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又出现了一些铜钟的幽灵,隐约地响起了钟声,模糊地看见那群鬼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弄不清它们的数目,才把它们忘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仓促的感觉,只觉得又过了一些年。这时,托罗蒂正在那个孩子的幽灵陪同下,站在那里望着世间的一对伴侣。

这是胖胖的一对,脸红红的一对,安逸的一对。他们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脸上的红光却比别人多十倍。他们坐在熊熊的炉火面前,中间放着一张小矮桌。如果热茶和松饼的香味在这房间里停留的时间不比其他多数房间长一些的话,那么这小桌上是刚放过茶点的。可是,所有的茶杯和碟子都已干净整齐地放在屋角的碗橱里,烤面包的铜叉也跟平常一样挂在角落里,铜叉无聊地伸出四个指头,仿佛想试戴一下手套似的。除了待在火炉旁边洗脸边咕噜的猫和它主人们的安详,甚至油腻发光的面孔以外,再没有别的明显迹象表明他们刚刚吃过饭。

这对惬意的夫妇—显然是结了婚的—把炉火均匀地拨成两堆,坐在那里望着火星落到炉条上,他们一会儿打盹儿,一会儿,当一块较大的木炭落下去像是要着火似的时候,又醒了过来。

然而,不用担心炉火会突然灭掉。因为火光不但照亮了这间小屋,照亮了门上玻璃窗框和半拉开的窗帘,还照亮着外屋的店堂。这是一爿小店。存货堆得满满的,塞满了屋子。这是一爿地道的贪得无厌的小铺,胃口同鲨鱼一样大。干酪、奶油、柴火、肥皂、泡菜、火柴、咸肉、啤酒、陀螺、糖果、孩子们玩的风筝、鸟食、冷火腿、桦树枝笤帚、磨石、盐、醋、黑鞋油、熏青鱼、文具、猪油、蘑菇番茄酱、妇女胸衣带、面包、毯子、鸡蛋、石笔;一落进这个贪婪的小铺所撒的网中,什么都成了鱼,所有的东西都给网住了。这店里还有多少其他的杂货,那就难说了。不过一卷卷细绳子、一串串洋葱、一磅磅蜡烛,还有铁丝笊篱和刷子,一簇簇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就像一些奇形怪状的水果。散发着芳香的各种奇特的茶叶筒,证明门口挂的招牌是名副其实的,招牌告诉人们,这家小铺的主人是领有执照的茶叶、咖啡、烟草、胡椒和鼻烟的经销者。

托罗蒂瞅了瞅熊熊炉火照耀下的那些商品和两盏熏黑了的油灯射出的微弱光线。这两盏灯在店堂里显得暗淡无光,像是过多的货物把它们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然后,托罗蒂又看了一眼坐在客厅火炉旁那两人中的一个。他不难认出,那个胖女人就是奇肯斯托克太太,她一直在发胖,当初,在他同她打交道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她是杂货店老板娘,她的账本上还记着他欠她的一笔钱呢。

她那老伴的脸就比较难认了。他下巴又宽又厚,那皱纹简直宽得可以放进一个手指。两只圆瞪瞪的眼睛似乎在警戒它们自己不要再越来越深地陷进一脸松弛的肥肉中去。鼻子老是翕动着,像给堵住了似的。脖子又短又粗,胸脯上下起伏。此外还有一些类似的妙处。尽管这些特征是容易为人们记住的,但托罗蒂起初怎么也想不起他过去的熟人中有谁是这样的。可是似乎又有点面熟。最后他认出来了:是约瑟夫·鲍利爵士从前的听差在同奇肯斯托克太太一起做杂货买卖,并陪伴她走在崎岖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在托罗蒂的记忆中,多年前,这个红脸的呆子是同奇肯斯托克太太联系在一起的,当时他曾放托罗蒂进屋去,在那里托罗蒂向爵士承认他欠了那位太太的债,结果倒霉地挨了一顿臭骂。

托罗蒂已经是久经沧桑的人了,所以对这样的变故毫不在意。但是,联想有时是很强烈的。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门背后,过去,赊账人的姓名都是用粉笔写在那里的。那儿没有他的名字。有几个名字,但都是他不认识的,而且数量比以前要少多了。他据此推断,这个听差是主张现金交易的,他在插手小店的生意以后,对拖欠奇肯斯托克货款的人钉得很紧。

托罗蒂感到十分凄惨,他一直在为那命运多舛的女儿的青春和前途担忧,所以连看到奇肯斯托克太太的账户中没有她的名字,他也感到伤心。

“今天晚上天气怎么样,安妮?”约瑟夫·鲍利爵士的前任听差问道。他把腿搁到火炉前,还使劲把他的短胳膊伸过去搓腿。他那副神态似乎想说:“要是天气不好,我就在这儿待着,要是天气好,我也不想出去。”

“又刮大风又下雨,”他妻子回答道,“看来要下雪了,外头漆黑漆黑的,冷得很。”

“我很高兴,咱们吃了一顿松饼。”这位前听差说,显得自得其乐,“这样的夜晚是该吃松饼的,煎饼也行,或者就吃萨利·伦恩甜饼132。”

这位前听差每数说一种食物,就像在仔细总结他干的一件好事。说完,他又像刚才那样搓搓他的粗腿,然后把腿弯过来,去烤那没有烤着的部位,还像有人搔痒似的哈哈大笑一声。

“看你这高兴劲儿,塔格比,我亲爱的。”他妻子说。

这家铺子过去叫奇肯斯托克,现在叫塔格比了。

“不,”塔格比说,“不,不见得。我是有点兴奋。松饼烤得很好,掌握了火候!”

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一直笑得脸色发紫。可是,他要让面孔变成另一种颜色,却很费劲,这就弄得他那悬着的粗腿直晃荡。塔格比太太使劲给他捶背,把他当成一只大瓶子似的摇了摇,这才使他的两条腿安静了下来。

“哎呀,天哪,上帝可怜可怜他,救救他吧!”塔格比太太惊慌地叫着,“他怎么啦?”

塔格比先生擦了擦眼睛,又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有点兴奋。

“不要再这样了,我的好人,”塔格比太太说,“要不你那么挣扎会把我吓死的!”

塔格比先生说,他不再这样了。可是他活着就是在挣扎,他呼吸越来越短促,脸越涨越红。如果可以根据这一点来判断,那他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妙了。

“那么说,外面在刮风、下雨,看来还要下雪;天又黑又冷,是吗?亲爱的!”塔格比说道,一面望着火,一面回味着他那一阵兴奋的妙处。

“天气真坏。”他妻子摇着脑袋回答道。

“唉,唉!在这方面,”塔格比说,“这年头是同人一样的。有的死得很苦,有的死得很干脆。今年已经没有多少天好过了,所以正在挣扎。不过我还更喜欢这样的年头。有顾客,亲爱的!”

听到门响,塔格比太太已经站起来了。

“喂!”塔格比太太走进小店堂说,“买什么?哎呀!对不起,先生,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是您。”

她是在向一个穿黑衣服的绅士道歉。这人挽着袖口,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衣袋里。他把腿一跨,骑在啤酒桶上,向她点了点头。

“楼上的情况不妙,塔格比太太,”绅士说,“那人活不成了。”

“不是住在后阁楼上的那个吧?”塔格比大声问道。他也来到店堂参加谈话。

“塔格比先生,”绅士说,“住在后面阁楼上的那个人越来越不行了,眼看就要入土了。”

他朝塔格比和他妻子看了一眼,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酒桶,看看里面还剩多少啤酒,他听出这桶上边是空的,便在那里有节奏地弹了几下。

“塔格比先生,住在后阁楼的那个人快死了。”绅士看到塔格比惊愕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便说了下去。

“那么,”塔格比转身对妻子说,“我告诉你,他得在断气之前离开这儿!”

“我看你们不见得搬得动他。”那绅士摇摇脑袋说,“我不敢说这事能办得到。你们最好还是让他待在那儿吧,他活不多久了。”

“这件事,”塔格比说着,用拳头捶了一下称奶油的秤,把它打翻在柜台上,“就是我们,我和她发生争吵的唯一的事。你瞧,结果是这样!他终于要死在这儿,死在这屋子里,死在我们家里了!”

“那么他应该死在哪里呢,塔格比?”他妻子大声说道。

“死在收容所里。”他回答说,“收容所是干什么的?”

“不是干这个的,”塔格比太太十分激动地说,“不是干这个的!我跟你结婚也不是为了干这样的事情。不能那么想,塔格比。我不愿意,我不允许这样干。我情愿同你离婚,以后再也不见你的面。多少年来,这门上都挂着我这寡妇的名字,当时周围很远的地方都知道这铺子叫奇肯斯托克杂货店,大家都知道它买卖公平、信用好。当那扇门上还挂着我当寡妇那阵儿的名字时,塔格比,我就知道他是个英俊、稳重、果敢、自食其力的青年,我就知道她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最可爱、性情最最温顺的姑娘。我知道她父亲是世界上最朴实、最勤劳、最纯洁的人,那可怜的老人是在梦游时从尖塔上栽下去摔死的。如果我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天使就会把我从天堂里赶出去。他们会这样做的,而我也是罪有应得。”

当她说这番话时,她那张曾经是丰满而有酒窝的老脸,似乎又闪出了光芒。她擦干了眼泪,朝塔格比摇摇头,挥挥手绢,她那坚决的神情显然是难以抗拒的。这时,托罗蒂说:“上帝保佑她!上帝保佑她!”

然后他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听他们讲下去。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们在讲梅格。

如果说塔格比在客厅里有点兴奋的话,那么他在店堂里的那种抑郁的神情早已把它抵消了。现在他站在那里望着妻子,不想回答她的话。可是就在望着她的当儿,他偷偷地把钱柜里的钱统统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也许是由于心不在焉,也许是在采取预防措施。那位坐在啤酒桶上的绅士,看来是当局派来为穷人看病的医生,他对夫妻间细微的意见分歧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根本不想在这种场合插话。他只是坐在那里轻轻地吹着口哨,拧开龙头让啤酒一滴一滴流到地上,直到周围没有动静了才住手。然后他抬起头来对塔格比太太,也就是过去的奇肯斯托克太太说:

“就是从现在看,这个女人有些地方也是挺有意思的。她怎么会嫁给他的呢?”

“哦,”塔格比太太在他身旁坐下,说,“这还不是她生活中最悲惨的一段,先生。你知道,好多年以前,她同理查德就很要好。当他们还是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的时候,一切都谈妥了,他们本来是应该在元旦那天结婚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理查德听了一位绅士的话,觉得他还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姑娘,要是结了婚,他很快就会感到后悔的,她配不上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应该结婚。那位绅士也吓唬她使她非常难过,又怕他抛弃她,又怕她的孩子将来要上断头台,又担心结婚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等等。一句话,他们拖了又拖,相互之间失去了信任,终于连婚事也告吹了。不过,这是他的过错。她本来是会很高兴地嫁给他的,先生。后来有好几回,我看到,在他骄傲地、神气活现地从她跟前走过时,她是非常难过的。在理查德刚走上邪路时,她内心为他感到十分难过,从来还没有一个女人曾为一个男人如此悲伤过。”

“啊!他走上了邪路,对吗?”那位绅士说着,把啤酒桶的塞子拉出来,想从小洞口往桶里窥探。

“可是,先生,我认为是这样的,他没有正确地理解他自己。我觉得,对他们俩的分手,他内心是很痛苦的。可能他觉得在那些绅士面前不好意思,也可能是他拿不准她的态度。要不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是会忍受一切苦难和考验,再一次向梅格求婚,并同她结婚的。我是这么想的。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这就更可悲!他开始酗酒、闲逛、同坏人厮混,他觉得这样下去似乎比他成家要好得多。他失去了他原来的模样、他的性格、他的健康、他的精力、他的朋友、他的工作,失去了一切!”

“他没有失去一切,塔格比太太,”那位绅士说,“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妻子。我想知道他是怎么赢得她的。”

“我这就要讲了,先生。这种情况拖了一年又一年。他越陷越深,而这个可怜的孩子忍受着各种苦难,消磨着他的生命。最后,他完全潦倒了,被人赶了出来。没有人雇用他,也没有人理睬他。不管他到哪里,都吃闭门羹。他挨家挨户地到处找活干,又找到他找过上百次的那位绅士。这位绅士过去曾试用过他好多次(因为他到底还是个干活能手),而且也知道他的底细。他说:‘我认为你已经不可救药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还可能使你改邪归正。只有她相信你了,你才能再得到我的信任。’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他当时真是又气又急。”

“噢!”那位绅士说,“后来呢?”

“后来嘛,先生,他去找她,跪在她跟前,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而且求她救救他。”

“那她呢?……你别难过,塔格比太太。”

“那天晚上她来找我,说是想住到这儿来。她说:‘我过去对他的感情同他对我的感情一样,都已经埋葬在坟墓里了,但是我想到这些,准备试一下。为了那个本来要在那年元旦结婚的天真无邪的姑娘的爱情(你还记得她吧),为了她对理查德的爱情,我希望能挽救他。’她还说,他曾受莉莲的委托去找过她,莉莲过去是信任他的,这一点她永远也不能忘怀。就这样,他们结婚了。当我看见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使他们在年轻时候分离的那些预言,不会像以往那样常常兑现的。否则就是给我一个金矿,我也不愿意做那样的预言。”

那位绅士从酒桶上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说:

“我想,一结婚他就虐待她了吧?”

“我认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塔格比太太摇摇头,抹着眼泪说,“有一阵,他变好了,可是他的毛病太根深蒂固了,改不掉。不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堕落得很快,这时他又得了一场重病。我觉得,他一直是爱她的。我可以肯定这一点。我曾看见他一边哭泣和哆嗦,一面想吻她的手,我听见他叫她‘梅格’,还说那是她的十九岁生日。现在,他躺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她要照顾他和她的孩子,所以不能干她过去的活儿了。就算她能干,由于不能按期交货,也已经失业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可知道,”塔格比先生嘟哝着,望了望钱柜,向店堂四周扫了一眼,又瞅了瞅他的妻子,然后自以为得计地晃了晃脑袋,“像两只好斗的公鸡!”

他的话给楼上传来的一声喊叫—一声惨叫打断了。那位绅士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的朋友,”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你不用争论是不是要把他赶出去了。看来,他已经给你省了这点麻烦。”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跑上楼去,塔格比太太也跟着上去了,塔格比先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边喘气、边嘀咕。这一柜子钱压得他比平时更加喘不过气来,因为那里面都是些不便携带的铜板。托罗蒂同他身旁的小孩子一阵风似的上了楼梯。

“钉住她!钉住她!钉住她!”在上楼的时候,他又听见铜钟的幽灵在重复这句话,“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去体验一下吧!”

完了!完了!这就是她—父亲的骄傲和欢乐!这个憔悴而不幸的女人正在床边哭泣,如果那还可以说是张床的话。她低着脑袋,紧紧地把一个婴儿搂在胸前。谁也说不上这婴儿有多单薄、多虚弱、多可怜!谁也说不上这孩子又是多么珍贵!

“感谢上帝!”托罗蒂合掌喊道,“真是该感谢上帝!她很爱她的孩子!”

那位绅士每天都遇到这种场面,知道在法勒的总数中这是无关紧要的数字,只要在统计时随便划几道就行,所以显得心肠很硬,无动于衷。他把手放在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上,听听呼吸,说道:“他的苦难已经到头了。这样倒更好!”塔格比太太尽量说些亲切的话来安慰她。塔格比先生却谈起哲理来了。

“好了,好了!”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说道,“你知道,你不应该屈服。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奋斗!我在看门的时候,一个晚上甚至有六辆逃跑的双套马车停在门口。我要是一让步,那就糟了。可是,我凭着坚强的意志,没有开门!”

托罗蒂又听见一些声音在说:“钉住她!”他回头看看他的向导,发现它正从他身边飞起,飞到空中去了。它只说了一句“钉住她!”就消失了。

他在她身边来回走动,坐在她脚边,抬头打量她的脸,想找一点她往日的痕迹,想听一听她过去那快乐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在婴儿身边转来转去,这孩子脸色苍白,过早地衰弱,脸色严肃得可怕,哭声这么微弱、悲伤、痛苦。可是他几乎把这孩子看作神仙,当成她唯一的保护者,当成能够使她活下去的最后一个完整的纽带。他把他作为父亲的希望和信赖寄托在这个孱弱的婴儿身上,注意着她对怀中的孩子投去的每一道目光,成千次地说:“她爱孩子!感谢上帝,她爱这孩子!”

他看见房东太太在夜里照料她,在她那吝啬的丈夫睡着了、四周一片宁静时,回来鼓励她,陪着她流泪,把食物放在她眼前。他看到白天来临,然后是黑夜,白天过去,黑夜又降临。时光在流逝。那间死了人的屋子里已经没有死人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孩子。他听见孩子的呻吟和哭泣,他看见孩子折磨她,弄得她精疲力竭,在她累得打盹时,把她吵醒,伸出小手弄得她坐卧不安。她的态度却老是那样和蔼,对孩子总是非常耐心。非常耐心!她那慈母的心灵早在怀孕的时候就同婴儿交织在一起了。

这一阵,她生活十分艰苦,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可怕的贫困中挣扎。她抱着孩子,到处寻找工作,不管钱给的多少,不管是什么样的活计,她都干,干活时还让孩子仰面躺在她的膝盖上,望着她自己的脸。干上一天一晚,只能挣十来个铜板。她从来没有发过怨言,从来没有表现出轻慢或急躁的情绪,从来没有因为一时的气愤打过一下孩子,没有!这使他感到安慰,她一直爱着这孩子。

她从来没对别人诉说过她日子难熬,她白天在外面到处流浪,就是怕她唯一的朋友要问她的处境,因为从她朋友手中得到的任何一点帮助都会引起那善良的女人同她丈夫之间新的争吵。要在这么照顾她的家庭中老是引起争吵和口角,那才是新的痛苦呢!

她还爱着那个孩子,而且愈来愈爱了。但她的感情经历了一次变化。这发生在一个晚上。

她正在来回踱步、低声哼着催眠曲哄孩子睡觉,这时候,房门轻轻打开了,一个男人向屋里张望着。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

“威廉·弗恩!”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像一个被追逐的人似的倾听着,说话的声音很低。

“玛格丽特,我的劫数快到了。我不能不跟你告别一下,不向你说句感谢的话,就去了此一生。”

“你干了什么事啦?”她问道,惊恐地望着他。

他瞅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一挥,似乎是要撇开她提出的问题,不高兴理睬这个问题。他说:

“照现在来说,玛格丽特,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天晚上的情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时,我们没有想到,”他向周围瞅了一眼,又接着说,“我们会这样见面的。这是你的孩子吗,玛格丽特?让我抱一下。让我抱抱你的孩子。”

他把帽子放在地板上,伸手去接孩子。他一接过孩子,就浑身颤抖起来。

“是个女孩儿?”

“是的。”

他用手遮住她的小脸蛋。

“你瞧,玛格丽特,我变得多么脆弱。我得鼓起勇气才敢看她!让她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不会碰疼她的。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她叫什么名字?”

“玛格丽特。”她急忙回答道。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他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的呼吸似乎舒畅了一些。待了一会儿,他把手从婴儿的脸上挪开,又看了一眼。可是马上又把它遮住。

“玛格丽特!”他说着,把孩子交还给她,“这是莉莲的孩子。”

“莉莲的!”

“莉莲的母亲丢下她去世的时候,我怀中的莉莲,就是这样的脸蛋儿。”

“莉莲的母亲丢下她去世的时候!”她激动地又说了一遍。

“你的嗓门怎么这样尖啊!你干吗这样盯着我,玛格丽特?”

她瘫倒在一张椅子上,紧紧把孩子搂在胸前,哭泣着。一会儿她又松开手,焦急地看看孩子的脸,然后又把她紧贴在胸前。当她望着孩子的时候,有一种强烈而可怕的感情开始渗入她的母爱。这时,她那年老的父亲心里就阵阵战栗着。

“钉住她!”满屋都是这种声音,“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去体验一下吧!”

“玛格丽特,”弗恩说着,弯下身去吻吻她的前额,“我最后一次对你表示感谢。晚安,再见!把你的手伸给我,请你记住,从现在起你要忘掉我,就当我死在这儿了。”

“你干了什么啦?”她又问。

“今天晚上会有一场大火,”他边说边从她身旁走开去,“在这严冬的时刻,会有大火照亮黑夜,东西南北都会有火。当你看到遥远的天际出现红光时,大火就要燃烧起来了。当你看到遥远的天际出现红光,就不要再想念我了。你要是想起我,那就记住,这是我内心的地狱在燃烧,你看到的是它映在云彩中的火焰。晚安,永别了。”

她呼喊他,可是他已经走了。她失神地坐下去,直到婴儿惊醒了她,使她又感到饥饿、寒冷和黑暗。在漫长的黑夜里,她抱着孩子来回走动,哄着她。不时喃喃地说着“像莉莲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样!”在她重复这些话语时,她的步伐为什么这样急促,她的眼神这样激动,她的感情又这样强烈而可怕呢?

“这是爱,”托罗蒂说,“这是爱。她永远也不会不爱这孩子的。我可怜的梅格!”

第二天早晨她特别仔细地给孩子穿上衣裳,其实穿这么邋遢的衣裳,根本不用那么费心。她还想去找点吃的。这天正是除夕。她一直跑到天黑,也没有吃到一点东西。她白跑了一天。

她挤在一群穷人中间,在雪地里静候着一位发放公家布施的官吏,他发的是法律规定的而不是耶稣在山上传道时讲的布施133,等这位官吏兴致来了,把穷人叫进去盘问一番,对这个说,“你到某某地方去”,对那个说,“下礼拜再来”,把另一个穷人当成足球,从这边踢到那边,从这个人跟前踢到那个人跟前,从这家踢到那家,直到他累死在地,或者开始抢劫,变成高一级的罪犯,那时就得马上满足他的要求了。在这里,她也一无所得。

她热爱这孩子,希望小家伙能躺在她怀里,能做到这点也就满足了。

天色已晚,寒风刺骨,漆黑一片。她紧紧搂着孩子,免得她着凉,来到了她所谓的家门口。她当时头晕眼花,只是在走到门口准备进屋时,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她看到房东把整个门给堵住了,像他那样的身材是不难做到这一点的。

“喔哟!”他低声说道,“你回来了?”

她望了孩子一眼,摇摇头。

“你不觉得在这儿白住的时间太长了吗?你没想过,你现在成了我这铺子里吃白食的老主顾了吗?”塔格比先生说。

她仍然无声地祈求着。

“你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想想办法?”他说,“你是不是另外找一个住处。喂,你能不能办到?”

她低声说,天色太晚,明天再说吧!

“现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塔格比说,“我明白你的用意。你知道,我们家对你有两种态度,你很喜欢让我们打架。我不想再吵架了,我好声好气地同你说话,就是为了避免吵架。但是如果你不走开,那我就要大声嚷起来,而且会说许多难听的话给你听。不过你不能进屋。这点我是下了决心的。”

她用手拢拢头发,突然望了望天空和那阴云密布的黑暗的天际。

“今儿是大年夜,我不愿意把不和、争吵和烦恼带到新的一年里去,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人,”塔格比说,他真是个兜售那位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的言论的小商贩,“我奇怪,你怎么能把这些东西带到新的一年里去而不觉得害臊。你要是在世上无事可干,老是屈服,还老在人家夫妻之间制造麻烦,那还是滚开的好,滚你的吧!”

“钉住她!死命钉住她!”

老人又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发现空中飞舞着许多幽灵,它们指点着她的去向—她正沿着一条黑暗的街道走去。

“她爱孩子!”他悲伤地替她大声哀求着,“钟声啊!她还爱着她的孩子!”

“钉住她!”幽灵像一朵云彩在她走过的那条街道上空掠过。

他跟着一起追过去,他一直紧跟着她,望着她的脸。他又看见,在她的目光里燃烧着那种渗透在她母爱中的强烈而可怕的感情。他听见她在说,“像莉莲!变得像莉莲了!”她说着,脚步走得更加快了。

啊!要找一种力量去唤醒她!要找某种情景、声音或气味,在她火灼似的心灵中唤起一种亲切的回忆,要是能找到往日的亲人,让他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就好了!

“我是她的父亲!我是她的父亲!”老人叫喊着,向在头顶上飞舞着的幽灵伸出了双手,“可怜可怜她!也可怜可怜我吧!她上哪儿去呀?让她回来吧!我是她的父亲!”

可是,她急匆匆地往前走着,那些幽灵也只是指着她说:“死命钉住她!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去体验一下吧!”

传来了上百种回声。这些声音在空中回荡。他每吸一口气,仿佛都要吞进一些这样的声音。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简直无法躲避。可是,她仍然在一股劲地赶路。眼中依旧闪烁着那样的光芒,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像莉莲!变得像莉莲了!”

突然,她站住了。

“现在,让她回来吧!”老人揪着自己的白发,哀求道,“我的孩子!梅格!让她回来吧!伟大的上帝!让她回来吧!”

她用自己单薄的披肩把孩子包得暖暖的,用发烫的手抚摩着孩子的小腿,摸摸她的脸蛋,整整她那寒碜的小衣裳。她那衰弱的双臂紧紧搂着孩子,似乎再也不想把她松开了。她那干枯的嘴唇带着临死的痛苦和深沉的爱最后吻了吻孩子。

她把孩子的小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塞在衣服里,放到忐忑不安的心口上,把孩子熟睡的脸蛋凑近她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然后朝着河边快步走去。

她朝着那波涛滚滚的河流走去。那里,河水湍急、混沌。冬天的黑夜笼罩着大地,就像在她之前投河的许多人头脑中充斥着临死前的阴郁念头一样。在那里,岸边的点点灯火,放射出暗淡和模糊的光芒,犹如指引通向死亡道路的火把。在那深不可测的阴暗处,没有活人居住的痕迹。

她朝河流走去!她那绝望的步伐像奔流入海的湍急流水一样,奔向死亡的大门。当她经过他身旁朝着昏暗的河面走去的时候,他想拉住她。可是她那狂躁的人影,带着强烈而可怕的爱以及世人无法减轻或控制的绝望心情,像旋风似的,从他身旁一掠而过。

他跟着她。她在绝望地投河之前,在岸边站了一会儿。他双膝跪下,仰望着在他们头上盘旋的铜钟幽灵,尖叫着。

“我懂得了!”老人喊道,“从我最疼爱的人身上,我体验到了!啊,救救她,救救她吧!”

他的手指能钩住她的衣衫,能抓住它了!他刚说完这些话,他就觉得恢复了触觉,知道已经拦住了她。

空中的幽灵往下瞪着他。

“我懂得了!”老人喊道,“啊!现在请饶恕我吧。过去,我因为热爱她—她是多么年轻和美丽呀!—曾经诽谤过绝望的母亲怀抱中的孩子的天性!原谅我的放肆、邪恶和无知,救救她吧!”

他觉得他的手又抓不住了。这些幽灵还是默不作声。

“可怜可怜她吧!”他喊道,“她的这种可怕的犯罪念头,是出自走入歧途的母爱!是出自我们这些堕落的人心中最强烈、最真挚的感情。你们想一想,这样的种子结出了如此的果实,她该是多么不幸啊!天老爷是希望她好的。世界上任何慈爱的母亲要是有这样的经历,都会弄到这个地步。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还在可怜自己的孩子,情愿死去,把她不朽的灵魂孤注一掷,来拯救她!”

她躺在他的怀中。现在他把她抓住了。他的力气犹如巨人一般!

“我看见钟声的灵魂就在你们中间!”老人喊道,他认出了那个孩子,在幽灵们的目光鼓舞下,他继续说,“我知道,时间在为我们积累遗产。我知道,有朝一日所有欺负和压迫我们的人都会像落叶一样被时代一扫而光。我看见了,这一天快要来到了!我知道,我们应该有信心,有希望,既不能怀疑我们自己,也不能互相猜疑。我从我最疼爱的人身上已体会到这一点了。我又抱住她了。啊!神灵保佑,慈悲而善良的神灵,我在拥抱她的同时要牢记你们的教导!啊,神灵,慈悲而善良的神灵呀,我深深地感谢你们!”

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可是那铜钟—那古老而熟悉的铜钟、他的亲切而忠贞不渝的朋友开始敲了起来。愉快的元旦钟声敲得那么有力,那么欢乐,那么高兴,他竟跳起身来摆脱了缠住他的梦魇。

“爸爸,”梅格说,“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再吃牛肚了。得问问大夫,你能不能吃。你说了多少梦话啊,我的老天爷!”

她正坐在炉边的小桌旁做针线,正在她准备结婚时穿的一件朴素的衣裙上缝飘带。她是那么安详幸福,那么年轻漂亮,充满着美好的希望,他高兴地大喊一声,仿佛天使来到了他家。他想飞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可是,他的脚绊在落到炉旁的报纸中。有人冲进来挤在他们两人中间。

“不!”就是这人喊了一声,声音异常有力、快活!“连你也不行!连你也不行!在这新的一年里,头一个吻梅格的应该是我!是我!刚才我就一直在外面等着,想等钟声一响,就进屋提出这个要求。梅格,我心爱的,祝你新年快乐!祝你一辈子幸福,我亲爱的妻子!”

接着,理查德连连地吻她。

你一生中从未见过像托罗蒂后来的那种情景。不管你住在哪里,不管你见过什么样的世面,你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他的那些表情。他坐到椅子上,拍着膝盖嚷着;他坐到椅子上,拍着膝盖笑着;他坐到椅子上,拍着膝盖又嚷又笑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拥抱梅格,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搂搂理查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同时搂他们俩。他一再跑到梅格跟前,双手捧着她鲜嫩的脸蛋吻着,又退后几步去打量她,然后又像走马灯里的人一样,跑向前去。而且不管干什么,他总要坐到那把椅子上,可是在那儿总是一会儿也待不住。说真的,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明天是你结婚的日子,我的宝贝!”托罗蒂大声地说,“是你们真正的、幸福的大喜日子!”

“是今天!”理查德握着他的手喊道,“是今天!元旦的钟声已经响了。你听!”

钟声在响!上帝保佑它们那旺盛的活力。钟声在回荡。伟大的铜钟还是跟过去一样,这么洪亮、动听和庄严。它们不是用普通金属铸成的,不是普通的匠人锻造的。过去它们哪一阵子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啊!

“可是今天,我的宝贝,”托罗蒂说,“你今天和理查德拌嘴了。”

“他是个坏家伙,爸爸,”梅格说,“你不是吗,理查德?那么任性,那么暴躁!他觉得与其对那个大人物市政官说自己的想法,倒过去取缔他,把他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还不如……”

“……亲亲梅格。”理查德提醒说。他也这么做了。

“别,别再吻了,”梅格说,“可是,爸爸,我不让他这么干,这有什么用呢!”

“理查德,我的孩子!”托罗蒂大声说道,“你生下来就是条好汉,你一直到死都应当是条好汉!可是,今儿晚上我回来时,你正坐在壁炉旁哭泣,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坐在壁炉旁流泪呢?”

“我在回想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爸爸。就想这些!还想,你会挂念我,会感到孤单的。”

托罗蒂正想往奇妙的椅背上靠去,这时候,被这阵喧闹声吵醒的孩子,披上衣裳跑了过来。

“哎哟,她在这儿呀!”托罗蒂喊着,把她抱了起来,“这是小莉莲,哈哈哈!咱们到了,再往前走!咱们到了,再往前走,咱们到了,再往前走!威尔叔叔也来了!”他停下脚步,去热诚地欢迎他,“哎呀,威尔叔叔,我今晚留你住下以后,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呀!哎呀,威尔叔叔,你来了,我真感激你,我的好朋友!”

威尔·弗恩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个乐队冲进屋来,许多邻居大声嚷着:“恭贺新禧!梅格!”“愿你们新婚幸福!”“长命百岁!”还听到一些类似的、断断续续的祝贺。这时,那位鼓手—他是托罗蒂的好朋友—站了出来,说道:

“托罗蒂·维克,我的老伙计!听说你闺女明天要结婚。认识你的人都愿你幸福!认识她的人,都希望她幸福!认识你俩的人,都祝你们能享受到新年可能带来的一切幸福!我们来了,我们要用音乐和舞蹈来迎接这一幸福的来临!”

这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但我要说明一下,那位鼓手有点醉意,不过这倒没有关系。

“是啊,受到这样的尊敬真幸福!”托罗蒂说,“你们都这么亲切友好!这都是我那可爱的女儿的福气!她应该得到这样的尊敬!”

他们在半秒钟之内把一切安排停当,准备开始跳舞。梅格和理查德站在最前面。鼓手也举起双手要使劲敲鼓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惊人的喧闹声,一位五十来岁,或者五十岁上下的漂亮女人兴冲冲地跑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捧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石水罐,紧跟着还有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骨柝134、小石斧和小铜铃,那不是大铜钟,而是一串小铃铛。

托罗蒂说,“这是奇肯斯托克太太!”他又坐下拍他的膝盖了。

“结婚啦,也不告诉我一声,梅格!”这位善良的妇女说,“不行!除夕晚上,我不来为你庆贺一番,心就安不下来。我非来不可,梅格。就是我卧床不起,也得来。所以我就来啦!今儿是除夕,也是你新婚大喜的前夕,所以,我亲爱的,我热了一点甜酒,带来了。”

奇肯斯托克太太一提到甜酒,顿时引起大伙儿对她的敬意。石水罐像火山似的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和烟雾,手捧石水罐的那个人给烟雾遮住了。

“塔格比太太!”托罗蒂着迷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说,“我该说奇肯斯托克太太……上帝多多保佑你身心愉快。祝你新年快乐,长命百岁!塔格比太太,”托罗蒂向她行了礼,又说,“我该说奇肯斯托克太太……这是威尔·弗恩和莉莲。”

使他吃惊的是,这位尊贵的太太脸上竟然红一阵白一阵起来。

“该不是莉莲·弗恩吧!她母亲是死在多塞特吗?”她说。

她叔叔回答说“是的”。他们两人赶紧走到一起,匆忙讲了几句话。结果,奇肯斯托克太太伸出双手热烈地同他握手,又自动亲了一下托罗蒂的脸颊,就把孩子抱到她那宽敞的怀里。

“威尔·弗恩!”托罗蒂一面往右手戴手套,一面说,“她是你想找的那个朋友吗?”

“是呀!”威尔说着,双手往托罗蒂的肩上一搭,“看来,她真像我已经找到的朋友那样好,如果还能有这样好的朋友的话。”

“喂!”托罗蒂说,“请你们奏乐吧。请吧!”

钟声还在门外起劲地响着,托罗蒂就站在梅格和理查德前面,牵着奇肯斯托克太太的手,在乐队、铃铛、骨柝和小石斧等伴奏下,跳起舞来。他的舞步简直是空前绝后的,基本舞步就是他特有的小跑步。

托罗蒂是做了一场梦吗?他见到的高兴和忧愁以及这些悲欢离合的主人只是一场梦幻吗?他自己就是个梦吗?叙述这故事的人是刚醒过来的梦中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啊,听众,在一切梦幻中都对他很亲切的听众,要牢牢记住产生这些幻觉的严酷现实,在你的天地里努力去纠正、改进并缓和这一现实吧!你如果要这样做,你的天地绝不会是太大,也不会是太窄的。这样,愿你新年快乐!愿许许多多依靠你而得到幸福的人快乐!这样,愿一年比一年欢乐!切莫使我们最卑贱的兄弟姐妹得不到应有的幸福,这是我们伟大的上帝创造给他们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