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在这古老的战场上设立了一个整洁的小小事务所,在这儿经营着整洁的小事业,为许许多多的争吵的人打了许许多多正正经经的小战役。这些冲突虽然几乎称不上是追击战—因为实际上它们一般是以蜗牛的步子进行的—然而事务所在这些冲突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说是在这一总名称之下,一会儿向这个原告开了一枪,一会儿又向那个被告砍了一刀,一会儿在法院里对一笔遗产提出严厉的控诉,一会儿又在一群形形色色的小债务人中间展开轻微的散兵战:他们是根据种种不同情况,也根据随时面临的敌人,变换他们的手法的。官报在他们某些战场中具有重要而有利的号召力,就如对于那些比较显赫的战场一样;而且在大多数的诉讼中他们表现了他们的雄才大略,战士们事后才发现,他们要彼此了解是很不容易的,对于这些人究竟干了些什么要有一点点清楚的了解,也是难上加难,这是因为他们被大量的烟雾团团蒙住了。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的事务所坐落在商业中心区的一处交通方便的地点,前门敞开着,比市场的地面要低两级平滑的台阶;因此凡是怒火冲天、自寻烦恼的庄稼汉,莫不马上就一头栽进门里去。他们的特别商议室兼会议厅设在楼上一间老旧的后房里,天花板又低又黑,似乎郁闷地皱着眉头在思考复杂的法律论点。几把皮革面子的高背椅,上面装饰着一颗颗大铜钉,活像突出的眼珠,这儿那儿有几颗已经脱落—或许是被一些手足无措的主顾,在大拇指和食指摸来摸去时拔掉的。房间里还有一幅配了镜框的铅印的大法官肖像。他那假发的每一个发卷都令人毛骨悚然。一包包的文件堆在满是灰尘的壁橱里,书架上和桌子上,沿着护壁板放着几排箱子,都上了锁,又是防火的,箱子外面有油漆标着一个个人的名字。心烦意乱的来访者见了这些字眼,就仿佛中了什么凄惨的魔法似的,不由自主地要把一个个字母倒拼了又顺拼,又猜着字谜,他们坐在那儿像是在倾听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说话,却又什么也听不懂。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这两个人,在生活中都各有自己的伴侣,在职业方面也各有自己的伙伴。他们俩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彼此真诚信任;可是斯尼奇太太却由于世事所常常安排的那样,怀疑克雷格斯先生。而克雷格斯太太也在原则上怀疑着斯尼奇先生。
“你那些斯尼奇们呀,实在是……”有时候克雷格斯太太对她丈夫这样说,她用了那个出于她的想象的复数名词“斯尼奇们”似乎是蔑视一条讨厌的马裤162,或者其他没有单数形式的东西,“我哪!我真不懂你要那些斯尼奇们干什么。我呀,觉得你太信任你那些斯尼奇们啦,我倒不希望你将来发现我这话幸而言中。”而斯尼奇太太呢,会对斯尼奇先生这样谈论克雷格斯:如果斯尼奇受诱惑盲从什么人的话,那个人就是克雷格斯;如果她在什么凡人的俗眼里能察觉两面派的话,那个人就是克雷格斯。然而尽管这样,一般地说,他们四个人还是很好的朋友。两位太太保持着密切的联盟来反对“事务所”,她们俩都把它看成“密室”,是她们俩共同的敌人,认为诡计多端,危机四伏—就为了她们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然而,就在这个事务所里,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为他们的各个蜂房酿着蜂蜜。在这里,有时在美好的傍晚,他们流连在商议室窗前,那扇窗户正俯瞰着那个古老的战场,他们对于人类的愚蠢不胜感慨,认为人们彼此不肯和睦相处,把一切都诉诸法律,而得到如意的解决—不过通常是在进行审判那段日子里,繁重的事务使得他们如此多愁善感起来。在这里,时间一天一天地,一个月一个月地,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们的日历一页页地少了,皮椅上的铜钉也一颗颗地减少了,桌上成堆的文件却不断地增多。
自从在果园里进早餐那天起,到今天已过了差不多三年了。在这里,在这三年期间,一个瘦了,另一个肥了。这一天晚上,他们正坐在这里商量事情哩。
不光是他们俩,还有一个三十岁或者约莫这年纪的男人,衣着很随便,面容有点憔悴,但身材很好,衣料上乘,相貌也不错,他坐在那张尊严的扶手椅上,一只手插在胸前,另一只手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闷闷不乐地沉思着。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面对面坐在旁边的一张书桌那儿,桌上放着一个那种防火的箱子,锁已打开,箱盖掀着;箱子里的东西有一部分已取出摊在桌子上,其余的文件这时候正由斯尼奇先生一张一张地拿到蜡烛旁,逐一察看着;摇摇头,然后递给克雷格斯先生;这一位也一一看过,摇摇头,便一张一张放下。有时候他们停下来,一同摇着头,又朝那个发着呆的当事人望去。写在箱子上的姓名是迈克尔·沃顿先生。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推断,这是这位当事人的姓名,那箱子也是他的,并且迈克尔·沃顿先生的事情很有点不妙了。
“全都在这里了,”斯尼奇先生翻看了最后一个文件以后说,“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没有其他办法了。”
“全都亏光了,花掉了,浪费了,抵押了,借走了,卖掉了,呃?”那当事人抬起了眼睛,说。
“全都没了。”斯尼奇先生回答说。
“你是说再也没法子了?”
“一点也没了。”
那当事人咬着手指甲,又沉思起来。
“我这人连待在英格兰也不安全了吗?你坚持这个意见,是吗?”
“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的任何地方都不行了。”斯尼奇先生答道。
“成了一个浪子,不能投靠父亲,没有猪可喂养,也不能跟它们同吃豆荚163?呃?”当事人又追问了一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摇晃着,眼光朝着地面扫来扫去。
斯尼奇咳了一声,好像是表示不赞成自己被认为也参与应用任何比喻来形容法律状态似的,克雷格斯先生也咳了一声,好像要用这一咳嗽声来表示对这一问题的同样看法。
“三十岁就破产!”当事人说,“哼!”
“不是破产呀,沃顿先生,还没这么糟。我得说,你已经搞得相当糟,但是还没破产。只要谨慎经营……”
“只要有个魔鬼。”当事人说。
“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劳驾递给我一撮鼻烟,好吗?谢谢你。”
那个态度自若的律师把鼻烟按在鼻孔上,显然感到其味无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上面去,这时那当事人渐渐面带笑容,抬起头来说:
“你说经营吗,要经营多久?”
“要经营多久?”斯尼奇跟着说了一遍,把手指上的鼻烟掸掉,在心里慢慢地计算了一下,“是说你那发生纠纷的产业吗,先生?由熟手经营?设若由本事务所接手干?要六七年。”
“要饿六七年肚子!”那当事人急躁地笑了一声说,很不耐烦地移动一下他的姿势。
“要饿六七年肚子,沃顿先生,”斯尼奇说,“这确是件很不平凡的事。这期间你如果露面,也许可以获得另一个产业。不过我们认为你办不到—我和克雷格斯都这样认为—因此我们并不劝你那样做。”
“那么你们劝我做什么?”
“我说,经营呀,”斯尼奇重复了这话,“由我和克雷格斯来经营几年,一切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你得到别的地方去,这样我们才能够达成协议和执行协议,你也就能够遵守协议;你得住在外国。说到饿肚子这问题,我们可以保证你每年有那么几百去花—而且一开始就几百—也许,沃顿先生。”
“几百嘛,”当事人说,“我已花惯了几千呢。”
“这个,毫无疑问,”斯尼奇先生一边把文件慢慢地放回那口铸铁制的箱子里,一边应嘴道,“毫无疑—问。”他又自言自语着,同时若有所思地做着事。
律师很可能了解他的这位对象;不管怎样,他那冷淡、严酷、古怪的态度对当事人的忧郁心情起了好影响,使他更无拘束、更坦率了。要不然就是当事人了解他的对象,因而才从他引出那番鼓励他自己的话,这样就可使他正要提出的某种企图显得更有辩护力量。他渐渐抬起头来,坐在那里望着他那位神态坚定的顾问,先是微微笑着,紧接着大笑了起来。
“毕竟是,”他说,“我的坚强的朋友呀……”
斯尼奇先生指了指他的合伙人。“我—对不起—是和克雷格斯一起的。”
“请克雷格斯先生原谅,”当事人说,“毕竟是我的两位坚强朋友呀,”接着他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一倾,稍稍放低嗓子说,“你们对我的失败,还不知道一半呢。”
斯尼奇先生愕然定睛望着他。克雷格斯先生也定睛望着他。
“我不只深深陷在债务里,”当事人说,“而且也深深陷在……”
“不是恋爱吧!”斯尼奇嚷道。
“正是呀!”当事人说着把身子朝椅背靠回去,双手插在衣袋里打量着这两位律师,“深深陷在恋爱中。”
“不是跟一位继承遗产的小姐吧,先生?”斯尼奇说。
“不是跟一位继承遗产的小姐。”
“也不是一位富家女士?”
“也不是我所谓的富家女士—只是美丽和德行方面倒是富有的。”
“一位未婚的小姐吧,我相信?”斯尼奇意味深长地问。
“自然啦。”
“不会是杰德勒医生的一位女儿吧?”斯尼奇说着突然把两只手拐儿朝膝盖上一搁,这一来,他的面孔至少向前靠近了一码。
“正是呀!”当事人答道。
“不是他的小女儿吧?”斯尼奇问。
“正是呀!”当事人回答。
“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请你再递一撮鼻烟给我,好吗?谢谢你!我要告诉你这没什么意思,沃顿先生;她已经订婚了,她已经给预定了。我的伙伴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这事实我们是知道的。”
“这事实我们是知道的。”克雷格斯重复了一句。
“唔,也许我也知道,”当事人平静地回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是在这世界里混的,难道就从没听见过女人变心的事?”
“当然也有毁弃婚约的诉讼,”斯尼奇说,“控告老处女和寡妇的都有,但是大多数的案件都是……”
“案件!”当事人不耐烦地插嘴说,“别对我讲什么案件,一般判例的内容要比你们任何一部法学书本多得多呢。再说,你以为我在医生家里住过六星期,会一无所获吗?”
“我以为,先生,”斯尼奇先生严肃地对他的合伙人说,“在沃顿先生的马儿有时候把他带进的所有窘境当中—这种窘境是不少的,代价也是很大很大的,对于这,他本人,还有你,还有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果照他现在这么说,那么最糟的一个窘境就是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根锁骨,还有得了天晓得多少青肿块,然后让他留在医生家的围墙那儿;那时我们知道他住在医生家里给照料得很好,我们什么也没在意,可是现在看来糟得很啦,先生。糟得很!看来可糟得很哪。因为杰德勒医生也是—我们的当事人呀,克雷格斯先生。”
“艾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先生也是—一种当事人呢,斯尼奇先生。”克雷格斯说。
“迈克尔·沃顿先生也是一种当事人,”那个态度随随便便的客人说,“而且也不是很坏的一个呀,已经当了十年或十二年傻瓜了。可不管怎样,迈克尔·沃顿先生过去的生活是放荡的,而结果呢,情况就成了那样,材料都存在那个箱子里;他现在打定主意要改过自新。为了证明这一点,只要做得到,迈克尔·沃顿先生打定主意要娶玛丽安—那位医生的可爱的女儿,婚后就带她离开这里。”
“说实在的,克雷格斯。”斯尼奇开始说话了。
“说实在的,斯尼奇先生和克雷格斯先生,两位先生,”当事人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们是知道对自己的当事人所应负的责任的,而且我确信,你们很清楚自己并不负有干涉纯粹的恋爱事件的责任,而这事情我又不得不向你们吐露。如果她本人不同意,我绝不会把这位年轻小姐带走,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违法之处。虽说我从来不是希斯菲尔德先生的知心朋友,但我也并没有违背他对我的信任。我只不过是爱他所爱的,而且,只要我做得到,我打定主意要赢得他所争取的。”
“他做不到,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显得很担心和为难,“他绝做不到,先生。她迷恋着艾尔弗雷德呢。”
“是吗?”当事人问。
“克雷格斯先生,她迷恋着他呢,先生。”斯尼奇坚持这句话。
“几个月以前,我在医生家里不是白住六个星期的。住了没多久我就对此有怀疑,”当事人说,“如果她的姐姐能安排成功的话,她就爱上了他啦;可是我注意了她们的一举一动。玛丽安老是避免提起他的名字,她对凡是有关他俩的事总是避而不谈—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会引向这事的话,她都绝口不提,而且显然感到很苦恼。”
“她为什么这样呢?克雷格斯先生,你知道吗?她为什么这样呢,先生?”斯尼奇问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虽然有着好些可能的原因,”当事人笑着说,从斯尼奇那发亮的眼睛里闪现出又注意又迷惑的神情,使他不禁失笑,斯尼奇那么小心翼翼地继续这番对话,想方设法探听这方面的消息,这也使他不禁失笑,“但我知道她确是这样。她订婚的时候—假如这也可以称作订婚的话,连这一点我都没法肯定—那时候她年纪很小,也许她后来反悔了。也许—这么讲似乎有些轻浮,但我发誓我绝没这想法—她可能爱上了我,就像我爱上了她一样。”
“嘻,嘻!艾尔弗雷德先生跟她还是青梅竹马之交哪,这你记得的,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着受窘地笑了笑,“她几乎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他俩就认得啦!”
“这却更可能使她对他的想法感到厌倦,”当事人冷静地接着说,“使她倾向于把他的想法跟另一个情人的比较新奇的见解交换一下,而那个情人是带着浪漫的色彩出现的(或者说是由他的马儿给带出来的);那情人寻欢作乐,日子过得轻率失检,但没有怎么加害于任何人—对于这些,在一个乡下姑娘看来,并不有损他的名声;加之他青春年少,体格健美,等等—这么讲又似乎有些轻浮了,但我发誓我绝没这想法—当他跟艾尔弗雷德在一块儿时,相形之下,他也许更合格了。”
他最后这句话,的确是无可非议的;斯尼奇先生瞟他一眼后做了如此想法。就在他那随随便便的态度中有着一种自然的优美和清雅,似乎使人联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那标致的面孔和匀称的身段还可能更美得多;还使人联想到,一经挑动,使他认真起来(但他还从未认真过),他可以变得情火炽燃,非达目的决不罢休。“是一种危险的浪子呀,”那个精明的律师这样想着,“他似乎要从一个年轻女子的眼里摄取他所需要的火花。”
“喏,听着,斯尼奇,”他一边接着说,一边站起身来,伸手抓住他的一只纽扣,“克雷格斯,也听着。”也抓住他的一只纽扣,把他俩稳住在自己的两旁,使他们简直无法回避他了,“我不向你们要求什么劝告。对于这样的事,你们不参与任何一方是正确的。像你们这样态度严肃的人,在这类事件中,对任何一方都是无法加以干涉的。我只想简单地用三两句话再说一遍我的处境和我的打算,然后把钱方面的事交给你们尽力去办。我知道如果我跟医生的美丽的女儿一同出去的话(我希望这样,我希望自己在她的光辉的影响下变成另一个人),费用暂时要比我独自走来得多,但是在我改变后的生活中,这可以很快得到弥补。”
“我想最好不要听见这样的话,克雷格斯先生,你说呢?”斯尼奇说道,眼睛避开当事人朝克雷格斯望着。
“我也这样想。”克雷格斯说—可是两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好吧!你们不必听好了,”当事人回答说,“可是,我还是要说的。我并不打算征求医生的同意,因为他不会同意的。不过我也并不想对医生做不当的对待或者伤害他,因为我希望把他的女儿,我的玛丽安(何况医生自己就这么说的—在这种小节上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从我所看见—我所知道—她所担心,她所悲惨地苦思着的事情中解救出来,也就是她的旧情人回来的这件事情。如果世间有真实的事情,那么她担心他回来就是真实的事情。截至目前还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此刻我在这儿是这么急切,这么苦恼,我过的简直是飞鱼的生活。我在黑暗中躲来躲去。我被关在自己的屋子外边,被告诫远离自己的田地;但是,正如你们所知道和所说的,这屋子,这些田地,还有另外许多英亩的田地,有一天都会回到我手中;而玛丽安呢,在嫁给我十年以后,可能会比嫁给艾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要富有些—她从来没有这种自信心,你们自己这么说的—要记住,她担心艾尔弗雷德回来。说到热情方面,艾尔弗雷德也好,任何人也好,都比不上我。再说截至目前有谁受到了伤害呢?整个事情从头到尾再公正不过了。如果她做出决定于我有利,我跟他是享有同样的权利的。所以我只需对她一试,看我究竟有没有这权利。以后的事你们不会喜欢知道的,我也不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已经了解我的目的和我的需要啦。我什么时候得离开这儿呢?”
“一个星期之内,”斯尼奇说,“克雷格斯先生,你说呢?”
“最好再快一些,我说。”克雷格斯答道。
“一个月之内,”当事人定睛观察了他俩的面孔后说,“下个月的今天。今天是星期四。不论成败,下个月的今天我一定走。”
“这可耽搁太久了,”斯尼奇说,“实在太久了。不过就这样吧,我原以为他会提出三个月呢。”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你要走了吗?晚安,先生!”
“晚安!”当事人一边说一边和他们握手,“你们会亲眼看见我把我的财富利用得很好。从今以后我命运之星是玛丽安了!”
“当心楼梯,先生,”斯尼奇用这话回答他,“因为玛丽安没照亮那楼梯呀!晚安。”
“晚安!”
于是他们俩就擎着一对事务所的蜡烛站在楼梯口,看着他走下去。见他走了以后,他们仍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对整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
克雷格斯摇摇头。
“我记起来了,那天办移交时,我们就谈论过那一对人分手时有点儿怪。”斯尼奇说。
“是呀!”克雷格斯先生说。
“也许他完全是自己骗自己,”斯尼奇先生接着又说下去,他把那防火的箱子上了锁,搬开去,“或者,如果并非这样,那么就是有那么点儿见异思迁,那么点儿不忠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克雷格斯先生,然而我认为那张美丽的面孔是很真诚的。我觉得,”斯尼奇先生说着穿上大衣(因为天气非常冷),戴上手套,吹熄了一支蜡烛,“甚至我已经觉察她的性格近来变得坚强些了,果断些了。更像她的姐姐的性格了。”
“我的太太也认为这样。”克雷格斯回答说。
“我要是能相信沃顿先生不考虑主要因素就贸然作决定的话,”斯尼奇先生说,他是个宽厚的人,“那我今晚就愿意认输啦;因为尽管他是个轻率、狂妄和浮夸的人,他还是懂得如何处世为人的(他也应该懂得的,因为他是付出相当昂贵的代价才买得他现在所懂得的一切的);所以我才没法十分相信。最好我们不要插手吧。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克雷格斯先生,我们只能一声不响。”
“无能为力。”克雷格斯回答说。
“我们的朋友那位医生是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斯尼奇先生摇摇头,说,“但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至于需要用他的哲理。而我们的朋友艾尔弗雷德谈论什么人生的战斗,”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不至于在一生的开端就遭到失败—你拿了帽子没有,克雷格斯?我要吹熄这支蜡烛了。”
克雷格斯做了肯定的答复以后,斯尼奇先生就让自己的言行一致,于是两人一路摸索着走出商议室,这时候这个房间跟这个暧昧的主题同样漆黑一团,也跟一般的诉讼同样是漆黑一团。
我的故事现在转到了一个幽静的小小书房里。这儿,在同一天晚上,两姐妹和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医生围着令人愉快的炉边坐着,格雷丝在做针线活儿,玛丽安大声念着她面前的一本书。医生身穿睡衣,足蹬拖鞋,两脚伸开摊在温暖的地毯上,身子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听着玛丽安念书,望着两个女儿。
她们看上去实在很美。在炉旁从没有两个更美丽的脸蛋儿了。她们使壁炉显得辉煌庄严。经过这三年,这一对姐妹之间原有的一部分差别已经渐渐减少;姐姐那早在失去慈母后的少女时代已成熟了的真挚性格,如今也呈现在妹妹的明媚的眉宇之间,在她的双眸和嗓音中。然而在她们两人之中她仍然是既更为可爱又比较软弱的一个。她似乎仍然要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姐姐胸前,信任她,望着她的眼睛,征求她的指导,依赖她。而姐姐那可爱的眼睛,仍然那么宁静,那么清澈,那么欢愉,跟以前一模一样。
“‘她在她自己的家里,’”玛丽安念着书,“‘她对这些往事的回忆使她的家显得极其亲切,她现在开始理解,对她的情感的一次巨大考验很快就要来临了,而且是不容耽搁的。啊!家啊!当其他人全都走了,是你抚慰了我们,你是我们的朋友;从我们躺在摇篮里那时起,到我们进入坟墓之前,要是我们的脚步离开你—’”
“玛丽安,我亲爱的!”格雷丝说。
“怎么啦,小猫儿!”她的父亲嚷道,“怎么回事?”
妹妹把手按在她姐姐向她伸过来的手上,继续念下去。经过这番中断,尽管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的朗读声依旧结结巴巴地颤抖着。
“‘从我们躺在摇篮里那时候起,到我们进入坟墓之前,要是我们的脚步离开你,这实在是可悲的,家啊,你对我们如此真挚,我们往往又如此冷淡相报,宽恕背离你的人吧,别过分地念念不忘他们错误的脚步吧!别让你那空幻的脸上显出仁慈,显出你那牢记在我的心中的笑容吧!也别让你的满头银丝射出深情、欢迎、温柔、宽容、恳挚的光芒吧!在审判背弃你的人时,求你别再用你那旧日的慈祥的话语和口气;求求你尽可能粗暴和严厉!为了可怜的悔罪的人,求求你务必这样做啊!’”
“亲爱的玛丽安,今晚别再念下去了。”格雷丝说,她已经哭起来了。
“我也念不下去了,”她答道,把书合上了,“所有的话好像都着了火似的。”
医生觉得这句话可笑,抚摩着她的头,笑了。
“怎么啦!让一本小说书搞垮了!”杰德勒医生说,“它只不过是白纸加上黑字!可是呀,全都是一个样儿!把白纸黑字的东西当正经事跟把其他任何东西当正经事岂不同样合理!好吧,擦干眼泪,亲爱的,擦干眼泪。也许那女主人公早已又回到家了,而且什么问题都没了—再说,如果她没回家,一个家事实上也只不过是四堵墙罢了;而一个虚构的家呢,只不过是些破纸张和油墨罢了—怎么,什么事?”
“是我呀,老爷。”克莱门希把头伸进门,说。
“你又有什么问题啦?”医生说。
“哎呀!我好着呢。”克莱门希回答说—事实也就是这样,只要看她那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蛋儿就知道了。尽管她长得丑陋,在她脸上一如往常闪耀着的愉快精神使她显得很动人。虽然手肘上的擦伤部位按一般的看法还不能归于所谓美人斑的妩媚之类,然而在人生的历程中,当穿过这条狭窄的道路时,与其伤了气质,还不如擦伤手臂,而克莱门希的气质是像世间任何美人一样完美无瑕。
“我好着呢,”克莱门希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不过—你得走近一些,老爷。”
医生有些惊讶,但还是听从了她这邀请。
“你说过让我别在她们跟前向你表示的呀,你知道。”克莱门希说。
她说这话时做了个异样的媚眼,那欣喜若狂或者得意忘形的情绪影响到她的双肘,活像是把自己拥抱住了。这时家中若有生客,那么对她说的“表示”的最有利的解释就会是表示致敬的接吻。当时医生本人也似乎确实给吓了一跳;但他随即又镇静下来,因为克莱门希已经向两个衣袋求助了—起先摸的那个是对的,她却把手抽出来,去摸那个不对的,然后又回到了那个对的—摸出了一封邮寄来的信。
“不列颠有事骑马出去了,”她把信递给医生,嘻嘻地笑着说,“刚巧邮件到了,我便等着。信封角上有A.H.字样。我打赌,艾尔弗雷德先生准已动身回来了。我们家里就要举行婚礼了—今天早上我的碟子里有两把匙子呢,唉,他拆得这么慢!”
她说这番话,用的是独白方式,一边踮起了脚尖,越踮越高,急着要听新闻,一边把围裙卷得像个开塞钻,嘴巴努得像只瓶口。后来她的焦急心情终于达到了顶峰,眼看医生对着信还是看个没完没了,倏地蹬下脚后跟,把围裙当作面纱照直翻盖到头上,陷入无声的失望中,再也忍受不住了。
“嗨,女儿们!”医生嚷道,“我可忍不住啦!我这人从来就没法保守秘密。说实在的,也是没有多少秘密值得保守的,在这样的—好吧,不提了。艾尔弗雷德要回来啦,亲爱的,马上来啦。”
“马上!”玛丽安喊了起来。
“嘿!那篇小说这么快给忘啦!”医生把她的面颊捏了一下,说,“我就知道这消息会把眼泪揩干的。对了,他在信里说‘事先别告诉大家,让我出其不意地来到’。可我不能不事先告诉你们,得向他表示欢迎才是。”
“马上!”玛丽安又说了一遍。
“唔,也许按你的急切心情不能用‘马上’这词儿,”医生回答说,“但也很快了。让我们来算算看,算算看。今天是星期四,可不是吗?那么他是约定下个月的今天回来。”
“下个月的今天!”玛丽安跟着低声说了一句。
“真是我们一个快活的日子,一个节日呀。”她的姐姐格雷丝声调愉快地说,又吻了吻她,表示贺喜,“等了好久好久啦,最亲爱的,终于来啦。”
她用微笑作为答话;那是个悲惨的微笑,但洋溢着手足之情。她望着她姐姐的脸,听着她那柔和的音乐似的声音,想象着艾尔弗雷德这次回家所带来的幸福、热望和欣喜,这使她的脸灼热,泛起一层红晕。
另外还有一种什么来着,它闪着光,透过所有旁的表情越闪越亮,我说不上那是什么。它不是欢欣、不是沾沾自喜,也不是扬扬得意。这些感情是不会这么平静地流露出来的。它不光是爱情和谢忱,虽然它包含着这两种情感。它绝非来自卑鄙的思想,因为卑鄙的思想不会照亮眉宇,不会流连在唇边,也不会像一闪一闪的光芒撼动着人的心灵,直到震颤了那被引起共鸣的人。
而杰德勒医生呢,尽管他有着他那一套哲理—然而在实践中又不断地矛盾百出,给予否定,不过比他有名望的哲学家们也是如此的呀—他却对他那旧日的被保护人,同时又是门生的归来,当作一本正经的一件大事似的禁不住感到兴趣,因此他重又坐在他的沙发椅上,重又把穿着拖鞋的一双脚伸出去摊开在地毯上,把那封信一读再读,读呀读的,又读了许多遍。
“哎呀!从前,”医生望着熊熊炉火,说,“格雷丝呀,在他的假日里,你和他老是臂挽着臂走来走去的,活像一对会跑路的洋娃娃,你可记得吗?”
“记得。”她带着她那欢乐的笑容回答说,一边忙忙碌碌埋头于针线活儿。
“下个月的今天,哦!”医生沉思着说,“回想起来好像是还不到一年以前的事似的。那时候我的小玛丽安可在哪儿呢?”
“从来没远离姐姐的,”玛丽安愉快地说,“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老守着姐姐的。对我来说,格雷丝是我的一切的一切,甚至在她自己还是个小小孩时,我就是这样看的。”
“是的,小猫儿,确实是这样,”医生应声说,“她真是个坚定的小妇人,格雷丝就是,还是个聪明的管家,一个忙碌、安静而又愉快的人,顺我们的性子,揣摩我们的想望,总是随时不顾自己的一切,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了。格雷丝,我的宝贝呀,我从来没见你对任何问题有过断然或者固执的态度,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了,只是有一件事例外。”
“我怕后来我起了大变化,变得坏了,”格雷丝依旧忙着干活儿,笑了笑说,“哪一件事例外,爸爸?”
“当然就是关于艾尔弗雷德啰?”医生说,“你非要人家把你叫作艾尔弗雷德太太才高兴;所以我们就管你叫艾尔弗雷德太太啦;我相信当时(尽管现在看来这事很可笑)如果我们能使你成为一位公爵夫人而叫你公爵夫人的话,还不如叫你艾尔弗雷德太太使你更高兴呢。”
“真的吗?”格雷丝平静地说。
“怎么,你记不得啦?”医生问。
“我想我记得一点儿,”她答道,“但记得不多了。是那么久以前的事呀。”她坐在那儿一边做活儿一边哼着医生所喜欢的一首老歌曲的重唱句。
“艾尔弗雷德快要有一个真正的太太了,”她停止哼歌,说,“这可真是我们大家的快活日子呀,玛丽安,对我的三年托付差不多可以结束了。这个托付实在再轻松不过的。我把你交还给艾尔弗雷德时,我要告诉他你始终深情地爱着他,告诉他一次也没有需要我对他效劳,我可以这样告诉他吗,亲爱的?”
“告诉他,亲爱的格雷丝,”玛丽安回答说,“说对于他人的托付从来没有这样豁达豪爽而又坚定地竭尽全力的,告诉他说我始终爱你,爱你一天胜似一天,哎呀,现在已爱到多深了啊!”
“不,”她那欢愉的姐姐也拥抱她,并说,“我实在不能对他这么说的;我们就把我的功劳留给艾尔弗雷德去想象吧!这样做就够大度量的了。亲爱的玛丽安,像你自己的度量一样。”
说完她重又做起活儿来,刚才因她的妹妹那番炽热的谈吐而把活儿放下一会儿工夫;这时候她同时也重又哼起医生所喜爱的那支老歌曲来。医生仍靠在沙发椅上休息,一双脚套着拖鞋伸在面前,摊开在地毯上,聆听着那曲调,用艾尔弗雷德那封信在膝头上打着拍子,望着两个女儿,心里想着,在这烦琐的世间许许多多琐事中,这些琐事倒是挺不错的。
在这期间,克莱门希既然已经完成她的任务,却仍逗留在屋子里,直到她也听到那消息,这才到厨房里来。她的助手不列颠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那儿自得其乐呢。许许多多发亮的锅盖、擦得锃亮的有柄小锅、磨得光溜溜的一套套餐具和闪闪发光的水壶把他团团围住。再加上表明她勤劳习惯的其他标记,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搁在架子上,他就像坐在一个四面是镜子的房间中央似的。当然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没映照出胜过他本人的肖像来;它们的映像又完全不一样;根据它们各各不同的反映方式,有的把他的脸映成长长的,有的又把它映得很阔很阔,有的映像还漂亮,有的又丑极了。这些各异的反映方式,就一件事实而言,是同形形色色的人们的反映方式一样繁多。然而它们都一致同意,混在它们中间坐在那儿的是个自由自在的家伙,嘴上叼了个烟斗,手拐儿旁放着一壶啤酒,他看见克莱门希在他同一个桌子旁坐下时,他用恩赐的态度向她点了点头。
“唔,克莱门希,”不列颠说,“这会儿你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啦?”
克莱门希把消息告诉他。他用宽厚的态度听了消息。本杰明从头到脚起了优美的变化。从所有方面说,他都变得宽宏多了,红润多了,愉快多了,也大大兴高采烈了。就仿佛以前他的脸是打成一个结,而现在这个结被解开了,又被抚平了似的。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又有一笔生意了,我想,”他一边说一边缓慢地吸烟斗,噗噗噗地喷着烟,“你我又要做证人了,也许会的,克莱门希!”
“天哪!”他的女伴儿回答道,同时把她珍爱的关节按她所嗜好的方式扭了一下,“我希望那是我呢,不列颠!”
“希望什么是你呀?”
“出嫁呀!”克莱门希说。
不列颠把烟斗从嘴上挪开,尽情地笑开了。“是呀,你可像是要出嫁的呀!”他说,“可怜的克莱姆!”
而克莱门希呢,也像他一样笑开了,也似乎像他一样觉得这种想法有趣得很。她同意他的话,说道:“是呀,我可像是要出嫁的呀,不是吗?”
“你就是永远不会出嫁的,你也知道。”不列颠先生说着又衔住烟斗。
“话虽这么说,难道你认为我真不会出嫁吗?”克莱门希说,态度十分诚恳。
不列颠先生摇摇头:“怎么也不会!”
“想想看!”克莱门希说,“好啦!—不列颠,我想将来有一天你真会的,不会吗?”
对于这么突如其来的问话,又是关于这么重大的问题,是需要考虑考虑的。不列颠先生喷出了一大团烟,把脑袋一会儿朝这边侧着,一会儿朝那边侧着,两眼端详着烟雾,简直把那团烟当作那句问话了,而他正从各种不同角度观察着它,然后他回答说他并不完全清楚,不过—对—啦,他最终也许会的。
“不管她是谁,我祝她快乐啊!”克莱门希大声嚷道。
“哦,她会快活的,”不列颠说,“这是够保险的。”
“可是,如果没有—并不是我要那么做,那只是偶然的,我可以肯定—如果没有我的话,”克莱门希说着把半个身子探过桌子来,凝视着蜡烛,在回忆往事,“她将来是不会有那样快乐的生活,将来也不会有那么和蔼可亲的丈夫;你说,不列颠,她会有吗?”
“当然不会有的。”不列颠先生回答说,到这当儿他已经非常欣赏他的烟斗,在这种时候要说话只能把嘴张开一条小缝儿;他一动不动非常舒适地坐在椅子上,只能朝他的伙伴转过眼睛去,而且是顺从的,眼神又显得非常严肃。“哎,我极其感激你呀,你知道,克莱姆。”
“天呀,你这么说,叫我一想起来就高兴哪!”克莱门希说。
与此同时,她的思想和他的视线都转移到蜡烛油上去,突然间她联想到它可充当香脂使用的治疗特性,便把那药物在自己的左肘上厚厚地涂上一层。
“你瞧我一生中曾经做过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研究,”不列颠带着哲人的渊博口吻继续说道,“对什么都好探讨;我也念过不少的书,是关于一般事物的是非问题,因为我开始干活时,是亲身投入文学这个行当去的。”
“真的吗?!”克莱门希佩服得不得了,嚷了起来。
“真的。”不列颠先生说,“几乎整整两年工夫我躲在一个书摊的后面,随时准备跳将出来捉拿偷书的人;那以后我给一个束腹和斗篷制造商当运输工,他们雇用我叫我担任的职务是搬运覆盖着油布的篓筐,里面装的尽是骗人的东西—使我意气大大消沉,动摇了我对人类天性的信任;那以后,在这个家庭里我又听到议论纷纷,我变得更加消沉了;然而我毕竟还是认为,要确保精神令人舒适的温和,以及作为人生的愉快指南,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肉豆蔻擦板了。”
克莱门希正要提供意见,却让他挡住,因为他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了。
“连—同—”他庄重地补充说,“一个顶针箍。”
“己所不欲,你明白,之如此来164,啊!”克莱门希显然对自己做的这一阐述得意非凡,她自在地双臂合抱在胸前,轻轻拍着两个手肘,“这是一条捷径,可不是吗?”
“我不能肯定,”不列颠先生说,“这会不会被认为是一条好的哲理,我拿不准;可是它是经久耐用的,而且还可以免除不少纠纷,而正统的货色却往往不是这样。”
“瞧你呀,你自己过去一度是怎么样儿的,你知道!”克莱门希说。
“啊!”不列颠先生说,“可是最最出奇的事,克莱姆呀!却是我竟然在有生之日,还能改变过来—通过你。这件事怪就怪在这一点上。竟然是通过你呀!喂,我料你连想都没想到过这么回事吧?”
克莱门希听了这话满不在意,一点儿也没生气,咧开嘴笑了,沾沾自喜地说:“没有呀,她恐怕是没有想到过的。”
“我完全肯定她没有想到过。”不列颠先生说。
“你大概是对的,”克莱门希说,“我对谁也不装假。一丁点儿假我都不装。”
本杰明·不列颠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笑开了,笑啊笑的,笑得眼泪直淌下面颊。“你可实在是个大傻瓜呀,克莱姆!”他说着一边直摇头,觉得这个玩笑回味无穷,一边擦着眼睛。而克莱门希呢,她一点儿也不想为自己辩护,却跟他一样笑开了,笑得跟他同样尽情,毫不差劲。
“我可真没办法不喜欢你哩,”不列颠先生说,“你是有你那种作风的非常之好的人儿哪!让我们来握一下手,克莱姆。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我总会把你放在心上,总会是你的朋友的。”
“真的吗?”克莱门希回答,“哎呀!你真好!”
“真的,真的,”不列颠先生说着把烟斗递给她去把烟灰倒出来,“我会支持你的。听!什么奇怪的声音?”
“声音!”克莱门希跟着说。
“外边有脚步声哪。像是有人从墙上跳下来的声音。”不列颠说,“他们都上楼睡觉了吗?”
“睡了,到这时候全都睡了。”她答道。
“你一点儿也没听见吗?”
“没呀。”
他们俩一同听着,但什么也没听见。
“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本杰明一边说一边取下一个灯笼,“我得出去巡视一周再睡觉,那样才能把事情彻底搞清楚。来,我点灯,你开门,克莱姆。”
克莱门希利落地照办了;但是她一边开门,一边说他去巡视是白费心机呀,又说一切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呀,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不列颠先生说,“很可能是这样”,可是他仍然冲将出去,带上一根拨火棒充当武器,提起灯笼朝四下里远远近近地照着。
“静得像教堂的墓地呢,”克莱门希望着他的背影说,“也几乎像那儿一样阴森森呢!”
她回过头往厨房里看时,一个轻盈的人影悄悄地在她眼前呈现,把她吓得叫了起来:“那是什么呀!”
“别作声!”玛丽安焦虑地压着嗓门说,“你一直是爱我的,不是吗?”
“爱你,孩子!你可以肯定我是一直爱你的。”
“我肯定。我还可以信赖你,可以吗?眼下除了你没有其他人我可以信赖的啦。”
“可以。”克莱门希由衷地说。
“有个人在这扇门外边,”她指了指门说,“今晚我必须跟他见面,有话要跟他谈。迈克尔·沃顿,请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开!现在不是时候啊!”
克莱门希随着说话人的眼光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她大吃一惊,又诧异又忧虑。
“再待一会儿你就可能被人撞见,”玛丽安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请你躲起来再等一会儿,我就来。”
他向她挥了挥手,走了。
“别去睡觉,在这儿等我!”玛丽安急匆匆地说,“我到处找你,已经找了一个钟头了。我有话要跟你说。哦,你要对我忠实呀!”
她焦急地抓住给搞糊涂了的克莱门希的一只手,用双手把它压到自己的胸口—这一包含着恳求的激情的动作要比最令人折服的央求更富有意味,接着她就走了;因为被提回来的灯笼的光射进屋来了。
“一片寂静,平安无事,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确实是想象。”不列颠先生说着把门上了锁又落了闩,“是丰富的想象力的一种作用。喂,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呀?”
克莱门希藏不住诧异和担忧对她的影响,这时候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从头到脚浑身打着颤。
“什么事!”她跟了一句,紧张地擦着手和胳膊肘,这儿望望,那儿望望,就是不朝他望。“你干的好事,不列颠,你干的呀!什么声音啊,灯笼啊的把人家吓死了,我就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问我什么事!还问我!”
“要是你让灯笼给吓得半死,克莱姆,”不列颠先生说着便泰然自若地把灯笼吹熄,重又把它挂起来,“那么那个鬼怪是很快就被赶跑了的。可是总的说来,你原是非常勇敢的呀165!”说到这儿他顿住了,端详着她,“而且在声音啊,灯笼啊,那些事发生以后你仍是非常勇敢的。你心里转了个什么念头啦?没什么念头吗,呃?”
但是克莱门希按照跟惯常很相像的样子向他道了晚安以后,便着手奔忙张罗,表示自己马上要去睡觉了。这时候,小个子不列颠针对原先那句话说“女人的妄想真不可理解”,说完了也向她道晚安,拿起蜡烛,昏昏沉沉地拖着步子走去睡觉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玛丽安这才又走了回来。
“把门打开,”她说,“我在外边跟他讲话的时候,你要紧靠我身边站着。”
尽管玛丽安战战兢兢,她的态度中却显示着她的坚定不移的意志,使得克莱门希抗拒不了。克莱门希轻轻地开了门闩;但她没有开锁,回过头望着那少女,而她正等着她开门,好朝外走。
那个脸蛋儿并不避开她的目光,表情也不沮丧,而是绝顶的美丽年轻,这时正照直望着她。这时有一种单纯的意识,认为在这幸福的家庭、这美丽的少女的高贵的爱情,和可能给这家庭带来孤寂凄凉、给这家庭的最心爱的宝贝儿带来毁灭的什么事,这两者之间的屏障实在太脆弱了!这意识猛烈地袭击着克莱门希的柔软的心,使她的心满溢着哀伤和怜悯,她哇地哭开了,猛伸出两臂搂住玛丽安的脖子。
“我懂得很少,亲爱的,”克莱门希哭着说,“很少很少;但我知道不该这样。想一想你在做什么呀!”
“我已经想过许多次了。”玛丽安温柔地说。
“再想一次吧,”克莱门希恳切地要求她,“等明天再说吧。”玛丽安摇摇头。
“为了艾尔弗雷德先生,”克莱门希说,她的真挚是朴素的,“为了你向来那么热爱的他,再想一次吧!”
这当儿玛丽安低下头去,两手掩住脸,跟着说“一次!”仿佛这个词儿撕碎了她的心似的。
“让我出去,”克莱门希又安慰她说,“我去把你要说的话告诉他。今晚你可别走出门去呀。我相信那样做不会有好结果的。唉,沃顿先生被带到这儿来的那天,可真是个不幸的日子哪!想一想你的好父亲,宝贝儿—想一想你的姐姐吧。”
“我想过了,”玛丽安急速抬起头,说道,“你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必须跟他说话。听了你刚才对我所说的,我认为你是世上最好、最可靠的朋友,但我非走这一步不可呀!你跟我一同去吧,克莱门希,”说到这儿,她吻了吻克莱门希友善的脸,“还是我独个儿去呢?”
克莱门希又悲伤,又疑惑,开了锁,打开门。玛丽安牵着她的手,急速地跨过门槛,进入门外那黑沉沉的、吉凶未卜的夜色中去。
在昏暗的夜色中,他迎了上来,他们热切地谈了很久。他们谈话时带着强烈的感情不知不觉地加强了语气,同时,由克莱门希紧紧握着的玛丽安的那只手一会儿发抖,一会儿变得冰冷,一会儿又把克莱门希的手捏得紧紧的。她俩往回走时,他跟着走到门前,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接着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把它压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悄悄地走了。
门又下了闩,上了锁,她重又站在她父亲的家里了。她虽然那么年轻,却没有因为由她带到这儿来的那个秘密而消沉;脸上仍带着先前我无以名状的那种表情,透过闪耀着的泪水呈现出来。
她再次向她的谦逊的朋友道谢,谢了又谢,并且如她所说的,有绝对的把握完全信赖她。她安全地回到了卧室,跪了下来;秘密压着她的心,她竟然还能祈祷!
祈祷完毕站起身来时,她还能那么平静安详,向睡着的亲爱的姐姐俯下身去时,她还能望着她的脸,还能现出笑容—尽管那是悲哀的笑容;吻了吻姐姐的额头,喃喃自语说格雷丝怎样一直像母亲似的看顾她,她自己又像孩子似的爱她!
躺下歇息的时候,她还能把那个听任摆布的手臂拉过来搂着自己的脖子—那个手臂似乎是出于自愿地紧贴在那儿,甚至在睡眠中也温柔地护着她—她竟然还能对着那微张着的双唇轻声低语,愿上帝保佑她!
她还能平平静静地入睡;只是她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叫喊起来,声音是那么天真无邪而动人,她喊说她多孤单呀!他们把她全给忘了呀!
时光即使用的是它最磨磨蹭蹭的步子,不久一个月也就过去了。那一晚和约定艾尔弗雷德回家来之间的那一个月确实溜得快,像蒸汽似的一下子散发光了。
这一天到了。是严冬的一天,在那种日子里,有时候这幢古老的屋子备受震撼,它在阵阵狂风中直打战。那是个使家庭加倍可爱的日子;是个给炉边带来新的欢乐的日子,把团团围着炉火的脸蛋儿照得显得红彤彤、热烘烘的日子;是个把每一个壁炉旁的人群引得更接近、成为更亲密的联盟,来反对外边咆哮的暴风雪的日子。在这样狂暴的冬日,最适宜于闭门不出而做消磨这夜晚的准备,对于拉上窗帘的房间和欢愉的面容、音乐、欢笑、跳舞、灯火和愉快的款待,也是再适宜不过的!
所有这些,那医生都已有所准备,他要这样欢迎艾尔弗雷德的归来。他们知道入夜之前他是到不了的;他说等艾尔弗雷德来到近处时,他们要使夜空回响着欢乐声。艾尔弗雷德所有的老朋友该聚集在他的身旁。所有他认识和喜欢的面孔都该让他见到,一个也不该漏掉。一个也不!他们都应该来!
于是客人请来了,乐师雇到了,桌子摆好了,还为活跃的脚步收拾了地板,还用种种热情周到的方式准备了丰富的食品。此时正值圣诞节时令,他原就对英国的冬青和它那呆板的绿色非常不习惯,因此跳舞厅是用花环装饰,再挂上了一些冬青;殷红的浆果在簇叶中隐约可见,向他闪烁着英国式的欢迎。
对于这一家所有的人,这是忙碌的一天,然而没有一个人比格雷丝更忙的了。她到处轻声指挥着,是所有准备工作中的一名兴冲冲的干将。这一天,克莱门希忧心忡忡地,几乎是恐怖地瞟了玛丽安好多次(在飞逝而过的前一个月她也是如此)。她看见她的脸色或许比平日苍白些;但是流露出一种沉着的可爱的表情,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
晚上,她穿着打扮一番,格雷丝得意扬扬地为她编的一个花环,她也带上了—这花环用的是艾尔弗雷德最喜欢的假花,格雷丝在挑选的时候就记得这一点。先前那种表情,忧郁得几乎哀伤,却又那么脱俗、崇高和激动人心,这时候又出现在玛丽安的眉宇间,而且加深了百倍。
“下次我在这个美丽的头上编的该是新娘的花冠了,”格雷丝说,“要不然我就不是个真先知啦,亲爱的。”
她的妹妹笑了笑,把她搂在怀里。
“等一等,格雷丝。别马上离开我。你已肯定我不再要什么了吗?”
事实上她所关心的并非这事,而是她姐姐的面庞,她温柔地定睛望着它。
“我的手艺,”格雷丝说,“尽止于此了,亲爱的姑娘;你的美丽也已达到顶峰了。我从没见过你像现在这样美呢。”
“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她说。
“啊,还有更大的幸福在后头呢。在像这样的另一个家里,像今晚这个家这样欢欣、这样明亮,”格雷丝说,“艾尔弗雷德和他年轻的太太快要在那儿过活了。”
她又笑了一笑:“在你的想象中,格雷丝,那是个幸福的家。我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我知道那个家一定是幸福的,亲爱的。知道这情况我是多么快活啊。”
“好啦,”医生忙得不可开交,奔进屋里来嚷道,“我们大家可都准备好啦,就等迎接艾尔弗雷德了,呃?他很晚才到得了这儿—要到午夜之前一个钟头左右—因此在他来到之前,我们有许多时间可以尽情欢乐的。别叫他看见死气沉沉的气氛才好啊。不列颠,把这炉火弄得高些!让火光把冬青照得亮亮的,使它再闪光呀!这是个胡闹的世界,小姑娘!什么忠实的情侣啦,还有其余的一切—全都是胡闹;但我们却要跟其余的人一起胡闹,给我们那位真诚的情郎一次疯狂的欢迎!哎呀!”老医生自豪地望着他的两个女儿,说道,“今晚我确实干了好些荒唐事,头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是两个漂亮的少女的父亲,这我是清楚的。”
“也清楚对其中一个曾经做过的一切,或者可能要做的一切—可能要做的一切呀,最亲爱的爸爸—给你带来痛苦或者悲伤,要宽恕她,”玛丽安说,“现在就宽恕她,这会儿她的心正激动得很呢。说你宽恕她吧,说你会宽恕她的,说她会永远分享到你的爱,并且—”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她的脸已经伏在老人的肩膀上了。
“啧!啧!啧!”医生温柔地说,“宽恕!要我宽恕什么哪?嗨,要是我们的忠诚的情侣回家来要像这样烦扰我们的话,我们得跟他们保持一个距离啦;我们得打发几名听差去,把他们在半路上截住,带他们一天走一两英里路,直到我们完全准备好怎样对付他们!吻我,小姑娘。宽恕!哎呀,傻丫头!要是你一天叫我恼火、跟我作对五十次的话,我也完全宽恕你;可是一次也没有呀,要我答应这样的恳求,我办不到!再吻我一次,小姑娘。好啦!一个展望未来,一个追溯过去—我们之间的账清啦。把这儿的火烧得旺一些!这么冷的十二月夜晚,你想把人冻死?让大家轻松愉快、暖和欢乐吧!要不我是不能宽恕你们这些人的!”
老医生就是这么兴致勃勃对待这些事!火烧旺了,灯光更亮了,客人们来了,快活的谈话声叽叽喳喳起来了,整幢房子已经熙熙攘攘、充满了令人愉快兴奋的舒适气氛了。
成群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欢快的眼睛望着玛丽安,闪耀着亮光;微笑的嘴唇提起艾尔弗雷德的归来给她带来了喜悦;聪明的妈妈们情绪激动,她们希望她不至于因太年轻和不坚定而做不好单调的家务事;鲁莽的爸爸们不光彩了,因为他们对她的美貌赞扬得过多了;他们的女儿们羡慕她;他们的儿子们羡慕艾尔弗雷德;无数对的情人们都在这场合中得到好处;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都期待着。
克雷格斯先生和太太胳膊挽着胳膊来了,但是斯尼奇太太却独个儿来。
“喂,他怎么啦?”医生问道。
斯尼奇太太回答说,“毫无疑问,克雷格斯先生知道她—向来是一无所知的。”说这话时,在她头巾式的帽子上那根极乐鸟的羽毛抖动了起来,好像那鸟又复活了。
“那个事务所可讨厌极了。”克雷格斯太太说。
“我恨不得它给一把火烧光才好哩。”斯尼奇太太说。
“他是—他是—有点公事把我那同事拖晚了。”克雷格斯先生说着很不安地朝四下里望了望。
“哦—!公事!我看未必是吧!”斯尼奇太太说。
“我们是知道所谓公事指的是什么的。”克雷格斯太太说。
也许她们实际上真不知道,因而斯尼奇太太的极乐鸟的羽毛才抖动得有点儿兆头不妙,从克雷格斯太太耳环上垂下的那些小东西也才像小铃铛似的摇晃个不停。
“我奇怪你却脱得了身,克雷格斯先生。”他的太太说。
“克雷格斯先生运气好呀,我肯定!”斯尼奇太太说。
“那个事务所简直把他们吸住啦。”克雷格斯太太说。
“有事务所的人根本就没有结婚的权利。”斯尼奇太太说。
接下来斯尼奇太太心想,她对克雷格斯看的那一眼已经穿透他的灵魂,而且他是明白这一点的;克雷格斯太太则对克雷格斯说,“他的那些斯尼奇”呀,背着他在耍鬼把戏呢,到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啦。
克雷格斯先生却不大理会这些劝告,他仍旧很不安地四下张望,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格雷丝身上,他马上迎上去。
“晚安,小姐,”克雷格斯说,“你真漂亮。你的—小姐,你的妹妹,玛丽安小姐,她—”
“啊,她很好,克雷格斯先生。”
“是的—我—她在这儿吗?”克雷格斯问道。
“在这儿!你没看见她在那边吗?你没看见她正要跳舞吗?”格雷丝说。
克雷格斯为了要看得清楚些,便戴上了眼镜;他戴着眼镜把她看了好一阵,然后咳了一声,很满意的样子,把眼镜重又装入护套子,放进衣袋里。
这会儿音乐开始了,人们跳起舞来了。明亮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花四射,火舌一起一落的,就好像跟大家有着深厚的友谊,也参加了跳舞似的。它时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似乎也要奏乐;时而一闪一闪地发光,仿佛是这间古老的屋子的眼睛;有时它也眨眼呢,像一位心领神会的家长朝着在角落里悄声交谈的青年们使眼色;有时候它跟冬青树枝开玩笑,向它们间歇地射光,使它们看去好像重又处在严寒的冬夜里,在冷风中簌簌发抖似的;有时候它那温和的脾性变得放荡不羁,突破一切约束;于是它忽然响亮地“啪”的一声,把一簇不伤人的小火花向屋子中投去,投在闪烁着光的脚中间,接着在狂喜中像发了疯似的跳呀蹦的跃进了寒冷的宽烟囱里去了。
另一次的舞蹈快要结束了,这时候斯尼奇先生碰了碰他那正在看热闹的伙伴的胳臂。
克雷格斯先生吓了一跳,好像他的这个熟朋友竟是个幽灵似的。
“他走了吗?”
“嘘!小声点儿!他在我那儿,”斯尼奇说,“待了三个多钟头呢。他把一切都察看了一遍。研究了我们给他所做的所有布置,可真仔细哪。他—哼!”
舞蹈结束了。他还在说着,玛丽安在他跟前走过。她没有注意到他,也没看他的伙伴一眼;只是一边侧着头望着远处的姐姐,一边慢慢走进人群中去,后来就看不见了。
“瞧!一切都稳稳当当,都很好着呢,”克雷格斯先生说,“他没再提那问题吧,我想?”
“一句也没提。”
“那他真的走了?他靠得住走了吗?”
“他遵守了他的诺言。他乘他那艘貌似游艇的玩意儿在河里顺着潮势去了,就那样在这漆黑一团的夜里出海去了!—真是个蛮干的家伙—还是顺着风呢。别处再也没有这么偏僻的路子了。这是一点。他还说午夜前一个钟头要涨潮—差不多就是这会儿啦。好呀,这件事总算了结啦。”斯尼奇先生抹了抹额头,他的额头显得又急躁又忧虑。
“你是怎么想的,”克雷格斯先生说,“关于那—”
“嘘!”他的谨慎的伙伴答道,他的眼睛直瞪瞪地朝前面望着,“我明白你问的是什么。别提人名,也别显出我们在谈秘密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可不在乎。真是松了一大口气了。我看,是他的自负骗了他自己。也许那姑娘稍为卖弄了风情。根据迹象似乎是这方面。艾尔弗雷德还没到吗?”
“还没有,”克雷格斯先生说,“随时都会到的。”
“这样就好。”斯尼奇先生又抹了抹额头,“真是松了一大口气。自从我们俩合伙以来,我还没像这样紧张过呢。我现在要消遣消遣啦,克雷格斯先生。”
正当他宣布这一意图时,克雷格斯太太和斯尼奇太太迎上来了。这时候,那只极乐鸟是处在极端激动的状态之中,而那些小铃铛也叮当可闻了。
“这个曾是人家普遍议论着的主题呢,斯尼奇先生?”斯尼奇太太说道,“我希望事务所感到满意了。”
“对什么感到满意呀,亲爱的?”斯尼奇先生问。
“使一个孤苦无助的女人任人奚落议论呀。”他的太太回答,“事务所就是干这号事的,就是呀。”
“我呢,其实呀,”克雷格斯太太说,“早已习惯于每提到事务所就联想到所有跟家庭生活对立的事物,因此,认出它是我的安静生活的死对头倒也痛快。不管怎样,这是句老实话呀!”
“亲爱的,”克雷格斯先生央求道,“尊意是宝贵的,但我从来没有承认事务所是你安静生活的敌人哪。”
“没有,”克雷格斯太太说道,顿时那些小铃铛大响起来,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你确实没有承认。倘若你是个真正的人而肯承认的话,那么你就配不上那事务所啦。”
“说到我今晚不在家,没能和你一起来,”斯尼奇说着伸出胳臂让她挽着,“丧失这权利的肯定是我呀;但是,正如克雷格斯先生所知道的—”
斯尼奇太太听到这儿,猛地把她的丈夫拉到远处,就这么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叫他瞧瞧那个人。求他对她行个好,瞧瞧那个人哪!
“要我瞧哪一个人呀,亲爱的?”
“你那个特选的伴侣呀;我可不是你的伴侣,斯尼奇先生。”
“你是,你是,你是呀,亲爱的!”他插嘴说。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斯尼奇太太盛气凌人地笑了笑说,“对我自己的身份,我是清楚的。请你瞧瞧你那位特选的伴侣吧,斯尼奇先生;瞧瞧你的那位鉴定人,那位替你保守秘密的人,那位你所信任的人吧;总之一句话,瞧瞧另外的一个你自己吧!”
斯尼奇先生把“本人”与“克雷格斯”连在一起使用,原已习以为常,这时这个习惯促使他朝那个方向望去。
“今晚如果你能胸怀坦荡地正视那个人,”斯尼奇太太说,“而还不领悟自己是受了骗,是被人利用,已成了他的诡计的牺牲品,还不领悟自己是受了什么不可理解的魔力的迷惑,竟至服服帖帖地屈从于他的旨意,这魔力叫人简直无从解释,而且我的警告也丝毫不起作用,那么我所能说的也只是—我可怜你呀!”
恰好在这同时,克雷格斯太太正在谈论着一个相反的题目,她的措辞玄妙深奥。她说,克雷格斯竟然如此对他的斯尼奇们一味盲从,以致感受不到自己的真实处境,难道这是可能的吗?难道他见了他的斯尼奇们走进屋来面对那个人的阴刁狡诈、背信弃义却视而不见吗?难道他要告诉她说,那个人抹了抹额头,又贼头贼脑地朝四下里望了望,那人的一举一动还不能证明在他宝贝的斯尼奇们的良心上(如果那个人真有良心的话)有个重压,而且是见不得人的吗?除了他的斯尼奇们,难道还有什么人像强盗似的来赴宴作乐吗?—这里顺便说一句,可是当时的情况却未必足以证明这一点,因为他是斯斯文文走进门来的呀!再说,在正午时分(而这会儿已将近午夜了)他是不是依然无视所有事实,所有情理以及所有体验,仍要对她坚持说他的斯尼奇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
斯尼奇也好,克雷格斯也好,他们俩都不打算公然而起挡住像这样临到他们头上的潮流,他们俩都心甘情愿听任它把他们轻轻地卷走,他们随波逐流,卷啊卷的,直到后来它的力量减弱了下来。这时候正碰上大家都为一种乡村舞开始活动着,于是斯尼奇就建议自己做克雷格斯太太的舞伴,克雷格斯先生则向斯尼奇太太献殷勤,提出要做她的舞伴;而两位太太呢,稍作推辞之后,又说了“你怎么不请别人呀”!“如果我拒绝,我知道你会高兴的”,“真叫我吃惊,你居然能跳出事务所来啦”(不过这会儿说这句话当然是开玩笑啰)诸如此类的话,然后,都宽大为怀地接受了邀请,站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
他们这样做确实已成了他们之间的老习惯了,他们平时在午宴和晚宴中也都是如此配对的;因为他们的友谊确是极其深厚的,关系亲密,无拘无束。也许呢,说什么欺诈的克雷格斯啦,什么邪恶的斯尼奇啦,都是两位太太所公认的一种虚构,她们就像雌鹿在它们的活动范围内奔忙那样跟踪她们的丈夫;要不就是,这两位太太也许不愿自己被排斥于局外,而自认为在这项营业中有份儿,就自己承担起责任来。然而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两位太太在从事各自的业务方面跟她们的丈夫同样认真严肃、扎扎实实,而且她们都会认为,要是没有她们值得称赞的努力,这个公司要继续成功,要保持它的社会地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这会儿可以望见那极乐风鸟已在人群中间拍着它的翅膀;那些小铃铛随着跳环舞而开始蹦了起来,叮叮当当响得正欢;那医生红扑扑的脸蛋儿朝这边朝那边转个没停,活像一个给上了重釉的、富有意味的木陀螺;气喘吁吁的克雷格斯先生呢,已开始心中嘀咕,认为乡村舞跟其他世事一样,是否安排得“太从容不迫”了;斯尼奇先生则轻捷地又是蹦又是转的,为了“本人和克雷格斯”跳着舞,还一口气又跳了六场哩!
炉火这会儿也再一次意气风发了,借助于由舞蹈唤醒了的阵阵轻风,烧得炽烈耀眼。它是这个屋子的守护神,到处都有它。它在人们的眼睛中闪耀,它使戴在姑娘们雪白的颈项上的珠宝光彩夺目,又在她们耳边闪烁,似乎对她们窃窃私语着;它在她们的腰上晃来晃去;它在地板上不停地摇曳着,为她们的脚把地板抹上一片玫瑰红的颜色;它照亮了天花板,使它的红光跟她们欢快的脸相辉映;它还把克雷格斯太太的小钟楼点燃得光辉灿烂。
现在舞曲的拍子加快了,舞蹈更加活跃了,扇动着火的轻风随着也不那么斯文了;刮来一阵微风,吹得树叶和浆果在墙上跳起舞来,就如它们常在树上跳舞那样;微风在满屋子里沙沙作响,犹如一群看不见的仙女,踏着那些狂欢的有形体的人们的足迹,跟着他们转圈子。现在那位医生转呀转的,转得他五官都让人分辨不清了;现在似乎有十二只极乐鸟在时起时伏地飞翔着;现在有一千个小铃铛在叮当响着;现在音乐停止了,舞蹈结束了,一阵小风暴刮皱了数不清的扬起了的衣裙。
医生又热又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如此,这只有使他等待艾尔弗雷德的来到等得更不耐烦了。
“看到了什么没有,不列颠?听见什么声音吗?”
“太黑了,看不远呀,老爷。屋子里太闹了,什么也听不见。”
“这样才好呀!这样才是对他更快活的欢迎呀!什么时候了?”
“刚好十二点,老爷。他快要来了,老爷。”
“把火拨旺,再扔一根干柴进去呀!”医生说,“让他来到的时候看见—好孩子呀!—从屋子里射出去的火光照亮夜色在欢迎他!”
他看见啦—看见啦!那辆轻便马车挨着那个古老的教堂拐弯奔过来时,他在马车里就看见那亮光了。他认得射出亮光的那间屋子。他看见挡在他和那亮光之间的老树的冬天的树枝。他知道这些树中,有一棵树,每当夏日,总是在玛丽安的寝室窗前发出悦耳的瑟瑟声。
他噙着泪水。他的心那么猛烈地跳动着,他几乎承受不住他的幸福了。他在那遥远的地方曾多少次想及这个时刻啊—想象着各种细节—还曾担忧这一时刻永远不会来到—他渴望着,焦急地等着!
又是那亮光!清清楚楚,通红通红的;他知道那亮光是为欢迎他而点燃的,是为催促他快回家而点燃的。他招着手,举起帽子挥舞,又大声欢呼,好像那亮光就是他们似的,就好像他满怀着喜悦,在泥淖和泥坑中向他们冲去时,他们能看见他,也能听见他似的。
停下来!他了解那医生,他明白他做了些什么。医生不让他回家来成为他们意料不到的事,然而他还是可以出其不意地跑路回家呀!要是果园的栅门打开着,他可以从那扇门进去;要不,那道墙是很容易爬的,他从前就知道这一点;那样,他就会突然间在他们面前出现了。
他下了马车,吩咐车夫—他激动得连说这句话都感到困难—吩咐他在原地停留几分钟后,再在他身后慢慢跟着。说完他飞快地向前跑去,试推一下栅门,然后爬上墙,朝那一边跳下去,站在那老果园里直喘气。
树木都蒙上了一层严寒的白霜,在被云遮住了的月亮的微光下,白霜像一个个死气沉沉的花环依附在较小的树枝上。他蹑手蹑脚地向屋子走去,枯萎的落叶在他脚下噼噼啪啪作响,冬夜的凄凉笼罩着大地,弥漫在空中。可是红色的亮光欢快地从窗子那边向他照射过来;隐隐约约的人影在窗前来回闪着;忙忙碌碌的声响和人们的低语声亲切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留神听着,要听出她的声音;他一边继续轻轻走着,一边试着把她的声音从其他的声音中分辨出来,他几乎相信自己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快要走到门口了,门忽地打开,一个人影跑出来,冷不防遇上了他。那人影倏地退缩,忍不住叫喊了一声。
“克莱门希,你不认得我了?”
“别进来!”她回答,把他朝外面推去,“走!别问我为什么,别进来。”
“什么事呀?”他惊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我不敢想。回去!回去呀!”
屋子里顿时起了骚动。她举起双手掩住耳朵,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狂叫声,那是用手掌万万挡不住的;随即格雷丝从门里冲出来,她的面容和态度都显出心烦意乱、无所适从的极端纷乱的状态。
“格雷丝!”他把她抱住,“什么事呀!是她死了吗!”
她挣脱了身子,似乎要辨认他的面孔,接着就瘫倒在他的脚旁。
一大群人从屋子里出来围着他们。其中有她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张纸。
“什么事呀!”艾尔弗雷德大声喊叫,双手扯着头发,他屈身跪在那已昏厥过去的少女身旁,痛苦地望着一个个人的脸,“你们一个也不要望我一眼吗?一个也不要同我说话吗?难道你们都不认得我了?难道你们都没嗓子,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人群中发出低语声:“她不见了。”
“不见了!”他跟着说。
“逃走了,我亲爱的艾尔弗雷德!”医生摊开双手,伸在前面泣不成声地说,“丢下她的家和我们走了。在今晚啊!她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已做了清白无辜、无可指责的选择—恳求我们宽恕她—请求我们别忘记她—就这么走了。”
“跟谁走的?到哪儿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那样子像是要跟踪追赶;可是人们朝后退,给他让路时,他那狂乱的眼光却向他们环视一周,又踉跄地走回来,屈下身去,姿势跟先前一样,紧紧握着格雷丝的一只冰冷的手。
人们慌忙地跑来跑去,一片混乱、嘈杂、骚动、茫然。有的开始走开,分散在几条路上,有的骑上了马,有的提了灯,有的交谈着,肯定毫无踪迹,无从追寻了。有的亲切地走到他身旁,要安慰他;有的劝他该把格雷丝送进屋里去,说他挡住了去路。他们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他一动不动。
雪下得很大,很密。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撒在他的希望和痛苦上的白色灰烬跟它们正相称啊。他朝周围望了一下那片变白了的大地,心里又想着玛丽安的足迹一留下就会马上给遮住,给完全盖掉,甚至连对她的记忆也会给抹去。但他一点也不感觉寒冷,他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