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莱勃·普伦默和他的盲女像故事书上说的那样,两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着—我希望你支持我来祝福故事书上这句话吧,因为在这个凡俗的世界上竟然有此一说!—开莱勃·普伦默和他的盲女两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一所破破烂烂的、小得可怜的木屋里,这所屋子,说真的,还不如古卤夫和特克尔顿隆起的红砖块似的鼻子上的一颗粉刺。古卤夫和特克尔顿的宅邸是那条街上的伟大事物;而开莱勃·普伦默的房屋,你一两下就能把它捶倒,一车子就能把碎木片拉走。

要是开莱勃·普伦默的房屋遭到这种侵害之后,谁竟然发现它失踪了,他无疑会称赞它的毁坏为一件巨大的改革。这所屋子跟古卤夫和特克尔顿的宅邸连在一起,就像藤壶147粘在船的龙骨上,或者蜗牛爬在门板上,或者一小簇毒菌长在树枝上一样。不过,古卤夫和特克尔顿这株粗壮的大树干正是从它这株幼芽成长起来的;而且,就在这歪歪倒倒的屋顶下面,古卤夫的祖先曾经为过去一代的男女孩童小规模地生产玩具,那些孩童玩着这些玩具,发现它们过时,把它们拆坏,然后就长眠去了。

我说过开莱勃和他可怜的盲女生活在这里。我应该说开莱勃生活在这里,他的可怜的盲女则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在开莱勃所布置的一个奇幻的家里,那儿没有贫困和破烂,烦恼也从未侵入过。开莱勃不是一个魔法师,然而那仍然遗留在我们心中的唯一魔法,那深挚的、不死的爱的魔法,在这方面,造物主做了他的学术的师傅;在她的传授下,一切奇迹都出现了。

盲女孩儿从来不知道天花板已经变了色,墙壁上到处斑斑点点,灰泥剥落,深深的裂缝每天在延长和加宽,梁木腐朽,摇摇欲坠。盲女孩儿从来不知道铁质生锈,木头烂掉,纸张剥离;房屋的大小、形状和实际的面积在萎缩下去。盲女孩儿从来不知道桌子上放的是样子难看的荷兰陶器和瓦罐;不知道忧愁和沮丧笼罩着屋子;不知道在她视而不见的面前,开莱勃稀少的头发变白,又变白。盲女孩儿从来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冷酷、苛刻和索然无味的主人—从来不知道特克尔顿总归是特克尔顿;却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奇怪的幽默家,爱跟他们开玩笑:这个作为他们的生活的保护神,不屑于听到一声感恩戴德的话。

这一切全是开莱勃的法术,全是她的单纯的父亲的法术!不过他的炉边也有一只蟋蟀;失去母亲的盲孩子还是很小的时候,父亲悲伤地聆听着它的鸣唱,这个精灵使他感悟到,即使她的沉重的损失,也几乎可以改变为幸福,于是女孩子就凭借这个方法得到快乐。蟋蟀世家全体都是有魔力的精灵,虽然同它们接触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这是常有的情况);在那看不见的世界里,没有哪种声音能够比炉灶边的精灵对人类倾诉衷肠的声音更温柔,更真实,使人可以绝对信赖,并且可以十分肯定它除了给人以最亲切的劝告之外,没有别的。

开莱勃和女儿在他们平日做工的屋子里一同工作;这间屋子他们平常也作为起居室。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里面有许多完工的和未完工的房屋,给各种身份的娃娃居住,比如中等资产的娃娃的郊区住屋,下层阶级的娃娃的厨房和单身公寓,上层阶级的娃娃的豪华的城市公馆。这些房屋当中,有的里面已经有了陈设,这是按照估计并且考虑收入有限的娃娃的方便而置备的;还有的,可以拿木架上摆满的桌椅、沙发、床架和窗帘台布等,立刻装配起来,适合最奢侈的阶级使用。贵族、绅士和平民大众横七竖八地躺在篮子里,眼睛直愣愣地瞧着天花板,那些房屋正是为了安顿他们而设计的;在表示他们所属的社会阶级,确定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这方面(经验说明,这一点在实际生活中非常困难),这些娃娃的制造者们大大胜过了常常是刚愎自用和顽固不化的“造物主”;因为他们并不一味依仗缎子、印花布,以及碎片条这类武断的标记,而是更加添了不容误置的显著的个人特点。因此,贵妇人娃娃配着十分匀称的蜡制四肢;不过,只有她和跟她同等的人才这样。其次的社会阶级的,则用皮制;再次一等的,则用粗布料制。至于平民大众,它们的手臂和腿就用同样多的从火绒箱里抽出来的火柴制成,它们就是这样—立刻确定了身份,没有超越的可能。

开莱勃·普伦默的屋子里除掉娃娃之外,还有他的其他种种手工艺品,比如,“诺亚方舟”,我向你保证,那飞禽走兽挤在里面是异乎寻常地局促;然而不管怎样还是可以把它们从船顶上塞进去,咯嗒咯嗒地摇成最紧的一团。出于一种大胆的诗意的遐想,大部分“诺亚方舟”的舱门上都装有门环;这或许是不合理的附属物,因为它使人想起早上的访客和邮递员来,然而却是建筑物外部一个可喜的装置。这儿还有许许多多满怀忧伤的小货车,车轮滚起来,就会奏出最最悲哀的音乐。还有许多小巧的提琴、鼓,以及其他折磨人的乐器;无数大炮、盾牌、刀剑、长矛和枪支。还有穿红裤子的翻跟头小人,不停地爬上高处一根红带子的障碍物,然后头下脚上打另一边翻过去,还有不计其数虽非德高望重,却是道貌岸然的老绅士,疯狂地跳过特为它们嵌在沿街大门口的一根根平置的木钉。还有各种各类的野兽,尤其是一切品种的马匹,打从斑斑点点的圆身子装上四根木条,绕上一个小围巾做鬃毛的,直到威风凛凛的纯种摇动木马。成千上万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将钥匙一转,便会做出种种荒谬可笑的事情来,这些怪物多得难以计数,因此,要举出人类哪一桩愚蠢、恶行,或者缺陷,在开莱勃·普伦默的屋子里,没有其直接或者间接的表征,这也是不易办到的事。这并不是言过其辞,因为极小的钥匙就能使得男男女女演出种种奇形怪状,正像任何被制定如何动作的玩偶一样。

开莱勃和女儿就坐在这些物品中间工作着。盲女孩儿忙着做娃娃的成衣匠,开莱勃在给一幢漂亮的四开间住宅的门面上油漆,镶玻璃。

开莱勃脸上的皱纹里隐藏着忧愁,带着十分适合于炼金术士或者深奥的学者的失魂落魄的、懵懵懂懂的神情,一眼看去,这副样子同他的职业,以及周围微不足道的东西,形成奇怪的对照。然而,为了面包而创造和从事的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变成了非常严肃的事物;撇开这个情况不谈,我自己还是完全不准备说:如果开莱勃是一位宫内大臣148,国会议员,律师,或者即使是大投机商的话,他做玩具的时候,就会减少一点奇思怪想,不过我极其怀疑他们这些人是否会像他一样没有坏心眼儿。

“爸爸,昨天晚上,你是穿着那件漂亮的新大衣冒雨出去的啦?”开莱勃的女儿说。

“是穿着那件漂亮的新大衣。”开莱勃回答,眼睛望望屋子里一根晾衣绳,上文描写过的那件麻袋布做的大衣,正小心地挂在上面晾干。

“爸爸,你买了那件衣服,我多么高兴!”

“而且还是那样的裁缝呢,”开莱勃说,“相当时髦的裁缝。我简直不配。”

盲女儿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开心地笑起来:“不配,爸爸!你有什么东西会不配?”

“可是我穿起来有些难为情,”开莱勃说,打量这句话在她欣喜的脸上引起的反应,“的确是这样!我听见孩子和大人在我后面说:‘啊呀,多摩登哪!’这时候我简直抬不起头来。昨天晚上,叫花子死缠着不放的时候,我说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他说:‘不,老爷!上天保佑您老爷不要说这种话!’我真难为情死了。我实在觉得自己没有权利穿这件衣服。”

幸福的盲女孩儿!她乐得心花怒放,高兴得了不得!

“爸爸,我看见你了,”她拍手说,“就像我有了眼睛一样,清清楚楚的。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可从不需要这双眼睛。我看见一件蓝大衣—”

“天蓝的。”开莱勃说。

“对啦,对啦!天蓝的!”女孩儿仰起容光焕发的脸喊道,“这种颜色我正可以从神圣的天空想起来!你从前跟我说天空是蓝色的!一件天蓝色的大衣—”

“做得大大的。”开莱勃补充说。

“做得大大的!”盲女孩儿纵声大笑着喊道,“亲爱的爸爸,你穿了那件衣服,眼睛笑眯眯的,脸上乐滋滋的,步子轻快,头发乌黑—看来多么年轻、漂亮啊!”

“啊呀!啊呀!”开莱勃叫道,“那我一定会得意扬扬了!”

“我想你已经这样了,”盲女孩儿兴高采烈地指着他嚷道,“我知道你,爸爸!哈,哈,哈!你瞧,我已经猜出来啦!”

她心中的景象跟坐在那儿瞧着她的开莱勃是多么不同啊!她说他步子轻快,倒没有说错。许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缓慢的步履跨进门槛,而是用的瞒骗她耳朵的脚步声;即使在心情最沉重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忘记会使她的心充满愉快和勇气的轻快的健步!

天知道!不过我认为开莱勃迷迷糊糊的神情,可能一半是由于为了盲目的女儿,而使他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把他自己搞昏了头。这个瘦小的人,许多年来的辛劳就为了要消灭他自己的个性,以及所有跟他的个性有关联的东西的个性,他不变得迷迷糊糊的,又会怎样呢?

“咳,瞧吧,”开莱勃说着往后退一两步,以便更好地鉴赏自己的作品,“简直跟真的一样,就像值六个便士的半便士跟一枚六便士一样。多么可惜,房子的正面一下子整个儿开开了!哎,要是里边有楼梯,走到每个房间都有门,那可多么好!不过这是我的职业的最坏的缺点,我老是糊弄自己,蒙骗自己。”

“你的话音很微弱。爸爸,你累了吧?”

“累了!”开莱勃忽然生气勃勃地应声说,“蓓莎,什么东西会使我累?我从来不累。累是什么意思?”

壁炉架上有两个伸懒腰、打呵欠的半身像,表现腰部以上永远处于疲倦的一种状态;开莱勃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来,然而为了使自己的话增加分量,又忍住了,却哼起一段歌曲来。这是酒神的信徒之歌149,是关于一只起泡泡的大酒杯的事。他憋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嗓子唱,反而使他的脸瘦了一千倍,而且比平常更为愁眉不展。

“什么!你唱起歌来了?”特克尔顿在门外伸进头来说,“唱呀,我可不会唱。”

谁也没有认为他会唱。他丝毫没有通常所谓的唱歌的脸蛋儿。

“我没有闲工夫唱歌,”特克尔顿说,“我高兴你倒有。我希望你也有工夫做工才好。不大有时间两者兼顾吧,我想?”

“蓓莎,要是你能看见他怎么对我眼睛,那多好!”开莱勃轻声说,“要是你不知道他,你会想,这样的人会开玩笑吗?他是说真的呢—你此刻不是这样想吗?”

盲女孩儿点头微笑。

“人家说,会唱而不唱的鸟必须使它唱,”特克尔顿粗声粗气地说,“那么不会唱,不该唱,而一定要唱的猫头鹰该怎么办呢?难道有什么理由必须使它唱吗?”

“他这时候眼睛的神气呀!”开莱勃对女儿轻声说,“哦,我的天!”

“对我们总是这样轻松愉快!”微笑的蓓莎大声说。

“哦,你在这儿,是吗?”特克尔顿应声说,“可怜的白痴!”

他真的认为她是个白痴,而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识的,这种想法就是拿她喜欢他作为根据。

“嗯,既然在这儿—你好吗?”特克尔顿不乐意地说。

“哦!好,很好。而且很快乐,正像你希望我的那样;正像你能办到的话,一定会给予全世界的那样快乐。”

“可怜的白痴!”特克尔顿咕哝着说,“一点不通人情,一点也不!”

盲女孩儿拿起他的手亲亲;又双手握了它一会,把她的面颊温柔地贴一会儿,才放开。这个举动里包含着那样不可言喻的感情和那样热烈的感激,连特克尔顿也不免受到感动,用比平常柔和些的咆哮声说:

“这是怎么回事?”

“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它紧挨在枕头边上放着,梦里都想起它来。天亮的时候,灿烂的红太阳—是红太阳吧,爸爸?”

“早晨和傍晚是红的,蓓莎,”可怜的开莱勃用焦虑的目光瞟着他的雇主说。

“红太阳升起来,那明亮的光线我几乎怕在走动的时候碰着我;它照进来了,我就把那株小树转过来对着它,同时赞美上帝造成了这样美好的东西,并感谢你送了来使我快乐!”

“疯人院给打开啦!”特克尔顿悄没声儿地说,“咱们马上就要用拘束衣和消声器150了。咱们快了!”

女儿讲话的时候,开莱勃两只手无力地勾在一起,茫然直视,好像真的拿不稳(我相信他是真的)特克尔顿究竟做过什么值得她感谢的事没有。在这当口,如果他有任意行动的自由,要他冒死踢那个玩具商,或者依据他的功绩对他下跪,两者择其一,我相信可能性是完全相等的。不过,开莱勃心里明白,是他自己的双手那样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株玫瑰捧回家来送给她的,也是他自己的嘴编造了无辜的谎话,为的是可以使女儿不至于怀疑他每天都做了许多、许许多多的牺牲,目的是要女儿更快乐些。

“蓓莎!”特克尔顿暂时装出一点亲热的声调说,“到这儿来。”

“哦!我能一直走到你那儿!你不必引导我!”她答应说。

“蓓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只要你愿意!”她急切地回答。

那黯然的脸变得多有神采!那侧耳倾听的头映照着多么明亮的光辉!

“那个叫小什么的惯坏了的孩子,那个皮瑞彬格的太太,定期来拜访你们—在这里举行她的奇妙的聚餐,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对不对?”特克尔顿说,语气中表示对这整个玩意儿极为鄙视。

“对啦,”蓓莎回答,“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

“我说是的嘛,”特克尔顿说,“我愿意加入这个聚会。”

“爸爸,你听见了吗!”盲女孩儿叫着,兴奋得了不得。

“是的,是的,我听见了,”开莱勃喃喃地说,眼睛直愣愣的,像个梦游人,“不过我不信。我毫不怀疑这又是我的一个谎。”

“你知道,我—我打算使皮瑞彬格夫妇跟梅·费尔丁更亲密些,”特克尔顿说,“我要和梅结婚了。”

“结婚!”盲女孩儿从他面前倒退一步,喊着说。

“她真是一个十足的白痴,”特克尔顿咕哝着说,“我怕她永远听不懂我的话。喂,蓓莎!结婚!教堂,牧师,教会书记,教区小吏,玻璃马车,大钟,早餐,喜庆蛋糕,礼品,猪肘子,以及其他种种傻子玩意儿。结婚,你知道;结婚。你可知道什么叫作结婚吗?”

“我知道,”盲女孩儿低声下气地回答,“我懂!”

“你懂吗?”特克尔顿喃喃地说,“这可出乎我意料之外。好吧!我就是为了这个要来参加聚会,还要带梅和她的妈妈来。今天上午我要送一点什么来。一块冷羊腿,或者这一类可口的东西。你要我来吗?”

“要。”她回答。

她低着头,转过身子,交叉着双手,站在那里思索。

“我想你不会要,”特克尔顿瞅着她咕哝着说,“因为你看样子已经把什么都忘记了。开莱勃!”

“我想,我敢说,我在这儿,”开莱勃想着,“先生!”

“你留意别叫她忘记我刚才跟她说的话。”

“她从来不会忘记,”开莱勃回答,“这是她不够聪明的几件事情中的一件。”

“谁都把自己的笨鹅看作天鹅,”玩具商耸耸肩膀说,“可怜虫啊!”

老古卤夫和特克尔顿极其轻蔑地说了这句话以后,走了出去。

蓓莎仍然待在原来的地方,想得出神。她垂头丧气,脸上失去了笑容,变得十分忧郁。她摇头,摇了三四次,好像在痛惜什么记忆,或者什么亡失;可是,悲哀的心思又无以言喻。

开莱勃把几匹马架到一辆货车上,办法很简单,就是把挽具钉在马身上的要害上。他这样工作了一些时候,蓓莎才走近他的工作台,在边上坐下来说:

“爸爸,我在黑暗里好生孤单。我要我的眼睛,我的宽容的、欣悦的眼睛。”

“这就是眼睛,”开莱勃说,“一直在这儿哪。与其说是我的眼睛,不如说是你的,蓓莎,二十四小时之中的任何一点钟都是你的。你要眼睛做什么呢,亲爱的?”

“把这屋子瞧个遍,爸爸。”

“好的,”开莱勃说,“你一说我就做,蓓莎。”

“你说说这屋子。”

“跟平常一模一样嘛,”开莱勃说,“朴素,然而舒适得很。墙上花花绿绿的;盘子、碟子里都是漂亮的花儿;光闪闪的木头,都是梁木,镶板;这幢房屋整个儿都精致,讨人喜欢。这一切弄得这屋子可美了。”

蓓莎的双手摸得到的地方都是又精致又讨人喜欢的。但是开莱勃的幻想把它如此改造过的这间破烂老旧的小屋子里,却没有其他地方能说得上精致而又讨人喜欢。

“你穿着工作服不像你穿上那件漂亮的外套那样神气吧?”蓓莎摸着他说。

“不那么神气,”开莱勃回答,“可是也相当帅。”

“爸爸,”这盲姑娘挨近他,轻轻地搂着他的脖子说,“跟我说说梅的事情。她很好看吗?”

“她的确不错。”开莱勃说。她的确不错。开莱勃这次不必依靠虚构,这是不大有的事。

“她一头黑发,”蓓莎沉思着说,“比我的还黑。她的声音又甜又好听,我知道。我过去常常喜欢听。她的模样—”

“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娃娃的模样比得上她,”开莱勃说,“还有那一双眼睛!—”

他不说下去了;因为蓓莎搂得更紧,手臂在脖子上一压,他太熟悉这种警告了。

他咳了一阵,苦想了一阵,然后退守到那首关于“闪闪的碗盏”的歌曲,那是他在这种困境中万无一失的办法。

“爸爸,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恩人呢?你知道,我从来也不厌倦听听他的事情—我厌倦过没有呢?”她着急地说。

“当然没有,”开莱勃回答,“而且有充分理由。”

“啊!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啊!”这个盲姑娘高声说,那样热情洋溢,开莱勃虽然动机纯洁无瑕,也都难以容忍自己去看她的脸,便朝地下看着,好像怕她从他眼睛里瞧出他的善意的欺骗。

“那么再跟我说说他吧,亲爱的爸爸,”蓓莎说,“再说许多次!他的脸是仁爱、宽厚、亲切的。诚恳而又忠实,肯定如此。一颗大丈夫的心想用一种粗暴和不甘心情愿的外表,去掩盖住一切厚意,反而在一顾一盼之间流露出来。”

“而且使它崇高。”开莱勃简直不顾一切地加了一句。

“而且使它崇高!”盲姑娘喊道,“他比梅年纪大,爸爸。”

“不错,”开莱勃勉强地说,“他比梅大一点。不过那没有多大关系。”

“哦,爸爸,不错!在他年老体弱的时候做他有耐心的伴侣;在他生病的时候做他温柔的护士;在他忧愁苦恼的时候做他忠实的朋友;不知疲倦地为他工作;照料他,伺候他;在他醒来的时候坐在他床边和他谈谈;他睡了,为他祈祷;这些事是多么光荣!这是证实她对他完全衷心爱戴的多好的机会!她会这样办吗,亲爱的爸爸?”

“毫无疑问。”开莱勃说。

“我爱她,爸爸,我能打心底里爱她!”盲姑娘嚷着说。一面说,一面把可怜的瞎眼的脸贴在开莱勃的肩膀上,哭成泪人儿似的,使得他差不多后悔把泪淋淋的幸福带给她了。

这时候,在约翰·皮瑞彬格的屋子里发生了相当大的骚动,因为小皮瑞彬格太太自然不能设想到什么地方去而不带着婴孩。带着婴孩来去,沉沉的,颇费时间,这并不是说婴孩有多大,而是说他作为一件东西,既有重量又有体积,就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为了他做,而且必须不慌不忙地做好。比如说,当你想尽办法把婴孩打扮到一定程度,你或许已经合情合理地想到,再碰他那么一两下,就会把他拨弄完毕,把他变成能向全世界挑战的顶呱呱的婴孩,他却意想不到地在戴着法兰绒帽子睡着了,便匆忙地抱到床上;在大半个钟点里,他在床上两条毛毯之间呼呼地睡着(譬如这么说)。这一蛰伏不动的阶段过去之后,他光芒四射,吼声震天,就又被人召回去参加—什么呢?如果你允许我一般地说说,那我还是这样说的好—参加小小的膳食。膳食过后,他又去睡觉了。皮瑞彬格太太利用这一间歇把自己稍稍打扮一下,就像你在一生中所看到的任何人那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同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施罗博埃小姐悄悄地穿上一件羊毛短上衣,其式样之新奇美妙,跟她,或者天下任何事物,都联系不起来,而是一种皱拢的、边上卷起的、独立不倚的事实,追寻着它自己孤单的进程,丝毫也不在意任何别人。这时候,婴孩既然又那么鲜蹦活跳了,在皮瑞彬格太太和施罗博埃小姐合作之下,便努力把他穿戴停当,用一件奶油色的披风包着他的身体,用一种本色布制的发酵的馅饼式帽子盖在他头上。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三人才下楼来到门口。那匹老马,由于用它急躁的亲笔签名把马路踏得一塌糊涂,已经从通行税托拉斯151收回比它一天的通行税的全部款项更多的了。在那边,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拳击手正在远处站着回望,引诱老马不要等待命令就跟上来。

说到那把椅子,或者任何这类帮助皮瑞彬格太太进入车厢中去的东西,要是你认为那东西是必需的话,那么你对于约翰就很不了解了。你还没有看见约翰把她从地上举起来,她已经在她的位置上了,精神抖擞,面色红润,说道:“约翰!你真行!当心蒂蕾吧!”

要是允许我提到一位年轻女士的双腿,无论如何,我要观察施罗博埃的,有一桩不幸的事,使得那双腿特别容易被擦伤。不管是上去或下来一点点,她都从来没有不在腿上把情况用刻痕记录下来,就像鲁滨孙·克鲁苏在他的木头日历上把日子记下来一样。不过提起这件事可能会被人认为没有礼貌,我当考虑及此。

“约翰吗?你可带了那一篮小牛肉和火腿馅饼了,还有别的东西,还有几瓶啤酒?”小不点儿说,“要是你没有带,你必须再回去一趟,此刻就去。”

“你是一位有趣的小人儿,”运货夫说,“已经叫我耽搁了整整一刻钟,还说什么再回去一趟。”

“对此我很抱歉,约翰,”小不点儿说,忙乱了好一阵子,“可是我不能想象—我无论如何办不到,约翰—到蓓莎家里去而不带上小牛肉和火腿馅饼,以及别的东西,还有几瓶啤酒。跑!”

这个单音节的字是对着马儿喊的,可是它理也不理。

“哦,约翰,跑啊!”皮瑞彬格太太说,“请你叫它跑!”

“有的是时间起跑,”约翰回答,“我这会儿正着手安排一些行前的事情。篮子在这儿,够安全的。”

“你必定是个狠心肠的怪物,约翰,不肯马上说出来,省得我这样着急!我刚才声明我不能到蓓莎家里去而不带小牛肉和火腿馅饼,还有其他的东西,还有几瓶啤酒,不论多少钱也不行。约翰,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们总是每两个星期到那儿去举行小小的聚餐。要是有什么搞得不对头,我几乎要认为我们再也不会走运。”

“一开始那就是一个好主意,”运货夫说,“我为此而尊敬你,小妇人。”

“我亲爱的约翰,”小不点儿回答,脸涨得通红,“不要说什么尊敬我。我的天!”

“顺便说说—”运货夫说,“那位老绅士—”

又是那么明显的、立见颜色的困惑不安!

“他是一个奇怪的家伙,”运货夫说,直愣愣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马路,“我摸不透他。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不好吧。”

“完全没有。我—我敢担保完全没有。”

“是吗?”运货夫说,眼睛盯着她的脸瞧,被她那十分真挚的神态所吸引,“我高兴你觉得那么肯定,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进一步得到证实。真特别,他竟然有那种想法,竟然要求允许他继续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是吗?事情发生得好奇怪啊。”

“太奇怪了。”她接口说,声音低低的,简直听都听不见。

“不管怎样,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绅士,”约翰说,“而且像绅士一样付账,我想他的话也像绅士一样靠得住。今天早晨我跟他谈了很久。他说,他对我的声音比较习惯了,已经能较好地听懂我的话。他把自己的事情跟我谈了很多,我也把自己的事跟他谈了很多,他还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告诉他我的行业有两条巡回线,你知道。一天从我们的房屋向右边去,再转回来。另外一天从我们的房屋向左边去,再转回来(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不知道这一带的地名)。他似乎听了很有味。‘啊,那么今儿晚上我要按照你那条路回家了,’他说,‘我刚才还以为你要从正好相反的方向过来呢。这多妙啊!或许我还要麻烦你让我乘你的车子,不过我要设法不再呼呼大睡。’他却是呼呼大睡,错不了!—小不点儿!你在想什么呀?”

“在想什么吗,约翰?我—我在听你说哪。”

“哦!很好!”诚实的运货夫说,“从你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我怕我谈得太多,弄得你想其他的事情去了。我十分接近这一情况,我敢肯定。”

小不点儿不回答,短时间内,他们在沉默中驱马前进。可是,要在约翰·皮瑞彬格的车子里长时间保持沉默是不容易的,因为路上每个人都有话要跟他说。虽然也许只不过是“你好!”的确也常常不是其他什么话,然而,要一再用恰当的热诚的态度做出回答,需要的不仅仅是点点头,笑一笑,而且需要有益于肺部健康的动作,就像长篇大论的议会演说那样。有时候,步行的或者骑马的过路人在马车旁跋涉,同走一小段路,就因为明显的想跟人聊聊天的目的。这样一来,双方就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了。

于是,拳击手引起和得到运货夫的更为亲切的嘉奖,比半打基督徒所能给的还要多!在这条路上,大家都认识它—特别是家禽和猪,一看见它走过来,斜侧着身子,查三问四地竖起耳朵,那一根尾巴在空中乱摆,它们立刻撤退到远处后面的居留地去,而不为更接近的交往的荣誉而等待。它到处都有事干。到所有的转角都去转转,到所有的井里都去照照,在所有的茅屋里窜进窜出,冲进所有的初等小学的中间,把所有的鸽子都吓得飞起来,使所有的猫尾巴都变得粗起来,并且像一位常客那样小跑着走进一家家酒店。不论它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张三或李四喊道:“哈啰!拳击手来啦!”话音刚落,就有人在至少两三位其他什么人的伴同下,立刻向约翰·皮瑞彬格和他的美丽的妻子请安问好。

这辆送货马车上大件小件的包裹堆积如山;沿途有不少耽搁要把包裹放上去,取下来,这件事可一点也不是旅途的最坏部分。有些人对于他们的邮包满怀着期望,有些人对于他们的邮包满怀着好奇心,还有些人对于他们的邮包则写满了无穷无尽的姓名住址,约翰对于所有的邮包都怀有强烈的兴趣,就好像那真是像戏剧一样极有兴味的事情。马车上还装有物件要运送,要人家思考和讨论,关于这些东西的调整和安排,运货夫和发送者还得举行多次会议讨论之。这类会议,拳击手通常都参加,它短时间一阵隔一阵地极其聚精会神,可是又长时间一阵隔一阵地绕着聚集在一起的贤达之士飞奔,一圈又一圈,还汪汪直叫,把嗓子都叫哑了。对于这些小插曲,坐在马车里的小不点儿是个旁观者,她饶有兴味地全都看在眼里。她坐在那儿,观看着—马车的遮阳把她框成令人赞美的一幅妩媚的小肖像画—在年轻小伙子们中间少不了要用胳膊肘儿推推,眼睛瞟瞟,窃窃私语,艳羡不已。这一点,使得运货夫约翰高兴得无法形容;因为他为自己的小妻子被人羡慕而感到骄傲,同时知道她对此并不在意—还知道,要是有什么的话,她倒也很喜欢这样子呢。

正月的天气,旅途上固然有一点雾蒙蒙的,而且阴湿寒冷;可是有谁会在乎如此无关紧要的事情呢?小不点儿肯定不会。蒂蕾·施罗博埃也不会,因为她认为,不管怎样,坐在马车里是人类的幸福的极点,是世上所希望的再好也没有的安乐窝。婴孩也不会,这点我可以发誓;因为按照这位婴孩的脾气,虽然他在暖和或者睡眠这两方面都有很大的容量,在这一路上,他却不要得到比那位有福气的年轻的皮瑞彬格更多的温暖和睡眠。

当然,在迷雾里你不可能看得很远,然而你却能够看到很多呢!你只要不嫌麻烦去观察,就会感到惊讶,你竟然能够在比这更浓的迷雾里看见多少东西啊!嗨,即使坐在田野里,瞧着一个个仙人圈152,以及残留在树篱笆边和林木下的阴影里的一块一块的白霜,也是一桩兴味盎然的事情哩。且不说那些意想不到的树影的样子了:杈丫从迷雾里弹出来,然后重又滑到迷雾之中去。树篱纠缠在一起,光秃秃的,在寒风里摇曳,好像无数枯萎的花环,不过看来并不令人意气消沉。沉思冥想是愉快的事情,因为它使得眼前的壁炉变得比原来暖和,又使得未来的夏天变得更为翠绿。河流看来阴冷得很,然而还在流着,而且流得很快,这是一个重大的要点。运河流得相当迟滞缓慢,这一点必须承认。可是不必介意。等到霜雪恰如其分地开始降临的时候,运河立刻就会冰封起来,于是就会有溜冰、滑雪什么的;一艘艘沉重的旧驳船就会被冻结在靠近码头的什么地方,整天生锈的铁烟囱烟斗吸着烟,吞云吐雾,懒散地消磨时光。

在某处,有一座巨大的野草或者麦茬遍布的山丘在燃烧着;他们瞧着在白天里烧得那么白热的火光,透过迷雾闪烁着,只有东一处西一处射出一道红光来。到后来,由于施罗博埃小姐看到熏烟“扑到她鼻子上来了”,她呛咳起来—只消有一点点刺激,她就会做出任何这一类的事情—而且把婴孩吵醒,不肯再睡觉了,他们这才不再瞧看。然而拳击手跑在前面约有四分之一英里,早已跑过了城市的前哨点,到达了开莱勃和他的女儿住的那条街的转角处;在他们来到门口以前,拳击手和那位盲女已经在人行道上等着迎接他们,等了好久。

顺便说说,拳击手在跟蓓莎打交道的时候,带着它自己特有的细心周到的样子,这使我完全相信它明白蓓莎是瞎眼的人。它从来不像常常对别人做的那样瞧着她来吸引她的注意,而是寸步不离地碰着她。我闹不清,它可能有过和盲人和盲狗相处的什么经验。它从来没有跟瞎眼的主人待过;长一辈的拳击手先生,拳击手太太也没有,它的父亲一边的或者母亲一边的可尊敬的家系中的任何一位,也都没有患盲症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或许它是自己学会这一套的,不过它不知怎么已经很能掌握;因此它紧挨着蓓莎的裙子,而且一直这样,直等到皮瑞彬格太太、婴孩、施罗博埃小姐,以及篮子,都安全地进了门为止。

梅·费尔丁已经先来了,她的妈妈也来了—她是一位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小老太太,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因为她继承而保有了像一根床柱那样细的腰,她的身段被认为是最出类拔萃的了。她还因为一度境遇比较好,或者因为她苦于给人一种印象,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发生过而实际上是并没有发生,而且似乎从来没有特别可能会发生—然而这是一回事—她可能一度境遇比较好,那么,她的确是非常有大家风度,气派十足。古卤夫和特克尔顿也在那儿欣然迎候,带着明显的自在的样子,就像一条新鲜的小鲑鱼登上了大金字塔的顶上那样,毫无疑问是在他本行的范围之内。

“梅!我亲爱的老朋友!”小不点儿喊着,奔上前去迎接她,“看到你来多高兴啊!”

她的老朋友完全像她一样兴奋和欢喜;要是你相信我的话,看见她们拥抱在一起,真是叫人快活。毫无疑问,特克尔顿是一个懂得风雅的人。梅则是非常漂亮。

你知道,你看惯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的时候,这张脸又和另外一张漂亮的脸碰在一起并且相比较的时候,有时候,原来那张漂亮的脸一下子似乎变得平常了,姿容减色了,难以符合你曾经对它的高度评价了。不过,现在的情况不论对于小不点儿或者对于梅来说,都完全不同;因为梅的脸陪衬着小不点儿的脸;小不点儿的脸又陪衬着梅的脸,如此自然,而且相得益彰,约翰·皮瑞彬格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几乎脱口而出,说她们应该生来是一对姐妹—这是你能够提出来的唯一的改进。

特克尔顿带来了一只羊腿,此外,说来也真妙,还有一只果馅饼呢—不过事关我们的新娘子的时候,我们不会在意一点小小的花费;我们可不是每天都结婚的—除了这两样美味以外,还有小牛肉和火腿馅饼,以及像皮瑞彬格太太所谓的“东西”:这主要是指硬壳果、橙子、薄饼,以及这一类的并不稀奇的东西。等到这些膳食陈列在案桌上,由开莱勃从侧面供应一只巨大的木碗,里边盛着热气腾腾的土豆(有一个庄严的合约禁止他送上任何其他的食品),这时候,特克尔顿领着他的未来的丈母娘坐上荣誉的席位。为了在这高级的节日里,在这个地方,表现得更优美一些,这位威严庄重的老人家,在她自己的头上装饰了一顶帽子,打算这样来使得轻率的人产生一种敬畏的感情。她还戴着手套呢。不过让我们大家都彬彬有礼吧,否则还是死了的好!

开莱勃坐在他女儿旁边。小不点儿和她的老同学紧挨在一起。那位好运货夫则照顾着餐桌的末端。施罗博埃小姐一时之间孤立于一切家具之外,除了她坐的那张椅子,这样,她就可以不使其他的东西来碰婴孩的头了。

蒂蕾对那些娃娃和玩具睁大眼睛东看西看的时候,他们则睁大眼睛看着她和来客。站在沿街的门口的可尊敬的老绅士们(他们全都精神抖擞)对于这次聚会感到很有兴趣。不时地跳跳又停停,好像正在听里边的谈话。然后,粗野地一次又一次闯进去,闯了许多次,而不停下来喘一口气—好像对于这整个事情欢喜到发狂的程度。

如果这些绅士要想在特克尔顿的窘境中得到一种恶意的快乐,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得到满足。特克尔顿跟他们完全合不来,他的未来的新娘子越是成为小不点儿的圈子里的人,感到兴高采烈,他越是不喜欢这种情况,虽然他是为了使她们愉快才把她们拉在一起的。因为他,特克尔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牛槽里的狗”153,她们大笑的时候,他却不能,于是他立刻想到,她们一定是在笑他。

“啊,梅!”小不点儿说,“亲爱的人儿,变化多大啊!聊聊那些个快乐的学生时代的日子,使人又变得年轻起来了。”

“哦,你并不怎么老,一直是这样,是不是?”特克尔顿说。

“瞧瞧我那位拖着稳重的步子的丈夫吧,”小不点儿说,“他至少使我增加二十岁,是不是,约翰?”

“增加四十岁。”约翰回答。

“你将会使梅增加多少,我肯定我不知道,”小不点儿笑着说,“不过她明年生日的时候,不可能离一百岁差得太远。”

“哈,哈!”特克尔顿大声笑着。可是他的笑声像鼓声一样轰隆隆的。他看来好像可以舒舒服服地把小不点儿的脖子拧过来。

“亲爱的、亲爱的人儿!”小不点儿说,“回想一下吧,我们在学生时代,常常谈到将来要选择怎么样的丈夫。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是多么不年轻,不漂亮,不动人,不活泼啊!至于梅的丈夫呢!—啊,天哪!我一想到我们曾经是多么傻的女孩子,我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梅却似乎知道该做什么,因为红晕泛到她的脸上来了,眼泪在她眼睛里转。

“即使是那些人—真正生气勃勃的男青年本身—有时候也会被人家看中,”小不点儿说,“我们一点也没想过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我能肯定的是自己从来没有看中过约翰,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他。要是当时我跟你说,你毕竟要和特克尔顿先生结婚,嗨,你会打我嘴巴子的。梅,是不是啊?”

虽然梅没有说是的,她当然也没有说不是,或者用任何方式表示过不是。

特克尔顿大笑着—他笑得那么响,简直是喊叫哪。约翰·皮瑞彬格也大笑,带着和蔼可亲、心满意足的态度,像他平常那样;不过,比起特克尔顿的大笑来,他不过是一种耳语式的大笑罢了。

“尽管如此,你们可由不得自己做主。你瞧,你们没法拒绝我们,”特克尔顿说,“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可是你们动人的年轻新郎现在在哪儿啦?”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死了。”小不点儿说,“有些人已经被人遗忘了。有些人,要是能在此刻站在我们中间,会不相信我们和过去还是同一个人,会不相信他们所见和所闻是真的,而我们竟然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他们一点也不会相信!”

“嗨,小不点儿!”运货夫嚷起来,“你这小妇人!”

她的一番话说得那样诚挚,那样热情,毫无疑问,她有必要稍稍恢复一下精神。她的丈夫的阻拦是非常客气的,因为照他的打算,他干扰一下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老特克尔顿。然而此举证明有效,因为她住了口,不再说话了。即使在她的静默之中,也有一种不平常的激动。那个心细如发的特克尔顿把他半闭着的眼睛瞄准着她,一一看在眼里,而且像你将会看到的那样,还相当成功地记在心里。

梅不吭声,好歹不说一个字,只是十分安静地坐着,眼睛朝下望,对于刚才种种事情不表示感到兴趣。她的母亲,那位好夫人这会儿插了进来,开宗明义,说女孩子总是女孩子,过去的事总是过去的事,还说,只要是年轻而又轻率的年轻人,他们就有可能像年轻而又轻率的人那样行事。此外还发表了两三个同样带有正确无误和不可辩驳的特点的意见。然后,她带着一种虔敬的精神说,她感谢上帝,因为一直在她女儿梅的身上发现一个恭敬和孝顺的孩子的心;虽然她有一切理由相信这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她却没有把这一点归功于自己。关于特克尔顿先生,她说从道德的观点看来,是一位无可訾议的人;从合适的观点看来,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能怀疑他是一个合人心意的女婿。(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加重语气。)关于在几次恳求接纳他以后,他很快就要登堂入室的家庭,她相信特克尔顿先生知道,这家庭虽然钱包里空些,可是却具有一种貌似名门世家的气派。在某种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情况之下,她甚至于会说靛青生意(但是她不打算再特别提到它)要是曾经顺手的话,那么这家庭也许已经占有了财富。然后她说不愿意提到过去,也不愿意说起她的女儿曾经拒绝过特克尔顿先生的求婚,更不愿意啰啰嗦嗦地谈她谈过的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最后,她作为自己的观察和经验的总结,宣布凡是尽量少浪漫地、愚蠢地称作爱情的婚姻,才往往是最幸福的婚姻;她并且从即将来临的那件婚事中,预见其得到最大量的幸福—不是那种欢天喜地的幸福,而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源源不绝的幸福。在结束她的话的时候,对大伙儿说,她活到现在,明天就是她特意盼望的日子;并且说,等过了明天,她没有更大的希望,只希望让人包裹起来,安排在任何体面的殡葬之地就行了。

这些话是很难回答的,一切远远达不到目的的话都有这种可喜的特性。因此之故,他们改变了话题,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小牛肉和火腿馅饼、冷羊肉、土豆和果馅饼上来。约翰·皮瑞彬格为了使瓶装啤酒不致被人忽视,他提议为明天大喜的日子干杯。他号召他们满满地喝一杯,然后他便继续登程赶路去了。

你应该知道他刚才不过是在那儿歇一歇脚,给那匹老马喂一些草料。他还得赶四五英里的路;等到在傍晚回到这里来的时候,来接小不点儿,再歇一歇脚,然后回家。这是他们每一次聚餐会的一天的日程,自从他们立下这个规定以来,一直是这样。

对于刚才的祝福,除了新娘和被选中的新郎以外,还有两个在场的人只是冷淡地表示了敬意。其中一个是小不点儿,她太腼腆,局促不安,不能使自己适应此刻发生的任何小事情。另外一个是蓓莎,她在其余的人离开之前,匆忙地站起来,离开了餐桌。

“再见!”身强力壮的约翰·皮瑞彬格穿上厚呢大衣,说道,“我在老时间回来。跟大家再见!”

“再见,约翰。”开莱勃回答说。

他似乎是机械刻板地说这句话,而且用同样无意识的神情挥挥手。这是因为他站在那儿盯着蓓莎瞧,脸上那种心烦意乱、迷惑不解的表情,始终不变。

“再见,小家伙!”兴高采烈的运货夫说着弯身去吻吻孩子。这会儿正专心致志于她的刀叉的蒂蕾·施罗博埃,已经把这个孩子安置在(说来也怪,竟然毫无损伤)蓓莎置备的一个小摇篮里,让他睡着了。“再见!我的小朋友,我想不久以后,你就要跑到外面的寒风中去,留下你的老爸爸待在壁炉边上吸他的烟斗,生他的风湿病。嗯?小不点儿哪里去啦?”

“我在这儿呢,约翰!”她跳起来说。

“来吧,来吧!”运货夫响亮地拍着手说,“烟斗在哪儿?”

“我差不多把烟斗给忘了,约翰。”

把烟斗给忘了!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种奇怪的话!她呀!把烟斗给忘啦!

“我—我马上装板烟。立刻就装好。”

然而并不是立刻就装好的。烟斗躺在它经常待的地方—运货夫的厚呢大衣的口袋里,还有一个小烟草袋,那是她自己做的,她经常就是用这袋里的烟装烟斗。可是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被那只袋缠住了(不过,她的手很小,我肯定她可以容易地抽出来),搞得一塌糊涂。要是你记得,我曾经称赞过她在做装烟斗和点烟的这些小事务方面这么心灵手巧,可是这回从头到尾都做得极其糟糕。在这整个过程中,特克尔顿都站在那儿,半闭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瞧着。每一次,他的眼光遇上她的眼光—或者说逮住她的眼光,因为很难说是遇上别人的眼光,他那样子就像一种逮住别人眼光的陷阱—便使她的慌张失措增大到最最可观的程度。

“喂,今天下午,你是一个多么笨手笨脚的小不点儿啊!”约翰说,“我的确相信,我自己来做,准会比你做得好!”

他说完这些和蔼的话以后,大步走开了。不久就听见他和拳击手、老马和车子一起一路上弄出生气勃勃的音乐。这时候,在梦幻中的开莱勃仍然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瞅着他的盲女儿,脸上还是那样的表情。

“蓓莎!”开莱勃温和地喊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啦?打从今天早上起—几个钟点之内,你变得多么厉害啊,我的亲爱的人。你整天不言不语,闷闷不乐!这倒是怎么啦?告诉我吧!”

“哦,爸爸,爸爸!”盲女孩儿叫着,眼泪夺眶而出,“哦,我的好苦、好苦的命啊!”

开莱勃用手擦擦自己的眼睛,然后回答她的话。

“不过你想想你过去是多么欢乐愉快啊,蓓莎!多么好,许多人又多么爱你啊。”

“那件事深深打动我的心,亲爱的爸爸!总是那么关心我!总是待我那么好!”

开莱勃觉得非常困惑,不明白她的意思。

“变成—变成了瞎子,蓓莎,我的可怜的乖乖,”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极大的不幸;不过—”

“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一点!”盲女孩儿大声说,“我从来没有感到它的全部的痛苦。从来没有!我有时候希望自己能够看见你,或者能够看见他;只要看见一次,亲爱的爸爸;只要看见短短的一分钟;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我所热爱的,”她把双手放在胸前,“并且铭记在心里的人是什么样子!这样,我就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有时候(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在晚上祈祷中哭泣,想到你的形象有一天要从我的心中升到天堂里去,那时候,你的形象可能不是你自己的真正的样子。不过,我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想过多久。都已经过去了,让我又心境平和,高高兴兴的了。”

“然而这些想法还会来的。”开莱勃说。

“不过,爸爸!哦,我的和蔼的好爸爸,要是我不好,请你宽恕我吧!”盲女孩儿说,“使我心情这样沉重,愁闷不解的,并不是这个事情!”

他的爸爸忍不住让自己湿漉漉的眼睛溢出泪水来。她是那么诚挚和伤心。但是他还是不了解她。

“把她带到我这儿来,”蓓莎说,“我不能把这事情严严地藏在心里了。把她带到我这儿来吧,爸爸!”

她知道他踌躇不前,便说,“是梅。把梅带来!”

梅听见提到她的名字,就静悄悄地向她走来,碰碰她的手臂。盲女孩儿立刻转过身子,用双手抱住她。

“瞧着我的脸吧,亲爱的宝贝,甜蜜的宝贝!”蓓莎说,“用你的美丽的眼睛瞧着我,并且告诉我,真实是不是写在我的脸上。”

“亲爱的蓓莎,是的!”

盲女孩儿仰着茫茫然的没有视觉的脸,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淌。她仍然对着她说了下面这些话:

“在我的心灵里,没有一个祝愿或者思想不是为了你好,开朗的梅!在我的心灵里,没有一个令人感激的回想比那种深刻的记忆更强烈的了。那种记忆存留在我心里有许多许多时候了,那时候,你的目光和美丽都十分值得自豪,却那么体恤瞎了眼睛的蓓莎,即使在我们两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或者说,即使在蓓莎是瞎得不能再瞎的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一切幸福降临到你的头上!光明照在你快乐的道路上!现在依然如此,我亲爱的梅;”她更紧地抱住她,向她靠近,“依然如此,我的小鸟,因为今天,知道你就要成为他的妻子,这件事绞得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父亲啊,梅啊,玛丽啊!哦,原谅我这副样子,看在他为了减轻我黑暗生活的苦恼所做的一切的分上;也看在你相信我的分上,你相信我能呼唤上天来证实,对于善良的他,我不能希望他找到更相配的妻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开了梅·费尔丁的双手,带着一种恳求和爱慕交集的样子抓住她的衣服。她在做着奇怪的自白的时候,渐渐往下沉,最后跌坐在她的朋友的脚旁,把盲目的脸藏在她的衣服的褶裥之中。

“我的天哪!”她的父亲喊道,他被她吐露的真情当头打了一棒,“难道我不是从她睡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就欺骗了她,终于使她的心破碎了!”

那位小不点儿,那位喜洋洋的、能干而忙碌的小不点儿—她正是这样,不论她有什么缺点,也不管你可能及时地学会讨厌她—对于大家都好,我是说,她在那儿,这对于他们大家都是好事,否则就很难说这情形怎么结束了。在梅还不能回答、开莱勃还不能开口之前,小不点儿却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便插进来说话。

“来吧,来吧,亲爱的蓓莎!跟我来吧!梅,你去搀扶她一把。行啦!你瞧她已经多么平静了。她这样听从我们又是多么好,”这位活泼愉快的小女人说着,吻了她的前额,“来吧,亲爱的蓓莎!来吧,她的好爸爸在这儿,他会和她一起来的;是吗,开莱勃?当—然—啦!”

得,得!在这类事情上,她是一位高尚的小不点儿,必须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才能抵抗她的影响。她把可怜的开莱勃和他的蓓莎送走了,好让他们彼此安慰和劝解,她知道只有他们能做到。于是,她立刻蹦了回来—俗话说,像不管哪一朵雏菊那么鲜艳;我却要说她更鲜艳—她蹦回来护卫那位戴着帽子和手套的昂首傲视的重要而矮小的人物,不让这位亲爱的老人家发现什么异常之事。

“那么把宝贝婴孩抱给我吧,蒂蕾,”她说,同时将一张椅子拖到壁炉边,“等我把孩子放在膝盖上的时候,蒂蕾,这位费尔丁太太将会把所有的育儿知识告诉我,并且改正我所触犯的二十个错尽错绝的地方。是不是呢,费尔丁太太?”

按照一般的说法,威尔士巨怪154,在一场变魔法的竞争中,由于他的主要敌人在早餐时间取得胜利,他便对自己采取了致命的外科手术,即使是这时候也不那么“缓慢”;即使是他,跌进为他准备的“陷阱”里的时候,也没有像这位老太太欣然就范地跌进这个巧妙的“陷坑”里边,一半也没有。特克尔顿走了出去这件事,以及两三个人在一段距离之外交谈了两分钟,而把她抛在一边这件事,足够使她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大摆架子,并且感叹那笔靛青生意中神秘的灾难。然而,在那位年轻的妈妈这方面,刚才对于她的经验所表示的恰如其分的敬意是如此不可抗拒,因此,在稍稍假装一阵谦虚以后,她就开始用世界上最宽厚的神态来教导她。老太太腰板笔直地坐在调皮的小不点儿跟前,谈了半个钟点的家庭食谱和格言,其准确无误的地方多于(如果照着做的话)会完全毁灭并且葬送那位小皮瑞彬格的地方,虽然他曾经是一位婴儿参孙155。

为了改变一下主题,小不点儿做了一点针线活儿—她把针线盒里的整套用品都放在她的口袋里。她如何竟然做到这一点,我可不知道—然后她喂了一会儿奶。然后又做了一点针线活儿;然后,那位老太太在打瞌睡,小不点儿跟梅交头接耳谈了一会儿话。于是,像她一贯的作风那样,匆匆忙忙地做了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以后,发现下午过得真快。然后,因为天黑了,还因为按照这个聚餐会惯例中郑重其事的部分的规定,她必须完成蓓莎的所有的家务,她便把炉火调整好,把炉边扫干净,把茶盘摆出来,把窗帘拉上,把蜡烛点亮。然后,她在一架开莱勃替蓓莎制作的粗劣的竖琴上弹一两支曲子;弹得实在是好;因为造物主赐给了她精致的小耳朵,对于音乐是特好的,就像对于珠宝一样,如果她有什么珠宝可戴的话。这时候,正是例行的吃茶点的时间;特克尔顿又回来了,来共进晚餐,消磨黄昏。

开莱勃和蓓莎已经在前不久回来了,开莱勃已经坐下来做他的下午的工作。可是他无法安下心来做,可怜的人啊,为了他的女儿正忧心忡忡,悔恨交集。他的样子看来使人感动:那样意兴阑珊地坐在工作凳上,深情地瞧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在说:“难道我不是从她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就欺骗了她,而使她的心破碎了!”

黑夜降临了,茶点用完了,小不点儿在洗茶杯和茶碟的工作方面已经没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了;总之一句话—因为我必须说到这一点,要推脱也推脱不了—在时间接近于期待那位运货夫从远处响起回来的车轮的滚动的每一个声响的时候,她的神态又改变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颇为坐立不安。那可不像一些好妻子倾听着她们的丈夫回来的时候那样。不,不,不像。那是与此不同的另一种坐立不安。

听见了车轮声。还有一阵马蹄声,狗的吠叫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逼近了。拳击手的脚爪在门上抓了!

“那是谁的脚步声!”蓓莎惊跳起来,喊着。

“谁的脚步声?”运货夫站在门口回答,他的褐色的脸,被夜里刺骨的寒风吹得像冬天的浆果那样红,“怎么啦,是我的啊。”

“我说的是另外的脚步声,”蓓莎说,“在你后面那个人的脚步声!”

“她可不会受骗,”运货夫笑着说,“来吧,先生。你是受欢迎的,不要害怕!”

他提高嗓门说话,他说着的时候,那位耳聋的老绅士进来了。

“开莱勃,他可不是你一次也没有看见过的生客,”运货夫说,“你会接待他,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吧?”

“哦,当然啦,约翰。这样做,我感到十分荣幸。”

“要是把秘密告诉他,他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约翰说,“我跟你说吧,我的肺部相当好,可是他考验着我的肺。请坐下,先生。朋友们都在这儿,大家高兴见到你!”

他做出了这一保证,他的嗓子充分证明他所说的自己的肺部的情况,说完之后,又用本来的声调继续说:“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在壁炉边上放一把椅子,让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自得其乐地东张西望。他是很容易满足的。”

蓓莎注意地倾听着。开莱勃放好了椅子以后,她便把他叫到身边,压低着声音要求他讲一讲客人的样子。他对她说了(这一回是真的了,说得丝毫不差),自从他进来以后,她头一次挪动身子,叹口气,似乎对他没有更多的兴趣了。

运货夫兴致勃勃,他是一个好人,他比以前更喜欢他的小妻子。

“今天下午,她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小不点儿!”他说着用一只粗糙的手臂去搂抱她,她离开其余的人站在那儿,“可是我不知怎么却喜欢她。小不点儿,瞧那边!”

他指着那位老人。她眼睛朝下看,我想她是发抖了。

“他是—哈,哈,哈!—他对你是十分钦佩的!”运货夫说,“到这儿来的一路上,什么旁的话都没有谈。嗨,他可真是一位勇敢的老孩子。我就喜欢他这一点!”

“约翰,我倒但愿他有更好的话题。”她说,神色不安地打量着这间屋子,特别打量着特克尔顿。

“更好的话题!”喜滋滋的约翰大声说,“可没有这种东西。来吧!脱下大衣,脱下厚围巾,脱下一重重沉重的外皮吧!在炉火边舒舒服服地过半个钟点!太太,甘愿为你效劳。你和我来一场王牌游戏156怎么样?这可教人乐着呢。小不点儿,把扑克牌和记分板拿来。要是啤酒还有剩余的话,再带一杯来,小妻子!”

他是对那位老太太下战书的,老太太慷慨地立刻接受了,他们立即打起扑克牌来。起初,运货夫有时候还带着微笑东张西望,或者不时地叫小不点儿从他的肩膀上望他手上的牌替他某个难题出出主意。然而,他的对手是一位严格遵守纪律的人,不过偶尔要犯一种毛病,即用木钉记上比她有权利得到的更多的分数,这就需要他的高度警惕,不能把眼睛或者耳朵闲下来。因此之故,他的全部注意力逐渐集中在扑克牌上面,别的什么也不想,直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才使他清醒,认出了特克尔顿。

“我很抱歉打扰了你—只消一句话,马上好。”

“我就要发牌了,”运货夫说,“正在紧要关头。”

“说得不错,”特克尔顿说,“到这儿来吧,先生!”

他苍白的脸上的那种表情使得对方立刻站起来,匆匆忙忙地追问那是怎么回事。

“别响!约翰·皮瑞彬格,”特克尔顿说,“这事情我很抱歉,的确抱歉。我曾经担心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过。”

“什么事呢?”运货夫说,神色紧张。

“别响!你要是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运货夫二话不说,跟着他。他们穿过一个星光照耀着的院子;走过一扇小边门,进了特克尔顿自己的账房间,那儿有一扇玻璃窗,看得见在夜里关起来的那间商品储藏室。账房间里并没有灯光,但是狭长的商品储藏室里却亮着灯火,因此玻璃窗是亮的。

“等一会儿!”特克尔顿说,“你觉得自己能够受得了从窗口望进去吗?”

“为什么不行?”运货夫回答。

“再等一会儿,”特克尔顿说,“可决不要用暴力。那是没有用的,而且还有危险。你是一个烈性子的人,可能连你自己还来不及知道就已经动手杀了人。”

运货夫盯着瞧看他的脸,然后好像被人打了一下似的倒退一步。他又一个箭步跨到窗前,只见……

哦,炉边的阴影啊!哦,忠实的蟋蟀啊!哦,不贞的妻子啊!

他看见了她跟那个老头儿在一起。他不再是老人了,而是腰背挺直,仪表堂堂,手上拿着那副假白发,他就是靠这个混进了他们的寂寞凄凉的家。他看见他低着头对她悄悄耳语,她则注意倾听着。她让他搂着她的腰,两人慢慢地沿着昏暗的木走廊朝向他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走去。他看见他们站住了,她转过身来—把那张脸,他深爱的那张脸,如此呈现在他眼前!—看见她亲手替他端正好他头上的欺骗人的东西,她一面做,一面取笑着他的并不叫人怀疑的本来面目!

起初,他紧紧攥着强壮的右手,仿佛要打倒一头狮子。然而立刻又放开了,伸展在特克尔顿的眼前(因为即使在那时候,他对她还是很温柔),一直到他们走了出去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婴孩一样软弱地瘫倒在一张写字桌上。

等到她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已经穿戴得裹到下巴颏上,忙着备马,收拾包裹,准备回家了。

“好了,约翰,亲爱的!晚安,梅!再见,蓓莎!”

她还能吻别他们吗?在她离开的时候,她还能轻松愉快吗?她还胆敢在他们面前露脸而不害臊吗?是的。特克尔顿仔细地观察她。她全都办到了。

蒂蕾正在哄婴孩睡觉。她在特克尔顿跟前走过来,走过去,走了十几次,迷迷糊糊地重复着说:

“那么,是它知道它要做它的一些妻子了,使它的心痛得差不多要碎了;是打它在一些摇篮里的时候起,它的一些爸爸就欺骗了它,到头来使它的一些心碎了!”

“蒂蕾,这会儿把宝宝给我吧。再见,特克尔顿先生。我的老天爷,约翰到哪儿去了?”

“他打算牵着马在一边步行。”特克尔顿说,他帮她坐进了马车。

“我亲爱的约翰。步行吗?在今天晚上吗?”

她的丈夫的包裹得严严的身影匆匆地做了个肯定的表示。那位伪装的陌生人和那位小保姆都各就各位以后,那匹老马出发了。拳击手,这个不自觉的拳击手,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一会儿绕着马车一圈圈地跑,并且像它一贯的那样耀武扬威地、欢天喜地地吠叫着。

在特克尔顿也护送着梅和她的妈妈回家去的时候,可怜的开莱勃傍着女儿在炉火边坐下来,心中感到忧虑和悔恨,仍然用他深情的凝视的目光说着:“打她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就欺骗了她,到头来却使她心碎了!”

为了逗那个婴孩玩儿,开动了一些玩具,现在都早已停止不动了。在这微弱的灯光和一片寂静里,那些无动于衷的安静的洋娃娃、长着张得老大的眼睛和鼻孔的急躁的摇木马、用无力的膝盖和脚踝半弯着身子站在沿街的门边的老头儿、面目歪斜的胡桃钳子,以及好像寄宿学校学生出外散步那样成双成对地朝方舟走去的野兽,都会令人猜想是一下子惊呆了,一动也不动,而这是由于不管在哪一种情形的复杂场合,看到了小不点儿的虚伪或者特克尔顿的可爱,因而觉得奇怪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