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艾尔弗雷德回到家的那个夜晚,这世界到现在又长了六岁了。这是秋天的一个暖和的下午,曾经下过一场滂沱大雨。忽然间,太阳从云堆中钻了出来;那个年代久远的战场见了它,便在一处青葱的地上起了反应,闪着耀眼欢乐的光,发出欢迎的光彩,这光彩在田野上一路伸展开去,好像先在一处点燃起喜气洋洋的烽火,接着一千个场所也响应了似的。
在光彩中闪耀着的景色多么美丽啊!那道绚丽的感应像神仙从天而降,向前移动着,照亮了一切!那树林,原先是昏暗的一片,现在展现出它斑驳多彩的色泽,黄的,绿的,棕色的,还有红的。雨滴逗留在各种形状的树木的叶子上,闪烁着,往下滴的时候一闪一闪的。那青翠肥沃的土地,色彩鲜艳灿烂,仿佛它一分钟前是瞎眼的,现在能够看见了,正仰望着光辉夺目的天空。麦田、灌木的树篱、栅栏、家宅、挤在一块儿的屋顶、教堂的尖顶、溪流、水车,它们全都微笑着从阴沉的黑暗中涌现出来。鸟儿唱起悦耳的歌,花朵昂起了下垂的脑袋,清新的芳香从赐予了活力的土地上升起来了;蔚蓝的天空在延伸、在扩展;在飞逝中还流连着的云朵,那阴沉的边缘,已经被斜阳的光芒狠狠地刺穿了;一弯彩虹—那装饰着天地万物的所有色彩的精灵,以凯旋的荣耀横跨过整个苍穹。
就在这样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路边客栈,舒适地掩蔽在一棵大榆树后面,绕着那粗壮的树干的,是那种难得的环形椅,供闲荡的人们歇脚,这样的外表使一个旅客见了就感到愉快。招待场所原该如此,它默默地用种种有效的保证吸引了他,保证他将受到惬意的款待。红色的招牌高高地钉在树上,那上面金色的字在阳光下闪烁着,活像一张快活的脸蛋儿,透过簇簇绿叶的缝隙,向过路的人频送秋波,并且保证供应好酒菜。马槽里盛满新鲜清澈的水,在它下面的土地上撒着香喷喷的干草,凡是路过那儿的马儿都竖起了耳朵。楼下房间里挂着的绯红色窗帘和楼上一间间小卧室里的洁白帘帷,随着每一阵风向人们召唤道:“请进来呀!”鲜绿色的窗板上有宣传啤酒、麦酒、纯葡萄酒和舒适的床铺的金字广告,还有一幅动人图画,画的是一口棕色大壶,壶口满是泡沫。窗台上摆着几个鲜红色的花盆,栽着有花朵的植物,这和房子的白色门面相陪衬,十分醒目;在门廊的暗处有几道亮光,那是从一些酒瓶和大酒杯的表面照射过来的。
在门前的石阶上,也出现一个老板派头十足的人物。因为他尽管是个矮个子,却圆身躯、宽肩膀,两手插在衣袋里,两条腿岔开站在那儿,岔开的宽度恰到好处来表达对于地窖里的储藏十分安心,也表达了他对客栈里的一般资源有着从容的把握—这种把握是那么沉着,那么善良,使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吹牛家伙。刚才那阵雨后,满溢的水分从所有的花卉树叶上往下滴着,这很好地把他衬托了出来。他的近处没有一草一木是干旱的。一些头重脚轻的大丽花,从他那整洁的、安排得很好的花园的围篱上探头张望着,它们已经尽量喝足了—也许已经过量了些—还很有点儿醉意了呢;可是那些蔷薇、玫瑰、墙上的黄色草花、窗前的花朵、老树上的叶子,它们倒是全部处于适中状态,正闪着光哩,它们所吸收的水分不过多,恰有益于健康,促进了它们最上好的特性的发展。它们向周围地上洒着犹如甘露的水珠,就好像对于天真活泼的欢乐毫不吝啬似的,凡是欢乐降临之处都获益匪浅,它软化了稳定的雨点难得下到的、被疏漏了的那些角落,而对于任何东西也没有带来损害。
这个乡村小客栈在开张时就采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招牌,叫作“肉豆蔻擦板”。就在高高地钉在树上的那同一块火红的木板上,也用的是同样的金字写着“本杰明·不列颠开设”。再看上一眼,再仔细察看一下他的面孔,你就可以认出那个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杰明·不列颠本人呀—当然啰,岁月催人变,不过他是变得更像样了,如今他确实是个再舒适不过的老板啦。
“不列颠太太这么晚还不回来,”不列颠先生朝那条路望去,说,“已经是吃午茶的时候了。”
既然连不列颠太太的影子都见不到,他便慢步溜达到路上去,抬起头端详着房子,非常之怡然自得。“假如我并不经营这个客栈,”本杰明说道,“这也正是我要停留下来歇息的那类房子呀。”
随后他又溜达到花园的围篱那儿看大丽花去了。大丽花探头望着他,它们的脑袋一筹莫展、懒洋洋地耷拉着,上面沉重的水珠往下滴去时,脑袋就重又抬起来了。
“得照料一下你们,”本杰明说,“要记在备忘录里,别忘了对她说这事。她去了可久啦。”
属于不列颠先生的较好的那一半166,也就是他的贤妻,那一半可太好了,以致他本人代表的这一半压根儿给扔掉,没了她,就茫茫然不知所措、无所适从了。
“我想她没有多少事要办呀,”不列颠说道,“有那么几桩赶集的小事儿,可并不多哪。啊!到底来啦!”
由一个小伙子驾驶的一辆运货马车,从路那头辘辘地拐过来了,在车子里一把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个主妇模样、有着丰满身段的女人,她身后有一把湿透了的大雨伞,撑开着要把它吹干,膝头上搁着一个篮子,她那赤裸的双臂交叉着按在篮子上,另外还有好几个篓筐和包包挤在她的周围。她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摆来摆去的当儿,她的脸现出某种欢乐的善良的性情,在她的态度中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尴尬样子。这一切,即使她还在远处,也令人察觉到有着跟旧日风采同样的那种味道。她来得更近时,这种往时的意味并没有减少;车子在“肉豆蔻擦板”门前停下时,有一双鞋子掉下来,唰地滑过不列颠先生张开着的双臂,重重地落到路上,这双鞋子,要不是克莱门希的话,还能是谁的呢。
它们真是她的呢,而且她穿上了,她可是个叫人看了惬意的人,脸色红润,跟往昔一样,她那光滑的脸蛋儿上擦过好多肥皂呢,不过如今胳膊肘已经好了,而且随着她的情况的改善,胳膊肘已经长得胖嘟嘟的,还有几个小窝儿。
“这么晚才回来,克莱姆!”不列颠先生说。
“嘿,你瞧,本,要办的事不少呀!”她一边回答,一边忙着照料所有的袋子呀筐子呀什么的,把它们安安稳稳地搬进屋里去,“八,九,十—十一在哪儿?哦!我这篮子就是十一,没错!哈里,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如果它还咳嗽,今晚要给它吃热糠啦。八,九,十。咦,十一呢?噢,我忘了,没错。孩子们好吗,本?”
“好着呢,克莱姆,都好着呢。”
“祝福他们可爱的脸蛋儿!”不列颠太太说着便脱下帽子,亮出她自己那滚圆的脸蛋儿(因为这会儿她和她的丈夫已经在酒吧间里了),她张开双手摸着头发,“吻一吻我呀,老东西!”
不列颠先生即刻照办了。
“我想呀,”不列颠太太边说边掏着衣袋,掏出了一大堆薄薄的本子和折皱了的纸张,简直成了个满是狗耳朵的狗窝167啦,“我什么都办好了。账全都结了—萝卜卖了—酒账查过也付清了—烟斗定了货—十七镑四先令,交给银行了—还有希斯菲尔德医生那儿小克利姆的费用—你猜多少—希斯菲尔德医生又不肯接受了。”
“我就料想他不肯接受的。”不列颠回答说。
“他就是不肯呀。他说不管你会有几个孩子,本,他也绝不要你付半便士。要是你有二十个孩子,他也不要你付。”
不列颠先生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两眼紧盯着墙壁。
“他不是很仁爱的吗?”克莱门希说。
“非常之仁爱,”不列颠先生答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那么和气啊。”
“意想不到,”克莱门希回嘴说,“当然意想不到啰。再说,那只小马—它卖了八镑二先令。这真不错,可不是吗?”
“真不错呀!”本说道。
“你满意,真叫我高兴!”他的妻子嚷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满意的。好啦,我想我全交代完了。因此呀,现在从你的什么等等168,克莱门希·不列颠,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哈,哈,哈!喏!把所有的票据拿走,去给锁起来呀。哦!等一下。这儿有一张招贴纸可以粘在墙上。才印出来的呢。气味多好闻呀!”
“这是什么东西?”本说着便仔细看那张纸。
“我不知道,”他的太太回答,“我一个字也还没念过呢。”
“‘全盘拍卖’,”“肉豆蔻擦板”的老板念道,“‘已由私人契约处理者除外’。”
“老一套。”克莱门希说。
“是啊,可这却不是老一套了,”他回答,“听着,‘宅第’,等等—‘事务所’,等等,‘灌木丛’,等等,‘圈地的围墙’,等等,‘斯尼奇与克雷格斯事务所’,等等,‘迈克尔·沃顿先生意欲继续居留国外,拟将其并无瓜葛、完全保有的财产之装饰部分予以拍卖’!”
“意欲继续居留国外!”克莱门希跟了一句。
“在这儿,”不列颠说,“瞧!”
“就在今天,我在老家听见他们私下里在说这件事呢,说是很快就要有关于她的较好、较明朗的消息哩!”
克莱门希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而且轻轻地拍起手肘,似乎想起了往事,她的老习惯就不知不觉地又回来了,“唉,唉,唉!他们的心情要沉重起来了,本。”
不列颠先生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他对那件事实在弄不懂,而且他也早已不想去弄懂了。说着他就着手把那张招贴纸放进酒吧间橱窗口的边上。克莱门希默默地沉思一忽儿,接着就振作起来,松了松紧锁的眉头,忙着去照料孩子们了。
尽管这位“肉豆蔻擦板”的老板对他的好妻子十分关切,但是这关切是属于旧时的以恩人自居的那种类型,加之,她本身也给了他极大的乐趣。如果他从任何第三者确知,是她管理着整个家务,而且是靠她的单纯的、直截了当的节俭、好脾气,以及诚实勤劳,他才如此兴旺发达起来,那么他一定会惊讶得无以复加。就如世间所常见的,在任何阶层的社会生活中,人们对于那些从不居功自夸的人,是那样随随便便地就以那些人对自己所作的谦逊评价来看待他们;对于那些外表奇特、癖性古怪的人却又那样轻率地抱有好感,而如果我们能够洞察这些人固有的品质,那么与前者相比之下,该会使我们羞惭呢!
不列颠先生一想起自己纡尊降贵,娶了克莱门希就感到舒心。在他看来,她就是他心肠好、性情仁慈的永远的证据;他还认为自己得到像她这么杰出的妻子,是老格言“德行自有其报偿”的例证。
他用干胶片把那张招贴粘在墙上以后,把她当天活动所得的单据锁进小橱里去—一边不住笑着,因她营业能干而满心高兴。这时候她回来了,坐下吃茶点,茶已经摆在一张小桌子上等着她呢。她说两个不列颠小少爷正在马车房里玩耍,由一个叫贝特西的照料着,又说小克莱姆睡得“像一幅画”。这是一个小小的酒吧间,很整洁,照例也摆满了瓶子和杯子,有一口安静的钟,准确得一分也不差(这会儿正是五点半);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给摩擦得精光锃亮透了顶。
“我说呀,今天呀我这是头一回安安静静坐下啦。”不列颠太太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她要坐一夜似的;可又马上站起来,把茶递给她的丈夫,替他切面包,涂上黄油。“这张招贴叫我想起了多少往事啊!”
“唉!”不列颠先生说,他像抓着一只牡蛎似的拿起他的碟子,接着也按这同样的原理,处理了碟子里的东西。
“就是这同一个迈克尔·沃顿先生哪,”克莱门希一边说一边朝着那张拍卖广告摇头,“把我那老差使给弄丢了。”
“还让你得了个丈夫。”不列颠先生说。
“好呀!确是他干的,”克莱门希回嘴说,“而且真感谢他呀。”
“人类确是由习惯支配的动物,”不列颠先生的眼光越过他手中的碟子端详着她,说,“那时不知怎的我已经和你相处惯了,克莱姆;我发觉自己没了你就没法过活。所以我们俩就成了夫妻啦。哈!哈!我们俩!谁想得到呢!”
“是呀,谁想得到!”克莱门希嚷道,“你那样待我真是好啊,本。”
“不,不,不,”不列颠先生回答说,他这时的神态是克制着自己,“这事不值一提。”
“哦!值得的,本,”他的太太极其单纯地说,“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也非常感激你。唉!”说着又看了看那张招贴,“等到他们知道她已经走了,而且已经追不上了,那可爱的孩子啊,我忍不住—为了她的缘故,同样也为了他们的缘故—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讲了出来,叫我怎么忍得住呢?”
“不管怎样,你讲出来了。”她的丈夫说。
“于是杰德勒医生,”克莱门希接着说下去,放下了茶杯,瞅着那张招贴沉思着,“悲愤交加,一怒之下把我撵出了那幢房子,也就是撵出了我的家!我向他没说一句生气的话,对他也没怀丝毫怨气,甚至在当时也是这样的—为此我平生对自己从没这么满意过,因为他后来真的后悔了。他多少次坐在这间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他对自己那种行动很抱歉呢!—最近的一次就在昨天,当时你不在家。多少次他坐在这间屋子里对我讲这讲那的,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假装着他对那些事是感兴趣的!可是事实上只是为了回忆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呀,而且他又知道他过去是喜欢我的,本!”
“嗨,你怎么竟然会感觉到这一点的,克莱姆?”她的丈夫问道,对于一件在他好奇的心中只模模糊糊地浮现过的事实真相,她对之却会有这么清楚的洞察力,这叫他大为惊讶。
“我真不知道呀,”克莱门希一边说,一边吹着茶,要把茶吹凉些,“天哪,你就是赏我一百镑,我也没法告诉你。”
要不是她这会儿瞥见有一件实质的物体在他背后的话,他可能会对这个玄妙的问题滔滔不绝地谈一会儿的。那物体像是一个戴孝的绅士,身披大氅,足蹬皮靴,一身骑马打扮,站在酒吧间门口。这个人似乎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简直不想打断它呢。
克莱门希一看见他就忙不迭站起身来。不列颠先生也站起来招呼那客人了:“请上楼,先生。楼上有一个非常好的房间,先生。”
“谢谢你,”那陌生人一边热诚地望着不列颠先生的太太,一边说,“我可以走进这里来吗?”
“当然可以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先生。”克莱门希说着便接纳了他,“请问先生要来点儿什么?”
那张招贴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念了。
“是很精彩的产业,先生。”不列颠先生说道。
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念完那招贴以后,转过身子来,又用先前那种仔细观察的眼光盯着克莱门希。“你刚才问我—”他开腔了,依然望着她。
“请问先生要来点儿什么?”克莱门希回答时偷偷回看他一眼。
“如果你能给我一点啤酒,”他说着向靠窗的一张桌子走去,“能让我在这儿喝,同时又不打扰你们吃饭的话,那我就感激得很了。”
他说着便坐下,不再跟他们打交道,只顾望着窗外的景色。他是个正在壮年、身体结实、态度温和的男子汉。他的面孔晒得黑黝黝的,压着一头厚厚的黑发,留着一小撮胡子。酒摆在他面前以后,他倒了一杯,心情愉快地为他们的房子干杯;放下酒杯时,他说:
“这是新盖的房子吧?”
“不怎样新了,先生。”不列颠先生答道。
“有五到六年了。”克莱门希说道,她把这句话说得十分清晰。
“我想,我进屋来的时候听见你提到杰德勒医生的名字,”那个生客问道,“这张招贴使我想起了他;我风闻过那件事,也听见某些熟人谈起过,因此我稍微知道一些—那位老人还活着吗?”
“活着,他还活着,先生。”克莱门希说。
“变得很厉害吗?”
“你指的是打什么时候以后,先生?”克莱门希这样回话时,她的语气非常强调,神态也不同寻常。
“他的女儿—走了以后。”
“变了!打那以后他大大地变了。”克莱门希说,“头发白了,人老了,简直完全变了个人。不过我想他现在很快活了。打那时起,他跟他的妹妹和好了,而且常常去看她。当时他这样做,马上对他有了好处。起先,他悲痛欲绝,简直垮了,见他那样精神恍惚,到处徘徊,咒骂着人世,就够叫你心碎的;但是一两年以后,他起了大变化,是好转了,接着他开始喜欢谈他那失踪了的女儿,开始赞扬她了,是啊,也赞扬人世了!还总是在他那可怜的眼里含着泪水,永不厌倦地说她多么美丽,多么好。那时候他已经宽恕她了。那约莫也是格雷丝小姐结婚的时候。不列颠,你记得吗?”
不列颠先生对这事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那么那位姐姐现在已经结婚啦,”那生客说,他踌躇了一会儿,才问道,“跟谁结婚的?”
克莱门希听到这句问话非常激动,差点儿把茶盘给打翻了。
“你真没听说过吗?”她说。
“我想听一听。”他答道,便又斟满了酒杯,把它举到唇边。
“唉!如果要认真地谈,真是说来话长啦。”克莱门希说。她的左手掌托着下巴,右手支住左手肘,摇了摇头。回顾着这些年以来的事,好像是凝视着一堆火似的。“真是说起来话长呀!”
“简略地谈一谈吧。”那客人建议道。
“简略地谈一谈,”克莱门希跟着他重复一遍,听那声调,她依然沉浸在深思之中,似乎说这话与她无关,也没意识到有人在听她说话,“有什么可谈的呢?他们俩在一起伤心,在一起怀念她,好像哀悼着一个死人似的;他们俩为她担尽忧虑,决不责怪她;他俩彼此使对方回想起她往昔那个样儿,还为她做种种辩解!这一切大家都知道啊。我确实也知道。而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啊。”克莱门希又说道,同时用手抹着眼睛。
“于是—”那客人又给她提个头,引她说下去。
“于是,”克莱门希机械地跟了一句,她的态度和姿势还是那样,毫无变化,“他们俩终于结了婚。他们是在她的生日结婚的—明天又是她的生日啦—静静的毫无铺张,简单而朴素,但是很快活。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果园里散步时,艾尔弗雷德先生说:‘格雷丝,我们在玛丽安生日那天结婚好不好?’于是就这样办了。”
“而且他们一块儿过得很快活,是吗?”客人说。
“是啊,”克莱门希说,“从没有哪一对比他们更快活的了。他们除了这件事,没有别的伤心事了。”
她抬起头来,好像突然之间注意到自己在其中回顾那些往事的当时那个环境,接着就很快地朝那客人望了一眼。她看见他的脸朝着窗子,像是要瞧瞧窗外的景色,便急切地向她的丈夫示意,指指那张招贴,又扭扭嘴唇。她好像使着极大的劲,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一个字,或者是说一个句子。由于她没有发出声音,又由于她那哑巴动作跟她平时大部分的姿态一样,是属于那种很不平凡的一类,这不可解的举动就使得不列颠先生陷入绝望的境地。他瞪眼盯着桌子,又盯着那客人,盯着那些匙子,又盯着他的妻子—带着不胜惊讶和困惑不解的神色,看着她所演的哑剧—他采用了和她同样的语言问她:是说他们的财产遭到了威胁呢,还是说他正处在危险之中呢,或者指的是她吗—他又用表示自己担忧并且慌乱到极点的动作向她示意作答—注视着她的嘴唇的每一扭动—凭自己的猜测半出声地念着“牛奶和水”,“按月警告”,“老鼠和胡桃”—可就无法猜出她的意思。
克莱门希终于看到这个尝试是白费劲,也就放弃了;于是把自己的椅子缓慢地逐渐挪得靠那客人近些,然后坐了下来,看上去她是眼睛下垂着,可却不时用敏锐的目光向他看一两眼,等着他再问其他问题。然而她无须久等,因为不多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那么那位出走的年轻小姐后来怎么样了?我想,他们是知道的吧?”
克莱门希摇了摇头。“我听说,”她说,“人家认为杰德勒医生所知道的要比他讲出来的多呢。格雷丝小姐接到她妹妹一些信,信里说她很好,也很快活,说她姐姐跟艾尔弗雷德先生结了婚,这使她更快活;格雷丝小姐也回了信。但是究竟她生活得怎么样,经济情况怎么样,则完全是个谜,这个,直到目前这会儿,还一点儿也不清楚,而这个—”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打颤,说不成话,便停了下来。
“而这个—”那客人跟着说。
“这个,我认为只有另一个人能够解释。”克莱门希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说。
“谁呢?”客人问。
“迈克尔·沃顿先生呀!”克莱门希回答时几乎是尖声喊叫着;这立刻使她的丈夫领悟了她刚才所要他明白的事,同时也让迈克尔·沃顿知道自己已给人认出来了。
“你记得我吗,先生?”克莱门希说,她激动得直哆嗦,“我刚才就看出你是记得的!你记得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那时我和她在一起的!”
“对。是你。”他说。
“就是啦,先生,”克莱门希答道,“啊,真是呀。请让我介绍,这是我的丈夫。本,我亲爱的本,跑去找格雷丝小姐—跑去找艾尔弗雷德先生—跑到随便哪儿去呀,本!去带人来呀,快!”
“等一等!”迈克尔·沃顿说,他静静地走过去挡在门和不列颠之间,“你要怎么啦?”
“让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呀,先生。”克莱门希答道,这时她的情绪极度激动,连连搓起手掌来,“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从你的口中,听见她的消息;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就这么失去了她,她还要回家来的—回家来祈求神赐福给她的父亲和她亲爱的姐姐—甚至也给她的老仆人,甚至我哇。”她双手捶着胸口,“可以看看她那可爱的面孔啦。跑去,本,跑呀!”她仍然把他朝门口推去,沃顿先生也仍然站在门那儿,伸出两手拦着,可是他并非怒气冲冲,而是神情悲伤。
“或者,也许呀,”克莱门希说着在她的丈夫跟前跑过,激动得死命抓住沃顿先生的大氅不放,“也许这会儿她已在这儿;也许她就在附近。我从你的态度看出她已经来了。先生,请让我见见她啊。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已经由我陪伴照看着。我看着她长大,成为这一带最引以为骄傲的姑娘。她是艾尔弗雷德的未婚妻时,我对她就是了解的。你引诱她出走的时候,我竭力告诫过她。以前她像是她家的灵魂时,那个家是什么样儿我是知道的。她走了,失踪了,那个家起了怎么样的变化,我也知道。请让我跟她说句话啊!”
他凝视着她,同情她,也感到惊讶,然而并没有同意的表示。
“我看她断断不会知道,”克莱门希接下去说,“他们是怎样真心宽恕她;他们多么爱她;再一次看到她,他们会多么高兴。她可能怕回家去。也许她见了我,可以使她的心情起变化。但是你得老实告诉我,沃顿先生,她是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答道,摇着头。
这句答话和他的态度,他的一身黑衣服,又是那样悄悄地回来,公告上还说意欲继续居留国外,这一切已经说明问题了。玛丽安死了。
他对她没表示否认;哎呀,她一定死了!克莱门希坐了下来,伏在桌子上哭了。
正在这时,一个白发老人跑着进屋来,上气不接下气,喘得连他说话的声音几乎叫人都听不出是斯尼奇先生的了。
“天哪,沃顿先生!”那律师说着把他扯到一旁,“什么风把你吹—”倒是他自己给吹169得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于是歇了一下,然后声音微弱地接着说,“到这儿来的呀?”
“我怕是一阵恶风呢,”他回答,“你要能听到人家才说过的一番话就好啦—人家怎样苦苦恳求我去做我根本就不可能办到的事—我带来了多少混乱和苦恼!”
“这一切我完全想得到。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我的好先生呀?”斯尼奇反驳道。
“上这儿来!我怎么知道谁开这爿店的呢?我打发我的仆人到你那儿去以后,我就信步走进这爿店,因为我从没见过这地方。我对旧日环境中无论是新是旧的事物都感到好奇,这是很自然的;而且这里又是城外。再说,我在那边出现之前,得先跟你取得联系。我要知道人家对我会说些什么话。从你的态度,我知道你能告诉我。我要没听取你们那该死的告诫该多好呀!那样,我早就有了一切了。”
“我们的告诫!”那律师回答,“我要代表我本人和已故的克雷格斯说几句,”说到这儿,斯尼奇先生向他的帽边上的那圈丝带瞥了一眼,又摇了摇头,“你这样责怪我们,合理吗,沃顿先生?当时是经我们双方同意对这问题永不再提的呀,也说过像这样的问题可不是我们这样严肃庄重的人所能干预的(当时我就记下了你的话的)。我们的告诫也是这样!先生,克雷格斯满怀信心走进他那可敬的坟墓时—”
“我曾郑重答应过,不论我什么时候再回来,非到那时候,我都得保持沉默,”沃顿先生打断他的话,插嘴说,“而我是遵守了这诺言的。”
“好,先生,我要再说一遍,”斯尼奇先生这样应对道,“我们也一定得保持沉默呢。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为的是对我们自己负责,为的是对包括你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当事人负责,而他们的嘴可紧得像封上了蜡似的。像这样微妙的一个问题,我们是无权向你查问的。我原来就有点怀疑的,先生;不过一直到六个月前我才知道了真相,才确知你失去了她。”
“谁告诉你的?”他的当事人问道。
“是杰德勒医生本人呀,先生,他终于自动地向我吐露了那秘密。这许多年以来,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
“那么你是知道的了?”他的当事人说。
“知道的,先生!”斯尼奇回答,“而且我也有理由知道,这事明天晚上就要向她的姐姐透露了。他们这么答应过她的。同时呢,既然你自己的家并没有料到你要回去,那么也许你肯光临寒舍小住。不过,虽然你确实变化很大,连我都可能没注意到是你呢,但是,为了不冒万一你被人认出的风险(那一来你又要遭到像刚才在这儿那样的留难),沃顿先生,我们最好还是在这儿吃了晚饭,夜里再上我家去。这儿是吃饭的好地方呀,沃顿先生,我还要顺便提一句,这儿还是你自己的产业哩。本人和克雷格斯(已故了的)过去有时也在这儿吃排骨呢,那可就是好吃。我说呀,先生,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到这里紧紧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就这么从人生名册上除了名,未免太早啦。”
“上苍宽恕我没向你表示哀悼,”迈克尔·沃顿应对道,一边举起手抹一抹额头,“可是眼前我像是在梦中。我似乎头脑不大清醒哪。克雷格斯先生—对啊—我们失去克雷格斯先生,我实在感到十分遗憾啊。”不过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却是望着克莱门希的,他似乎对正在安慰她的本深表同情。
“先生呀,我觉得遗憾的是,”斯尼奇说,“克雷格斯先生的生命并不像他的理论所说的那么容易获得,那么容易保持,要不然他这会儿该会和我们在一起的。对我来说,这可是莫大的损失哪。他是我的右臂,我的右腿,我的右耳,我的右眼,克雷格斯先生就是这些呀。没了他,我瘫痪了。他把他的股份遗赠给克雷格斯太太,他的遗嘱执行人,遗产管理人以及受让人。他的名字直到目前仍保存在公司里。有时我有点傻气,还要当他还活着。你也许注意到我还代表本人和(过世的)克雷格斯说话,先生呀,他过世啦。”这位软心肠的律师说着把手帕挥了一下。
迈克尔·沃顿则依然一直注意着克莱门希,等到斯尼奇说完这席话,他便朝斯尼奇转过身去,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一阵子话。
“唉,可怜的人儿!”斯尼奇摇摇头说,“是呀,她对玛丽安总是非常忠实的,她始终疼着玛丽安。美丽的玛丽安!可怜的玛丽安!别难过啦,太太—要知道,你已经结了婚了,克莱门希。”
克莱门希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等到明天吧!”律师仁慈地说。
“明天也不能把死人变活人的呀,先生。”克莱门希抽抽噎噎地说。
“不能,它不能,否则它会把过世了的克雷格斯先生带回来啦,”律师答道,“不过明天能带来抚慰人的情况,能带来安慰呀。等到明天吧!”
于是克莱门希便握了一下他向她伸出的手,说她就等到明天再说吧;而不列颠呢,先前见他的老婆无精打采(就像是生意萧条似的),他的心情异常沮丧,这会儿也说,这样是对的。斯尼奇先生和迈克尔·沃顿就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小心翼翼地密谈起来。那时候,只听得碗碟相碰的叮当声,煎锅中发出的嘶嘶声,上了盖的深锅里的噗噗声,烤肉铁叉低沉单调的旋转声—不时突然咔嗒一声把人吓一跳,好像它在一阵眩晕中,头部遭到了致命的事故似的—还有厨房里给他们准备晚餐的所有其他声响,而他们的窃窃私语声被淹没在其中,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恬静的日子;再没有一个地方的秋色比得上这位医生的住宅里美丽幽静的果园了。自从她出奔以后,曾有多少个冬夜,积雪在这片地上融化;又有多少个夏日,残叶在这儿沙沙作响啊!覆盖着忍冬草的门廊重又青翠了,树木在青草地上投下了大片大片的不断变化着的阴影,景色宁静明朗一如以往;可是她在哪儿啊!
不在这儿呀。不在这儿呀。如今在她旧日的家中,她要是出现该会显得陌生的,甚至比当初这个家缺了她那时的光景更使人感到陌生。可是有一位夫人坐在那个熟悉的地方,她从来没有从这位夫人的心中消失,她活在她的忠诚的记忆之中,丝毫没变,还是那样年轻,并且因满有指望而闪耀着光芒;在这位夫人的爱中—如今已经是母爱了,这会儿正有一个珍爱的小女儿倚在她身旁玩着—她没有竞争的人,也没有后继的人;这会儿,夫人温柔的嘴唇正颤动着,叫着她的名字呢。
失踪了的那位少女的精神从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了。那是她的姐姐格雷丝的眼睛,她这时正和她的丈夫坐在果园里。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玛丽安和她的丈夫的生日。
他并没有成为一个大人物;也没有成为富翁;他没有忘怀他青年时代的情景和朋友们;也没有实现那位医生旧日的预言的任何一句。但是他悄悄地访问着穷苦人家,帮助他们,始终坚忍不拔;他护理着病人;他天天见识到像鲜花似的点缀着世间偏僻的道路上的温柔和善良,在贫困的沉重的脚下,它们并没有被踩毁,却从那足迹上灵活地弹起来,一路美不胜收。如此年复一年,他对于自己原来信仰的真理,有了更深的认识,也获得了更有力的证实。虽然他的生活方式是静默而低微,却向他显示了,人们怎样一如往昔依旧常常在无意中款待着天使;那些似乎最不可能有的外形—甚至有的看上去卑贱而丑陋,穿得破烂不堪的—又怎样受到悲痛、匮乏、苦恼的照射而光辉灿烂,转而成为头上有光轮的神灵。
他住在这个变了样的战场上,比之于在更具雄心的竞技场上永不安宁地竞争,也许要生活得更有意义些;而且他跟他的妻子—亲爱的格雷丝在一起,十分快活。
至于玛丽安,他已经把她忘了吗?
“亲爱的格雷丝,打那以后,”他说,“时间飞逝过去了”;他们曾经谈着那一夜的事;“然而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是用我们中间的变化和经历来计算,而不是用岁月来计算时间的。”
“然而我们也可以用岁月来计算玛丽安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格雷丝回答,“亲爱的丈夫,把今晚也算在内,有六周年啦。咱们俩在她的生日那天坐在这儿,交谈着她再回到家里来的快乐,我们已望眼欲穿,可那日子却迟迟不来。唉,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呢?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的丈夫关切地看着她,她此时已热泪盈眶,他向她挨近了些,说:
“可是,亲爱的,玛丽安在你的桌子上留下的那封告别信已经告诉你,一定得等过了许多年以后她才能够回来,那封信你已经看过多少次了呀!她不是这么说的吗?”
她从胸口取出一封信,吻了一下,说:“她是这么说的。”
“她说在这期间的岁月里,不管她有多么幸福,她总是盼望着你们再相会的日子的到来,那时候一切就都明白了;还说她请求你要深信不疑,带着期待的心盼望着。信上是这么写的,不是吗,亲爱的?”
“是的,艾尔弗雷德。”
“那以后其他的每封信都这么说吗?”
“除了最后那一封—几个月前写的了—在那封信里她提到了你,提到了你当时已经知道的事,还提到今晚要让我明白一件事。”
他望着这时正在迅速地西沉的太阳,接着说约定的时间是日落时分。
“艾尔弗雷德!”格雷丝热切地把手搁到他的肩膀上,说道,“在这封信里—这封多年前的信,也就是你说我常看的这封信里,有件事我从没告诉你。可是,今晚呀,亲爱的丈夫,眼看日落时分即将来临,我们的生命也似乎都随着正在消逝的日子变得柔和了,寂静下来了,现在我不能再保守秘密了。”
“是什么事呢,亲爱的?”
“玛丽安出走的时候,她在这封信里对我说,以前你曾一度把她郑重地交托给我,她要照样把你,艾尔弗雷德,交托给我;又说她相信(她还说她知道会这样),等你当时刚受的创伤愈合以后,你会把爱情转移给我;她说既然我爱她,也爱你,她恳求我不要拒绝你的爱情,恳求我要鼓励你这样做,还要我以爱回报你。”
“—还要你使我再次成为一个可以自豪而快乐的人,格雷丝。她这样说吗?”
“她有意要让我在你的爱中得到幸福和荣耀。”这是他的妻子的答复,这时他已经拥抱着她了。
“听我说,我亲爱的!”他说—“不。要这样听着!”他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把她抬起的头再按在他自己的肩膀上,“我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从没听说过信中这一段话的原因了。我也明白为什么在你当时的任何话语或神态中从没流露出这段话的丝毫痕迹了。我明白虽然格雷丝是我的非常真诚的朋友,为什么却又那么难以争取她成为我的妻子。亲爱的,明白了这一切,我也就明白拥抱在我怀中的这颗心的无以估计的价值,如此丰盛的占有,我要感谢上帝啊!”
他把她紧贴在他的胸口抱着,这时她哭了,但是并非由于悲伤。一会儿工夫后,他朝下望着那小孩,她坐在他们脚旁正玩着一小篮花朵,他便叫她看太阳是多么金光四射,又是多么红艳。
“艾尔弗雷德,”格雷丝听见这话,连忙抬起头来,说道,“太阳快要落山了。你没忘记在日落以前要让我知道的事呀。”
“要让你知道玛丽安的往事的真相,我的爱。”他回答。
“全部真相,”她恳求道,“什么也别再瞒我了。这是约定了的,不是吗?”
“是的。”他回答。
“约定的时间是在玛丽安生日这一天的日落时分之前。你看见吗,艾尔弗雷德?太阳正在很快地往下沉呢。”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镇定地盯着她的眼睛,回答道:
“那保留了这么久的真相不是由我来揭露的,亲爱的格雷丝。那是要由别人来说的。”
“由别人说!”她有气无力地跟了一句。
“是的。我了解你那颗永恒不变的心,我知道你是多么勇敢,我也知道,对于你,只要说一句让你做好思想准备的话就足够了。你说得对,时间已经到了。是到了。告诉我,你现在是刚毅的,承受得了一次考验—一次惊讶—一次震惊;那么,使者已经等在门前了。”
“什么使者?”她说,“他带来什么消息呀?”
“我答应只说这些的。”他这样回答她,仍旧保持着他那坚定的神态,“你想你了解我吗?”
“我害怕去想呀。”她说。
尽管他的目光仍是坚定的,他的表情却显得很激动,她不由得惊恐起来。她又把脸伏在他的肩膀上,哆嗦着,请求他等一会儿再走。
“鼓起勇气来,我的妻!你什么时候坚强起来,能接见那使者。那使者就等在门前。玛丽安生日这一天的太阳已经在下山了。鼓起勇气来,鼓起勇气来呀,格雷丝!”
她抬起了头,望着他,对他说她已准备好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走掉,那时候她的面容酷似玛丽安出走前不久的面容,真是奇妙极了。他把孩子带走,她却把孩子叫回来,紧抱在怀里—孩子取的是那个失踪的少女的名字—她一松手,那小东西就飞奔着追随他去了,于是格雷丝独自留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她仍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睛盯着他们在那儿消失了的那个门廊。
啊!那是什么呀—从门廊的阴影中出现,又站在门廊的门槛上的是什么呀!那个隐隐约约的人影,身上的白色外衣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个人影的头垂着,依偎在她父亲的胸前,紧紧贴着他那颗充满着爱的心!啊,天哪!那是个幻象吗—它突然离开那老人的怀抱,发出一声叫喊,挥着双手,在漫无边际的爱中狂热地向她猛冲过来,落进了她的怀抱中!
“啊,玛丽安呀,玛丽安!啊,我的妹妹呀!啊,我最亲爱的!真是无以言喻的快乐和幸福啊!这样重逢了!”
这可是一场梦,不是由希望和恐惧所形成的幻象,而真是玛丽安,可爱的玛丽安呀!她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快乐,这样没受忧虑苦恼的干扰,她的美是这样的超凡脱俗,见了她那仰着的脸蛋儿在斜阳辉煌的光辉中,使人以为她该是身负调解使命,降临人世的一位神灵哩!
她的姐姐倒在一张椅子上,身子向她俯着。她紧偎着姐姐,带着盈眶的泪水微笑着,挨着姐姐跪下,双臂搂着她,两眼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脸。斜阳的光辉映在玛丽安的额上,傍晚的温和的幽静渐渐向她们身旁聚拢来—玛丽安终于打破了寂静;她的嗓音是那么平静、低沉、清晰而愉快,跟这时分正相和谐。
“过去这里曾是我亲爱的家,格雷丝啊,今后它重又是啦!那时候—”
“等一等,我的爱!等一会儿!啊,玛丽安,要听你再说一遍。”
起先她对这个她爱极了的嗓音简直受不了。
“过去这里曾是我亲爱的家,格雷丝啊,今后它重又是我的家啦!那时候我是以我的整个心灵爱着他。我爱他爱到极点。虽然当时我那么年轻,我却是能够为他而死的。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从没一瞬间忽略他的爱情—它对我是无可估量的珍贵。尽管这是那么久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一切都完全变了,然而我仍然受不了,如果你—那么深情的你,还以为我不曾真诚地爱过他。格雷丝啊,当他在与此同一日子,离开与此同一地点的那天,我从来没有比当时更爱他的了。亲爱的,我离开这儿的那一夜,我对他的爱情更达到空前的炽热了。”
她的姐姐俯身向着她,这样她可以定睛看清她的脸,也可以紧紧抱着她。
“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另一颗心,”玛丽安温柔地笑了笑,说,“那是在我发觉自己爱上了他之前。这颗心—是你的心哪,姐姐啊!—是那么忠诚,那么崇高,它把其他的一切温柔都倾注在我身上,竟至为了我还排斥自己的爱情,把这个秘密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可却没能瞒过我的眼睛—啊!那双眼睛因为柔情和感激而多么激动啊!这颗心竟至心甘情愿为我牺牲了自己!然而,对于这颗心的深处的状况我是了解的。我了解它所作过的斗争。我明白这颗心对于他有着珍贵得无法估计的价值;我也明白他对这颗心的赏识—它让他随心所欲地爱着我。我知道自己从这颗心所受的恩惠。每天它在我眼前起着伟大的示范作用。格雷丝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要我愿意,我也能为你做,这我是知道的。没有一天,我在把头搁在枕头上之前,不是先流着泪祈祷。没有一天,我在把头搁在枕头上之前,不是先想到艾尔弗雷德临别那天所说的话—他说得多么对啊,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他说得对!他说在斗争着的心中,每天战果累累,对这样的心来说,这些战场是算不了什么的。想到在他所说的那场斗争中,每天,每小时,一定有着极大的苦楚被心甘情愿地忍受了,这一切根本就没人知道,也没人关怀;我这样想了又想,就感到自己的考验似乎越发轻松而并不难以忍受了。我最亲爱的人儿啊,那位这会儿也明察我们的心的上帝,他知道我的心中没有丝毫痛苦或悲伤—没有为任何事所感到的痛苦或悲伤,而只有纯粹的快乐;过去是上帝给我力量,使我下定决心,决不做艾尔弗雷德的妻子;使我决定他应该成为我的哥哥,同时,如果我所采取的行动能带来这样可喜的结果的话,他还应该成为你的丈夫,但我决不做他的妻子啊!格雷丝啊,我那时非常、非常爱他的呢!”
“哦,玛丽安!哦,玛丽安!”
“我曾竭力装出对他冷淡的样子,”她把姐姐的脸腮紧贴着自己的脸腮,“那可真难呀,而你又总是那么忠实地支持他,我曾试想把我的决心告诉你,但是你决不会同意的;你决不会了解我。他回来的日子又一天天近了。我认为我必须赶在我跟他重新开始天天接触之前行动起来。我知道在当时忍受那一下沉重的打击,对我们大家都可避免日后长期的极大痛苦。我知道如果我当时出走,那样的结果一定会随之而来,而事实上也随之而来了,而且又使我们俩都快活极了,格雷丝!那时我写了封信给好姑妈玛莎,要求让我在她家里避一避;我当时没把全部事情告诉她,只谈了些我的事,她就一口答应了。当我正为我自己,为我对你的爱,又为我对这个家的爱而琢磨着这个步骤,思想斗争着的时候,沃顿先生偶然来到了这儿,有一段时候成了我们的朋友。”
“近几年来,我有时候就担心可能发生这么回事,”她的姐姐惊叫了起来,脸色顿时变成灰白色,“你根本就不爱他,却嫁给他,为我作了自我牺牲!”
“当时他—”她把她的姐姐拉过来,更靠近自己一些,说道,“正要悄悄地离开一长段时间。他走了以后写信给我,把他当时的状况和预期的前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他向我求婚。他说他看出我对艾尔弗雷德要回来感到不快活。我相信他以为我根本没把我的婚约放在心上;也许以为我可能曾经爱过艾尔弗雷德,而那时候已经不爱他了;也许在我竭力要显得冷淡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竭力隐藏着冷淡—我可吃不准他究竟怎么想的。不过那时我希望你感到艾尔弗雷德已经完全失去了我—他对我已经绝望了—等于我已经死了。你了解我吗,我的爱?”
她的姐姐十分关切地定睛望着她,似乎疑惑着。
“我遇见了沃顿先生,信任了他;在我出走的前一晚(他也要在次日离去),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保守着秘密。你了解我吗,亲爱的?”
格雷丝心慌意乱地望着她,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我的爱,我的姐姐!”玛丽安说,“集中一下你的思想呀,听我说呀。不要用这么奇怪的眼光望着我。最亲爱的,在世界上,有些地方,有些人,要断绝自己误用了的热情,或者要抵制他们内心的情感,要征服那种情感,他们便隐居起来,跟外界完全隔绝,永远与世隔绝,永远割断世俗的爱情和希望。女子们这样做的时候,她们采用的是你我那样亲密的称呼,彼此以姐妹相称。170但是,格雷丝啊,也可以有一些姐妹,在户外那广阔的世界中,在自由的天空下,在那些熙熙攘攘的地方,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她们努力协助着世界,鼓舞着世界,做着好事—她们从中得到了同样的教益;她们的心依然生气勃勃而年轻,而且向所有的幸福和一切形式的幸福敞开着,她们能够说:仗早已打过了,胜利早已赢得了。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你现在了解我了吧?”
她仍旧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啊,格雷丝,亲爱的格雷丝,”玛丽安说着更亲切而多情地贴着那她曾经远离了许多年的胸脯,“假如你现在并非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假如这儿没有一个取了我的名字的小东西—假如我的好哥哥艾尔弗雷德并非你所心爱的丈夫—那么我能从哪里得到我今晚所感到的狂喜呢!而我呢,就像我离开这儿的时候那样,现在又回来了。我的心没有其他的爱情,我的手从来没有离开它而给过任何人171。我仍旧是你的未婚妹妹,没有结婚,没有订婚;仍旧跟过去一样,是你的亲爱的妹妹,唯独你存在于我的爱中,而没有其他的人,格雷丝!”
她现在了解她了。她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啜泣减轻了她的痛苦;她伏在玛丽安的脖子上哭着,哭着,一边爱抚着她,好像她重又是个孩子似的。
她们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时候她们发现医生和他的妹妹好姑妈玛莎跟艾尔弗雷德一起,正站在近旁。
“这可是个令人沮丧的日子呀,”好姑妈玛莎说道,她含泪微笑着把两个侄女儿抱在怀里,“因为我失去了我亲爱的伴侣,为的使你们大家快活;我把玛丽安给了你们,你们能给我什么作为报答呢?”
“一个转变了的哥哥呀。”医生说。
“这确实是个安慰,”玛莎姑妈回嘴道,“在像这样一个趣剧中—”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医生带着忏悔的神情说。
“好吧,我不说了,”玛莎姑妈答道,“但我认为自己给人利用吃了亏。我不知道没有了我的玛丽安,我的情况会是怎么个样儿,我们已经在一块儿过了六年啦。”
“我认为你该到这儿来住呀,”医生回答说,“现在我们不会吵嘴啦,玛莎。”
“要不然你得结婚啦,姑妈。”艾尔弗雷德说。
“这可真是,”那老妇人回答,“我想如果我挑逗迈克尔·沃顿来向我求婚,那可能是很好的投机呢。我听说他由于当初出走,现在回来在各方面的情况都好多了。可是他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得他,当时我已经不太年轻,因此,他可能没有反应也说不定哩。所以我打定主意等玛丽安结了婚我跟她住,在那以前(我想大概不会很久了)我要独个儿过活。你说好吗,哥哥?”
“我极想说这整个世界是荒谬透顶的,在它里面没半点正经事。”可怜的老医生说。
“你如果高兴的话,你可以填写二十份这种保证书,安东尼,”他的妹妹说,“只不过你有着这样一双眼睛,谁也不会相信你有这种想法的。”
“这可是个充满了爱的世界哪!”医生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小女儿紧紧抱住,同时向她俯着身子兜过她,把格雷丝也紧紧抱住—因为他拆不开这对姊妹,“确实是个容纳了所有的蠢事的严肃的世界—连我的蠢事也在内,这足以把整个地球给淹没了的啦;而且它是一个太阳永远不在那里升起的世界,但是,太阳却观看着成千上万的不流血的战役,这些战役有些是为了抵制‘战场’上的苦难和邪恶而发动的;它还是个我们必须加以注意的不可诽谤的世界。上帝宽恕我们啊,因为它是个充满了神圣的奥秘的世界,而它的创造者只知道那隐藏在他最细小的形象下面的东西哪!”
如果我用我的秃笔来把这个家庭的欢乐,从长久分离到如今重新欢聚,一一加以分析,并且披露给你们,恐怕是不会更合你们的心意的。因此,我不再追述那位可怜的医生如何在他谦卑的回忆中想起当初他失去玛丽安的时候,是多么悲伤。我也不叙述他如何认识到世界是多么认真严肃,认识到世界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爱,它与全人类都有着份儿。我也不写那样一桩小事,就像是偌大一笔荒谬的账目中缺少了一个小小的基数一样,如何竟然把他击倒在地。我也不描绘他的妹妹出于对他的悲痛的同情,怎样早就渐渐把真相逐步向他泄露,让他了解他的女儿自动退让的那种心情;又如何把他带到女儿的身边。
后来女儿在同一个年头里也让艾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知道了真相,然后,玛丽安跟他会面,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那样,答应他,说在她生日那天傍晚,她将亲自让格雷丝终于明白这一切。关于这些,我也不细谈了。
“对不起,医生,”斯尼奇先生向果园里探着头,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然而他不等医生回答,自己就噔噔噔走到玛丽安跟前,非常高兴地吻了她的手。
“如果克雷格斯先生还活着的话,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呀,”斯尼奇先生说,“他对这个时刻会大感兴趣的。艾尔弗雷德先生,这可能会使他联想到世事也许并非太容易处理呢;而且,总的说来,我们所能给世人的抚慰,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也会受到接纳;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克雷格斯先生对于人家的说教是不厌其烦的,先生。他总是愿意服理的。他愿意服理,而我却—这是我的弱点呀。斯尼奇太太,我亲爱的,”—他这样一招呼,那位太太便从后门走了出来,“这里都是你的老朋友呀。”
斯尼奇太太向他们表示祝贺以后,便把她的丈夫拉过一旁。
“要占用你一会儿工夫,斯尼奇先生,”那位太太说,“把死者的骨灰耙起来,这可不是出于我的天性的行动。”
“对,我亲爱的。”她的丈夫回答。
“克雷格斯先生已经—”
“是呀,我亲爱的,他已经去世啦。”斯尼奇先生说道。
“但是我问你,你记得不记得,”他的太太追问道,“开舞会那天晚上,我只问你这个。如果你记得;如果你还没有完全失去你的记忆力,斯尼奇先生;如果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糊涂;我要求你把现在的光景跟那时的联系起来—回想一下当时我是怎样向你求了又求,向你跪下—”
“你跪下,我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
“是呀,”斯尼奇太太满怀信心地说,“你知道的呀—我要你提防那个人—让你看他的眼睛—现在你告诉我,我当时那样做究竟对不对,告诉我,那时他究竟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而不肯讲呢?”
“斯尼奇太太,”她的丈夫凑到她耳边回嘴道,“夫人,在我的眼睛里,你察觉到什么没有呀?”
“没有,”斯尼奇太太厉声相答,“别自以为是。”
“太太,我这么说是因为那天晚上,”他骤然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接着说下去,“可也巧,我们两个人都掌握着秘密,却都不愿意吐露,而且两个人所掌握的又是同一个业务上的秘密哩。因此,对于这种事,你还是少提为妙,斯尼奇太太;也要把这件事引以为戒,以后看问题要考虑得周到一些,宽厚一些。玛丽安小姐呀,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朋友。来呀!老板娘!”
可怜的克莱门希,她用围裙擦着眼睛,由她的丈夫陪着,慢慢地走进来了;她的丈夫伤心得很,因为他预感到如果她沉湎于悲哀,那爿“肉豆蔻擦板”就要从此完蛋了。
“喂,老板娘,”那位律师看见玛丽安朝克莱门希跑去便制止她,自己去站在她们两人之间,“你怎么啦?”
“怎么啦!”可怜的克莱门希哭喊道—这时,她抬起头来,大为惊讶,又显出愤慨的抗议神情,随即不列颠先生激动得爆发出一声叫喊,她看见紧靠在她面前的,是一张自己那样牢记在心的可爱的脸蛋儿;她直瞪着眼睛,哭了,又笑了,嚷了一声,接着尖声叫起来,拥抱她,把她紧紧抱住,又把她放开,直向斯尼奇先生扑去,把他抱住(这使斯尼奇太太老大不高兴哩),又扑到医生身上,拥抱了他,又扑到不列颠先生身上,也拥抱了他,轮到最后,拥抱的是她自己,她还把围裙蒙住头,在围裙底下歇斯底里发作了。
斯尼奇先生走进果园里来的时候,一个陌生人也随着进来,他始终独自站在园门附近,这一群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因为他们实在也顾不上再留神什么了,又何况他们仅剩的一点注意力也已经完全让克莱门希的狂喜所吸引住了。他独个儿站着,垂下了眼睛,似乎也并不希望人家看到他。他那沮丧的神态(虽然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绅士),与大家的欢快的情绪相形之下,就尤为显著了。
然而,只有玛莎姑妈眼快,总算觉察了;而且几乎是她一窥见他,就跟他交谈起来。不多一会儿,她走到玛丽安、格雷丝和跟玛丽安同名的那个小家伙站在一起的地方,在玛丽安耳边嘀咕了几句话,玛丽安吃了一惊,显然感到诧异;但很快就从纷乱中恢复过来,在玛莎姑妈的陪同下,怯生生地走近那个陌生人,也跟他交谈起来了。
这件事正发生着的时候,那位律师伸手到衣袋里,取出一张像是与法律有关的文件,说:“不列颠先生,我恭喜你。你如今是那座完全保有地产的住宅的独一无二的业主了—就是目前由你租着开设有执照的小旅馆或者小酒店的地方,大家都管它叫作—或者以‘肉豆蔻擦板’招牌而闻名的那座住宅。你的太太由于我的当事人沃顿先生的缘故,失去了一幢住房,如今得到了另一幢房屋。我很乐意在将来哪一个晴朗的早晨,去给你运动一下这一郡的选票。”
“先生,如果招牌有改动,对选票会不会有影响?”不列颠问道。
“毫无影响。”律师回答。
“那么,”不列颠先生把那张财产转让证明书交还给他,说,“劳驾,请你就加上‘和顶针箍’这四个字;我要在客厅里漆上这两句格言,来代替我太太的画像。”
“那么让我,”他们身后的一个声音说;是那个陌生人—迈克尔·沃顿的声音,“让我申明这两句铭文的教益吧。希斯菲尔德先生,杰德勒医生,我原可能做出大大对不起你们的事。我之所以没有那样,并非出于我的美德。我要说的不是六年来我聪明了一些,或者好了一些。但是无论如何,我懂得了自我责备这个词儿了。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你们温和地对待我。我滥用了这家人的好客热忱;我从我自己的过失得到了教训,为此感到的羞惭我从来没有淡忘;然而,我也因此极其希望从一个人得到好处,”说到这里,他朝玛丽安望了一眼,“当我知道了那个人的德行,同时认识到我自己的卑鄙可耻时,我曾请求她的宽恕。过几天我就要永远离开这儿了。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愿勿念旧恶!”
这个故事的后半部,我是从时光老人那里听到的。我有幸跟他已经结识了约莫三十五年了。他悠闲地倚在他的长柄大镰刀上告诉我说,迈克尔·沃顿后来再也没有离开那儿,也从来没有卖掉他的房屋,却重新把它打开,并且维持了适宜的中庸之道,还娶了妻子,她是那一带乡间的骄傲和光荣,名为玛丽安。不过,由于我曾看到过时光老人有时偶然也会把事情混淆了,因此我不知道这后半部究竟是否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