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小小的家庭起坐室里坐着一个小个子,由一小片一小片报纸裱糊的一个小屏风,把这个起坐室跟一个小店铺隔了开来。和这个小个子在一道的,是一群几乎可以随你说有多少的小孩子—至少看上去使人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处于那么狭小的活动范围内,他们在数量方面给人的印象是十分可观的。

这群小家伙中,已有两个由强制的办法被迫爬上了墙角的一张床。他们原可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坠入天真的梦乡,却又迫于一种天生的癖好,不想睡觉,在床上床下扭打个不休,向没睡觉的天地进行掠夺冲锋;其原因是由于另有两个幼小的孩子正在一个角落里用牡蛎壳搭盖一道墙,床上的两个家伙就没完没了地骚扰袭击这座堡垒(正如大多数不列颠青年在研究英国古代史时,老看到可诅咒的皮克特人173和苏格兰人一样),随后他们又撤退到自己的领土上去了。

侵略者的入寇,被侵略者的报复,穷追猛击,朝侵略者逃窜藏身其中的被窝乱戳,本来已闹得不可开交,这时,在另一张小床上的另一个小孩又抓起他的靴子扔到水面上174,可谓对这场家庭纠纷,也出了一臂之力;换句话说,他把他的小靴子和其他小物件,朝那些扰得他不得安歇的捣蛋鬼们扔去—这些小物件本身虽然起不了攻击伤人的作用,可是质地坚硬,他也就把它们充当了弓箭—那些捣蛋鬼又马上还手,回敬了他,因而乱上加乱,吵得震天价响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孩,怀中抱着一个沉重的大娃娃,小孩的双膝被压得侧侧歪歪的,身子倾向一边,在屋里蹒跚地走过来、蹒跚地走过去。在这群孩子当中,数他年纪最大,可其实还小得很。乐观自信的家庭往往想象这样做,娃娃就可以给哄入睡的。但是,哎哟!哪知这会儿娃娃的一对小眼只是开始定下神来,从孩子那失去知觉的肩膀上,正瞧着这个没完没了的,又是策划又是戒备的大战场呀!

这娃娃真可谓是一个莫洛克神175,她的这位小哥哥的整个生命,没有一天不成为她那贪得无厌的祭坛上的供品。对于她的个性,可以如此概括:她永远不会在一个地方连续安静五分钟;当你要她睡觉的时候,她就总是不肯睡。在附近一带,这个“台特北的娃娃”跟邮递员和啤酒馆侍者一样,为人们所共知。从星期一早上到星期六晚上,她都在小约翰尼·台特北的怀抱中,从这家门口的台阶儿逛到那家门口的石阶儿;每逢一群孩子跟在摔跤卖艺的或耍猴戏的后面奔跑时,就能看见小约翰尼抱着她,疲惫不堪地落在后头,待至赶到现场,娃娃的身子已歪倒一边,而且永远是迟了一步,精彩的把戏都已演过了。只要有一群孩子凑到一块儿玩耍,在那儿总有抱着小莫洛克神的、精疲力竭的约翰尼,无论约翰尼想在哪儿歇下来,小莫洛克神总是大吵大闹,死命要他走开。每当约翰尼想出门去,她总是睡个不醒,需要看守。每当约翰尼想待在家里,她又总是醒着,非要他抱出门去不可。然而约翰尼却真心相信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娃娃,在英国任凭你走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这样的宝贝儿了。因而尽管他只能从她裙子后面,或从她那随风啪嗒啪嗒作响的软帽上面,对一般事物的大概状态逆来顺受地瞥那么一两眼;而且还像一个矮小的脚夫,扛着一个既没指定收货人又无处交货的偌大包裹,摇摇晃晃东奔西跑着,他却是十分心甘情愿的。

在这一片乱作一团的骚动当中,坐在那间小起坐室里的那位小个子,一再竭力使自己静下心来看报,可就是看不成。他是这群孩子的父亲,也就是这家小商店的老板。店面上方挂着一块题着“A.台特北报刊公司”的姓名和头衔的招牌。而事实上,严格地说,担当招牌上的名称的只有他一个人,“公司”两个字呢,仅是一个出于理想的抽象名词,压根儿无事实根据,也不代表任何人。

台特北公司是位于耶路撒冷大楼一个拐角上的铺子,它的橱窗里陈列着不少的文艺作品,主要的是过期的画报和写海盗啦拦路贼啦什么的连载小说。手杖和小孩玩的石弹子也是存货的一部分。这家铺子曾经一度扩充业务、兼营糖果点心生意,但是这类精美食品似乎非耶路撒冷大楼住户之需,因为橱窗里除了一个可以称作小玻璃灯笼的东西之外,这类货品已完全绝迹。在那个玻璃灯笼里盛着一堆疲疲沓沓的又圆又软的糖球。它们在夏天融化了,到冬天又凝结起来,现在你怎么也取不出来了,要吃它们就非得连玻璃灯笼一块儿吃下去不可。台特北公司曾经试干过几种生意,也以小本钱经营过玩具生意,因为在另一个玻璃灯笼里还乱七八糟地堆着好多蜡制的小洋囡囡,已经落入颠三倒四、全都粘到一起的可悲境地,这个囡囡的脚粘在那个头上,那个的头粘在这个的脚上,还有一大堆断臂残腿横在灯笼底上。对于女帽生意也动过脑筋,至今尚遗留在橱窗角落里的几个干巴巴的、由铁丝编成的女帽模型可以为此证。还幻想过也许在烟草买卖中可获谋生之道,于是就张贴了一张图画,上面画着大英帝国三个组成部分的三个土著人正在消耗这种芬芳的烟草,附着几行诗意盎然的文字,说明这三个人为一项事业同心协力,坐在一块儿,谈笑风生,一个嚼着烟草,一个闻着鼻烟,另一个吸着烟斗,但是从这份生意中似乎一无所获—除了图上的糨糊招来的苍蝇!也曾可怜巴巴地希望过做假珠宝买卖,因为在一块窗玻璃上还贴着一张廉价图章、一张铅笔盒子的广告,和一张意向难测、标价九个便士的黑色神秘的护符。但是直到目前,住在耶路撒冷大楼里的人什么也没去买过。简单地说,台特北公司如此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打耶路撒冷大楼的主意,一心要靠它吃饭,可是到头来落得个一事无成,而这家公司中处境最佳的显然就是“公司”这两个字,因为“公司”既然是一个无形体的创造,当然就不会为世俗的饥渴而忧心忡忡,既不必纳济贫捐,又无须缴什么财产税,更没有小儿小女要养活了。

然而,台特北这个人却如刚才所说的,这时正在他的小小的起坐室里,面对着这一大伙孩子,嚷啊闹得他再也没法置若罔闻了,也静不下心来看报,因而索性丢下报纸,疯狂似的在屋子里打了几个旋转,那模样活像一只未定飞向的信鸽,向一两个身穿睡衣、忽地在他跟前掠过的小东西猛冲过去,可又一再扑空,于是蓦地冲到那个全家唯一温顺无过的孩子面前,拉开手掌就给了小莫洛克神的看护人一记耳光。

“你这个浑小子!”台特北先生说,“在这样的大冷天,你苦命的爸爸一早五点钟就起来,累了一整天,愁了一整天,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心疼,非要使出你缺德的鬼把戏来,叫他不得安歇,对他安排在最后的智力活动也要捣蛋吗?我的小少爷呀,难道你还嫌不够吗?要知道你的哥哥道弗斯这会儿正在又湿又冷的寒风浓雾里受累受苦,而你呢,享尽了福,舒舒服服地抱着一个—一个娃儿,而且要什么有什么!”台特北先生把这句话也堆上去,简直说得小约翰尼的福气已经登峰造极了。“难道你非要把家里搞得一片荒凉,把爹娘逼疯不成?你非要这样吗,约翰尼?呃?”台特北先生每次发出这句话时,都摆出又要打他耳光的姿态,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放下手来。

“哎呀,爸爸!”约翰尼哭了,抽抽噎噎地说,“别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呀,我一直是好好看着萨莉,哄她睡觉的呀!哎呀,爸爸!”

“我希望我的小女人快快回来!”台特北先生的心软下来了,后悔了,说道,“我的小女人快快回来才好啊!我实在对付不了他们,他们闹得我头昏眼花,毫无办法了呀!唉,约翰尼!你的好妈妈给了你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妹妹;你还不心满意足吗?”他指的是小莫洛克神,“前头生的你们这七个都是男的,要有个女的却半点儿希望也没有。而你的好妈妈却忍受了那番苦难,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大家有个小妹妹吗?难道你就这么没心肝,非闹得我晕头转向不可吗?”

接下来他和他那挨耳光的儿子彼此渐渐生了柔情,他自己呢,更是越来越心软,把儿子拥抱了一下,收了场,马上转身捉拿真正的罪犯去了。这下子可出现了一个相当好的开端啦。他只跑了没几步,可是步子麻利灵巧,又猛地床上床下蹦跳,施展了点儿越野赛跑本领,再在随处乱放的椅子中间绕来绕去了一阵子,总算大功告成,抓住了一个小鬼。他给了他该受的惩罚,随即把他撵上床去。这个儆戒对那个扔靴子的小孩确实起了强有力的影响,同时显然也发生了催眠作用,因为只不过片刻之前,他还是睁大着眼睛,意气扬扬,不可一世的,这会儿却马上呼呼入睡了。这个影响也波及了那两个小建筑师,他们偷偷地飞奔进隔壁的小房间,忽然一下子都上了床。那被袭击者的对方伙伴也同样战战兢兢地缩进了被窝。当台特北先生停下来喘口气时,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已经处在一派大好的和平气氛之中了。

“要让我的小女人亲自出马,”他擦抹着涨得通红的脸说,“恐怕也不见得能处理得更好吧!我可真希望我的小女人亲自试试,我可真希望哪!”

台特北先生转向那个屏风,要在裱糊在上面的报纸上找一段适合于此时此刻,让他的孩子们铭记于心的引文,接着就念了起来。

“‘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所有杰出的非凡人物都有出色的母亲,到了晚年都十分尊敬自己的母亲,把她们当作最好的朋友。’想想你们自己这位出色的母亲吧,孩子们!”台特北先生说,“趁她还活在你们中间的时候,好好地多多认识她的可敬可贵之处吧!”

他又回到炉火旁,坐在椅子上,定了一下神,盘起了腿,看报了。

“谁要再下床来,我可不管是谁,”台特北发表这一纲要性的宣言时,他的心肠已经完全软下来了,“‘将临到那位可敬的同时代的人的,必是极大的惊讶无疑!’”后面这句话是台特北先生摘自屏风上的报纸上的,“约翰尼,我的孩子,好好照料你唯一的妹妹萨莉吧!她可是你小小的额头上最闪亮的宝石哪!”

约翰尼就着一个小凳子坐下,无限忠诚地让莫洛克神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

“啊!约翰尼,对你来说,这个娃娃是多么顶呱呱的礼物哪!”他的父亲说,“你真该谢天谢地才是呢!约翰尼啊!”说到这里,台特北又引用起屏风上的报纸上的话来了,“‘有一件不为一般人所知的有案可稽的事实是:根据精确的统计,不到两岁就夭折了的婴儿,占有如下的极大百分比,也即—’”

“哦!爸爸,请您别往下念了!”约翰尼哭着说,“想到萨莉,让我再听下去,我实在受不了啦!”

台特北先生停下不念了,而约翰尼对于自己所受的委托,更加强了责任感。他抹了抹水汪汪的双眼,便继续哄他的小妹妹了。

“你的哥哥道弗斯今晚可来迟了,约翰尼,”父亲边说边拨着炉火,“等他回到家,准成了个冰人儿了。你的宝贝妈妈也怎么啦?”

“来啦,来啦,妈妈来啦!我想,道弗斯也来啦!”约翰尼叫了起来。

“没错,没错!”父亲答道,一边侧耳听着,“是的,是我那小女人的脚步声!”

台特北先生究竟有过怎么样的一番归纳过程,才得出他太太是个小女人的结论,这可是他守口如瓶的个人秘密。因为他太太的个子可顶上他两个人那么大而绰绰有余呢。单独地看去,她已经是结实胖大非凡;跟她的丈夫一对照,她的体积更是魁梧可观;如果看了她,再看看她那七个小不点儿的孩子,不相称得准叫你触目惊心。然而总算萨莉让她的妈出了风头,对此再清楚不过的是牺牲品约翰尼,因为只有他一天到晚称了又称这尊要命的小偶像的体重,量了又量她的大小长短!

台特北太太刚才上街买了菜,这会儿挎着个篮子回家,她一进门就把帽子围巾一股脑儿往后一甩,累得往椅子上一摊,却又马上命令约翰尼快快把他怀中的宝贝儿抱过来吻吻。约翰尼立刻依从了,然后再回来坐在自己的小凳上,再把自己给重重地压在娃娃的下面。小少爷阿道弗斯·台特北这时候已经解开他那似乎长得没个尽头儿的红色大围脖,露出了他的身躯。他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约翰尼也照样依从了,然后又回来坐在自己的小凳上,再把自己给重重地压在娃娃的下面。不料台特北先生心血来潮,突然想到为父的也有权提出这要求。于是约翰尼也满足了这第三个愿望,可是如此疲于奔命,这个牺牲品已困顿不堪,几乎都回不到自己的小凳旁了;他坐下之后,又把自己给重重地压在娃娃的下面,冲着诸位亲人,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

“不管你干什么,约翰尼,”台特北太太晃着脑袋说,“都得把妹妹照管好,要不,就甭想再见你妈的面!”

“也甭想再见你哥哥的面!”阿道弗斯也这么说了。

“也甭想再见你爸爸的面!约翰尼!”台特北先生也凑了一句。

约翰尼听了这种附有条件的弃绝他的声明,心里非常难过,低下头去看莫洛克神的眼睛,觉得到目前为止,这双眼睛还好着呢,于是熟练地用手轻轻拍着她背脊的最上方部位,用脚把她左右摇晃起来。

“你身上湿了吧,道弗斯,我的孩子?”父亲说,“过来,坐在我的椅子上烤烤火吧!”

“不用了,爸爸,谢谢您,”阿道弗斯说着,用手平了平衣服,“我身上并不很湿,我不觉得湿。我的脸很亮吗,爸爸?”

“是啊,确实像是上了蜡似的,我的孩子。”台特北先生回答。

“是风吹雨打的,爸爸。”阿道弗斯一边说一边用短上衣的破袖子摩擦双额,“又是雨又是雨夹雪,又是风又是雪的,还有雾,这样我的脸就往往肿起来,有时还要烂哩。而且还发亮,就是要发亮—啊,不是吗?”

小少爷阿道弗斯操的也是报业;一家比他父亲的公司兴隆些的报馆雇他在火车站上叫卖报纸。在车站上,他那圆柱似的矮小身躯,活像穿得破破烂烂、化装出行的爱神丘比特,以及他那小尖嗓子(他刚过十岁),正和那些进进出出、喘声刺耳的火车头一样,为人人所熟悉。要不是幸亏他发明了一种自娱办法,让他这么点儿年纪就干这个行当,他的童年精力是难以得到无害的发泄的。他把漫长的一天工夫划分成几个有趣的阶段,同时又不玩忽职守、影响买卖。正如许多伟大的发明那样,他这个巧妙发明的出色之处就在于简单平易,只要在一天的不同阶段里,接着英文字母的排列次序,把“报纸”(paper)这个字的第一个母音字母轮流更换为所有其他的母音字母。因此,在冬天拂晓之前,他头戴油布小帽,身披油布斗篷,颈裹大长围巾,来回奔跑着,那时他那划破了阴沉空气的小尖嗓音喊的是“拍坡!拍坡!”(paper)及至午前十一点钟左右,他喊的是“排坡!排坡!”(pepper)到了午后两点钟前后,他改口喊了“劈坡!劈坡!”(pipper)这样喊了两个多小时,他又改口叫卖“跑坡!跑坡!”(popper)起来;然后随着夕阳的下沉,他也就降音为“爬坡!爬坡!”(pupper)了。这时候,这位小小先生的心情轻飘飘的,真是高兴得无可名状啦!

他那位有教养的妈妈台特北太太,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把帽子和围巾往后一甩,坐在那儿,她若有所思地捏着手上的结婚戒指,把它转了又转,这会儿她站起身来,脱下出门才穿的外衣,着手铺起晚餐的桌布了。

“哎呀,天哪!天哪!天哪!”她说,“世道敢情就是这么个样儿哟!”

“世道是怎么个样儿呢,亲爱的?”台特北先生朝四下里望了望,问道。

“噢,没什么!”台特北太太说。

台特北先生抬了抬眉头,重新折起报纸,眼睛瞪着报纸往上一扫,往下一扫,又横扫了一下,他茫茫然心不在焉,可不是在看报哪!

而台特北太太呢,这会儿正在铺桌子,可是与其说她在为一家子预备晚餐,不如说她在狠狠地虐待那张桌子。因为她抓起刀叉往桌上哗啦啦一摔,把盘子呀碟子呀砰砰往下放,那只盐缸更是几乎把桌面磕个凹痕,又把面包使劲朝桌上一扔。按说她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呀!

“哎呀,天哪!天哪!天哪!”她又说,“世道敢情就是这么个样儿哟!”

“我的爱,”她的丈夫四下里环顾了一周,问道,“你刚才说过这句话了,世道是怎么个样儿的呢?”

“噢,没什么!”她说。

“索菲娅!”她丈夫苦苦劝说,“你说过这句话的呀!”

“好,你要听,我可以再说,”台特北太太说,“噢,没什么—听吧!还要听吗?噢,没什么—听吧!还要听吗,噢,没什么—嗨!”

台特北先生转过眼睛盯住他的心腹伙伴,他委实有点儿诧异了。

“我的小女人呀,什么害得你生气了?”

“我哪里知道?”她反诘道,“别问我。谁说我生气来着?我从来不生气的。”

台特北先生放弃了看报,就像它是一项倒霉活儿似的,背起手耸着肩,一步一顿地走到屋子那头—他的步态和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态完全吻合—对着他的两个最年长的后代说:

“你的晚饭马上就要好了,道弗斯,是你妈冒雨出去从小饭馆里买来的。你妈实在太好了。你一会儿也可以吃晚饭了,约翰尼!喂,你妈很喜欢你呢,因为你把你的宝贝妹妹照管得很细心周到哪!”

台特北太太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对桌子的憎恨显然已经消了些,这时已把桌子安排就绪,于是从她的大篮子里取出一大块用纸包着的热乎乎的豌豆布丁和一个盖着茶碟的盆子。她一掀开茶碟,立刻冒出一股香喷喷的气味,两张床上的三双小眼睛忽的睁得滚圆,紧紧盯牢那份筵席。台特北先生却没有注意到这个默默邀请就席的表示,仍然站在那儿慢吞吞地重复着说:“是啊,是啊,你的晚饭马上就要好了,道弗斯—是你妈冒雨出去从小饭馆里买来的,你妈实在太好了。”—他这么说着说着,而台特北太太则在他身后这般那般地表示自己已经翻悔,这会儿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哭开了,这才打断了他的啰嗦。

“啊,道弗斯哟!”她说,“我怎么搞的,会变成这个样儿的呀!”

他们就这么言归于好了。这深深感动了小阿道弗斯和约翰尼,他俩不约而同地凄凄切切地哭开了。这下子可吓得床上的三双圆睁着的眼睛马上闭上,余下的两个小台特北刚从隔壁小屋悄悄溜出来,要看看有什么吃的喝的,也吓得拔腿往回跑。

“我呀,道弗斯!”台特北太太抽抽噎噎地说,“我呀,回家的时候,我呀简直像是个还没生下来的娃娃那样没有脑子—”

台特北先生似乎嫌恶这个比喻,当下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还是说‘婴儿’吧,我的爱!”

“—像是个婴儿一样没有脑子,”台特北太太说,“喂,约翰尼,别望着我,要望着她呀,要不然她就会从你的怀里掉下来摔死,你也就活该心碎惨死!—是啊,我回家的时候真像这小宝贝一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暴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道弗斯—”说到这里她打住了,又捏起手上的戒指,转啊转的了。

“我懂了!”台特北先生说,“我明白了!我的小女人是给害得生气了。本来嘛,艰苦的年代、艰苦的天气、艰苦的活儿是常叫人耐不住性子的。我明白了,啧啧!这也难怪你啊!道弗斯,我的孩子,”台特北先生接着说,一边用叉子拨着盆里的菜,“瞧,你妈从小饭馆买回来的不光是豌豆布丁,还有这香喷喷的红烧猪的整个儿蹄髈呢!瞧,上面的脆皮还不少,调味卤汁和芥末也真多哪!拿过你的盘子来,我的孩子,快趁热吃吧!”

小少爷阿道弗斯无须第二次召唤,就忙不迭地接过他的份儿,馋得一双眼润湿,几乎要淌下泪来,退回到自己的凳子上,猛的扑向他的晚餐。约翰尼没有被人忘掉,可是他的那份肉是搁在面包上,为的是避免肉汁淌开、滴到娃娃身上。还吩咐他把布丁放进口袋,等要吃的时候再掏出来,也为的是同样缘故。

猪的蹄髈上的肉原该比现在留在上面的要多一点儿的—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小饭馆的切肉师傅并没忘记,已经把那些肉切给捷足先登的顾客们了—然而加在上面的调味佐料可浇得一点也不吝啬,而这种辅助品确实使人朦朦胧胧地联想到猪肉,使人的味觉受到了蒙骗还乐滋滋的呢。豌豆布丁跟卤汁和芥末一样,也如同东方的玫瑰和夜莺两者之间的关系176,虽然它们本身并非猪肉,可却是猪肉的近邻;因此,大致说来,扑上鼻来的倒确是一只中等个子的猪的香味。床上的小台特北们对这股香味可再也抗拒不了啦,他们虽则装出一副安睡的模样,可是一见爹娘没留神他们,就纷纷溜下床来,悄悄央求着两位哥哥,在吃食方面表示一下手足之情。那两个做哥哥的原本不是硬心人,也就依顺了,给了他们一点剩余的碎肉,这一来可惹得这队身穿睡衣的散兵分遣队满屋子飞奔个没停,闹了整整一顿晚餐的工夫。台特北先生给搅扰得忍无可忍,有一两回被迫不得不诉诸武力,冲锋陷阵,这伙小游击队员这才四面八方狼狈逃窜而去。

台特北太太并没有快快乐乐地吃她的晚饭。她好像有什么心事,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大哭,最后竟至又哭又笑,看那神态简直已经丧失理性,她的丈夫见状大惊失色。

“我的小女人,”台特北先生说,“如果世道是这个样儿,看来是不对头了,也害得你噎成这样儿!”

“给我一点水,”台特北太太挣扎着说,“暂时不要跟我说话,也不要理我。不要!”

台特北先生把水递给她以后,倏地转向满怀同情,可又倒霉的约翰尼,责问他为什么好吃懒做,迷了心窍,老待在那儿,还不赶快把小妹妹抱过来,让妈妈见了乐了好恢复元气。约翰尼哪敢耽搁,立即把小莫洛克神抱上前去,一路上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但是台特北太太却伸手示意目下她受不了这种痛苦的情感波动,制止约翰尼再往前跨一寸,要是不听,就要遭受所有亲人的永久怨恨;约翰尼只得退回到他的小凳旁,和先前一样让自己又给重重地压在下面了。

歇了一会儿,台特北太太说她觉得好些了,说罢又笑了起来。

“我的小女人,”她的丈夫半信半疑地说,“你是不是真觉得好些了?还是又要朝一个新方向发作了,索菲娅?”

“不,道弗斯,不会再发作了,我现在很正常了。”她说着就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接着用两个手掌蒙住眼睛,又笑了起来。

“我多坏多傻啊,竟然会转了一会儿那样的念头!”她说道,“靠近点儿,道弗斯,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好宽一下我的心。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台特北先生把椅子搬过来,挨她近些坐下;台特北太太又笑了,把他拥抱了一下,揩着眼睛说:

“你知道,道弗斯,我亲爱的,我还是个闺女的时候,原来是有几个人可以选择的。曾经有一个时期,四个人同时追求我,两个还是马斯177的儿子哩!”

“我们都是妈的儿子呀,亲爱的。”台特北先生说,“我们都是妈和爸两个人的儿子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太太说,“我指的是军人—是军士。”

“噢!”台特北先生应了一声。

“可是,道弗斯呀,我现在真的已经不想那些往事,也不后悔什么了;而且我真的相信自己是嫁了一个很好的丈夫,我要好好地对待他,来证明我爱我的丈夫,就如……”

“就如世界上任一个小女人那样,”台特北先生说,“很好!很好!”

说到台特北先生,如果他身高十英尺,他也不会因为台特北太太这仙女般的身材,而表示比目前更温柔的体贴;再说台特北太太呢,她如果身高只有两英尺,对于这样的体贴,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矮个子而感到比目前更合适,更该受得了。

“但是你要知道,道弗斯,”台特北太太说,“现在正是圣诞节日呀,所有玩得起的人都要玩玩,所有富裕的人都高兴花点儿钱。刚才我在街上的时候,不知怎的,觉得没精打采起来。街上到处有那么多东西出售—都是些好吃极了的东西,漂亮极了的东西,都是些可爱极了的该买的东西啊—可我呢,划算了又划算,斟酌了老半天才鼓起勇气,掏出了一枚六便士,买了一件最最平凡的东西。我的篮子那么大,需要放进篮子去的东西有那么多,而腰包里的钱又那么点儿,能买的东西真是少得可怜啊!—你恨我了,道弗斯,是不是?”

“现在还不怎么恨。”台特北先生说。

“好吧,我全都告诉你吧!”他的太太接着说下去,神情很悔恨,“那样你就可能会恨我了。刚才我在冷风里拖着沉重的两条腿,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的时候,见到许多别的也在打算盘的面孔,挎着的是他的大篮子,拖着的也是沉重的腿儿,我心里烦透了,不由得有了这么个念头:我会不会过得好点儿,会不会幸福点儿呢,假如—我—没有—”台特北太太又转起手指上的结婚戒指来,一边不住地摇着耷拉着的脑袋。

“我明白了,”她的丈夫很温和地说,“你是说:假如你根本没结婚,或者假如没嫁给我,嫁的是别人,对不对?”

“是的,”台特北太太哽咽着说,“我真的就是这么想来着。你现在可恨我了吧,道弗斯?”

“啊,不,”台特北先生说,“现在还不觉得恨。”

台特北太太满心感激地吻了他一下,又接着说下去:“虽然我恐怕还没有把最最糟的告诉你,道弗斯啊,可我已经开始希望你不会恨我了。我弄不懂究竟我受了什么影响。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是病了,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当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把我俩拴在一块儿结成夫妇,也记不起是什么使我乖乖地安于天命。我们所经历过的欢乐和享受—它们全都显得微不足道,毫无意思,我简直恨起它们来,恨不得把它们统统踩在脚下。除了我们的贫穷和家里等着吃饭的那么多张嘴以外,当时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台特北先生握着他的手鼓励她说,“你说的总归是实情啊!我们确实是穷,家里也确实是有许多张等饭吃的嘴!”

“哎呀!可不是嘛,道弗斯啊道弗斯!”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哭着说,“我的善良、有耐性的、体贴人的好老伴哟,可是我回到家只那么一会儿工夫以后—一切都变了!哦!道弗斯,亲爱的,变化可大极啦!我只觉得霎时间种种回忆汹涌澎湃地向我冲来,我那颗铁硬的心顿时软了下来,那些回忆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眼看就要爆炸了。我们为谋生所作过的一切挣扎,我俩婚后的所有操劳和穷困,所有那些卧病的日子,所有那些彼此看护或者由孩子们看护我们的每个钟点,这一切好像都在向我说话,告诉我说,就是这一切把我们结合成了一个人;也告诉我说,我从来就不会,不能,也不愿意成为另外一个人,我只会、只能也只愿意做你的妻子和这些孩子的妈妈。刚才我竟然那么冷酷,要把它们踩在脚下的那些便宜的享受,现在我觉得宝贵极了—啊,宝贵极了!可爱极了!—刚才我竟然那样对待它们,现在想起来实在受不了啊!我已经说过,现在还要说上一百遍:刚才我怎么竟然会有那样的态度,竟然忍心抱着那样的态度啊,道弗斯!”

这位好女人贞洁而厚道,此时又痛悔地自责,哭得伤透了心,这时候,却忽然尖声喊叫一声,吓得猛跳起来,跑到丈夫身后躲着。她的喊声恐怖极了,已经入睡的孩子们都从梦中惊醒,统统爬下床来,团团把她围住,偎依着她。当她指向一个已走进屋来、身披黑斗篷、脸色苍白的男人时,她凝视的目光中的恐惧并不亚于她的喊声。

“看那个人!看呀!他来干什么呀!”

“亲爱的,”她的丈夫回答,“放开我,我要去问问他。怎么啦,瞧你哆嗦成什么样儿了!”

“刚才我出门的时候,在街上已经看见过他。刚才他瞅着我,站得很近,我很怕他!”

“怕他!为什么怕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别去!丈夫!”因为他正朝着那个陌生人走去。

她一只手按在前额上,另一只手按在胸口,顿时从头到脚出现一种古怪的颤抖,两个眼珠慌乱地翻转个不停,好像她丢失了什么似的。

“你病了吗,亲爱的?”

“什么又从我脑子里溜走啦?”她低声嘟哝着,“溜走的到底是什么呀?”

说完她又突然回答她丈夫的问话:“病?没有哇!我好着呢!”她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地板。

她开头恐惧万状的模样所留给她丈夫的影响还没完全消除,此时她这副古怪的表情又弄得他惶惶不安。他对那个身披黑斗篷、脸色苍白的来客说话了,只见那人呆若木鸡,双眼低垂着盯住地板:

“先生,请问你来这儿有何贵干?”

“恐怕我吓了你们一跳了,因为我进屋时你们没有看见,”那个不速之客说,“不过也因为你们正在谈话,没有听见我走进屋来。”

“我的小女人说—也许你已经听见她说了,”台特北先生答道,“她说今天晚上你把她吓成这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很抱歉!我记得刚才在街上碰到她的时候,我只把她观看了一会儿工夫。我并不是有意要吓唬她。”

当他抬起眼来说话时,台特北太太也抬起眼来。这时,出现了一件离奇的事:看神情,台特北太太怕他是怕得要命,而他呢,见了她那么害怕他自己,也怕得要命—然而他瞅她的眼光却是多么严密、多么专注呀!

“我姓雷德劳,”他说,“我是从离此不远的那个古老学院来的。学院里的一位学生住在你们家里,是不是?”

“是丹海姆先生吗?”台特北问。

“是的。”

小个子台特北还没有再开口说话,却伸手把前额横抹一下,眼睛朝屋子里迅速地扫了一周,仿佛觉得空气里起了什么变化。这个动作十分自然,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化学家雷德劳立刻把瞅着他太太的那种害怕的眼神移到他身上,向后倒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更苍白了。

“先生,那位学生的房间在楼上,”台特北说,“有一个更方便的由他独用的楼梯口;不过你既然已进屋来了,那就不必再走出去受冷,就从这个小楼梯上去好了,”他指着一个通向小起坐室的楼梯说,“如果你要看他,就打这儿上去吧!”

“是的,我要看他,”化学家说,“可以借给我个亮儿吗?”

他的眼神呆滞,死死地盯着台特北,又有一种费解的猜疑神情,使他的眼神益发阴沉。台特北先生踌躇不安,顿住了;接着也死死地回盯着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约莫有一两分钟,活像一个失去知觉的人,又像是着了魔。

最后他终于开腔了:“我给你照亮儿,先生,请跟着我走吧。”

“不,”化学家答道,“我不要人陪我去,也不要人向他通报我来看他。他并没想到我会来,所以我还是自己去的好。如果可以,还是请你借给我个亮儿,我会找到路的。”

他那么急切地表示借个亮的愿望,以致从报贩台特北手里接过蜡烛来的时候,在台特北的胸膛上碰了一下。他赶忙缩回手,几乎像是他在无意中已经伤害了他一样(因为他不知道他新近得到的魔力究竟藏在自己身上哪个部分,也不知道那股魔力是怎样传给人的,也不知道人们以怎样各异的方式接受这种魔力),然后转过身去,登梯上楼了。

不过当到达楼梯尽头时,他站住了,朝下边望着。这时台特北太太仍旧站在老地方,不停地转着手上的结婚戒指;她的丈夫则脑袋垂到胸前,绷着脸,闷闷不乐地沉思着;孩子们依然围住妈妈,怯生生地望着来客的背影,一见他回头朝下边望,倏地像一窝小鸟似的紧紧偎依成一团。

“嗨!”父亲粗暴地喝道,“够啦,够啦!还不快快给我滚上床去!”

“没有你们在这儿,这地方就已经够窄、够碍手碍脚的了,”母亲也附和着喝一声,“快给我滚上床去!”

那一窝吓坏了的、可怜巴巴的小鸟儿,忽的一窝蜂飞走了。小约翰尼抱着妹妹拖在最后。母亲用不胜轻蔑的眼光,把这间邋里邋遢的屋子扫了一周,抖掉身上的晚饭碎屑,正要着手收拾桌子,却又改变主意,坐了下来,垂头丧气、懒洋洋地陷入沉思默想。父亲走到炉边,不耐烦地把那一小堆炭火耙到一块儿,整个人趴在上面,仿佛有意要独占那份火。他们两人都不吭声,谁也不理谁。

化学家的脸色更苍白了,他像个贼似的悄悄溜上楼去,回头瞧见楼下所起的变化,吓得进退两难,既害怕往前走,又害怕往后退。

“刚才我干了些什么来着!”他心乱如麻地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又要去干什么啦!”

“去当一名人类的恩人!”他觉得有一个声音这样回答他。

他四下里望了望,什么也没有;这会儿在他跟前是个过道,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已瞧不见楼下那个小起坐室了。他的眼睛只顾朝着瞅着自己所走的路,奔向前去。

“我独自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仅仅是从昨晚才开始的呀,”他悻悻地咕哝着,“可是怎么搞的,现在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这么奇怪。我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在这儿,像是在梦中。我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兴趣呢?我对所有能够想得起的地方又有什么兴趣呢?我的脑子已经变得昏聩不堪了!”

一个房门出现在他的跟前了,他伸手敲了敲。从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请他进去,于是他推门而入。

“是我的好心肠的看护吧?”那个声音说,“噢,我根本没必要问这句话,除了她没人会来这儿的。”

那声调有气无力,可却高兴愉快。雷德劳定睛望过去,看见一个青年人躺在一张已被拉到炉前的睡椅里,椅背朝着门。一个小里小气的火炉,又窄又矮,砖是砌在壁炉的中心,活像病人凹陷瘦削的面颊。那个小炉子里的火连壁炉都烤不暖,而青年人的脸就对着那团火取暖。那火离四面通风的屋顶很近,因此燃烧得很快,只听得连续不断的啪嗒啪嗒声,燃烧着的灰烬不住往下落。

“炭灰撒下来的时候就是这么啪嗒啪嗒响的,”学生微笑着说,“因为爱闲聊的那帮人总说它们不是棺材,而说它们是当当响的钱包呢,所以只要上帝觉得那样好,我将来总有一天会强壮起来、富裕起来,也许还会活得很久,那么我就能够去爱一个名叫米莉的女儿,借此来纪念一个世界上最仁慈的人,一颗世界上最善良的心!”

他朝上伸出一只手,像是期待那个好心肠的看护去握它,可是由于体弱乏力,仍然躺着一动不动,脸靠在另一只手上,没有转过头来。

化学家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望了望堆在屋角一个桌子上的书本和纸张,在那儿还有一盏熄灭了的、供学习用的油灯,如今已经禁止他使用、被收藏在一旁。这些东西足以说明这个学生病前是多么刻苦攻读,而且也许也正是这些书本和纸张累倒了他,使他卧床不起;望了望挂在墙上、久搁不用的户外行装,它们象征着他病前的健康状态和行动上的自由;望了望摆在壁炉架上那几个小巧的小画像和家乡的风景画,这些东西促使他追怀不像现在那么单独冷清的其他情景;化学家的眼光最后落到的是那个学生发奋好胜,也许也是自我欣赏的征象:一张装在镜框里的版画像,那是他本人,同时也是他发奋好胜的见证人。过去,而且就在昨天,要是让雷德劳见到这些和眼前这个活人有着即使只是间接又间接的联系的有趣物件,他也一定会看得出神入迷。可是现在呢,在他看来,它们只不过是些物体而已;再说,即使当他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站在那儿,四下里张望着的时候,有一丁点儿这种联想在他的心里闪过,那也只有使他更为困惑不解,他依然是怎么也无法领悟的。

那学生伸出手以后,见到半晌没人碰触,便抽回手去,从睡椅上欠起身子,扭过头来望望。

“雷德劳先生!”他大吃一惊,站起身来,喊道。

雷德劳伸出一只胳膊,说:

“不要走近我。我就坐在这儿。你得待在原来的地方!”

他在靠近房门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到青年人一手撑在睡椅上,斜倚着站在那儿以后,他便把眼睛转开,望着地板说道:

“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我班上有一个学生病了,又是独个儿住着。至于是什么偶然的机会,就不必管它了。我只听说他住在这条街上,旁的一无所知。可是我走进这条街的头一所房子,一打听就找到了你。”

“先生,我已经病了些日子,”学生回答说,他不仅态度谦虚谨慎、迟迟疑疑,对他的老师还存着一种敬畏的心,“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一种热病—我想是脑炎—把我折磨得很衰弱,不过现在已经大大好转了。我不能说自己在病中是寂寞的,要那么说,那我就是把那位始终守在我身边、伺候我的好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说的是学院看门人的太太。”雷德劳说。

“是的。”学生说着低下头去,好像在默默向她致敬似的。

化学家的心里一片冷酷,自始至终无动于衷。昨天他吃晚饭时一听说这个学生的处境,就跳将起来,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像是还在呼啊吸啊的他本人,而简直像是死去了的他的坟墓上的一尊大理石像。这时候,他又望了一下把手撑在睡椅上斜倚着的学生,然后垂下眼望望地板,又抬起眼望望空中,仿佛在为他那一片混沌的脑子寻求一线光明。

“刚才楼下的人提到你的名字,那名字我是记得的,”他说,“我也想得起你的面孔。我们彼此很少有过个人的接触吧?”

“很少。”

“我想你比其他的学生更要躲避我,是不是?”

学生表示了同意他这句话。

“这是为什么?”化学家没有丝毫关心的表情,只是出于一种阴郁而任性的好奇心问道,“为什么呀?在这样大冷天,所有的学生都四散回家,唯独你偏偏有意不让我知道你躲在这儿,生病也瞒着我,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呃,我要知道为什么!”

那青年人越听越激动不安,抬起原先低垂着的眼皮望着化学家的脸,然后交叉起十个手指,至此他的情感突然爆发,嘴唇抖颤颤地嚷起来了:

“雷德劳先生啊!你已经发现了我,也知道我的秘密了!”

“秘密?”化学家粗声粗气地说,“我知道?”

“是的!你对那么多人非常关切,非常同情,因此大家都敬爱你;可是你这会儿对我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你对我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从你的表情、从你的每一句话也都可以察觉出你在抑制着自己—这一切都告诉我你是认识我的。而你呢,甚至事到如今了,还把真情隐瞒着我,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唉!上帝知道我是不需要这样的证明的!),就足以证明你生来就是仁慈的,同时也证明了在你我之间有着隔阂啊!”

来自化学家的回答只是一声轻蔑傲慢的空洞的笑声。

“但是,雷德劳先生,”学生说,“你既然是一位正直善良的人,你得想一想,我除了自己的姓和自己的血统之外,我实在是无辜的呀!是人家对不起你,使你忧伤,我可什么也没干呀!”

“忧伤!冤屈!这些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雷德劳用嘲笑的口吻说。

“先生呀,请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学生害怕得畏缩了起来,苦苦哀求道,“千万不要就因为和我交谈了这么几句话,你就变成这个样子!从今以后请你仍旧只当不认得我,仍旧不要注意我吧!我也仍旧混在你那群学生中,待在那跟你保持着距离的地位上,跟别人也仍旧不多接触,请你仍旧只知道我的假姓,而不知道我实际上姓朗福特吧!……”

“朗福特!”化学家嚷了起来。

他举起两手紧紧抱住脑袋,他那张原本有理智、有思想、此刻似乎理解事情的脸关切地转过去对着青年人,盯了他一忽儿。但是犹如从云缝里透出来的阳光一闪即逝那般,他的脸也只闪了一下光,随即又让苦恼的阴影笼罩上来了。

“这是我母亲婚后用的姓,先生,”青年人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她原可以嫁一个好丈夫,取一个比较体面的姓的。雷德劳先生,”他踌躇了一下,又接下去说,“我想我是知道那段历史的。凡是脱节的内容,我都可以凭猜想给它补全,而且不会离事实太远。我是一个双方不相配、不美满的婚姻的产儿。我从小就一直听到我母亲提起你来就深深地引以为荣,十分敬重—几达虔敬的程度。我听她谈论你是如何忠诚,既刚毅又温柔,如何在逼得人心灰意懒的坎坷困境中不屈不挠。因此自从我的幼小的心灵受到母亲这样的教诲之后,在我的脑海中,你的名字上就有着无比灿烂的光辉。那么,像我这样的一个穷学生不找你学习,还找谁呢?”

雷德劳听了这番话丝毫无动于衷,态度也一点儿没变,只是皱起了眉头瞪眼望着他,既不搭腔,又无任何表示。

“在我们学生当中(尤其是在出身最卑贱的学生当中),每逢提到雷德劳先生的大名,我们就产生一种深深感激、无限信任之感。你具有赢得我们这份感情的某种力量;而且从你的这股力量里,我发现了你过去那仁慈忠厚的痕迹,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和感动我的程度,实非语言所能表达,我无论如何是没法表达的啊!”学生接着说,“先生,你我的年岁和地位相差太大了,我对你又已经习惯于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因而不管什么时候接触到有关你的这个题目(哪怕只是稍稍接触一下),我就会对自己的冒昧自大感到诧异。但是,先生呀,虽然我回避着你,我对你是怀着无可言喻的感情的呀!这对于你—对于曾经一度非常关怀我母亲的你来说,该会感到还可以一听的吧,尤其是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了。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明知只是你说一句鼓励的话,我就可以大得益处,而我却始终疏远着你,不上前领受你的鼓励,我这么做是多么痛苦、多么勉强啊!然而我认为我还是应当坚持这样做下去,我应当满足于只要我知道你是谁,不必让你知道我是谁。因为这样比较适宜。”学生乏力地说,“雷德劳先生,我所要说的话都已说了,可是都没说好,因为我的身体还很弱。如果你觉得在我这番胡言乱语中有什么不足取之处,千万请你原谅。为了其他的一切,把我忘掉了吧!”

雷德劳一直皱眉瞪眼望着他,一点其他表情都没有,直到学生说最后这句话,向他走去似乎要握他的手时,他才急忙往后退,大喝一声:

“不要再走近我一步!”

他那么忙不迭地退缩,又那么严厉地拒绝学生和他接近,使学生大吃一惊,站住了,随后举起手来,在前额上横抹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像讨厌的畜生一样死去了。”化学家说,“谁在对我讲在我的生活中还留着往事的痕迹?他不是在胡说,就是在扯谎!你的病态的胡思乱想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你要钱,给你就是。我是来给你送钱的,光为这事而来的,也不会有旁的任何事把我带到这儿来!”他嘟哝着,两手又把脑袋紧紧抱住,“根本不可能有旁的任何事,但是……”

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他刚迷迷糊糊陷入一种恍惚的思考状态,学生就抓起钱袋,向他伸过手去。

“请你拿回去吧,先生。”他虽然并没有生气,可是却骄傲地说,“我希望你不但收回这个钱袋,也使我忘了你对我所说过的话和你给我送钱来这回事。”

“你当真不要?”化学家的眼睛冒着狂暴的怒火,用反诘的口吻问道,“当真?”

“当真!”

化学家向学生走去,他这还是头一次走近他,接过钱袋,拽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的身子转将过来,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脸说。

“在病中是有忧伤和烦恼的,对不对?”化学家好像追究什么似的一边发问一边笑着。

学生感到迷惑不解,茫然答道:“对!”

“得了病会觉得不安、焦躁、挂虑,在肉体和精神方面都受着连续不断的苦痛,在这一切之中都有忧伤和烦恼,是不是?”化学家发疯似的狂笑着说,那笑声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最好是把它们全忘掉,对不对?”

学生没有答话,只惶惶然地又用手把前额一抹。雷德劳还抓着他的袖子。正在这当儿,从门外传来米莉的说话声。

“行了,我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谢谢你给我照亮,道弗斯!”她说,“亲爱的,别哭啦,爸爸和妈妈明天就会又好起来的,一家子也都会好起来的。有一位先生在他的屋子里,是吗?”

雷德劳留心听着门外的声音,放松了抓住学生袖子的那只手。

“打一开头,我就怕见她。”他悄声儿地自言自语着,“她有一种极其坚定稳固的善良品质,我实在害怕她会受我的影响。我可能会成为扼杀她胸中那无比善良的、最最仁慈的东西的凶手!”

她敲门了。

“我该把这个想法当作一种无聊的预感,置之不理呢,还是仍然要避开她?”他一边嘟哝着,一边忧虑不安地东张西望。

她又敲门了。

“在可能到这儿来的所有人当中,”他转向学生,惊慌失措、嗓音嘶哑地说,“我最希望躲开的就是这个人。快把我藏起来!”

学生打开了墙上的一个不牢靠的门,这个顶楼的屋顶从那儿开始向地板倾斜,门里有一间小小的内室。雷德劳仓皇跨进屋去,随手急忙把门关上。

学生于是又躺到原来的躺椅上,招呼她进屋来。

“亲爱的埃德蒙先生,”米莉走进屋来,四下里一望说,“他们告诉我说来了一位先生。”

“除了我以外,这儿没有别人。”

“来过人的,是吗?”

“是,是啊,来过人。”

她把小篮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睡椅的背后,像是要去握那只她料想已经伸出来的手—但是手不在那儿。她的态度仍和往常一样娴静,只是感到有些诧异,于是弯下腰去瞧瞧他的脸,亲切地摸摸他的额头。

“今晚你没什么不好吗?你的头可不如下午那么凉呀!”

“啧!”学生使性子地说,“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走回到桌子的那一边,从小篮子里取出一小包针线活儿,脸上显出更诧异的表情,但毫无责怪之意。她想了一下,又把针线包放下,在屋子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把全屋子的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整理得井井有条,连睡椅上的靠垫她也去摆摆好。她是那么轻手轻脚的,尽管学生依旧躺在睡椅上向着炉火发怔,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她做完这些事并且把炉前打扫干净以后,就坐下来,马上忙忙碌碌然而又安安静静地做起针线活儿来,头上戴着她那顶无帽檐的系带小帽。

“这是新的细布窗帘,埃德蒙先生,”米莉边缝边说道,“虽然价钱便宜,可是挂在窗上又漂亮又清爽,也可以挡光,保护你的眼睛。我的威廉说你正在恢复健康,而且恢复得这么好,屋子里目前还不宜太亮,要不然你可能会眼花头晕的。”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翻身变换位置的样子显得相当焦躁不安。她停下了她那双利落的手,很忧虑地望着他。

“这对枕头不太舒服,”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就把它们摆好。”

“它们不是好端端的吗?”他说,“你别管它们好不好?你什么都小题大做!”

他抬起头来说这几句话,毫无感激表情地望着她,然后又重重地朝睡椅上一躺。米莉不由得愣住了,胆怯地站在那儿。随即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活儿来,连一眼埋怨的目光也没向他投去,马上又像刚才一样,忙忙碌碌起来了。

“埃德蒙先生,近来我坐在你身旁的时候,常听你说你觉得‘逆境成良师’这句话再真实不过了,我老想起这事儿呢。是啊,经过这一场病,你一定会觉得健康格外可贵。而且许多年以后,在一年中这个季节又来到的时候,你记起自己怎样孤零零地躺在这个病榻上的这些日子,为的是不让你的亲人们知道,免得他们难过,那时你一定会觉得你的家加倍亲切,加倍幸福。你说,这不也是再好、再真实不过的事吗?”

她一心一意地忙着缝窗帘,说这番话时又是出于一番真心实意,再加上内心一片平静温和,因而根本就没去注意学生听了以后投向她的是怎么样的眼光。所以他那发自双目的忘恩负义的毒箭白白射在她身上,没有伤及她半根毫毛。

“啊!”米莉若有所思地歪着她那漂亮的脑袋,两眼朝下紧紧地瞅着忙个不停的手指说:“甚至连我这个人,自从你病倒以后,也因为这些事的见解受到极大感动,尽管我这个人是没法跟你相比的,埃德蒙先生,我既没有学问,又不懂得怎么思考问题。当我看到这儿楼下的那些穷人对你体贴入微的悉心照料,使你深深受到感动,那时我就意识到你甚至把你所体验的这一切看作是对于损坏健康的一种补偿;我也从你的神态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人间没有苦难和忧伤,我们恐怕就永远也不能觉察到我们周围是存在着善良的,恐怕连这种善良的一半都觉察不到哟!”

他从睡椅上起来了,这才打断了她的话,要不然她还有的说呢。

“我们没有必要夸大人家的长处,威廉太太,”他带着轻蔑的口气答道,“不管楼下的那些人给我当了什么额外的小差使,到时候我可能会给他们钱的;也许他们也就是指望这个。至于你,我同样也很感激喽!”

米莉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手来看着他。

“你把事情横加渲染和夸张,并不能使我更感激,”他继续说,“你对我很关心,这我心中明白,我说我很感激你,你还要求什么呀?”

她手里的针线活儿噗地落到膝盖上,两眼依然看着他。他带着一副不耐烦的神态,在屋里走走停停地踱来踱去。

“好吧,我再说一遍,我很感激你。可是你为什么偏要向我提出种种庞大的要求,来使我觉察不到你原来就应尽的义务的?老提什么苦难啊,忧伤啊,烦恼啊,逆境啊!人家听了还以为我在这儿已经死过二十次咧!”

“埃德蒙先生,”她站起来走近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提楼下的穷人为的是影射我自己?是影射我?”她手按着胸口,脸上露出一副单纯天真的笑容,惊讶地问。

“啊,我倒没有这么想,我的好人儿!”他答道,“是的,我得过一场小病,多亏你牵挂我—听清楚,我说的是牵挂—可你却大惊小怪、啰里啰嗦,这一点小病根本就不值得这样;现在我的病已经好了,我们总不该没完没了地老记着它吧!”

他的态度冷冰冰的,说完拿起一本书,就着桌子坐下。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笑容渐渐消失,然后走回到她的小篮子旁边,柔声柔气地说。

“埃德蒙先生,恐怕你愿意独个儿安静安静吧?”

“我倒确是没有理由把你扣留在这儿。”他回答。

“除了……”米莉迟疑了一下说,拿起针线活儿给他看。

“噢,窗帘,”他傲慢自大地哈哈大笑着说,“我看不值得为了这个再留在这儿吧!”

她把小针线包重新捆好,放进篮子里,然后带着耐心恳求的神情站在他跟前,对他说话,那副神情使他没法不朝她望着。

“好吧,以后你什么时候再需要我,我会乐意再来的。过去你需要我,我也都是乐意来的,根本就没什么功劳可言;现在你的病渐渐好起来了,我想你一定是担心我也许会给你找麻烦;唉,过去我原不该那样惹你厌烦的,真不该哟!既然看见你已经强健起来,已经能够起床活动活动,我是不该再来的。你一点也不欠我的情;只是你应当把我当作妇女看待—甚至当作你所爱的妇女看待;事实上我只不过做了使你的病房舒适些的琐碎小事,如果你怀疑我卑鄙地借此大事夸张、自居什么功劳,那么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难过的就是这个,这才是我非常难过的原因。”

如果她这时候的态度不是那么温和而是愠怒,急躁,不是心平气和而是怒气冲冲,她的面容不是那么温柔而是气呼呼的,如果她说这番话时,不是既细声细气,又清晰明了,而是大喊大叫,那么她离去之后就不会给学生留下什么感觉了。可是正因为她并没有勃然大怒、嘶声斥责,待她一走出房门,那个孤单寂寞的学生便立刻感到格外凄恻冷清。

他正在惨淡地呆望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雷德劳却从他适才藏身其中的小室里走出去,来到了门旁。

“下次病魔再袭击你的时候,”他恶狠狠地转过头来冲着学生说,“—但愿它快快来!—你就死在这儿,烂在这儿!”

“你干了什么好事啦?”学生一把抓住他的斗篷说,“你在我心里撺掇起了什么变化?你给我身上带来了什么灾祸?把我的原状还给我!”

“把我的原状还给我!”雷德劳像个疯子似的狂叫起来,“我已经染上了病!我这病要传染的!我身负把自己的脑子装满毒素,也给所有人类的脑子装满毒素的责任哪!凡是从前能使我感到关切、怜悯和同情的事物,如今我却变成石头,对之丝毫无动于衷,凡是我的摧残一切的脚步落下之处,自私自利和忘恩负义便立时发生。我把人们变成比我更卑鄙无耻的坏蛋,这样,一见他们开始蜕变,我就可以憎恨他们了。”

他说话时,那个青年仍然抓住他的斗篷不放,他使劲甩开他,打了他一拳,随即像个疯子似的飞奔到外面的黑暗中去;外面正刮着风,下着雪,浮云正一片又一片地掠过天空,月亮正朦朦胧胧地洒下微光;在那儿,夹在风声里响着的、和雪片一块儿飘下来的、和云朵一起游移的、在月光中闪着的、在黑暗中幽然浮现的,无不是那个幽灵的那句话:“今后无论你到哪儿去,都得也把我给你的这种礼物送给别人!”

往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要能避开人们就行。他所感觉到的自己内心的变化,已经把热闹的街道,也把他自己变成了凄凉的荒野,把他周围的忍受着种种遭遇、过着各种生活的芸芸众生,变成了一大片茫茫沙漠,风又把它刮成一堆堆令人费解的、乱糟糟的废墟。当初幽灵告诉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殆尽”的那些往事的痕迹,至今还在他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不能知道自己过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知道自己把别人变成了怎么样的人,因而也还知道自己应该独个儿待着,别接近人。

这使他想起了一件事—他正走啊走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冲进他屋里的那个男孩子。接着他又想起了:自己从幽灵消失以来,在他所接触过的人当中,唯独那个男孩子不曾现出一点儿被改变了的迹象。

尽管他觉得那个小野东西丑恶可憎,他仍然决心去寻找他,看看究竟他是不是没有起变化;同时为了他刚想起的另一目的,也一定要找到他。

因此,他在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这会儿自己是在哪儿之后,就转身向古老学院走去,来到了学院大门口那儿,唯有那儿的铺道给学生们的脚步磨损得最厉害。

一跨进学院的铁门就是门房,这个门房楹成了学院的主要四方庭院的一部分。门房外面是一个小走廊,他知道在这个隐蔽处,从他们那间普普通通的屋子的窗子往里望去,是可以看见屋子里有什么人的。铁门关着,但是他已摸熟那个门闩,所以他把手腕伸进铁栏杆使劲往回拉一下,铁门便开了,于是他轻轻溜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蹑手蹑脚走到窗跟前,一路上把地上已结成一层薄冰的雪踩得粉碎。

昨天晚上他给那小孩指点的那个火光,明亮地从窗玻璃照射出来,把窗下的地面照亮了一大片。他本能地避开这块地,绕着弯儿走过去,向窗里望。开头,他以为屋子里没有人,以为火焰只不过把天花板上的旧梁木和四面黑压压的墙壁照红;但是再仔细一看,这才瞅见他所寻找的人物正在炉前地板上蜷曲着身子酣睡着。他一下子就溜到房门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那个孩子躺在那儿烤得非常之热,化学家弯下腰去弄醒他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给烤得灼热难熬。化学家一碰那孩子,他便凭他那随时准备逃跑的本能,迷迷糊糊地一把抓起那一身破烂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到屋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伸出一只脚,又蹬又踢地护卫着自己。

“起来!”化学家说,“你还记得我吧?”

“不要管我!”小孩还嘴说,“这儿是那个女人的家,不是你的!”

可是化学家的瞠目相对,对他多少产生了些支配力量,要不就是使他有所感悟,愿意顺从了,不管怎样,他就那么站起身来,听任化学家把他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

“谁给你洗过了?谁给这些擦伤和皲裂的地方绑上纱布了?”化学家指着孩子身上状态起了变化的各个部位问道。

“那个女人干的。”

“也是她把你的脏脸洗干净了吗?”

“是的,是那个女人。”

雷德劳问这些话,为的是要引小孩的眼睛朝他望着,现在也为了这同一目的,用手抬起小孩的下巴,把他披散在脸上的乱发往后一撩,虽然他极端厌恶去接触他。小孩用锐利的目光死盯着他,似乎认为既然自己摸不准对方下一步会有怎么样的行动,那么为了自卫,就有必要死盯着他;雷德劳看得清清楚楚,变化丝毫也没临到小孩的身上。

“他们哪儿去了?”雷德劳问。

“那个女人出去了。”

“我知道她出去了。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和他的儿子哪儿去了?”

“你是指那个女人的丈夫吗?”小孩问。

“是啊!他们俩哪儿去啦?”

“都走了,不知道哪儿出了点什么事。他们是给人匆匆忙忙叫走的。临走时,叫我待在这儿。”

“跟我来,”化学家说,“我给你钱。”

“跟你上哪儿去?给多少钱?”

“我要给你从来没见过的那么多的先令,还会很快就带你回来。你从哪儿来的?认得那条路吗?”

“放开我!”小孩突然一扭身,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来,“我不愿领你到那儿去,别碰我,要不,我就扔火烧你!”

小孩说着一下子已经蹲到火炉前边,野蛮人似的小手也已经伸出来,眼看就要去抓熊熊燃烧着的红炭了。

凡经化学家接触的人,无一不受他的魔力影响,对此他原已感到十分恐怖;如今见这个野兽一般的小孩竟然蔑视他的魔力至此地步,使他更感到一种阴森森的、莫可名状的恐怖。他目睹这个冥顽不化、神秘莫测、貌似小孩的怪物,那张狡黠恶毒的小脸向他仰着,一只小得几乎像是婴儿的手,这时候已经伸到炉栅前准备抓火了,不由得不寒而栗了。

“听着,孩子!”他说,“随你高兴把我带到哪儿去,只要那儿有非常悲惨地生活着的人或者有非常邪恶的人。我要去给他们行好事,并不是去伤害他们。刚才我已经告诉你,我会给你钱,也会把你再带回到这儿来。起来!快跟我走!”

他迈着急速的步子朝房门走去,生怕碰上米莉回家来。

“那么你答应让我自个儿走,你绝不拉我,甚至于也不碰我吗?”小孩说着慢慢地缩回他那原先威胁要抓红炭的手,一边站了起来。

“我答应!”

“不管我走在前头、走在后头,我要怎么走就怎么走,都随我高兴?”

“我答应!”

“那么先给我些钱,给了我就走!”

化学家把一些先令一个一个地放进他伸出来的手里。小孩还不会数数儿,因此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化学家每给他一个,他就说一声“一”;每给他一个,他就贪婪地先瞅一下钱,再瞅一眼他的施主。他接过钱以后没处放,只有嘴巴可以盛它们,于是他就往嘴巴里塞了。

雷德劳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说明小孩是他带走了;他把便条放在桌子上以后,便打手势叫小孩跟他走。小孩又像往常那样,一把抓起他的破衣服,听从了他,光着头,赤着脚,跟他走出屋子,进入冰冷的黑暗中。

化学家不愿意从刚才进来的那扇铁门走出去,因为在那儿有碰上米莉的危险,而他极力要避开她。于是他便领头穿过那几条昨晚小孩迷失方向的走廊,沿着这幢大楼中他的住房所在的附近走去,直到他有钥匙可以打开的小门前。他们来到了大街上,雷德劳便问他的小向导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什么街道上。小孩忽然朝后一退,躲开了他。

小野人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最后总算点头了,指出他所要走的方向。雷德劳马上朝那个方向走去,小孩跟在后边,不像方才那么疑虑重重了。小孩一边走着,一边把嘴里的先令吐到手里,又从手里塞进嘴里,这样塞进又吐出,吐出又塞进,忙个不停,又偷偷地用破衣服上的碎片把一个个先令擦得锃亮。

他们在行进中有过三次走得肩并了肩,也有三次肩并肩地停下步子来。化学家三次低下头来看一看小孩的脸,不禁顿时毛骨悚然,因为小孩也以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神态,咄咄逼人地反瞪他。

第一次是发生在他们穿过一个老教堂墓地的时候,当时雷德劳在一片坟墓中站住,对于如何把这些坟墓和任何仁慈温柔或亲切慰人的思想联系起来,他深深感到困惑不解。

第二次是发生在明月涌现、诱得他禁不住抬头向天空望去的时候,只见一轮皓月,光辉四射,群星环拱。人类科学所给予这些星辰的名称、所发现的这些星辰的历史,他仍旧都知道;但是在这银光闪耀的月夜,他抬头仰望的时候,除了那轮皓月,他看不见从前所熟悉的其他景象,也感觉不到从前所常有的情调了。

第三次是发生在他停下来倾听一曲如泣如诉的哀乐的时候,可是他听到的只是单调、只是那些干巴巴的乐器和他自己的耳朵的机械结构使他领会的音调,根本唤不起他内心半点儿神秘感,从音调中也没能听到勾起往昔或未来信息的窃窃私语声。这曲枯燥乏味的乐声,正如去年的水流潺潺声和阵风瑟瑟声一样,对他没有丝毫力量,他压根儿就无动于衷。

在这三次之中,他每次都吓得直发抖,因为尽管他和小孩在知识方面有着天渊之别,在身体的各方面彼此也无半点相同之处,可是他看见小孩脸上的表情却跟他自己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们往前走了一阵—有时是穿过挤满了人的地方,他不得不老是回头看看,以为已经丢失他的向导了,可是总看见小孩在旁边他的身影里走着;有时又走上了非常僻静的小路,以至他都能数起跟在他身后的、又短促又敏捷的光脚板声。当他们最后来到一个满是破烂屋子的地区时,小孩伸手触了他一下,便停住了。

“在那所房子里!”小孩指点着说。只见那房子的几个窗子里灯光疏疏落落,门廊里有一盏半明不暗的灯笼。门口漆着“旅客公寓”四个字。

雷德劳环视了一周,从一所所的房子望到那片荒地,与其说那些房子是建在那块荒地上,不如说是给歪歪斜斜地安在上面,眼看就要倒下来了,什么篱笆、土墙和木栅一概没有,也没有排水设施,更没有路灯,还有一道水流缓慢的沟渠为荒地的界线;从那儿再望到从高处向下延伸的一排半圆形的桥洞,它们是附近环绕着这片荒地的哪个旱桥或其他什么桥的一部分,那些桥洞朝他们这方向延伸过来,一个小过一个,倒数第二个桥洞已经小到像个狗窝,最后那个里面堆着一小堆偷来的砖头;再从那儿望到自己身边的小孩,尽管他已冻得拱肩缩背直打哆嗦,用一只小脚一瘸一拐地走着,把另一只小脚盘到腿上取暖,可却依然大张着眼呆望着周围这一切;雷德劳见那张小脸上的表情和他自己的表情相像到了极点,不由得吓了一跳,离开了小孩的身旁。

“就在那里面!”小孩又指着那所房子说,“我会等你的。”

“他们会让我进去吗?”雷德劳问。

“就说你是医生好了,”小孩点了点头说,“这儿病人可多呢!”

雷德劳朝那个门口走去时回头一望,看见小孩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拖着自己的身子,活像一只耗子似的爬进了那个最小的桥洞,躲在里面,他并不可怜这个小东西,而是很怕他。小孩从洞里向外望着他时,他急忙朝那所房子走去,简直把那房子当作避难的场所了。

“悲痛、委屈、烦恼,”化学家拼命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一件记得比较清楚的事,“它们至少是暗中纠缠着这个地方的。因此,一个把忘掉这些东西的本领带到这儿来的人,总不会危害他们的!”

他嘟嘟哝哝着这些话,一边伸手推门,那扇门一推即开,于是他便走了进去。

有一个女人坐在楼梯上,她的脑袋耷拉到手和膝盖上,看样子像是在打瞌睡,不然就是被人孤零零地遗弃在这儿。要不踩她的身子走过去是很困难的,而她又完全不理会他已经走近了,雷德劳只好停下脚步,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了,面庞虽是年轻的,可是青春的娇嫩艳丽已消失殆尽,消沉绝望,仿佛蛮横凶悍的严冬有违天理地把春天给摧残了。

她不很理睬或者根本就不理睬雷德劳,只是把身子向墙边移过一些,让出一条宽些的通路。

“你是什么人?”雷德劳一手按在破旧的楼梯扶手上,停住脚步问道。

“你想我是什么人?”女人又一次仰起脸来说。

雷德劳望着这座毁坏了的上帝的圣殿178才盖起不久,竟然这么快便破烂不堪,顿时有一种并非怜悯,然又近似怜悯的莫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略微软化了他的心,使他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语调也温柔了一些。尽管这样的苦难所能引起的真诚的怜悯的恻隐源泉,在他的胸中已经干涸,可是这会儿他的这份情感,较之近来拼命挤进他那日渐昏暗,但尚未全然昏暗的心中的那些情感,还是最接近怜悯的。

“我到这儿来是要救济人,如果我做得到的话。你是在想什么受委屈的事?”

她皱起眉头望了望他,笑了起来;接着她的笑声拖长了,变成颤抖的叹息;她又垂下头去,把手指插进满头的乱发中。

“你是不是在回忆被人亏待了的事?”他又问。

“我在想我的一生。”她瞥了他一眼说。

对这件事他有这样的看法:他看出她是许多受苦受难的人当中的一个;又认为当他看见她意气消沉地缩在他的脚旁时,他看见了千百人的一个典型。

“你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追问道。

“我曾有过一个很好的家,我的父亲曾经当过园丁,在很远的乡下。”

“他已经去世了吗?”

“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所有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已经死了。难道像你这样一位先生,对这个都不知道!”她又抬眼看他,嘲笑他。

“女孩子!”雷德劳厉声喝道,“在你的父亲对你来说已经死去之前,在所有这样的东西对你来说全都已死去之前,你没有受到过什么冤屈吗?是不是不管你怎么挣扎,你对那个冤屈的记忆却依旧老是缠着你不放?那个记忆是不是没完没了地折磨得你好苦?”

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从她的外貌看,几乎一点儿女人的性情都已经没有了,因此她这一哭可使雷德劳诧异得呆瞪瞪地站在那儿。但是使他在更其惊讶之余还大感惶恐不安的是,他看到了她对冤屈的记忆被唤醒之后,她过去的性情和她那封冻了的温柔全部初步现出了痕迹。

他稍稍倒退了一下,这才看见她的胳臂青肿,面庞上有被砍的伤痕,胸膛上也有淤伤。

“是哪个恶棍把你打成这个样儿的?”他问。

“是我自己的手打的,我自己打的!”她很快地答道。

“不可能!”

“是我自己打的,我可以发誓!他没有碰我。我是在大发脾气的当儿把自己打了,还把自己扑倒在这儿的。他并不是在我近旁。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下!”

女人对他说这句谎话时,她的脸色苍白,神态坚决。他很清楚她这样做是最后一次滥用和曲解了还残存在她那悲伤的心灵中的“善”,因此他非常难过,深深懊悔自己刚才走近她的身边。

“悲痛,委屈,烦恼!”他急忙把恐惧地凝视着她的目光移开,嘟哝着说,“她所以会从过去的状态堕落,究其祸根,还不就是这些东西吗?唉,凭上帝的名,让我快快离开她吧!”

他不敢再看她一眼,不敢去碰她,也不敢去想自己已经把她紧抓住上帝慈悲的最后一根线给割断了。他把斗篷往身上一裹,飞步上了楼梯。

在楼梯平台上,迎面是一扇半开着的房门。当他往上走的时候,有一个人手擎蜡烛,正从房里向房门走来,打算把门关上,可是一看见他,就非常激动地缩回手朝后退,而且好像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怎么在这儿居然有人认得他?他大为惊愕,站住了,一边拼命要想出这个神情惊慌、面色苍白的人究竟是谁;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搜索枯肠,老菲力普已经走出房门,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更把他惊吓得非同小可。

“雷德劳先生!”菲力普说,“这就是你的本色,你就是这样的人哪!先生!你听说了这回事之后就找我们来了,你就是要尽力帮助我们。唉,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惊慌失措的雷德劳只好听任他把自己领进屋去。屋里有一个人躺在一张带脚轮的卧床上,威廉·斯威杰站在床边。

“太晚了!”老人嘟哝着,他那渴望的目光紧盯着化学家的脸,不觉两行老泪流下了双颊。

“我就是这么说的呢,爸爸,”儿子轻声插嘴道,“问题就在这儿,在他打盹儿的时候,我们要越安静越好,别的没有什么办法。你是对的,爸爸。”

雷德劳在床前站住,低下头来看那个直挺挺地躺在床垫上的人。看样子,那个人应当还是精力旺盛的壮年汉子,可是恐怕太阳再也不会照着他了。四五十年的邪习恶行,已经在他的脸上打下了重重的烙印。诚然,岁月的严厉的手也正望着他的那老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可是两相比较,岁月的手却是仁慈的,却是美化了老人。

“他是谁呀?”化学家茫然四顾,问道。

“是我的儿子乔治,雷德劳先生。”老人悲伤得使劲扭着双手说,“就是我的长子乔治呀!也就是他妈妈当年最得意的孩子!”

正在老人把头伏到床沿上的时候,雷德劳的眼睛从老人的白发苍苍的头转向刚才认出他的那个人的身上。那人有意避开他,已经站在最远的屋角里了。那人的年龄看上去和他自己差不多。虽然雷德劳并没见过像这样潦倒败落的人,可是看到他刚才把背向着他站着和这会儿走出房门那种转过身子的姿势,似乎又有点眼熟,他不由得不安地举起手横抹了一下额头。

“威廉,”雷德劳心境阴郁,低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唉,你瞧,先生,”威廉答道,“我就是那么说的呢。一个人为什么要成天赌博,或者干那一类劳什子,弄得自己一寸一寸地往下沉,而且非沉到底不可!”

“他是这个样的吗?”雷德劳目送着那个人走出房门,又不安地横抹一下额头问道。

“就是,先生,”威廉·斯威杰答道,“人家就这么告诉我的。他好像还懂一点医道呢,先生。他本来是和我的哥哥一同徒步去伦敦的,就是你看见在这儿的我的这个可怜的哥哥,”说到这儿,威廉用袖子揩了揩眼睛,“他们在这儿楼上投宿过夜—我说呀,先生,你瞧,稀奇古怪的伙伴儿们有时候就是一块儿来到这儿的—他进了屋,于是就照料了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便打发他把我们叫了来。这景况多惨呀,先生!问题就在这儿!可真够我的老爸爸受的了!”

雷德劳听到这儿,抬起眼睛来,这才想起自己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是和什么人在一起,也想起了他随身带着的那蛊惑人的魔力。那魔力方才受到他吃惊的影响,暂时黯淡了些。他想到这些,不由得急忙倒退了一步,心里盘算着:要马上避开这所房子呢,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他终于屈从于一种愠怒的执拗,而继续逗留下来了。服从这种执拗似乎也是幽灵向他提出的必须进行斗争的条件之一。

“我认为留在这个老头儿的记忆中的,是一连串悲痛和烦恼,这岂非仅仅是昨天的事吗?”他自言自语道,“那么难道今天晚上我对动摇这种记忆就害怕起来了?难道我所能驱除的那些记忆中的事,对于这个垂死的人是那么宝贵,使我有必要为他担心吗?不!我一定要留在这儿!”

尽管他拿这一席话来为自己辩解、开脱罪责,可是勉强留下来的时候,还是胆战心惊,浑身上下颤抖着;他畏缩在黑斗篷里,转脸不看他们,站在离开床铺稍远的地方,留心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好像觉得自己在这儿是个恶魔。

“爸爸!”病人从昏迷中略微醒过来的时候喃喃叫道。

“我的孩子!我儿乔治!”老菲力普应声道。

“你刚才说很久以前妈妈最疼我。唉,现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真可怕啊!”

“不,不,不!”老人说,“你尽管想吧,不要说过去的事是可怕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我的孩子!”

“这种回忆伤透了你的心了,爸爸!”他说,因为老人的泪水此刻正滴到他的身上。

“是啊,是啊!”菲力普说,“是伤透了我的心了,不过这样对我是有好处的。回想那时候的一些事,确实叫人非常难过,可是对我很有好处,乔治!你也回想吧,也回想一下吧,那样你的心就会越来越软了!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呀?威廉,我的儿子!你妈妈爱他爱到自己临终的最后时刻,快咽气的时候还对我说:‘告诉他吧!说我原谅他,我祝福他,我也为他祈祷。’这是她对我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些话,而我今年已经八十七岁啦!”

“爸爸!”床上的病人说,“我就要咽气了,我知道。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说话也困难了,就连心里最常想的事情也说不成了。我死后还有什么希望吗?”

“凡是心变得温柔而又忏悔了的人都有希望的!所有这样的人都有希望的!啊!”他交叉起十个指头、两眼朝上仰望着大声嚷道,“那只是昨天的事情呀,我为自己还能记起我这个不幸的儿子年幼时天真烂漫的模样儿而感谢上帝!现在我想到连上帝都还记得他,这可真是对我的一个莫大的安慰啊!”

雷德劳举起双手把自己的脸掩住,往后退缩着,仿佛是个杀人的凶手。

“啊!”床上的病人发出微弱的悲叹,“从那以后我对自己那般糟蹋,从那以后我对自己的生命那般糟蹋啊!”

“但是他曾经是个孩子,”老人说,“那时他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到了晚上,在上床之前,在天真无邪地熟睡之前,他总是在他的可怜的妈妈的膝前做晚祷。我亲眼看见过他这样晚祷不知多少次,也亲眼看见过不知多少次妈妈把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脯上吻他的小脸蛋。后来他走错了路子,我们对他所抱的希望和为他所安排的计划都落了空,尽管妈妈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可是想到他童年时的这些情景,我们的心却仍旧让他给抓住,别的不论什么都不能像这样抓住我们的心。啊!天父啊!您比人间所有的父亲都好得无可估量!啊!天父啊!您为您的儿女的过失和罪过,比人间所有的父亲都忧伤得无可比拟!请您把这个浪子领回去吧!不是看在他现在所处的状态的分上,请看在他过去的状态的分上,把他领回去吧!让他向您痛哭流涕吧!正如他常常好像向我们痛哭一样!”

当老人举着颤抖的双手,为儿子祈求神的恩典的时候,那儿子把下垂的脑袋靠到父亲的身上,让父亲的身子支住他,寻求父亲的安慰,好像是自己真是父亲所说的那个孩童似的。

随即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见雷德劳简直颤抖得不成个样儿了。什么时候有人像他这样颤抖过呢!他晓得自己的魔力一定会传到他们的身上,而且晓得马上就要传到了。

“我不能活多久了,我的呼吸更短促了,”病人一只手臂支着身子,另一只手臂在空中乱摸索着说,“可是我记得我的心里有件事,是和刚才在这儿的那个人有关系的什么事。爸爸!威廉!—等一等—在那外边真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什么东西吗?”

“是的,是的,真的有。”他的老父亲说。

“是个人吗?”

“我呀是这么说的,乔治!”威廉插嘴道,他体贴地向乔治弯下腰去,“那是雷德劳先生。”

“我以为我梦见过他。请他到我这儿来。”

化学家走到他跟前了,他的脸色比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还要苍白。病人挥手向他示意,他便顺从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先生,今天晚上看到我的可怜的老父亲,想到由我引起的一切烦恼,再想到应归咎于我的一切过错和悲痛,我的心哪,像撕裂了一样!”病人一只手按在胸口,眼睛里凝聚着对于自己的景况的一种默默地哀求着的苦痛,“因此……”

是苦痛达到了顶点,使他说不下去呢,还是由于另一种变化的肇端,使他顿住了?

“……因此尽管我的脑子想得那么多,转得那么快,只要我能做的好事,我一定去做。刚才这里还有一个人,你看见了没有?”

雷德劳任何话也答不出来。因为他看见病人把手举到前额上恍恍惚惚的样子,他如今已熟悉这是那不祥的征象,因此他的声音还没有溜出口便消失了。但是他点了点头,表示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一文不名,挨着饿,困顿潦倒。他已经完全绝望,山穷水尽了。请你照料照料他!越快越好!我知道他已经有自杀的念头了!”

魔力开始发作了。在他的脸上显出来了。他的脸在起变化,变冷酷了,变阴沉了,悲痛的神情已经无影无踪。

“难道你不记得了?难道你不认得他了?”他紧接着问道。

他又举起手茫茫然在前额摸摸,然后把脸蒙住一会儿,接着鲁莽地、恶狠狠地颦眉蹙额对着雷德劳,显出毫不留情的一副凶相。

“怎么了,你该死的—”他怒目环视一周,说道,“你刚才在这儿对我捣了什么鬼了?我莽撞地活了一辈子,我也要莽撞地结束我的一生!你快给我滚!”

于是他在床上躺下,伸出两个手臂,蒙住脑袋和耳朵,表示决定从此不再接触外界,要冷漠无情地离开人世。

如果雷德劳让雷给劈了,也不会比这会儿更猛地让它震离了床边。刚才乔治和他谈话时,老父亲离开了病榻,这会儿走回来了,可是他也同样急忙避开病榻,带着厌恶透顶的神情。

“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呀?”老人匆忙地说,“威廉,咱们走吧,回家去吧!”

“回家?爸爸!”威廉说,“你要丢下自己的亲儿子不管了?”

“我的亲儿子?在哪儿?”老人问。

“怎么?不就在这儿吗?”

“那不是我的儿子!”菲力普又气又恨,激动得直发抖,说着,“像这样的坏蛋,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儿子!我的孩子个个叫人看了顺眼,个个服侍我,个个给我预备肉呀酒呀的,个个对我有用。我有权利要求这些!我已经八十七岁啦!”

“你已经老得到了头了,”威廉两手插在口袋里,满腔怨气地望着他咕哝着,“我呀就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处。要是没有你,我们可以过得快活得多呢!”

“你瞧,雷德劳先生,这是我的儿子呀!”老人说,“这个也是我的儿子!他还向我提到我的儿子!呸,他给过我什么快乐,我倒要问问看?”

“我也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使我快活!”威廉绷着脸说。

“让我想想看,”老人说,“连接有多少次圣诞节日,我是坐在我那个暖烘烘的位子上,而完全没有必要在冰冷的黑夜里还要走出门来的?也没有像那边那个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的、邋遢得要命的人来打搅我,而我是快快活活地过了这个佳节的?到底有多少次呀?有二十次吗,威廉?”

“好像有四十次左右吧!”威廉嘟哝着说,“唉,当我看着我的爸爸,再仔细地想一想的时候,先生呀,”他冲着雷德劳说,态度从来没有这么暴躁和激怒,“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一本许多许多年不断地吃呀喝的,只图自己享乐的老日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无论如何想不出来!”

“我—我八十七了!”老人像个孩子似的愚钝地胡乱扯开了,“我从来不曾让什么惹得发过脾气,我现在也不会因为他自称是我的儿子而发脾气。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自己呀可着实过过好多快活的日子哪!我记得有一次—不,我记不得了—不,打断了。那是关于一局板球游戏和我的一个朋友,可是怎么搞的,再也想不起旁的什么了。不知道那个朋友是谁—我想我总很喜欢他的吧?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我想是死了吧?我可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后来怎么样了,我才一点儿也不在乎呢!”

他困倦地咯咯笑着,摇晃着脑袋,一边把两手伸进背心的口袋,在其中的一个口袋里摸到一小枝冬青,大概是昨晚留下在口袋里的,他取了出来,朝它瞅着。

“浆果,呃?”老人说,“唉!多可惜它们是吃不得的。我记得我还是个约莫这么高的小家伙的时候,有一次出去溜达,是和—让我想想,是和谁一同出去溜达的?—不,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我记不起具体和什么人一同溜达过,也记不起我关心过什么人,或者什么人关心过我。浆果,呃?有浆果的时候,就必有乐事。是啊,我应该有享乐的份儿的,应该有人服侍我,应该把我伺候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因为我已经八十七,而且是个可怜的老头儿,我今年八十七了哇,八—十—七!”

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那副淌着唾沫咬了一口冬青叶子又吐了出来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儿;他那也起了变化的最小的儿子威廉漠不关心地冷眼看着他;他那最大的儿子乔治躺在床上心如铁石,罪恶已使他冷酷得无可救药—这一切都不再引起雷德劳任何感应了,因为他已经从刚才呆若木鸡站立着的地方蹦开,猛冲出去,离开了那所房子。

他还没到达那些桥洞前面,他的向导已经从他藏身之处爬出来等候他。

“回到女人的家去吗?”孩子问。

“是的,快走!”雷德劳答道,“路上哪儿也别停!”

小孩领头走了一小段路。可是在这回头走的一路上,他们不像是走路,简直像是在飞;小孩的一双赤脚拼命追赶,才勉强跟得上雷德劳的又快又大的步子。雷德劳一路上躲闪着所有在他身旁走过的行人,畏缩在裹得紧紧的斗篷里,仿佛只要他的衣服飘拂到别人身上,便会产生性命攸关的传染力似的。他们只顾往前走,一停也不停,一直来到了他们刚才走出去的那个小门。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和小孩一同走了进去,匆匆穿过昏暗的走廊,直奔自己的住房。

他把门牢牢关上的时候,小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转过身张望,小孩就连忙退到桌子后边去。

“喂,别碰我!”小孩说,“你领我到这儿来是要夺走我的钱吗?”

雷德劳又掏出几个先令扔到地上。小孩倏地全身扑倒在上面,仿佛要把它们藏起来,免得让化学家看见了反悔要收回去;直到看见他坐到灯旁,双手掩住脸,小孩才抬起身子,贼头贼脑地把那些先令挨个儿拾起来。然后他爬到炉火跟前,坐到一张大椅子上,从怀里掏出一些剩菜冷饭,开始大声咀嚼起来,两眼盯住熊熊的炉火,不时向在一只手中紧抓成一堆的先令瞟上一眼。

“而这个呀,”雷德劳越来越憎恶、越来越害怕地望着小孩说,“这个就是我在人间剩下的唯一的伴侣了!”

化学家呆呆地望着小孩,沉入了深深的冥想,这个小孩简直把他给吓坏了。他这样出神了多久才惊醒过来—半个钟头,还是直到半夜?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屋里的沉寂一下子给小孩打破了,他刚才就瞧见小孩竖着耳朵在听什么,这会儿只见他一下子惊跳起来,直向房门奔去。

“那个女人来啦!”小孩子叫道。

化学家半路截住了他,米莉在外面敲门了。

“让我到她那儿去,好不好?”小孩说。

“现在不行。”化学家回答,“待在这儿!现在谁也不许进屋来,谁也不许出屋去!—喂,外边是谁呀?”

“是我呀,先生!”米莉嚷道,“求求你,先生,让我进来吧!”

“不,绝对不行!”他说。

“雷德劳先生,雷德劳先生,求求你让我进来吧!”

“有什么事?”他仍然紧紧抓着小孩,问道。

“你看见的那个可怜的人现在更糟了。我说什么也不能把他从可怕的昏迷中唤醒过来。威廉的爸爸忽然变得像个孩子。威廉也变了。这个震惊对他太突然了。我简直弄不懂他,他一点儿也不像他原来的样子了。啊,雷德劳先生呀,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求你帮助我!”

“不行,不行,不行!”他答道。

“雷德劳先生,亲爱的先生呀!乔治在昏睡中一直嘟哝着你在那儿看见的那个人,乔治担心那个人会自杀!”

“他自杀好啦,那样也比走近我强!”

“乔治在昏迷中说你认识那个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你的朋友;还说他是这里一个学生的潦倒的父亲—我怀疑他说的那个学生,恐怕就是生病的那个青年。你看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住他不让他自杀呢?雷德劳先生呀,求求你,啊,求求你告诉我!帮助我!”

这样说着的时候,雷德劳始终抓住小孩不放,小孩则疯也似的要打他身旁硬挤过去开门让米莉进屋来。

“幽灵们哟!邪恶思想的惩罚者哟!”雷德劳痛苦地四下里环顾着,搜寻着,大声呼喊道,“求你们看看我吧!让那一线悔悟的微光透过我昏黑的脑子照出来,照见我的苦痛吧!我知道我的脑子里有着那一线微光的。正如我多少年来给学生们讲授的,在物质世界中没有一样省略得了,在天地的奇妙的结构中,如果缺一个步骤,或者少一个原子,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势必出现一个空白。我现在也明白了:在人们的记忆中,善和恶、快乐和悲痛同样也是一个都不可丢掉。幽灵们哟,可怜可怜我吧!快快搭救我吧!”

对他的苦苦哀求毫无反响,只听得米莉的“帮帮我,帮帮我哟,让我进来哟!”的喊叫声,一方面小孩拼命挣扎着要冲出门去找她。

“我本人的影子哪!我邪恶时刻的鬼魂呀!”雷德劳已经心烦得发狂,嘶声喊道,“回来吧!再回来日日夜夜缠住我好了,但是快把这个魔法拿走!如果这个魔法非得留给我,那么就请你们剥夺掉我能把它送给别人的权力吧!挽回我的所作所为,使一切恢复原状。让我继续陷在黑夜里好了,可是请把白昼归还给我所糟蹋的那些可怜的人!既然我打一开头就饶了我这个女人,既然我从此不再出去,决心死在这儿,那么除了这个小孩的沾染不上我的魔力的那双手以外,我也不要其他人来照顾我—求求你们答应我的要求吧!”

对此依然得不到反响。仍然只听得小孩拼命要冲出门去找米莉的挣扎声,而他也仍然紧抓住小孩不松手,门外米莉的喊叫声越来越声嘶力竭:“帮帮我呀!让我进来呀!他有一阵子曾经是你的朋友哟!我们该怎样看住他不让他自杀,怎样搭救他呀?他们全都变了,还有谁能帮我的忙呢?求求你,求求你呀!让我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