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什么时候那无关紧要,在强大的英国—具体的地点也无关紧要,有过一场恶战,那是发生在青草随风拂动的一个漫长的夏日里。朵朵野花原是万能的上帝造来盛放朝露的馥郁的酒杯,这一天却感到鲜血灌进了它们一片片光泽的花瓣中间,它们往下垂着,仿佛受惊而畏缩。从无害的草叶沾了一身嫩绿色的昆虫,这一天它们又让垂死的人着上了颜色,担惊受怕地爬行着,一路上留下了怪诞的斑斑足迹,五彩缤纷的蝴蝶翅膀的边缘把鲜血带到空中,河水通红了。土地被践踏成一大片沼泽,这时候从印满了足迹和马蹄痕迹的阴沉的坑坑洼洼里,那随处可见的血红色还郁悒地朝着太阳闪烁着减弱下去的光。

平原上遍地是仰面朝天的一张张人脸,那些脸都曾经偎依在他们母亲的怀抱中,盯着母亲的眼睛,或者幸福地安睡着。遥远的土丘衬着天空呈现出一道黑线,月亮越过那道线朝上升,掠过树梢后显得朦胧了。它升上了天空,面对着那一张张脸。但愿上帝没让我们知道月亮在那片土地上究竟见到了些什么。风在白天吹过那片残酷交战、血流遍野的场地,夜晚又吹过那受苦受难、满地横尸的场地。对那被玷污了的风,后来究竟低声诉说些什么秘密,但愿上帝也没有让我们知道!孤单的月亮一夜又一夜地照亮了这战场,星星哀痛地不断守着它,来自大地各方的风一阵又一阵吹过这片土地,直到战斗的痕迹完全消失。

战斗的残迹隐匿和逗留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只留下细小的遗迹。因为大自然是远远超过人类邪恶的情感的,不久它就恢复了安详,跟以往一样,对那片罪恶累累的战场又微笑了。云雀在高空中歌唱,燕子来回飞翔,忽上忽下掠过;互相追逐的飞逝的云片投下影子,掠过草地,掠过小麦田,掠过萝卜田,掠过森林,又掠过在树丛中半隐半现的城镇,掠过那儿的平屋顶和教堂尖屋顶,一路飞去,最终隐没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那儿,落日在灿烂的晚霞中渐渐消失。谷田已经播上种,庄稼成熟了,也收割了;曾经给染得通红的那条河中,如今有一个水车在转动;男人们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在犁地;东一群西一群的人在静静地拾麦穗,晒干草,牛羊在牧场上吃草;男孩子们在田野上喊啊奔地把吓坏了的鸟儿赶走,从农舍烟囱里冒出来的烟袅袅上升,平和的安息日钟声响着;年老的人们活着,随后又死去;田间胆怯的生物、矮树丛和园子里的纯朴的花朵,在它们各自命定的时间内生长了,枯萎了,又消亡了。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一片凶残血腥的战场上,在那次大战中,成千上万的人惨遭杀害。

在那片地上生长的谷物,它们起先常有深绿色的斑点,人们见了不禁毛骨悚然。后来,这种斑点年年出现;人们才知道在一处处膏腴的土地下面,乱七八糟地埋葬着一堆堆人和马的尸体,因此土壤肥沃,蚯蚓大而奇多,常把在那些地方犁地的农民们吓得畏畏缩缩;许多年来,他们把在那儿收割的禾捆一直称作“战地的禾捆”,给另外放开;而且从来没人知道在最后进仓的那批谷物中有“战地的禾捆”。

好久好久以后,每次犁地仍旧总要发现一些那次战斗留下的残迹。好久好久以后,在历经烽火的那片土地上,断干残枝的树木依然存在;在殊死搏斗的战场上仍然留着断篱残垣的碎片;在饱受蹂躏的土地上,连一片树叶也长不出来。好久好久以后,仍然没有一个乡村姑娘敢用长在那片死亡的田野上最最美丽的花朵来做她们发上或胸前的饰物;年复一年,过了好多好多年以后,人们仍然相信如果去摘那些长在那儿的浆果,他们手上就会沾上颜色异常深的污点。

然而,尽管时光的流逝像夏空云朵一样轻盈,随着冬去春来的不断的推移,连这一场古老战斗的残迹竟也给抹去了;时光使原留在战场附近居民心中那些传奇般的痕迹逐渐消失,终于人们只在严冬围着炉火取暖时才想起,还被认作荒诞无稽之谈,印象已经模糊,而且一年淡似一年。

在长着人们多年来仍不敢采摘的野花和浆果的那块土地上,如今已经开辟成花园,盖了房屋,孩子们在草地上玩着打仗的游戏。在那场战争中毁坏了的树木,早已在一年又一年的圣诞节被砍下充当燃料,闪烁着火光,呼呼地发出声音,烧尽了。在人们的记忆中,谷物上的那些深绿色斑点如今也不比那些长眠在地下的人更清新。用犁翻地时,至今有时还会掘出生锈的小金属块,但已无法断定它们从前的用途,于是这些纳闷的犁地的人就各执一词辩论了起来。有一件古老的、被压得凹下去的胸甲和一顶头盔,一直挂在礼拜堂里刷白了的拱门上空,许多年来那个半瞎的衰弱的老人就始终没法搞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他始终像个婴孩似的对它们感到诧异。假使在这块土地上遇害的战士们能复活那么一瞬间工夫,而且能按他们在各自惨遭夭折的地点倒下时的形状复活过来,那么就会有千百个在死灰色的脸上满布刀创的士兵前前后后挨着,成群地挤在家家户户的门窗前,个个往屋里直瞪眼;他们也会从寂静的屋里那些炉膛里往上升去;也会变成被收进各谷仓的储备粮;也会突然出现在躺在摇篮中的婴孩和他的保姆中间;他们也会顺着河水漂流,在磨坊上旋转,拥进果园,又一窝蜂挤满了草场,又在堆干草垛的场子上堆满了高高的一堆堆垂死的人。可是,那次恶战中,在那儿死了成千上万人的那个战场所起的变化可真不小呀。

也许变得最触目的是一个小小的果园,有一幢古老的、用石板砌成的屋子,门廊上长满了忍冬草,那果园就在屋前。那是约一百年前的一个晴朗的秋晨,从果园里传来乐声和笑声,两个少女欢乐地在草地上跳舞,五六个农妇站在梯子上,正摘着苹果,她们都停下手来往下望着,分享着欢乐。这真是生气勃勃、愉快而自然的情景:美好的日子,幽静的环境,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两个少女正自由自在、尽情欢乐地跳着舞。

如果世间没有“炫耀”这类举动的话,那我们的生活该好多了,彼此相处得也愉快多了。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我希望你也有同感。望着这两个少女这样跳着舞,令人陶醉。除了站在梯子上的摘苹果的人之外,她们没有其他观念。能使这些人欢娱,她们是高兴的,但是她们跳舞是为了自娱,或者至少人们会以为是这样,而且人们会禁不住要赞美和钦慕,就像她们禁不住要跳舞一样。她们跳得多迷人啊!

她们不像歌剧中的舞星,根本不像,也不像某某夫人的得意门生,一点儿也不像。她们所跳的不是四对舞,也不是小步舞,连乡村舞都不是。既不属于老式的,又不时髦;也不是法国式或英国式的;不过出于偶然,带点儿西班牙风格。我听说西班牙的风格是轻松而欢乐,它那悦耳的曲调是从小响板的喳喳声中因即兴式的灵感而产生的。她们在果园里的树林中跳着舞,一路跳到了光秃的矮树丛那儿,又跳了回来,互相使对方轻盈地转了又转,在阳光明媚的风光中,她们逍遥自在的舞姿所造成的效果,似乎向四处蔓延开去,就像水中不断扩展的圆圆的涟漪那样。她们那飘忽的头发和翩翩的衣裙,脚下那片有弹性的草地,在晨风中沙沙响的树枝,闪着光的树叶和它们投在柔软的青草地上那斑斑阴影,一路掠过这一片如画的景色的和风,兴高采烈地把远处的风车转动了—总之,在两个少女之间的一切,以及正在地脊上耕耘的一个男人和他们那一伙,由于空衬托着,显得仿佛是世间最后的一些东西,这一切似乎也全都在跳舞。

后来,跳着舞的两姐妹中的那个妹妹,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一张长凳上坐下来休息,快活地笑着。那姐姐靠在附近一棵树上站着。这时,竖琴和小提琴合奏的音乐以华丽的乐段来结束,好像在卖弄这片清新的乐声似的。而实际上则是这支乐队再也不能继续奏原先的音乐了。刚才为了竭力跟舞蹈竞赛,那场快拍音乐已使所有的乐师紧张得再继续半分钟也不行了。接着梯子上摘苹果的妇女哼起了曲调,赞扬了一番,配合着那乐声,又转身像蜜蜂似的抓紧工作了。

她们也许工作得比蜜蜂更勤奋哩,因为正在这时候,从屋子里冲出一位老人,来看怎么回事,那老人不是别人,而正是杰德勒医生本人,他要知道哪个讨厌鬼在早餐前来到他的领地上大奏其乐。读者们须知道,这屋子和果园是属于杰德勒先生的,那两个少女是他的女儿。杰德勒先生是位大哲学家,他不太爱好音乐。

“在今天奏乐跳舞!”医生说了这么句话,又顿住了。他自忖:“我原以为他们害怕今天这日子呢,不过这也不意外,因为这世界本来就充满种种矛盾的啊!”于是他接下去说:“怎么啦,格雷丝,玛丽安,今天早上是不是世界格外疯狂了?”

“请你原谅,姑且容许一下吧,爸爸。”他的小女儿玛丽安走近他,盯视着他的脸说,“今天有人过生日呢。”

“有人过生日,我的小猫儿!”医生回答说,“你不知道天天都有人过生日吗?你难道从没听说过每分钟有多少新演员开始这个—哈,哈,哈—要一本正经谈这事可不容易—这个所谓‘人生’的荒谬可笑的行当儿!”

“没有听说过,爸爸!”

“没有,你当然没听说过;你是个大姑娘了—几乎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女儿美丽的脸蛋儿仍挨着他的脸,他凝视着她,说,“我想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你不这么想吧?你真的这么想吗,爸爸?”他的宝贝女儿喊了起来,她噘起了嘴唇要她爸爸吻。

“喏!收下在我吻里的爱。”说后他就吻了女儿,“祝你长寿!”同时他心想:“在这样一出趣剧中祝人家长寿这个主意可不错啊,哈!哈!哈!”

我刚才已说过,杰德勒医生是一位大哲学家,他的哲学的核心和神秘之处在于他把世事看作一场大恶作剧,是凡有理性的人所不能认真对待的荒谬绝伦的一回事。他的思想体系自始就是他栖身其上的那片战场的重要部分,关于这,你看下去马上就会明白的。

“好吧!可是你从哪儿搞来这个乐队的?”医生问道,“不用说是偷家禽的贼吧!那伙吹打手从哪儿来的?”

“乐队是艾尔弗雷德叫来的。”他女儿格雷丝说着伸手去整理她妹妹头发上几朵普通的花朵。半小时前,在赞美这位春青年华的美人儿时,她亲手用这些花朵装饰她妹妹的头发的,那场舞蹈把花朵给弄乱了。

“噢!乐队是艾尔弗雷德叫来的,对吗?”医生问道。

“是啊!他一早进城的时候,遇见这支乐队刚好出城来。这一班人是靠双腿旅行的,昨晚歇在城里,他想今天是玛丽安的生日,大概她会喜欢有个乐队。他用铅笔写了一张便条让乐队带来给我,说如果我同意他的想法,那么乐队就是来为玛丽安奏小夜曲的。”

“当然,当然,”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他总是听你的。”

“我是赞成的,”格雷丝愉快地说,说着她头朝后一仰,欣赏着经她一手装饰的她妹妹的头,“而玛丽安呢,高兴得不得了,跳起舞来,我也就跟着她一同跳。我们俩就这么按着艾尔弗雷德叫来的那乐队奏的节拍跳啊跳啊,一直跳到喘不过气来。因为乐队是艾尔弗雷德叫来的,我们觉得这音乐令人格外愉快。对吗,亲爱的玛丽安?”

“哦,我不知道,格雷丝。你又用艾尔弗雷德来作弄我啦。”

“提起你的心上人,是作弄你?”她的姐姐说。

“我很清楚我是不太愿意听到他的名字的,”那固执的美人说,一边把她手中几朵花瓣剥下来,随手扔了一地,“我听得几乎腻味了;至于说到他是我的心上人—”

“嘘嘘,别说!对一颗真诚的心,又只属于你的心,别随便谈论,”她的姐姐嚷了起来,“就是开玩笑说说也不好,世间再没有比艾尔弗雷德更真诚的心了!”

“没有—没有,”玛丽安带着满不在乎的愉快的神态扬了扬眉毛说,“也许没有。我不懂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价格。我—我并不要他那么真诚。我从没有向他要求过。如果他期望我—可是,亲爱的格雷丝,我们这会儿又为什么一定要谈他呢!”

这一对青春焕发、窈窕多姿的姐妹互相偎依着,在树丛中一边悠闲地徘徊,一边这么谈着话,她们一个态度诚挚,另一个却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互相都十分友爱。这情景见了令人畅快。然而奇怪的是,只见妹妹噙住满眶的泪水,深埋在她心底里的一股什么热流已冲垮她刚才那句话的固执的气质,她正竭力跟它苦苦斗争着。

她俩的年龄至多相差四岁,但是姐姐对妹妹照料得那么体贴入微,又坚定地热爱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使她显得似乎更年长些。这是因为医生的太太已故,两姐妹没有人照料,而凡是失去母亲,手足之间的情形往往就是如此。于是自然而然地逐渐变得在一切事上姐姐绝不与妹妹相竞争,也不参与妹妹的任性空想,除非是出于同情或真诚情感,以她们的年龄来说,这是不容易做到的。伟大的母性。即使是在它的阴影和微弱的反映中,也能洁净人心,而且把这高尚的天性提升得跟天使更接近了!

医生看着她们,听着她们谈话的大致内容。起先,她们只引起他愉快地沉思着:一切爱情和喜爱是多么愚蠢,年轻人又如何无聊地自欺着,这些年轻人暂时还相信在那种空中楼阁中会有什么严肃的事,可后来总是醒悟了过来—总是这样的呀!

格雷丝那宜家宜室的文静姿态和长得更美的妹妹相形之下,她那主妇类型的克己性格,和那可爱的气质更突出—和蔼谦让然而又非常坚忍刚毅。医生看到了这一切,想及人生竟是如此荒谬透顶,他不禁为她感到—为她俩都感到遗憾。

医生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查问究竟他的两个女儿,或者其中任何一个,有没有插手要认真进行这个计划。因为他原就是个哲学家嘛!

他生性厚道豁达,却偶然让那通常的点金石绊住了。那要比炼金术士所研究的目标容易发现得多,这点金石有时就是会把厚道豁达的人绊倒,而且还具有不祥的特性,可以化金为土,变宝为废。

“不列颠!”医生嚷道,“不列颠!来!”

一个小个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长着一张神态不安分、特别叫人讨厌的脸,他不礼貌地应声道:“怎么啦!”

“早餐的桌子在哪儿?”医生问。

“在屋子里。”不列颠答道。

“昨天晚上不是吩咐过你,今天早餐要安排在这儿外边吗?”医生说,“难道你不知道有客人要来?你也不知道早上马车来到之前,有事要办吗?今天的情形非常特殊,你不知道吗?”

“杰德勒先生,这些女人还在这儿摘苹果,叫我怎么办事?”不列颠这么辩解着,嗓子愈提愈高,说到后来,简直在嚷嚷了。

“唔,现在摘完了没有?”医生说着看了看表又拍起手掌来,“喂!快点儿!克莱门希在哪儿?”

“我在这儿,老爷,”从一架梯子上传来这句话,同时一双粗笨的脚从梯子上轻快地走下来,“现在都摘好了。姑娘们,收拾干净。老爷,半分钟内一切都可悉听尊便了。”

说着她活跃地前后奔走收拾,模样是那么独特,我们应该来描述一下。她大概三十岁左右,虽然她那张相当胖的脸扭曲着,显得一副紧张的样子,看上去滑稽得很,然而还称得上颇令人愉快。但是她那特别不拘束的步态和举止,可以配上世上任何的脸蛋,如果说她的两条腿都是左腿,两条手臂都是别人的,并且四肢好像都脱了节那样,活动时都是从完全错了的部位开始,则是把实际的情况尽可能轻描淡写了。如果说她非常满足,对这一切也完全满意,根本认为与她无关,安于她四肢的状态,听任它们随意运用,则对于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也是轻描淡写。她穿的是一双执拗的大鞋子,从来不服从她脚的指挥;一双蓝色的长筒袜子;一件杂色的印花的长衫,是用钱所能买来的最可怕的料子;再加上一条白围裙。她总是穿短袖衣服,而且经常不小心擦破手肘,她又非常关心,不断地要把手肘转过来看看,可又看不见。她通常总有一顶小帽子戴在头上,不过很少时候戴在一般人戴帽子的部位;然而从头到脚,处处干净,尽管部位错乱了,却保持着整洁。她竭力要使自己整洁,力避松松垮垮的模样,不仅要做到问心无愧,也要符合公众的看法,这种热切的心情令人钦佩,而且确实也引起了她的一项最惊人的发明之一,那就是有时她用一种木制把手来把自己支撑住(那是她的衣着的一部分,人们都管它叫作“勒腰带”),就好像跟衣服扭斗,直到衣服被安排得匀称了才罢休。

克莱门希·纽康的外表和衣着就是这副模样。人家说她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教名克莱门丁拉误用为目前这名字,但是天晓得究竟是不是这样,因为她的聋母亲已经去世,她又什么亲戚也没有。她的母亲是个典型的老人,在她几乎还是孩提时就开始由她奉养着。这会儿她正忙着摆桌子,每过一会儿就站住,赤裸的泛红色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一会儿双手又交替着抚摩擦破了的手肘,悠闲自若地一味瞪眼望着桌子,随后又忽然想起还缺样东西,转身磨磨蹭蹭走去拿。

“两位律师来啦!老爷!”克莱门希用不太亲善的口气通报了一声。

“呀!”医生嚷着朝门口走去迎接,“早上好!早上好!格雷丝!我亲爱的!玛丽安!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来了。艾尔弗雷德上哪儿去了?”

“他马上就回来的,爸爸,就回来的,”格雷丝答道,“他今天早上要准备启程,事情多得很呢,天一亮就起身出去了。早上好,两位先生。”

“女士们!”斯尼奇先生说,“我和克雷格斯向你们问好!”克雷格斯先生鞠了一躬,于是斯尼奇先生又朝着玛丽安说,“早上好!小姐,我吻你的手。”说着就吻了,“我也祝愿你—”他心中可能有这样的愿望,也可能没有,因为他给人的头一眼印象不像是个会特地为别人激发很多热情的绅士,“长寿—!祝愿你再过一百个这样吉祥如意的生日!”

“哈,哈,哈!”医生若有所思地笑着,两手插在口袋里,“一百幕的一出大趣剧!”

“我相信,”斯尼奇先生说道,一边把一只蓝色小公事包靠着桌子的一条腿放下,“你怎么也不会为这位女演员把这出戏剧缩短吧,杰德勒医生。”

“不会,”医生回答说,“绝没这等事!但愿她一直活着去笑这趣剧,能笑多久就笑多久,然后再用法国的一句俏皮话说:‘趣剧已终,落幕。’”

“杰德勒医生,法国这句俏皮话说得不对,”斯尼奇先生边说边朝蓝色公事包里急速地看去,“你得相信我,你的人生观压根儿不对,这我已常常对你说过。人生真的没有一件正经事吗?你认为法律是什么?”

“是开玩笑。”医生说。

“你就从来没跟法律打过交道吗?”斯尼奇先生的眼睛又从蓝色公事包上转过来。

“从来没过。”医生答道。

“要是你跟法律打过交道,也许你就会改变主意的。”斯尼奇先生说。

克雷格斯似乎是让斯尼奇代表了自己,他似乎觉得自己有很少或者没有单独的存在或个性;但是,这会儿他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他这句话涉及他所认定的唯一与斯尼奇并非各分一半的见解,但在世间贤明人士中,他是有着与他相同观点的人。

“它使许多事情变得实在太容易处理了。”克雷格斯先生说。

“法律吗?”医生问。

“是的,”克雷格斯先生说,“一切的事情都如此。我看如今一切都变得太容易了。这是现时代的丑恶。如果说世事是一场玩笑的话(我并不打算说它不是),那应该把它弄成棘手的玩笑才好。老兄,应该尽可能把它弄成一场最艰苦的斗争。这应该是目的啊,可是它给弄得实在过于容易了。我们是在给人生的一扇扇门上油。它们该是生了锈的。我们要使它们很快就带着一种顺耳的声音开始转动。它们应该在自己的铰链上转的呀,老兄。”

克雷格斯先生发表这番高见时,他似乎确实是在自己的铰链上转动了。他赋予他自己这见解以巨大的影响—他是个冷静严厉的没趣的人,穿了一身又是灰又是白的衣服,像一块打火石;他的眼睛微微闪亮,好像让什么打出火花来似的。三个天然的王国158在辩论者的团体中倒确实各有奇形怪状的代表,因为斯尼奇活像一只喜鹊或乌鸦(只是光泽差一点),而医生呢,他长了一张满布皱纹的脸,好像冬季的苹果,又东一个西一个的小窝儿,像是鸟儿们在苹果上啄了以后留下的痕迹,他头后还有一根很小的发辫,可以算作苹果的梗子。

这时候,一个朝气蓬勃的漂亮男子轻快地走进园子来,一身旅行的服装,后面跟着一个脚夫提着几个包裹和篮筐;他那欢乐而有希望的神态同这一天早上的气氛正适合。那三位先生走拢来向他招呼。活像命运三女神的兄弟,又像伪装得很成功的希腊三女神,又像在灌木丛生的荒地上的三名古怪的先知。

“祝你长寿,艾尔弗雷德!”医生泰然地说。

“祝你长命百岁,希斯菲尔德先生!”斯尼奇先生说着,深深鞠了个躬。

“长寿!”克雷格斯独个儿嗓音低沉地咕噜了一声。

“哟!这可是一组排炮啊!”艾尔弗雷德突然站住,嚷道,“一—二—三—对于我所面对的大海来说,这可都不是好兆头啊。幸亏我今天早晨最早碰见的不是你们,否则我就会认为是恶兆头啦。我今天早晨头一个碰见的是格雷丝,是可爱的快活的格雷丝。所以我现在向你们全体挑战!”

“对不起,先生,你知道头一个是我,”克莱门希·纽康说,“你该记得,日出之前她就在这外边散步的。在屋子里的是我呀!”

“不错,头一个是克莱门希,”艾尔弗雷德说,“所以我跟克莱门希一同向你们挑战!”

“哈,哈,哈—鄙人和克雷格斯认为,”斯尼奇说,“好一个挑战!”

“它也许不像表面上那样糟哩。”艾尔弗雷德说着,热切地跟医生握了手,也跟斯尼奇和克雷格斯握了手,然后回头望去,又说道,“在哪儿呀—怪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这一转,使乔纳森·斯尼奇和托马斯·克雷格斯的合伙,暂时比协议中的条款所要达到的更为密切了。他转身走到两姐妹站在一起的地方。然而我不必特地细说他如何先招呼玛丽安后招呼格雷丝,也不必在此暗示克雷格斯先生可能认为那样是“太容易”了。

也许是为了换一个话题,杰德勒医生匆匆向餐桌走去,大家接着都坐下了。格雷丝坐在女主人的位置上,但她安排自己的座位是经过一番周密考虑的,她有意把她的妹妹和艾尔弗雷德跟其他所有的人隔开。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坐在对面两个桌角旁,为了确保安全,那蓝色公事包就放在他们两人之间;医生坐在他惯坐的位置上,在格雷丝的对面。克莱门希在桌旁走动侍候,样子别扭得很;那忧郁的不列颠在另一张小一些的桌子旁,充当切牛肉和火腿的操刀人。

“要肉吗?”不列颠一手拿刀一手拿叉走近斯尼奇先生,像投射飞弹似的向他发问。

“要!”那律师回答。

“你呢,要吗?”不列颠问克雷格斯。

“要瘦的,烂的。”那先生回答。

不列颠执行了这些命令后,再递给医生适度的一份,他似乎知道没人再要什么吃的了。于是他尽可能合乎礼仪地挨近那个“合伙公司”徘徊着,用严厉的眼光看他们怎么处理那些肉块,只有一次放松他脸上严厉表情,那就是在克雷格斯用旺盛的气力嚷道:“我还以为他已经走啦!”他的牙不太好,说话时几乎喉咙给闷住了。

“喂,艾尔弗雷德,”医生说,“趁大家在吃早餐这会儿,说一两句正经话吧。”

“趁大家在吃早餐,说吧。”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也说,他们似乎还不想离席呢。

虽然艾尔弗雷德始终不在吃早餐,而且似乎本来就已经够忙的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了。

“遵命,老伯。”

“如果有什么可以正正经经的,”医生开始说,“在这样一幕—”

“这样一幕趣剧,老伯。”艾尔弗雷德给他提了一句。

“在这样一幕趣剧里,”医生说,“那也许就是两人同一天的生日再次到来,又是在即将离别的时候。这个生日跟我们四个人有着许多愉快的联系,它还引起一段长时间亲昵交往的回忆。唉,可我并非要说这些呀!”

“啊,是的,是的,杰德勒医生。”那青年人说,“是要说这些。说得中肯之极!今天早上我的心就是见证。而且如果你让你的心说话,我知道你的心也会做证。我今天要离开你的家了。从此你不再是我的保护人了。我们离别了,带着我们这许多年来的亲爱的情谊离别了。这份情谊是永远不能由其他情谊来完全代替的。而且我们又要开始同其他人的关系了。”这时他望了一下身旁的玛丽安,“我有种种顾虑,我不敢现在就提起它们啊。”

“唉!唉!”他又说,这会儿他的情绪高涨,使得医生也振作起来了,“医生啊,在这一大堆愚蠢的尘土里是有正经的一粒的。今天让我们说吧,是有那么一粒!”

“今天!”医生嚷道,“听他说什么来着!哈,哈,哈!在愚蠢的一整年里,不提别的日子,偏偏就指定今天!怎么呀,以前就在这一天战斗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就在我们这会儿坐着的、我今天早晨看见两个姑娘在上面跳舞的、又刚从这些树上采集了果子给我们吃的这块土地上!这些树根可不是插在泥土里的呀,是插在死人的身上的!—死了不少不少的人哪!我记得,在那场战争发生过几个世代以后,就在我们这脚底下掘出一座教堂墓地,那上面堆满了骸骨,还有骨灰,还有破裂了的脑壳碎片。然而在参加那场战争的人之中,知道自己为什么目标而战或者为什么要打这场仗的,断然数不上一百人;在欢乐的没有脑筋的得胜者中,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欢乐的,也数不上一百人;自己的状况因胜仗或败仗而好转的,数不上五十人。直到目前赞成那主义或功勋的,数不上半打;简而言之,除了为惨遭杀害者哀痛的人之外,对那场战争,谁也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把它也称作一本正经的事,竟然有这样的学说!”医生说着笑开了。

“可是这一切在我看来,”艾尔弗雷德说,“是很正经的。”

“正经的!”医生又嚷起来,“如果你认为这种事是一本正经的,那么你就得发疯,就得去死,就得爬到山顶当隐士去。”

“再说—那又是那么早以前的事。”艾尔弗雷德说。

“那么早以前!”医生反驳道,“你可知道那以后世人做了些什么吗?你可知道世人另外又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世人向法律挨近了一点了。”斯尼奇先生说,一边搅动他的茶。

“可总是把出路安排得太容易了。”他的合伙人说。

“医生,请你原谅我又要说了,”斯尼奇先生紧接着说,“在我们讨论过程中,我已经把我这意见提出千万次了。我说,就世人已经接触法律这一点,连同他们的法律系统而言,我确实看到了正经的一面—唔,真的,是一样有形的东西,而且还带有目的和企图—”

克莱门希·纽康猛地绊了一下,碰得桌上的杯盆咔嗒咔嗒响。

“嗨!你怎么搞的?”医生喝道。

“都怪这倒霉东西蓝公事包!”克莱门希说,“老绊人脚!”

“我刚才说带有目的和企图,”斯尼奇继续说道,“是令人尊敬的目的和企图。人生是一场趣剧吗,杰德勒医生?有法律的人生,是趣剧吗?”

医生笑了,朝艾尔弗雷德望去。

“对不起。就算战争是愚蠢的,”斯尼奇说,“对于这一点,我们的意见一致。比方说吧,这里有一个喜气洋洋的国家,”说着他用手上的叉子向空中指一下,“一度全部人都受到大兵—侵占者的蹂躏,在刀枪炮火之下全成为废墟,嘻,嘻,嘻!难道有人自己会去招惹刀枪和炮火吗?这是什么观点呀!笨拙,胡闹,简直荒谬透顶!你要知道,一想起这个,你就会笑你的同胞的!我们就拿这个喜气洋洋的国家目前情况联想一下吧!想一想有关不动产的法律,想一想有关不动产的遗赠和受让、不动产的抵押和赎回的法律,再想一想有关地产的租借、世袭保有和根据登录保有法律,”斯尼奇说着,激动得直咂嘴了,“也想想关于那些地契和地契证据文件的复杂的法律,连同所有自相矛盾的判例和无数与之有关的法令;也想一想无穷无尽的巧妙而无止境的法院诉讼—而这个愉快的期望就可能引起这些诉讼;杰德勒医生,承认我们处身其中的这个计划中是有不成熟的地方吧!”斯尼奇望着他的同伴又说,“我相信我这话是既代表自己又代表克雷格斯说的。”

克雷格斯先生做了同意的表示,斯尼奇先生的精神被自己刚才一番雄辩振奋了起来,这时候想再吃一点儿牛肉,再喝一杯茶了。

“一般说来,我并不替人生辩护,”他嘻嘻地说,一边搓着手,“人生确实充满了傻事,充满了比傻事更糟的事。人们表白着责任呀!信用呀!无私呀什么的!呸!呸!呸!我们还不知道它们有什么价值!但是你可不能嘲笑人生哪!因为你得做游戏呀—而且确实是非常正经的游戏呢!你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做反对你的游戏,而你呢,也做着反对他们的游戏。啊!那可真有趣!而且机灵极了!杰德勒医生,你要赢了只准你笑,而且也只可稍微笑笑。嘻!嘻!也只可稍微笑笑!”斯尼奇先生重复了最后这一句话以后,摇摇头,又眨眨眼,那神情好像还该加上这么句话,“不过你就这么摇头眨眼也行!”

“嗨,艾尔弗雷德!”医生嚷道,“你现在怎么说呢?”

“哎,老伯,”艾尔弗雷德答道,“我认为你对我,同时也对你自己,最大的恩惠该是在这个天天由太阳照着的、人生的更广阔的战场上,有时要尽力把那个战场或其他诸如此类的战场忘掉。”

“说真的,我怕你这话也不怎么动摇得了他的见解,艾尔弗雷德先生,”斯尼奇先生说,“因为在这同一个人生的战斗里,战士们也是非常急切,非常激烈的啊!也是横砍竖斩个不停,还有从脑后射来的弹丸,骇人的践踏,蹂躏!可真是糟透的事哪!”

“我相信,斯尼奇先生,”艾尔弗雷德说,“在人生战斗中,是有着不为人们所觉察的胜利和斗争的,有着伟大的自我牺牲的,有着壮烈的高贵行为的,而要完成这些行动也并不容易,即使在表面上轻松和有着矛盾的许多人生战斗中也是如此。因为它们没有世间的记载和观众,是天天在角落里进行着,在小小的家庭里进行着,在男人们和女人们的内心进行着。而任何一种行动都能使最坚强的人跟这样的世界和好,使他对世界充满信心和希望,尽管有半数的世人在交战,有四分之一的人按法律办事;可我这是在大胆说话啊!”

两姐妹聚精会神地听着。

“唉!唉!”医生说,“我的年纪太大了,连我这儿这位朋友斯尼奇,或者我那未婚的好妹妹,玛莎·杰德勒都改变不了我的见解了。许多年前我的妹妹已经有过她所谓的家庭烦恼,那以后她就同各种各样的人过着和谐的生活;她的见解跟你非常相似,只是她既是女人就难免不那么理智,也固执了些。我们俩总谈不拢,因此也很少碰面。我是生在这个战场上的呀!我从小就开始把我的思想引向一个战场的现实历史。已经有六十个春秋打我的头上过去了,可是在这个基督教世界里,除了人们对战场的疯狂追求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尽管在这世界里天晓得有着多少慈爱的母亲和像我这两个女儿这样好的姑娘。一切事物中普遍存在着同样的矛盾。面对这种惊人的前后矛盾,你不是得笑就是得哭;而我呢,是宁愿笑的。”

不列颠始终带着非常忧郁的神情专注地听着每个人的话。如果他正在这时候禁不住发出的那阴沉的声音可以作为笑的表示的话,那么他似乎忽然间做出了也是宁愿笑的决定。然而,在他发出那声音的前后,他的面部表情丝毫没受到影响,因此餐桌上虽然有一两个人因为这神秘声音而吃了一惊,朝四下里望了一眼,却谁也没想到那声音是出自这个冒犯者。

知道真相的只有和他在一起伺候进餐的克莱门希·纽康,她用她所珍爱的关节之一,也就是她的一个手肘戳了戳他,用谴责的口吻问他笑什么。

“不是笑你!”不列颠说。

“那么笑谁?”

“笑人类,”不列颠说,“我笑的就是这个!”

“听了主人和这两个律师的见解,你一天比一天糊涂了!”克莱门希说着又用一只手肘戳了戳他,就好像给他一帖精神兴奋剂似的,“你知道自己的地位吗?难道你想挨骂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列颠说,他的眼睛无神,表情呆滞,“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理会,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想要。”

虽然他对自己的一般情况,做出这样的绝望概括,可能过于夸张了沮丧的方面,本杰明·不列颠还是比别人可能想象的更精确地表明了他自己的真实状态。人家有时叫他小不列颠,来表示他并非“大不列颠”,就像我们说“年轻的英国”,表示它和“老年英国”有绝不相同的含义。因为他就像伺候培根修道士的那个迈尔斯159一样,天天听着医生对各种各样人发表的无数的演讲,他的一切言论倾向于证明,他本人的存在说得最好也是个错误,并且是荒谬的。就这样,这个不幸的仆人在内心的思考加上外界的影响下,逐渐堕入了一个内外夹攻的乱糟糟的矛盾的深渊。他的迷惑深度与真理的根源最深处相比,是在同等水平面上的。他搞明白的唯一的一点是:通常由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带进这些讨论中来的新因素,从来没能澄清过那些纷乱和矛盾的思潮,却似乎总是给了医生一种有利条件和证据。因而,他才认为这个“事务所”是造成他这种心境的近因之一,他也就因此对他们深恶痛绝了。

“但是这与我们不相干,艾尔弗雷德,”医生说,“就像你所说的,今天我已不再是你的保护人了。现在你满载了这里的中学所能给你的学问而离开我们了,而你去伦敦深造还要增添你的学识。像我这样没趣的乡下老医生的实际知识倒是能够把这两者衔接起来的。现在你要走了,要走上社会了。你那可怜的父亲所指定的第一阶段的见习期既然已经结束,现在你要走了,由你自己做主去完成他的第二个愿望了。你在外国医科学校要待三年,恐怕还没到三年早就会把我们忘掉了。哎呀!用不到六个月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忘掉的!”

“可是你心里是很明白的—如果我会忘掉,我又何必对你说呢!”艾尔弗雷德笑着说。

“关于这一类事,我一点也不懂,”医生答道,“你说对吗,玛丽安?”

玛丽安玩弄着她的茶杯,似乎要说—但她没说出口来—如果他能忘记,那倒是好的。格雷丝把玛丽安青春焕发的面颊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微笑着。

“我希望,我在执行受人委托的事情上,不曾有过不当之处,”医生紧跟着又说,“可是不管怎么说,今天早上我是正式给罢免了职务,解除了责任,等等。这里我们的好朋友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带着满满一口袋的文件、账目、证件,要把委托金的余额移交给你了,但愿这是比较难于处理的事,艾尔弗雷德,可是你一定得做一个伟大的人物来使这桩事较难处理呀。还要移交给你这一类其他滑稽玩意儿,得在那上面签名、盖章,要正式移交呢。”

“法律还要求有适当的证人,”斯尼奇说着便推开盆子,拿出文件来,他的伙伴伸手把文件摊在桌子上,“医生,我、克雷格斯和你是这笔信托金的共同保管人,我们需要你的两个仆人来为这些签名做见证—你识字吗?纽康太太?”

“我还没结婚,先生。”克莱门希说。

“噢,对不起,是的。”斯尼奇嘻嘻地笑着说,眼光朝她那异常的身材扫了一下,“你可识字吗?”

“识一点。”克莱门希回答。

“看得懂结婚祈祷文、晚祷和早祷文吧?”律师诙谐地说。

“看不懂,”克莱门希说,“那些都太难了,我只看得懂一只顶针箍。”

“看懂顶针箍!”斯尼奇跟着她说了一句,“你说什么呀,年轻的女人?”

克莱门希点了点头:“还看得懂一个肉豆蔻擦板。”

“哎呀!是疯人哪!这可得由司法官来处理啦!”斯尼奇盯视着她说。

“—如果她有财产的话。”克雷格斯补充了这个条件。

这时候格雷丝插嘴了。她解释说刚才提到的那两样东西上各刻着一句箴言,在克莱门希·纽康的袖珍文库中就只有这两句箴言。又说克莱门希过去没有念书的机会。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格雷丝小姐!”斯尼奇说。

“对了,对了,哈,哈,哈!我还以为我们这位朋友是个白痴呢。她可非常像个白痴哪!”他带着目空一切的神情又向她望了一眼,喃喃地说,“那顶针箍怎么说来着,纽康太太?”

“我还没结婚,先生。”克莱门希说。

“好吧,纽康,这样称呼你,行吗?”律师说,“那顶针箍怎么说的,纽康?”

克莱门希没回答,她拉开一个衣袋,低下头朝那个大张着口的衣袋底部望去,搜寻那个根本不在那儿的顶针箍。于是她又拉开另一面的衣袋,似乎望着一颗高价珍珠那样朝衣袋深处望去,清除挡在前面的所有东西—一条手帕,一截蜡烛头,一只红苹果,一只橘子,一个吉利便士160,一个骨制夹子,一把扣锁,一把装在套子里的剪刀(这把剪刀可以更出色地形容为前途辉煌的青春期的大剪刀),约莫一把散开的小珠子,几团棉线,一个针盒,小巧的一沓卷发纸,还有一块饼干。她把掏出来的这些东西一件又一件地全部交给不列颠拿着—可是她所做的这一切是无足轻重的。接着她下了个决心,一把抓住这个衣袋口,紧紧抓住不放(因为它老在摆动,它还在靠得最近的那个角落扭曲着),她摆出一种显然不符合人体构造和地心吸力定律的姿势,可是这也无足轻重。足以解决问题的是她终于胜利了,她把顶针箍从手指上脱下来,并且咯咯地摇起肉豆蔻擦板来了。这两件小东西上面的文字因为经常摩擦,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就是那个顶针箍了,是吗,年轻的女人?”斯尼奇先生把她拿来解闷取乐了,“顶针箍怎么说呀?”

“它说,”克莱门希的眼光缓慢地对着顶针箍绕一圈,好像它是一座塔似的,读道,“忘—掉—并—宽—恕。”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哄然大笑。

“这么新奇!”斯尼奇说。

“这么宽大!”克雷格斯说。

“里面有着对于人类本性这样的认识呀!”斯尼奇说。

“非常适用于世事呀!”克雷格斯说。

“那个肉豆蔻擦板呢?”那“事务所”的所长发问了。

“擦板说,”克莱门希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要不然你就吃亏了。”斯尼奇先生说。

“我不懂,”克莱门希呆呆地摇摇头,还嘴说,“我又不是律师。”

“我恐怕她假如是个律师,医生,”斯尼奇突然转过去对医生说,好像他预料到如果不这么做,她的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什么反应似的,“她会发现那是她的一半诉讼委托人所信奉的金科玉律。他们在这方面是认真的—尽管你的世界反复无常—以后就会责怪我们了。我们干这一行毕竟起了些模范作用的,艾尔弗雷德先生,可是找上我们的一般都是怒气冲冲、吵吵闹闹的人,来的时候样子都不是顶可爱的,因此要是我们板起了面孔,他们就难于跟我们吵架了。我想,”斯尼奇先生说,“我是代表本人和克雷格斯说话的吧?”

“绝对是的。”克雷格斯说。

“因此,如果不列颠先生能赐给我们一口墨水的话,”斯尼奇先生的注意力回到了那些文件上来了,“我们就可以尽快签字、盖章和办理移交了。要不然我们就会糊里糊涂地让大马车开走了。”

如果你可以根据不列颠这会儿的状态来判断的话,他大有可能会糊里糊涂地让大马车开走。因为他站在那儿发呆呢,他心里正忙着把医生跟那两位律师比较,又把那两位律师跟医生比较,紧接着再把他们的委托人跟他们三个人也都比一比,又竭尽他那微弱的力量试图把顶针箍和豆蔻擦板上的箴言(这是他的新主意)跟任何人的哲学学说统一起来;简而言之,正如他那伟大的同名者161被种种学说和学派搞得晕头转向,他也把自己搞得不知所措了。但是克莱门希在转瞬之间就把墨水递了上去,又为他做了进一步的服务—用她的手肘戳他一下使他清醒过来,这几下轻轻的后击唤醒了他的记忆(在此解释这句话要比通常更拘泥于字面意义),因而他很快就变得精神抖擞,生气勃勃了。克莱门希可真是他的护身神呀!尽管他极瞧不起她贫乏的悟性,这是因为她很少特地为什么事做抽象的思考,而总是随时随地及时地做应做的事。

至于他怎样因他自己的见解而心中作难(这种见解对于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是不足为奇的,而且要他们使用笔墨可也真是一桩大事);他的见解是:由他在一份并非由他亲笔写的文件上签名,那就会使自己多少有些污点,也势必就那么把一大笔不明不白的款子签走了;他怎样勉勉强强地着手办这事,尽管医生逼着他快签字,他仍坚持非要先看一遍才签(且不提那文件上的措辞,就那些扫来扫去的字迹已叫他摸不着头脑了)。他还把一张张纸翻了又翻,察看有没有什么弊端;签字后他又怎样变得一副凄凉可怜相,好像失去了财产和什么权利似的;对于这些情况我可没时间讲哪。里面藏着他的签名的那个蓝色公事包后来又怎样引起他的疑惑和好奇心,使他寸步不离;而克莱门希·纽康想到自己的重要性和体面时,怎样得意忘形,笑得不可开交,两个手肘大大撑开扒在整个桌子上,活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老鹰,又把脑袋搁在左臂上,摆出一副准备写几个玄妙文字的架势,而且那是用了不少的墨水才写成的呢;在她想象的副本上写字时,怎样同时还伸出了舌头来帮忙,对于这些也得花时间讲呢。还有,她一旦尝过了墨水的滋味,她怎样老是想再尝尝(据说养驯了的老虎尝过另一种分泌液后也是如此),从此她怎样对什么都要签字,把自己的名字写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上去,这些也得花时间讲呢。一句话,医生就此解除了委托,免去了为这委托应尽的一切义务;艾尔弗雷德自己担当了起来,顺顺当当地开始走上人生的旅途。

“不列颠!”医生说,“快到门口去等车子。时间过得好快呀,艾尔弗雷德。”

“是的,老伯,是的,”那青年连忙回答,“亲爱的格雷丝!听我说!玛丽安—她是那么年轻美丽,那么迷人,那么令人倾倒,人生再没什么使我更倾心的了—记住!我把玛丽安交给你了!”

“看顾她本来一直就是我的一份神圣责任,艾尔弗雷德,现在更加倍是了。我一定忠于托付,放心吧。”

“我实在很放心的,格雷丝,我对你再了解不过了。谁望着你的脸又听了你的声音还能不了解你呢!唉,格雷丝!我要有你那样平静的心,那样镇定的脑子,我今天就会带着百倍的勇气离开这里了!”

“是吗?”她安静地笑着回答。

“还有,格雷丝—姐姐,这样称呼你好像很自然。”

“就这样!”她紧接着说,“我喜欢听这个称呼。就这样叫我好了。”

“可是,姐姐啊,”艾尔弗雷德说,“玛丽安和我又最好要有你那忠诚不渝的品性在这儿给我们帮助,使我们俩更快活也更好。所以只要我办得到,我就不把你的品性带着一起走,而用它来支撑我自己!”

“马车到山顶了!”不列颠嚷道。

“时间过得真快,艾尔弗雷德。”医生说。

玛丽安原先是独个儿站在一旁的,眼睛一直望着地上;但是她那年轻的情人在说了那一番话以后,这时候温柔地把她带到她的姐姐站着的地方,把她按到她姐姐的怀抱中。

“我刚才对格雷丝说了,亲爱的玛丽安,”他说,“我说我把你交托给她了,这是我临别的珍贵委托。我将来回来把你收回的时候,最亲爱的,那时在我们眼前展示着我们结婚生活的幸福前景,那时我们主要的乐事之一将是商讨怎样使格雷丝快活,怎样才能预料到她的愿望是什么,怎样来表达我对她的感谢和情谊,怎样来报答她将要堆在我们身上的恩情于万一。”

妹妹的一只手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搁在她姐姐的颈项上。她望着姐姐的眼睛,它们是多么恬静,多么安宁,又多么爽快啊!她的姐姐的凝视,既带着热情和钦慕的神色,又带着忧伤和惊讶的样子,还有近似崇敬的一种表情。她又望着这位姐姐的脸,那就像是一位光明天使的脸,恬静、安宁而又爽快。那张脸也望着她又望着她的情人。

“到了那一天,总有一天是那个日子,”艾尔弗雷德说,“我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总不来,不过格雷丝最清楚,因为格雷丝总是对的—她最清楚她自己什么时候会要一个朋友,让她把自己整颗心向他敞开,他对待她好像她现在对待我们一样—那时候,玛丽安呀,我们将表现得多么忠实,我们会多么高兴,知道她—我们亲爱的好姐姐—爱着一个人,又被那人爱着,这正是我们的愿望呀!”

妹妹仍然望着姐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连朝他转一转都不。而那双诚挚的眼睛也仍然望过来,那么恬静,那么安宁,又那么爽快,望着她,又望着她的情人。

“再说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而且我们住在一块儿,(我们一定得这样!)—靠得紧紧地住着—那时候我们常常要谈到旧日的往事,”艾尔弗雷德说,“这些日子将是我们最喜欢谈的,特别是今天这日子。那时候我们将说出我们今天分手时各人心中所想的,所感觉的,所希望的,所担心的,也会谈到我们多么不忍告别……”

“马车穿过树林来了!”不列颠嚷道。

“好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还会谈到我们后来怎样又见了面,那么高兴地终于又见面了,我们会把今天看作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把今天定为三重的生日。好吗,亲爱的?”

“好的!”那姐姐满面春风,热切地插嘴说,“好的!艾尔弗雷德,不要再耽搁了。没时间了。跟玛丽安告别吧。愿上帝保佑你!”

他把妹妹拉过来,紧紧贴在胸前。他一放手,她重又抱住姐姐,用她那原就含着种种情感的眼睛盯住那双那么恬静、那么安宁又那么爽快的眼睛。

“再见了,我的孩子!”医生说,“在这样一个—哈,哈,哈!—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说什么正经的通信啊,正经的爱情啊,什么订婚啊,什么什么的,哎呀!那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胡扯。我所能说的就是,如果你和玛丽安两人仍然存心傻下去,将来我也不会反对你做我的女婿的。”

“车子过桥啦!”不列颠嚷道。

“让它来吧!”艾尔弗雷德说,紧紧握住医生的手,“我的老朋友,我的保护人哪,有时候尽量正经地想想我吧!再见了,斯尼奇先生;再见了,克雷格斯先生!”

“车子上路了,朝这儿来啦!”不列颠嚷道。

“克莱门希·纽康,我们相识不少日子了,给你一个吻!让我们握手,不列颠!玛丽安,我最亲爱的心上人,再见啦!格雷丝姐姐,记住啊!”

这位温和的管家式的人物,她那沉静的面容美极了,她默默地把脸转向他作为回答。但是玛丽安的表情和态度仍然没变化。

大马车在门口停下来。接着是一阵搬行李的奔忙。车子开走了,玛丽安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向你挥帽子呢,亲爱的,”格雷丝说,“你所选择的丈夫呀,宝贝,瞧呀!”

妹妹抬起头来,转过去一会儿,接着又转回来,这时候她是头一次完完全全碰上那一双平静的眼光,于是扑在她的脖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

“格雷丝呀,上帝祝福你!可是我看了真受不了,格雷丝!我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