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从市政官丘特手里接过的那封信,是写给城里某大区的一位要人的。那是城里最大的区,肯定是城里最大的区,因为那里的居民通常把这个区称之为“世界”。
托比拿着这封信,觉得确实比其他信件的分量要重。这不是因为市政官在信封上盖了一个大印,还用大量的火漆加封,而是因为收信人的鼎鼎大名和他名下所拥有的巨额财宝。
“跟我们这号人多么不一样啊!”托比瞧着收件人的姓名地址,非常天真地想道,“把屠宰统计表中的新鲜海龟按有购买力的人数分配,他得到的当然就是他应得的那一份儿!至于从别人口中去抢牛肚一类的事,他是不屑于去干的。”
出于对这样一个高贵的人物油然而生的敬意,托比把围裙的一角衬在信封和他的手指之间。
“他的那些孩子,”托罗蒂说着,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他的那些女儿……自有老爷们去取得她们的欢心,同她们结婚;她们会成为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可能非常漂亮,就像我心爱的梅……梅……”
他无法把这名字说下去。最后那个字母在他喉头膨胀起来,有一张字母表那么大。
“不要紧,”托罗蒂想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边跑边这样想着,聊以自慰。
这一天,霜冻很重。空气爽朗、寒冷、清新。冬天的太阳虽然不暖和,却灿烂地照射在它无力融化的冰上,留下闪烁的光辉。要是在别的时候,看到这冬天的太阳,托罗蒂也许会有点穷人的感受,但是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
这天,还属于旧的一年。这忍辱负重的一年,经历了诽谤者的谴责和虐待,忠诚地执行了自己的职责。春、夏、秋、冬,艰难地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一个轮回,现在低垂着疲倦的脑袋,奄奄一息了。这个年本身没有希望,没有高尚的激情和现实的幸福,只是努力给别人带来了许多喜悦。在行将告终的时候,这一年呼吁人们不要忘记它辛勤操劳的时光,能让它平安地逝去。托罗蒂本来可以从这正在消逝的一年中看到一个穷人的命运;但是,此时此刻,他已顾不上去思考这些事情了。
难道只有他是这样吗?也许七十个“年”曾一齐向一个英国工人提出同样的呼吁,而得不到任何反应?
街上异常热闹,店铺装饰一新。人们备好礼物,准备欢庆新年的到来,犹如在期待整个世界的幼小继承者。这里有给新年准备的书籍和玩具,有在新年佩戴的亮晶晶的装饰品,有在新年穿的衣裳,新年中的生财之道;也有为消磨一年时光而设计的新发明。历书和小册子已经把这一年规划妥当,月亮和星星升起的时间和涨潮的钟点都已写得一清二楚,每个季度的日日夜夜都给计算得十分精确,就如同法勒先生统计男女人数一样。
新年,新年!到处洋溢着新年的气氛!人们觉得旧的一年已经逝去,它的遗产正在贱价拍卖,犹如在出卖淹死的水手在船上的遗物。这些货物的式样都是旧年的,没等这一年过完就要大拍卖了。在未出生的继承人的财富面前,这些珍宝只不过是尘土而已。
托罗蒂觉得无论是新的一年还是旧的一年,都没有他的份儿。
“取缔他们!取缔他们!事实和数据,事实和数据!美好的过去,美好的过去!取缔他们,取缔他们!”他的小跑动作只同这种声调相吻合,同其他的任何声调都是格格不入的。
这种声调虽然凄凉,他还是及时跑完了他的路程。下院议员约瑟夫·鲍利爵士的住宅到了。
听差把大门打开。多神气的听差呀!他跟托比根本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这才是个道道地地的听差!托比却不是!124
这位听差气喘喘地说不出话来。他事先没来得及想一想和定定神,就突然离开了他的座椅,因而喘起气来。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花了很长时间,因为他头颈很长,喉咙藏在一堆肉下面—他粗声粗气地低声说话。
“谁派你来的?”
托比告诉了他。
“你自己送进去吧,”听差指着大厅那边一条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子,说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每封信都得直接送进去。你来得正好,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们是特地到城里来待一两个小时的。”
托比非常仔细地擦了擦已经很干净的双脚,顺着指给他的方向走去。一路走去,他看到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住宅,只是到处都有东西遮盖着,看来家人都在乡下。他敲了敲房门,里面有人叫他进去。他走进门去,看到一间宽敞的书房,在堆满纸夹和文件的桌旁,坐着一位神气十足的太太,戴着一顶无边帽。一个身着黑色的衣服,并不怎么神气的男人正在笔录她的指示。还有一位年纪大一些的、比太太更神气的老爷,他的帽子和手杖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插在胸前,在那里踱来踱去,时而得意地望望他那张挂在壁炉上方的肖像。那是一幅很长的全身像。
“这是什么?”那位老爷说,“菲什先生,你能处理一下吗?”
菲什先生表示了一下歉意,从托比手中接过信来,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市政官丘特的信,约瑟夫爵士。”
“就这事儿?你还有别的事吗,脚夫?”约瑟夫爵士问道。
托比回答说,没有了。
“有没有什么账单或缴款通知单需要我支付的?不管是什么人的或者是什么形式的。我是鲍利,约瑟夫·鲍利爵士,”约瑟夫爵士说,“要是有的话,就拿来。菲什先生手头有一本支票。我不许可这些事拖到新的一年里去。我这里的每一笔账都要在年终处理完毕。这样,万一死神要……要……”
“割断。”菲什先生提醒说。
“掐断,先生,”约瑟夫爵士非常粗暴地反驳道,“我的生命,我的家业仍将井然有序。”
“我亲爱的约瑟夫爵士!”那位比老爷年轻得多的太太说道,“你说得多可怕啊!”
“我的鲍利太太,”约瑟夫爵士回答道,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似乎正在发表某种莫测高深的议论,“在一年的这个时刻,我们应该想想……想想……我们自己。我们应该查一下我们的……我们的账目。我们应该看到,在人们交往中如此重要的时刻的每一次来临,都可以引起一个人同他的……他的银行之间的重大事件。”
约瑟夫爵士说这些话的神气,似乎是觉得其中充满了哲理,而且希望连托罗蒂也有机会从中得到教益。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以他才迟迟不开启信封而让托罗蒂在那儿等一会儿。
“我的太太,你刚才想要菲什先生写……”约瑟夫爵士说。
“我想,菲什先生已经写过了,”他的太太瞅了一眼信件,回答道,“可是,约瑟夫爵士,我还是不能就此罢休,这太贵了。”
“什么东西太贵了?”约瑟夫爵士问道。
“那笔慈善捐款,亲爱的!交上五个英镑,他们只给两票。真可恶!”
“我的鲍利太太,”约瑟夫爵士回答道,“你真使我吃惊。难道丰富的感情能用选票来衡量吗?对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来说,这种感情能用申请人的数量以及他们竞选时审慎的头脑来衡量吗?在五十个人中间掌握两票,难道就不能产生最纯洁的激情吗?”
“我承认我不行,”太太回答,“这使人感到厌烦,再说,我也不能去勉强我的朋友。不过,你是穷人的朋友,是吧,约瑟夫爵士?你的想法不一样。”
“我就是穷人的朋友,”约瑟夫爵士说着,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那个穷人,“人们可以嘲笑我这一点,人们也一直在嘲笑我这一点。不过,我不冀求别的头衔。”
“上帝保佑这位好心的老爷!”托罗蒂想。
“譬如,在这一点上我就不同意丘特的看法。”约瑟夫爵士举着那封信说,“我不同意法勒那派人的看法。我不同意任何一派的看法。我的穷人朋友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也同穷人没有关系。我的穷人朋友,在我的区内,由我管辖。任何人或任何团体都无权干预我的朋友同我之间的关系。这是我的立场。我对我的朋友抱有一种……一种慈父般的感情。我说:‘我的好朋友,我要像父亲那样来对待你们。’”
托比非常认真地听着,他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我的好朋友,你们只要,”约瑟夫爵士茫然地望着托比,继续说下去,“你们一生中只要同我打交道就行了。你们不用为任何事操心。我会替你们考虑的,我知道什么事情对你们有好处。我永远是你们的父亲。这是英明的上帝的安排!上帝创造你们时,就不让你们大吃大喝,不让你们像野兽似的只想吃,”托比懊丧地想起了那副牛肚,“他要你们感到劳动的高尚。清晨空气清新,你们要一早起床,以后就……就别再睡了。要艰苦而勤俭地生活,要尊重别人,锻炼忘我的性格,要让你们家属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就能活下去,要像时钟一样准时交纳房租。买卖要规矩。我给你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你们可以看到,任何时候,我的秘书菲什先生面前总有一个现金箱。你们应该相信我是你们的朋友和父亲。”
“真是一些好孩子,约瑟夫爵士!”太太厌恶地说,“风湿症、高烧、罗圈腿、气喘,还有各种各样可怕的疾病!”
“我的太太,”约瑟夫爵士庄严地回答,“纵然如此,我还是穷人的朋友和父亲。他们照样能得到我的鼓励。每个季度,他们要同菲什先生打一次交道。每年元旦,我和我的朋友们要为他们的健康干杯。一年一度,我和我的朋友要怀着深厚的感情向他们讲一次话。他们一生中,还可能在大庭广众和上等人面前,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一点小礼物。当这些鼓励和高尚的劳动再也不能支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走向舒适的坟墓,那时,我的太太,”说到这儿,约瑟夫爵士擤了一下鼻涕,“我将在同样的条件下成为他们子孙的朋友和父亲。”
托比听了十分感动。
“哎哟!你的那家人真知道感恩呢,约瑟夫爵士!”他妻子大声说。
“我的太太,”约瑟夫爵士威严地说,“人们都知道,忘恩负义就是那个阶级的罪过。我可不想得到什么别的报答。”
“喔哟!我们生来就是坏人!”托比想道,“已经改变不了啦!”
“凡是人能做到的,我都要做到,”约瑟夫爵士继续说,“作为穷人的朋友和父亲,我要负起责任。我尽力用那个阶级所需要的大道理去开导他们。这就是要他们完全依赖我,他们根本不用管自己。倘若别有用心的坏人对他们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使他们变得烦躁不安,行动上不肯俯首帖耳,还要昧着良心忘恩负义—肯定会这样的—那时我仍然是他们的朋友和父亲。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是事物的本质。”
他怀着这种神圣的感情,拆开市政官的来信,看了起来。
“礼貌很周到,真的!”约瑟夫爵士大声说,“我的太太,市政官非常客气地谈起,他‘非常荣幸地’—他是位品德高尚的人—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银行家迪德尔斯那里见过我,他友好地问我,是不是同意取缔威尔·弗恩。”
“太好了!”那位鲍利太太回答道,“这是那帮人当中最坏的家伙!我想,他大概是抢了别人的东西吧?”
“嗯,不,”约瑟夫爵士看了看信,说道,“不完全是这样,差不多,但不完全是这样。好像他是来伦敦找工作的。想改善一下他的处境—这是他说的。人们发现他夜里睡在屋檐下,便把他抓到拘留所,第二天早晨就带到市政官那里去了。市政官说,他决定要取缔这一类事情。这是很恰当的。如果我同意取缔威尔·弗恩的话,他很愿意从这个人下手。”
“不管怎么样,就拿他来示众吧!”太太回答说,“去年冬天,我在一个村子里向男人和孩子们介绍一种可以在晚上干的好活计—剪花边和穿眼,还编了几句词儿:
啊,热爱我们的职业吧,
上帝保佑老爷和他们的亲戚;
我们每天按定量吃饭,
永远记住我们的身份。
还为这些词谱了曲,让他们边干边唱;就是这个弗恩,我现在还记得他,把帽子一掀,说:“‘我的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是不是跟一个大姑娘有点不同呀?’当然,我早就料到这一点。除了傲慢无礼和忘恩负义,谁能指望从这个阶级得到什么别的东西呢!不过,话又扯远了。约瑟夫爵士,就拿他来示众吧!”
“嗯!”约瑟夫爵士咳嗽了一声,“菲什先生,请你注意……”
菲什先生立刻拿起笔,按约瑟夫爵士的口授写道:
“密件。亲爱的先生,我十分感激您在威廉·弗恩问题上对我表示的尊重。我很遗憾,我不能为此人说任何好话。我一贯认为我是他的朋友和父亲,可是得到的报答,却是忘恩负义和对我的计划表示不断的反抗—我很伤心地指出,事情往往如此。他是个兴风作浪的反叛分子。他的人品经不起审查,没有什么能使他在可以高兴的时候感到愉快。根据这一情况,我觉得,我认为,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您面前的时候(您说过,他答应明天去您那里接受您的审问,我想他一定会去的),就把他当作流浪汉拘留一个短时期,这将是对社会的一个贡献,而且在一国之内,也将是一个有益的儆戒。因为,无论对穷人的朋友和父亲来说(尽管舆论对他们的评价不同),还是对那一般说来误入歧途的阶级来说,儆戒都是非常重要的。鄙人……”如此等等。
约瑟夫爵士在信上签了字,菲什先生把信封了起来。这时,爵士说:“看来,真是命中注定!真的!在这一年终结的时候,连我同威廉·弗恩之间的账,也结算清楚了!”
托罗蒂早已大失所望,情绪十分低沉。他忧郁地走上前去接信。
“请转达我的问候和谢意,”约瑟夫爵士说,“别走!”
“别走!”菲什先生应声说。
“你也许听到了,”约瑟夫爵士煞有介事地说,“我就当前面临的庄严时刻,我们有责任处理本身事务,以及必须做好一切准备等问题,提出了我的看法。你已经看到,我并没有倚仗我优越的社会地位,相反,菲什先生—就是那一位!—手头总有一本支票,这实际上就使我可以翻过崭新的一页,无债一身轻地进入我们面前的新时代。现在,我的朋友,你能问心无愧地说,你已经为新的一年做好准备了吗?”
“先生,我想,”托罗蒂驯良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有……有些应付不了。”
“应付不了!”约瑟夫·鲍利爵士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先生,我想,”托罗蒂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欠奇肯斯托克太太十个或者十二个先令。”
“欠奇肯斯托克太太!”约瑟夫爵士仍然用刚才那种声调说道。
“那是一家商店,先生,”托比说,“一爿杂货店。另外还欠……欠了一点房租。很少一点,先生。我知道是不应该欠的,不过,我们手头非常困难,真的!”
约瑟夫爵士挨个地来回看看他的太太、菲什先生和托罗蒂两眼,然后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懊丧的动作,似乎他对此事毫无办法。
“这种人确实眼光短浅、不务实际。但是他们当中居然有这样的老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居然能这样来迎接新年!他晚上怎么能上床,早晨又怎么能起来的呢……好了!”他转过身去,背冲着托罗蒂说,“把信拿去!把信拿去!”
“我可不愿意欠债呀,先生,”托罗蒂说,他很想为自己开脱一下,“我们的日子很难过。”
约瑟夫爵士还在说“把信拿去,把信拿去!”菲什先生不仅重复着这两句话,为了加强语气,他还打了个手势,赶他出去。他没办法,只好鞠了个躬,退了出去。在街上,可怜的托罗蒂拉下破帽来遮盖他忧伤的面容,他感到对新的一年毫无信心,到处都没有他立足之地。
当他回到老教堂跟前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掀起帽子抬头望一眼钟楼。他习惯地在那儿停了一会儿。他知道,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尖塔模糊地矗立在暮色苍茫的上空。他也知道,钟声马上就要响了。往日,在这样的时刻,他总觉得,这钟声是从云端飞过来的。但是,这时他却只想赶快去递交那封给市政官的信,并且在钟声响起来以前离开这里;因为他怕听到钟声除了上次那些叠句外又要加上什么“朋友和父亲,朋友和父亲!”
因此,托比尽快地完成了他的差使,小步跑着回家去了。在马路上,他那种跑步的样子看上去至少是非常奇怪的。再加上他戴的帽子也一点不能减轻他那副不寻常的模样。不知是由于他的步伐还是由于帽子的缘故,他一下子就撞在一个人身上,跌跌撞撞地被撞到马路当中去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托罗蒂慌慌张张地举了举帽子说道,他的头发给夹在帽子和破帽衬当中,弄得脑袋像个蜂窝似的,“我该没有碰痛你吧!”
要说碰痛别人,托比可不是那样的大力士,倒是他可能被人碰痛了。实际上是他像一只毽子似的给抛到马路中间去了。然而,他还自以为力气很大,确实担心碰着了对方,因此他又问了一声:
“我想我没碰痛你吧?”
他撞着的那人,乡下打扮,黑黝黝的脸膛儿,很结实,满腮胡茬,鬓发已经花白了。这人望了他一眼,似乎怀疑他在开玩笑。但看到他那副真心诚意的模样,就回答道:
“不,朋友,你没有碰痛我。”
“我想,也没有碰痛孩子吧?”托罗蒂说。
“也没有碰痛孩子,”那人回答道,“谢谢你。”
他说着,瞅了瞅怀中熟睡的小女孩儿,然后用围在他脖子上的那块长长的破围巾的一角遮在孩子脸上,慢慢地向前走去。
他那“谢谢你”的声音深深打动了托罗蒂的心弦。这个人看上去非常疲乏,风尘仆仆,脚也走酸了。他孤独而陌生地环视着四周。他觉得能够对别人表示一下谢意,就是一种安慰,也不计较是否值得一谢。托比站在他身后看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孩子的小手搂着他的脖子。
托罗蒂站在那儿凝望着那穿着破鞋子—破得不成样的鞋子,扎着粗皮绑腿,身穿普通工作服,头戴宽边帽的身影;望着那双搂着他脖子的小手,街上的一切他都看不见了。
那位行人在被黑暗吞没之前,站住了。他向四周张望着,看见托罗蒂仍然伫立在那儿,似乎犹豫了一下,是回来呢,还是继续向前走。他来回走了几步以后,就往回走了。托罗蒂也跑了一段路迎上去。
“也许,你能告诉我,”这人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我的。我看问别人还不如问你:市政官丘特住在哪里?”
“就在附近,”托比回答道,“我很愿意带你去。”
“我本来应该明天到另一个地方去见他的,”这人跟在托比身后,说道,“可是我遭到人们的怀疑,心中很着急,想去说说清楚,好放我去寻碗饭吃—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寻呢。所以,我今儿晚上到他家去,他也许能原谅我的。”
“你不会就是弗恩吧?”托比惊呼道。
“啊!”那人说着,惊异地向他转过身去。
“弗恩!威尔·弗恩!”托罗蒂说。
“我是叫这名字。”那人回答道。
“哎呀,”托罗蒂说着,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心地向四周望了一眼,“你可千万别上他那儿去呀!别上他那儿去!他一定会取缔你的。来,咱们走这条路,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能上他那儿去!”
他的这位新朋友以为他发疯了,不过还是跟在他后面。待到人们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托罗蒂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还说人家在怎样议论他,等等。
这位故事中的主人公十分安详地听着,这使托罗蒂感到惊奇。他一次也没有反驳或插话,还不时点头。看上去,他是在证实一个听厌了的故事,而并不是表示不以为然。有一两次他把帽子往后推一推,用一只满是斑点的手摸摸前额—他过去在地里犁过的每一条沟似乎都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道小小的痕迹。仅此而已!
“总的来说,是这样的!”他说,“老师傅,有的地方,我看有些出入。不过,随他去吧!这有什么关系呢?不幸的是我违反了他的计划。我不能这样干。明天我还得这样干。说到品行嘛,那班老爷琢磨了又琢磨,打听了又打听,要我们身上一点小缺点也没有,才肯干巴巴地说我们一句好话!—好了!但愿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容易失去人家的好评,要不然,他们的生活实在太拘束了,简直不值得活下去。说到我自己,老师傅,我从来没有用这只手,”说着他举起了手,“去拿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在劳动中缩过手,不管活儿有多艰苦、工钱多么少。谁要是能驳倒这一点,那就让他把我的手砍掉吧!可是,劳动不能让我过上人一样的生活,日子过得这样苦,连饭也吃不饱!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看到咱们一辈子的劳动生活就这样开始,这样过下去,这样结束。没有前途,也没有变化。于是,我就对那班老爷说:‘请你们走开吧!别上我家来。我的家门已经够晦气的了,不用你们再来抹黑。要是遇到生日、动人的演说,或随便什么事,也甭来找我到公园里去给你们跑龙套了!你们演你们的戏,我不参加,你们自由自在地去演出,去享受吧。我们之间毫无关系。最好是别来管我!’”
看到怀中的孩子睁开眼睛、惊讶地张望着,他就停住了话头,凑近她耳边说了一两句逗她的话,然后把她放在他身边的地上。孩子偎依在他沾满灰尘的腿旁。他就一面慢慢地把她一束长长的鬈发缠在他那粗糙的大拇指上,像戴上一枚戒指似的,一面对托罗蒂说:
“我相信,我不是天性乖戾的人,我也觉得我是很容易满足的。我对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我只希望像上帝创造的人那样生活。不行,我过不上这样的生活—因此,我同那些能够过这样生活的人之间有了一道鸿沟。像我这样的人有的是!你可以找到成千上万,而绝不是几个!”
托罗蒂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此点头表示同意。
“这么一来,我就得到一个坏名声,”弗恩说道,“恐怕我的名声不会好起来了。在这里,感到不称心是不合法的。可是,我就是不称心。虽然上帝知道,倘若有可能,我是多么想高兴高兴呀。嗯!我觉得,市政官要把我关进监狱,我倒无所谓。不过,没有朋友替我说话,他是干得出来的。还有你瞧……”他用手指朝下指了指那个孩子。
“她的小脸蛋真漂亮。”托罗蒂说。
“的确不差!”他低声回答着,双手轻轻地把那个小脸蛋转过来,对着他自己的脸,端详着,“我是这么想的,想过好多次了。每当我的火炉冰冷,食柜空荡荡的时候,我就这么想。昨天晚上,他们把我们俩当小偷抓去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但是他们……他们总不该老跟这张小脸蛋过不去呀!该吗,莉莲?这对一个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他的嗓门压得低低的,用十分严肃而古怪的神气望着她。托比为了转移他的思想,便问起他妻子是否还活着。
“我从来没有娶过妻子,”他摇摇头回答说,“这是我兄弟的孩子,一个孤儿。她九岁了,你大概想不到吧,不过她现在是累坏了。本来,离我们家二十八英里的那个济贫院可以照管她,把她放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像我父亲不能干活以后,他们对待他那样。不过我父亲没有麻烦他们多久)。可是我把她领走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母亲有过一个朋友,就在这里,在伦敦。我们正在设法寻找她,顺便也找找工作。可是这地方很大。不过不要紧,供咱们散步的地方也就大了,对吗,莉莲!”
他苦笑地望着孩子的眼睛,这笑容比泪水更使托比感动,他握了握托比的手。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说,“可是我坦率地向你说了心里话,因为我很感谢你。应该这样。我听从你的劝告,躲开这个……”
“法官。”托比提醒说。
“啊!”他说,“人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吧?这个法官。明天我要到伦敦郊区什么地方去碰碰运气看。晚安!祝你新年快乐!”
“别走!”托罗蒂叫道,在那个人松手以后他马上又抓住了它,“别走!要是我们就这样分手,这个新年我是怎么也过不好的。要是我看着你和孩子这样流浪,没有地方去,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这个新年对我来说,怎么也不会是快乐的。到我家去吧!我是个穷人,住在破屋里。可是我能让你们住一夜,住得下的。到我家去!来!我来抱她!”托罗蒂说着把孩子抱了起来,“多漂亮的孩子!我抱上比她重二十倍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要是你嫌我走得太快,你就说。我走起来是挺快的。我老是这样!”托罗蒂说是这么说,可是他得小跑六步左右才顶得上他那疲倦的同伴跨上一步。何况他还抱着孩子,两条细腿给压得直哆嗦。
“咳!她没有多重,”托罗蒂说道,他说话的样子就同他走路一样,老像在小跑步似的,他不愿意别人对他表示感谢,所以一刻也不肯停嘴,“轻得像一根羽毛。比一根孔雀毛还轻……轻多了。咱们到了,再往前走!到头一个拐角往右转。威尔叔叔,走过给水站,就沿着酒馆对面的那条道儿一直往左走。咱们到了,再往前走!过马路,威尔叔叔,当心拐角上那个卖馅饼的人!咱们到了,再往前走,走过皇家马房,威尔叔叔,到一家木牌上写着‘托·维克,领有执照的脚夫’的黑门前停下,咱们到了,再往前走,咱们真走到了。我的宝贝梅格,你没想到吧!”
托罗蒂说着,气喘吁吁地把孩子放在地板中央他女儿的面前。小客人朝梅格望了一眼,对她一点也没有疑惧,很信任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态,朝她怀里扑了过去。
“咱们到了,再往前走!”托罗蒂在房间里边跑边说,显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来,威尔叔叔,这儿有火,你瞧!你怎么不来暖和暖和?噢,我们到了,再往前走!梅格,我的好宝贝,水壶在哪儿?噢,在这里呀,一放上去,水马上就开!”
托罗蒂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真找来了水壶,并把它放在炉子上。这时梅格让孩子坐在暖和的屋角里,自己跪在她跟前的地板上,给她脱鞋,用布擦着她潮湿的双脚。啊!梅格也在笑托罗蒂,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开心,托罗蒂真想就在她跪着的地方祝福她,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他看见她正满脸泪痕地坐在火炉旁。
“哎呀,爸爸!”梅格说,“我看,今天晚上你真高兴得发疯了。我不知道那些钟会说些什么。这双可怜的小脚丫,多凉啊!”
“噢,现在暖和一些了!”孩子说,“已经很暖和了!”
“不,不,不,”梅格说,“咱们擦得还很不够!我们这么忙,这么忙!擦好了脚还得把湿头发弄干,完了咱们还要打点清水来把这张可怜的、苍白的小脸蛋擦擦红。弄完以后,咱们就会非常高兴、轻快和幸福……”
孩子突然抽泣了一声,搂住了她的脖子,用小手抚摸着她美丽的脸庞,说道:“噢,梅格!噢,亲爱的梅格!”
托比的祝福也不会比这话更加美好。谁还能说得比这更好呢!
“我说,爸爸!”过了一会儿梅格喊道。
“我到了,再往前走。我的好孩子!”托罗蒂说。
“我的天呀!”梅格说,“他疯了!他把这孩子的帽子放在水壶上,把壶盖倒挂在门背后了!”
“我糊涂了,我的宝贝,”托罗蒂说着,马上给换了过来,“梅格,我的好孩子!”
梅格朝他望了一眼,看他故意坐在男客人的椅子背后,拿着他刚赚到的六个便士在做一些神秘的手势。
“我的好孩子,”托罗蒂说,“我上来的时候看见楼梯上放着半盎司茶叶,我想一定还会有点熏肉。我可记不清究竟在什么地方了,我得亲自去找一找。”
通过这种巧妙的办法,托比出去用现钱到奇肯斯托克太太的小店里买了他说的那些食品。他马上就折回来了,假装说起初他在暗中没找着。
“最后总算找着了,”托罗蒂边说,边摆上了茶具,“一点也不错!我就知道是茶叶和咸肉片。就是这些。梅格,我的宝贝,你要是能在你不争气的爸爸烤肉的时候,煮点茶,那我们马上就可以把饭做好!这是很怪的,”托罗蒂一面用烤肉叉烤肉,一面说,“怪是怪,可是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吃咸肉,也不爱喝茶。我可喜欢看别人吃这些玩意儿,”托罗蒂大声说着,想给他的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我真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可是,托罗蒂好像很喜欢闻烤得咝咝作响的肉片散发出的香味。他把开水冲进茶壶时,亲切地看看深深的壶底,让香喷喷的水蒸气萦绕在他鼻子周围,头脸都埋在浓雾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吃不喝,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吃了一小片肉做做样子。看上去他吃得很鲜美。可是他却说他根本不喜欢吃。
托罗蒂没有吃。他只是看着威尔·弗恩和莉莲吃喝。梅格也是这样。在市政厅宴会或皇家宴会上,人们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高兴地看着别人吃东西。无论是君主,还是教皇,都不像他们父女俩那天晚上看得那么出神。梅格朝托罗蒂笑笑,托罗蒂朝梅格哈哈大笑。梅格摇摇头,假装要拍手为托罗蒂叫好。托罗蒂做着莫名其妙的手势告诉梅格,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怎样碰到他们的客人的。他们感到很快活,很幸福。
“不过,”托罗蒂看着梅格的脸色,懊丧地想着,“那件婚事看来是吹了!”
“现在,听我说,”等他们喝完茶之后,托罗蒂说道,“我知道,这孩子是想同梅格一块儿睡的。”
“同好梅格一块儿睡!”孩子抚摸着梅格,叫嚷着,“同梅格一块儿睡!”
“这就对了,”托罗蒂说,“我想,她一定会亲亲梅格的爸爸,对吗?我是梅格的爸爸。”
孩子胆怯地走到他跟前,亲了他一下,又扑到梅格的怀里。托罗蒂可高兴极了。
“她跟所罗门125一样通情达理,”托罗蒂说,“咱们到了,咱们……不,咱们不……我不是说……我……我在说什么?梅格,我的宝贝!”
梅格瞅了他们的客人一眼,他正靠在她的椅子上,把脸转向一边,抚摩着偎在她膝旁的孩子的脑袋。
“当然喽,”托比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今儿晚上在唠叨些什么。看来,我的脑子有些糊涂了。威尔·弗恩,你跟我来,你累坏了,由于缺乏休息你都累垮了。你跟我来!”
客人还在抚摸孩子的鬈发,他还是靠在梅格的椅子上,脸朝着旁边望去。他没吭声,但是他那粗糙的手指在抚弄孩子的漂亮头发时,忽而捏紧,忽而松开,充分说明了他当时的心情。
“是的,是的,”托罗蒂看出他女儿的神情,下意识地答复着,“梅格,你把她抱走吧!让她去睡觉!好了,威尔,现在我引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地方。地方不好,是个阁楼,不过,我总是说,住在马房里有个阁楼是挺方便的。在这马房找到更好的房客以前,我们住在这里很省钱。上面还有许多香喷喷的稻草,稻草是邻居家的,非常干净,梅格挺会铺的。高兴点!别难过!过新年总该打起精神来!”
那只手松开了孩子的头发,战战兢兢地伸到托罗蒂的手里。这样,托罗蒂就不停地说着话,慢慢地,关心地把他引出去,似乎他也成了一个小孩儿。
托罗蒂回来时经过梅格房前。他在她的小卧室门外听了一会儿,这卧室就在隔壁。孩子正在做睡前简单的祷告。她念到了梅格的名字,又说“好、好……”托罗蒂听见她停下来问托比的名字。
可怜的老人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捅了捅火炉,把椅子拖到暖和的火炉跟前。他把椅子摆好、灯芯剪亮以后,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报纸,看了起来。起初,他有点儿漫不经心,上下乱挑着看,但一会儿就一本正经地、伤心地、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可恶的报纸又把托罗蒂的思想带回到当天的事件所决定并引出的思路上去了。他对两个流浪者的关心,一度把他的思想暂时引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比较愉快的道路。可是,当他又孤零零地一人看着有关人们犯罪的暴虐行为的报道时,他又回到老路上去了。
在这种情绪之下,他读到一则新闻(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新闻了),说一个妇女,不但自己绝望地寻了短见,还弄死了她的小孩子。这罪行太可怕了,使他不能容忍,因为他内心充满了对梅格的爱。他把手松开了,报纸落到地上,然后毛骨悚然地仰靠到椅子背上。
“真是伤天害理,残忍透顶!”托比叫了起来,“伤天害理,残忍透顶!只有本性很坏、生来就是坏蛋、不该活在世界上的人,才干得出这样的事情。我今天听到的一切是太真实、太公正、证据太确凿了。我们是坏人!”
钟声突然接过话来,响得这么高昂、清晰、洪亮,仿佛这钟声就在他坐的椅子旁响起来似的。
钟声在说些什么呀?
“托比·维克,托比·维克,我们在等着你,托比!托比·维克,托比·维克,我们在等着你,托比!来看看我们吧,来看看我们,把他拖到我们这里来,拖到我们这里来!追上,追上他,追上,追上他!弄醒他,弄醒他!托比·维克,托比·维克,门开着呢,托比!托比·维克,托比·维克,门开着呢,托比……”然后又是一阵猛烈的钟声,连墙上的灰泥和砖头都发出了回响。
托比听着。这是一种幻觉,幻觉!难道是因为他这天下午不愿意听见钟声而感到内疚的缘故吗?不,不!不是这么回事儿。钟声一次又一次,接连十几次地说:“追上,追上他!追上,追上他!把他拖到我们这里来,拖到我们这里来!”这钟声使全城都感到震耳欲聋!
“梅格,”托罗蒂敲敲她的门,轻声说道,“你听见什么没有?”
“我听见钟声了,爸爸。今天晚上这钟声真响呀!”
“她睡着了吗?”托比找了个借口朝里张望了一下。
“睡得又香又甜!可是我还不能离开她,爸爸。瞧她把我的手攥得多紧!”
“梅格,”托罗蒂悄悄地说,“你听那钟声!”
她听着,脸一直向着他。可是,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没听懂。
托罗蒂退了出去,又坐到火炉旁的椅子上,又独自听了一遍钟声。他这样待了一会儿。
简直受不了,这钟声太可怕了。
“要是钟楼的门确实开着,”托比说着,匆忙解下围腰布,可是根本没想到他的帽子,“我不是可以到塔顶上去看个明白吗?要是门关着,我也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那就算了。”
他悄悄地溜到马路上去了。这时,他确信,待他走到那里时,钟楼的门一定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因为他很熟悉这扇门,很少看见它打开过。他看见那门开着的时候总共也不超过三次。那是一扇矮小的拱门,就在教堂外一个圆柱后面的阴暗角落里。铁铰链很粗,锁又那么大,仿佛只有铰链和锁,而没有门似的。
当他光着脑袋,来到教堂跟前,伸手到那黑暗的角落里去时,还有点担心,怕突然会碰到什么东西,所以战战兢兢地准备随时把手抽回来。可是他却惊异地发现,那扇往外开的门确实是敞着的。
他起初吓了一跳,想往回走,想去找一盏灯或者一个伙伴。但他马上又鼓起勇气,决定独自一个人上去。
“我怕什么呢?”托罗蒂说,“这是个教堂!再说敲钟人可能就在那里,是他们忘了关门。”
于是,他走了进去,一面走,一面像盲人似的摸索着。这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钟声已经停止。
马路上的灰尘给吹到这角落里,堆积起来。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就跟踩在丝绒上一样。光是这点,就够吓人的。狭窄的楼梯离门很近,他一进去就给绊了一下。他用脚把门一踢,想把门关上,那门沉重地反弹过去,就再也打不开了。
不过,这是他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的又一个原因。托罗蒂两手摸索着往前走去。往上,往上,再往上。他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往上,再往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
楼梯又长又窄,边摸索边走,感到挺不方便。他摸索着的手老是碰到什么东西,令人觉得像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幽灵,挺立在那里给他让路,又不让他发现。他觉得浑身都在打寒战,他真想沿着光溜溜的墙壁往上摸,去找他的脸,往下摸,去找他的脚。有两三次,在光溜溜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一扇门或一个壁龛,开口似乎有整个教堂那么大,他就像站在深渊边上马上要一个倒栽葱摔下去似的。等他又摸到墙壁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继续往上,往上,往上;他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还是往上,往上,往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
沉闷而令人窒息的空气终于清新起来。忽然,他感到风飕飕的。狂风吹来,顿时使人站也站不住。但他走到钟楼的一扇齐胸的拱形窗前,牢牢抓住窗框,望着下面的屋脊、烟囱、灯光集聚的地方—他望着梅格所在的地方,她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可能正在叫他呢—一切都交织在烟雾沉沉的黑夜之中。
这就是敲钟人常来的钟楼。他抓住了从橡木屋顶的裂缝中吊下来的一根快要断掉的绳子。起初,他吓了一跳,以为这是头发。后来,他又担心会吵醒那沉睡的铜钟,便浑身颤抖起来。铜钟还在上面。托罗蒂神魂颠倒,着迷似的又摸索着往高处爬去。这回他是顺着梯子爬上去的,爬起来很吃力,因为梯子很陡,而且踩上去感到不大稳当。
往上,往上,往上!爬呀,爬呀!往上,往上,往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
他一直爬过楼板,待到头部露出房梁,这才停下来。这时,他才算来到了铜钟之间。在昏暗中几乎看不清它们庞大的身躯,但是,它们都挂在这儿,模模糊糊的,黑沉沉的,一声不响。
他一爬进这四面通风的石头和金属窝中,一种可怕的孤独而沉重的心情立即向他袭来。他感到头昏目眩。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拼命地喊了一声“喂!”
“喂!”这悲怆的呼声在空中回荡!
托比感到天旋地转,不知所措,吓得气也透不过来。他茫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