说道:“我实在不知道我们的格蕾琴怎么了。她为什么哭了,她好像感到十分痛苦、十分绝望似的。这个可怜的孩子肯定会以为,我们结婚以后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关心她了。其实,我们是不会那样做的!我的格蕾琴永远都是我可爱的小女儿,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教授夫人一边这样说一边把刚好走进房间的格蕾琴搂到了怀里。“的确是这样的,”欧根纽斯也说道,“格蕾琴是我们可爱的好孩子。她在植物学的学习方面进展得也很顺利,她在这方面肯定也会大有前途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格蕾琴拉到自己的面前,并且还吻她一下。若是在平常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个动作的。可是,格蕾琴却好像死了过去,一下子就昏倒在他的怀里。
“你怎么啦?”欧根纽斯喊道,“你怎么啦,格蕾琴?难道你是一棵小小的含羞草吗?只要有人摸你一下,你就吓一跳,并且立刻就把自己的叶子蜷缩起来吗?”
“这个可怜的孩子肯定是生病了,教堂里那种污浊、潮湿、阴冷的空气对她的身体肯定没起好作用。”教授夫人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用一种具有强壮作用的药水来擦抹她的前额。过了一会儿,格蕾琴终于睁开了双眼,并从内心的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接着她便说道,她刚才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好像她的心脏被人深深地刺了一刀。不过,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完全过去了。
第三章
恬静的家庭生活。离开巢穴,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西班牙人费尔米诺·瓦利斯。一个聪慧的朋友所发出的警告。
当时钟敲响五点的时候,欧根纽斯也正好从他黎明时所做的那个美梦中醒了过来。他在梦中梦见了一种稀有植物被保养得很好的标本。醒来以后他便起了床,穿上了老教授遗留下来的那件绘有植物图案的睡袍,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一直干到那个精巧的小铃铛被摇响为止。小铃铛被摇响的时间正好是早上七点。它的声音是一种信号,这个信号告诉欧根纽斯,教授夫人已经起床了,而且已经穿好了衣服。这个信号还告诉欧根纽斯,咖啡已经煮好了,而且就放在她的房间里。欧根纽斯走进了这个房间,他先向教授夫人请安,并且亲吻了她的手。这样的做法完全像一个孝顺的儿子向自己的母亲请安那样。请安以后,他便拿起了桌子上那个已经装好了烟丝的烟斗,接着便用格蕾琴拿在手中,并且向他递过来的那个引火纸卷把它点着。
大家亲亲热热地谈着话,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八点钟。到了这个时候,欧根纽斯便走下楼去。根据季节以及天气的情况,他或者来到花园里,或者来到温室里,并在那里进行管理花草树木的工作,一直干到十一点钟。然后他就穿上正规的衣服,并于十二点钟来到餐桌前。要是欧根纽斯在进餐时说上几句赞美的话——例如他说,餐桌上的鱼煎得非常好,不仅不干硬,而且还有滋有味儿,所用的调味品也是恰如其分的——那么,教授夫人就会感到极其高兴,并会脱口喊道:“你和我的黑尔姆完全一样,完全一样。他也经常夸奖我的烹饪技术。说实在的,这样的丈夫是很少见的,许多家庭里的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这些男人有时候竟然还说,什么地方的饭菜都好吃,就是自己家里的饭菜不好吃!的确是这样的,亲爱的欧根纽斯,您的那种开朗、和善的性情和我那已经作古的丈夫简直是一模一样!”他们就这样讲述着已故老教授在他那平静而简朴的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优点。教授夫人对于讲述这些事情可以说是乐此不疲,她几乎有一点儿喋喋不休了。这些事情虽然也早已为欧根纽斯所熟知,但是,教授夫人每讲一次,他都重新受到一次感动。这个小家庭的每一顿饭都是简朴的,他们在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常常为了表示对老教授的怀念而干杯,而喝尽最后的几滴葡萄酒。
下午过得和上午一样,欧根纽斯在下午也是进行他的研究工作,一直工作到晚上六点钟。这时候,一家人又聚集到了一起。接下来,欧根纽斯便一连花上一两个小时给格蕾琴上课,讲解这门科学或者那门科学,教授这门语言或者那门语言,教授夫人也都在场。八点钟的时候他们便吃晚饭,十点钟的时候大家便去睡觉。
他们就这样毫无变化地度过每一天,只是星期天情况有所不同。星期天的上午,欧根纽斯和教授夫人以及格蕾琴一起上教堂。这时候,欧根纽斯穿着老教授的这件礼服大衣或者那件礼服大衣。这些衣服都是老教授星期天才穿的,它们之中有几件颜色很少见,还有少数的几件剪裁的式样也十分特殊。欧根纽斯穿上老教授的礼服大衣显得很魁伟。星期天的下午,如果天气允许的话他们便驱车出去兜风,目的地是离城里不太远的一个小村庄。
欧根纽斯就一直过着这种修道院式的简朴生活,他并不渴望摆脱这种生活,因为他觉得,这种生活里已经包含了他的全部事业和整个生命。可是,他有时候也会对自己的机体产生错误的认识,结果他的精神也会产生不幸的误解,并进而违抗了现存的生活条件。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内心里便会滋生出损害健康的病毒,他甚至还会因此而生病。其实,他这时所害的病就是一种自疑患病的疑心病。这种病使欧根纽斯变得安于现状,不爱交际。他的全部活动都进入了僵化状态。这种状态又反过来影响他,使他越来越多地丧失了他那无拘无束的开朗性格。这种状态还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自己小圈子以外的一切都是冷酷无情的,粗暴生硬的,令人生畏的。只有在星期天他才和教授夫人——既是他的夫人又是他的母亲——一起走出家门,平常他总是足不出户。这样一来,他便和所有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他甚至还尽最大的努力来避免别人的来访。就连他忠诚的老朋友泽弗尔来访时,他也十分明显地感到不快,并且还表示出了不欢迎的态度。慢慢地,这个老朋友也远远地离开了他。
“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对于我们来说,你已经死去了,肯定已经死去了。如果你醒悟过来,从而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状况的话,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甚至会被吓死的!”
当泽弗尔上一次离开他这个不可救药的朋友时,他向欧根纽斯说出了上面的这段话。可是,欧根纽斯却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要把这些话好好地品味一下,看看泽弗尔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过多久,欧根纽斯精神上的疾病就把它的征候反映到了主人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青年人那种炯炯有神的目光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使用的语言也都是那些心胸狭窄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苍白无力,毫无生气。如果人们看见他穿着已故老教授的礼服大衣,人们便会不由自主地以为,这位老先生肯定想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的礼服大衣里驱赶出去,并且把它穿在自己的身上。教授夫人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担忧,曾多次进行探询,问他是不是感到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看看大夫。可是,她的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欧根纽斯态度坚决地向她保证说,他还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身体像现在这么好。
有一天,欧根纽斯坐在花园的亭子里,专心致志地在看一本书。这个时候,教授夫人却走了进来。她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默默地对他进行了一番观察。欧根纽斯由于正在看书,所以,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察觉。
“这种情况,”教授夫人终于开始说话了,“这种情况我可不想见到,而且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从来也没有预感到!”
教授夫人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严厉尖锐,和平常大不一样。这使欧根纽斯几乎吓了一大跳,因此便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欧根纽斯,”教授夫人用比刚才温和了许多的语调接着说,“欧根纽斯,您完全避开了外面的世界,这就是您的生活方式。但是,这种生活方式是会把您的青春年华搞得面目全非的!您把自己关在这栋房子里,过着寂寞的、修道院式的生活。您完全是为了我以及植物学而生活,而且您还认为,我不应该因为这些事情而责备您。但是,我是不能够不责备您的。我心里的想法和您的想法并不一样,我并不主张您为了维系和我的婚姻关系而牺牲掉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由于您错误地理解了这种婚姻关系,所以您才做出这种牺牲。欧根纽斯,您不要这样做,您应该走出去,走到外面的生活中去。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做法对于您那种和善的性情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危害的。”
欧根纽斯态度坚决地说,他把自己的小圈子看成了自己唯一的故乡和乐土。他对于这个小圈子以外的一切东西,都怀着一种厌恶的感情。他又说,他之所以不愿意走到外面的世界去至少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到有点儿害怕,不舒服。他还说,他之所以不愿意走出家门说到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应该怎样走出家门,怎样摆脱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
这个时候,教授夫人又恢复了惯常的友好态度,并且对他说道,黑尔姆教授也和他一样,也全身心地投身到研究工作中去,而情愿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虽然如此,可是他却经常走出去。在他年纪还轻的岁月里,他几乎每天都去一家咖啡馆。光顾这家咖啡馆的人多半都是学者、作家,当然更多的还是一些外国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与外面的世界和生活经常不断地保持接触。他在那里经常能够听到一些消息,这就使他的科学工作获得了丰厚的收获。欧根纽斯,您也应该这样去做。
如果不是教授夫人极力坚持,欧根纽斯简直就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态度,就不可能真的大胆地走出自己的隐居之处。
教授夫人所指的那家咖啡馆确实是作家们聚会的地方,它同时也是一些外国人经常光顾的场所。到了晚上,咖啡馆的几个大厅里总是聚集着来自各个方面的人们。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此起彼伏。
人们完全能够想象出来,一向过着隐居生活的欧根纽斯第一次走进这个熙攘杂乱的人群时会产生一种多么不同寻常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他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已经慢慢地消失了。他越来越摆脱了拘束和羞怯,甚至变得相当洒脱了。于是,他便向一个站在那里无事可做的招待随便点了一份冷饮。接着,他又挤进了吸烟室,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并暗暗地倾听着别人那些牵涉各种内容的谈话。这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态度也变得沉着镇静了,因此,他便按照自己的嗜好,点起烟斗抽了起来。他身边的那些人欢快地、高声地吵闹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动。这种气氛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欧根纽斯产生了影响,于是,他便采取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并怀着愉快的心情,高高兴兴地抽起烟来,并从自己的嘴里吹出了蓝色的烟雾。
有一个人在紧靠着他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是一个有教养、讲礼貌的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外国人。他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个头儿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矮小。他的身材特别匀称,体态特别健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敏捷,灵活。他的脸上也充满了特有的表情。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和被他叫过来的那个招待沟通思想。他越是因此而着急,千方百计地想说明自己的意图,越是激动和愤怒,他那结结巴巴说出来的德语就越是显得奇特和难以理解。最后,他终于用西班牙语大声喊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愚蠢,我简直要急死了。”欧根纽斯不仅能够很好地听懂西班牙语,而且还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看到这个情景,他终于战胜了一切害羞心理,向那个外国人走过去。他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地为他当起了翻译。那个外国人用逼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番,紧接着,他的脸上一亮,并露出了优雅的、友好的表情。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他感到特别幸运,因为他在异国他乡居然碰到了一个能够说他的母语的人。他知道,尽管在世界现存的语言中他的母语大概算是最美的语言,但是,能够说这种语言的人并不算多。他还对欧根纽斯的发音进行了一番赞扬。赞扬的话说到最后时他又说道,他能够认识欧根纽斯虽然是他偶然得到的恩惠,但是,他也一定要让这次结识变得更加紧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觉得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邀请欧根纽斯和他一起喝上几杯非同寻常的葡萄酒。这种葡萄酒是用生长在西班牙大地上的葡萄酿造出来的,劲头相当猛烈,喝了之后能够使人从心眼里感到高兴。
那个外国人让侍者拿来了一瓶克塞莱斯葡萄酒。欧根纽斯喝了几杯以后,整张脸都变得通红,看上去就像一个感到害羞的孩子。这时候,他觉得有一股暖流流过了他的内心深处,并且感到特别舒服。这种情况使他产生了特别强烈的谈话兴致,于是,他便十分快乐地和那个外国人聊了起来。
那个外国人对欧根纽斯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说,他并不想对欧根纽斯的装束做出任何使他感到不快的解释和评论。但是,他还是得承认,他在看到欧根纽斯的第一眼时就对他的外表感到异常诧异。他那张青年人的脸庞以及他的整体修养和他所穿的那套旧式的,甚至有些古怪的衣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使他感到特别惊奇,以至于他不得不去猜测,觉得欧根纽斯之所以如此着装肯定是出于某些十分特殊的考虑。正是出于这些特殊的考虑,欧根纽斯才不得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丑陋和难看。
欧根纽斯的脸庞又一次红了起来,因为这时候他匆匆地看了一眼他的衣袖。衣袖呈桂皮色,袖口的翻边上还镶有镀金的纽扣。这个时候,就连他自己也强烈地感觉到,和大厅里的人们相对照,他是多么的奇特,多么的显眼,又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如果跟那个坐在他对面的外国人相比较,他就更加显得扎眼了。那个外国人穿着最新款式的黑色外衣以及最高档的、白得耀眼的衬衫,胸前还佩戴着镶有钻石的胸针。他的这种打扮简直使他变成了“时髦”的代名词。
还没等欧根纽斯做出回答,那个外国人又接着说了下去。他说,按照他的性格,他是绝对不去追问别人的生活环境和境况的。然而,欧根纽斯的形象却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以至于他不能不向欧根纽斯承认,他确确实实把欧根纽斯看成了一个为不幸和极大的忧虑所烦恼的年轻学者。他那苍白的,由于忧虑而变得憔悴的面容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他认为,欧根纽斯身上穿的那件古式衣服肯定是某一个老慈善家捐赠的。看来欧根纽斯实在是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所以才被迫穿上了这样的衣服。那个外国人又说,他想帮助欧根纽斯,他也能够帮助欧根纽斯。他已经把欧根纽斯看成了自己的同胞。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才请欧根纽斯把各种谨小慎微的顾忌都统统抛到一边去,对他敞开胸怀,把他当成自己亲密无间、久经考验的好朋友。
欧根纽斯的脸庞第三次红了起来。但是,他现在的感情是痛苦的,甚至是愤怒的,其原因就是老教授黑尔姆的那件倒霉的礼服大衣,因为这件衣服看来不仅仅使那个外国人一个人产生了误解,而是使大厅里所有的人都产生了误解。不过,正是这种愤怒的感情才使他向那个外国人敞开了心扉。他向那个外国人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全部情况。他谈到了教授夫人以及她的热情,这种热情使他对年事已高的教授夫人产生了真正的、孩子般的爱。他还用极其坚决的语气说道,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还说,他希望他现在的状况能够永远地维持下去,一直维持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那个外国人聚精会神地倾听了欧根纽斯所讲的这些话。然后他便用明显提高了的嗓门说道:“我的生活有一段也很孤独,而且比您还要孤独得多。若是别人一定会把这种孤独称为‘绝望’。在这样孤独的日子里我曾经认为,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我不应该再提出什么要求了。就在这时候,生活的浪涛发出了巨大的澎湃声。它的漩涡把我紧紧地抓住,并且用力地向下拖去,眼看就要把我拖进海洋那无底的深渊里去了。但是,我是一个会游泳的人,是一个勇敢的人,因此,我便很快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且还使自己向水面上游去。到了这个时候,我就高高兴兴地、愉愉快快地畅游在亮如白银的波涛之上了,再也不惧怕海洋那令人感到绝望的、隐藏在汹涌的巨浪下面的无底深渊了。只有站在高处人们才能够理解,什么是生活。生活的第一个标准就是,人们能够使内心的要求得到满足,并且享受由此而得到的喜悦。现在就让我们为了欢快的、明朗的生活享受而干杯吧!”
欧根纽斯虽然和那个外国人碰了一下酒杯,但是,他对于那个外国人所说的话却没有完全听懂。那个外国人用响亮的西班牙语所说的话语他听起来就像是一种音乐。这种音乐虽然为他所不熟悉,但是,它的声音却有力地钻进了他的内心深处。他觉得,那个外国人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把他吸引过去了。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被那个外国人吸引了过去。
两位新结识的朋友臂挽臂地离开了咖啡馆。正当他们在大街上要分手告别的时候,碰巧泽弗尔也来到了这条大街上。当泽弗尔看见欧根纽斯时,这位老朋友感到异常惊讶,竟忘记往前走路,泥塑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你告诉我,”泽弗尔说,“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你一定得告诉我,你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怎么竟然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上了咖啡馆?你竟然和一个外国人打得火热,甚至变成了亲密的朋友?更有甚者,你看起来很激动,满脸通红,就好像是你不顾自己的酒量,多喝了一杯酒似的!”
欧根纽斯向泽弗尔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讲述了教授夫人是如何坚持要他去这家咖啡馆的。他也讲述了他是如何在走进咖啡馆后结识那个外国人的。
“教授夫人,”泽弗尔喊道,“教授夫人这个老太太对于生活具有多么深刻的洞察力啊!实际上,她已经看到了,她的小鸟现在羽毛已经丰满了,因此,她便让这只小鸟试着练习飞翔了!哦,这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见识的女性啊!”
“我请你,”欧根纽斯回应道,“我请你不要谈论我的母亲了。她一心一意地想让我获得幸福,让我感到满意。我之所以能够结识刚刚离开我的那个好人,这正是她对我充满了善意的结果,我确实应该把这件好事归功于她。”
“那个好人?”泽弗尔打断了朋友的话并说道,“噢,我对那个家伙可是连一点儿也信不过。我顺便告诉你一下,他是一个西班牙人,是西班牙伯爵安热洛·莫拉的秘书。这位伯爵来到这里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他却已经搬进了城郊那栋美丽的别墅里去了。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样,这栋别墅本来是属于银行家奥夫德恩的。可是,这位银行家现在已经破产了。不过,你从你那个朋友本人那里是可以了解到我说的这些情况的。”
“这些情况我连一点儿也不知道,”欧根纽斯回答说,“我根本没有想到,去问一问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字。”
“你这就是,”泽弗尔一边大笑一边继续说道,“你这就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世界主义者的思想方法,诚实的欧根纽斯!那个家伙叫做费尔米诺·瓦利斯。他肯定是一个大骗子,因为我每一次看到他时,我都明显地感觉到,他这个人有点儿阴险。就这样,每当我碰到他时,我都是采取了敬而远之的做法。你可要当心啊——你可要多长个心眼啊,噢,我的心地善良的教授之子!”
“我现在有点儿看出来了,”欧根纽斯十分不高兴地说道,“你的目的就是要用你那些铁石心肠般的看法来伤害我,来惹我生气。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是迷惑不了我的。我能够听到,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声音。我只相信这个声音,我只遵循它的旨意。”
“但愿你的命运,”泽弗尔回答说,“但愿你的命运能够由老天爷来安排,但愿你内心深处的那种声音不是由一个冒牌儿的神谕宣示所发出来的!”
就连欧根纽斯自己也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他在刚刚结识那个西班牙人的时候,就能够把自己内心世界的一切和盘地向他吐露出来。他当时还非常激动,他把这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归因于结识朋友最初时刻所产生的神秘力量。由于那个外国人的形象一直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就是他想擦掉它也是擦不掉的,因此他只好向自己承认,那个外国人的整个举止行为向他表明,他的这位新朋友是深奥莫测的,甚至是神奇的,他那真正的魔力在自己的身上已经产生了作用。欧根纽斯觉得,泽弗尔之所以对这个西班牙人心存芥蒂,莫名其妙地不信任,其根源好像就是那个外国人那种与众不同的举止行为。
当欧根纽斯第二天又来到这家咖啡馆时,他看见那个外国人好像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那个外国人说,他昨天很不对,因为他没有对欧根纽斯对他的信任做出回应,没有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和情况也向欧根纽斯作一番介绍,而现在,他就来补做这件事情。他说,他叫费尔米诺·瓦利斯,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班牙人。现在,他是西班牙伯爵安热洛·莫拉的秘书。他是在奥格斯堡遇见他的,并和他一起来到了这里。
欧根纽斯回答说,所有这些情况他昨天已经从他的一个叫做泽弗尔的朋友那里听说了。那个西班牙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通红,可是,他的脸色也一下子又恢复了正常。紧接着,他便发出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并用近乎讽刺挖苦的语气说道:“我简直不能够相信,一些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没有过问过的人居然能够这么瞧得起我,向我表示出了这么高的敬意,竟在暗中了解我的情况。但是我很难相信,您的那位朋友能够在您的面前把我做一番全面的介绍,能够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费尔米诺·瓦利斯已经非常相信他的新朋友了,因此,便毫不隐讳地向欧根纽斯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在他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那些势力强大的亲属便使用阴险的、狡猾的手段对他进行诱骗,使他进了一所修道院。他的那些亲属还迫使他向上帝立下誓言。但是后来,他还是在内心深处背叛了这些誓言。很显然,他在修道院里已经面临着病倒不起的危险,因为在那里他在精神上持续不断地受到不可名状的折磨。实际上,他已经处于了绝望的境地。这时候,他的内心已经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那就是一定要使自己重新获得自由。后来,命运向他施恩,给他提供了一个这样的机会,于是他便逃出了修道院。现在,费尔米诺用生动的语言,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所修道院里的生活。这所修道院对一切都有严格的规定,而这些规定实际上却是来源于对宗教那种五体投地的、狂热而又盲目的信仰,来源于这种信仰所产生的极大的愚蠢和疯狂。当年,费尔米诺不时地对外面世界里的生活进行憧憬,他觉得那里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幅五光十色的图画,和修道院里的规定形成了鲜明对比。外面世界的生活是那样的丰富多彩,一个缺乏才智、没有冒险精神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想象出来的。
欧根纽斯觉得,自己的四周都充满了魔法,他已经被这些魔法包围住了。他相信,他在这个梦幻般的魔镜中看到了一个他从来也没有看到的,并且充满了优秀人物的新世界。他的胸中不知不觉地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他对一些事情感到惊奇,这些事情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或者那个问题。他注意到,他所感到的惊奇引起了那个西班牙人的微笑。朋友的微笑又使欧根纽斯感到羞怯,面颊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从年龄上看,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可是,从他的实际表现上来看,他却仍然像是个小孩子。这个想法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并使他感到有些沮丧!
就这样,那个西班牙人便日甚一日地赢得了对没有处世经验的欧根纽斯的控制。只要欧根纽斯惯常外出的时间一到,这个小伙子便急急忙忙地赶往咖啡馆。而且,他在咖啡馆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虽然他自己并不想承认,但是客观事实却是,他已经不愿意离开咖啡馆里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了。他对于从那里回到自己家里那片荒僻之地而感到心惊胆战。
到目前为止,费尔米诺和他的新朋友一起活动的范围还很小。他当然知道,如何巧妙地把这个小圈子加以扩大。他和欧根纽斯一起去看戏,一起到外面去散步。一般来说,活动结束时他们总是一起走进某一家餐馆。在餐馆里,他们喝着烈性酒,这种饮料使欧根纽斯的情绪不断放松,并很快就达到了无比兴奋的境地。
深夜时分他才回到家里,接着便胡乱地躺到床上。上床以后,他并不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去睡觉,而是热衷于去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在这样糊里糊涂的梦境里,他经常看到一些图像。若是在过去,这些图像肯定会使他感到恐惧的。第二天早上,他感到筋疲力尽,浑身酸软,根本没有能力再去进行科学研究工作。一直要等到他惯常去见那个西班牙人的时刻,那些把他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才又都回到了他的身上,并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离开自己的家门。
就在欧根纽斯又想急急忙忙地离开家,赶往咖啡馆的时刻,他总还是按照平常的习惯,伸着脑袋向教授夫人的卧室里看上一眼,其目的只在于匆忙而草率地向她告个别。
“欧根纽斯,请您走进来,我有话要跟您说!”教授夫人冲着他喊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非常严厉的,具有一种极其特殊的严肃性,以至于欧根纽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呆了,因此,他就像是中了魔法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定了定神儿,然后就走进了教授夫人的房间。可是,他却不能够忍受老太太的目光,因为在她的目光里不仅有极大的烦恼,而且还有老人家舍弃自己的尊严,俯身低就的成分。
这个时候,教授夫人以平静而又坚定的口气对这个年轻人进行了一番责备,说他抵不住别人的诱惑,已经一步一步地接受了一种不良的生活方式。她还指出,这种生活方式对于人们的声誉和品德以及良好的社会风气和秩序都抱着嘲讽的态度,总有一天会把他彻底毁掉的。
教授夫人在责备欧根纽斯时很可能发生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老人家当时想到了比较古远的、比较和美的时代,并且过分地用那个时代的道德风尚来衡量今天青年人的生活条件和方式。她那段长时间的、惩处性质的告诫有时候变得过于激烈,以至于她的告诫竟变成了训诫,超出了应有的尺度。
这样一来,教授夫人的训诫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下面的结果:欧根纽斯这个小伙子虽然已经开始感觉到了自己的过错,但是,他的这种感情很快地就转变成了强烈的不满,因为他心里越来越强烈地坚信,他永远也不会任凭别人对自己进行真正严厉的训斥,他永远也不会让老太太养成这个坏习气。就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看到的那样,教授夫人对欧根纽斯的这场指责也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起到。实际上,她的责备根本就没有完全到达这个有过错的年轻人的内心深处,而是被他的胸膛给反弹了回去。
教授夫人终于结束了她那惩处性质的告诫。但是,在结束前她还是用冷冷的,几乎是蔑视的口气说道:“您自己看着办吧!您走吧,您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这个时候,他本来就有过的那个想法——自己已经到了男子汉的年龄了,怎么仍然还像一个小孩子呢——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而且还变得更加强烈。“可怜的小学生啊!难道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老师的惩戒鞭子吗?”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内心里这样说道。他离开了家,向咖啡馆赶去。
第四章
安热洛·莫拉伯爵的花园。欧根纽斯的欣喜若狂和格蕾琴的痛苦不堪。危险的结识。
当一个人为深深的气恼、为强烈的反抗情绪所包围的时候,他往往更愿意把这种心情关在自己的心里,而不向别人表露。对于欧根纽斯来说,情况也是这样。当他已经来到咖啡馆的门前时,他并没有走进去,反而快步地离开了那里,并不由自主地向广阔的郊外赶去。
他来到了一个花园的门前。花园的栅栏门很宽,花园里那馥郁的香气向他迎面扑来。他向花园里张望了一番,他所看到的情景使他异常吃惊。在这种情况下,他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了,两只脚好像是牢牢地生了根。
这里好像有一种巨大的魔力,这种魔力从最遥远的地方,从世界各个不同的地区把那里的树木和灌木移植到了这里。这些植物来到这里以后仍然生长得十分茂盛,和在原产地并没有什么两样。它们以极为罕见的颜色和形态构成了一种五彩缤纷的组合,异常显眼,引人注目。那些宽阔的过道从这片具有魔力的树林中穿过,并把那些来自外地的树木、灌木和半灌木圈围起来。欧根纽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些植物,他只知道它们的名称,只看见过它们的图片或在书中看见过它们的插图。就连那些他在自己的温室里精心培植过的花卉,在这里也是另一番景象。它们朵朵绽放,丰盈完美,这种情景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象到的。
通过中间的那条过道他可以一直向远处望过去,过道的尽头有一个不小的圆形广场。广场的中央有一个用大理石做成的水池子,那里有一座半人半鱼的海神塑像,它正向高处喷射出水晶般的水柱。银白色的孔雀趾高气扬地朝着欧根纽斯所在的方向走来,锦鸡沐浴在被西沉的太阳照耀成火红色的水池子里。在离大门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棵正在盛开的、美丽的曼陀罗。它的花朵很大,呈喇叭口形,不仅雍容华贵、十分壮观,而且还馨香无比。看到这种情形,欧根纽斯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因为他想到了自己花园里的曼陀罗,想到了它们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由于曼陀罗是教授夫人最喜爱的花卉,所以,这个时候欧根纽斯竟然忘掉了一切气恼,并且在内心里想道:“哎呀!若是我那心地善良的母亲能够在她自己的花园里也有这样的一株曼陀罗,那该多么好啊!”就在这一时刻,一种为欧根纽斯所不知晓的乐器发出了甜美的和弦声。这种和弦声是从远处那片充满魔力的灌木丛中飘荡而出的。好像是傍晚时分的空气把这种和弦声传送到了欧根纽斯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一个女子美妙的、天仙般的歌声也欢快地向高处传去。她唱的这首歌曲所表达的内容只能是南欧人那种强烈的爱情,而这种感情显然是发自她的内心深处的。这是一首西班牙的浪漫曲,而刚才唱这首歌的人是隐居在这里的一个女人。
他内心最深切的忧伤给他带来了甜美而又不可名状的痛苦,他内心炽热的渴望使他产生了热烈感情。所有这一切都一起向这个年轻人的心头袭来,并且一下子就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感官使他异常兴奋,使他已经进入了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因为他的感官向他展示了一个遥远的魔幻之国。这是一个他根本就不知道的国家,这是一个充满了梦幻和令人心驰神往的国家。他跪倒在地上,并把自己的脑袋紧紧地贴靠在栅栏门的立杆上。
这时候,有人向栅栏门走来。那个人的脚步声惊动了欧根纽斯。他急急忙忙地走开了,因为他不愿意让陌生人看到自己那副激动不已的样子。
尽管已经到了黄昏的时分,可是欧根纽斯却看到,格蕾琴仍然在花园里侍弄着那里的植物。
格蕾琴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而是用轻轻的、胆怯的声音说道:“晚上好,欧根纽斯先生!”“你怎么啦?”欧根纽斯喊道,因为姑娘那种不寻常的忧郁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又继续问道:“你到底怎么啦,格蕾琴?你倒是抬起头来看着我呀!”
格蕾琴抬起头来看了欧根纽斯一眼。可是与此同时,从她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晶莹的泪水。
“你到底怎么啦,亲爱的格蕾琴?”欧根纽斯一边重复着自己的问题,一边握住了姑娘的手。可是这时候他觉得,姑娘的内心里好像突然闪过了一阵疼痛。她的四肢在颤抖,胸脯也一起一落,原本的哭泣也一下子变成了剧烈的抽噎。
一种奇异的感情充满了欧根纽斯这个年轻人的内心世界。在这种感情中,最主要的成分也许就是对格蕾琴的同情。
“我的天老爷呀,”欧根纽斯极其痛苦地、怀着极大的同情心说道,“我的天老爷呀,你哪里不舒服?你出了什么事儿,我亲爱的格蕾琴?看来你是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你过来,快坐下,把一切都告诉我!”
欧根纽斯一边说这些话,一边把姑娘搀扶到花园里的一条长凳旁,并且让她坐了下来。然后,他自己便坐到格蕾琴的身旁。他一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一边重复道:“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亲爱的格蕾琴!”
姑娘透着泪花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就好像破晓时分东方发出了玫瑰花般的微光似的,这使她显得十分好看。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她好像已经战胜了自己的痛苦,内心里也好像已经充满了难以描述的喜悦和使她反倒感到甜蜜的忧伤。
“我可能是,”她低垂着眼帘,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我可能是一个愚蠢的、头脑简单的傻丫头。只是用想象来看待周围的一切,而不是去看客观事实,甚至是完全靠想象来看待周围的一切!的确是这样的,”她紧接着又用更高的声音说道,“的确是这样的——的确是这样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水又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你快镇静下来,”欧根纽斯惊慌失措地说,“你快镇静下来,亲爱的格蕾琴。你要相信我,快给我讲一讲,你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情?什么事情竟使你这么震惊?”
格蕾琴终于开口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她讲述道,在欧根纽斯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通过花园的大门——她自己进来以后忘记了把它的插销插上——走了进来。那个陌生人还非常热心地询问有关欧根纽斯的情况。从那个人的整个举止言行来看,他有些与众不同。他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烈火一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结果竟使她的全身变得冰冷。她感到十分不安和害怕,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几乎都不能够动弹了。由于这个人根本就不能够正确地讲德语,所以,她也就不可能完全听懂他所说的话。但是,她还是听出了他那些话的大意。那个人用十分奇怪的话语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最后他又问了一个问题。——讲到这里时,格蕾琴突然停住了,与此同时,她的面颊也一下子红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朵红百合似的。但是,欧根纽斯却催促她,叫她把事情的全部经过统统地讲出来。这时候,格蕾琴才继续讲了下去。她说,那个陌生人问她,欧根纽斯先生是不是觉得她非常好,是不是非常喜欢她。她回答说,欧根纽斯的确非常喜欢她,而且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确实是这样的,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这个时候,那个陌生人又走近了她的身旁,并且再一次用他那种令人感到厌恶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以至于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眼帘垂了下去。还不止这些哪!那个陌生人还十分放肆地、厚颜无耻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她感到异常不安和害怕,面颊一下子就变得火红。这个时候,那个人还随即说道:“你这个娇小而俊俏的小姑娘,你确实是非常讨人喜欢的,非常讨人喜欢的!”说完这些话之后,那个人还阴险地笑了一阵子,以至于她那颗深藏在体内的心脏都颤抖起来了。
就在这一时刻,教授夫人却来到了窗前。于是,那个陌生人便问道,这个女人是否就是欧根纽斯先生的夫人。当时她回答说,是的,这正是他的母亲和夫人。听了这话以后,那个陌生人便用讥讽的口气喊道:“哟,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小姑娘,你也许会感到吃醋吧?”接着,他又阴险地、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个人竟发出了这么可怕的笑声。那个人又死死地盯着教授夫人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他们的花园。
“亲爱的格蕾琴,”欧根纽斯说道,“亲爱的格蕾琴,你虽然讲述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我还是没有发现一件能够使你这么痛苦、这么悲伤。”
“噢,我的天哪!”格蕾琴突然大声地说道,“噢,我的天哪!我们的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魔鬼会把自己装扮成人的模样,并且到人世间到处游荡。他们到各地的麦地里播撒野草的种子,他们还把各式各样能够使人们道德变坏的绳套套在好人的脖子上!噢,仁慈的上帝啊!你看看陌生人吧!他就是魔鬼,你看看那个那个陌生人吧——”
格蕾琴不再说话了。欧根纽斯马上就觉察到了,那个突然闯进花园,来到格蕾琴身边的陌生人不可能是别人,他就是那个西班牙人费尔米诺·瓦利斯。现在,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格蕾琴到底想说什么。
格蕾琴的话确实使欧根纽斯感到十分尴尬,于是他便怯懦地问道,这段时间以来,他的举止行为是不是确实发生了变化。
这时候,格蕾琴闷在心里的话就变成了决堤的洪水,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她对欧根纽斯进行了责备。她说道,现在欧根纽斯在家里经常表现出一副忧郁的样子,不愿意和别人接触,沉默寡言。他有的时候是那样的严肃阴沉,板着面孔,以至于让她感到害怕,根本不敢主动跟他说话。他还认为,哪怕是拿出一个晚上来给她讲讲课也是不值得的。可是,她是多么喜欢听他讲课啊!在她看来,她在世界上拥有的东西中,最好的东西就是这门课程。他对花园里那些美丽的花草树木再也不感兴趣了,再也不为它们而感到高兴了——啊!昨天,她独自一个人精心培育的凤仙花已经开出了极其美丽的花朵。可是,欧根纽斯对这么美丽的花朵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他根本就不再是那个可爱的、心地善良的欧根纽斯了。
说到这里,格蕾琴的泪水已经变成断了线的珠子,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的好孩子,请你安静下来。你不要自己在心里胡思乱想,竟然想象出这些傻事来!”欧根纽斯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看了格蕾琴一眼。这时候,格蕾琴已经从她坐着的长凳上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欧根纽斯也感到,掩盖着她的那层具有魔力的薄雾一下子都散开了。他现在才发觉,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已经十六岁的妙龄少女了。她异常妩媚,显示出了青春的魅力。一种不同寻常的惊讶涌上了他的心头,弄得他不能够再继续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了勇气,于是便轻声地说道:“请你安静下来,我亲爱的格蕾琴。我的一切是会得到改变的。”说完这些话之后他便离开了花园,回到楼里,走上楼去。
如果说格蕾琴内心的痛苦以及她对那个陌生人的厌恶以特殊的方式打动了欧根纽斯的心房的话,那么也可以说,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对教授夫人的怨恨才更加强烈了。由于他仍然被那个西班牙人所迷惑,所以,他便把格蕾琴的忧伤和痛苦都归罪到教授夫人一个人的头上了。
他走进了教授夫人的房间。正当教授夫人准备向他打招呼并准备主动和他说话时,他却示意她不要说话,并对她进行了最强烈的谴责。他指责教授夫人向年轻的姑娘灌输了各式各样乏味无聊、陈旧无用的思想。他还指责教授夫人,说她不应该对他的朋友,那个西班牙人费尔米诺·瓦利斯妄加评论。说她根本就不了解费尔米诺,也永远不会了解费尔米诺,因为她是一个年事已高的教授夫人,她手中的那把尺子太小了,用这样的尺子是没有办法对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伟人进行测量的。
“您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教授夫人用极其痛苦的语气喊道。与此同时,她还举头仰望着苍天,并把合十的双手也高高地举向天空。
“我不知道,”欧根纽斯愠怒地说道,“我不知道,您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至少还没有发展到您所说的那个地步,我至少还没有和魔鬼发生关系,更没有和他沆瀣一气!”
“不对,”教授夫人提高了嗓门喊道,“不对!您已经钻进了魔鬼的绳套了,欧根纽斯!邪恶的魔鬼已经控制了您,它已经伸出了它的魔爪,以便把您拖进使您终生堕落的泥潭!欧根纽斯!赶快离开那个魔鬼吧,再也不要和他在一起厮混了。我是作为您的母亲来说这些话的,来请求您的,来恳求您的。”
“难道我,”欧根纽斯愤怒地打断了教授夫人的话,并且竟然说道,“难道我就应该被活活地埋葬在这几堵墙里,过着单调无聊的日子吗?难道我就应该牺牲青年人那种火热的生活,毫无欢乐地苦度春秋吗?难道世界上那些并无害处的娱乐活动都是魔鬼才干的勾当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教授夫人一边疲惫地坐到一张椅子里一边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就在这时,格蕾琴走了进来。他向教授夫人和欧根纽斯问道,他们现在是否想吃晚饭。厨娘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但是,气氛是非常沉闷的,谁也不说一句话。由于他们的内心都充满了敌对的想法,所以,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一大早,欧根纽斯就收到了费尔米诺·瓦利斯的一个便条。便条上面写道:
您昨天已经来到了我们花园的栅栏门前。您为什么不走进来呢?我们没有及时地发现您。当我们发现您时您已经走开了,因此,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向您发出邀请了。您已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植物学家的伊甸园,对吧?今天傍晚时分,我就在那个栅栏门前恭候您的光临。
您最真挚的朋友
费尔米诺·瓦利斯
根据厨娘的讲述,把这封短信送到这里来的那个人是一个可怕的、皮肤呈炭黑色的男人。他很可能是伯爵的一个黑人仆人。
当欧根纽斯想到,他现在就要踏进那座美妙的、充满魔力的天堂时,心里真是感到无比的愉快。他听到,从灌木丛那边传来了仙女般的歌声。他的胸中充满了炽热的渴望,心脏的跳动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所有的烦闷和气恼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立刻就充满了喜悦,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他在餐桌前向教授夫人和格蕾琴讲述道,他曾经到过那个花园的门前。他还讲述说,银行家奥弗德恩在城外的那个花园现在已经归安热洛·莫拉伯爵所拥有了。这个花园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它现在确实是一个具有魔力的植物园了。今天晚上,他那个亲切而友好的朋友费尔米诺·瓦利斯就要带他到花园里好好转一转。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大自然里亲眼看到他以往只能够在书本里和图册里看到的各种植物了。他还详详细细地谈论花园里那些奇异的、从遥远的地方移植到这里来的树木和灌木,并且一一地提到了它们的名字。他还毫不掩饰地说,他对这些植物感到异常惊奇,因为在园丁的培育下,它们在这里也生长得非常茂盛,虽然这里并没有它们故乡那样的气候。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提及了花园里的某些灌木、亚灌木以及一些其他植物。他还以坚决的口气说,这个花园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非常奇特,都非常与众不同。他还举出了一个例子,说他在伯爵的花园里看到了一株正在盛开的曼陀罗,并说自己还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曼陀罗。他又接着说,这位伯爵肯定是掌握了神秘的魔法,否则人们就实在没有办法理解,他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来到这里的时间并不算长——就把这么难办的事情竟然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呢!然后,他又讲到了那天他还听到了一个女子天仙般的歌声,说她那美妙的声音是从灌木丛那边漂浮过来的,这声音使他感到异常快乐。当然,他还喋喋不休地、详尽地描绘了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异常快乐。
欧根纽斯兴高采烈地讲述着,甚至已经进入了自我陶醉的状态。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实际上是在唱独角戏。教授夫人和格蕾琴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她们都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
欧根纽斯吃完午饭以后,教授夫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用十分严肃的语气,沉着而冷静地说道:“我的儿子,您现在已经陷进了一种非常躁动不安、非常危险的境地!您用那么大的热情来描述那个花园,您还把那里的奇观归功于那位伯爵的邪恶魔力,虽然您还根本不认识这位伯爵。实际上,许多年以来这个花园就是这个样子。我很愿意承认,这个花园的形态的确是不同寻常的,的确是妙不可言的。但是,这一切都是一个外国园丁的杰作。那是一位艺术水平很高的园丁,他当时受雇于奥弗德恩。我和我可爱的黑尔姆去过那里几次。可是黑尔姆却说,那里的一切使他感到太假、太做作。他还说,那个花园使他的心里感到压抑,因为那里的人们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了大自然。他们把来自异国他乡,相互之间反差极大的花草树木进行着荒诞离奇的混合,强行把它们聚集到一个花园里。”
欧根纽斯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着时间的消逝。太阳终于西沉了,现在他总算可以动身了。
“那个花园引诱您走上毁灭的大门已经打开了。伯爵的仆人已经站到了那里,并且做好了迎接您这个牺牲品的准备!”教授夫人怀着痛苦的心情愤怒地喊道。欧根纽斯却以坚定的口气反驳说,他一定能够健康地、毫发不损地从想毁灭他的那个地方回到家里。
格蕾琴说,替那个陌生的西班牙人送来短信的人皮肤黑得就像木炭似的,他的外表令人感到异常厌恶。
“他也许,”欧根纽斯微笑着说,“他也许就是魔鬼本人吧?不然的话,他至少也应该是魔鬼的第一贴身侍从吧?格蕾琴,格蕾琴!扫烟囱的人也是非常黑的,难道你碰见了他们也感到害怕吗?”格蕾琴的面颊一下子红了起来,于是便垂下了眼帘,而欧根纽斯也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家门。
欧根纽斯来到了安热洛·莫拉伯爵的花园里。那里的花草树木向他展现了一幅壮丽的、美妙的图景。这使这个小伙子感到无比的钦佩,他甚至已经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
“难道不是吗?”费尔米诺·瓦利斯终于开口说道,“难道不是吗,欧根纽斯?世界上还有许多宝贵的东西,而你却根本不知道。这里看起来可是另一番景象,和你那位教授的花园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啊!”
值得注意的是,欧根纽斯和那个西班牙人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以至于两位朋友之间的称呼形式也发生了改变。他们不再用“您”来称呼对方了,而是改用了“你”。这说明,他们已经结成了兄弟般的情谊,已经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了。
“噢,你不要再提,”欧根纽斯回答说,“你不要再提那个荒凉的、可怜巴巴的小花园了。我在那里过着一种艰难困苦的、没有一点快乐的生活。我每天都在受苦受罪,我被折磨得就像一棵生病的、勉强挣扎着活下去的小草一样。噢,你们这里是多么的壮丽啊!你们有这样的植物,有这样的花卉,若是能够一直留在这里该多么好啊,若是能够生活在这里该多么好啊!”
费尔米诺说,如果欧根纽斯试图和安热洛·莫拉伯爵接近,并与他结识的话,那么,他是非常愿意效劳的,而且也一定能够促成这件好事。费尔米诺还说,欧根纽斯刚才所表露的那个愿望其实是很容易得到实现的。这里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必须能够做到一点:至少在伯爵滞留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他必须和教授夫人分开。
“可是,”费尔米诺·瓦利斯带着拿欧根纽斯开玩笑的口气接着说道,“可是,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我的朋友,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丈夫怎么能够不沉湎于爱情之中,怎么能够不为爱情所陶醉,怎么能够允许别人剥夺——哪怕仅仅是瞬间的剥夺——他那天堂般的幸福呢?昨天,我看到了你的夫人。说实在的,虽然你的爱妻年龄已经很高了,但是,她看起来却非常年轻,而且还充满了朝气。在某些女子的心中,爱神的火炬怎么能够如此长时间地燃烧不熄呢?这一点实在使我感到惊叹。你只需告诉我一件事情:你在拥抱你的萨拉85,你的尼农86的时候,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们西班牙人具有一种烈火般的想象力。因此,当我想到你的幸福婚姻时,我的心中便情不自禁地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听到这些话你不会对我产生嫉恨吧?”
西班牙人的这些话说得既可笑又荒谬,它们就像是一支尖锐的、用来杀人的利箭。现在,这支利箭已经射中了欧根纽斯的胸膛。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泽弗尔对他发出的警告。他感觉到,如果他现在就谈论他和教授夫人的真正关系的话,那么,这种做法肯定会刺激西班牙人的感情,引起他对自己进行更为强烈的嘲讽。然而,他的心里又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一种错误的、能够迷惑人的美梦已经骗取了他这个缺乏处世经验的年轻人的生活。他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的面颊却早已变得一片绯红。看到这个变化,那个西班牙人肯定知道了,他对欧根纽斯所说的话已经起了作用。
“这里的花园,”费尔米诺·瓦利斯并没有等待朋友的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这里的花园很美丽,很壮观,这的确是个事实。但是,你也不要因此就说你的花园只是一块没有欢乐的荒凉之地。昨天,我正是在你的花园里发现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的美丽程度远远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花草树木。你应该知道,我所指的不可能是别的东西,而只能是住在你那里的那个相貌非凡、美若天仙的姑娘。这个小姑娘有多大了?”
“我相信,她已经十六岁了。”欧根纽斯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已经十六岁了!”费尔米诺重复道,“已经十六岁了!在你们这里,这可是最美好的年龄!当我看见这个姑娘的时候,有一些事情就已经十分清楚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亲爱的欧根纽斯!你们的小家庭看来颇具有一种田园般的氛围,成员之间都很和睦,都很友好。如果你这个小女婿的心情能够一直保持愉快的话,那么,你那位年事已高的妻子就会感到满意——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姑娘大概还是一个贞洁的处女吧,情况是不是这样?”
西班牙人这个厚颜无耻的问题使欧根纽斯感到十分愤怒,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沸腾起来了。
“你这是在犯罪,”他异常愤怒地冲着西班牙人叱责道,“你公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可真是在犯罪。这个姑娘的品质异常高尚,她纯洁得就像一面犹如万里晴空的镜子,你的那些污言秽语是不可能使它沾上污点的。”
“好啦,好啦,”费尔米诺一面向欧根纽斯投去阴险的目光一面说道,“你千万不要激动,我年轻的朋友!最纯净的镜子,最明亮的镜子在映照生活的图景时,也更能够把这些图景反映得生动逼真。而这些图景——可是,我已经注意到了,你不喜欢我提到这个小姑娘,那么,我也就不再谈论她了。”
实际上,欧根纽斯的脸上已经显现出了极其不满的情绪。这种情绪又使他感到惘然若失,心烦意乱。说实在的,这个费尔米诺使他感到阴森可怕。他在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萌发了一种想法。他觉得,格蕾琴是一个具有敏锐预感的孩子。如果她感觉到,费尔米诺好像是一个魔鬼似的人物,那么她肯定是有理由的。这样看来,她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
就在这一时刻,从灌木丛那边又传来了和弦声,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竟变得如同大海的波涛。与此同时,那个女子那美妙的歌声也响了起来。昨天,就是她的这种歌声使欧根纽斯感到心醉神迷,并且在他的内心里点燃了最甜美的忧伤。
“噢,我的上帝啊!”小伙子喊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发呆了,泥塑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你这是怎么啦?”费尔米诺问道。可是,欧根纽斯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仔细地倾听着那个女子的歌声。现在,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欢乐和喜悦之中了。
费尔米诺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目光注视着欧根纽斯,而欧根纽斯觉得,这种目光就好像要钻进他的内心深处似的。
过了一会儿,歌声终于停止了。这个时候,欧根纽斯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直到这一时刻,他心中那种甜美的忧伤才统统地从被压抑的胸中穿透出来了似的。与此同时,晶莹的泪珠也从他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你好像,”费尔米诺微笑着说,“你好像被这支歌深深地打动了!”
“是从哪里来的?”欧根纽斯十分激动地问道,“这天仙般的歌声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尘世的凡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美妙的嗓音的。”
“会有的,”费尔米诺接着说道,“会有的!唱这支歌的人是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她是我主人的女儿。她按照我们西班牙的习俗唱着浪漫曲,并用吉他为自己伴奏。她就这样逍遥自在地在花园的幽径之间走来走去。”
费尔米诺刚说到这里,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却完全出人意料地从幽深的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怀里当然还抱着一把吉他。现在,她一下子就直接站到了欧根纽斯的面前。
应该指出的是,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是一个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妩媚的女人。她的身材很丰满。她那对黑色的大眼睛总是放射出炯炯有神的、足以征服别人的目光。她的举止言行都很高雅。她的嗓音低沉、洪亮、圆润、清脆,听起来就像是银铃发出来的似的。所有这一切都十分清楚地表明,她是在南欧那片明朗的蓝天下出生的。
对于没有生活经验的小伙子欧根纽斯来说,这样一个具有魅力的女人也许是危险的。可是对他来说,这个女人的身上还有更为危险的东西,那就是她的脸上乃至整个举止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难以描述的表情。这种表情不仅说明,她对欧根纽斯已经产生了炽热的爱慕之心,而且还说明,这种爱慕之心已经在她的内心里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和这种表情一起对欧根纽斯构成危险的还有一种东西,那就是这个伯爵夫人所掌握的那种深奥莫测的本领。有了这种本领,她就能够为坠入爱河中的女性选择恰到好处的、搭配得当的服装和服饰配件。她不仅能够保证它们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而且还能够保证让每一件衣服和饰物都把自己的各种魅力更加出色地、更加突出地表现出来。
如果考虑到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上述各方面的情况而认为她就是爱神本人的话,那么可以推断,下面的事情肯定是发生了:她那美丽的形象就像一道炽热的闪电,已经击中了早已被她的歌声弄得激动不安的欧根纽斯。
费尔米诺把欧根纽斯介绍给了伯爵夫人,说这个小伙子是他新近才结识的一位朋友;说他不仅能够很好地听懂西班牙语,而且还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说他还是一位杰出的植物学家;又说正因为如此,这里的花园才使他感到非同一般的愉快。
欧根纽斯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这时候,伯爵夫人和费尔米诺彼此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伙子看个不停。这使得欧根纽斯的心里感到很不自在,他恨不得能够在地上找到一个耗子洞,以便自己能够钻进去躲藏起来。
就在这时候,伯爵夫人把她的吉他交给了费尔米诺。紧接着,她拉起了欧根纽斯的胳膊,并紧靠在他的身旁。与此同时,她还用极其优美的声音说道,她对植物学也略知一二。她还说,她对某些奇异的灌木并不十分了解,并且非常想得到欧根纽斯的指教。因此,她必须坚持自己的愿望,请欧根纽斯和她一起再在花园里转一转。
欧根纽斯的心里充满了甜美的恐惧。他战战兢兢地陪着伯爵夫人在花园里转来转去。后来,伯爵夫人向他问起了这种奇特的植物,或者那种罕见的植物,而他对这些问题也都能够纯熟地做出科学的解答。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才略微觉得宽松了一些。他感觉到,伯爵夫人散发出来的那种甜蜜的、淡淡的香气不断地向他的面颊飘来。一股电流般的暖流穿进了他的内心,使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喜悦、激动和兴奋。这种心情一下子就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情,以至于就连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
雾霭变得越来越浓了,变得越来越黑了。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远处的树林和田野也都笼罩在雾霭之中。费尔米诺提醒说,时间已经到了,应该到伯爵的房间里去探望他老人家了。这个时候的欧根纽斯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疯狂地吻了一下伯爵夫人的手,然后便一阵风似的走开了。他的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他还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情感。
第五章
幻象。费尔米诺那危险的礼物。安慰和希望。
欧根纽斯的内心里异常激动,因此,他根本就不能够合眼,也毫无睡意。这一点人们是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到了破晓时分,他终于进入了微睡状态。这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真正入睡,而只是处于一种介于清醒和熟睡之间的迷糊状态。这时候,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新娘子的影像,他有一次在梦中见过她。现在他看到,这位新娘子打扮得和上次一样,看起来也是异常妩媚华丽,也闪耀着十分迷人的光辉。在上一次的梦中,他的内心里曾经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斗争。现在,他又在进行着这样的斗争,不过强度却比上一次增加了一倍。
“怎么,”那个影像用甜蜜的声音说道,“怎么,难道你以为,你已经远离了我吗?难道你不相信,我已经是你的人了?难道你以为,你已经失去了幸福的爱情?你抬起头来看一看吧!看看我们那间用馨香的玫瑰花和盛开的桃金娘装饰起来的洞房吧!来吧,我的心上人,我可爱的新郎官!你快过来吧,快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就在这个时候,格蕾琴的面貌却出现了。她很快地从欧根纽斯梦中那个影像的上方飞了过来,轻快得如同一阵微风。她已经接近了欧根纽斯,来到了他的面前。可是,正当她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欧根纽斯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变成了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
欧根纽斯的心里充满了炽热的爱情。这种感情恰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使他变得狂暴不安。正当他想去拥抱那个美如天仙的影像时,他却好像一下子得了创伤性破伤风87,并且被它缠住了身躯。他感到寒冷,全身变得僵硬,而且还在抽搐,因此,他只能够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这时候,梦中的那个影像却渐渐地远离了他,变得越来越模糊了。看到这种情景,欧根纽斯感到十分恐惧,于是便发出了一声吓人的叹息。
欧根纽斯心里感到的恐惧甚至使他喊叫了起来。不过,他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种恐惧从胸中喊叫出来的。
“欧根纽斯先生,欧根纽斯先生!您快醒醒,您肯定是梦到十分可怕的事情了!”
一个声音就这样大声地呼喊着他。欧根纽斯终于一下子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太阳把明亮的光线投射到他的脸上。刚才呼喊他的那个人是他们家的女仆。看到欧根纽斯已经醒过来了,女仆便告诉他,那个陌生的西班牙人已经来过了,而且还和教授夫人交谈了一阵子。现在,教授夫人在楼下的花园里。她看到欧根纽斯先生睡了这么长的时间,觉得不太正常,估计先生可能是生病了,因此感到十分担忧。咖啡已经煮好了,就摆放在花园里。
欧根纽斯很快地穿好了衣服,并急急忙忙地走下楼去。那个灾难性的怪梦使他的情绪变得激动不安。现在,他不得不用最大的努力来压制这种情绪。
欧根纽斯感到异常惊奇,因为当他在花园里找到教授夫人时,发现她正站在一株奇异的、极其美丽的曼陀罗的前面,并俯视着它那些大大的、喇叭口形的花朵,还惬意地抽吸着它们那甜蜜的香味儿。
“哎,”教授夫人冲着他喊道,“哎,您这个爱睡懒觉的家伙!您那个外国朋友已经来过这里了,他很想和您聊一聊。这个情况您也许已经知道了吧?说实在的,我对这位外国先生的态度也许是不公正的,甚至是冤枉了他。我从不好的方面对他进行了猜测,并对他说了过多的坏话!亲爱的欧根纽斯,您一定要时刻想到,这株极其美丽的曼陀罗是他让人从伯爵的花园里移栽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从您的嘴里知道了,我是非常喜欢这种花的。这就是说,您在伯爵那个天堂般的花园里的时候还想到了您的母亲,亲爱的欧根纽斯!我们对这株美丽的曼陀罗也一定要精心地加以呵护。”
欧根纽斯还不十分清楚,对费尔米诺的这一举动应该怎样去理解。他差不多已经认为,费尔米诺是想通过他的这一举动来引起教授夫人的注意,以便借此机会来纠正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对她和欧根纽斯的关系是不了解的,并承认自己针对这种关系而对她进行嘲讽是毫无道理的。
这时候,教授夫人对欧根纽斯说,那个外国人又对他发出了邀请,邀请他今天晚上再一次到他们的花园里去。今天,教授夫人的整个举止言行都表现得非常好,说明她具有极大的同情心和助人为乐的高贵品质。她的这种表现对于欧根纽斯那伤痕累累、破碎不堪的心绪来说,无疑是一贴能够止痛治病的药膏。
欧根纽斯觉得,他对于伯爵夫人的感情好像具有一种高贵的性质,它和日常生活中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不会有丝毫共同之处的。他觉得,他对于伯爵夫人的感情是不能够和某些人所说的爱情相提并论的,因为这些人所说的爱情追求的只是人世间的一种享受。他还觉得,即使他的心中稍微地萌发出追求这种享受的念头,他对于伯爵夫人的那种感情也是会受到玷污的。当然,如果他的心中真的产生了这种念头,那个灾难性的怪梦也会对他进行一番教训,让他改正这种想法的。由于他有了上面的想法,所以他就表现得十分欢快,十分高兴。实际上,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表情了。在这一时刻,教授夫人这个老太太又过分地放弃了以往对他的看法,过分地往好处去想,因此,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欧根纽斯虽然表现得很欢快,但是,他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他内心那种不同寻常的紧张心情。
格蕾琴是一个富有预感的孩子,因此只有她才认为,欧根纽斯先生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是教授夫人却认为,他的言行举止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已经不那么古怪了。
“咳,”小姑娘说道,“咳,他对待我们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友好了。他只是装出对我们十分友好的样子,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叫我们不要去打听他想向我们隐瞒不说的事情。”
欧根纽斯来到了一个高大的温室里。他在那里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当时,他的朋友正在忙于过滤几种不同的液体,并准备过滤后再把它们装到相应的长颈球状玻璃瓶里。
“我在做着,”他冲着欧根纽斯喊道,“我在做着你这个植物学家所做的工作,虽然我的做法可能和你的惯常做法有所不同!”
现在,他向欧根纽斯讲解起来,说他擅长于用深奥莫测的方法来调制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能够促进花草树木的生长,更主要的是,这些东西能够使它们长得更加好看。他还向欧根纽斯讲解道,他是如何让花园里的各种植物都得到极其完美的生长,让它们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紧接着,他又打开了一个小橱柜。欧根纽斯看到,那里面有好多长颈球状玻璃瓶,还有不少小盒子。
“你在这里面,”费尔米诺说道,“你在这里面看到了我收藏的好东西。它们都具有极不平常的秘密,它们好像都具有神话般的作用。”
在费尔米诺收藏的这些东西中,有的是一种植物汁,有的是一种粉状物。他把这种东西混合到土壤里,或者把那种东西混合到水里。他说,这样处理以后这些东西就能够使这种花,或者那种花的颜色更加美丽,气味更加芬芳;就能够使这种植物,或者那种植物更加华丽,更加美妙。
“我给你举个例子,”费尔米诺继续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你把几滴这种果汁混合到水里,再把这样的水灌装到一把喷壶里,然后用这把喷壶像下细雨似的来浇灌百叶蔷薇。当这种花的蓓蕾绽放时,你会对它的华丽感到惊讶。
“我再给你介绍一下这种粉状物。这种粉状物虽然看起来像是灰尘,可是它的作用却可能会让你感到更加不可思议。当我把它撒到某一种花的花萼里时,它就会自动和花粉混合,从而使这种花变得更加芬芳,而又不改变它的本性。这种粉状物对某些花卉来说——例如,对于美丽的曼陀罗——则更为适合,只不过在使用方法上要更加注意,一定要掌握好用量,用刀尖能够挑起来的那么一小撮的二分之一也就足够了。如果把装在这个长颈球状玻璃瓶里的粉状物用到一个人的身上——哪怕只用一半——那么,这个人转瞬之间就会死亡。即使他是世界上最强壮的人,他也无法逃脱这种结果。还有一点我必须提到,那就是这个人的尸体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中毒的痕迹,反倒会显示出脑中风的种种迹象。欧根纽斯,我现在就把这种神秘的粉状物送给您,请您把它收下。如果您想用这种粉状物来做试验的话,那么,您是不会遭到失败的。不过您在做这个试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我刚才已经向您介绍了这种看起来并不显眼,恰似尘土,无色无味的粉状物的杀伤力,这一点您一定要牢记在心上。”
费尔米诺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把一个蓝色的、密封的小型长颈球状玻璃瓶递给了欧根纽斯,而欧根纽斯则心不在焉地把这个小瓶子装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因为这个时候他恰巧看见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出现在花园里。
应当指出的是,伯爵夫人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渴望得到爱情的女人。可是,从她最深处的内在本性可以看出来,她已经掌握了一种较高水准的卖弄风情的本领。她只是让对方对爱情进行着想象和猜测。她知道,她怎样才能够在一个男人的内心里唤醒并保持他对爱情那种最炽热的、无法遏止的渴望。她用已经计划好的举止和言行来吸引欧根纽斯,从而使他对她的爱恋变得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强烈,并且还使他越来越渴望也能够得到伯爵夫人对他的爱恋。
欧根纽斯觉得,只有在他看到加布里埃拉的时刻,他才拥有生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家是一座阴森森的、令人感到沉闷的监狱。他认为,教授夫人就是一个恶毒的、能够诱骗幼稚的年轻人的魔鬼,他自己就是中了她的魔法而到她的家里来的。他根本看不到教授夫人内心里那种默默的、深深的悲伤,也根本看不到教授夫人因此而备受折磨,日渐消瘦。他更看不到,格蕾琴在痛哭流涕,因为在他对她的答话里连一句友好的话都没有。他差不多已经认为,这个姑娘已经不值得他理会,就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多余的。
日子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周。一天早上,费尔米诺又来到了欧根纽斯的身边。从费尔米诺的整个举止言行来看,他的心情有些紧张。这表明,他那里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费尔米诺先是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便用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欧根纽斯。他还用异乎寻常的、十分尖刻的语气说道:“欧根纽斯,你看上去是爱上了伯爵夫人,其实,你追求的,你渴望得到的只是她的财产。”
“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啊!”完全失去了自制的欧根纽斯喊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啊!你用能够杀人的手掏进了我的胸膛,并在毁坏我的天堂!我刚才是怎么说的?我刚才说得并不对!实际上我应该说,你是把一个疯狂的人从使他着迷的美梦中惊醒了!我爱加布里埃拉——我爱她。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强烈地爱过她——可是,我对她的爱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它必然会使我走向毁灭!”“你真的这么爱她?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费尔米诺冷冷地说道。
“我敢奢望得到她的爱吗?”欧根纽斯继续说道,“我敢奢望得到她的爱吗!哼!一个穷叫花子难道还敢奢望得到富有的秘鲁人那颗最美丽的宝石吗!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处于绝望境地的人。由于我对于生活的理解是错误的,因此,我仍然可怜巴巴地过着贫困的日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向炽热的爱情敞开的胸膛以及一颗已经陷入绝望境地的心。而她,她——加布里埃拉!”
“欧根纽斯,”费尔米诺接着说道,“欧根纽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怯懦和沮丧,其原因是不是仅仅出于你那十分糟糕的婚姻关系。一颗充满爱情的心完全可以自豪地、潇洒地向最高的目标挺进——”
“你不要,”欧根纽斯打断了朋友的话并且说道,“你不要唤起我产生种种虚假的,根本就不能够实现的希望了。这样的希望只能够使我更加痛苦和不幸。”
“嗯,”费尔米诺回答说,“可是我却不知道,如果你用对爱的炽热渴望来报答只有在一个女人的胸中才能够有的那种炽热的爱,这能不能说成是虚假的,说成是根本就不能够实现的希望呢?这能不能说成是不可挽救的痛苦和不幸呢?”
欧根纽斯正想发火,费尔米诺却喊道:“你先别发火!等我把话说完,离开这里以后你愿意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愿意怎么喊叫就怎么喊叫。可是,现在你得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话。”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费尔米诺又继续说道,“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已经爱上了你,而且爱得非常深。现在,在她这个西班牙女人的胸中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她的心里只有你,她的那颗心是属于你的,她整个人都是属于你的。这样看来,你并不是一个穷叫花子,并不是一个处于绝望境地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出于对于生活的错误理解而可怜巴巴地过着贫困日子的人。不,绝对不能这么认为。由于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已经爱上了你,因此,你是一个异常富有的人。现在,一个光辉灿烂的伊甸园已经向你敞开了大门,而你就站在它那用黄金制成的大门的旁边。可是你却并不相信,你已经处在能够和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结成伉俪的地位了。某些特殊的情况大概能够使那位高傲的西班牙伯爵安热洛·莫拉忘掉他那高贵的社会地位,并使自己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热切的愿望,那就是把你变成他的乘龙快婿。我亲爱的欧根纽斯,我是一个处在特殊地位上的人,因此,我必须把上面的情况告诉你。我现在之所以把某些情况告诉你,是为了避免你对我产生误解,以为我对你不够友好,不够大度,什么事情都对你保密。但是我认为,我现在最好还是保持沉默。我之所以觉得我的这种做法比较妥当,这里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正好在现在,你的爱情天空就要出现一片非常昏暗的乌云。你的具体情况我对伯爵夫人是隐瞒不说的,在这方面我是非常谨慎的。其实,这一点并不用我多说,你自己也是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可是,使我实在感到无法解释的是,伯爵夫人怎么能够知道,你已经结了婚,而且是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结了婚。她向我倾诉了衷情,把心里要说的话都掏出来了。她已经完全陷入了痛苦和绝望之中。她一会儿咒骂她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时刻,甚至咒骂你本人,一会儿又极其温柔地说起你的名字,并谴责自己,说她爱上你是一种愚蠢的想法,是发疯的表现。她甚至还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确实是这样说了,实际上,她是打算为你殉情——”
“至高无上的上帝啊,”欧根纽斯喊道,“对于我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死亡吗?”
“实际上,”费尔米诺一面狡黠地微笑一边继续说道,“实际上,她在疯狂地爱上你的最初时刻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应该再去见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一面,而且就在今天午夜时分。在这个时候,我们花房里那棵大花朵的柱形仙人掌就会开花。你当然知道,这种仙人掌的原产地是美洲。它被园丁们尊称为‘子夜女王’,只要太阳一出来它的花就开始凋谢。安热洛·莫拉伯爵本人对于这种花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浓厚的、刺鼻的气味实在感到难以忍受,可是,他的女儿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却恰恰相反,她非常喜欢这种气味。我还可以把事情说得更为清楚一些: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具有一种容易陷入狂热的性情,这种性情使她自己在这种奇妙的灌木身上看到了爱情和死亡的奥秘。在深夜里,这种花不仅能够迅速绽放开来,并达到最佳境界,而且还能够马上凋谢,这种奇妙的现象受到了伯爵夫人的赞美。因此我可以断定,尽管伯爵夫人内心非常痛苦,甚至感到绝望,但是,她还是肯定会到花房里来的,而我则事先把你在花房里好好地藏起来。你要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把你自己从捆绑你的枷锁中解放出来,逃出这个牢狱!但是,这一切是否能够成功,我想只能够依靠爱情的伟大力量和你的好运气了!和伯爵夫人比起来,你更加使我感到怜悯和同情,因此,我才竭尽全力地使你获得幸福。”
费尔米诺刚刚离开欧根纽斯,教授夫人就来到了这个小伙子的身边。
“欧根纽斯,”教授夫人以一个令人崇敬的、德高望重的妇女的身份,用低沉而严肃的语气说道,“欧根纽斯,我们之间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
这时候,欧根纽斯感到眼前一亮,好像有一道闪电突然照进了他的心房,因为他当时已经想到了:他和教授夫人的结合并不是不可以解除的;他和这个老太太在年龄上是极不相配的,这本身就是他和她离婚的法律依据。
“是啊,”他用充满胜利的、嘲讽的语气喊道,“是啊,教授夫人,您的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们之间的确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一种荒唐的,使我受到迷惑的婚姻关系是应该解除的,否则,它就会使我遭到毁灭。我们一刀两断吧,我们离婚吧——我对您的提议举双手赞成。”
教授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就像死人的脸一样,痛苦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你说什么!”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当你宁愿放弃安宁的生活,宁愿放弃内心深处的平静而投身到外面世界那种混乱的生活中去时,作为你的母亲我向你提出了警告。难道你现在想对我进行一番讥讽,想让我受到魔怪般的嘲笑吗?不!欧根纽斯,你不能够这样做!我认为,你也不想这样做!魔鬼使你受到了迷惑!你赶快进行反省,赶快醒悟过来吧!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我作为你的母亲对你倍加关心和呵护。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追求,只追求一样东西,那就是不仅仅使你目前能够得到幸福,而且还要使你永远都能够得到幸福。可是,你现在竟然对我表示出鄙视的态度。你还要唾弃我,和我解除婚姻关系?啊,欧根纽斯,我们的离婚并不需要尘世间的任何法官来办理手续。用不了多久,上帝就会把我从这个充满悲伤和痛苦的世界召唤回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躺在坟墓里,而且很快就会被你这个儿子忘得一干二净。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充分享受你的自由了——享受存在于人世间的假象能够向你提供的一切幸福。”
说到这里,教授夫人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便一边用手帕擦着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一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欧根纽斯。
欧根纽斯的心并不是顽固不化的,因此,教授夫人那种使人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才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意识到,他这种步步为营、逼迫她离婚的做法必然会使她感到遭受到了不应该蒙受的羞辱,必然会把她逼上绝路。他也意识到,他用这种做法也不可能获得自由。他本来想不再提出离婚,而是忍受痛苦——并且让自己就这样慢慢地走向死亡。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自己的内心呼喊了一声“加布里埃拉”,于是,对老太太那种深深的、充满恶意的怨恨便又重新控制了他的灵魂。
最后一章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气又非常闷热。幽暗的灌木丛发出了沙沙的声音,让人们听到了大自然的呼吸。与此同时,在远处的地平线那里一道道闪电划过了天空,如同火龙一般。伯爵花园的四周到处都充满了那棵鲜花绽放的柱形仙人掌所散发出来的奇妙的气味。欧根纽斯站在花园的大门外,他已经被爱情所陶醉,心里充满了再一次见到伯爵夫人的强烈愿望。后来,费尔米诺终于出现了。他打开了花园的大门,然后便把欧根纽斯带到了光线黯淡的花房,并把他隐藏在一个昏黑的角落里。
没有过多一会儿,加布里埃拉伯爵夫人便在费尔米诺和园丁的陪同下来到了花房里。他们站到了那棵鲜花盛开的柱形仙人掌的前面。那个园丁好像兴致很高,他在详细地介绍着这种奇妙的灌木,详细地介绍着他培育、呵护这种灌木的艰辛和技艺。后来,费尔米诺终于把这个园丁打发走了。
加布里埃拉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好像已经沉醉在甜蜜的梦幻之中。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地说道,“我若是能够像这种花这样生——这样死该多么好啊!噢,我亲爱的欧根纽斯!”
就在这一时刻,欧根纽斯便从自己隐藏的地方冲了出来,并跪倒在伯爵夫人的面前。
她吓了一大跳,于是便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并且想立刻跑开。但是,欧根纽斯的心里充满了对爱情的狂想,他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因此便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而她也用她那洁白的双臂拥抱着他。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狂热地、长时间地吻着对方!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这时候,伯爵夫人便把欧根纽斯再一次地,更加有力地搂在自己的怀里。与此同时她还说道:“你要获得自由——我要拥有你——我若是不能够拥有你我就宁愿选择死亡!”她悄声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便温柔地把欧根纽斯推开,然后匆匆忙忙地跑进了花园里。
费尔米诺走近欧根纽斯时看到,他的朋友仍然没有恢复知觉,仍然处在心醉神迷、狂喜不已的状态之中。
“难道我对你说的话,”在欧根纽斯好像苏醒过来以后,费尔米诺终于开口说道,“难道我对你说的话有过头的地方吗?除了你,难道还会有什么人能够被伯爵夫人爱得这么强烈、这么炽热吗?我的朋友,你刚才经历了令你激动不已的时刻,你已经进入了极度兴奋的状态,并充分地表达了炽热的爱情。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考虑你的肚子问题了。一般说来,为爱情所陶醉的人们是不大考虑肚子问题的,他们已经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似乎能够做到不食人间烟火。话虽这么说,但是,你对于我下面的安排肯定会表示满意的:我想先让你好好地吃上一顿饭,恢复一下体力,等到明天早上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你再离开这里。”
欧根纽斯仍然像是停留在睡梦里,他机械地跟在朋友的后面。朋友把他带到一个雅致的房间里,也就是欧根纽斯有一次在那里找到了费尔米诺的那个房间。当时,费尔米诺正在那里忙于做化学实验。
欧根纽斯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香甜可口的饭菜,于是便毫不客气地享用了起来。更加使他感到满意的是费尔米诺再三请他喝的那种烈性葡萄酒,因为这种酒正好合欧根纽斯的胃口。
正像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那样,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费尔米诺和欧根纽斯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都是加布里埃拉,根本没有谈到别的问题。现在,欧根纽斯的心里对于极其甜蜜的、极其幸福的爱情充满了希望。
天已经破晓了,欧根纽斯也想回去了。费尔米诺一直陪他走到花园的栅栏门旁。在分手的时候费尔米诺说道:“我的朋友,你要时刻记住加布里埃拉说过的话:‘你要获得自由,我要拥有你!’你要赶快做出决定,以便既迅速而又稳妥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你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后天拂晓时分我们就要起程,离开这里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费尔米诺便关上了花园的栅栏门,然后就从花园侧面的一条小道上回去了。
欧根纽斯好像失去了灵魂,他看上去并不想离开花园的大门。她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里了,他要不要跟着她一起离开这里呢?难道他的一切希望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击彻底毁掉吗!他终于离开了花园的大门,心里感到自己已经是死去的人了。当他回到家里时,他血管里的血液流淌得越来越快了,他也变得越来越狂热了。四周的墙壁好像都要倒塌下来似的,而且还都一起向他的脑袋压下来。他赶紧向楼下跑去,并且一直跑到花园里。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株盛开的、美丽的曼陀罗。他知道,教授夫人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她都要向绽放的花朵弯下身去,并抽吸着它们散发出来的那种芳香的气味。这时候,来源于地狱的恶念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魔鬼控制了他的灵魂。他从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长颈球状玻璃瓶。这个小瓶子当然就是费尔米诺·瓦利斯送给他的那个。实际上,他还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他把小瓶子打开,又把脸扭了过去,然后便把瓶子里的粉状物撒到了美丽的曼陀罗的花萼里。
现在,他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围绕在他四周的都是烧得通明的熊熊烈火。他把那个长颈球状玻璃瓶抛掉了,而且抛得很远。接着,他就跑开了。他越跑越远,最后竟跑到了附近的一片树林子里。当时,他已经跑得精疲力竭了,于是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思想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的状态之中,他好像是在糊里糊涂地做着一连串杂乱无章的噩梦。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内心里传出了魔鬼的声音。那恶魔说道:“你还在等待什么呢?你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不动呢?你已经采取了行动,胜利是属于你的了!你已经自由了!赶快到她那里去吧——赶快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你已经赢得了她,从而也为你自己赢得了天堂般的幸福,赢得了无与伦比的快乐,赢得了尘世生活中无比巨大的喜悦!”
“我获得自由了!她是我的人了!”欧根纽斯一边大声地喊着这两句话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接着,他就以极快的速度向安热洛·莫拉伯爵的花园跑去。
他跑到那里时已是正午时分。他看到,花园的栅栏门紧闭着,而且还牢牢地上了锁。他敲了好几下,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给他开门。
他一定要见到她,一定要伸开双臂来拥抱她。他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才赢得了自由,他一定要带着这种全新的感情来充分地享受自己所获得的幸福。此刻他心里这种强烈的欲望使他的身体变得非同寻常的灵敏,因此,他竟爬上了花园那高大的围墙。整个花园都没有一点儿声音,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花园里的过道也显得异常孤寂。后来,欧根纽斯走近了花园里的那座凉亭。这时候他觉得,从凉亭那边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耳语声。
“若是轻声耳语的人就是她那该多么好啊!”他那颗颤抖的心想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异常强烈的渴望,可以说既感到甜蜜,又感到激动不安。他迈着轻轻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通过那扇玻璃门向亭子里望过去——他看到,加布里埃拉伤风败俗地、有违教规地偎依在费尔米诺的怀里!
当时,欧根纽斯恰如一只狂怒的、受到了致命打击的野兽。他突然大声地吼叫起来,并向凉亭的玻璃门冲过去。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以至于那扇玻璃门竟然被他撞得倒塌了下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刻,他自己也好像遭到了一阵冰雹的打击,并当场昏厥过去,失去了知觉,栽倒在凉亭那个用石头做的门槛上。
“你们快把这个疯子给我抬出去!”他的耳朵听到费尔米诺这样喊叫道。他感到几只有力的大手抓起了他,并且把他拖到了花园的大门外面。他还听到,拖他的人把他身后的大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他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抓住花园大门的栅栏,嘴里愤怒地喊出了对费尔米诺,对加布里埃拉猛烈的叫骂声和诅咒声!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一声幸灾乐祸的笑声。欧根纽斯觉得,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美丽的曼陀罗!”欧根纽斯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并重复着说道:“美丽的曼陀罗!”
突然间一束具有微弱希望的光线射进了他的心里。他挣扎着站立起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他向城里跑去,向自己的家跑去。正在下楼的格蕾琴正好在楼梯上碰见了他。这个姑娘被他那可怕的外貌吓得不得了。原来,在他撞碎凉亭的玻璃门时,玻璃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整个脑袋,鲜血从他的前额上流淌下来。除此之外,使格蕾琴感到异常害怕的还有他那惊慌失措的目光以及暴露出他内心极其激动不安的表情,而这种激动不安的表情又使他的整个举止与往日大不相同。当欧根纽斯抓住格蕾琴的手,并且用发了疯似的声音问话时,这个可爱的孩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欧根纽斯向她问道:“我们的母亲是不是已经去过花园?格蕾琴,”紧接着,他又用极其吓人的声音大声地问道,“格蕾琴,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快说——你快告诉我——我们的母亲是不是已经去过花园?”
“啊,”格蕾琴终于开口回答说,“啊,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我们的母亲——她没有,她没有去过花园。当她正想下楼去花园时,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害怕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因此,就一直待在楼上,并躺在床上。”
“我的上帝啊!”欧根纽斯喊道。喊了这句话后,他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并把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这时候他又喊道:“我的上帝啊,你竟能够同情并帮助我这个道德败坏的人!”
“哎呀,”格蕾琴问道,“哎呀,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欧根纽斯并没有回答她问的问题,而是跑下楼去,一直跑到花园里。他愤怒地把那株能够使人致死的曼陀罗从泥土里连根拔起,并且把它的花朵踩到泥土里。
他来到了楼上,看到教授夫人正躺在床上安静地微睡。“不可能得逞,”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能得逞,来自地狱的魔鬼已经被制伏了,撒旦的鬼蜮伎俩是动不了这位圣洁女性一根毫毛的!”接着,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只好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
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他的脑海里就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了魔鬼欺骗他的可怕图景。他知道,这种欺骗不可避免地会使他遭到毁灭。他觉得,他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来为自己赎罪,他只能够采取自杀的方式。但是,他要报复,他在自杀以前要对欺骗他的人进行可怕的报复。
他在暴怒之后虽然昏昏沉沉地休息了一会儿,但是,这却是一次孕育了灾祸的休息。和通常的情况一样,欧根纽斯在休息的过程中也慢慢地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他离开了家门,买了一对上好的手枪,当然也买了火药和枪弹。他把手枪装好了枪弹,然后把它们装到了口袋里。接着,他就向城外安热洛·莫拉伯爵的花园走去。
欧根纽斯看到,花园的栅栏门是敞开着的。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门旁已经站着几名执勤的警察。正当他想往里面走的时候,却感到自己的后背一下子被一个人抓住了。
“你想到哪里去?你想干什么?”说这两句话的人是泽弗尔。刚才就是他从后面抓住了自己朋友的后背。
“难道,”欧根纽斯用一种阴沉的、绝望的、放弃一切的语气说道,“难道我的前额上印有该隐标记88吗?你怎么知道,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杀死欺骗我的人呢?”
泽弗尔抓起了欧根纽斯的胳膊。他温和地把朋友拉到一边,对他说道:“我亲爱的朋友,你不要问我,我是怎么知道你的一切情况的。但是我确实知道,有人用魔鬼的伎俩诱骗了你,使你钻进了最危险的绳套。我也知道,有人用魔鬼的骗术迷惑了你,因此,你现在想对那些卑鄙无耻的坏蛋进行报复。但是,你的报复行动来得太晚了。刚才,政府已经根据有关规定把那两个家伙——那个所谓的安热洛·莫拉伯爵以及他那个可恶的帮凶,也就是早已走上邪路的西班牙修道士费尔米诺·瓦利斯——逮捕起来了。现在,他们正行进在被押往京城的道路上。警方已经查明,那个自称是伯爵女儿的女人原来是一个意大利的舞蹈演员。去年狂欢节的时候,她在威尼斯的圣贝内代图剧院进行过演出。”
泽弗尔不再说话了,他想让他的朋友安静一会儿,并使他镇静下来。紧接着,泽弗尔就向他讲述了做人的道理,以便使他能够变得和每一个意志坚定、头脑清醒的人一样。
泽弗尔用温和的口气指责欧根纽斯说,他和尘世间的凡夫俗子完全一样,身体内部也有先人的遗传素质,因此,也就常常不能够抵制邪恶势力的诱惑。泽弗尔又对他说,是上帝不止一次地用神妙的方式把他从受蒙骗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了。泽弗尔还劝诫欧根纽斯说,他对上帝的解救不应该只是感到宽慰,更应该有一种赎罪感。当泽弗尔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时,欧根纽斯大受感动,那颗早已变得僵硬、彻底绝望的心也开始变软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泉涌似的从眼睛里流淌出来。他站着不动,默默地允许泽弗尔把手枪从他的衣袋里掏出来,并默默地允许他向空中开枪,把枪弹释放掉。
欧根纽斯自己也不知道,他和泽弗尔是怎么一下子就站到了教授夫人的房间前面。他心里想的是自己犯下的罪行,浑身上下颤抖不止。
教授夫人生了病,因此躺在床上。尽管这样,她还是冲着欧根纽斯以及他的朋友温和地微笑了一下。接着,她便对欧根纽斯说道:“我对危险的预感并没有欺骗我。是上帝把您从地狱里拯救了出来。亲爱的欧根纽斯,我对您的一切过错都表示宽恕——可是,我的上帝呀!难道我有资格来说‘宽恕’这句话吗?恰恰相反,实际上我反倒应该对我自己进行一番谴责,难道不是吗?啊,直到现在,直到活到了这把年纪我才认识到,世上的凡夫俗子都是被一条条的绳索紧紧地锁牢在尘世上的。他们是不可以挣脱这些绳索的,因为这些绳索是永恒的神灵——上帝自己编结而成的,是上帝意志的体现。的确是这样的,欧根纽斯。实际上是我犯下了愚蠢的罪行,因为我不想承认人们日常生活中那些来源于人类天性的正当要求。我反而傲慢地认为,人们是可以超脱这些要求的!欧根纽斯,您并没有犯下过错,犯下过错的只是我一个人。我愿意为此而受到惩罚,并愿意以宽容的态度来忍受魔鬼对我的嘲讽。您很快就会获得自由,欧根纽斯!”
听了教授夫人那深痛的懊悔后,欧根纽斯更加感到悔恨。小伙子一下子跪到了教授夫人的床前。他一边痛哭流涕地亲吻着教授夫人的手,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母亲。他又保证说,他今后只希望能够生活在心地善良的、圣洁而温存的母亲身边,请她宽恕自己的罪孽。
“您是我的好儿子,”教授夫人带着极其幸福的表情,温和地微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我已经感觉到了——用不了多久上苍就会报答您的好意的!”
那个西班牙修道士费尔米诺不仅对心地善良的欧根纽斯设下了圈套,而且对泽弗尔也同样设下了圈套。十分引人注意的是,欧根纽斯一下子就被套住了,而富有生活经验、头脑清醒的泽弗尔却能够轻而易举地逃脱掉。当然,泽弗尔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另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此期间他意外地从京城方面得到了一个对他有利的消息:那个所谓的安热洛·莫拉伯爵和他的陪同人员之间存在着一种模棱两可、模糊不清的关系。
原来,安热洛·莫拉伯爵和费尔米诺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都是耶稣会89的密使。众所周知,这个耶稣会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到世界各地去发展自己的信徒和靠得住的间谍人员。欧根纽斯之所以引起了那个修道士的注意,一开始当然是因为他掌握了西班牙语这种语言。通过进一步的交往和熟悉,那个修道士发现,跟他打交道的这个年轻人心地善良,十分幼稚,没有一点儿生活经验。他还逐渐得知,这个年轻人是被迫和一个老太太结婚的,他的婚姻关系是和人的现实生活有矛盾的。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修道士当然便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正好符合耶稣会的目的,是一个非常值得培养的人物。另外,大家也都知道,耶稣会还经常利用迷惑人的方法来发展信徒。费尔米诺相信,要想牢牢地控制住欧根纽斯,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掌握他的一条罪行。这个修道士当然也想更加有保证地控制住欧根纽斯,因此,他就想出了下面的坏主意。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唤醒欧根纽斯对于爱情那种潜藏的激情。他相信,这种激情一定会诱导欧根纽斯去犯下遭人诅咒的罪行。
发生在欧根纽斯身上的这件事情总算完全过去了。可是没有过多久,教授夫人的身体就开始衰弱起来。她经常生病,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她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于是便躺在格蕾琴以及欧根纽斯的怀抱里,安详地离开了人间。和已故的老教授黑尔姆一样,她也是在秋风萧索、树木和灌木落叶的时候安然与世长辞的。
可是,当人们把教授夫人的灵柩抬到坟地上时,欧根纽斯的心里却又想起了自己所干的那件可怕的、理当受到人们诅咒的坏事。虽然说他干的这件坏事并没有起到作用,但是,欧根纽斯还是对自己进行了谴责,认为自己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他感到,地狱里的复仇女神正在撕咬着他的心肝。
泽弗尔是欧根纽斯的忠实朋友,只有他才终于成功地使完全绝望的欧根纽斯又重新镇定了下来。但是,欧根纽斯还是陷入了默默的悲痛之中,他的身体健康也受到了损坏。他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任何人也不见。他吃的东西也很少,仅仅能够维持生命而已。
他就这样又度过了好几个星期。有一天,格蕾琴穿着外出旅行的衣服来到了他的房间,并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您告别的,亲爱的欧根纽斯先生!在离我们三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城镇,我的那个亲戚就住在这个小镇上。考虑到我现在的处境,那个亲戚想叫我到她那里去安身了。请您多保重,再——”
格蕾琴再也说不下去了,竟不能够把要说的话说完。
听了这些话,欧根纽斯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痛苦。突然,他的心中燃起了最纯洁的爱情。这种爱情恰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下子就驱走了他心中的痛苦。
“格蕾琴!”他喊道,“格蕾琴,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我的话,那么,我这个有罪的人就会彻底绝望,就会极其痛苦地死去!格蕾琴——做我的妻子吧——”
实际上,格蕾琴早已爱上了欧根纽斯,只不过这个小伙子自己没有预感到这一点而已。啊,她是多么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呀!听到了欧根纽斯的求婚后,格蕾琴的心里不仅充满了甜蜜的惊慌,而且还充满了极大的快乐。这位少女激动得差一点昏厥过去,因此便就势投进了小伙子的怀抱。
泽弗尔走进了房间。当他瞥见这对极其幸福的年轻人时便开口说道:“欧根纽斯,你已经找到了能够给你带来光明的天使。这个天使能够使你的灵魂重新得到安宁。无论在尘世间还是在天堂里你都会感到无比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