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这么说。

但是我可决不认为凡是大家有着一致意见的事,就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他们往往可能是对的,同时也往往可能错了。就一般经验来说,人们错的时候太多了,而且对于大多数的事例,为了要搞清楚究竟错到何等程度,所花费的时间也委实太长了,以致权威人士也被证明是会错的。诚然,人们有时候可以是对的,然而正如民谣里那个贾尔斯·史克罗金斯的鬼魂所说的,“那并不是一个通则”。

鬼—这个骇人听闻的词儿促使我想起了正题。

人人都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现在我对人家的意见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说得没错,因为他那样子确实像着了魔。

他的双颊瘦削得向里凹,眼珠在下陷的眼窝里闪着光;他那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躯干虽则结实而又匀称,可却弥漫着一股无以言喻的近似严酷的气氛;灰白的头发活像乱成一团的海藻,披散在脸上—仿佛他一辈子始终是大海的惊涛骇浪所冲击的一个孤独的测标。是的,有谁见到他这副模样儿,会不说他像是个着了魔的人呢?

他拘谨冷淡,已习以为常,总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垂头丧气的,从来没见他欢乐过,只见他老躲开人;看上去他似乎心神有点儿错乱,以为自己仍处于往昔的一个地方和时间里,或者一直谛听着自己脑子里的一些往昔的回声。见到这样的神态,谁会不说他像是着了魔的人呢?他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声调低沉严肃,但是可以隐约听出他原有的圆润和谐的嗓音,他好像拼命反对着那份天赋,竭力憋住那洪亮悦耳的声音,不让它发出来。听见这种嗓音,又有谁会不说他像是着了魔的呢?

凡是见过他在他那充当图书室兼实验室的里屋内—他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化学家,驰名遐迩,有着许多求知心切的学生,他们天天聆听他的指导,观看他的实验—凡是见过他在那屋里,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孤零零的,四下里堆着各种药品、仪器和书本;灯罩的影子映在墙上,活像一只异常大的甲虫,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他周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杂物,也被摇曳着的炉火映成各种鬼怪形状的影子投在墙上,其中有些影子(那些是盛着液体的玻璃器皿的映像)的内心还不住地颤动着,仿佛知道他有分解它们、把它们的成分给还原为火和蒸汽的本领似的—凡是见过他工作完毕之后,坐在椅子里,面对着锈迹斑斑的炉栅和熊熊炉火,独自沉思得出了神,两片薄嘴唇一翕一翕的,像是在说话,却又静得像一具尸体,凡见过这一切的,哪个会不说他像个着了魔的人,说他的房间也有鬼在作祟呢?

只要我们的想象力稍微焕发一下,谁会不认为有关他的一切,都沾染了着魔的色调,而且他也是住在鬼魂经常出没的一块地上呢!

他的住处冷僻,又像个地窖—坐落在一所古老基金学院的一个破旧角落里。这个学院原是一幢雄伟的大厦,建筑在一片空旷的地皮上,如今已成了被遗忘的建筑师们的出于一时异想的遗迹,这种格式早已淘汰;经过多年的烟熏日晒、风雨剥蚀,已呈暗黑色,而随着大城市的畸形发展,房屋一幢又一幢,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挤住,逼得它像一口古井似的,被砖瓦石块噎得喘不过气来了。它那几个小小的方形院落,恰恰躺在街道和房屋所形成的深坑之中,多少年来这些逐渐修起的街道和房屋,全都高过它那些笨拙的大烟囱;四邻的烟气对庭院里的古树倍加凌辱;每逢气候阴湿,薄烟就屈尊下降;庭院里几小块草地跟它那发霉的泥土挣扎着,拼命要长出青草来,或是力争着一个妥协的长势;那冷清的铺石小径,从来就少人踩踏,甚至连瞅它一眼都罕有其人,除非哪个人脸偶然从上面的世界(即高高在上的四周房屋)探出往下望,使那人心里纳闷这是个什么偏僻角落呀;在庭院中砖砌的一个小角落里放着一台日晷仪,可是一百年以来,阳光却一次也不曾在此地掠过;然而,为了补偿阳光的疏忽,当别处的积雪已融化净尽时,这儿的积雪还要逗留上几个礼拜;当别处都已风静时,气势汹汹的东风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响陀螺还要在这儿大打转儿,转啊转的闹个不停。

他的住宅中心—屋子里和火炉边—非常昏暗,非常古老,非常破烂,然而又非常坚固,天花板上的木梁已被虫蛀,结实的地板向橡木的大壁炉台倾斜着;住宅虽然被四周的城市房屋团团围住,它无论在式样、年代和习惯方面,却都那么与众不同;这所房子一片寂静,可是远处一有声响,或者哪儿关上一扇门,顿时就响起雷鸣般的回声—这回声不只在低矮的走廊和空荡荡的屋子里回旋,它还隆隆隆一路响到那个已被遗忘了的地窖里,这才被那儿闷人的空气压下去。地下室里的诺曼式拱廊已经半埋在那儿的土里了。

在严寒的薄暮时分,你可以看到他在他的住房里。

这时,狂风正在呼啸,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号声,昏暗的落日正在西坠。在这时分的朦胧暮色中,万物的影子扩大了、模糊了—可又没有完全消失。这时,坐在炉边的人们开始从炉火中看到怪诞荒唐的面孔和形状,看到山岳、深渊、伏兵和军队。这时,街上行人低下了头,背着风奔跑着;街道拐角上的风尤为猛烈,那些不得不顶风行进的人被阻挡在那儿,满天乱飞的雪片向他们飘将过来,又落到他们的睫毛上—雪既下得稀稀拉拉,又一下子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在冰冻的地上也就没留下丝毫痕迹。这时,所有私宅的窗子全都关得紧紧的,十分暖和。这时,街上的煤气灯开始给燃上了,闹市也好,偏僻的区域也好,全都忽地亮开了;要不然,整个城市眼看就要漆黑一团了。这时,流落街头的行人冷得直哆嗦,他们顺着偏僻的街道走去,耷拉着脑袋朝一家家厨房的炉火望着,一路上闻着千家万户扑鼻的饭香,辘辘饥肠更其难熬了。

这时,地上的行人给冻坏了,无精打采地望着幽暗的景色,在疾风中直打颤,衣服给刮得沙沙作响。这时,海上的水手,露宿在冰冷的帆桁上,被颠簸震荡得好苦,下面是咆哮的海洋。这时,岩石上的岬角上的灯塔显得那么孤单而又百倍警惕;摸黑归来的海鸟,啪地把胸脯给撞上了灯塔那笨重的大灯上,摔下死了。这时,挨着炉火看小说的孩子们,想起高西睦·巴巴被斩成四块,挂在强盗们的山洞里,禁不住战栗起来,或者有点儿担心那个常常从商人阿布达卧室里的箱子中跳出来、手握拐杖的小恶婆,哪一天晚上突然会出现在通向他们卧室的楼梯上—他们去睡觉可要走好一段又冷又阴暗的路呀!

这时,在乡下,白昼的最后微光从林荫路的尽头渐渐消失;树木的上部弯成弓形,阴沉而暗淡。这时,在街旁小公园和树林里,那些长得高高的湿润的羊齿啊,发潮的苔藓啊,一堆堆落叶啊,树干啊全都看不清了,只见东一块西一团漆黑的阴影。这时,雾气从堰堤、沼泽地和河沟上悠然升起。这时,古老厅堂和农舍窗子里的灯光,叫人看了心中愉快。这时,磨盘不转了,车匠和铁匠的工场打烊了,收税栅关门了,犁和耙被撂在田里没人管了,干活儿的人和牲口都回家了,教堂的敲钟声比中午时深沉了,教堂庭院的便门,这天晚上也不会再有人去推动它了。

这时,薄暮的微光把各处已囚禁了一整天的影子一一释放了,它们像一群群会合在一块儿的鬼魂似的,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它们一副阴险相,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从半开着的门后,皱起了眉头向外探望。这时,凡是没人住的屋子让它们整个儿占据了;在有人住的房间里,炉火半明半暗时,它们就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跳舞,可是炉火一旺,忽的冒出熊熊火焰时,它们又像退潮的海水似的缩回去了。它们又荒谬地把一家人和各种物件的形状嘲弄一番,奶妈变成了吃人的女妖,摇木马变成了大怪兽,心中疑疑惑惑的小孩认不得自己的影子,觉得既害怕又有趣,炉旁的火钳变成了双手叉腰、两腿岔开的巨人,显然在嗅着英国人的血,想把人的骨头研磨成粉,做面包吃。

这时,这些影子给年岁大一些的人们带来了另一种心绪,向他们显出了另一些形象;它们装扮了它们故交的姿容,悄悄地从躲藏的处所溜出来—这些人原已埋在坟里,已在深不见底的渊坑里,而在那深渊中长年徘徊游荡着那过去可能会有,但又从不曾有过的事物。

这时,就如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他正坐在那儿,凝视着炉火。随着火焰的一起一落,影子来去无定。他的那双眼睛根本就没留意这些影子,任它们来来往往,他只顾一味盯着炉火。在这种时候,你该看看他才是!

这时,随着影子的出现,应薄暮的召唤,种种声音也从它们的潜伏处响起来了,这些声音似乎在他的周围布置了一片更深沉的寂静。风在烟囱里呼隆隆地旋转着。风钻进屋子以后,时而低吟,时而咆哮。屋外的树木连连受到袭击,东摆西倒,闹得树上一只老白嘴鸦,因为无法入睡而急躁抱怨,不时“哇”的一声从高处发出瞌睡的、微弱的啼叫,以示抗议。每过一会儿,窗子就打一阵战,塔楼顶上生锈的风向标也哀号起来,这当儿,风向标下面的那座钟报时了,又是一刻钟过去了。炉火衰微了,煤块跟着煤烬“呼啦”一声坍下去。

—简单地说,正当他这么坐着的时候,叩门声惊醒了他。

“谁?”他问道,“进来!”

可以肯定的是,刚才并没什么人靠在他的椅背上,也没什么脸蛋儿从椅背上面朝前张望呀。当他吃了一惊,猛抬头来说那句话时,也确实没什么脚步溜过这块地板呀。可是屋子里又没有镜子,可以让他自身的影子向镜面投去一刹那呀。然而,刚才是有样什么东西,朦朦胧胧地一晃而过,又不见了。

“我很担心哪,先生,”一个脸色红润、神态忙碌的人说,他用一只脚顶住打开的房门,让自己的身子和端着的木托盘进屋来,待至进了屋子,他生怕关门声太响,又小心翼翼地让房门轻轻地慢慢地关上,“我很担心今天晚饭开得过迟了。可威廉太太总是走得精疲力竭的—”

“是因为刮风吗?对了,我刚才已经听到起风了。”

“—是因为刮风,先生—而且侥幸她居然还能回到家来。哎呀!是的,是因为刮风,雷德劳先生,是因为刮风。”

这时他已放下晚餐托盘,正在点灯,接着去铺桌布;突然又转身去拨火添煤;然后又回来摸摸灯,弄弄桌布,忙得不可开交。他点着的灯和他拨旺的火焰,使屋子的面貌立刻变了个样儿,仿佛全靠他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和那生龙活虎的劲儿,他一进了屋就产生了这个愉快的变化似的。

“当然啰,威廉太太总那么容易叫自然界的四元素172给弄得心慌意乱。本来嘛,老天爷就并没有把她造得高过它们一等的。”

“对!”雷德劳先生的回答虽然不够温文,可是还是和蔼的。

“对,先生。威廉太太会让土给弄得心慌意乱的。举个例子说吧,上星期天地上到处是水潭,泥泞不堪,她们出门到她的新嫂嫂那儿去吃茶点,看她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儿,尽管一路走着去,竟还一心希望不溅到丝毫泥污!威廉太太会让风给弄得心慌意乱的,就如有一次一个朋友硬劝她在佩格哈姆市集上试打秋千,哪里知道对她的体质的反应像是把她送上了轮船,顿时晕头转向了起来!威廉太太会让火给弄得心慌意乱的,她有一次在娘家遇上虚报的火警,使她慌乱得睡帽也没摘,一口气奔了整整两英里路!威廉太太也会让水给弄得心慌意乱的,说到她的小孩儿小查利·斯威杰才十二岁,连船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摸不着头脑,她却叫他为她划船,结果照直划进了桥脚柱里边去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这些是自然界的四元素罢了。我们得把威廉太太从这四元素中拉出来,那一来她的性格所包含的力量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他停下来等待应答,而听到的仍旧是跟刚才同样腔调的一声“对!”

“对,先生。哟,哎呀,对!”威廉·斯威杰先生说着,仍旧继续着手晚餐的准备工作,一边嘟嘟囔囔地查对着一样样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先生。我自己也老这么说的呢,先生。我们斯威杰这家人可真多啦!—胡椒。就拿我的爸爸来说吧,先生,他是本学院已过了服务年龄的看门人兼管理人,今年八十七岁了。他哪,就是一个斯威杰家的人!—匙子。”

“不错,威廉。”他又停下来的时候,雷德劳先生耐心地,却又心不在焉地这么应答了。

“是的,先生,”斯威杰先生说,“我就老是这么说的呢,先生。您简直可以管他叫作一棵树的树干啦!—面包。再说他的后继人,也就是这个一无可取的我—盐—连同威廉太太,我们两个也都是斯威杰家的人—刀子,叉子。还有我的所有兄弟和他们的家属,男人、女人、男孩子、女孩子,统统都是斯威杰家人。啊,再加上堂兄弟、伯伯、叔叔、姑姑、婶婶、这方面又那方面的亲属、其他上代下代的、不管哪一代的、什么姻亲的,还有在产期内的妇女们,全部都是斯威杰家人呀—玻璃杯—如果我们手拉手站个圈儿,真可以把英格兰围在中间哩!”

威廉先生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到这会儿还没得到若有所思的那位对方的半句搭腔,于是他向他再挨近一些,假装偶然让玻璃盛水瓶碰上了桌子,要他清醒过来。这一着果然奏效,威廉见了马上继续唠叨下去,仿佛因为获得对方的默许而大为活跃起来了。

“是的,先生!我自己正是这么说的呢,先生。威廉太太和我常常这么说的。我们俩说:‘咱们俩没做出什么积极的贡献,尽管这样,斯威杰家的人也已经够多的了—黄油。其实呢,先生,光我爸爸一个人就等于一个需要照顾的家哪!—调味瓶—而我们夫妇俩刚巧没这个孩子,因此这也是老天爷的好意,只是不免又使威廉太太冷清了些。你准备好要吃鸡和土豆泥了吗,先生?刚才我离开门房的时候,威廉太太说,过十分钟她就要盛在盘子里啦。’”

“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对方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着在屋里慢条斯理地踱过来,又踱过去。

“威廉太太又忙于那事好一阵子了,先生!”看门人威廉站在炉旁烘盘子,得意地把盘子挡在脸前说道。雷德劳先生停下了步子,那模样儿显然是感兴趣了。

“我老是这么说的呢,先生。她就是非那么做不可哟!她的心窝里有一股一定得发泄,也一定会发泄的母爱哪!”

“她干了些什么事呢?”

“喏,是这样呀,先生,在咱们这所古老的基金学院里,从全国各地前来听你讲课的年轻先生们,没一个不是或多或少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似的,可她就是还不满足—哎呀,真不可思议,像这样的大冷天,怎么这个石砌的烟囱还能吸收热气!”说着他把盘子翻个身,凉一凉他的手指。

“那又怎么样呢?”雷德劳先生说。

“我正是这么说的呢,先生。”威廉先生转过脸来说,好像高兴地即时同意似的,“就是这么个问题哪,先生!这儿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看待威廉太太的。在上课的日子里,他们天天一个接一个地把脑袋伸进门房来,大伙儿都总有些什么事,不是告诉她,就是问她。听说他们背地里一般都管她叫‘斯威奇’;不过我是这么说的呢,先生。我觉得呀,倘若光尊重你的名字而对你漠不关心,那宁可让人家把你的名字念得大大走了音,只要是出于真正的疼爱!因为,名字干什么用的?不就是凭借它来认识那个人的吗?所以如果人们凭借威廉太太的名字不如凭借她的别的什么来认识她—我指的是她的品德和气质,那么人家管她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斯威杰’是正当的称呼!让他们管她叫‘斯威奇’、‘威奇’、‘布里奇’去吧—老天爷!假如他们高兴的话,就管她叫伦敦桥、布莱克弗拉尔斯、契尔西、巴特尼、滑铁卢或者海默史密斯吊桥,那也未尝不可哪!”

这番扬扬得意的演讲的话音一落,他便拿着盘子走到餐桌旁来,由于他对那盘子已经烘得热透热透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就半放半扔地把它搁到桌子上去。正在这当儿,他所夸奖的对象走进屋来了,端着另一个托盘,还提着一盏灯笼,身后跟着一位长着一头长长的白发的年高德劭的老人。

威廉太太和威廉先生一样,是一个头脑单纯、相貌天真的人。她那滑润的面颊上有着和丈夫那身悦目的红色制服同样的色调,十分可爱。然而,威廉先生的发色是淡的,而且根根竖立着,由于他干任何事都过分忙乱敏捷,就显得好像一双眼睛也叫头发给向上牵扯着。威廉太太的发色则是深褐色的,由她仔细地摩得平平的,在漂亮整洁的便帽下卷成波浪形,那样式是一个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朴素又最一丝不苟的一种。威廉先生穿着的那条裤子,在他的脚脖子那儿自行扯起,好像正因为它是铁灰色的,自然而然一定要向四下里张望,否则就安不下心似的。威廉太太的裙子上面精致的印花有红有白,犹如她的漂亮脸蛋儿,白里衬托着红润,也同样显得又自然又肃静,仿佛此时正在户外咆哮的狂风都吹不动它的一个褶儿。威廉先生的上衣,在颈部和胸部仿佛要飞走,又像是已经半脱离了似的。可是威廉太太身上那件小小的紧身上衣呢,却那么平静,那么清爽,一旦她有需要的话,单凭这件上衣就该可以保护她免受最粗暴的人的侵扰了。是啊,有谁忍心叫这么平静的一颗心让忧伤胀满它,让恐惧震动它,让对耻辱的担忧去扰乱它呢?谁不愿意有这样一颗恬静安宁的心,如同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熟悉睡一般,去抵制纷扰呢?

“准时来到啦,米莉!”她丈夫威廉说着伸过手去接托盘,“当然啰,不然就不像是你啦。先生,威廉太太来啦!—今晚他显得更加孤独,”威廉接过托盘时凑到太太的耳边低声说,“压根儿更加像个鬼了。”

米莉不慌不忙,她静悄悄地,甚至连她自己的存在也不让人觉察似的,把带来的菜肴一盘盘放到桌上。她是那么文静,那么温和!—而威廉呢,噼噼啪啪奔忙了一阵,可到头来只弄到手一碟子肉卤,站在一旁等待侍候。

“老人家抱着的是什么?”雷德劳先生坐下来孤单单地吃饭时问道。

“冬青树枝,先生。”米莉温和地答道。

“我正是这么说的呢,先生,”威廉插嘴说,同时倏地把肉卤端上来,“浆果在一年中这时令实在是再应时不过的了!—红烧肉卤!”

“又一个圣诞节来了,又一年过去了!”化学家凄惨地长叹一声后,嘟嘟囔囔地说起来,“我们在苦恼中无休止地计算着我们的记忆中那些事物不断增长的总数,现在又增加了更多的数字了!这呀,得等到哪一天死神懒洋洋地把这些数字搞个稀糟,来个一笔勾销,才算了事啦?嗨,菲力普!”他突然中止了牢骚,提高嗓门招呼老人。老人双臂搂着那闪闪烁烁的冬青,站在稍远的地方。文静的威廉太太正从他的怀中拣出小枝,静悄悄地修剪了一番,着手用它们装饰起屋子来了。她年老的公公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圣诞节日的仪式,兴致十分浓厚。

“按说,先生,我的本分是刚才就该向你请安的,”老人回答说,“可是我了解你的脾气,雷德劳先生—我说这话感到很荣幸—所以才等你先开口!祝你圣诞快活,先生,祝你新年幸福!愿你还要度许多许多个快活的圣诞节和新年!我自己就度过许多许多个呀—呀,哈!所以才敢冒昧向你祝愿。我已经八十七岁啦!”

“你真的度过那么多都是快活幸福的圣诞节和年头吗?”雷德劳先生问道。

“啊,是的,就是那么多呀!”老人回答。

“他年纪这么大了,记忆力有没有衰退了?该衰退了吧?”雷德劳先生转过脸去放低声音问那个儿子。

“丝毫没有,先生,”威廉答道,“我正是这么说的呢,先生。从没见过谁有我父亲这么好的记忆力哪。可他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哪!他根本就无法理解‘忘记’是怎么回事。先生,请相信我,这也正是我老是对威廉太太说的话。”

威廉·斯威杰先生讲究礼貌,要自己显得在一切事情上都是默默服从,所以他讲这席话时是随随便便地绝对附和,好像其中没有一丁点儿矛盾。

化学家把盘子一推,站起身来,走到屋子那头,老人站在那儿正端详着手中一小根冬青树枝。

“那么这根小树枝使你想起了那许多旧去新来的年头了吗?”他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老人,摸了摸他的肩膀,“是不是?”

“噢,是的,许多许多!”菲力普说这话时还没完全从冥想中清醒过来,“我八十七啦!”

“很快活,很幸福,是吗?”化学家低声问道,“很快活,很幸福,是吗,老人?”

“据我的记忆,我最早见到这些树枝的时候,我大概就这么高吧,不会更高,”他把一只手压到比膝盖稍高一点儿的地方,带着回忆往事的神态望着化学家说,“记得那是个大晴天,可是很冷,我在户外溜达,有个人告诉我,说冬青是鸟儿的食物—那人就是我的妈妈呀,没错,肯定是她,就像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你一样肯定,虽然我记不得她有福气的脸庞儿是什么样儿了,因为就在那年圣诞节她得病死了。当时那个可爱的小家伙—那就是我啦,你明白—他心想怪不得鸟儿的眼睛那么亮,大概就因为它们冬天常吃的这些浆果是亮晃晃的吧。是的,我还记得这些事。我已经八十七啦!”

“快活!幸福!”化学家沉思着说,忧郁的眼睛呆呆地瞪着那驼背的老人,嘴边浮现一丝怜悯的苦笑,“快活!幸福!—还记得清清楚楚?”

“是啊!是啊!是啊!”老人抓住最后那句话又谈开了,“我做学生时候度过的圣诞节,我也记得很清楚,一年又一年,还有随之而来的笑闹欢乐我统统都记得。那时我是个棒小伙子呢,雷德劳先生;请相信我,踢起足球来,在方圆十英里之内没一个人是我的对手哪!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哟?威廉,我问你,在十英里之内没有一个人是我踢足球的对手,对吗?”

“我就老这么说的呢,爸爸!”儿子立即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你真不愧是个斯威杰家的人!”

“哎呀!”老人重又望着冬青,摇摇头说,“他的母亲和我—你知道威廉是我最小的儿子—有许多年坐在这群孩子中间—有男有女,小乖乖和小宝贝儿们。那时候,像这样的浆果远没有围着我们的那些小脸蛋儿明亮哪。可是他们好多个已经死了,她也去世了,而我的儿子乔治如今已堕落得不像样了—他是我们的儿子,原是她最得意的宝贝儿。但是当我的眼睛落到冬青上时,我就能看见他们,都活着,都结实得很,和生前一模一样,感谢上帝,我也能看见我的乔治,仍是当年天真烂漫的模样儿。这对八十七岁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份福气哟!”

雷德劳先生热切地盯住老人的那锐利的目光,已经逐渐垂下,俯视着地面。

“后来我受了人家的骗,境况不如以前了,于是就跑到这儿来当看管人。”老人说,“啊,说来那已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啦—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呀?听着,威廉,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啦!”

“我正是这么说的呢,爸爸!”儿子和刚才一样立刻恭恭敬敬地说,“问题就在这儿。二乘零等于零,两个‘五乘十’就等于一百了。”

“我初来这儿时,咱们这个学院的一个创办人,”老人十分得意地提起这个话题来,同时对于自己晓得这个掌故感到光彩非凡,“他在遗嘱里指定好多东西捐赠给咱们学院,其中包括一笔专供购买冬青的款子,好在圣诞节用来装饰学院的门窗墙壁。当时我听了觉得非常高兴。咱们学院是在伊丽莎白女王登基之前创办的。因此,更确切地说,这位创办人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给咱们学院捐助基金的学者之一。冬青这东西给人一种淳朴的亲切感。当时我们来到这儿人地生疏,正值圣诞时节,对他的肖像都很喜欢,那张肖像是早在那十位已故先生改捐年度现金津贴之前就已挂在咱们雄伟的餐厅里了—他是一位肃穆的先生,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脖子上围上一圈伊丽莎白时代流行的那种绉领子,肖像下方画着一个圈轴,上面用古体字写着:‘天父啊!愿您保佑我记忆永新!’雷德劳先生,关于他的事,你全都知道,是吗?”

“我知道那张肖像挂在那儿,菲力普。”

“当然、当然!就是挂在嵌板上面,靠右边的第二幅。我刚才正要说呢—是他帮助了我,使我的记忆力永远这么新鲜,我真感谢他!因为每年圣诞节,我都像今天这样,在这所房子兜它一遭,用这些冬青树枝和浆果,把一间间寂寥的屋子打扮个清清爽爽,于是我这寂寥的老脑筋也跟着有精神起来啦。今年的圣诞节勾起对去年的回忆,去年的又勾起前年的回忆,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勾起了无数年的往事!忆到最后,仿佛我主基督的诞辰,就是我所心爱的、所哀悼的和所喜欢的一切人的生日—而这些人的数目可真不小哪,因为今年我已八十七了!”

“快活!幸福!”雷德劳嘟嘟囔囔地自语着。

房间开始古怪地暗下来了。

“所以你明白啦,先生。”老菲力普接着说下去。这时候他那冻冷了的结实脸盘儿已经暖和了,更加红光焕发。说话时,那双蓝眼睛炯炯发光。“我庆祝这个节日时,我总要想起许许多多的事哪。哎哟,我的安静的小耗子(指米莉)哪儿去啦?噜咕饶舌原是我这把年纪的人的罪过啊,又何况如果寒冷不先把我们冻僵,或者风不把我们卷走,黑暗也不把我们吞灭,我还有一半的屋子得收拾呢!”

他还没说完话,文静的“小耗子”已经在他身旁露脸,一声不响地挽住他的胳臂。

“好的,我们走吧,亲爱的,”老人说,“不然雷德劳先生没法定下心来吃饭啦,饭菜就会凉得跟冬天一样冰冷了。请原谅我絮叨个没完,先生,晚安!让我再一次祝你快活……”

“等一等!”雷德劳先生说,他回到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从他的态度看,与其说是因为想起吃饭才回到桌边,不如说是为了要镇定老看管人的心,“请再匀出一会儿工夫,好吗,菲力普?威廉,你刚才不是要告诉我关于你这位杰出的贤惠的太太的什么光彩的事吗?她听你夸奖她,总不会觉得讨厌吧!说吧,是什么事呢?”

“哎呀,先生,问题就在这里呀,先生,”威廉先生十分窘迫地望着他的太太,“你瞧,她已经向我瞪眼了呢!”

“可是你是不怕威廉太太的眼睛的吧?”

“当然不怕,先生,”斯威杰先生答道,“我就是这么说的呢。她的眼睛生来就不是叫人怕的,不然就不会把它们造得这么温柔了。可是我不愿意—米莉!—他,你明白的。在那边楼里。”

威廉先生站在桌子后面,仓皇失措地把桌上的东西东摸摸,西抓抓,一边向威廉太太丢着眼色劝她,一边偷偷地冲着雷德劳先生使劲地点点头,又跷跷大拇指,暗示她对雷德劳先生说话。

“他呀,你明白,我的爱,”威廉先生说,“在那边楼里的呀。说吧,我亲爱的!你和我相比,你简直是莎士比亚的大杰作哩!在那边楼里的,你晓得,我的爱—学生。”

“学生?”雷德劳跟着也说道,抬起了头。

“我正是这么说的呢,先生!”威廉先生赞成道,兴奋得不得了,“如果不是大楼里的那个穷学生,你怎么能希望听到威廉太太亲自开口呢?威廉夫人,我亲爱的,大楼。”

“我不知道威廉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你了。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到这儿来啦。”米莉温和而又直率地说,样子一点儿也不慌张和急躁,“我原先是让他别告诉你的。是关于一个生病的年轻人,先生—恐怕也很穷—病得很重,所以这个假期回不了家。他在那边耶路撒冷大楼里租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跟他的身份很不相称哪。没一个人知道他住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先生。”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呢?”化学家急匆匆地站起身来说,“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的情况呢?生病!—给我帽子和斗篷。穷!—什么房子?门牌多少号?”

“啊,你不能去,先生。”米莉说着放开她的公公走了过来,平静地挡住他的去路,可爱的脸蛋儿十分镇静,双手合着掌。

“不能去哪儿?”

“哎呀,不能!”米莉摇了摇头说,好像再明显不过,这是一桩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似的,“这简直不能想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不能去?”

“你瞧,是这样,先生,”威廉·斯威杰先生开口了,他把话说得又巧妙,又亲密,“我就这么说的呢。请相信我,那位年轻人决不会把自己的境遇告诉任何一个男人的。威廉太太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这就大不同啦。他们全都向她吐露心事,个个都信任她。一个男人,先生,是甭想掏出他半句话来的;可是,一个女人,先生,那就不同啦,而且又是威廉太太!—”

“你讲得很委婉,很有理,威廉。”雷德劳先生说,他注视着挨在他肩膀旁边的那个温柔而又恬静的脸蛋儿,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往唇上一按,悄悄地把钱包塞进威廉太太手中。

“哟,不行呀,先生!”米莉大声说,把钱包递还给他,“糟上加糟啦!这简直不能想象呀!”

她是一个非常稳重的、实事求是的家庭主妇,这一霎时的急促的拒绝,一点儿也没扰乱她的恬静。因此,紧接着她就把刚才整理冬青时,从剪刀口和围裙中间失散到地上的叶子,整整洁洁地捡起来了。

她直起腰、站了起来,发现雷德劳先生还在又疑惑又诧异地望着她。她一边四下里张望着,看看可还有漏掉没捡起来的叶子,一边平静地重复了她的话。

“哟,不行呀,先生!因为他对我说过,尤其不能让你知道他,也不能接受来自你的任何帮助—虽然他是你班上的一个学生。尽管我并没跟你相约过要保守什么秘密,可是我是完全信赖你的可敬的人格的。”

“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实在不知道,先生,”米莉想了想说,“因为您是晓得的,我一点儿也不聪明;我只是想帮他点儿忙,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安排得舒舒服服的,我就是这么做了,但是我知道他很穷,很孤单,我还觉得不知怎的没人关心他—啊,天黑啦!”

屋子确是越来越黑下来了。有一种非常沉滞的幽暗和浓阴凝聚在化学家的椅子背后。

“他还有些什么情况?”

“他已经订婚,打算等到经济充裕些就结婚,”米莉说,“他现在念书,我想,就是要学一门本事,为将来谋个生活出路。很久以来,我就见他拼命用功,又省吃俭用的—啊,天已经很黑很黑啦!”

“也冷些啦,”老人搓着手说,“这屋子叫人觉得怪凄凉的,又冷得彻骨。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呀?威廉,我的好孩子,快把灯捻大些,把炉火拨旺些!”

又传来了米莉的说话声,好像轻轻地奏着的柔和的乐曲。

“昨天下午他睡得不踏实,咕哝了一些梦话,是在跟我谈过一番话以后,”她是自言自语说这句话的,“谈的是一个已死了的什么人,还有一件永远忘不了的什么大冤屈;但是,受屈的是他呢还是别人,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他冤枉别人,这我可以肯定。”

“而且呢,简单地说,威廉太太—雷德劳先生,你瞧,他就是待在这儿,一直待到明年的新春,她自己也不肯把这件事讲出来的—”威廉先生走到他跟前,挨到他耳边说,“她呀帮了他多大的忙呀!天呀,真是帮了天大的忙哩!同时呢,我们家里的一切事仍旧和以前一模一样—她把我的父亲还是侍候得很安乐很舒服—你就是肯出五十个金镑打赌,在我们家里也找不出一丁点儿的散乱东西—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似的—可是事实上她却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奔上奔下没个停,简直像个母亲一样看顾着他。”

这会儿屋子里更暗,也更冷了,雷德劳先生椅子背后的幽暗和阴影儿也更加浓厚了。

“先生,就这样她还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哩。就在今天晚上回家的路上(也不过是两小时以前的事),她在一个人家门口的石阶上发现一个小东西,冻得直哆嗦。说他是个小孩儿,倒更像是头小野兽。威廉太太见了他怎么样呢?自然是把他带回家来啦,把他擦干净,喂饱,留在家里,直到圣诞节早晨我们那些储存的布施食物和布施法兰绒全部施舍完毕。如果他以前尝过那么点儿烤火的滋味的话,这回可真尝够啦,因为他老紧贴着我们门房的老烟囱坐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的眼睛,那双饿狼似的眼睛好像永远不会再闭上了。至少,他是坐在那儿,”威廉先生仔细一想又纠正道,“除非他已经逃走!”

“愿上帝保佑她幸福!”化学家大声说,“愿你也幸福,菲力普!还有你,威廉!这件事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我也许会想去看看这个学生。不再耽搁你们的时间了。晚安!”

“我谢谢你,先生,我谢谢你!”老人说,“为‘小耗子’,为我的儿子威廉,也为我自己,谢谢你呀!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威廉,你打着灯笼走在头里,像去年一样,像前年一样,给我们带路穿过那些长长的、黑黑的走廊。哈,哈!我记得—虽然我已八十七!—‘天父啊,愿您保佑我记忆永新!’这个祈祷文确实不错啊,雷德劳先生,正是那位留山羊胡子,脖子上围绉领子的有学问的老先生的祈祷文。也就是那一位,他的肖像挂在咱们过去的雄伟的餐厅里的嵌板上—那还是咱们那十位已故先生改捐年金津贴之前的事哪!就是那靠右边的第二幅呀!‘天父啊,愿您保佑我记忆永新!’这确是又好又虔诚的祈祷文啊,先生,阿门!阿门!”

他们走出屋子时把沉甸甸的房门带上,不管他们多么小心地避免声响,在最后关上时,还是发出了轰隆隆的一连串回响声。这时,屋子里更黑了。

雷德劳先生在椅子里独自沉思起来了。原先新鲜挺拔的冬青在墙上枯萎了,掉了下来—成了死冬青枝。

原来凝聚在他身后的幽暗和阴影,这会儿已经很浓很浓了;就在那儿出现了一个酷似他本人的、骇人的幽灵!那是在人类感官所不能觉察的缓慢的进展中逐渐形成的,要不就是经过一种空幻的、虚无缥缈的演变过程产生出来的。

幽灵的面孔和双手毫无血色,像鬼似的,冷冰冰的;可是它的五官,它的炯炯目光,它的灰白头发,却和他一模一样,穿的又是和他衣服的阴影同色的衣服。它就是带着这么一副可怕的模样儿现了形,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当他的手臂靠在椅子扶手上,对着炉火遐思冥想时,它就倚在椅背上,紧紧靠近他的头上方,长相和他一个样儿,令人毛骨悚然,瞅着他所瞅的方向,摆出完全和他一样的表情。

啊!原来这就是刚才一晃而过就不见了的那个东西啦!这就是这个着了魔的人的可怕的伴侣啦!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它似乎对他毫不留意;他呢,对它也同样漠然置之。这时,圣诞节的游唱队在远处演奏了,他似乎在沉思中倾听着那乐声。它呢,似乎也在倾听着。

他终于开口了,可是仍然一动不动,头也没抬起来。“又来啦!”他说。

“又来了!”幽灵答道。

“我在火里看见你,”着魔的人说,“在乐声中,在阵阵风中,在昨晚的死寂中听到你。”

幽灵的头动弹了一下,表示同意。

“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这样缠住我不放呢?”

“你叫我来嘛,我就来啦。”幽灵回答说。

“没有!我没叫你来。”化学家嚷了起来。

“就算没叫吧,”幽灵说,“别多啰嗦了。反正我已经来了。”

炉里的火光始终照着这两个面孔—如果椅子后面那个可怕的轮廓,也可以称作面孔的话—两个面孔也一开头就都是冲着炉火说话,彼此都不曾瞅对方一眼。可是这会儿,着魔的人蓦地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盯着那个鬼魂,那个鬼魂也同样蓦地走到椅子前面,直瞪瞪地盯着他了。

这个活人和那个栩栩如生的他死后的影像,就这样面面相觑着。多么可怕的注视啊!这是发生在一大幢空荡荡的古老房屋里的一个凄凉偏僻的处所。那是一个隆冬的夜晚,狂风在它神秘莫测的旅程上在此呼啸而过—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处和去处—数目多得无法想象的天上万千繁星从永恒的空间,透过狂风一闪一闪着。在这片永恒的空间中,体积硕大的地球犹如微小颗粒,年代悠久的世界犹如襁褓中的婴儿。

“看看我!”幽灵说,“我就是他,他年轻时没人照管,过的是一贫如洗的悲惨日子。他拼命奋斗,含辛茹苦;再拼命奋斗,再含辛茹苦;如此直到他砍开深埋着知识的矿藏,取得了学问,把它砌成嶙峋的台阶,好歇歇疲惫的双脚,好再拾级而上。”

“我就是你所说的这个人!”化学家说。

“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帮助我,”幽灵继续说,“也没有父亲好让我遇事相商。当我还是个孩提时,一个陌生人就占据了我父亲的位子,母亲的心就这么跟我疏远了。把他们说得最好的话,也只是那样的父母;他们很早就不照管他们的孩子了,很早就卸下对孩子的责任,像飞鸟一样很早就抛开小儿不管了;如果他们的孩子后来混得好,他们就居功自夸;如果混得坏,就表示惋惜。”

幽灵说到这里停住,仿佛要用它的面部表情、它的谈吐态度和它的笑容来怂恿他,挑逗他似的。

“我就是他,”幽灵接下去说,“我在挣扎着往上爬期间,找到了一个朋友。是我争取他,赢得了他的友情,把他拉了过来紧凑在一起。我们俩并肩工作着。我把早期年轻时代所无处倾注的全部爱情和一切心事,都一股脑儿投向了他。”

“不,不是全部爱情和一切心事。”雷德劳说,他的嗓子嘶哑了。

“你说得对,不是全部、一切,”幽灵应声道,“我还有一个妹妹。”

着魔的人两手托着腮帮子回答说:“是的,我还有一个妹妹!”

幽灵露出恶毒的笑容,向他的椅子更挨近了些,把下巴靠在自己抱成拳头的一双手上,那双手搁在椅背上,瞪着似乎充满了怒火的锐利的眼睛,朝下直盯着他的脸,说道:

“我所体验的一丁点儿家庭亮光,都是从她那儿发射出来的。她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忠实啊!在我的一生中头一回有了一间破屋子时,我就把她请去了,随后我又使那个家有了乐趣。她进到了我的生活的黑暗里,把黑暗变成光明—她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我刚才就已经在炉火里看见她。在音乐里,在风声里,在夜晚的死寂里我都听见她!”着魔的人做了这样的反应。

“他爱她吗?”幽灵附和着他那耽于冥想的语调说,“我想他曾经一度爱过她的,我可以肯定是这样。而她呢,如果她对他的感情淡一些—不把那份感情隐藏得那么严密,不那么深情,不那么专一,不把那份感情那么深地埋在心底里,那样的话,情况就好多了!”

“让我忘掉这一切吧!”化学家愤愤地把手一挥说,“让我把这一切从记忆里统统抹掉吧!”

幽灵一动不动,冷酷无情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又往下说:

“于是我的一个梦,一个和她的梦同样的梦,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我的生活。”

“正是这样。”雷德劳说。

“一种和她的爱同样的爱,”幽灵继续说,“一种像我这样低人一等的天性所能抚育的爱,在我心中滋生了起来。可是当时我无法做出任何许诺或恳求,好让我心爱的人儿和我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因为我实在太穷了。我太爱她了,所以也没想要那么做。于是我更加努力奋斗了,比过去更努力地往上爬。哪怕只爬上一英寸,就更接近顶峰一英寸。我拼着命往上爬,往上爬!在那段日子里,每当我干得精疲力竭、到了深夜歇下来时—我的妹妹,我亲爱的伴侣,仍然一如往昔,和我一同分享渐渐熄灭的火炭、渐渐冷却的壁炉—那时曙光初显,在我眼前呈现的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前景啊!”

“这些情景,刚才我在火里都看到了。”他喃喃地说,“在音乐里,在风声里,在夜晚的死寂里,在周而复始的岁月里,这些画面不停地涌入我的脑海。”

“—还有我的后期的家庭生活的画面,那时她和我住在一起,是她鼓舞了我艰苦奋斗。接着是我的妹妹门当户对地嫁给我那位好友的画面—尽管他有一些遗产,而我们没有—接着是我们晚年圆满的幸福的画面;再后就是那一串金链环的画面—它们伸展得多么远啊,它们该会把我们和我们的子子孙孙联结成一顶宝光四射的花冠。”幽灵说。

“那些画面都是些骗人的幻想妄念啊!”着魔的人说,“为什么命运竟如此注定要我把它们记得这么清楚啊!”

“骗人的幻想妄念!”幽灵响应了这句话,发出的仍然是老声调,直盯着他的那种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因为我那位朋友—他是我的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在我的一切希望、一切努力的体系的中心和我之间,横插进来,赢得了她,把我的脆弱的宇宙整个儿给粉碎了。在我家里我的妹妹就加倍亲爱、加倍忠诚、加倍欢乐,她一直活着亲眼目睹我成了名,看着我的夙愿得偿,而我的夙愿却像一根发条,已经断了!然后……”

“然后,死了!”他插进来说,“死的时候是快乐的,和生前一样温柔,除了她的哥哥,一无牵挂。愿她安息!”

幽灵默默地注视着他。

“记得的!”着魔的人停顿了一下,又说,“啊,我记得清楚极了。直到今天,虽然时过境迁已许多年了,同时我又觉得老早以前那种孩子气的爱实在再无聊再空幻不过,然而每逢想起往事,我依然动了情,那份情感像是出自一个弟弟或儿子似的。有时我甚至还要纳闷,她的心究竟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倾向于他的呢?在那以前那颗心对我的爱又究竟有多深呢?—曾经一度相当深啊,我想—可是那算不了什么。因为比这些幻想更使我痛心的,是那早年的不幸,是那从我所爱慕所信任的人的手受到的创伤,是那无法弥补的损失!”

“因此,”幽灵说,“在我的心底里有悲痛,有委屈。因此我也就老折磨着自己。这样,我对往事的记忆就成了我的灾殃。所以如果我能忘却我的悲痛和委屈,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了。”

“好一个嘲弄人的鬼东西!”化学家说着蓦地一跃而起,愤怒地举起手来,向另一个他自己的喉咙扑将过去,“为什么我该老听这些嘲弄?”

“小心!”幽灵喝道,那嗓音可怕极了,“你胆敢碰我一下,你就是死!”

化学家顿时缩住了手,仿佛幽灵的话使他瘫痪了。他站在那儿呆望着它。它已经从他身旁溜开,高高举起一只胳膊表示警告;它那黑乎乎的身躯耀武扬威地朝上一抬,在可怕的鬼脸上掠过一个微笑。

“如果我能忘却我的悲痛和委屈,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了!”幽灵说了又说,“如果我能忘却我的悲痛和委屈,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了!”

“我自己的邪恶灵魂!”着魔的人跟着说道,嗓子低沉而颤抖,“这个没完没了的低语声把我的生活搞得漆黑一片了!”

“这是回声啊!”幽灵说。

“如果这是我的思潮的回声—而现在我知道了,它的确是回声啊—那么,我又何必要受它的折磨呢?”着魔的人应声说道,“这并不是自私的思想,我允许这思想从我自身蔓延开去。是啊,所有的男的女的都有他们各自的悲痛—他们大多数有着委屈:忘恩负义、卑鄙的嫉妒、利害关系,这一切缠绕着社会上各阶层的人。又有谁会不愿意忘却自己的悲痛和委屈呢?”

“是啊!谁会不愿意呢?而且在忘却之后,谁不会快乐轻松些呢?”幽灵说。

“唉,这些流转不息的、我们所纪念的岁月呀!”雷德劳继续说,“它们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回忆!它们在谁的心头不唤醒悲痛和苦恼?今晚在这儿的那个老头儿,在他的记忆里有些什么呢?还不是一连串的悲痛和苦恼吗?”

“但是普通的人,”幽灵说,在毫无神气的脸上浮起了它那恶毒的笑容,“悟性差的,心灵平凡的,他们就不像那些修养较高、思想较深刻的人那样,对这些事有所感触或反复推究。”

“诱惑人的魔鬼,”雷德劳回答说,“你这空洞的眼神和嗓音,把我吓得没有话语可以形容;我现在一边说着话,一边有一种预示将有更大的恐怖临头的、朦朦胧胧的兆头正向我袭来啦!我又听见我自己的思想的回声了!”

“这就是我有本领的明证,”鬼魂反唇相讥道,“你得放明白些!听我说!忘掉你所受过的悲痛、委屈和苦恼吧!”

“忘掉它们!”雷德劳跟着说。

“我有本领抹掉对它们的记忆—只留下一点极其淡漠的、混淆不清的痕迹,而且过不了多久这些痕迹也将消失殆尽。”幽灵回答说,“喂,怎么样,是这么定了吗?”

“等一等!”着魔的人叫了起来,用一种恐怖的姿势抓住了幽灵扬起的手,“我因为不相信你、怀疑你,已经哆嗦个不停;你向我投来的那种恐惧又深化成莫可名状的惊骇,我简直受不了—我不愿意把那些对温存的往事的回忆,或对自己对别人都有益的同情心,统统抛弃。假如我同意你这个建议,我会失去什么?还有些什么我会回忆不起来的?”

“你的知识也好,你的研究心得也好,都不会回忆不起来;你所要忘却的只是那一连串相互纠缠不清的感受和联想。这些感受和联想是按各自的顺序,以那些从记忆中被驱逐了的事物为依据,从那些事物中滋生出来的。要失去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很多吗?”着魔的人惊慌地想了想,问道。

“它们总出现在火里、音乐里、风声里、夜晚的死寂里和周而复始的岁月里。”幽灵讥讽地回答。

“在别的东西里不出现吗?”

幽灵保持缄默。

它默默地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以后,开始向炉火那边移动,然后停了下来。

“快决定!”它说,“要不然就错过机会了!”

“等一会儿,”那个人激动极了,说,“我请求老天爷给我做证:证明我从来没有憎恨过人—对周围的任何事物从来没有怄过气,没有漠不关心,也没有刻薄过。如果说,由于我在这儿独居孤寂的缘故,我对于一切往事想得太多,对于它们有可能会演变成怎样的事这些方面也过分捉摸了,而对眼前的事却又过于淡漠的话,那么应遭的恶果已经落到了我的身上,并没有落到别人的身上。但是,如果我的身体里已经有毒素,而我又有解毒的药,也知道怎么个用法,难道我不应该用它们吗?如果我的脑子里有毒素,而通过这个可怕的黑影儿,我可以清除这毒素,难道我不要把它清除掉吗?”

“喂,”幽灵说,“定了吗?”

“再等一会儿!”他急忙答道,“如果真办得到的话,我是愿意忘记的!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念头呢,还是成千上万、世世代代的人都有这个念头?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隐藏着悲痛和苦恼,因此我的记忆是处于和他们同样的状态,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没有这个可以选择的机会罢了。好吧,我就同意这笔交易了吧。好!我愿意忘掉我的悲痛,我的委屈,我的苦恼!”

“喂,”幽灵说,“定了吗?”

“定了!”

“定了。那么记住:从此我和你断绝关系了!今后无论你往哪儿去,也得把我给你的这种法术送给别人。你所放弃了的记忆力既然不能再恢复过来了,那么从今以后,对你所接触的人,你也得把他们和你相同的记忆统统毁掉。凭借你的智慧,你已经发现对于悲痛、委屈和苦恼的记忆是人类的共同命运,你也发现没有这些记忆,人类在其他的记忆中过得快活些。那么去吧!去当一名人类的恩人吧!从此刻起,你摆脱了这些记忆,你也就自然而然地到处带着这份自由的福气。这份福气将到处传播给别人,这已成了你自己既摆脱不了,他人又不能对你剥夺的一回事。去吧!为赢得这份福气,也为传播这份福气而欢喜快乐吧!”

幽灵说这番话时,始终把它那毫无血色的手高举着,举在雷德劳的头的上空,仿佛念念有词,在用咒语召唤恶魔似的,又像是在宣读什么教门的诅咒;它还把眼睛渐渐移近雷德劳的眼睛,这一来他可看到了这双鬼眼根本就没参与它脸上那副可怕的笑容,眼神是呆瞪瞪的,是始终毫无变化、毫不缓解的恐怖!这会儿幽灵从他跟前渐渐消散,终于无影无踪了。

他站在那儿,吓得呆住了,心中又惊讶不止,还觉得一遍又一遍地听到那句话“对你所接触的人,你得把他们和你相同的记忆统统毁掉!”的回声,那凄惨的声调愈变愈弱。正在这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音并非来自门外的走廊,而是来自这幢古老建筑物的别的部分,听上去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迷了方向时的叫喊声。

化学家惶惶然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自己的四肢,好像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似的,接着就扯起嗓子应声狂叫起来,因为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和恐惧袭击了他,使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迷路了。

那尖叫声也答应了雷德劳的怪叫声,并且临近了。他连忙抓起灯,掀开墙上一块沉甸甸的门帘。他惯常是穿过这门帘出入隔壁的讲堂的。每当他跨进那讲堂,团团围着他的一张张脸蛋儿,像着了魔似的,顿时变得兴致勃勃。跟这种青春焕发、生气勃勃的气氛相形之下,现在这个讲堂死气沉沉,显得阴森恐怖,活像一个死神的象征,向他直瞪着眼了。

“喂!”雷德劳喊道,“喂!到这边来!朝灯光走来!”

他一手撩着门帘,一手举起了灯,向黑洞洞的讲堂仔细察看时,一个像野猫般的东西,刷地溜过他身旁,窜进他的屋子,蹲到一个墙角里去了。

“是什么呀?”他着了慌,急急问道。

即使他看清了那个东西,他还是可能这么发问的。这会儿他站在那儿,正朝着那个蜷缩在墙角里的东西望着,他已把那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了。

那简直是一堆褴褛不堪的破布,由一只手抓成捆儿。那只手的形状和大小都几乎像是一个幼儿的手,可是从那死命抓住的贪婪模样来看,又像是一个坏老头儿的手。凭那光滑的圆脸的成熟程度,他约莫有六七岁,可是生活的磨难却连拧带扭,使他那衰瘦的脸完全变了样。眼睛是明亮的,可是神态毫不年轻。赤裸的小脚有着稚气的娇嫩美,可是上面的斑斑血迹和污秽把它弄得丑陋极了。简直是一个小野人,一个小怪兽,一个从来不曾是孩子的孩子。他以人的形象活着,可是不论活着或是死去,他内心只是牲畜的灵魂!

这孩子似乎已习惯于受欺担忧,习惯于被人当作牲畜一般见了就赶走,所以这会儿看见雷德劳瞅着他,就蹲了下去,还侧头也瞅着雷德劳,又唯恐挨打,所以朝前伸出一只胳膊防备着。

“你要打我,”他说,“我就咬你!”

在以前,而且是没几分钟以前,让化学家见到这么个景象,他是会非常心痛的。可是现在他冷冷地看着那孩子;不过他同时又竭力追忆着什么事—是什么事他不知道—接着他问孩子蹲在那儿做什么,又问他打哪儿来。

“那个女人在哪儿?”孩子这么回他的话,“我要找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把我带到这儿来,又把我安顿在大火炉旁的那个女人。她走开好大工夫了,我出来找她,却迷了路。我不要你!我要那个女人!”

他纵身一跃地逃窜,是那么快捷,待听到他赤裸的双脚着地那声混浊的声响时,他已到了门帘附近,雷德劳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破衣服。

“嗨!松手呀!”小孩拼命挣扎着,咬着牙嘟囔道,“我又没有惹你。让我到那个女人那儿去,好不好?”

“不走那条路,有一条近路。”雷德劳说,仍然紧抓着他不放,仍然竭力追忆着原该跟这个怪东西有关的那个联想,但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住在哪儿?”

“住!这话什么意思?”

小孩摇了一下头,把披散在眼睛上的头发甩开,看了雷德劳一眼,接着便缠着他的两条腿和他扭将起来,不断嚷着,“让我去呀,让我去呀!我要找那个女人呀!”

化学家把他领到门口。“从这儿去。”他说,仍然迷茫地望着他,不过由于无动于衷,更增加了厌恶和回避的神态,“我带你到她那儿去。”

小孩的尖锐目光朝屋子四下里东张西望了一周,然后停留在摆着剩饭残羹的餐桌上。

“那些东西,给我吃一点!”他贪婪地说。

“她没给你吃过东西吗?”

“可是明天我又要饿肚子了,不是吗?我不是天天挨饿的吗?”

小孩发觉雷德劳已松了手,就像一头幼小的肉食兽似的,一蹦就来到了餐桌旁,把面包啊,肉啊都扒到怀中,和他破烂的衣襟揉成一团,紧紧搂住,说:

“好啦!现在带我到那个女人那儿去!”

这时在化学家心中产生了一种不愿接触他的憎恶感觉,于是就严肃地用手示意他跟在后面,可是刚要跨出房门,化学家顿时浑身打战,停住不动了。

“今后无论你往哪儿去,也得把我给你的这种法术送给别人!”

在风里响起了幽灵的这句话,那阵风冷透了他的心。

“今晚我不上那儿去了。”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道,“今晚我哪儿都不去了。孩子!你自己顺着这条圆顶长走廊笔直走去,再穿过那扇黑色大门走到外边院子里,你就可以看到那儿一个映着火光的窗子。”

“是那个女人的炉火吗?”

化学家点了点头,而那双赤脚板儿已经跳走了。化学家提着灯回到屋里,慌忙锁上房门坐下,两手掩住脸,仿佛自己害怕起自己来了。

因为现在他可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了。孤零零的,孤零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