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壶开头的!别跟我说皮瑞彬格太太说了些什么。我知道得更清楚。皮瑞彬格太太可能永远记录在案,说她不知道它们之间谁开的头;然而,我说是水壶开的头。我想,我应该知道!照墙角上那只发黄的小荷兰钟算来,水壶开始了足足有五分钟之后,蟋蟀才唱起来。
难道在蟋蟀参加鸣唱以前,那只钟报时还没有报完,钟顶上那个跳动的弄干草的小人,在摩尔式宫殿前,拿着镰刀,左一跳,右一跳,还没有割完半英亩抽象的空中青草吗!
说真的,我并不是生来这样自信。大家都知道这一点。除非十分肯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己的意见跟皮瑞彬格太太的意见作对。什么也不能叫我这样做。不过,现在是一个事实问题。而事实是在蟋蟀还没有一点存在的影儿的时候,水壶至少已经开始了五分钟。反驳我吧,那我就说十分钟。
让我精确地叙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本来应该一开始就着手叙述,只不过又考虑到这个明显的道理—假如要说一个故事,必须从开头的地方开头;而不从水壶开头,又怎么可能从开头的地方开头呢?
你必须了解,水壶跟蟋蟀之间看来像是作一种竞赛或者竞技。事情就是这样引起来的,也就是这样发生的。
皮瑞彬格太太在阴寒的薄暮中走出屋子,木套鞋把湿漉漉的石头敲得咯嗒咯嗒响,整个院子都给印上无数拙劣的几何学上第一定理135的痕迹—皮瑞彬格太太在承接雨水的桶里把水壶灌满。她一回到屋里,去掉木套鞋(这一下可去掉不少,因为鞋高,皮瑞彬格太太却是个矮个儿),就把水壶放到炉火上。放上水壶,她不免恼火,或者说生了一会儿气;因为水冷得够呛,却像雨雪冰雹一样,滑溜麻利地钻到每一样东西、包括木套鞋的环扣里边去—湿了皮瑞彬格太太的脚趾,甚至溅到她的腿上。在我们相当(也是合理)地夸耀自己的腿,一双长袜子保护得特别干净的时候,就会想到此时此景好不难受。
此外,水壶也不听使唤,叫人恼恨。它不肯让人把它在顶栅格上放正;它不肯跟煤块和睦相处;它偏要喝醉了似的向前倾着身子,淌着口水,真是炉边少有的蠢水壶。它对着炉火吵吵闹闹,唏唏嘘嘘,嘀嘀咕咕。到末了,壶盖反抗起皮瑞彬格太太的手指来,先是翻个筋斗,然后,带着本来应该用在好事情上的机敏、倔强的神情,侧身潜水—一直沉到壶底。“皇家乔治号”136在船身出水的时候,没有做出过半点猛烈抗拒,可是这只水壶盖儿却这样跟皮瑞彬格太太斗了一场,才让她重新捞上来。
即使在这时候,水壶还要怫然色变,梗着脖子;它的把柄摆出敌对的架势,嘴巴放肆地、讥诮地对皮瑞彬格太太噘起来,好像说:“我决不把水煮开了。说什么也不干!”
可是,皮瑞彬格太太已经恢复了好性子,她搓去胖嘟嘟的小手上的龌龊,笑着在水壶跟前坐下来。这当儿,欢快的火焰忽起忽落,闪闪烁烁地照着荷兰时钟顶上的晒干草的小人,使人以为他是呆然木立在摩尔式宫殿137前,而除了火焰以外,什么都静止不动。
然而他在动着,一秒钟跳动两次,正常而有规律。不过时钟快要敲打的时候,他那种受罪的样子瞧了可真叫人害怕。一只杜鹃鸟在宫殿的活门里探出头来,鸣叫六下,每一下都使他战栗一阵,像是听见鬼叫—或者像是有什么铁丝在扯着他的腿。
直到他下面的重锤和绳索发出的呼噜噜的大骚动完全平息之后,这个吓坏了的晒干草者才恢复原状。他害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些嘎嘎作响、骨瘦如柴的时钟走得使人不宁,我真弄不懂,怎么会有一帮人,尤其怎么会有荷兰人,喜欢创造这种东西,一般认为荷兰人爱好大箱子,裤子穿得特别厚;当然,他们应该不至于把他们的时钟弄得那么干瘪精瘦,一无防护。
你看,这会儿,水壶开始消磨黄昏了。这会儿,水壶变得高兴了,直想唱个什么,喉咙里忍不住咕噜起来,还不住地发出短促的喷鼻声,刚喷出来就咽回去,好像还没有十分拿定主意来跟人家和好。这会儿,在按捺住自己乐陶陶的感情方面作了两三次徒劳无功的努力之后,它忽然抛开了一切不快,一切矜持,而滔滔不绝地唱起歌来,唱得那么心情舒畅,兴高采烈,连多情善感的夜莺都从来没有想到这样唱过。
又那么清楚明白!天哪,你简直可以像看一本书一样了解它—或许比你跟我能够举得出的一些书更高明。它的暖呼呼的热气喷作一片淡淡的烟云,愉悦而优雅地飘上几英尺,然后浮荡在壁炉周围,好像这是它自己的家庭里的天堂。水壶一面喷气,一面反复唱着歌,多快活,多有劲啊,它的铁制的身子也在炉火上哼着,动着哪;那只盖子,那只刚才做过叛逆的盖子—如此足为旌表的光辉榜样—在跳着一种急促轻快的舞,克特克特,像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年轻铙钹,它从来不知道它的孪生兄弟的用处。
这首水壶之歌是一首邀请和欢迎一个出门去的人的歌,是欢迎此刻正朝着这个安乐的小家庭和熊熊的炉火走来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皮瑞彬格太太坐在壁炉前沉思着,她完全明白这个。水壶唱道:“夜沉沉,道旁枯叶飘零零,天上只见雾蒙蒙,昏冥冥,地下一片泥坑坑,水淋淋;凄凉阴暗的空中只有一线儿光明;我不知道那是光明,因为它只不过闪晃一阵;像怒火一般红殷殷,犹如骄阳露面,狂风轰鸣;在乌云上打下烙印,因为这种天气确实可恨;最辽阔的原野也不过一长道森森的黑影;白霜覆盖着指路牌,融雪遮没了车辙痕;冰可不是水,水已经不能自由流行;有哪一样是它本来面目,你无法指明;然而他正在来临,来临,来临!—”
你瞧,到这里蟋蟀才加入鸣唱:啾啾,啾啾,啾啾,这样洪亮,就像合唱队一般。拿水壶作比较,这声音和它的身材太不相称了;(身材嘛!你看都看不见呢!)要是它此时此地像一支火药装得过多的枪那样炸开来,要是它当场牺牲,唱得小小身躯裂成五十片,看来也会像是十分自然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而它正是为这样的结果拼命。
水壶的独唱表演已经完毕。它坚持下去,热情丝毫不减;可是蟋蟀担任并保持着领唱地位。天哪,你听它唱的!它那又尖又细又嘹亮的歌声在整个屋子里回响,并且似乎在屋外的夜幕中像星星一样闪光。唱到最高音域,它的歌声里出现一种难以描摹的微细的战栗和抖动,这表示它自己的激烈的热情使它站不稳,又不得不跳起来。然而蟋蟀和水壶合作得很好。歌尾叠句仍然那样唱;它们彼此竞争唱着那句,越唱越响,越唱越响。
这位美丽的小听客—她美丽而又年轻,虽然不免有些所谓汤团型;不过我本人并不讨厌这个—她点起一支蜡烛,瞧一眼时钟顶上的晒干草者,这个小人正在收获数量可观的时间;又看看窗外,外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她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我的意见是(你的意见可能一样)她可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却没有发现半点可喜的东西。她回来坐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这时候,蟋蟀和水壶还在唱着,狂热地竞赛着。水壶不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它的弱点明摆在那里。
这真是一场十分激烈的竞赛。啾啾,啾啾,啾啾!蟋蟀领先一英里。哼唔,哼唔,哼唔—唔—唔!水壶在后面追赶,歪歪斜斜像一只大陀螺。啾啾,啾啾,啾啾!蟋蟀拐弯了。哼唔,哼唔,哼唔—唔—唔!水壶用自己的方式紧追不舍,丝毫不让。啾啾,啾啾,啾啾!蟋蟀更为精神抖擞。哼唔,哼唔,哼唔—唔—唔!水壶稳扎稳打。啾啾,啾啾,啾啾!蟋蟀快要赢了。哼唔,哼唔,哼唔—唔—唔!水壶不让它赢。直到末了,它们在这场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竞赛中乱成一团,究竟是水壶啾啾,蟋蟀哼唔,还是蟋蟀啾啾,水壶哼唔,或者两个都啾啾,两个都哼唔,就需要比你我更清楚的头脑来做近乎肯定的判断了。不过,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就是水壶和蟋蟀在同时同刻,由它们自己最明白的一种混合力量,把它们两个的愉快的炉边之歌吹送到蜡烛光里去,烛光透过窗棂照到小巷深处。这道光忽然照到这时正在从黑暗中走来的一个人,真正在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他,并且喊道:“欢迎你回家,老朋友!欢迎你回家,我的孩子!”
这个目的达到之后,水壶则已经一蹶不振,煮得滚开,被人从炉火上拎走了。于是皮瑞彬格太太飞奔到门口,在一阵车轮声、马蹄声、人声、一只激动的狗窜进窜出声、一个婴儿神秘地出现引起的惊异声中,那位某某先生立刻露面了。
那个婴儿是打哪儿来的,皮瑞彬格太太又怎样在一刹那间接过了他,我可不知道。然而皮瑞彬格太太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活泼泼的婴儿;而且似乎因为他而感到相当大的骄傲。这时候,她被那个魁梧伟岸的男子汉轻轻地搀到壁炉前,这个人比她年纪大得多,身材高得多,非得弯得很低才能吻到她。不过她是值得别人费事的。身高六英尺六英寸,加上腰部风湿痛,也许办得到。
“哦,天哪,约翰!”皮瑞彬格太太喊道,“这种天气把你搞成什么样子了!”
不可否认,他的情况糟糕得很。浓雾像糖饯的融霜凝结成块,挂在他的睫毛上;在迷雾和炉火之间,他的络腮胡子丛中出现了彩虹。
“嗯,你瞧,小不点儿,”约翰一面慢慢地回答,一面从脖子上解下围巾,伸手去烤火,“这—这可不是夏天啊。所以,没有什么奇怪的。”
“约翰,我希望你不要叫我小不点儿,我不喜欢听。”皮瑞彬格太太说,噘起的嘴巴却清楚地表明她喜欢,非常喜欢听。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约翰问,他含笑低头瞧着她,粗壮的手和胳膊在她腰上尽可能轻地夹一下,“一个小不点儿”—说到这里,他望望婴儿—“打点进位138—我不说了,我怕说糟了;不过我差不多说了个笑话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差不多说了笑话呢。”
这个粗陋、迟缓和诚实的约翰,照他自己看来,他常常差不多非常聪明;这个约翰身体笨重,可是精神轻松;表面鲁莽,可是心中温柔;外观鲁钝,可是内里敏感;呆头呆脑,可是宽厚善良!哦,造化母亲啊,赐予你的孩子们以真正诗意的心吧,就像藏在这位贫穷的运货夫的胸臆中的心一样—顺便说一句,他只不过是个运货夫—这样我们才能容忍世人说无味的话,过无味的生活139;并且容忍为了你同他们一起而赞美你!
小小身材的小不点儿,抱着婴儿—真像个布娃娃的婴儿—娇媚地、沉思地瞧着炉火,她那微偏着的美丽的小脑袋,以特别的、半自然半做作的、完全像小鸟依人的可爱的姿态,靠在嵯峨高大的运货夫的身上;看到这个景象,真叫人高兴。运货夫温柔而又笨拙地竭力使自己粗鲁的支持能适合她的轻巧的依偎,并且使自己魁伟的中年身体成为一个称配得起她的青春的花一般的娇躯的支架;看到这个景象,真叫人高兴。蒂蕾·施罗博埃站在后面照应婴儿,注视(虽然她才十几岁)这个团聚,她张大嘴巴,睁圆眼睛,伸长头颈,把这一切像是空气似的都吸进去;看到这个景象,真叫人高兴。小不点儿提到上述婴儿的时候,运货夫刚要伸手去摸,又把手缩回来,仿佛怕自己会碰破他;于是哈着腰,离得不远不近地打量着,带着迷惑而又自豪的表情,要是一只好性子的大狗有一天发现自己是一只金丝雀的爸爸,就会有这样的表情;看到这个景象,同样叫人高兴。
“约翰,他不是很漂亮吗?他睡觉的样子不是很可爱吗?”
“真可爱,”约翰说,“非常可爱。他老是睡觉,是吗?”
“老天哪,约翰!哪有这种事!”
“哦,”约翰思索着说,“我觉得他的眼睛老是闭着。啊呀!”
“天哪,约翰,你的话多么吓人!”
“他的眼睛那样向上翻可不对头!”运货夫吃惊地说,“是不是?你瞧他两只眼睛一起眨巴着!再瞧他的嘴巴!嘿,喘得像金鱼或银鱼似的!”
“你不配做爸爸,才不配呢,”小不点儿说,摆出一副有经验的主妇的十足的气势,“不过,约翰,你怎么能够知道孩子们会给哪些小毛病侵害呢!你连那些病的名称都不知道,你这傻瓜。”她把婴儿换到左臂上,拍拍他的背,像是给他服兴奋剂,然后笑着拧丈夫的耳朵。
“不错,”约翰一面脱去大衣,一面说,“小不点儿,一点也不错。我不大清楚这类事。我只知道今儿晚上我同寒风相当厉害地搏斗了一场。回家来,一路上尽刮着东北风,直刮到车子里。”
“可怜的老头儿,可不是嘛!”皮瑞彬格太太叫道,她立刻变得非常忙碌,“喂?蒂蕾,把小宝贝儿抱去,我要干别的事情了。哎呀,我把他亲得透不过气来了,真的!去,去,好狗!去,拳击手,狗儿!让我先给你烧茶吧,约翰,然后我再像一只忙碌的蜜蜂,帮你搬包裹。约翰,你会吧,‘小东西怎么样’—还有其余的词儿。约翰,你从前上学的时候可曾学过,‘小东西怎么样’?”
“不大会,”约翰回答,“我曾经差不多会了,不过我敢说我只会唱糟了它。”
“哈哈,”小不点儿笑起来。你从来没有听到过像她这样的最欢乐的娇小的笑声,“说真的,约翰,你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傻瓜!”
约翰对这种称号丝毫没有抗辩,他走出去看看那个手拿提灯照料马匹的小伙子。那盏提灯在门窗前摇晃,像是鬼火。要是我告诉你那匹马的体重,那准是比你愿意相信的更肥胖;而且它老迈得连生日都消失在过去的迷雾之中了。拳击手觉得自己应该对全家大小献殷勤,并且必须公平分配,因此慌慌张张、忙乱不定地窜进窜出;一会儿,绕着正在马厩门前让人刷毛的马汪汪吠叫一圈;一会儿,假装突然冲击女主人,又突然滑稽地煞住;一会儿,对坐在炉边育婴矮椅上的蒂蕾·施罗博埃的脸,冷不防地伸出鼻子,引得她一声尖叫;一会儿,莽撞地显示出对婴儿的兴趣;一会儿,在炉边一圈圈地打转转,再躺下来,仿佛已经给自己选定了过夜的地方;一会儿,又站起来,拖着它那段毫无用处的短尾巴,走出门去,仿佛刚刚记起一个约会,便匆匆跑去赴约。
“喏!茶炊搁在炉台上了!”小不点儿说,她像孩子玩照管家务那样生气勃勃地忙起来,“这是冷猪膝火腿,这是牛油,这是脆皮面包;都在这儿啦!约翰,这是放换洗衣服的篮子,可以放小包裹,要是你带了来的话—约翰。你在哪儿呀?蒂蕾,不论你在干什么,千万别把小宝贝儿掉到炉格子底下去啊!”
或许该提一提,施罗博埃小姐尽管带着点高兴的样子不接受这个警告,她却具有使这婴儿遭到麻烦的罕见的惊人天才。有几次,就是以她独特的不声不响的方式使这小生命遇到危险的。这位小姐身材如此瘦削而挺直,以至衣服一直像是要从她两边尖尖的钉子似的肩膀上滑下来,她的衣服挂在那上面可宽松得很。她的装束引人注意,那是一种法兰绒服装,剪裁特别,在一切可能的地方都作了局部改革;在背部,则露出一线暗绿色的胸衣或紧身褡。施罗博埃小姐对于一切事物总是目瞪口呆地仰慕,而且永远想着女主人和婴儿的优点,想得出神入迷,因此,可以说,虽然她的辨别能力稍有错误,但是她的头脑和心都同样无可非议。她的头脑和心对于婴儿的头脑却稍欠敬意,时不时把它碰到木板门上、橱顶上、楼梯栏杆上、床柱上,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上。虽然如此,蒂蕾·施罗博埃所一直惊奇地发现的自己被这个温暖的家庭这样仁厚地接待和容纳,她的头脑和心依然是其合理的结果。施罗博埃的双亲是谁,无从知道,因为她是一个在公立慈善机关里长大的弃儿。弃儿和爱儿只差一个字,可是意义大不相同,所表明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你要是看见小皮瑞彬格太太同她丈夫把那只换洗衣篮搬回来,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拖,却丝毫不起作用(因为丈夫搬着篮子),一定会像她丈夫一样觉得有趣。据我所知,那只蟋蟀也觉得有趣;的确如此,它现在又热情奔放地啾啾唱起来了。
“啊呀!”约翰用他缓慢的声调喊道,“我觉得它今儿晚上比平常更高兴哪。”
“约翰,它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它一直带给我们的。炉边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
约翰盯着瞧,好像头脑中差不多认为她就是他的蟋蟀王,并且十分赞同她的意见。然而,这或许是他的一个偶然疏漏,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
“约翰,我头一次听到它快乐的小声音,是你把我带到家里来的那天晚上—你把我带到我这个新家里来,成了这个家的小主妇。这快有一年了。你记得吗,约翰?”
哦,是的。约翰记得。当然记得!
“我听了它的叫声真是喜欢!那声音似乎充满了希望和鼓励。它似乎在说,你会待我温存和善,而不会期望(我那时候担心着哪,约翰)在你愚笨的小妻子的肩膀之上长着一个老脑袋。”
约翰亲切地拍拍她一只肩膀,再拍拍她的头,好像在说:当然,当然,他没有这样期望过;他很满意她这个样子的肩膀和脑袋。而且他确实有道理:那肩膀和脑袋非常可爱。
“约翰,蟋蟀仿佛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它说的是真话,因为毫无疑问你对我一直是最好、最体贴、最热情的丈夫。约翰,这是个幸福的家,约翰;因此我爱这只蟋蟀!”
“是啊,我也是这样,”运货夫说,“我也是这样呢,小不点儿。”
“我爱它,因为它的鸣唱我听过许多次,它的没有恶意的音乐曾经引起我许多遐想。约翰,有时候,在暮色朦胧中,我感到一点孤独和忧郁—那是在婴儿出世来陪伴我,并且使得屋子里热闹起来以前—我还想到要是我死了,你会多么孤单;亲爱的,要是我还能够知道你在怀念我,我也会觉得多么孤单。在这种时候,它在炉边啾啾,啾啾,啾啾叫着,就像告诉我有另一种细小的声音在跟我说话,使我感到那么甜蜜,那么亲切,它的声音一传来,我的烦恼就像梦一样消失了。我曾经常常害怕—我害怕过,约翰,你知道我那时是很不懂事的—我们的婚姻是配错了,因为我简直是个孩子,而你与其说像是我的丈夫,倒不如说像是我的保护人。我还害怕,不管你怎样用尽办法,要学会能像你自己所希望、所祝愿的那样爱我,却办不到。在这种时候,它啾啾、啾啾、啾啾地鸣唱,就曾使我重新愉快起来,使我充满了新的信任和信心。亲爱的,今儿晚上我坐着盼望你来的时候,正想着这些事情;为了这些事情,我爱那只蟋蟀!”
“我也这样,”约翰又说,“不过,小不点儿,难道我曾希望和祝愿自己学会爱你吗?你这是什么话呀?小不点儿,在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做蟋蟀的小女主人以前,我早就学会这个了!”
她把手在他的臂膀上搁了一会儿,激动的脸朝他仰望,仿佛跟他说什么。接着她在换洗衣篮前跪下来,一面整理小包裹,一面用兴奋的声调说话。
“约翰,今儿晚上包裹不多,不过我刚才看见车子后边有些货物;或许这些东西增加了麻烦,可是同样能够挣到钱;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抱怨,是吗?还有,我敢说你一路回来已经送掉一些了,是不是?”
“哦,是的,”约翰说,“送掉了好多。”
“咦,这个圆盒子里装的什么?哎呀,约翰,是个结婚蛋糕哪!”
“只有女人猜得出来,”约翰称赞着,“要是男人可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看来,我相信即使把一个结婚蛋糕装在茶叶箱里、翻过来的床架子里、腌鲑鱼的小桶里,或者其他种种东西里,女人都一定能够马上猜出来。不错,我是从面包店里带来的。”
“它重得我说不上来—足有一百二十磅吧!”小不点儿嚷着,费尽力气打算把它提起来,“约翰,这是谁的蛋糕?要送到哪儿去?”
“看看另一边写的字吧。”约翰说。
“啊呀,约翰!我的天哪,约翰!”
“是啊!谁料想得到!”约翰回答。
“难道说,”小不点儿接着说,她坐在地板上对他摇头,“这竟然是玩具商古卤夫和特克尔顿的!”
约翰点点头。
皮瑞彬格太太也点点头,至少点了五十下。这并不是同意—而是默默地惋惜和惊异。这时她用尽小力气扭歪着嘴巴(我很清楚,她的嘴巴绝不是生来为了扭歪用的),茫茫然、直愣愣地盯着善良的运货夫瞧。施罗博埃小姐具有一种机械地重复当时谈话的片断的本事,来逗乐那个婴儿。她把话中的意思一概去掉,名词一概改为复数,这时候,她便这样出声问着小宝宝:那么,是那些玩具商那些古卤夫和特克尔顿吗?那些结婚蛋糕是从那些面包店里带来的吗?那些爸爸把那些盒子拿回家来,他的那些妈妈是不是猜到了呢?等等。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小不点儿说,“哎,约翰,她跟我小时候是同学呢。”
他可能已经想到她,或者差不多想到她和她在一个学校里的时候的情景。他亲切地、乐滋滋地瞧着她,可是不说话。
“那个男人多么老啊!多么不像她啊!—哎,约翰,古卤夫和特克尔顿比你大多少岁数来着?”
“我真想知道,今儿晚上我一次喝掉的茶,会比古卤夫和特克尔顿四次喝的多几杯!”约翰轻松愉快地说,把一张椅子拖到圆桌前,吃起冷火腿来,“至于吃东西呢,我吃得很少;不过,小不点儿,这很少的一份我很满意。”
这是他吃饭的时候常常流露的感情,是他一种天真的错觉(因为跟他说的截然相反,他的食欲总是难以餍足),可是,即使这句话也没有在他小妻子的脸上逗出微笑来。妻子正站在那些包裹中间,慢慢地把蛋糕盒子踢开,虽然眼睛也朝下看,可是一眼也没有瞧看她平常总是念念不忘的漂亮的鞋子。她站在那儿,想得出了神,忘掉了吃茶,也忘掉了约翰(虽然他叫唤她,又用刀敲敲桌子惊醒她),于是约翰站起身来碰碰她的胳臂。她对他看了一会儿,便连忙走到茶盘后面她的座位上去,对自己的失神不禁失笑。不过,不像她先前的笑了,神态和声音都变了许多。
蟋蟀也停止了鸣唱。房子里不知怎的不像原来那样欢乐了。一点也不像了。
“那么,约翰,包裹就是这些了,是吗?”她说,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在沉默的时间里,诚实的运货夫专心致志地把他嗜好的情趣的一部分作一番实际的说明—他吃得确实满意,虽然不能同意说他吃得很少,“那么,约翰,包裹就是这些了,是吗?”
“就是这些,”约翰说,“哎—不对—我—”他放下刀叉,倒抽了一大口气,“的的确确—我把那位老先生忘得干干净净了!”
“老先生?”
“在车子里,”约翰说,“我刚才看见他的时候,他在草堆里睡着哪。走进屋子以后,我实在差不多有两次想起了他,可是他又从我脑子里跑掉了。啊呀!哎哟!醒来吧!我的天哪!”
约翰拿了一支蜡烛急急忙忙跑出去,后面的话是他在门外喊的。
施罗博埃小姐感到关于“老先生”三个字里有一种神秘的味儿140,就在自己神秘的想象中,把一种宗教性质的联想同这三个字联系起来,这使她慌得不得了,忙不迭从炉边矮椅上蹦起来,跑到女主人裙边去寻求庇护,可是经过门边的时候,正好跟一个陌生的老头儿打了个照面,便本能地举起手头仅有的攻击工具,对他袭击或者冲撞起来,这个工具恰巧就是那个婴儿。这不免发生了一场大风波,大骚乱,聪明伶俐的拳击手更推波助澜;因为这条好狗比主人更细心,看来一直在看守这位睡觉的老先生,怕他把缚在车子后边的几株白杨树苗偷走;它这会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事实上在咬他的绑腿,拼命进攻那上面的纽扣。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瞌睡家,先生,”骚乱平息之后,约翰说,这时候,老先生光着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屋中央,“我几乎想问你那另外六位到哪儿去了141—不过这就是说笑话了,我知道自己会说糟的。不过差不多已经说了,”运货夫低声说着,吃吃笑着,“差不多!”
这位生客披着长长的白发,面貌和善,一副轮廓特别分明和显然的老年人的样子,他用黑亮锐利的眼睛含笑地环顾四周,并向运货夫的妻子庄重地颔首为礼。
他的服装稀奇古怪—早已过时了。一身都是棕褐色的。手里也拿着一根棕褐色的大棍子,或者是手杖;他把这东西往地上一敲,断成两截,变成了一张椅子,便往上一坐,神态洒脱而又自在。
“你瞧!”运货夫掉头对妻子说,“我就是这样遇见他坐在路边的!坐得笔直,像个里程碑似的,而且几乎聋得也像个里程碑。”
“坐在露天吗,约翰?”
“坐在露天,”运货夫回答,“正在黄昏时分。他说‘出钱搭车’,给了我十八个便士。他上了车,就到这里来了。”
“约翰,我想他就要走的吧?”
完全不对。他只不过要说话了。
“要是你们答应,我打算待下来,直到别人来接我回去,”生客温和地说,“不用管我。”
他说完了话就从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从另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悠闲地看起来。他毫不在意拳击手,就像它是一头绵羊似的!
运货夫和妻子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色。生客抬起头来;看看她,再望望他,问道:
“是你的女儿吗,我的好朋友?”
“妻子。”约翰回答。
“侄女?”生客问。
“妻子。”约翰大声说。
“真的吗?”生客说,“确实吗?年纪很小嘛!”
他静静地翻着书,继续看下去。可是还没有看完两行字,又停下来问道:
“这婴儿,是你们的吗?”
约翰着力地对他点点头,等于是从传声筒里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
“女的?”
“男—的!”约翰大声说。
“也很小嘛,嗯?”
皮瑞彬格太太立刻插进来:“两个月零三—天!刚在六个星期以前种了牛—痘!发得很—好!医生说这个孩子长得很漂—亮!大得相当于一般五个月的孩—子!了不起地懂—事!你或许认为不可能,可是他真的会站—立—了!”
喘不过气来的小母亲对着老头儿的耳朵嚷着这些短句子,嚷得美丽的脸涨得通红。她接着把婴儿捧到他面前,作为一个扎扎实实、得意扬扬的事实。这时候,蒂蕾·施罗博埃发出有调子的“咳乞,咳乞”的喊声—听起来像是一种适合于流行性喷嚏的莫名其妙的话—同时绕着完全无知的婴儿转着、跳着、学着牛儿玩。
“听啊!人家来接他了,准是的,”约翰说,“有人在门外哪。蒂蕾,开门。”
可是,她还没有走到门口,门已经被人从外边打开了;因为那是老式的门,谁要愿意,就可以去开闩—许多人都愿意,因为左邻右舍各种各样的人都喜欢跟运货夫畅谈几句,虽然他本人并不是健谈家。门打开,进来一个脸色黝黑、若有所思的瘦小的人,他的大衣看来像是用一块盖什么旧箱子的袋布做的;因为他转身关门不让冷风吹进来的时候,大衣背上出现大大的黑色大写字母“G&T”142,还有“玻璃”两个大字。
“晚上好,约翰!”瘦小的人说,“晚上好,太太。晚上好,蒂蕾。晚上好,陌生人!婴儿好吗?太太?拳击手很好吧,我想?”
“大家都康康泰泰,开莱勃,”小不点儿说,“我相信你只要看看这个小宝宝的例子,就知道了。”
“我相信,我只要看看你这另一个例子。”开莱勃说。
然而他并没有对她看;他的目光散漫而若有所思,不管他在说什么,老是好像另一个时候在直眉瞪眼地瞧着另一处地方;这种情况同样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言语。
“或者看看约翰这另一个例子,”开莱勃说,“或者就这一点来说,看看蒂蕾。或者,当然啦,看看拳击手。”
“近来忙吗,开莱勃?”运货夫问。
“是啊,相当忙,约翰,”他回答,那种心神错乱的神气,至少像个寻觅点金石的人,“忙得很。现在‘诺亚方舟’143很畅销。我本来想把那个家庭改进一下,可是我不知道价钱方面怎么办。要是将哪一个是闪,哪一个是含,哪些个是媳妇,做得更清楚,那可是桩叫人高兴的事。你知道,跟大象比较起来,那些苍蝇也不成比例。啊!对了!约翰,你运送的东西里可有我的包裹?”
运货夫把手伸进脱下来的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青苔和纸仔细保护着的小花盆。
“这就是了!”他小心翼翼地修整这东西说,“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弄坏呢,还长满了骨朵儿。”
开莱勃接过花盆,向他道谢,迟钝的眼睛亮起来。
“很贵,开莱勃,”运货夫说,“在这季节里这东西贵得很。”
“没关系。不管多少钱,我都认为便宜,”瘦小的人说,“还有别的吗,约翰?”
“还有个小盒子,”运货夫回答,“就是这个!”
“‘开莱勃·普伦默收’,”瘦小的人念着上面的字,“‘注意现金’。约翰,现金吗,我想这个不是我的。”
“‘注意安全’,”运货夫从他的肩头看过去,回答说,“你怎么看成现金144了?”
“哦!不错!”开莱勃说,“完全正确。注意安全!是的,是的,这是我的。约翰,要是我亲爱的孩子在黄金般的南美洲还活着的话,这可能真的是现金呢。你爱那个孩子像你自己的一样,不是吗?你不必说是。当然,我知道。‘开莱勃·普伦默。注意安全。’是的,是的,完全正确。这是一盒布娃娃的眼睛,我女儿工作上用的。约翰,我希望盒子里装的是她自己的目光。”
“我希望真是这样,或者能够这样!”运货夫大声说。
“谢谢你,”瘦小的人说,“你说得非常真诚。想想看,她永远看不见那些布娃娃—布娃娃却一天到晚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正是这个叫人心疼。约翰,运送费是多少?”
“你要是问的话,”约翰说,“我就叫你受不了。小不点儿!差不多吧?”
“啊!这正是你这样的人说的话呢,”瘦小的人说,“你老是这样好心。让我想想看。我想没别的事了。”
“我想不见得,”运货夫说,“你再想想看。”
“还有什么东西给咱们老板的吧,嗄?”开莱勃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不错。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可是我的脑子里想的尽是方舟什么的!他没到这儿来过吧,是不是?”
“他不会来,”运货夫回答,“他太忙了,忙着求爱哪。”
“不过他就要来的,”开莱勃说,“他叫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靠左边走,他十有八九会把我带上车。那么,我最好走了—太太,你不能宽容地让我把拳击手的尾巴掐一把吧,能吗?”
“怎么啦,开莱勃!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关系,太太,”瘦小的人说,“它或许不愿意的。刚不久接到一小批订货,要会叫的狗。为了六便士,我希望尽可能做得跟真的一样。就是这个。没关系,太太。”
拳击手并没有受到别人打算给予的刺激,却恰好在这时候拼命大叫起来。不过这叫声是表示有位新客人来了,开莱勃便把对实物的研究推迟到以后比较适当的时候,自己扛起那只圆盒子赶快离开那儿。他应该省掉这个麻烦,因为他在门口碰到了那个客人。
“哦!你在这儿,可不是吗?等一等。我带你回家。约翰·皮瑞彬格,向你问好。更多地向你美丽的妻子问好。祝她一天比一天漂亮!要是可能的话,祝她更好,还祝她更年轻,”这个人放低嗓子考虑着说,“这是顶要紧的事!”
“特克尔顿先生,”小不点儿并不十分高兴地说,“要不是你现在的情况,你这些客套真要使我吃惊。”
“那么事情你全都知道啦?”
“我还曾设法使自己相信呢。”小不点儿说。
“经过一番艰苦斗争,是吧?”
“不错。”
一般都管玩具商特克尔顿叫作古卤夫和特克尔顿—因为商号是这个名称,虽然古卤夫早已出让了,在业务上只留下他的名字,以及像某些人说的,他的脾气,这个脾气可以用他的名字在字典上的意义来说明145—玩具商特克尔顿这个人,他的职业曾经被他的父母和保护人误解过。要是他们过去使他成为一个放债人,或者一个厉害的律师,或者一个州官,或者一个经纪人,那么他年轻的时候可能胡闹一番,然后在坏事做尽做绝之后,为了换一下口味,尝一点新鲜,可能终于变得可爱一些。可是,他却一直安分守己地蜷缩和蠕动在玩具制造行业中,于是变成一个深入家庭的食人魔怪,一生都靠儿童来生活,是他们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他轻视一切玩具,死也不肯去买一个;却喜欢恶意地把可怕的表情暗暗描画在这些脸庞上:赶猪上市场的褐色的纸做的农民;通告死去的律师良心升天的教堂打钟人;补袜子或者切面饼的老婆婆;以及他的货品中诸如此类的人物。至于鬼面具;讨厌的满脸胡须、眼睛通红的盒子老头146;吸血蝙蝠风筝;不肯躺下来、老是向前翻、眼睛直愣愣地看得幼童要哭的恶魔似的不倒翁;对于这些东西,他打心眼里感到得意。这些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安全阀。他在这种创造方面是个杰出人物。任何使人联想到马状梦魇的事物,他都深感兴趣。他甚至编出妖魔幻灯片来,那上面的魑魅魍魉都被画成一种超自然的人面贝壳,因而赔了本(他却打心眼里喜爱这种玩具)。为了使这些怪物肖像更为动人,他投下了一笔不小的资本;虽然他自己不是画家,但是他可以用一支粉笔给他的艺术家们做出指示,他在那些魔怪的脸上描画出一种鬼鬼祟祟的睨视,这副样子保险可以在整个圣诞节或者暑假期间,使年龄在六岁到十一岁之间的任何一位小先生的和平心境,遭到破坏。
他对待玩具的态度,也就是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对待其他事物的态度。因此,你可以很容易地猜想到,包在那件长到小腿的绿斗篷里边的,是一个纽扣直扣到下巴颏儿的特别有趣的人;并且猜想到,他是穿了一双赤褐色长筒的样子顽固的靴子的一个头等的人物,可爱的伙伴儿。
可是,这个玩具商特克尔顿就要结婚了。尽管如此种种,他就要结婚了。而且还是跟一个年轻的女士—一个美丽的年轻的女士结婚呢。
他站在运货夫的厨房里,瘦脸歪着,身子扭着,帽子拉到鼻梁上,双手一直插到口袋底,他的刁钻刻薄的老心眼儿打从一只小眼睛的一只小角落里窥探出来,好像集中了那么一群乌鸦的精髓。他这副样子可不大像一个新郎。可是,他偏偏要做新郎。
“再过三天,星期四,今年头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就是我结婚的日子。”特克尔顿说。
我可曾说过,他总是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而那只眯起的眼睛总是富于表情的眼睛呢,我想我没有说过。
“那就是我结婚的日子!”特克尔顿说,把钱弄得“咔啦咔啦”响。
“咦,那也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呢。”运货夫嚷着。
“哈哈!”特克尔顿笑起来,“怪事!你们正好也是这样的一对。正好!”
对于这种无礼的说法,小不点儿的愤怒是难以形容的。下一步呢?他或许竟然想入非非,说正好也是这样的婴儿哪。这个人疯了。
“听着!跟你说句话,”特克尔顿小声说,他用胳臂肘儿捅捅运货夫,领他走开一些,“你们来参加婚礼吗?你知道,咱们是难兄难弟。”
“怎么是难兄难弟?”运货夫问。
“你知道,很少不同之处,”特克尔顿说,又捅了一下,“预先来跟我们消遣一个黄昏吧。”
“为什么?”约翰问,对他这副殷勤恳切劲儿感到惊讶。
“为什么?”对方回一句,“这样子接待邀请可新鲜哩。嘿,你知道,为了乐和乐和—交际交际,就是这号事!”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交际的。”约翰坦率地说。
“啊呀!我懂了,跟你说话非得直截了当不行,”特克尔顿说,“嘿,那么,是这样,你跟你妻子两个人具有一种爱喝茶的民族所谓的讨人喜欢的外表。你知道,我们更清楚,不过—”
“不,我们并不更清楚,”约翰打断他的话,“你在说什么呀?”
“好吧!那么我们就并不更清楚,”特克尔顿说,“我们同意我们并不如此。随便你好啦;那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你们既然具有那种外表,你们光临就会对未来的特克尔顿太太发生良好的影响。对于这桩事情,虽然我并不认为你的好太太会很赞成我,可是她还是不得不同意我的看法,因为,即使在冷淡的状况下,她的仪表中也一直显露出端庄和安详的样子。你说你们打算来吗?”
“我们已经准备在家里(就这件事来说)过结婚纪念日,”约翰说,“我们自己约定了六个月了。你明白,我们觉得,家—”
“呸!家是什么?”特克尔顿喊道,“四堵墙加一个天花板罢了!(你们为什么不把那只蟋蟀弄死?我就要弄死它!我一直这么办。我讨厌蟋蟀的叫声。)我的屋子也是四堵墙加一个天花板。到我家来吧!”
“你弄死你的蟋蟀,嗄?”约翰问。
“嘎扎嘎扎地跺死它们,先生,”对方回答,把脚后跟重重地往地上蹬,“你说你们打算来吗?你知道,这正像对我一样,对你也有好处,因为女人家会彼此说服对方,认为自己过得平安而又满意,别人甭想比得上。我懂得她们的心理。这个女人不管说了什么,那个女人总是决心斗个高低。先生,她们之间有那么一种竞争精神,如果你的妻子对我的妻子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真爱他。’那么,我的妻子就会对她说同样的话,或者还添油加酱,而且真的相信。”
“那么,你是说她并不那样吗?”运货夫问。
“并不那样!”特克尔顿喊道,尖着嗓子笑了一笑,“并不什么?”
运货夫几乎要想接上去说:“爱你。”可是,他恰好瞧见那只半闭的眼睛从翻起来的斗篷领子上面对他着,那个领子差点儿把眼睛挤出来,他觉得那东西可决不像是可爱的主要部分,于是改口说:“她并不相信?”
“啊,你这狗!你在说笑话。”特克尔顿说。
可是运货夫还不完全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因而十分严肃地瞧住他,因此他需要作更多的解释。
“我有这种兴致,”特克尔顿说,举起左手的指头,敲敲那根食指,表示“这就是我特克尔顿”,“先生,我有这种兴致来讨一个年轻的老婆,漂亮的老婆。”说到这里,他带着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是客气地,而是神气地拍拍小指头,代表新娘,“我既然有力量满足这种兴致,我就这样办了。这是我一时高兴。不过—你看那边!”
他指着小不点儿,她正坐在炉火前沉思着,手托着有酒窝的腮帮子,眼望着红光闪闪的火苗。运货夫看看她,再看看他,再看看她,然后再看看他。
“你知道,毫无疑问,她恭敬而又顺从,”特克尔顿说,“而我既然不是一个多情善感的男人,这对我就足够了。不过,在这方面你想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运货夫说,“要是谁说没有的话,我就要把他扔到窗外去。”
“完全正确,”对方非常干脆地同意说,“那还用说!你决然无疑会那样做。当然如此。我肯定是这样。再见。做个好梦!”
运货夫感到迷惑,不由自主地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神情上也不禁透露出来。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特克尔顿怜悯地说,“我要走了。我明白了,咱们两个实际上一模一样。你们不打算明天傍晚在我们那儿消磨吗?好吧!我知道你们明天要到我家去做客。我在那儿跟你们见面吧,还要带未来的妻子一起去。这对她有好处。你赞成吗?谢谢你。那是怎么着!”
那是运货夫的妻子在高声喊叫:又响,又尖,又突然,叫得这屋子像玻璃缸似的回响着。她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好像被恐怖和惊异吓呆了的人那样站着。那个陌生人已经来到壁炉前烤火,站在离她椅子一步远的地方。不过很安静。
“小不点儿!”运货夫喊道,“玛丽!亲爱的!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立刻都围到她身边来。拿着那盒蛋糕打瞌睡的开莱勃在迷迷糊糊的、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状态中,一下子揪住了施罗博埃小姐的头发,不过立刻道了歉。
“玛丽!”运货夫喊着,一把抱住了她,“你不舒服吗?怎么回事?告诉我,亲爱的!”
她不回答,只管拍着手,忽然纵声大笑起来。接着,从他的怀抱中滑到地板上,用围裙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接着,又笑,接着,又哭,然后说觉得冷得很,便让他扶到壁炉前,像原先那样坐下来。那个老人像原先那样站着,很安静。
“我好些了,约翰,”她说,“我现在很好了—我—”
“约翰!”可是约翰是在她的那一面。她为什么把头转向那个奇怪的老先生,仿佛跟他说话!难道她神经错乱了吗?
“约翰,亲爱的,只不过是个幻觉—一种震动—一件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它已经没了,没了。”
“我很高兴它已经没了,”特克尔顿咕哝着说,那只富于表情的眼睛对全室瞟了一圈,“我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它又是什么。喂!开莱勃,到这儿来!那个白头发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先生,”开莱勃悄悄地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见过他。作为一个胡桃钳倒是很漂亮,式样很新。在他背心那儿开一个螺旋钳牙,他就很可爱了。”
“不够丑。”特克尔顿说。
“或者,也可以作为一个火柴盒,”开莱勃颇费思索地说道,“多好的样子!把他的头拧开来,装进火柴;把他翻过来脚底朝天,做擦火用;就像他那样站着,拿来做一位先生的壁炉架上的火柴盒子可多好啊!”
“的确很不够丑,”特克尔顿说,“他毫不足道!来吧!拿着盒子,现在好了吧,我想?”
“哦,已经没了!没了!”这个小女人说,匆匆地挥手送他走,“再见!”
“再见,”特克尔顿说,“再见,约翰·皮瑞彬格!开莱勃,拿着那只盒子要小心。掉下来我就要你的命!外边漆黑,天气更坏了,嗄?再见!”
于是,他又一次对屋里狠狠地看了一遍,便走到门外去了。开莱勃头顶着结婚蛋糕,随后跟着。
运货夫被他的小妻子吓坏了,忙着安慰和照应她,因此一直没有留意那个陌生人在场,直到现在他又站在那儿,成了他们唯一的客人,他才发觉。
“你看,他不是跟他们一起的,”约翰说,“我必须给他暗示请他走了。”
“对不起,朋友,”老先生却向他走来说道,“真是对不起,因为我怕你的妻子还没有好,可是像我这样体弱多病,”他摸摸耳朵,摇摇头,“仆人几乎是离不开的,他却还没有来,我怕准是出了什么岔子。这个寒冷的夜晚,曾经使我觉得躲在你的舒服的车子里(但愿我永远不会碰到坏车子),十分满意;现在可还是那样寒冷。你是否可以好心容纳我借住一宿?”
“可以,可以,”小不点儿喊道,“可以!当然可以!”
“哦!”运货夫喊着,对这样急迫的应允感到惊讶,“好吧!我不反对;不过,我还是不太清楚—”
“嘘!”她打断他的话,“约翰哪!”
“不要紧,他聋得很。”约翰肯定地说。
“这我知道,不过—是的,先生,当然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约翰,我马上给他准备床铺去。”
她匆匆地跑去准备,那种心烦意乱、惊慌失措的样子好生奇怪,运货夫站在那儿看着她,很是惶惑。
“那么他的妈妈们可去准备那些个床铺了呢?”施罗博埃小姐对婴儿嚷着,“他的那些个帽子脱掉的时候,他的头发可是长成棕色的鬈发了呢?可爱的宝贝们坐在那些个火炉旁,可曾吓了他呢?”
人们在疑虑和惊慌的时候,注意力往往容易被琐碎的小事物吸引了去。运货人正是如此:他慢慢地踱来踱去,发现自己竟把这些可笑的话在心中重复了许多遍。这么多的遍数,以至于他都能背得很熟了,却还是像研习功课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时候,蒂蕾用手在小小的毛头上施行摩擦,直到她(按照护理惯例)认为足够有益于健康才住手,于是再把婴儿的帽子系上。
“可爱的宝贝们坐在那些个火炉旁,可曾吓了他呢?什么东西吓了小不点儿呢,我不明白!”运货夫想着,走过来,走过去。
他心中琢磨那个玩具商话里的意思,然而那些话只能使他感到一种模糊不清和捉摸不定的不安。因为,特克尔顿机灵狡猾着哪;而他总是痛苦地感到自己是那种悟性迟钝的人,片言只语的暗示往往领会不了。他心中确实不想把特克尔顿所说的话跟自己妻子失常的举止联系起来,然而对这两件事情的回想却一起来到心中,他无法把它们分开来。
床铺很快准备好了;那个客人什么点心也不要,只喝了一杯茶就去睡了。于是,小不点儿—她说完全复原了,完全复原了—替丈夫在壁炉边安顿好大椅子;把烟斗装满,递给他;把自己常坐的小凳子放在壁炉边他的身旁。
她总是坐在那只小凳子上。我想她一定有一种想法,认为那是一只会甜言蜜语哄她去坐的小凳子。
我得说,她是天下四方最最好的装烟斗家,好透好透了。她那根圆滚滚的小手指塞在烟斗里,然后把烟管吹干净,吹过之后,还要装作觉得烟管里边真有什么东西的样子,再吹个十几次,并且把它像望远镜一样,用一只眼睛对着它望,可爱的小脸上好像伤透了脑筋似的皱起来;看到这副情景,真是了不起的事。说到烟草,她对这个东西完全有办法;在运货夫嘴里衔了烟斗的时候,她拿着纸捻去点火—离他鼻子那么近,却烧不到鼻子—那真是艺术,高超的艺术。
蟋蟀和水壶又唱得响亮起来,承认这一点!红光闪闪的炉火又燃得旺起来,承认这一点!钟上的晒干草的小人毫不在意地工作着,承认这一点!运货夫有平展的前额和舒坦的脸,承认这一点,他们当中他最能不假思索了。
他清醒地、沉思地吸着他那只旧烟斗,荷兰时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红红的炉火在照耀着,蟋蟀在鸣唱着,就在这时候,他的家庭的守护神(那只蟋蟀就是)变成仙子的样子,降临这间屋子,并且在运货夫周围变来许多各种各样的家庭。大大小小不同年龄的小不点儿挤满了一屋子。那些小不点儿是一群快乐的孩子,在他面前的田野上奔跑和采摘鲜花;那些害臊的小不点儿在他自己粗陋的身影的恳求下半推半就;那些新婚的小不点儿在家门口下车,惊异地接过家屋的钥匙;那些做小母亲的小不点儿,在那些假想的施罗博埃小姐的陪伴下抱着那些婴儿去受洗礼;那些做主妇的小不点儿仍然年轻貌美,正在乡村舞会上看着那些女儿辈的小不点儿跳舞;那些发胖了的小不点儿被一大群面颊红润的孙儿辈包围缠绕;那些衰老的小不点儿拄着拐杖,趔趔趄趄地向前挪动脚步。那些老态龙钟的运货夫也出现了,脚旁还躺着那些瞎了眼的老拳击手;那些年轻人驾驶着那些新车子(篷帐上都写着“皮瑞彬格兄弟商号”);那些卧病的老运货夫,由最体贴的人服侍着;那些死去的运货夫葬在那些墓园里,坟墓上草色青青。蟋蟀把这一切事物展示给他看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虽然眼睛是直愣愣地凝视着炉火—他的心变得轻松而又愉快。因此发自肺腑地感谢他的家神,而不再把古卤夫和特克尔顿放在心上,正像你一样。
然而,正是这只蟋蟀仙子,还把一个男青年的影像那么近地安排在她的小凳子旁,现在依旧孤孤单单地待在那儿,那是谁呢?它为什么流连不去,靠她那么近,一只臂膀搁在壁炉架上,不断地重复着说:“结婚了!却不是嫁给我!”
哦,小不点儿!哦,有失检点的小不点儿!在你的丈夫的所有印象里,它不应该占一席地位;那么为什么它的阴影竟然落在他的壁炉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