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

我感到我并没有成功地使你们确信性变态对我们的性欲观点的重要性。因此,我将尽可能地对我已说过的话进行修正和补充。

并非只是性变态现象,才使我们改变性的概念,以致引起人们对我们的激烈反对。有关婴儿性欲的研究在这一点上关系更为紧密,而婴儿的性欲与性变态二者的一致性对我们来说才是决定性的。然而,婴儿性欲的显现尽管在儿童后期是明确的,但其开始时的方式则似乎是难以捉摸的。

任何不顾儿童发展历史和其分析情境的人都会否认它们有性的特点,并且认为它们只有其他的模糊不定的特性。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还没有一致的标准来确定一种观察是否有性意味,除非生殖机能可被看作一种标准,而这种标准我们又认为它太狭隘了,必须予以反对。弗利斯所提出的生物学标准,如23天和28天的周期也引起很大争议;我们所假定的性过程的化学特性仍待发现。另外,成人的性变态是确定而明显的。正如其名字已表明的一样,它们是众所周知的、具有确定无疑的性意味。无论它们被称之为退化现象或其他什么,绝没有人敢把它们归为其他的东西,而非性生活现象。只根据这种叙述,我们就可以断定性欲和生殖不是同一回事,因为很明显所有的性变态都拒绝生殖的目的。

这里我发现一个类似的东西很值得我们注意。对大多数人来说“意识的”(conscious)和“心理的”(psychical)是同样的,我们曾被迫扩充“心理的”概念,并且使其包含非“意识”的东西。同样,一些人声称“性的”即“与生殖有关的”(或你们可以更简单地说“生殖器的”),我们不可避免地假定有非“生殖器的”(与生殖无关)的东西是“性的”。这里只是形式上的相似,但也不无深刻的底蕴。

但是,如果性变态的存在在这个问题上有如此有力的理由,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没有人完成这个工作,能解决这个问题呢?我真的不能说。我想这与性变态早已成为一个特殊的禁区有关,这甚至影响到理论,并且干扰了科学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似乎人们不会忘记性变态不仅是令人厌恶的,而且是荒唐可怕的——就好像人们觉得它们有一种诱人的力量,并且从根本上击毁那些喜欢它们的人的一种隐秘的妒忌。人们由此联想起著名的讽刺诗Tannhäuser中表示谴责的伯爵的自白:

在爱神身上,良心、义务就这样都被遗忘!

注意,这种事是与我无关的!

在现实中,性变态者是个可怜虫,他们不得不为其难以赢得的满足付出代价。

性变态尽管有奇怪的对象和目标,但它显然是有性意味,因为事实上满足变态愿望的活动,时常到最后可以达到情欲的高峰,乃至于射精。当然这只是有关成人的结果。对于儿童来说,射精和生殖器兴奋是不可能的;尽管它们的位置由暗示替代,但这种替代也不能被看作是性的。

为了完善我们有关性变态的观点,我们还要补充一些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虽然为一般人所鄙视,与正常的性活动明显不同,但仔细地思考可以看出正常人的性生活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变态特性。甚至接吻也可看作是一种变态行动,因为它包含着用双方嘴唇上性感带的接触来代替生殖器的接触。然而没有人把它当作变态而加以拒绝;相反,在戏剧表演中,它还被看作是一种美化了的性动作。不过,真正的接吻很容易被转化为完全的变态——也就是说,如果它变得很强烈,那么可直接导致射精和情欲高潮,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我们也可能知道,某人触摸和窥视他的对象是性兴奋的独立的前提条件,而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在情欲高潮时,会出现手捏口咬的动作,还有些人的情欲高峰不是由爱恋对象的生殖器引起的,而是由其身体的其他部位引起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们无意将有这种个体特征的人排除到正常人之外,而置于性变态者的队伍之中。相反,我们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性变态的实质不在于性目标的转移,也不在于生殖器的被替代,甚至也不总是在于对象的变换,而仅仅在于以变态的现象为满足,而将以生殖为目的的性行为置于一边。至于那些为了准备或增进正常性交的完成而表现出的性变态行为,则实际上并非真正的变态。正常和变态的性生活之间的鸿沟当然可由这种事实而大大地缩小。我们很容易得出结论:正常的性生活是由婴儿的性生活演化而成的,这种演化的过程是先去除某些无用的成分,然后把其他成分集合起来,使它们从属于一个新的目标,即生殖目标。

在我们运用所熟悉的性变态现象再次来研究婴儿生活之前,我必须使你们的注意力转向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变态的性生活通常是十分集中的:它的所有的行动都指向一个目标——通常是单一的目标;一部分本能占据重要的位置,并且要么只有这个本能是可以观察得到的,要么为了它本能的目的而支配着其他的本能。在这一方面,变态和正常的性生活是没有区分的,只是其占优势的组元本能和其性的目标彼此不同而已。人们可能说,它们二者都建立起了富有组织的系统,只是两者统治的力量彼此不同。另外,婴儿的性生活一般缺乏这种集中和组织,它的独立的组元本能具有同等的权利,各走自己获取快乐的路径。当然,就这种集中的缺乏和存在来看,变态和正常的性生活二者都源于婴儿的性生活。还有些变态的性生活与婴儿的性生活极为相似,因为在它们中有无数的组元本能(component instincts)彼此独立地完成(更准确地说是坚持)它们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中,与其说是变态,不如说是性生活的幼稚症。

这样武装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一种我们当然不能省略的建议。人们可能会问“为什么”你们这么固执地把后来性生活赖以发展的童年期的表现根据你们自己的不确定的论据称为是性的呢?为什么你们不满足于只描写它们的生理方面,不满足于只说婴儿早已有了为吸吮而吸吮,或对粪便的依赖等活动,以此向我们表示他在追求“器官快乐”(organ-pleasure)[298]呢?这样,你们就可以避免假定很小的婴儿就具有性生活以致引起人们的反感了。——确实,先生们,我并不反对器官快乐。我知道即使是性交的极度快乐也只是一种与生殖器活动有关的器官快乐。

但是,你们能告诉我这种起初都是无足轻重的器官快乐究竟是什么时候才获得后来发展阶段中所拥有的性特点吗?我们对“器官快乐”的认识比对性生活的认识更多吗?你们会回答说在生殖器官起作用时它才获得了其性特点;“性的”与“生殖器的”相对应。你们甚至要拒绝由变态所引起的障碍,向我们指出尽管变态不必依赖于生殖器的接触,但毕竟它更多地是以生殖器来达到性欲顶峰的。如果你们根据变态的存在否定生殖与性的实质特征的关系,并且赋予生殖器活动以适当地位,那么你们就处于强有力的位置来决定什么是“性的”的特性。但是,如果真的如此,我们就不再有分歧了:它不过是生殖器官和其他器官之间的一个问题罢了。然而,其他器官可以用来代替生殖器官来寻求性的满足的论据很多,如就正常的接吻、淫荡的变态实践,或癔症症状来说,原属于生殖器官的刺激信号,感觉和冲动,乃至于生殖器的勃起等通常可由其他的器官或较远的身体区域所取代——如上至头和脸等。这样,你们看作性的主要特性的东西都不再存在了,于是,你们无疑会像我一样不得不下定决心将所谓“性的”的描述也扩展到童年期的寻求器官快乐的早期活动。

现在为了进一步合理化,还有其他两点必须请你们思考。像你们所知道的一样,我们把儿童早期所有寻求快感而不十分明确的活动称之为“性的”,因为在分析过程中,我们由症状而得出这种活动,我们所采用的都是无可争辩的性材料。请允许我假定它们自身不必是性的,但请让我用一个类似的例子来说明。假如有两种不同的双子叶植物,像苹果树和豆科植物,我们无法观察其种子发展的经过,但在这两个例子中,我们都能够从充分发展的单个植物回溯其发展过程,直到起初为带有双子叶的种子植物。这双子叶很难辨别,它们在两种例子中十分相似。那么我是否因此可以断定它们最初真的很相似,只是到了后来植物发展时才产生苹果树和豆科植物之间的特殊差异呢?或者是否从生物学的角度更正确地相信这种差异虽然在双子叶里看不出来,但这种差异早已存在于种子植物之中呢?而我们把婴儿寻求快感的活动称作是“性的”,也是出于这个道理。这里我不能讨论是否各种器官快乐都应被称为性的,或除了性的以外是否还有另外的快感不能称为“性的”。对于器官快乐和其决定因素我知道得实在太少;根据一般的回溯分析的特点,如果现在对于最后所得到的东西是不确定的因素,我并不感到吃惊。

还有一件事,总的来说,你们想要做出的假设——儿童的性纯洁——缺乏论据,即使你们成功地使我相信最好不要以为婴儿的活动具有性意味。因为儿童的性生活从3岁起已确信无疑地表现出来了:大约在这个时候生殖器官已开始萌动,这个时期幼儿开始手淫,或经常地手淫来寻求生殖器官的满足。性生活的心理和社会观察也不容忽视;对象的选择,对特殊人的情感偏好、决策,甚至偏爱某一性别、妒忌等,所有这些都先于并独立于精神分析而为公正的观察事实所确立;并且它们还可得到留心观察幼儿行为表现的任何观察者的证实。你们会反对说你们从来都不怀疑情感的早期觉醒,只是怀疑这种情感是否带有“性的”特点。确实3至8岁的儿童已学会了隐藏这些情感。如果你留心的话,你会收集到足够多的有关这种情感的“性”目的的证据,而你们在此之后还缺乏的东西都可以很容易地通过分析探索得以很好的补充。这一生活时期的性目标和我已给你们举过的一些例子中的性的窥探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当然,这些目标的变态特点依赖于儿童的组织成熟,因为他还没有发现性交的目的。

从6岁到8岁起,我们可以看到性发展的停滞或退化现象。这种情况是最为有利的文化作用的结果,应当被称为潜伏期。这种潜伏期也可以缺省:这个时期性活动和性兴趣不必完全停止。潜伏期开始之前的大多数经验和心理冲动现在成为幼儿健忘症的牺牲品——这就是幼儿期经验的丧失(我们已讨论过),因此,我们就不能再次回忆起早期的经验了。各种精神分析的任务都是将这种遗忘了的时期召回到记忆之中。我们不能不假定这时期的性生活从开始就为其被遗忘提供了动机——实际上,这种遗忘是一种压抑的结果。

从3岁起,儿童的性生活和成人的已有很多相同之处。就我们所知,与成人的不同之处在于:

儿童的性生活由于生殖器尚不成熟而缺乏稳定的组织;变态特性的存在;以及整个倾向十分微弱。从理论的观点来看,这种最为有趣的性阶段或我们称之为力比多阶段(libidinal)的发展早于这个时期。这个过程发展得很迅速,我们甚至不能成功地通过直接观察把握其稍纵即逝的情形。只有在精神分析对神经症的探索的帮助下,才有可能辨别清楚更早期的力比多发展情况。这些都是构想,如果你们进行实际的精神分析工作,你们就会发现它们是必要的和有用的构想。你们不久就会知道它是如何得出的,病态的现象时常能够使我们弄清楚那些在正常的情况下容易忽视的情况。

这样,我现在可以给你们描述确立生殖器的主要地位之前儿童性生活所采取的形式。这在潜伏期之前的幼儿初期就已经有了基础,从青春期开始有了永久的组织。在这种生活早期,有一种松散的可称为“前生殖的”(pregenital)组织存在。在这个阶段处在前面的不是生殖部分的本能,而是虐待狂的和肛欲的本能。这里“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区别尚不起作用。它的位置由“主动的”和“被动的”之间的区别所取代,而这个区别可看作性的“两极性”(polarity)的先驱。我们从生殖器阶段的观点来看时,所有男性的表现容易转变为支配的冲动,并且有时还易于转化为虐待行为。带有被动目标的倾向则多与这个时期很重要的肛欲的性感带有关,窥视和好奇的本能强有力地在起作用;生殖器实际上在性生活中只起排尿的作用。这个阶段的部分本能并不是没有对象,但这些对象不必合成为单一的对象。这个虐待的、肛欲的组织是性器主导阶段的直接先导。深入细致的研究表明,这个组织在后来定型的状态中保存多少,并且研究也表明这些部分本能是被迫通过什么途径而能够在新的性器组织(genital organization)中占据其位置的。[299]在力比多发展的虐待的、肛门的阶段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更早的、更为原始的组织阶段,其中嘴这个性感带起主要作用。你们可以猜测到,吸吮的性活动属于这个阶段。古代埃及人的艺术、绘画中的儿童都把手指放在嘴中,包括神圣的贺鲁斯(即埃及的鹰头神)也是如此,他们对人性的理解令人敬佩。最近的阿伯拉罕(1916)也通过例子说明,这种原始的口欲阶段在后来的性生活中依然得到了保存。

先生们,我可以假定这最后所讲述的性组织与其说是教你们,不如说是为你们设置障碍,这可能是由于我讲得太细的缘故。但你们一定要有耐心。刚才所讲到的内容对你们以后的应用是很有价值的。目前你们应坚信性生活(我们称作力比多机能)不是一经发生就有其最后的形式,也不是按照自己的样子发展起来的,而是经过了各种各样的不同阶段。因此,它的发展是重复多次的,正像毛虫变为蝴蝶的情况一样。这个发展的转折点是将所有的性本能组成部分从属于性器的支配,并且使性生活受生殖机能的支配。在此之前,性生活被描绘为错乱——不同的组元本能独立地活动寻求器官快乐。这个无政府状态受到“前性器的”(pregenital)组织的原始的调节——先于虐待、肛欲阶段的或许是更为原始的口欲期。另外,还有许多仍不完全知道的过程。

这种过程从一个组织阶段过渡到随后一个更高的阶段。我们随后会知道[300]力比多发展所经过的许多时期对于了解神经症究竟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们接着谈这种发展的另外一面——即部分性本能与其对象的关系。但我们对这种发展只能做粗略的说明,以便多留些时间来论述它的后果。性本能的一些组成成分,起初具有对象并且坚持不变——例如,支配的本能(施虐狂)和窥视本能。其他的则与身体的某个特殊的性感区具有更为确定的联系,只有它们一开始仍与无性机能的身体部位相联系才有了对象。而当它们从这些机能中分离出来时,才放弃这个对象。这样性本能口欲部分的第一个对象是母亲的乳房,它满足婴儿的营养需要。在为营养而吸吮时这种情爱成分原也可以满足,但在为吸吮而吸吮的动作里则使其独立出来;它放弃了外部的对象,而代之以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口欲本能复为自淫的,这与肛欲以及其他性感本能一开始便为自淫的相类似。简要地说,进一步的发展具有两个目标:(1)放弃自淫,再次以外界的对象取代自己身体。(2)将各种单独本能的对象组合起来,由一单独的对象来取而代之。当然,这只有在目标对象再次为和自己一样的整个的身体时才可获得。除非许多自淫的本能被化为无用的东西放弃,否则这也很难奏效。

发现对象的进程是相当复杂的,并且至今对此还没有有关的详尽论述。为了我们的目的,可特别地指出以下事实:在青春期之前的童年期,当这一过程在某些方面已完成时,那么所发现的对象几乎与口欲的快感本能由营养而选取的最初的对象是一致的。[301]尽管实际上不是母亲的乳房,但至少可以说是母亲。因此我们称母亲为第一个所爱的对象。因为我们所说的爱着重于性倾向的精神方面,而暂时不管或抛开这种倾向的身体的或“肉体”的本能要求。在儿童以母亲为爱的对象时,他们已开始受到压抑作用的影响,并且开始忘记自己性目标的某一部分。这种以母亲为爱的对象的选择称为“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这在对神经症的精神分析解释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时,也成为人们反对精神分析的重要原因。[302]

欧战时发生这样一个故事:在波兰的某个德军前线上,有一位信仰精神分析的医生,他由于有时对病人有出人意料的影响,引起同事们的注意。在人们问及他的时候,他承认自己使用的是精神分析方法,并说他准备将他的知识传授给其同事。这样,军队里的医生、他的同事和他的上级每晚都聚到一起听他讲精神分析。开始的时候,演讲进行得很顺利,但在他讲到俄狄浦斯情结时,一位长官对此表示怀疑,并指责他把这种事讲给为国捐躯的勇士及做父亲的人,不免使人感到低级趣味,这样,他被禁止再进行这种演讲。结果,这位分析家不得不转移到前线的其他部分。

然而,如果德国的胜利要求科学以这种方式得到“组织”,这在我看来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并且在这种组织之下,德国的科学也不会繁荣起来。

你们现在可能急于知道这种可怕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内容。从它的名字就可知其意。你们都知道希腊传说中的俄狄浦斯国王的故事,受命运的决定,他要杀父娶母,他竭尽全力来避免这神谕所预言的命运,但最终当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真的犯了这二重大罪,于是深悔不已,自己将双目刺穿来作为惩罚。索福克勒斯将这个故事改编为悲剧,我希望你们大都可以自己体会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这位雅典的剧作家的作品展示了一种方法,即通过长时间巧妙的询问,以及新证据的不断发现,使俄狄浦斯很久以前的习性逐渐暴露出来,这种询问的经过与精神分析的进程具有某种相似之处。在对话中,不明真相的母亲和妻子约尤斯达对这种持续的询问表示反对。她表示有许多人都梦到与其母同居,但这种梦应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则认为不应轻视梦——尤其是许多人都做过的典型的梦。我们坚信约尤斯达所指出的梦与这种传说的怪诞可怕的内容具有密切的联系。

令人吃惊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并未引起听众的怒骂——这种反应与那位头脑简单的军医(army doctor)相似,但更有理由。因为它基本上是一种不道德的作品:它描绘某种神力指定某人要犯某种罪过,即使由道德冲动反抗这种犯罪的行动,也都无济于事,最终使个人逃脱社会的法律责任。很容易假设作者想借这个神话故事表示其对上帝和命运的控诉,在对上帝进行批评和表示敌对的欧里庇得斯的手中,很可能确实有这种控诉。但是,对于虔诚的索福克勒斯来说,他绝不会有这种含义。他认为尽管上帝可以预定我们要犯某种罪过,我们也必须顺从其意志,这才称得上是最高的道德,甚至在它助长罪恶时也是如此。我想这种道德不是这个戏剧的要点,而且它对剧本的效果并不产生任何影响。观众并不会因此受到感动;他的反应不在于此,而在于传说本身的神秘意义和内容。他的反应就好像是通过自我分析,他已认识到了自身的俄狄浦斯情结,并且上帝和预兆的意志就是他自己的潜意识的令人高兴的化装物。似乎他被迫记住两个愿望:去除父亲和取代父亲的位置娶母为妻。他又对这两个愿望感到可怖。他明白剧作家的声音就好像在对他说:“在与这些罪恶意图的对抗中,你对你的责任进行抗争和对你所做的一切进行反抗,这些都是徒劳的。你对无法打消这些恶念感到内疚;它们仍然存在于你的潜意识之中。”

这其中包含着心理学的真理。即使将自己的邪恶冲动压抑到潜意识中,并且想要随后告诉自己他已不再对它们承担任何责任,但他仍然以罪恶感而意识到这一责任,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种罪疚感的基础。[303]

无疑,俄狄浦斯情结可被看作这种罪疚感的最重要的源泉,神经症患者时常深受磨难。除此之外:我于1913年出版一本名为《图腾与禁忌》的书,书中探索了有关人类宗教和道德的起源问题,我提出一种假设,认为有史以来人类的罪恶感或许来自于俄狄浦斯情结,而这种罪疚感是宗教和道德的起因。我很高兴对此再多说几句,但最好暂时把它搁置一下。一旦人们提到了这个话题,就很难打断;而我们现在必须回到个体心理学上去。

在潜伏期之前,儿童选择对象的时候,通过直接观察我们可以从中收集到有关俄狄浦斯情结的什么东西呢?很容易看出小男孩想要独占母亲,而感到父亲的存在是个妨碍。他还时常直接地用语言表露自己的情感,答应其母亲长大后要娶她。人们可能会认为这与俄狄浦斯情结不能相比,但事实上却足以相比了,从根本上说它是一回事。同一儿童有时也对父亲表示好感,这种观察事实时常使我们迷惑不解,但是,相反[或最好是说“两极性的”(ambivalent)][304]的情感态度在成人中可引起冲突,但在儿童身上则可以长时期地并行不悖,正像这种情感后来永远彼此存在于潜意识中的情况一样。你们也许会反对说小男孩的行为来自于自我动机,没有根据说是一种性欲情结,儿童的母亲关心他的所有需要,所以他就想阻止母亲去照顾别的人。这也是事实。但就这种或其他类似的情境来说,自我的兴趣[305]也只是为有关的情欲倾向提供支持而已。小男孩对其母亲可以表现出最为明显的性好奇,他可能坚持晚上睡在母亲旁边,他可能坚持在室内看母亲更衣,甚至可能采取实际的试图诱奸的行动,作为母亲时常看到并笑着叙述这样的情况——所有这一切无疑表明他与母亲之间的性本质联系。我们不能忘记,母亲同样照看小女孩却没有产生同样的结果[306];同样,父亲对于男孩的照料也常和母亲一样无微不至,但却得不到男孩子对母亲那样的重视。总之,任何批评都无法取消情境中的性偏爱的因素,从儿童的自我兴趣的观点来看,小家伙如果只允许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照料他,那岂不是太过于愚蠢了吗?

像你们看到的一样,我只描述了男孩与其父母的关系。对于小女孩来说,情况也大致如此[307]:

她与父亲产生情感依恋,想要除掉母亲并取而代之,有时还仿效成年妇女的撒娇——这只会使我们感到她可爱,尤其是对于小女孩来说,这使我们忘记潜藏于这种婴儿情境背后的严重后果。

我们应指出的是父母自己时常对唤起孩子的俄狄浦斯态度产生决定的影响。因为父母对孩子的宠爱也遵循性别吸引的选择,对于多个儿童来说,父亲对其小女儿表现出明显的偏爱,而母亲则偏爱其小儿子。但是,儿童中的俄狄浦斯情结的自发本质甚至不可能受这个因素的严重影响。

在另一个新孩子到来的时候,俄狄浦斯情结被扩大为一种家庭的情结。这使自我的利益受到损害,于是对于接受新的弟弟或妹妹产生一种厌恶之感,并且希望去除他们。一般来说,儿童更容易口头上表达出这种恐惧的情感,而对由父母情结所引起的有关情感则较为隐蔽。如果这种愿望被满足,并且不久这种家庭所不需要的小东西死去了,那么我们从这随后的分析可以发现这种死亡对于儿童来说是一种重要的体验,即使这不必仍然固着于其记忆之中。如果一个儿童因母亲又生了一个孩子而使他处于次要的位置,并开始与母亲相隔离,那么他不会很容易地原谅母亲使自己丧失这个位置的;这时成人才有的被称为痛恨的情感在他心目中引起,并且时常成为一种永久的隔膜的基础。我们已提到过性探索及其所有后果通常和这种关键的经验有关。随着这些弟弟妹妹的成长,这位男孩对于他们的态度会产生十分明显的变化。他可能会把他的妹妹作为爱的对象,从而替代他那不忠实的母亲。如果属于有几个哥哥同时争夺一个小妹妹的情况,那么这种不友好的敌对环境(这对于以后的生活十分重要)在托儿所中就已发生。一个小女孩子可能用她的年长的哥哥作为父亲的替代,因为父亲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具有强烈的情感兴趣。或者她可能把小妹妹看作是她幻想为父亲所生的孩子的替代。

通过对儿童的直接的观察和通过对儿童所保留下来的不受分析影响的有关童年期的清楚的记忆的讨论,你们可以看出这种和其他很多种相类似的事实。从此你们可以推想到儿童在其兄弟姊妹中的排行会对他后来的生活产生重要的影响,对于个人的生活史来说,这一点是值得考虑的。

但更为重要的是,有关的信息随处可得,你们在回想起科学上对这种阻止亲属乱伦的理论的解释时,难免会哑然失笑了。这方面的发现是无穷尽的。据说性倾向会从同一家庭的异性成员身上转移开去,因为他们从小时起就居住在一起;再者生物学中具有反对纯种繁殖的趋向,所以人们在心理上对乱伦感到可怖。所有这些都忽视了这样的事实:如果确实有一些抵抗乱伦的诱惑的自然障碍,那么法律和风俗便没有必要做出严重惩戒的规定了。事实恰好相反,人们的第一个选择对象通常属于乱伦范围的,男孩以母亲和姐妹为对象;为了避免这种幼稚的倾向得以实现,就需要严厉的阻止。在现在仍然生存的原始民族中,以及在野蛮人中,这种反对乱伦的禁忌甚至比我们所想的更为严厉。赖克(1915~1916)在其最近的著作中说,野蛮人把青春期作为“再生”(rebirth)的代表,而青春期所举行的仪式则表明了男孩已从对母亲的乱伦的依恋中解脱出来,并恢复了对父亲的情感。

神话会告诉你们,人们对这种乱伦感到恐怖,但却允许上帝这样。你们还可从古代历史中得知与姐妹的乱伦婚姻是统治者们的神圣义务(如在埃及和秘鲁),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则没有这种特权。

与母亲乱伦是俄狄浦斯的一种罪恶,杀父乃是另一种。而人类的第一个宗教制度,即图腾则禁止这两种大罪。[308]

让我们现在从对儿童的直接观察转向对成为神经症患者的成人的分析考察。这种分析对有关俄狄浦斯情结的进一步认识有什么帮助呢?这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分析可以证实传说中所描述的所有东西。这些神经症患者自身都是俄狄浦斯,或者说,他们在对这个情结做出反应时都成了哈姆雷特。[309]当然,有关俄狄浦斯情结的分析发现比起婴儿所有的更为显著而广泛。对父亲的怨恨,杀死他的愿望已不再被胆怯地隐藏起来,对母亲的情感公开承认其目的在于要占有母亲。

我们真的应把这些浓厚强烈的情绪冲动归于童年期吗?或者是在分析时无意中引入了一些新因素而使我们受到欺骗了呢?这不难发现。每当有人叙述一件过去的事情时,即使他是一个历史学家,我们必定认为他不免无意中使过去的时期带有现代和近代的色彩,所以这些过去的事件是不可靠的。在一个神经症病例中,这种由现在解释过去是否是无意图的仍然是个问题;随后,我们将不得不为此寻找理由,而研究整个“追溯往昔的幻想”(retrospective phantasying)问题。[310]

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对父亲的怨恨由许多来自于随后的和环境的因素而加强,并且对母亲的性愿望也转化成为儿童十分陌生的形式。但是,通过“追溯往昔的幻想”和后来所引起的动机来寻求解释整个的俄狄浦斯情结,那是徒劳无功的。它的幼时的核心和其或多或少的附属物仍然保持着,这可以通过对儿童的直接观察来证实。

由分析俄狄浦斯情结所得到的临床事实具有很高的实际意义。我们知道在青春期性本能首次开始全力寻求其满足时,它再次转向过去熟悉的乱伦对象,来发泄其力比多[311]。婴儿的目标对象只是虚弱无力的东西,但它却为青春期选择对象指明了方向。这样,青春期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情绪过程形成,并指向俄狄浦斯情结的方向,或对它表示反抗。然而,由于意识已知道严于防御,所以这些情绪过程还必须大部分都仍然存在于意识之外。从此之后,人类个体不得不使自己致力于摆脱父母束缚的重大任务之中,而且只有在完成了这个任务之后,他才可能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成为社会团体的一员。对于儿子来说,这个任务包括将其力比多愿望不再以母亲为目标,而且转向对真正的外界所爱对象的选择之上,并且如果他仍然敌视父亲,那么他必须尽力和解;如果他无法反抗而一味地顺从,那么他就必须尽力不受控制。这些任务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而且显然很少是以理想的方式得到处理,也就是说在心理上和社会上两方面都是正确的方式。然而,对于神经症来说,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儿子使其整个生活都仍然屈从于父亲的权威之下,并且他不能使其力比多转向外部的性对象。对于女儿来说也同样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俄狄浦斯情结可以被看作是神经症的病因。[312]

先生们,像你们可以想象的一样,我只粗略地讲述了有关俄狄浦斯情结的大量的在实际上和理论上都很重要的事实。对于其他的各种变式,或可能的倒退,我就不讲了。[313]对于它的较为遥远的联系,我在此只想做更深一层的提示:它对于文学作品具有深远的影响。在兰克(1912)的一本很有价值的著作中,他指出各个时期的剧作家多取材于俄狄浦斯和乱伦情结,以及其复式和化装。还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远在精神分析产生以前,俄狄浦斯的两种罪恶的愿望就被看作是无法阻止的本能生活的真正表现。在百科全书学派狄德罗的著作《拉摩和侄儿》中,你们可以找到下面一段著名的对话,它由大诗人歌德译成德文:“如果这个小野蛮人(指小孩)自行其是,保持其一切愚蠢的东西,并且在其儿童时代除缺乏理性之外,再加上30岁成人所有的激情,那么他将与父亲搏斗,而与母亲同睡了。”[314]

还有一些事情,我在此不能不讲俄狄浦斯的母亲并妻子可以用来对梦进行解释。你们还记得我们梦的分析的结果吗?——也就是,构成梦的愿望如何常有性变态和乱伦的意味,或梦者怎么表现出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意外的敌对呢?那时,我们没有解释这些邪恶的冲动的起源。现在你们自己就可以找到。它们是力比多和对象能量贯注(object-cathexes)[315]的分配,它们源于婴儿早期,并且早已在意识生活中被抛弃,但在晚间仍然出现,并且具有一定的作用。然而,由于不仅神经症患者而且每个人都体验过这些性变态、乱伦和杀人的梦,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现在正常人都曾经历过性变态的现象和俄狄浦斯情结,不同之处在于由正常人的梦的分析所发现的现象,在神经症患者身上表现得更为严重、更为猥亵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讲神经症之前先来讲有关梦的研究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