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货夫在他家中壁炉前坐下来的时候,墙角上的那只荷兰时钟敲了十点钟。他烦恼不堪,悲伤逾恒,似乎教那只杜鹃都吓了一跳,使得它尽可能短促地作完乐音袅袅的报时,立即钻回它的摩尔式宫殿,把小小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这罕见的景象教它在感情上受不了。

要是那个晒干草的小人手持最快的长柄镰刀作为武器,一下下地割到运货夫的心里去,也绝不会像小不点儿那样割得那么深,伤得那么狠。

那颗心充满了对她的爱;那颗心被数不清的千万缕迷人的回忆的线索紧紧缠绕着,那些线索是由她那出于可爱的品性的日常行为所纺成的;她把她自己那么温柔地、那么亲昵地珍藏在那颗心里;存在那颗心中的真理,是那么单纯,那么热切;对于正义是那样坚定,对邪恶却是那样无力,因而起先那颗心中既没有愤怒,又没有报复的情感,只有容纳那形象已经支离破碎的它的偶像的空间。

但是运货夫在壁炉前坐下,伏在那儿沉思的时候,壁炉已经冰冷漆黑,其他更可怕的思想开始在他心中涌现,宛如夜间刮起的一阵狂风。那个生客在这个被糟践了的他的家里,只消跨三步就可到他的卧房门前,只消一拳就可把房门敲开。特克尔顿刚才说过“可能连你自己还来不及知道就已经动手杀了人”。如果他让这个流氓有时间跟自己肉搏,那怎么可以算是杀害他!又何况他还比自己年轻。

在这会儿动这个脑筋可不是时候,对于他阴郁的心境是有害的。是狂怒的思潮,刺激他采取报复的行动,会把这个欢乐的住屋变成孤单的旅客在夜间害怕路过的凶宅。在朦胧的月光下,胆怯的人会穿过破窗子看见互相搏斗的人影。在暴风骤雨中,他们会听见阵阵喧闹声。

他比自己年轻!没错儿,准没错儿,是一个已经赢得了那颗他自己根本就没有触动过的芳心的情人,是一个她从前所选择的情人,她对他魂牵梦萦;她为他衣宽人瘦。而在这样的时候,他却以为妻子在自己身旁是觉得很幸福的呢。哦,思念及此,令人悲痛欲绝。

她半晌都在楼上哄孩子睡觉。他在炉前坐着沉思的时候,她走近他的身边,把她常坐的小凳子放到他的脚旁,他却一无所知,因为他正经受着极大的苦痛的煎熬,什么声响也听不见。她把手按在他的手上,他这才知道她的来到,她正仔细地仰望着他的脸。

她是带着惊讶的神情望着他吗?不是。这仅是头一眼的印象,他不得不再看她一眼,确定一下。不,不是惊讶。是一种热切的询问的目光,可不是惊讶。起先那目光惶恐而严肃,过后又似乎因为看出他的心思而转变成一种奇怪的、狂妄的骇人的微笑,接着只见她低下头来,十指交叉着按在额头上,头发披垂下来。

虽然此刻万能之神的神力可以听任他来支配,可是由于他的内心充满着强烈的慈悲的神性,他连鼓起轻如鸿毛的一丝力量来反对她也不行。他常常满怀深情地、自豪地望着她那么天真而欢乐地弯腰坐在那张小凳子上,可是这会儿他却受不了。因此,当她站起身来离开他,一边走一边啜泣,她在他身旁一向占有的位置如今空着,这反倒使他感到轻松。然而这情况本身对于他却是比其他一切都更为强烈的痛苦。这提醒他,如今自己变得多么孤独了;这提醒他,如今自己生命中重要的联系是怎样给扯断了。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越是感到自己宁可忍受看见她怀抱着他们的婴孩,年纪轻轻就死在他的眼前,他对他的情敌就越是怒不可遏。他向四下里张望,寻找武器。

有一支枪挂在墙上,他取了下来,朝那个背信弃义的生客的房门走了一两步。他知道枪膛里有子弹。有一个模糊的意念占有了他,使他认为把这个人当作畜生似的射死是无可非议的,这个意念在他心中不断膨胀,变成一个巨魔,整个儿地占有了他,驱走了所有的比较温和的意念,在那儿建立了它那一统天下的王国。

这话说错了,并非驱走了所有的比较温和的意念,而是巧妙地把它们改变了。把它们变成了驱赶他向前的鞭子。变水为血,变爱为恨,变温柔为鲁莽的凶残。她那伤透了心的低声下气的形象,依然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唤起他的善良和怜悯,那形象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脑海;可是那形象逗留在那儿,却催促他走到房门前,把那武器举到肩膀上,鼓起勇气,使他的手指扣住扳机,大声喊道:“杀死他!趁他在床上杀死他!”

他把枪掉转过来,准备用枪托击门。他把枪举到空中了,一个模糊的意念来到他的脑际,他想向那人叫喊,让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快越窗逃走—

这时候,挣扎着的炉火的余烬突然发出红光,把整个壁炉照亮了;炉边的蟋蟀,啾啾啾,又开始唱起来了。

他所听见过的,没有一个人的声音,甚至她的声音,能像这只蟋蟀的声音这样感动他,这样使他的心软下来。她把她对这只蟋蟀的喜爱告诉他的时候所用的淳朴的语言,他又一次听见了;她当时那副颤抖着的、真挚的姿态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她那愉快的嗓子,那是给一个诚实的人的炉边奏出家庭音乐的多么动人的嗓子啊!那嗓音这会儿一阵又一阵地深深感动着他的较为善良一面的性格,把它唤醒,使它复苏,而且发挥了作用。

他从房门前退缩回来,像一个梦游人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接着他把那支枪搁在一边。然后重又在壁炉前坐下,十指交叉的双手蒙着脸,呜咽起来,借着泪水排遣他的苦痛。

炉边的那只蟋蟀一跳一跳地来到了屋子里,以一个小仙子的影像站在他的面前。

“‘我爱它’,”这小仙子的声音说着,重复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的话,“‘因为它的鸣唱我听过许多次,它的没有恶意的音乐曾经引起我许多遐想。’”

“她是这么说的!”运货夫嚷了起来,“的确是这样!”

“‘约翰,我们这个家一直是幸福的;我为此,爱这只蟋蟀!’”

“老天知道,这个家一直是幸福的,”运货夫答道,“过去她使这个家幸福,总是这样的—可现在不是这样了。”

“她是那么心地温和,态度优雅;那么贤惠,那么高高兴兴,那么忙个不停,又那么无忧无虑的!”那声音说。

“要不是那样,我怎么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爱她。”运货夫答道。

那声音纠正他道:“像现在这样爱她。”

运货夫又说“像过去那样爱她”。不过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舌头反抗着约束,偏要一意孤行,为了它自己,也为了他。

那仙子用一种祈祷的姿势举起了手,说道:

“在你自己的壁炉边—”

“那个她摧残了的壁炉。”运货夫插嘴说。

“那个壁炉,她—多么经常!—祝福它和使它发出光辉的壁炉,”蟋蟀说,“如果没有她,那个壁炉只不过是几块石头、几块砖和几根生锈的炉栅而已,可是通过她,那个壁炉却变成了你家的祭坛了。在那祭坛上,你每天晚上都把一些无聊的情感、私心杂念或者忧虑作为祭品献上,还虔敬地献上一颗平静的心、笃信的天性和洋溢的热情。因此,世界上所有的豪华的神殿里,那些最华丽的神龛前,燃烧着的最贵重的香火,都比不上从这个破旧的烟囱里往上冒的烟那样馥郁芬芳!在你自己的壁炉边,从壁炉的肃静的圣殿里,被那壁炉的温柔的影响和联想所环绕着,听听她的嗓音!她的嗓音!也听听我的嗓音!听听所有用你的壁炉和家庭的语言说话的东西的嗓音!”

“听那一切为她辩解的话吗?”运货夫问。

“凡是用你的壁炉和家庭的语言说话的东西都一定要为她辩解的!”蟋蟀答道,“因为它们说的是事实真相。”

运货夫双手捧住脑袋,依然坐在椅子上想啊想的,那个精灵始终站在他身旁,借着它的力量激起他种种回忆,把那些往事像一面镜子或一张图画那样呈现在他的眼前。那个精灵并非孑然一身。因为还有许多小仙子成群结队地拥上来,他们来自炉砖里,来自烟囱里;来自那口钟,那个烟斗,那把水壶和那个摇篮里;来自地板、墙壁、天花板和楼梯里;来自屋子外面的那辆运货马车、屋子里的碗柜和种种日用家具里;来自她惯常接触的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地方,而这一切在她的闷闷不乐的丈夫心上缠住了对她的回忆。他们来自这一切。他们并不像蟋蟀那样待在运货夫身旁,而是忙忙碌碌地活动着,他们对小不点儿的影像表示无限尊敬。她的影像一出现,他们就扯他的衣襟,向那影像指指点点。他们把它团团围住,拥抱它,把花朵撒在地上让它踩着走;用他们的小手给它美丽的头戴上花冠。他们表示喜欢它,疼爱它,还表示除了爱嬉戏的和赞美她的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丑陋邪恶的或者兴师问罪的人有权利认识它。

他的心思总是萦绕着她的影像。那影像总是逗留在那儿。

她坐在炉前,一边忙于针线活儿,一边曼声低哼着歌儿。多么欢乐的、生气蓬勃的、稳健的小不点儿啊!这时候,小仙子们突然不约而同,全都转身向着他,全都睁大着眼睛凝神盯住他。他们仿佛对他说:“难道这个人是你因之而悲痛的轻浮的妻子吗?”

屋外传来一阵欢腾声:乐器在奏着乐,人们喧闹着,哄笑着。一群笑笑闹闹的年轻人拥进了屋子,其中有梅·费尔丁和其他二十个左右美丽的姑娘。小不点儿是她们中间最美丽的一个,然而和她们同样年轻。他们来约她去参加聚会。那是一个舞会。如果有哪双纤小的脚是为了跳舞而生的,那么就是她的脚无疑。可是她却笑了笑,摇摇头,朝炉火上煮着的食品指指,又朝已经铺好了的餐桌指指,态度淡漠而又极其欢乐,使她显得比以前更妩媚了。她就这样快快活活地把他们打发走了。当他们走过她的身边出去的时候,她向那些本来可能充当她的舞伴的小伙子们一一点了点头,带着一种诙谐的冷漠神情。如果小伙子们是爱慕着她的话,她那种神情就足以使他们立刻投河自尽了—可是他们必定多少都曾经爱慕过她,他们实在也没有办法不爱慕她呀!然而冷漠无情却并非她的本性。啊,绝不是!因为不一会儿工夫,有一个运货夫来到了门前。哎呀,她是多么热情地迎接了他呀!

这时候那些睁大着眼睛的小仙子又同时都朝他转过身来,而且仿佛说:“难道她是抛弃了你的妻子吗?”

一个黑影落到那面镜子或者是那张图画上,随你把它称作什么都行。那是那个生客的巨大的黑影,那模样就跟他初次站在他们的屋顶下的时候一样。那黑影遮住了镜面,把所有其他影像都遮蔽了。可是那些敏捷的小仙子像蜜蜂似的忙个不停,又把那个黑影抹得干干净净。小不点儿又出现在那儿了,仍然快快活活,十分美丽。

她正摇着摇篮,里面躺着她的小宝宝,她对他轻声唱着歌;她把头倚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这个肩膀是属于那个身旁站着蟋蟀仙子的、沉思着的人。

这时,夜渐渐深了—我指的是真实的夜,并非由仙子的时钟报时的夜。就在运货夫想到这儿的时候,月亮突然穿云而出,在夜空中明亮地照耀着。也许这时在他的脑海中也涌现出了一道宁静的光,使他能更冷静地想一想所发生的事。

虽然那个生客的影子仍然不时落到那面镜子上,而且总是那么清晰、巨大、轮廓分明,不过再也不像先前那么乌黑了。那个黑影一出现,小仙子们便惊慌失措,异口同声地嚷起来,小小的手和脚忙成一团,敏捷得难以置信,立即把那个黑影抹掉。只要他们又得到小不点儿,他们就把快活美丽的小不点儿让他看,一边极其激动地欢呼着。

他们从不把她显现得既不美丽也不兴致勃勃的,因为他们既然是家宅之神,虚妄在他们身上是毫无地位的。因此,在他们看来,小不点儿除了是一个兢兢业业、欢天喜地的愉快的小人儿,是运货夫家中的光辉和太阳之外,又会是什么呢?

当小仙子们又使小不点儿出现在一群贤明的老保姆之中的时候,他们又极其兴奋起来了。只见她怀抱着小宝宝,跟老保姆们聊着天,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安详的神态,又沉静,又古板老迈,靠在她的丈夫的臂弯里,而且她自己才是那么点儿年纪的小妇人家,就想让人家认为她已经看破红尘,并且是一个对她来说做母亲根本不是什么新奇事儿的人。然而同时呢,他们又使她显现出正在吃吃地暗笑丈夫的笨拙,并且为了使他显得潇洒,正在把他的衬衫领子往上拉扯,并且就在这屋子里兴高采烈地、装模作样地教他跳舞。

当他们把小不点儿和那个盲女孩儿一同显现出来的时候,他们又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运货夫,因为虽然她给所到之处全都带来欢乐和生气,而她把这些影响带到开莱勃·普伦默家来却更是大量的,充溢的。盲女孩儿爱她,信任她,感激她。她那种匆匆辞却蓓莎的感谢的委婉态度;她利用访问的全部时间帮助这个家做着各种事情的那种小小的技巧—实际上拼命做着事情,却装出在玩乐的样子;她每次总是带来那么丰富的美味佳肴,又是小牛肉又是火腿馅饼的,还有啤酒;她来到他们家和离去的时候在门口显露的容光焕发的小脸蛋儿;她因为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而从她全身所流露的奇异的表情,从她整洁的脚到她的头顶—而她又是这个家所不可或缺的,所非有不可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小仙子们所喜爱的,他们也因为这一切而爱她。于是他们又突然全都用恳求的眼光盯着他,仿佛对他说:“难道她是对你背信弃义的妻子吗?”有些小仙子挨着她的衣服爱抚她。

在这整个漫长的夜晚,他心烦意乱,小仙子们不止一次、两次或三次,一再让他看见她坐在她喜欢坐的那张小凳子上,低着头,手指交叉着按在额上,头发披垂下来。他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儿。小仙子们每逢见到她这个样儿,就不朝运货夫转过身去,也不朝他看,他们紧紧围着她,安慰她,吻她,挤在一块儿向她表示同情和友爱,把运货夫完全给忘了。

这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月亮下去了,星光黯淡了,寒冷的拂晓带来了旭日。运货夫仍然坐在壁炉角落里沉思着。他双手支着头,在那儿已经坐了一整夜。通宵达旦,那只蟋蟀在炉边不停地唱着,啾啾啾,啾啾啾。通宵达旦,他听着。通宵达旦,那些家宅的仙子们忙着跟他打交道。通宵达旦,除了那个黑影落到镜面上的时候,小不点儿在镜子里始终显得亲切可爱,无可指责。

天色大亮了,他站起身来,漱洗完毕,穿好衣服。他再也不能兴致勃勃地着手做他的日常工作了,那是需要劲头的。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一天是特克尔顿的结婚大喜的日子,他已经请人代他工作了。他原来打算和小不点儿快快活活地到教堂里去的。可是这个计划已经吹了。这一天也是他们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唉!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年来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运货夫原来料想特克尔顿会一早来到他家,果然不出所料,他在家门前来来回回还没有踱上几分钟,便瞧见那个玩具商坐着轻便马车一路上过来了。马车走近的时候,他看见特克尔顿为了结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那匹马的头也大大装饰了一番,又是花朵,又是彩球的。

跟特克尔顿相比,那匹马倒更像是新郎了;他的那只半闭着眼睛的神情叫人看了比往常更讨厌。可是运货夫却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他正在想着其他的事。

“约翰·皮瑞彬格!”特克尔顿带着一种慰问的态度喊道,“我的老朋友,今天早晨你可好哇?”

“特克尔顿先生,昨儿一整夜我可苦透了,”运货夫摇摇头说,“因为我心乱如麻。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你能匀出半小时左右,让我跟你私下里谈谈吗?”

“我是特地到你这儿来的,”特克尔顿边回答边下了车,“不必管那匹马。你只消给它一点儿干草,把缰绳拴在这根柱子上,它会安安静静地站着的。”

运货夫从马厩里拿来了干草,扔在马的脚前,接着他们俩就进了屋子。

“你的婚礼不是在上午举行吧?”运货夫问。

“不是,”特克尔顿回答道,“时间多着呢,时间多着呢。”

他们走进厨房的时候,蒂蕾·施罗博埃正在乒乒乓乓地使劲敲着那个生客的房门,那扇门离开厨房只有几步路。她的一只红肿的眼睛贴在房门的锁孔上(蒂蕾由于她的主妇哭了,自己也哭了一整夜)。她把门敲得震天价响,样子似乎有点害怕了。

“你看多么奇怪呀,我这样敲,可没人听得见的,”蒂蕾回过头来说道,“我希望可不要有什么人走了,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人死啦!”

施罗博埃小姐为了强调这一仁慈的愿望,又对着房门大敲大踢起来,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要我去看看吗?”特克尔顿说,“这事情可怪啦。”

从那扇门转开脸去的运货夫这时候向他使个眼色,表示他要是愿意去就好了。

于是特克尔顿来给施罗博埃小姐帮忙,也是又踢又敲了起来,然而也是得不到丝毫反响。不过他却想试试门把手,竟然呀的一声,门就给打开了,他先是探头窥视了一下,接着又定睛注视了一番,然后便跨进屋子里去,不一会儿工夫却又奔了出来。

“约翰·皮瑞彬格,”特克尔顿凑在他的耳朵边说,“我希望昨晚没有出什么事情吧—没有什么莽撞的事情吧。”

运货夫猛然向他转过身去。

“因为他不在啦!”特克尔顿说,“窗子却开着。我看不出有什么痕迹—的确窗子跟花园的地面差不多高,我原来担心会发生—发生一场斗殴。呃?”

他几乎把他那只富于表情的眼睛全闭上了,他紧紧盯着运货夫看。他那只眼睛,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全都猛烈地扭动一下,好像恨不得要从运货夫身上把事实真相拧出来似的。

“你放心吧,”运货夫说,“昨晚我既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他就进了屋子,从那以后谁也没有进去过。所以他完全是自愿走了的。如果我能把过去改变,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那样,那么就是让我离家一辈子,挨家挨户讨饭,我也愿意。可是他来过了,又走了。所以我跟他已经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啊!—我可认为他溜得太轻松了。”特克尔顿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说道。

运货夫对这句讥诮他的话没有领会,他也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把脸遮住一会儿,然后才申诉。

“你昨天晚上让我看见,”他终于说了,“让我看见我的妻子;我心爱的妻子;秘密地—”

“而且温柔地。”特克尔顿暗暗提示。

“假装看不出那人的化装,找机会让他和自己幽会。我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我想再也没有超过这个的了。我所不愿意世界上竟然有的人,再也没有谁胜过让我看那种景象的人了。”

“我承认自己一向是多疑的,”特克尔顿说,“我也知道这一点使我在这儿惹人讨厌。”

“可是既然你让我看到了那种景象,”运货夫不理睬他的话,只顾继续说下去,“既然你看见了她—我的妻子,我心爱的妻子,”他重复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嗓音、眼神和手全都显得越来越沉着,越来越坚决,显然他正在按照一个坚定不移的意志行事,“既然你已经看见她落入这种不利的处境,那么,对这个问题,你就应当也用我的眼光来看,体会一下我的心情,了解一下我的意见,这样才对,才合宜。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运货夫凝视着他说,“而且现在什么也动摇不了我了。”

特克尔顿咕噜了几句一般性的表示同意的话,说什么作一些剖白确实是必要的等等,可是他却被他的伙伴的态度吓得怔住了。运货夫的态度淳朴、没有教养,然而却流露出一种庄严和高贵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只有那蕴藏着豁达和崇高的胸襟的人的灵魂才能表达出来。

“我是个耿直的粗汉,”运货夫接着又说,“一无可取。我一点儿也不聪明,这你再清楚不过。我也不年轻了。我爱我的小不点儿,是因为我在她父亲的家里,看着她从小长大;是因为我知道她有多么可爱;是因为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她是我的命根子。尽管有许多人我是比不上的,可是我认为他们决不能像我那样爱我的小不点儿!”

他顿住了。在他再开口说话之前,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的一只脚轻轻地拍打着地面。

“我曾经常常这么想:虽然我配不上她,可是我一定要做一个对她体贴入微的好丈夫,而且对于她的可贵,也许我比别人更清楚。就这样我觉得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就认为我和她结婚还是可能的。结果发生了,我们真的结了婚。”

“哈!”特克尔顿意味深长地摇了一下头,说。

“我考察过自己,我也有过亲身的体验,我明白自己是多么深情地爱着她,也知道我将会多么幸福,”运货夫继续说,“可是我就是没有—我现在才觉察到这个—没有充分地考虑过她这方面。”

“你的确是没有啊,”特克尔顿说,“轻浮成性,操守不坚,水性杨花,喜欢人家阿谀奉承!你就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切你都没有看见!哈!”

“你最好别插嘴,”运货夫带着几分严厉说,“你先要明白我的意见才是,这你还差得远呢。如果说,昨天对一个胆敢说她一个字的坏话的人,我会一拳把他打倒的话,那么,今天,即使他是我的兄弟,我也要用脚踹他的脸!”

玩具商惊愕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继续说下去,语气比较温和了一些。

“当初我有没有考虑到,”运货夫说,“我娶她的时候,她才那么一点年纪,又那么美丽,就使她离开她的年轻伙伴们,离开那些她在那儿增添着光彩的许多场合,她在那些场合宛如一颗夜空中曾经闪烁过的最明亮的小星星,却使她成为我这个乏味的人的伴侣,一天又一天地关闭在我这个沉闷的家庭里,当初,我有没有考虑到这一切呢?我有没有考虑到对于像她那样爽快的脾气,我是多么不适宜呢?对于像她那样活泼伶俐的人,跟像我这样拖拖拉拉的人在一起,必定是多么讨厌呢?我有没有考虑到在凡是知道她的人都一定会爱她的这种情况之下,我一无长处使自己配得上去爱她,也没有权利去爱她呢?我从来没有考虑到啊!我却利用了她那乐观的性格和她那快活的性情,于是我娶了她。我要是没有娶她就好啦!就是为了她的缘故,并非为我自己!”

玩具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这会儿,连他那只半闭的眼睛也大大睁开着。

“愿上帝赐福给她!”运货夫说,“因为她那么长久一直显得快快活活的,为的是要瞒住我这一点!上帝可怜我吧,我的脑子这么迟钝,以前竟然没有发觉这一切!可怜的人儿!可怜的小不点儿!当人们谈到像我们这样的婚姻的时候,我见过她热泪盈眶,而我竟至没有发觉这一切!我也见过她的嘴唇暗暗地颤抖过无数次,而我竟然在昨晚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切!可怜的女孩子啊!我竟然希望她会爱我!我竟然相信她爱我!”

“她表现出爱你的样子,”特克尔顿说,“老实告诉你吧,就因为她表现得过了分,才引起我的疑惑哩。”

说到这儿,他就果断地提及梅·费尔丁的卓越之处,说她根本就没有表现出爱他的样子。

“她曾经尽力而为,”可怜的运货夫的感情比刚才一直显露出来的更为激动了,“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她尽了多大的力量来做我的贤惠而热诚的妻子。她一向是那么善良,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有一颗多么勇敢、多么坚强的心哪!让我在这个屋子里所享受过的幸福来做证吧!等到我孤零零地待在这儿的时候,我所享受过的幸福会于我有益,会给我安慰的。”

“孤零零地待在这儿?”特克尔顿说,“那么对于这件事你是打算认真处理的了?”

“我是打算,”运货夫答道,“尽我最大的力量最热诚地帮助她,让她得到最好的补偿。我能够把她从不匹配的婚姻所造成的痛苦之中,和拼命隐瞒着这一痛苦的挣扎之中,解救出来。她将获得尽我所能使她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让她得到补偿!”特克尔顿喊了起来,伸手把自己的两只大耳朵扭过来又翻过去,“这里一定出过什么事了。当然,你没有提起这件事。”

运货夫一把抓住玩具商的领口,把他摇得像一根芦苇一般。

“听着!”运货夫说,“留神别把我的话听错了。听着。我说得清楚吗?”

“确实很清楚。”特克尔顿回答道。

“和我的本意一样吗?”

“和你的本意完全一样。”

“昨天晚上我在炉边坐了整整一夜,”运货夫大声说道,“就坐在那个她时常坐在我旁边、转过她那甜蜜的脸蛋儿盯着我瞧的地方。我想起了她日常的全部生活。可爱的她本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前再次显现。的的确确,她是无罪的—假如有神来判断有罪还是没有罪的话!”

啊,坚贞的炉边蟋蟀!忠心耿耿的家宅之神!

“愤怒和疑惑已经离开我了!”运货夫说,“除了忧伤,我的心中再也没有什么了。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有一个昔日的情人回来了。不论按她的爱好或年龄来说,这个人都比我合适,而当初也许是为了我,她不情愿地把他抛弃了。在一个不幸的时刻,她突然遭到这件意外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下自己干了什么,就把那件事隐瞒起来,成了那人的奸计的同谋者。昨天晚上,我们目睹了她去和他幽会。那当然是错的。可是除此之外,她是无罪的—如果世界上有真理的话!”

“如果你的意见是这样—”特克尔顿开始说话了。

“因此就让她去吧!”运货夫接着说,“带着我的祝福和宽恕去吧!为了她给我的那么多快乐的时光,我祝福她;不管她曾经使我怎样痛苦,我都宽恕她。让她去吧,而且像我所希望的,心境安宁!她将永远不会恨我。等到我不再是她的累赘,她感到我系在她身上的那条链子放松了一点的时候,她就会渐渐地更喜欢我了。今天正是我那么不考虑她的幸福就从她的家里把她娶了来的日子。今天她将回到自己家里去,我不再把她缠住了。她的父亲和母亲今天会到这儿来—我们有一个大家一块儿过这一天的小小的计划—我要请他们把她领回去。在那儿也好,在不论什么地方也好,我都信得过她。她离开我的时候无可指责,我相信她也将会无可指责地生活下去。万一我死了—也许当她还年轻的时候,我就会死去;要知道,才这几小时我已经有些丧失勇气了—她将会发现我一直记着她,爱着她,直到咽气!这就是你昨天晚上让我看到的那件事情的结局。现在已经完了!”

“啊,不,约翰,并没有完。别说已经完了!还没有完哩。我已经听见你的一番高尚的话语了。我不能就这么溜走,假装不理会那些打动了我的心的话,对这个我是非常感谢的。在时钟还没有再敲响之前,别说已经完了吧!”

刚才在特克尔顿走进屋子不久,运货夫的妻子也走了进来,而且始终留在屋子里。她一眼也没有瞧看特克尔顿,却老是盯着她的丈夫瞧。可是她却不走近他,在他们中间尽可能保持着一段距离。虽然他说话的时候那片真诚感人至深,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她也没有走近他。这和她的过去多么不同啊!

“没有一个人能够制造一座时钟来为我敲出已经逝去的时光了,”运货夫苦笑着回答,“就让这件事这么办了吧,亲爱的。时钟马上就要敲了。我们说些什么,那是无关紧要的。对于比这更难处理的事情,我会尽力办得合你的心意。”

“好吧!”特克尔顿喃喃地说,“我得走了,因为时钟再敲的时候,我就得动身去教堂了。再见,约翰·皮瑞彬格。你不能光临,我真感到遗憾。对于这个损失和促成这个损失的那件事,我都感到遗憾极了!”

“我的话说得可明白么?”运货夫问道,一边送他到门口。

“啊,很明白!”

“你会记得我所说的话吗?”

“唔,如果你逼着我留意的话,我会记得的,”特克尔顿说,这时候他已经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不过我得说,那确实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所以我是不大可能忘记的。”

“这将对我们俩都有好处,”运货夫回答道,“再见!我祝你快乐!”

“我要是也能祝你快乐就好了,”特克尔顿说,“可惜我不能;谢谢你。让我对你说句体己的话儿,(像我先前跟你说的那样,嗯?)我想我婚后的生活不会不快乐的,因为梅一向对我不是管头管脚的,也不是感情外露的。再见了!保重身体呀!”

运货夫站在那儿目送着他,直到远远望过去,只见特克尔顿的身子比他近旁的马头上的花朵和彩球还要小;于是运货夫长叹了一声,走到附近的榆树林中,像一个心乱如麻、垂头丧气的人那样徘徊着,不愿意回到屋子里去,直等到时钟快要敲响的时候。

他那个小妻子给孤孤单单地撇在屋子里,凄惨地哽咽着;不过她不时擦干眼泪,克制着自己,说他多么好,说他好到了极点!有一两次她还笑了,笑得那么欢畅,那么得意扬扬,又那么断断续续的(一边始终在哭着),这可把蒂蕾吓坏了。

“噢,请你别这样!”蒂蕾说,“这样要把宝宝吓死,葬送掉的,所以请你不要这样!”

“蒂蕾,今后你愿意有时候带他来看看他的爸爸吗?”她的女主人揩着眼泪问道,“我不能住在这儿了,必须回到老家去了。”

“噢,请你别这样!”蒂蕾叫嚷着,头朝后一仰,突然号哭起来,这会儿她的模样非常像拳击手,“噢,请你别这样!噢,那个人家呀,那么随随便便跟人家断绝了关系,把别人家害得这么惨呀!噢!呜—呜—呜!”

就在这时候,软心肠的施罗博埃把声音拖成那么悲惨的号叫,由于长时间的抑制,这一发作也就格外猛烈了,要不是她一眼瞥见开莱勃·普伦默领着他的女儿走进屋子里来,必然会把宝宝吵醒无疑,并且把他吓成重病(可能会发惊风病)。她看见开莱勃·普伦默父女俩走进屋子里来,也就恢复了应该顾全礼节的感觉,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一声不吭地站着,嘴巴张得大大的,接着飞快地跑到孩子正酣睡着的那张床旁,就像跳圣维特斯157舞患者那样奇怪地在地板上跳起舞来,同时又把脸和头都塞进被褥中乱搅一阵,显然从这些离奇的动作中得到莫大的慰藉。

“玛丽!”蓓莎说,“没有去参加婚礼!”

“我告诉她说你不会到那儿去的,太太,”开莱勃压低了嗓子说,“昨天晚上我就听见了许多话。不过愿上帝保佑你,”那个小个子亲切地握着小不点儿的双手说,“我可不管他们讲些什么,我不相信他们。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可是只要我一相信人家说你的一句坏话,我所仅有的那么一丁点儿的长处也就应该给撕个粉碎!”

他的双臂搂住她的脖子,拥抱了她,像一个孩子拥抱他自己的洋娃娃那样。

“蓓莎今天早上不能待在家里,”开莱勃说,“我知道她是怕听见教堂的钟声。在他们结婚的日子里,她离他们那么近,她完全没有把握自己会怎么样。因此我们就按时出发,来到了这儿。我一直在想自己做过的一些事,”开莱勃顿了一顿又说,“我一直在责备自己给她造成痛苦,我难过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简直走投无路了;终于我决定,太太,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最好就趁这时候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我这样做的时候,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问道,浑身上下直发抖,“我不知道可能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我不知道她对我将会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再关心她可怜的爸爸了,但是她最好别再受骗了,因此我必须承受我所应该承受的后果!”

“玛丽,”蓓莎说,“你的手在哪儿?啊!在这儿,在这儿!”她微笑着把玛丽的手压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又拉过来穿过自己的胳臂,“昨天晚上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你的什么过错。他们错了。”

运货夫的妻子默不作声。开莱勃代她回答了。

“他们错了。”他说。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错的!”蓓莎得意地大声说,“我也就那么告诉了他们。那些话一句也不屑去听!那样责怪她,根本就不公平!”说着,她双手紧紧捏住玛丽的手,把自己柔软的面颊贴在玛丽的脸上,“不!我的眼睛可没有瞎成那样。”

蓓莎的父亲走到她的那一边,这时,小不点儿仍旧待在蓓莎的身旁,握着她的一只手。

“对于你们大家,”蓓莎说,“我都了解得比你们所想象的更清楚。但是我对她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了。爸爸,甚至对于你,我都没有了解得像了解她那么清楚。在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她一半的真实和真诚。如果就在这一刻,我能够恢复视力,不等她说一句话,我是能从一群人当中认出她来的!她简直是我的亲姐姐!”

“蓓莎,我亲爱的!”开莱勃说,“我心里有些话要告诉你,趁这会儿只有我们三个人,请你听我说吧!我要向你作个表白,我的宝贝。”

“表白,爸爸?”

“我曾经离开诚实,以致走迷了路,我的孩子,”他面有难色,神情怪可怜地说,“我曾经离开诚实,一心是要对你好,可是却是残酷的。”

她向他转过脸来,脸上是诧异之极的神情,也跟着说:“残酷!”

“他把自己责备得太狠了,蓓莎,”小不点儿说,“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这么说的。你将是头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

“他对我残酷!”蓓莎大声说,疑惑地微笑着。

“我并不是存心要那样,我的孩子,”开莱勃说,“可是我过去确实是残酷的,尽管在昨天之前,我自己从来没有怀疑到这个情况。我亲爱的瞎眼的女儿,听我说,并且宽恕我吧!我的心肝呀,你居住的这个世界并不像我对你所描述的那样存在着。你一向信任的那双眼睛欺骗了你。”

她那张诧异之极的脸仍旧朝着他,但是她向后退缩,把她的朋友抱得更紧了。

“你在世间的道路是崎岖不平的,我可怜的孩子,”开莱勃说,“我以前有意为你把它铺平。为了要使你快乐一些,我把各种东西都改头换面,把人们的性格也说成另一个样儿,还捏造了种种从来就不曾有过的事情。我隐瞒了你,欺骗了你,求上帝宽恕我!我把你置于幻想之中了。”

“可是活着的人并不是幻想出来的啊?”她急忙地说道,顿时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依然远避着他,“你改变不了他们。”

“我是把他们改变了,蓓莎,”开莱勃争辩着说,“有一个你所晓得的人,我的宝贝—”

“啊,爸爸!你为什么说是我所晓得的?”她用痛切责备的口气回答,“我又晓得什么东西,晓得什么人呀!我根本是个没有人指导的人!我又瞎得这么可怜!”

她的内心痛苦得莫可名状,于是蓦地伸出了双手,好像在摸索去路似的,接着带着极度绝望凄惨的神情,双手一摊,掩住了脸。

“今天所举行的那场婚礼,”开莱勃说,“男方是一个冷酷、卑鄙而又刻薄的人。许多年来,他是你我的苛刻的老板。他的外貌既丑陋,性格又别扭,总是冷冰冰的毫无人情味儿。他并不像我在所有的事情上向你所描绘的那样,我的孩子。在所有的事情上他都不是那样啊。”

“唉,为什么,”瞎眼的女孩子喊道,她似乎已经痛苦得支持不住了,“你又为什么这么做呀!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然后又像个死神一样走了进来,把我所心爱的对象统统撕碎!啊,天哪,我的眼睛可瞎极啦!我无依无靠,我多么孤单呀!”

她的哀伤的父亲垂下了头,一言不发,沉浸在悔恨和悲痛之中。

她才陷入这种失望的情绪之中不一会儿工夫,炉边那只蟋蟀就开始啾啾啾地唱起来了,不过除了她没有人听得见。那只蟋蟀并不是欢快地唱着,而是用的低沉无力的悲痛的声音唱着。那声音哀伤得令人酸鼻,她禁不住泪水簌簌而下。那个曾经一整夜站在运货夫身边的精灵在她背后出现了,并且抬起了手,指着她的父亲,这时候,她的眼泪就像雨一般地洒下来了。

不久她更清楚地听到蟋蟀的声音了。在她瞎眼的情形下,她感觉到那精灵在她父亲的身边徘徊着。

“玛丽,”瞎眼的女孩儿说,“请你告诉我,我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它真的是什么样子的。”

“它是很差的一个地方,蓓莎;实在很寒酸,一贫如洗。到来年冬天,恐怕那房子简直挡不住风雨了。”小不点儿继续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它现在已经只能勉强遮蔽风雨,就像你可怜的爸爸穿的那件粗麻布大衣也只能勉强御寒一样。”

瞎眼的女孩儿大大激动起来,站起身来把运货夫的小妻子拉到了一边。

“我那么小心照看着的那些礼物,差不多都是随着我的愿望一一出现,受到我那么热切的欢迎,”她颤抖着说,“它们从哪儿来的?是你送的吗?”

“不是。”

“那么是谁送的呢?”

小不点儿看出她已经明白了,也就保持沉默。瞎眼女孩儿又张开双手举在面前,不过这会儿她的态度与前迥异了。

“亲爱的玛丽,等一等。等一等!再过来一点儿。轻声告诉我。我知道你是诚实的。你现在不会欺骗我的,是吗?”

“不会的,蓓莎,真的不会!”

“是的,我相信你不会。你实在可怜我。玛丽,请你朝屋子的那一头看看,就是我们刚才待的那地方,我的爸爸现在在那儿—那个那么体恤我、那么疼我的爸爸—请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小不点儿是很了解她的,说道,“一位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忧伤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支着脸。好像他的孩子应该去劝慰他似的,蓓莎。”

“对啊,对啊!她是要去的。请讲下去吧。”

“他已经有一大把年纪了,让忧虑和操劳折磨得衰弱不堪。他是个瘦小枯干、郁郁寡欢、忧心忡忡的白发老人。我这会儿看见他意气消沉地垂下头来,显出毫无斗志的神态。可是,蓓莎啊,我过去见过他许多次,为了一个伟大的神圣目的,千方百计、历尽艰辛地奋斗着。因此我敬重他的苍苍白发,并且祈求上帝祝福他!”

瞎眼女孩儿突然从她的身旁跑开,扑到她的父亲面前跪下来,把那苍苍白发的头抱在她的怀中。

“我的视力恢复了。这就是我的视力!”她叫喊道,“以前我是瞎的,现在我的眼睛睁开啦。我从来就不曾了解他!想想看,我本来有可能到死都没有真正看见始终那么疼爱我的爸爸,这会叫人多么伤心啊!”

开莱勃这时候的情绪是无以言喻的。

“在这个世界上,”瞎眼女孩儿拥抱着他嚷着,“没有一个高贵的人我会爱得像爱这个人这么深,这么虔诚地珍爱!爸爸啊,你的头发越白,你越衰老,你就越可爱!人们永远别再说我瞎眼了。在我向上帝祷告和感恩的时候,没有一条你脸上的皱纹,没有一根你头上的头发我会忘记的!”

开莱勃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我的蓓莎!”

“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女孩儿深受感触,淌下了眼泪,爱抚着她的父亲,说道,“以前我完全以为他不是这样的!他一天又一天地守在我的身边,总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我却做梦也没想到他原来是这样的!”

“那个穿蓝色外衣、精神抖擞、气度潇洒的爸爸,蓓莎啊,”可怜的开莱勃说,“他已经不存在了。”

“没有一样东西不存在了,”她回答说,“最亲爱的爸爸,没有呀!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在你里面!在我深深爱着的、我从来就没有爱得够深的、也从来没有了解的爸爸的里面;在起初因为他深切同情我,所以我敬爱他的这位恩人的里面;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儿,在你的里面呀!对我来说,没有一样已经消逝。我所感到最最可贵的那一切的灵魂就在这儿—和这个衰老的脸,苍苍的白发在一起。我呀,我不再是瞎眼的了,爸爸!”

当父女俩这样谈着的时候,小不点儿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这会儿她朝摩尔式宫殿前草场上的晒干草小人望去,这才看见在几分钟之内那座时钟就要敲了,她立即陷入焦灼和兴奋的状态中。

“爸爸,”蓓莎支支吾吾地说,“玛丽。”

“哎,亲爱的,”开莱勃答道,“她在这儿呢。”

“我相信,她没有什么改变。关于她,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不真实的事情吧?”

“如果我能把她说得比她的实际情况更好的话,”开莱勃回答说,“亲爱的,恐怕过去我也会这样做的。可是就是把她的面目也来个改变,那我一定会把她改坏了的。因为怎么说也不能把她说得更好了,蓓莎。”

虽然刚才瞎眼女孩儿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很自信的,可是她听到这样的回答,那种欣喜雀跃的神情,又一次把小不点儿紧紧抱在怀中的模样,这情景确实是迷人的。

“可是也许会有比你所能想到的更多的变化要发生哩,亲爱的。”小不点儿说,“我指的是向好的方面的变化,变化得使我们中间有些人得到极大的快乐。要是像这样的变化果真发生的话,你一定不会因为那些事过于令人吃惊以致产生什么影响吧?—听,那是路上的车轮声吗?蓓莎,你的耳朵灵敏。是车轮的声音吗?”

“不错。很快地朝这儿驶来呢。”

“我—我—我就晓得你的耳朵非常灵敏,”小不点儿说着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一边尽快地继续说下去,显然为的是不让人觉察她那颗心扑扑地猛跳起来,“因为我常常注意到这个,也因为昨天晚上你那么快就听出那个生人的脚步声。蓓莎,虽然我不懂当时你为什么会问‘那是谁的脚步声?’—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这么问的—你又为什么对那个脚步声比对其他任何人的脚步声更为注意?虽然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是极大的变化呀,我们还得有思想准备,使自己几乎对于不论什么事情都不要吃惊才好。”

开莱勃对这番话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小不点儿的话既是对他的女儿又是对他本人说的。他大为诧异,因为他看见她心慌意乱和焦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还深怕自己会倒下去,紧紧抓住一把椅子支撑着。

“那的确是车轮声!”她气喘吁吁地说,“走近啦!更近啦!非常近啦!现在你们听得见已经在花园门前停下了!现在你们听得见门外有脚步声—和昨天晚上同样的脚步声,不是吗?蓓莎!—现在,啊!”

只见一个年轻人冲进屋来,摘下帽子,随手往空中一扔,忽地冲到他们跟前,小不点儿快乐得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向开莱勃飞奔过去,伸出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办好了?”小不点儿大声问道。

“办好了!”

“办得称心?”

“称心!”

“你可记得这个嗓音,亲爱的开莱勃?你以前可听见过像这样的嗓音吗?”小不点儿叫喊着。

“如果我那个在遍地黄金的南美洲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开莱勃说着浑身发抖起来。

“他还活着呀!”小不点儿尖声叫喊道,同时把蒙住开莱勃双眼的手放下来,兴奋地拍着手,“瞧他,瞧他就站在你跟前,又健康,又结实!你自己的宝贝亲儿子!你的亲爱的、还活着的、疼爱你的亲哥哥,蓓莎!”

这个小人儿欣喜若狂,让大家为此都向她致敬吧!看见他们父子三人抱成一团时,她欢笑得直淌眼泪,让大家为此都向她致敬吧!让大家也为她那份欢迎那个水手的热诚致敬吧—她那玫瑰红的嘴唇一点儿也没有避开,听任那个飘扬着从中间对分的头发、肤色晒得黝黑的水手尽情地吻它,并且把她紧压在自己猛烈跳动的胸口上!

让大家也向那只杜鹃致敬吧—为什么不呢?—因为它活像一个强盗,倏地从摩尔式宫殿的活板门里探身而出,对着这一群聚集在一块儿的人打了十二下嗝儿,好像它已经陶醉在欢乐之中了。

这时候,运货夫从屋外进来,吓得朝后退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么快乐的一群人中间,也难怪他要吃惊了。

“喂,约翰!”开莱勃眉飞色舞地说,“瞧这儿!从遍地黄金的南美洲回来的我的孩子!我的亲生儿子!就是你帮助他配备一切、又亲自把他送走的那个人!就是你从前的那个好朋友!”

运货夫走上前去猛地抓住他的手,可是那人的一部分面貌使他想起马车上那个聋老头儿,他不禁退缩了一下,说:

“爱德华!昨天那个人就是你吗?”

“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他吧!”小不点儿叫了起来,“把一切都告诉他,爱德华!不必略过我,因为在他的眼睛中,再也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我饶恕我自己的了。”

“那个人就是我。”爱德华说。

“那么你竟然化了装,偷偷混进你老朋友的家?从前那个光明磊落的小伙子—开莱勃,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啊,我们听说他已经死了,我们还认为已经证实了?—那个小伙子是决不会干这种勾当的。”

“我从前有一个气度宽大的朋友,他对于我与其说是朋友,倒更像是父亲,”爱德华说,“他决不会不听分辩就对我或对任何其他人擅自下判断。你正是那种人。因此我相信现在你会听我讲的。”

运货夫不安地朝仍然远避着他的小不点儿望了一眼,然后回答,“好!这倒也公平。我听你讲。”

“你该是知道的,我离开这儿时还年轻,”爱德华说,“那时我已经爱上一个姑娘,她也爱我。当时她很年轻,也许对自己的心思还不清楚—你可能会对我这么说,可是当时我对自己的心思就是很清楚的,当时我就是深深地爱她的。”

“你当时就是那样!”运货夫喊道,“你!”

“我的确是那样,”对方回答说,“而且她也爱我。我始终相信她当时是爱我的,而现在我确实知道她是那样。”

“我的天哪!”运货夫说,“这可比什么都糟!”

“我对她始终忠贞不渝,”爱德华说,“我历尽艰辛祸患,满怀着热望回来履行我们旧日的婚约,不料在二十英里以外的路上,我听说她已经辜负了我,她已经把我忘掉了,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了别人,是一个比我富有的人。我一点也不想责备她;可是我希望看一看她,并且证实一下是否确有其事。我希望她是被迫这么做的,是违背自己的心愿并且无力反抗的。那样,对我只是一个很小的安慰,但是我认为到底还可以得一些安慰,因此我就来了。为了便于得到实情,得到确确实实的实情;为了便于我亲自无拘无束地观察,由我自己来判断,同时也为了既使我自己不会遇到任何妨碍,又不至于因为我的露面而对她产生影响—假如我对她还有任何影响的话,于是我把自己打扮得变了样儿—你知道是什么样儿的;然后在路上等着—你知道是在哪儿。你对我一点也不怀疑,她—她也不怀疑,”他向小不点儿指了一下,“直到在那个壁炉旁我悄悄地对她耳语,她才知道是我,当时她只差一点儿就把我泄露了。”

“可是她知道爱德华并没有死,却已经回来了,”小不点儿啜泣着,这会儿她为自己说话了,在爱德华叙述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急于开口,“并且知道了他的目的以后,就劝他对这事必须严守秘密;因为他的老朋友约翰·皮瑞彬格的性格过于坦率,对于耍手段一窍不通,”说到此,小不点儿半笑半哭地说,“他实在太不灵敏了,是难以叫他保守秘密的。于是她—那就是我,约翰—”那个小女人哽咽着说,“把一切都告诉了爱德华,说他的情人怎样相信他已经死了,又怎样终于由她的母亲死命地劝得答应了那个老糊涂所说的上好的亲事。接着她—那还是我,约翰—又告诉他说,他们还没有结婚,但是快了。又说如果他们结婚,那么对梅来说,完全是个牺牲,因为在她这方面是没有爱情的;他听到这番话以后,快乐得几乎发狂了;于是她—那还是我—说她愿意像从前那样为他们奔走,约翰,试探一下他的情人,以便确定她自己—还是我,约翰—所说和所想的究竟对不对。结果发现完全正确,约翰!而且,约翰啊,他们在一小时以前已经结了婚!瞧,新娘在这儿!而古卤夫和特克尔顿这下子可能要当一辈子光棍了!我可是个幸福的小女人,梅,愿上帝祝福你!”

小不点儿原是一个叫人没法不喜欢的小女人,如果这么说是中肯的话,可是她目前狂喜的模样儿简直逗人喜欢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了。也从来没有一种祝贺像她慷慨地给予她自己和那个新娘的那么惹人喜爱,使人欢乐的了。

老实的运货夫,心潮翻腾起伏,已经在那儿站了半晌,手足不知所措。这时候他向小不点儿飞奔过去,她伸出手来阻挡他,像以前一样退缩和回避着他。

“不,约翰,别过来!听我讲完!在我还没说完每一句我必须讲的话之前,别再爱我了。我把一个秘密瞒着你,这是不对的,约翰,我真对不起你。在昨天晚上我走来挨着你坐在小凳子上之前,我没有想到那样做有什么害处;可是我见到你脸上那么明显的表情以后,我知道你看见了我和爱德华在走廊上散步,也明白了你想些什么;那时候我才感到我那样做是多么轻率,多么不对。但是,哦,亲爱的约翰啊,你怎么竟然—竟然有那样的想法啊!”

这个小女人又伤心透了,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约翰·皮瑞彬格差点儿把她抱在怀中。可是不成,因为她不让他抱。

“请你且慢爱我,约翰!你还得等好长一段时间呢!当初我为那门已经订下的婚事感到难过,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梅和爱德华是那么年轻的一对情人,我也知道梅的心是远离着特克尔顿的。现在你相信这一切了吧。是不是,约翰?”

约翰大为感动,又要朝小不点儿冲过去,可是又被她拦住了。

“不,请你待在那儿,约翰!我笑你—约翰,我有时候就爱笑你;叫你又呆又可爱的老傻瓜,以及其他类似的名称,这是因为我太爱你了,约翰;我那么喜欢你种种的样子;即使你明天让人推选出来当国王,我也不愿意看见你在任何方面有一点儿变化。”

“好哇!”开莱勃用异乎寻常的精力说道,“这正是我的意见!”

“还有,我平时提到老实稳健的中年人,约翰,我假装我们是一对索然寡味的老夫妻,过着单调呆板的生活,那只是因为我是个那么愚蠢的小东西,约翰,有时候,我就喜欢跟我们的小宝宝闹着玩儿,演演戏啦什么的—就是那么装模作样的,毫无其他什么意思。”

看见运货夫又走过来,她又阻止了他。可是这一次她几乎没有来得及拦住他。

“不,别爱我,请你再等一两分钟,约翰!我最要告诉你的话,是留在最后说的。我亲爱的、善良的、宽大为怀的约翰,那天晚上,我们谈论那只蟋蟀的时候,我有话就在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我想说的是:起初我并不像现在爱你这么深;我刚来到这儿这个家里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担心自己不会完完全全像自己所希望和所祈祷的那样爱你—因为我是那么年轻,约翰。可是亲爱的约翰啊,后来却每过一天,每过一个小时,我越来越爱你了。假如我爱你能比目前更深的话,那么今天早上我听见的你那番高尚的言语就会使我那样。可是我不能啊。因为我已经把我全部的爱倾注在你的身上了,而我的爱是很深很深的,约翰,并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完全配得到的,我已经毫无保留地给了你,毫无剩余了。现在,我亲爱的丈夫,把我再抱在你的怀里吧!这儿是我的家,约翰,永远、永远不要想到把我送到其他的地方去啊!”

如果你亲眼见到小不点儿奔向前去扑到运货夫的怀抱里的话,那你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欣喜,那是在你见到另外一个人拥抱着一个非凡的小女人的时候所感到的欢愉所远远及不上的。是你毕生所没有见到过的最完美、最纯粹、最热情洋溢的一片可爱的诚挚。

你满可以相信运货夫这时候欣喜若狂,你也满可以相信小不点儿也是如此,你还满可以相信他们大家全都欣喜若狂—包括施罗博埃小姐在内,她高兴得大喊大叫,还希望让她怀中的孩子也参加到大家互相道喜的活动中去,于是那孩子就在他们中间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仿佛他是供人喝的什么饮料。

可是这会儿他们又听见门外传来辘辘的车轮声,还听见有人喊道:古卤夫·特克尔顿回来啦。接着那位可尊敬的老爷很快地出现了,神情急躁而又狼狈。

“喂,究竟怎么回事,约翰·皮瑞彬格?”特克尔顿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啦。我约了特克尔顿夫人在教堂里会面,可是我敢发誓,在路上我和她相左,她是上这儿来的。啊!她在这儿!请原谅,先生,我还不认识你,可是如果我可以请你让这位年轻的女士脱身的话,今天上午她倒是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约会哩!”

“可是我不能放她走,”爱德华答道,“那是我想都没法去想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流氓?”特克尔顿说。

“我的意思是,对于你这样生气我既然能够体谅,”对方微笑着回答,“那么对于今天早上这种粗话,我也就能够像对昨天晚上所有那些话那样,一律不予理睬。”

特克尔顿用了那样的眼光望着他,表现出那种大吃一惊的样子!

“非常抱歉,先生,”爱德华说,一边把梅的左手推向前,使那只无名指尤其显眼,“这位年轻的女士不能陪你上教堂去了。可是今天上午她已经到教堂去过一次,这你也许会原谅她吧。”

特克尔顿眼睁睁地盯住那只无名指瞧,然后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小张银白色的纸,显然里面包着一枚戒指。

“施罗博埃小姐,”特克尔顿说,“劳驾你把这个扔进火里去好吗?谢谢你。”

“我的的确确告诉你,我们是以前订的婚,是在很早以前,因此她才不能遵守和你的约会。”爱德华说。

“特克尔顿先生会公道地承认我曾经忠实地把这件事告诉过他,而且我是告诉过他许多次,我永远也忘怀不了我以前的婚约。”梅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唔,确实是那样!”特克尔顿说,“唔,确有其事。唔,没关系。这样做是很正确的。爱德华·普伦默太太,我推断是这样的名字吧?”

“正是这个名字。”那个新郎回答说。

“啊,我原不该认识你的,先生,”特克尔顿仔细察看着他的脸说道,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祝你快乐,先生!”

“谢谢你。”

“皮瑞彬格太太,”特克尔顿突然朝小不点儿和她的丈夫站在一块儿的地方转过身去说,“我对不起你。你并没有尽力帮我的忙,可是确确实实我是对不起你的。你比我过去认为的更好。约翰·皮瑞彬格,我对不起你。你了解我,所以这就够了。事情这么办非常正确,女士们和先生们,也全都十分美满。再见!”

他用这番话应付过去了,说罢也就那么走了,只在门前停了一下,把马头上的那些花朵和彩球解下来,又朝马的肋部踢了一脚,好像借此告诉那匹马说,他的安排出了毛病了。

当然喽,现在应该认真地把这个日子好好安排一下,使它在皮瑞彬格家的日历上永远标志着为这些事件贺喜设宴。于是小不点儿着手筹备一个能把不朽的光荣反映在这个家以及一应有关人等身上的盛宴。不一会儿工夫,她的一双手臂已经埋在面粉里,一直没到她那有小窝儿的胳臂肘上,还把运货夫抹得一身白粉,因为每次他走近的时候,她总要拦住他吻他一下。这个好汉子又洗青菜又削萝卜,又砰的一下打碎几个碟子,接着又撞翻火炉上几个盛满冷水的铁锅子,他还显得自己不管在哪一方面都能帮得了忙。与此同时,从附近什么地方好像在生死关头急忙请来的两个内行帮手,在所有的门口和所有的转角上都撞个满怀。所有的人也到处被蒂蕾·施罗博埃和小宝宝绊住。蒂蕾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么劲头十足,她无处不在,博得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不迭。在两点二十五分钟的时候,她是走廊上的一个障碍物;在正两点半钟的时候,她在厨房里成了一架捕人机;在两点三十五分钟的时候,她是顶楼里的一个陷阱;而小宝宝的脑袋也就好像是一块各色各样的物质—动物、植物、矿物的试验品和试金石。那一天用上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迟早要跟那个脑袋亲密地接触一下的。

接下来大家组成了一支伟大的徒步探险队去寻找费尔丁太太,他们打算神情阴郁地向那位出色的夫人表示悔过,然后把她带回到皮瑞彬格家中来,如果必要的话,不惜使用强迫手段;要让她来了以后快活起来,并且宽恕他们。探险队刚找到她的时候,不管说什么她一概不听,只顾一味说着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活着看见这样的一天!又说:“现在把我抬进坟墓里去吧!”除了这句话,怎么也没法使她说其他的话。这简直是她的无稽之谈,因为她并没有死,也没有一点儿要死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又陷入一种可怕的平静状态,说在那笔靛青生意中发生那一连串倒霉的事情的时候,她就预料到,在她的一生中将遭受各种侮辱和谩骂,因此如今发现情况正是这样,反倒使她觉得高兴,她恳求他们不要费事来管她了—因为她又算得了什么呢?哼!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已!—要他们忘掉还有这么一个人活着,要他们只当没有她这个人而过自己的日子得了。接着她从这种刻薄的挖苦情绪转而为愤怒,并且用这样奇怪的话来发泄她的愤怒。她说,一条蚯蚓给踩了都会转过身来的啊;随后又顺从了温和的悔恨情绪,说只要他们信得过她,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她又会有什么建议不提供呢!这时候,探险队就利用了她这个情绪转折的关头,把她团团围住。不一会儿她也就戴上了手套,打扮得无可指摘,气派十足,动身到约翰·皮瑞彬格的家去了,身旁还放着一个纸包,里面装着一顶华丽的帽子,那帽子几乎和主教冠一样高,一般挺拔。

现在只等小不点儿的父亲和母亲的那辆小马车的到来了。可是等了好久还不见来,大家便担心起来,不断地朝路那头望去,希望能看见他们。而费尔丁太太却老是朝他们不可能来的错误方向望着,有人向她指出以后,她说,她希望自己有随心所欲朝哪儿看的自由。他们终于来到了—是一对胖墩墩的小个子,一路摇摇晃晃、舒舒泰泰地走了进来,那模样完全是小不点儿家的可爱气派。小不点儿和她的妈妈紧挨着,看了着实令人叫绝。因为她们俩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小不点儿的母亲少不得要和梅的母亲见面寒暄一番。梅的母亲总是保持着她那种气派,小不点儿的母亲则从不摆什么气派,只是一双小脚活泼得很。而老小不点儿呢—也就是称作小不点儿的父亲的那个人,刚才我忘了说那并非他的名字,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待人很随和,一见面就热烈握手,他似乎把一顶帽子看作只是糨糊粘棉布的一种玩意儿,他也毫不客气地提到那笔靛青生意,只说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正如费尔丁太太所总结的,他是一种好脾气的人—她说,可就是粗气了一点儿,亲爱的。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略过小不点儿不谈的。她穿了一身结婚礼服,正尽着主妇之谊,让我祝福她那个欢愉的脸蛋儿吧!不!我也不愿意漏掉那个善良的运货夫,他坐在饭桌的一端。我也不愿意略过那个晒得黝黑的精力充沛的水手,以及他的美丽的妻子。他们这伙人中间的任何一个我都不愿意放过不谈。至于那一顿餐食,如果不提它一提,就会好比失去一个人所需要吃的一餐丰富而又愉快的美食;如果不谈一谈他们为这个结婚纪念日而举杯祝贺的那些满溢的酒杯,那更会是所有的损失之中最大的损失了。

吃过饭以后,开莱勃唱了一首关于“闪光的大酒杯”的歌曲:因为我活着,希望活下去,一年,两年,这样过!他唱完了整首歌。

我还要顺便说一下,正当他唱完最后一行歌词的时候,一件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突然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只见一个人既不道歉,又不请求原谅,径自趔趔趄趄地走进屋来,头上顶着一件沉重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放到桌子的中央,位置恰好是对称地处于那些坚果和苹果的中心,然后说道:

“特克尔顿先生向各位道喜,因为这个蛋糕他已经用不上了,也许你们愿意把它吃掉。”

说完他便走了。

你们该能想象得到,他们大伙儿不免有些惊讶,而费尔丁太太又是聪明过人的,她提醒大家说,这个蛋糕里一定下了毒药,于是讲了一则关于蛋糕的故事,说据她所知,有个蛋糕曾经把一个女神学院里的姑娘们毒得周身发青。可是她未能抵挡住大家的表决,结果这个蛋糕由梅欢天喜地、仪式十分隆重地切开了。

我想这个蛋糕还没有一个人吃上嘴,就又有人敲门了,出现的还是那个人,腋下夹着一个棕色大纸包。

“特克尔顿先生向各位道喜,他给孩子送来了几个玩具,都不是难看的呢。”

说完这句话,他又走了。

大家惊愕得瞠目结舌,即使有充分的时间,也毫无办法说出话来,又何况他们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因为那人几乎还没有关上门,又响起了敲门声,是特克尔顿本人又走了进来。

“皮瑞彬格太太!”那个玩具商的手里拿着帽子说,“我很抱歉。比今天早上还要抱歉。我花时间把这件事想过了。约翰·皮瑞彬格!我这个人生性怪僻,可是跟你这样的人接近了以后,我不由得多少变得温柔一些了。开莱勃!这位小保姆昨天晚上无意中断断续续地给了我一些暗示,而我已经摸索出那个线索了。想到我自己竟然可能会毫不踌躇地使你和你的女儿受我的束缚,我感到惭愧极了。我又想到自己竟然把她看作一个白痴,我自己才是一个可怜的白痴哩!朋友们,我所有的朋友们啊,今天晚上我的家非常冷清。我的炉边连一只蟋蟀都没有。我把它们全都吓跑了。请你们发个慈悲,让我参加这个快乐的宴会吧!”

五分钟以后,他便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地无拘无束了。你简直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一个人。他这一生曾经是怎么搞的,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么多的快乐!要不然就是那些仙子们对他作了些什么法,才使他变成这样的!

“约翰,今天晚上你不会把我送回家去的,是吧?”

可是他只差一点儿就要那么做!

如今只缺一个生物来使这个宴会圆满了。可是一眨眼工夫,它来到了。它因为拼命奔跑,口渴难熬,硬要把头塞进一只窄小的水壶里去,真是白费劲。它曾经跟随那辆马车奔到路程的终点,因为它的主人不在而满肚子不高兴,反抗那个代理车夫到了惊人的地步。接着在马厩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妄图试着煽动那匹老马采取反抗行动往回跑,可也是枉然,于是它就走进酒吧间,在火炉前躺了下来。可又突然坚信那个代理车夫是个骗子,必须弃绝他,便一下子站起来逃跑,就这样回到家里来了。

到了晚上,他们举行了一个舞会。我简略地提一提这场娱乐之后,原该撇下不谈的,可是我却有理由认为那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具有最不寻常的特点的舞会。整个舞会由一种奇特的方式组成,是这样的:

水手爱德华是一个善良、洒脱而又勇敢的人。他给大家讲各种奇闻怪事,关于鹦哥、矿山、墨西哥人、金粉,等等。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袋,他从座位上蹦地跳起来,提出要跳舞,说正有着蓓莎的竖琴,她又是个少有的好琴手。可是小不点儿说她跳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认为那是因为运货夫正在吸一袋烟,而她所最喜欢的是坐在他身旁—在她要装假的时候,她可确实是一个狡猾的装模作样的小家伙呀!费尔丁太太则当然只好说她跳舞的时代也过去了。接下来一个个都这么说,只有梅不在此例,梅是准备跳舞的。

于是梅和爱德华站起身来,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只有他们一对起舞了,而蓓莎也奏起了她的最动人的调子。

好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他们跳了还不到五分钟,运货夫蓦地抛下烟斗,搂着小不点儿的腰,冲到屋子当中,开始和她以极为优美的舞姿跳起来了。特克尔顿见了立即飞步来到费尔丁太太跟前,搂住她的腰,也照样跳起舞来。老小不点儿见了猛地站起身来,欢蹦乱跳的,一下子便带着小不点儿太太插进那场舞蹈中间去,而且成了最前面的一组舞伴。开莱勃见了,立即抓住蒂蕾·施罗博埃的双手,一下子冲上舞场;而施罗博埃小姐则坚信所谓跳舞的唯一原则就是在其他一对对的舞伴当中热火朝天地钻过来又钻过去,还和他们冲撞许许多多次。

听啊!那只蟋蟀怎样啾啾、啾啾地参加了那支乐曲;那只水壶也怎样嘶嘶、嘶嘶地欢唱着哪!

可是怎么回事呀!我正愉快地听着他们,并且向小不点儿转过脸去,对那个我所喜爱的小人儿看上最后一眼,这时候,她和其他一切,刹那间全都消失在空中,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了!有一只蟋蟀在炉边唱着,地上躺着一个破损的儿童玩具,除此以外,都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