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八年四月十八日
早在当年二月初,狄更斯就欣然接受了纽约报界的邀请。但是,当起程日期临近时,他的身体却一蹶不振,无法在公开场合露面了。他在二月十四日写信告诉W.H.威尔斯:“我希望身体会好的。”可是,到了举办宴会的当天,他的右脚仍然肿胀,疼痛无比,“根本不能穿上靴子”。(多尔拜语)那天,多尔拜开车跑遍了纽约市,寻觅一双痛风病人穿的长筒袜,以便套在狄更斯右脚的绷带上。最终,他向一位英国绅士借到一双,因为没有哪位名副其实的共和党人愿意承认自己患有如此易遭嘲弄的隐疾。
当狄更斯整装待发时,他已经延误一个多小时了。当时,东道主们正翘首企足,因此,当他们听到他驾临的消息时,不禁纵情欢呼。狄更斯在德尔莫尼科饭店门前受到宴会筹办人员的欢迎。饭店里面,晚宴正在张罗着。狄更斯在霍勒斯·格里利385的搀扶下,疲乏而蹒跚地登上楼梯。尽管极其痛苦,但对于为他而安排的欢迎场面,他却丝毫没有表示不悦之意。后来,一切活动如约进行。
那天夜里,有一支精湛的乐队在宴会厅的套间陪侍,以一首首名曲和分别由狄更斯这位贵客以及东道主们代表的两国民乐款待众多来宾。宴会厅以及厅内的一张张餐桌都装饰得雅趣盎然,演讲台由朵朵珍异花卉点缀,厅内荡漾着春天的温馨。
宴会由格里利主持。约九点时分,他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站了起来,提议为晚宴的举行而干杯。接着,他回顾道,三十年前,他还是纽约市的一位年青的印刷商时,便已经“第一次无畏地着手编辑出版了一份周报”。他的名字也就跟这份报纸的创刊号永远地连在了一起,而在这第一份报纸所刊载的稿件当中,有一篇随笔,标题是“谨致敬意”。这篇文章寄自久负盛名的《月刊》杂志社,撰稿者后来惯以“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署名而闻名。其实,作者在当时“还是一位匿名者”——因为,我们当年仅知道那个与众不同的笔名“博兹”。格里利最后祝“我们的朋友加客人查尔斯·狄更斯健康幸福,并且从他的演讲中得到荣誉以及丰厚的(也是应该的)回报”。他的祝愿博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和热情的三次欢呼。
狄更斯随后站了起来,发表了如下演讲。
诸位先生,我真没有比效法你们尊敬的主席更好的发言方式了。只要效法他,我一开口就可以接上他的话题,并提及有关你们和我之间那种早就存在的和谐关系。那天,我收到纽约报界劳动者个体协会的邀请,要我出席今天的晚宴。我接受了这番美意,并且激动地回想起这一度也属于我的职业,同时回味起我跟报界同仁之间那种忠贞不渝的兄弟情谊——这种情谊从未在我心中消失过。(赞同声,掌声)就严谨的报刊编印工作所要求的那一套磨炼过程而言,我当年还相当年轻,所以我现在会时常谈起当初的那些成绩;我总爱夸耀那使我得以攀向成功的梯子,以至我的儿女今后都会为他们的父亲现身说法。(掌声热烈)假如他们不为我作证,那么作为父亲的我会感到非常自卑;可是,总的来说,这种感受我还没有产生过呢。(笑声,掌声)因此,先生们,在任何情况下,今天这样的人员组合都会令我始终感受到非同寻常的乐趣和满足。但是,我曾经这样揣测过,这儿犹如那《一千零一夜》中的琼楼玉宇,可以容纳的人数毕竟很少。不过,我现在却发现,这儿的情况变了,变得就像那有伸缩的楼阁,足以包容芸芸众生。我由此感到,作为你们的客人,该有多么荣幸啊!你们很快就会明白,我的东道主们代表美国报界的人数越多,我感受到报纸这一重要行业对我所表达的友谊与友情也必将更为深刻。(掌声)
诸位先生,我的声音最近在这块土地上广为传播。四个多月来,我一直冒着严寒与咽喉炎抗争,然而有一件事儿还是令我感到满意,即我时常被人们尊称为“一位地道的美国咽喉炎患者”(一阵笑声)——这可是我推崇备至的一笔财富,尽管我更加愿意通过其他更为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加入贵国国籍。(哄堂大笑)我想,先生们,我的演讲你们近来已经听得够多了。若能不以我目前的观点烦扰你们,我将感到十分高兴。即使演讲在今后不再是我赋予自身的一项职责,我也将不仅仅在这里,而且在每一个合适的时候——无论碰到什么事情,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对在美国再次受到的款待表达我真诚的谢意,从而以此来坦率地证明美国人民的豁达大度。(掌声雷动)此外,我还要宣传我在这里感到了何等的震动,因为我在贵国各地都看到了种种惊人的变化:人们的道德操行改变了,物质生活也改善了,那些开垦过的土地经过人们的居住都经历了变迁,许多新城市的崛起也带来了无数变革,而那些古老的都市则都发展得几乎面目一新了。当然,还有社会公德和社会福利设施方面的种种变易以及美国报界的不少变动。如果没有这些方面所取得的进展,要取得任何地方的进步都将是不可能的。(掌声)请相信,我不会趾高气扬,认为自己在五到二十年里内心不会产生变化,也不会认为自己已经学到了尽头,因而早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学了;我更不会去彻底改变我过去在这儿所获得的那些初次印象。(有人喊道“太感人了”,一阵掌声)
诸位先生,这不禁使我想到,自从去年十一月份来到这儿之后,我就绝不评断是非,尽管有时候很想破戒。不过,既然今天已经提及这件事,那就让我请求你们允许我向你们交交心吧。(一阵笑声,掌声一片——有人高喊“请安静!”)由于新闻工作者也是凡人,(一阵笑声)因此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差错,会以讹传讹。确切地说,我想就说我本人吧,偶尔在某个场合,在很偶然的场合,我会发现关于我的某些报道并不怎么精确。(笑声,掌声)确实,我曾不止一次因看到有关我个人的报道而感到惊奇,其令人吃惊的程度比我一生中读到的任何新闻都要厉害。(笑声)例如,有消息说我数月以来一直在精力旺盛、坚忍不拔地收集素材,苦心经营一本有关美国的新书,这着实使我大吃一惊。(笑声再次响起)考虑到大西洋两岸我的那些报商都通晓在那一段时间所刊载的消息,因此我要明确地宣布,绝不会在任何报酬的诱惑下去写这种书的。但是,我已有的打算和决心(这可是要我告诉你们的秘密)是在我返回英国之后,要代表我的那些同胞,就如同今晚我已经有所示意的那样,为这个国家所出现的无数巨大变化作证。(掌声雷动)另外,我还要记下以下情形:在我所到之处,无论是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弹丸之地,还是在那些有名的通都大邑,人们都赐予我无与伦比的礼遇、周全的接待、殷勤的迎候和热心的体贴;此外,由于我在这儿的休息需要和健康原因,人们为确保我每日的清静给了我无以复加的关照。(掌声)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的后代对于我的著作拥有法定权利,我就要争取再版我那两本有关美国的书,并且把以上的感受作为它们的附录部分。(掌声雷动)这件事儿,我会干好的,而且务必干好,但并非仅仅是出于爱心和谢意,而是因为我认为,这显然是一种正义而荣耀的行为。(叫好声和欢呼声)
诸位先生,我的情感从关注美国转为注意我的广大同胞,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但是,无论自然与否,我的这种情感转移是在碰到一位陌生人时形成的。就在这个城市,去年圣诞节时有人问过我,美国人在英国是否不会像外国人那样感到不方便。美国人在英国被看成外国人的这种见解,以及他本人所表现的那种设身处地的观点和口吻,对我而言是如此格格不入和滑稽可笑,以至我当时感到非常窘迫,竟然无所适从。(笑声)不过,我一恢复镇静,便告诉他说,我多年来一直希望,自己拥有的美国朋友和遇到的美国客人就跟我生活中所碰到的英国人一样多。美国朋友们的体会更加强了我的一贯体会,那就是:想要在英国各地都立刻受到尊敬和认可,只要做一个美国人就足够了。(掌声)当时在场的五六位听众当中有两人随即附和了我的看法。其中一位是美国绅士,他很有艺术修养。他说,某个周日,他来到一座以陈列绘画而著称的英国古堡的院墙外面。根据那座古堡的严格规定,当天不向游人开放。可是,在他仅仅说明自己是一位四处旅游的美国绅士之后,不用说绘画陈列室,就连整个城堡都任凭他尽情游逛了。(笑声)另一位是妇人。她暂居伦敦,十分渴望能够目睹大英博物馆那间有名的阅览厅。然而,她从寄宿的英国家庭获知:真不凑巧,博物馆刚好休馆一周,而她在伦敦只住三天。于是,这位妇人便独自一人去了大英博物馆。她一到门口,就自称是美国人。那扇大门果然敞开,就像变戏法似的。(笑声,掌声)不过,我也得再补充一句,她确实年轻动人,而那位博物馆守门人可是一个胖子。(笑声)按我平时的观察,他的模样并不动人。(哄堂大笑,欢呼声)
诸位先生,我刚才顺便提到那些生活琐事是为了让你们放心,我这个行将风尘仆仆、安然归国的英国人,看待美国就像对待英国一样热心。我会如愿以偿的,因为我并不抱有什么成见。(“说得好!”“讲得对!”欢呼声)不同的看法是历来存在的,而且现在也存在,甚至很可能会永远存在于我们这两个伟大的民族之间。然而,在英国,两国人民彼此一家的亲切情谊却广为传播。(掌声雷动)人们普遍地感到,高贵的盎格鲁-撒克逊血统要依靠两国人民去共同光大,这一点我们主席已经提到过了。另外,还要依靠他们去携手开创属于自己的那些得以扬名于世的光辉业绩。(“说得好啊!”掌声)如果我对自己的同胞有些了解的话——我为了解他们而感到骄傲——如果我对他们还有所了解的话,先生们,那么除了他们自己的国旗以外,没有任何旗帜能像迎风飘扬的星条旗那样拨动英国人的心弦。(掌声雷动,欢呼声三起三伏)如果我对我的同胞跟美国之间的关系有任何了解的话,那么他们起初的关系并非像安东尼·阿比索罗特爵士有关恋人的描述那样——并非从“稍稍有些相互讨厌”开始,而是从一见钟情和相互敬重开始。(掌声)无论当初的情况多么微妙,无论官方的情绪多么淡漠,无论政府过去和现在的对策多么单薄,无论是在这一边,还是在那一边,这些对策均会发生什么变化,请相信我的话:在英国,最流行、最有生命力的观念是普遍伸张正义这一观念。(“讲得好啊!”掌声)
诸位先生,最后,我想说些有待于你们指正的话。我确实认为,我们双方大多数正直的人都会认定,与其让我们两个伟大民族各行其是,各自为政,相互争斗,甚至剑拔弩张,相互对抗,倒不如让地震把世界夷为平地,让彗星把一切烧光,让冰山把大地封冻,让北极狐和北极熊把人类统统吃掉。(宾客纵情鼓掌,纷纷起立欢呼)先生们,我对你们的主席,对你们,对于你们对我身体的热心照顾以及对我的拙论的大度包容,真是感激不尽。请相信我,我确实是怀着一颗炽热的心在向你们道谢的。(掌声雷动)
乐队奏《上帝保佑女王》,全体宾客合唱。接着,晚宴主席提议为“纽约报界干杯”。亨利·丁·雷蒙德答谢祝酒。乐队又奏响《星条旗之歌》。乔治·威廉·柯蒂斯代表“《周刊》社答谢祝酒”。狄更斯回到英国之后,向一些知名人士畅谈了他所耳闻目睹的事情。那天夜里,宾客们把酒言欢。另外,他们还分别向以下报社祝酒:《每月新闻》《波士顿新闻》《新英格兰报》《费城新闻报》《北方日报》《西部新闻》《南方报》《西北新闻》和《科学消息报》。
当天晚上,狄更斯仍然病痛缠身。于是,他未等众人发言结束,便在东道主们的欢呼声中离开了宴会厅。詹姆斯·T.菲尔兹太太在其日记中记述道:“他回来时感到腿部的疼痛好了一些。”他恢复健康所用的时间毕竟不算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