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思想初次涌起的波澜,打破了静寂,这时乌云集聚,深沉的海洋掀起了狂风巨浪。一些不可思议的、粗野的,不成熟和不完全成形的怪物都跑了出来。不同事物的某些部位和某些形状偶然联结并融合在一起。但是这些东西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和经过哪些奇怪的步骤互相游离,思维的每一个器官和零件又是如何恢复原状和重新正常活动—对这一切,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尽管每人每天都会遇到这魔术一般的极其奇妙的现象!
因此,漆黑的尖塔是什么时候、怎样从黑暗变成光明,寂静的钟楼上在什么时候和怎么会挤满无数人群,在托罗蒂睡梦还是昏厥时老在他耳边低语的“追上,追上他”的声音,什么时候,又是怎么会变成托罗蒂醒过来时耳边的“吵醒他”的声音,他在什么时候和怎么会失去那种懒洋洋的模糊的感觉,似乎有些事发生过,许多事又没有发生过;没有材料,也没有办法能说清楚。但是,当他醒过来,站在他不久前躺过的那个地方时,他看见了一幅群魔乱舞的景象。
他看见,在这座他着魔的脚步把他引到的钟楼上,到处都是矮小的妖怪、幽灵和淘气的小铜钟。他看见,它们跳着、上下飞舞,不断地从铜钟里钻出来。他看见,它们时而待在他身边的地上,时而在他头顶上盘旋。有的沿着下面的绳索从他身边爬下去,有的从那铁皮包着的大梁上往下瞅着他,有的从墙上的裂缝和小窟窿里偷看他,有的波浪式地从他身边荡漾开去,仿佛水面的波纹为突然落进水中的大石头让道一样。他发现,它们的模样各不相同。有的丑陋,有的漂亮,有的瘸腿,有的风雅。他发现,它们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善良,有的凶狠,有的快乐,有的抑郁。他看它们跳舞,听它们唱歌,看它们扯自己的头发,听它们嚎叫。他发现它们布满空中。他看见它们不断来往穿梭。他看见它们一会儿往下冲去,一会儿往上飞奔;一忽儿飘向远方,一忽儿又停在他附近。这一切都非常活跃,坐立不安。对他来说,石头、石板和砖瓦都变成了透明的,就同对它们一样。他看见,它们在屋里熟睡的人们床边忙碌;他看见,它们在安抚睡梦中的人们;他看见,它们用带结的鞭子抽打他们;他看见,它们在人们的耳边大叫大嚷;他看见,它们在人们的枕边奏起十分动听的音乐;他看见,它们用小鸟的歌声和芬芳的花朵来逗引人们;他看见,它们拿着魔镜对着那些做着噩梦的人们做怪脸。
他看见,这些妖怪不仅在熟睡的人们中间,也在醒着的人们中间窜来窜去。它们的活动很不协调,各有各的性格,扮演的角色也截然不同。他看见,一个妖怪插着许多翅膀来加快自己的速度,另一个妖怪却在身上绑上链条和重物来减慢自己的速度。他看见,有些妖怪把时针拨快,有些则把时针拨慢,而有些则想尽办法让时钟完全停摆。他看见,它们在一个地方举行婚礼,在另一个地方举行葬礼;在这间屋里进行选举,在那间屋里举行舞会;到处都在忙忙碌碌,永不停顿地活动着。
这群游移不定、光怪陆离的幽灵和一直在喧闹的钟声,弄得托罗蒂手足无措。他靠在一根圆木柱上,脸色苍白,默默地、惊愕地左顾右盼。
在他注视着的时候,钟声停止了。顿时一切都变了样!那些幽灵都精疲力竭,萎靡不振,行动笨拙了。它们想飞,但是摔死了,在空中消失了,没有新的幽灵来顶替它们。一个迷路的幽灵非常轻快地从大钟面上跳下来,落在他脚上,可是没等转过身来就死了,消失了。刚才在钟楼上嬉戏的幽灵中有几个还在,它们又来回折腾了一阵,但越转越慢越转越少,越来越没有力气,很快也同其他的幽灵一样,死去了。最后一个是小驼背,它钻到一个有回声的角落里,来回乱窜,独自晃悠了好一阵。它十分顽强,后来只剩下一条腿,甚至一只脚,仍然不愿离去,但最后也消失了。于是,钟楼里出现了一片静穆的气氛。
只是在这时候,托罗蒂才发现刚才没看见的东西,每座钟里有一个同钟一样大小、一个模样,有胡子的人影—这简直不可思议,又是人影,又是钟。它像巨人一般,威严而阴郁地注视着他,而他却像给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真是神秘而可怕的形象!它们没有地方倚靠,就这样待在黑夜的钟楼里,顶着帽子的脑袋,隐没在阴暗的屋顶下,显得静谧而阴森。尽管托罗蒂借着铜钟本身的反光(别的光线一点也没有)看得见它们,但还是显得那么阴暗。每个魔影都把一只裹着的手放在它的魔嘴上。
因为失去了一切活动能力,他无法不顾一切地钻到地板缝里去。要不,他真会这么办的—哎哟,他真是情愿从塔尖上倒栽下去,也不愿意看到它们睁着没瞳孔的眼睛盯着他瞧。
在这凄凉的地方,笼罩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可怕的夜幕。恐怖和畏惧像一只幽灵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触动着他。他孤苦伶仃,在他同人们居住的地面之间,隔着一条漫长的、阴暗的、曲折的、鬼怪出没的道路。他待在很高、很高、很高的地方。过去,白天里,他仰望在这里飞翔的小鸟,也会感到头晕眼花的。他同一切善良的人们断绝了联系,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这一切使他感到战栗,这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肉体上的感受。这时他的眼睛、思维和恐怖心理都集中在那些虎视眈眈的怪物身上。它们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身上笼罩着黑沉沉的、晦暗的阴影,容貌和模样是那么奇特,还不可思议地悬吊在空中。但是,它们跟那些支撑着铜钟的高大橡木架、横木和房梁一样,显得清清楚楚。那些架子和横木把它们层层围困在木柱中间。这些怪物从那些错综交叉的木柱后面,犹如从那些受它们鬼蜮伎俩摧残的枯枝后面,阴郁地、目不转睛地张望着。
一阵寒风飒然吹过钟楼,凛冽而刺耳!阵风一过,那座大钟,也就是那座大钟的幽灵,开始说话了。
“是谁在那儿呀?”它问,声音十分低沉。托罗蒂仿佛觉得别的幽灵也在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以为钟声在叫我的名字!”托罗蒂举起双手,祈求似的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待在这儿,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这钟声我已经听了好多年了,它们常常给我带来安慰。”
“你感谢过它们吗?”铜钟问。
“感谢过上千次了!”托罗蒂说。
“你怎么感谢的呀?”
“我是个穷人,”托罗蒂结结巴巴地说,“只能用言语来感谢它们。”
“老是这样吗?”铜钟幽灵问道,“你从来也没有说过对不起我们的话吗?”
“没有!”托罗蒂急切地回答说。
“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坏话、错话和卑鄙的话吗?”铜钟幽灵接着问。
托罗蒂正想回答“从来没有!”但他停住了,感到有些惶恐。
“时代的声音,”那幽灵说,“在召唤人类:前进!岁月在要求人类前进、发展。时光要增加人类财富,让人们更幸福,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它让人类朝着上帝创世时就预定的目标前进。多少世纪的黑暗、邪恶和暴力来了又过去了。为了给人类指引方向,千百万人受难,生活,然后又溘然长逝。谁想要让人类后退,或者想让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停顿下来,就等于让一部庞大的机器停车。这部机器就会把这干预者碾碎,而在这短暂的停顿之后转动得更猛烈、更狂暴!”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先生,”托罗蒂说,“如果干过的话,那也完全出于偶然。我不会有意这样干的,决不会的。”
“谁要让时代或它的仆人发出遗恨的呼声,”铜钟幽灵说,“来谴责经受了考验和失败的日子,以及这些日子留下的连瞎子都看得见的深刻痕迹—在任何人都能听见对这样一个过去表示遗憾的时刻,这呼声只顾眼前,表示非常需要人们的帮助—谁这么干,谁就错了。而你却对我们钟声干过这样的错事。”
托罗蒂起初那种极度恐惧消失了。但是,读者知道,他一向对铜钟是很友好、很感激的。因此,当他听到自己被指责为严重地伤害了铜钟的人时,内心充满了悔恨和悲伤。
“如果您知道,”托罗蒂虔诚地合起双手,“也许,您已经知道了—如果您知道,您有多少次陪伴着我,在我情绪低落时安慰我,在我女儿梅格的母亲刚刚去世、世上只留下我和她的时候,您曾是她的玩具,几乎是她唯一的玩具,这样,您就不会因为我说过几句冒昧的话而见怪了!”
“在我们的声音中,谁要是听到一个音调是对遭遇种种不幸的大众的任何希望、欢乐、痛苦和忧伤表示漠不关心或厌恶,谁要是以为我们会同某种信念发生共鸣,像计算人们赖以苟延残喘的些许食物那样,去衡量人类的苦难和感情,那就冤屈了我们。在这一点上你冤枉过我们!”铜钟说道。
“是的!”托罗蒂说,“噢哟,请原谅我吧!”
“世上那些愚蠢的寄生虫,要取缔忧伤而绝望的人们,这些人本来是应该高于这些时代的蛀虫所能爬到或者料想到的地位的。谁要是以为我们会附和那些寄生虫的话,”铜钟幽灵继续说,“谁要是这么说,就是对不起我们。你就对不起我们!”
“我不是有意的,”托罗蒂说,“怪我无知。我不是有意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钟声接着说,“谁要是轻视那些堕落和受损害的伙伴,嫌弃他们,以为他们是可耻的,而不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那没有篱笆的峭壁—那些离开了美德而堕落的人们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他们在摔下去的时候抓住一把野草和土块,直到摔得血肉模糊死在下面的深渊中时还紧握住它们不放—就是对不起上帝和人类,对不起时光和后世。可你就是这么干的!”
“饶恕我吧,”托罗蒂跪下去呼喊着,“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听!”那幽灵说。
“听!”旁的幽灵也说。
“听!”一个清晰的童声说道。托罗蒂觉得他过去听见过这声音似的。
下面教堂中的风琴轻轻地奏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萦绕屋梁,充斥在歌唱队的席位和礼拜堂中。风琴声越来越大,往上飞去,往上,再往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飞去。这乐声冲击着粗壮的橡木建筑、空洞的铜钟、铁皮包的大门、坚硬的石梯的心灵,直到钟楼的墙壁抵挡不住了,才向空中飞去。
无怪一个老人的胸中装不下这么强大的声音。一行热泪,冲出了这脆弱的心胸。托罗蒂用双手捂住了脸。
“听!”那幽灵说。
“听!”旁的幽灵也说。
“听!”那孩子的声音说道。
一片和谐庄严的歌声飘到钟楼上。
这是十分低沉而悲伤的曲调—一首挽歌,托罗蒂倾听着,在歌声中听见了他女儿的声音。
“她死了!”老人惊呼起来,“梅格死了!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唤。我听见了!”
“你女儿的灵魂在哀悼死者,它同死去的东西混在一起—死去的希望,死去的想象,死去的对青春的憧憬,”铜钟回答道,“可是她还活着。你从她的生活中去吸取点教训吧,这是活生生的真理。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去了解一下,一个人要是生下来就是坏蛋,那该是多么不幸。你去看看人们从那优美花枝上把朵朵蓓蕾和片片绿叶逐一掐掉以后,它会变得多么萧条可怜。跟她去吧!死命地钉着她!”
每个幽灵都伸出右手向下指着。
“钟声的幽灵是你的伴侣,”那幽灵说,“去吧!它就在你身后!”
托罗蒂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孩子!就是威尔·弗恩在街上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梅格看护着的那个现在正在熟睡的孩子!
“今天晚上我还抱过她,”托罗蒂说,“就用这两只胳膊抱的!”
“让他瞧瞧他所谓的自己。”阴森森的幽灵齐声说道。
钟楼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他朝下一望,看见自己的躯体躺在外面的地上,摔伤了,一动也不动。
“已经不在人世了!”托罗蒂喊道,“死了!”
“死了!”所有的幽灵齐声说道。
“天哪!那新年……”
“新年已经过去了。”幽灵们说。
“什么?”他颤声喊道,“我迷了路,在黑暗中走到钟楼外面,摔下去……已经一年了?”
“九年了!”幽灵们回答道。
它们在回答之后,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幽灵伫立的地方又出现了铜钟。
时间到了,钟声又响了起来。无数妖魔鬼怪又一次跳了出来,它们又像刚才那样各行其是,但又随着钟声的停止而渐渐消失,化为乌有。
“这是些什么东西?”他问他的向导,“我不会是发疯了吧,这是些什么?”
“是铜钟的幽灵回荡在空中的声音。”孩子回答道,“幽灵们的形象和行动都是按照人们的希望、想象以及人们所积聚的回忆塑造出来的。”
“那么你呢,”托罗蒂鲁莽地问道,“你是什么?”
“嘘,嘘!”孩子回答道,“你瞧!”
他疼爱的亲生女儿梅格出现在他眼前,她正在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里绣花。这种花他曾看见她绣过好多次。他没想去亲亲她的脸,他也没有去把她亲热地搂在胸前,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这样去抚爱她了。但是,他屏住急促的呼吸,抹去蒙住眼睛的泪水,想好好地看看她,只要能看见她就行了。
哎呀!变了,变了。那明媚的眼睛已失去光芒。红晕已从脸颊上消失。她还像过去那么美丽。可是希望、希望、希望,他往日见到的那有声有色的美好的希望,如今到哪儿去了?
她放下活计,抬头看看她的伙伴。老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吓了一跳!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业已成年的妇女。在那柔软的长发中,他看到了那些同样的鬈发,她嘴边还浮现着稚气。瞧!她投向梅格的那种好奇的眼光,同他抱她回来时凝视着梅格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么,在他身边的又是什么呢?
他惊愕地望着它的脸蛋儿,看到脸上有一种高傲的、模糊的、不可捉摸的神气,最多就像那儿的人一样有点那个孩子的模样,不过这就是那个孩子,是她,穿的衣服都一样。
听!她们在讲话呢!
“梅格,”莉莲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怎么不绣花,却老是抬头望着我呀!”
“是不是我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你害怕啦?”梅格问。
“不,亲爱的!你自己也觉得你问得好笑,可是在你望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笑哇,梅格?”
“我在笑,不是吗?”她回答着,对她笑了一笑。
“现在你笑了,”莉莲说,“可平时你不笑。有时候,你以为我挺忙,看不见你,你的神气就那么忧伤和愁闷,我都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你。我们的日子又艰苦又劳累,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可是你从前多快活呀!”
“我现在不快活吗?”梅格用一种诧异的声调问道,起身去拥抱她,“是不是我把这没意思的生活弄得叫你更厌烦了,莉莲?”
“只有你,才使生活有点意义。”莉莲热情地吻着她说,“有时,只是为了你,我才愿意这样活下去,梅格。这么重的活儿,这么重的活儿!这么多钟头,这么多白天和这么多漫长的黑夜,总干着这种烦人的、没希望的、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我们这么干,不是为了发财,不是想过什么豪华享乐的生活,也不是想过上虽则粗衣淡饭,但还能吃饱穿暖的生活,而只是想挣一点面包,好让我们支撑下去继续做苦工,继续受磨难,活着忍受那艰难的命运!梅格,梅格呀!”她提高了嗓门,边说边用双手抱着她,样子显得很痛苦,“眼睁睁看着我们这样生活,这残酷的世界怎么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呢!”
“莉莲!”梅格安慰着她,把她的头发从满是泪水的脸上往后拢了一下,然后说,“别这样,莉莲!瞧你,多漂亮,多年轻呀!”
“哎呀,梅格!”莉莲打断了她,把她推开,哀怨地望着她的脸蛋儿,“这是最糟、最糟的事了,梅格!马上让我老起来,变得憔悴、老态龙钟吧!让我摆脱诱惑我这个年轻人的那些可怕的念头吧!”
托罗蒂转身去看他的向导。这时,那孩子的灵魂已经飞走,无影无踪了。
他自己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位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约瑟夫·鲍利爵士正在鲍利大厅里为鲍利夫人的诞辰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由于鲍利夫人是元旦出生的—当地报纸认为这是命运有意突出鲍利夫人这位命中注定的世上第一号人物—这次庆祝活动就在元旦举行。
鲍利大厅中宾客如云。那位红脸绅士在那里,法勒先生在那里,伟大的市政官丘特也在那里。市政官丘特对大人物总是心怀敬意,他的那封彬彬有礼的信件,把他同约瑟夫·鲍利爵士之间的关系大大推进了一步。从那时起,他简直就成了鲍利爵士家中的常客。还有很多宾客在那里。托罗蒂的灵魂也来到这里。这个可怜的幽灵在悲伤地到处徘徊,寻找它的向导。
大厅里的盛宴快要开始了。约瑟夫·鲍利爵士将以穷人的朋友和父亲这一显赫的身份,在宴会上发表伟大的演说。他的朋友和孩子们事先将在另一间客厅里吃点葡萄干布丁;一听到铃响,朋友们和孩子们将成群地挤到他们的朋友和父亲的身旁,形成一个家庭集会。每个人的眼里都将涌出感激的泪花。
不过,这儿还会有更多的花样!比这还要多呢!约瑟夫·鲍利爵士,这位从男爵和议员,要跟他的佃户们玩九柱戏126—地地道道的九柱戏!
“这使我想起了,”市政官丘特说,“老国王哈尔127的年代,勇敢的哈尔国王,直爽的哈尔国王。啊,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是不错!”法勒先生冷冰冰地说,“他讨了许多老婆,后来又把她们害死了。这个数字,我顺便插一句,比人们娶老婆的平均数要大得多。”
“你也要讨漂亮的女人,但是不会把她们害死的,对吗?”市政官丘特对鲍利十二岁的继承人说。“可爱的孩子!要不了多久,这位少爷就要参加议会了。”市政官扶着他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将听到他在选举中取胜,听到他在下院发表演说,听到政府对他的任命,听到他赢得各种辉煌的成就;哎呀,我确信,我们还来不及了解什么情况就得在市政会议上为他发表点演说了!”
“哎哟,鞋袜的差别真大啊!”托罗蒂想到。可是他心中还是惦念着那个孩子,他怜爱那些同她一样没有鞋袜穿的、按照市政官的预言肯定会变坏的孩子。因为他们可能就是可怜的梅格的孩子。
“理查德,”托罗蒂哀叫着,在人群中来回寻找,“他在哪儿?我找不着理查德!理查德在哪儿?”
如果他还活着,看来也不会在这里的!但是,悲伤和寂寞把托罗蒂弄糊涂了,所以他还在那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徘徊,一面寻找他的向导,一面说:“理查德在哪里?给我找找理查德吧!”
他正在这样游逛的时候,迎面遇到了那位机要秘书菲什先生。这人的神情非常激动。
“天哪!”菲什先生喊道,“市政官丘特在哪儿?有人见到市政官吗?”
见到市政官?天哪!谁还能不看见市政官呀?他是那么体贴殷勤,老惦记着人们想要晋见他的愿望。所以,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老想出头露面。因此,哪里有大人物,那里就一定有丘特。他与这些大人先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好几个人回答说,他在约瑟夫爵士身边。菲什先生就往那里奔去,找到了他,偷偷地把他拉到旁边的窗前。
托罗蒂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他觉得有股力量让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亲爱的市政官丘特,”菲什先生说,“再过来一点儿!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我刚刚得到消息。我想最好等过了今天再告诉约瑟夫爵士。你了解约瑟夫爵士,不知道你的意见怎样?事情太惨,太可怕了!”
“菲什!”市政官说道,“菲什!我的好伙计,出什么事了?但愿不是什么革命吧!不……不会是有人想干涉地方长官的职权吧?”
“迪德尔斯,那个银行家,”秘书气喘吁吁地说,“迪德尔斯兄弟公司的—他今天本来要到这里来的—他在戈德史密斯公司中担任着高级职务……”
“不是公司倒闭了吗?”市政官惊呼道,“这不可能!”
“一枪把自己打死了。”
“天哪!”
“在他的会计室里,用双筒手枪冲着自己的嘴,”菲什先生说,“无缘无故地打穿了自己的脑袋。他的财产赶得上皇亲国戚了!”
“财产!”市政官说道,“一个富翁。一个最可尊敬的人。自杀了,菲什先生!用自己的手把自己杀害了!”
“就在今天上午。”菲什先生接着说。
“哎呀,人的脑子呀,脑子!”虔诚的市政官举起双手说,“哎,人的神经哪,神经!所谓‘人’的神秘机器呀!只要有一点事儿,就可以将它毁掉!我们都是些可怜虫哪!也许是因为一顿晚餐,菲什先生。或者是由于他儿子的行为,我听说,他儿子放荡得很,老是不经许可就开账单要老头子付钱。他可是一个最可尊敬的人,是我认识的最可尊敬的人之一。真可惜,菲什先生!这是民众的不幸!我一定要戴重孝。一个最可尊敬的人!可是皇天在上,我们只得听天由命了,菲什先生。我们只有听天由命!”
怎么啦,市政官!你怎么不说取缔了呢?请你回忆一下,法官,你是怎么吹嘘你的高尚品德并以此为荣的!喂,市政官!你用天平来衡量一下吧!这边放上我这个没有晚饭吃的饥肠辘辘的人和穷苦的妇女—饥饿挤干了她的奶水,使她不能满足她孩子吮奶的要求,而神圣的母亲夏娃是允许孩子这样做的。你这个但以理128,当末日来临,你要去接受上帝审判的时候,你先给我把这两者衡量一下。你要当着千万个穷苦大众、面对着见过你那种丑剧的,并不健忘的观众,把他们衡量一下!要是你发了疯—不一定到这种地步吧,但很有可能—自杀了,从而向你的伙伴们(如果你有的话)表明,他们那种自以为是的劣根性也会表露在怒吼着的、心灵遭受创伤的人们面前,那时又会怎么样呢?
这些话在托罗蒂的胸中沸腾着,似乎是他心中另一个人在说话。市政官丘特向菲什先生保证,等这天过去之后他将协助他把这个悲惨不幸的消息告诉约瑟夫爵士。接着,他又在分手前辛酸地握着菲什先生的手说,“这是一个最可尊敬的人哪!”还说,他简直不知道(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竟能容忍这种不幸发生。
“要不是人们还有点知识,”市政官丘特说,“这种事真会使人以为,事物中有时存在着某种颠覆性的力量,会影响社会的整个经济结构。迪德尔斯兄弟公司!”
九柱戏玩得非常成功。约瑟夫爵士非常熟练地连续击中了小木柱;鲍利少爷在较近的距离也打了一盘。于是,人们都说,在从男爵129和从男爵的公子玩九柱戏的时候,国家的元气很快就恢复了。
时候一到,宴会就开始了。托罗蒂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其他人回到大厅,他觉得有一种比他自己的意志更强烈的力量把他引到宴会厅里。这儿呈现着一片十分欢乐的景象。女士们一个个雍容华贵,宾客们兴高采烈,温文尔雅。当下面的门打开时,一群身穿农村服装的人蜂拥而入,那美丽的情景达到了顶点。但托罗蒂却一再嘟哝着:“理查德在哪里?他应该去帮助她,安慰安慰她!我找不到理查德啊!”
有几个人发表了讲话,大家为鲍利太太的健康干杯!约瑟夫·鲍利爵士对此表示感谢,并发表了一篇伟大的演说,引用各种事实,证明他生来就是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等等。他举杯祝贺他的朋友和孩子们,祝贺神圣的劳动!这时,大厅尽头发生了小小的骚动,这引起了托比的注意。在一阵混乱、喧哗和冲突以后,有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独自站在前面。
这不是理查德。不是的!但他是托比经常想念和多次寻找过的人。要是灯光暗一些,他可能认不出这个精神疲惫的人,他是那样的衰老,头发灰白,弯腰曲背。但是,辉煌的灯火照亮了那蓬松的鬈发,因此他一站出来,托比就认出这是威尔·弗恩。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约瑟夫爵士站起身来喊道,“谁让这个人进来的?他是监狱里出来的犯人!菲什先生,请你……”
“等一等!”威尔·弗恩说,“等一等!尊敬的太太,您是同元旦一起诞生的。请给我一分钟时间说几句话。”
她帮他说了几句话。约瑟夫爵士就又神气十足地坐了下去。
这个衣衫褴褛的客人—因为他穿得破破烂烂—向大家扫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一躬,向他们表示敬意。
“先生们!”他说,“你们为劳动者干杯了。请看看我!”
“刚从监狱出来。”菲什先生说。
“是刚从监狱出来,”威尔说道,“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二次,不是第三次,也不是第四次了!”
人们听到法勒先生迫不及待地指出,四次已超过平均数,他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先生们!”威尔·弗恩又说,“瞧瞧我!你们可以看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再也不能伤害我,再也不能给我带来痛苦了!你们已经不能帮助我了,你们殷切的言语和仁慈的行动都对我起作用的时刻,”他捶着胸,摇摇头说,“已经同去年蚕豆或三色堇散发在空中的香味一起消逝了。让我为这些人说一句话吧。”他指着大厅中的劳动者说,“当你们聚集在一块儿的时候,听我讲一讲千真万确的真理吧!”
“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代言人。”主人说。
“很可能,约瑟夫爵士。我相信这一点。可是,我说的话,也许不会因此而减少它的真实程度。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们才不要我当他们的代言人。先生们,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你们从那边倒塌的围墙口,可以看到那间茅屋。我已经上百次地看到女士们把它画在本本上。我听说,在画面上,这茅屋很好看。可是画面上看不到刮风下雨。也许,这样的茅屋只适用于做绘画的题材,而不适宜于住人的。可是,我就住在那里。我住在那里,经历了多少艰难、多少痛苦,我就不说了。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对于这一点,你们自己也能想象得到。”
他说话时的那副神气,就像托罗蒂那天晚上在街上碰到他时的神气一样。只是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嘶哑,还时而有些颤动。但他从不激昂慷慨,提高嗓门,难得超过他说那些朴实事实时的那种坚定而严肃的声调。
“想在这样的地方健康地,或者比较健康地成长,要比你们想象的难得多,先生们。我长大成人了,没有成为畜生,这说明了我当时的为人。至于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很高兴,这个人进来了,”约瑟夫爵士从容地环视着四周,说道,“不要打断他。看来,这是上天的安排。他是一个例子,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希望并相信,而且切实地期望,在座各位朋友听了之后,不会觉得毫无收益。”
“我勉强活了下来,”弗恩停了一会儿说,“别人,以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日子太苦了,我没法装出笑脸,也没法使人相信我的心情很好。可是,先生们,你们这些参加各种会议的先生们,一看见有人脸上流露不满,就互相说,‘这人很可疑’,你们说,‘我对威尔·弗恩不放心。要注意那个家伙’!先生们,我不是说这种看法不正常,我只是讲事实。从那时起,不管威尔·弗恩干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干—都一个样,总是说他不好。”
市政官丘特把双手的大拇指塞进背心口袋里,靠在椅子上微笑着对身边的一个枝形吊灯架眨了一眼,好像是说:“当然啰!我对你们说过的。这都是些陈词滥调!谢天谢地,我们早就知道这一套,我自己是这样,世人也是这样。”
“现在,先生们,”威尔·弗恩伸出了双手,瘦削的脸上浮现一阵红晕,“请你们看看,当我们面临这样的遭遇时,你们的法律是怎么样来陷害和追逼我们的。我想到别处去谋生。我成了流浪汉。把他关起来!我又回到这里。我到你们的森林里去拾野果,折断了一两根细树枝—谁都会碰到这种情况的。把他关起来!你们的一个管家,在大白天看见我背着枪待在我自己的一小块园地旁。把他关起来!我给放出来以后,自然同那人吵了一架。把他关起来!我削了一根手杖。把他关起来!我吃了一个烂苹果或者萝卜。把他关起来!我从二十英里外走回来时,沿路讨了一点吃的。把他关起来!最后竟会弄到这种地步:警察、管家,无论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见我,也不管我在干什么。把他关起来!因为他是游民,是个臭名昭著的惯犯!监狱成了他唯一的家!”
市政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似乎想说:“这个家也不算差呀!”
“我说这些是为我自己吗?”弗恩提高嗓门说,“谁能还我自由,谁能还我名誉,谁能还我那无辜的侄女?偌大一个英国没有一个贵族老爷和太太能办到这件事。不过,先生们,先生们,你们在对待其他像我这样的人时,要有个正确的开端。当我们还躺在摇篮里时,请你们行行好,给我们一个好一点的住处。当我们为着生存而劳动时,给我们好一点的食物。当我们要误入歧途时,给我们制定一些仁慈一点的法律,让我们改邪归正吧!不要无论我们转到哪里总是把监狱、监狱、监狱放在我们面前。这样,你们只要对劳动者表示一点儿宽宏大量,他都会非常愿意接受,表示感激的,因为他有一颗容忍、温顺和忠厚的心。但是你们首先应该向他灌输一点正统的观念,因为,现在,无论他是像我这样已经彻底完蛋的人,还是像目前站在这里的某一个人,他的精神同你们是格格不入的。把它扭转过来吧,先生们,把它扭转过来,把它扭转过来吧!不要等到有朝一日,在他变化了的心目中,觉得连《圣经》都变了样。他会觉得《圣经》上的话就像我在监狱里有时所感觉到的那样:‘你去的地方,我不能去;你住的地方,我不能住。你的人民不是我的人民,你的上帝也不是我的上帝!’”
突然,大厅里出现了骚动和吵闹声。托罗蒂起初以为有几个人要跑过来撵走这个人,才哄乱起来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刚才那间房子和在场的人都不见了。他的女儿又出现在他眼前,她正坐在那里绣花。那间阁楼比先前更加破烂,莉莲也不在她身边了。
莉莲先前用的那个绷子包得好好的,放在一个架子上。她原来坐的那张椅子已靠到墙边。从这些小事情和梅格忧伤的脸上,可以看到人事的变迁。是啊,谁还能看不出来呢!
梅格用劲睁开眼睛做着手中的活计,直到天黑看不清针线时才放手。夜幕降临了,她燃起那微弱的烛光,继续干下去。她那隐身的老父亲还待在她身旁,望着她,爱抚着她—他多么爱她呀!—还亲切地跟她谈着往事,谈着铜钟的故事。虽然他知道,可怜的托罗蒂,他明知道她是听不见的。
傍晚已过了一半,有人敲她的门。她把门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这是个邋邋遢遢、闷闷不乐的醉汉,酗酒和恶习把他弄得衰弱不堪,他头发蓬松、没刮的胡须横七竖八。可是,从他身上某些痕迹看来,他年轻时是一个身材匀称、仪表堂堂的男子汉。
他在没有得到她的允许进屋来之前,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她从门旁后退了一两步,忧郁地、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托罗蒂的愿望达到了。他看见理查德了。
“我可以进来吗,玛格丽特130?”
“可以!进来,进来吧!”
好在托罗蒂没等他开口就认出他来了,否则要是他心中还有一点怀疑的话,那一听到那沙哑刺耳的声音,一定会以为这不是理查德,而是别的什么人。
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她把自己坐的那把让给他,自己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开口说话。
可是,他却坐在那儿,脸上浮着一丝呆滞而黯淡的微笑,茫然凝视着地板。他堕落得这么厉害,看上去是那么失魂落魄,萎靡不振,使她双手蒙住了脸,转过身去,免得让他看出她内心的痛苦。
她那衣裙的窸窣声或是某种类似的细微声音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开始讲话,仿佛他进屋以后一直没有停过似的。
“还在做活呀,玛格丽特?你干得真晚!”
“我总是这样的。”
“早上也很早吧?”
“很早。”
“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从来不知道疲倦,从来也不说你累了。你们在一起过的那些日子里,你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即使在你又累又饿、弄得昏过去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我上次来的时候,已经跟你说过这些事了。”
“你是说了,”她回答道,“我还求你别再跟我说什么了,你正式答应过我,理查德,你绝不再说了。”
“正式答应过,”他茫然重复了一句,恍惚地大笑了一声,“正式答应过!当然,正式答应过!”不一会儿,他又像刚才那样,醒了过来,突然激动地说:
“我怎么能不说呢,玛格丽特?我有什么办法?她又去找我了!”
“又去了!”梅格两手一拍,大声地说道,“哟,她真的老想着我呀!她又去了!”
“又去了二十来次,”理查德说,“玛格丽特,她总是跟着我。在马路上,她从我身后走过来,把这个东西塞在我手里。在我干活的时候(哈哈!这不是常有的事),我听见她踏着尘土走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她说:‘理查德,别回头。看在上帝分上,把这个给她吧!’她把这个拿到我住的地方去。她夹在信里寄来。她敲敲窗户,就把它放在窗台上。我能干什么呢?你瞧瞧这个!”
他拿出一个小钱袋,晃了一晃,钱袋里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把它收起来,”梅格说,“把它收起来!她再去时你告诉她,理查德,我真心实意地爱她。我每天躺下睡觉以前都要为她祝福,为她祈祷。在我孤孤单单地做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白天黑夜她都跟我在一起。假如我明天死去,临死时我也会想着她的。可是,我不能看见这东西!”
他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捏着钱袋,昏昏沉沉地思索着说:
“我对她说过了。我对她说得非常清楚。从那以后,我把这件礼物送回去,放在她门口,已经十几次了。可是当她最后来找我,面对面地站在我跟前时,我怎么办呢?”
“你看见她了!”梅格惊呼起来,“你看见她了!噢哟!莉莲,我可爱的姑娘!噢哟,莉莲,莉莲!”
“我看见她了,”他不像在回答,而像在缓缓地倾吐他的心思,“她站在那儿,浑身颤抖着!‘理查德,她怎么样了?她提起过我吗?她是不是瘦了?我原来在桌旁的那个座位,那个座位上放着什么?还有,她教我做活用过的绷子呢,她把它烧了吗,理查德?’她就站在那儿。我听她这么说着。”
梅格停止了抽泣,弯腰听着他说,她屏住了气,泪水还在往下淌。
他坐在椅子上,两臂放在膝盖上,身子向前倾斜着,仿佛地上模糊不清地写着他要说的话,他得把这些辨认出来,联系起来。他继续说:
“‘理查德,我已经陷得很深了。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我把它亲自送来,又看到你把它送回去时,该有多么难受!可是你曾经爱过她,连我都记得这事。你深深地爱过她。有旁人插到了你们中间。害怕、嫉妒、怀疑和虚荣心使你疏远了她。可是,你确实爱过她,这连我都记得!’我想是爱过的,”他自己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我是爱过的!不过这又离题了。‘是呀,理查德,如果你爱过她,如果你还记得已经消逝的过去,那就请你再送给她一次吧!再送去一次!告诉她我怎样哀求和祷告,告诉她,我把头倚在你的肩上—本来她自己可以倚在你肩上的—这样地哀求你,理查德。告诉她,你看着我的脸,看到她过去一直赞美的容颜已经完全消逝,完全消逝了!留下的是可怜的、深陷的、蜡黄的双颊。她看到了都会感到难受。把什么都告诉她吧!再把这个送去!她不会再拒绝的。她不会这样忍心的!’”
他坐在那儿沉思,重复地说着最后一句话,直到再次猛醒过来,才站起身来。
“你不收下吗,玛格丽特?”
她摇摇头,用手势恳求他离开。
“晚安,玛格丽特。”
“晚安!”
他转过身去望望她。她的忧愁,或许是她颤抖的声音流露出对他的怜悯,使他深受感动。这是非常迅速的动作。在那一刹那间,他的神态中又闪现出旧日的风采。然后,他又像来时那样走了。熄灭了的火焰重新冒出的火星,看来并没有使他更快地觉悟到自己的堕落。
不管情绪如何,不管有多么悲伤,也不管精神和肉体上遭受多大的痛苦,梅格的活还得干。她坐下来拿起活计,辛勤地劳动着。夜深了,已是半夜时分。她还在做活儿。
那天夜里很冷,她生着一小堆火,有时起身添点柴。她正忙着加火的时候,钟声敲响了十二点半。钟声一停,她就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她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深更半夜谁来敲门,屋门就推开了。
啊,青春和美丽,你们应该是幸福的,瞧瞧吧!啊,青春和美丽,你们尽力想实现仁慈的上帝的旨意,不但自己幸福,还要让周围的人感到幸福,你们瞧瞧吧!
她一看见来人,就尖叫了一声:“莉莲!”
她扑过来,抓住了梅格的衣服,跪在她跟前。
“起来,亲爱的!起来,莉莲!我心爱的!”
“不,梅格,不!就这样!就这样!紧紧挨着你,搂着你,让你轻微的呼吸吹在我脸上!”
“可爱的莉莲!亲爱的莉莲!我心爱的孩子,没有一个母亲能比我更心疼你,把头放在我怀里吧!”
“不,梅格。不!当我第一次望着你的脸儿的时候,你跪在我跟前。现在让我跪在你跟前死去吧!就在这儿死去!”
“你回来了,我的宝贝!我们要一起生活,一块儿干活,一块儿期望,一块儿死去!”
“啊!亲亲我的嘴,梅格;抱着我,把我搂在你胸前,亲切地望着我,可是不要拉我起来。就这样,让我跪在这儿最后看看你那亲切的脸庞!”
啊,青春和美丽,你们应该是幸福的,瞧瞧吧。啊,青春和美丽,你们想尽力实现你们仁慈上帝的旨意,瞧瞧吧!
“饶恕我吧,梅格!亲爱的,亲爱的!饶恕我吧!我知道你饶恕了我,我知道的,但是你说呀,梅格!”
她亲着莉莲的脸颊,这样说了。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搂着的是一颗破碎的心。
“上帝保佑你,最亲爱的,再亲我一次!上帝曾经让她坐在他的脚跟前,用她的头发擦干他的脚131。噢,梅格,上帝是多么慈悲和富于怜悯心呀!”
她死去了。那孩子的灵魂回来了,天真而快乐。它用手碰了一下老人,挥手让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