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足以回答这两个问题的办法。假如我们把注意力转向宗教观念的心理起源,这两个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作为教诲而公之于众的这些宗教观念,并不是经验的沉淀物、也不是思维的最后结果:这是一些幻觉,是人类的一些最古老、最强烈和最迫切愿望的满足,其威力的奥秘就存在于这些愿望的力量之中。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童年期孱弱无助这一令人恐惧的印象,使人产生了寻求得到保护的需要——这是通过爱而得到的保护——这种保护是由父亲提供的。人的孱弱无助终生存在,认识到这一点,就使人必须依赖于一位父亲的存在,但此时所依赖的已是一个更强大的父亲了。神圣的上帝所实施的仁慈的统治会减轻我们对生活中各种危难的恐惧;道德世界秩序的建立会保证正义要求的满足,这在人类文明中常常是无法实现的;在未来生活中人类寿命的延长会为这些愿望的满足提供一个局部的、暂时的框架。对常常引起人类好奇心的这些宇宙之谜的回答是随着宗教体系的潜在假设的发展而发展的,例如,宇宙是怎样开始发生的?心身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假如把从恋父情结中产生的童年期的冲突——这是一些从未完全克服的冲突——从人的精神生活中驱逐出去,并且用一种可以普遍接受的方式来解决这些冲突,那对人的精神生活将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当我谈到,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是幻觉的时候,我必须给这个术语下个定义。幻觉和错误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为幻觉不一定必然是错误的。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害虫是从粪肥中变化而来的(这是愚昧无知的人们至今仍然信服的一种看法),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以前,医生们认为,脊髓痨(tabes dorsalis)是性生活过度的结果,这种看法也是错误的。如果把这些错误观点也看作幻觉,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哥伦布曾认为,他发现了通往印度的新航路,这倒的确是他的一个幻觉。在这个错误中他的愿望所起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国家主义者认为,印欧语系的种族是独一无二的文明种族;或者认为,儿童是没有性欲的生物(这是精神分析已经予以毁灭性打击的信念),我们可以把这些国家主义者的观点描述为一种幻觉。这些幻觉的特征在于,它们产生于人类的愿望。在这一点上,幻觉很接近于精神病的妄想(delusion)。但是,妄想除了具有更复杂的结构之外,妄想和幻觉是大不相同的。在妄想中,我们强调它们和现实的矛盾是最基本的。幻觉却不一定是错误的,这就是说,幻觉不是不可实现的,也不是与现实相矛盾的。例如,一个中产阶级的少女可能会有这样的幻觉:有一个王子即将前来娶他为妻。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的确有少数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弥赛亚即将降临人世,建立一个黄金时代,这是纯属不可能的。一个人是把这种信念分析为一种幻觉还是分析为一种类似于妄想的东西,这要取决于他的个人态度。证明确能实现的幻觉的实例并不容易发现,但是,炼金术士认为,所有的金属都可变成金子,这种幻觉倒可以作为一个实例。那种希望获得大量的、尽可能多的金子的愿望,虽然确实已经被我们当今时代关于财富的决定因素的知识所极大地衰减了,但是,化学已不再认为,把金属变成金子是不可能的了。因此,当愿望的满足是其动机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时,我们便把信念称为一种幻觉,这样一来,就像幻觉本身毫不重视证据一样,我们也不重视它和现实的关系。
因此,在了解了上述关系,并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回到宗教教义的问题上来。现在我们可以重申,所有这些宗教教义统统都是幻觉,都是无法证明的。绝不能强迫任何人认为它们是真实的。其中有些观点简直是不可能的,它们和我们辛辛苦苦发现的关于现实世界的一切简直毫无共同之处,因此,只要适当注意一下那些心理差异,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宗教教义比作妄想。至于其中大多数观点的现实价值,我们是无法判断的;正如人们无法证明这些观点一样,人们也同样无法予以驳斥。我们对此仍然所知甚少,因而无法进行批判性的研究。宇宙之谜只是在我们的研究中才缓慢地表现出来的;有许多问题今天的科学还无法做出回答。但是,科学研究却是引导我们了解外部现实的唯一道路。期望从直觉和内省中获得一切,仍然只是一种幻觉,除了能提供关于我们自己心理生活的独特情况之外,它们什么也不能提供,这是难以解释的;虽然宗教教义发现那些问题是如此容易解答,但是,关于那些问题的信息则是绝对解释不了的。如果任凭一个人专横跋扈,胡作非为,并且根据他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任意地声称宗教体系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是多少可以接受的,那简直就是目空一切,蛮不讲理。这些问题实在太重大了,甚至可以说实在太神圣了。
在这一方面,人们一定会期望遇到反对的意见。“那么好吧,如果连冥顽不化的不可知论者也承认,这些宗教观点是不能为理性所驳倒的,那么,既然这些宗教观点——口头流传下来的教义,人类的一致赞同,以及它们所提供的一切安慰——这么理直气壮,那我为什么还不相信它们呢?”的确,为什么不相信呢?正如不能强迫一个人相信它们一样,也不能强迫一个人不相信它们。但是,切不可满足于自欺欺人,切不可认为,这些证据就能使我们走上正确的思维道路。如果曾经有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那我们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无知就是无知,谁也没有权力相信人们能从无知中获得任何东西。在其他事情上,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这样不负责任地鲁莽行事,或者满足于以这些虚弱无力的证据来支持他的意见和他所采取的观点。只有在那些最至高无上和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上,他才允许自己这样做。其实,这是当一个人早已脱离了这种宗教信仰之后,试图做出道貌岸然的伪装,使人认为他仍然坚定不移地信仰宗教。在涉及到宗教问题的地方,对于每一种可能的不诚实和思想上的不端行为,人们都会自觉有罪。哲学家们把这些词的意义曲解得面目全非,再也没有原来的含义了。他们把“上帝”这个名字变成了某种自己杜撰出来的、模糊不清的抽象概念;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世人面前伪装成自然神论者,伪装成信奉上帝的人,甚至可以自吹自擂,说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更崇高、更纯正的关于上帝的概念,尽管他们的所谓上帝无异于一种幻影,而绝不再是宗教教义的伟大人物了。批评家们坚持把承认在宇宙面前觉得人是那样微不足道和软弱无能的人都描述为“笃信宗教”的人,虽然形成宗教实质的并不是这种感觉,而只是在这种感觉之后所采取的其他措施,即对寻求克服这种感觉而做出的反应。相反,有的人并没有更深入一步,而只是卑躬屈膝地默认了人类在大千世界中所起的微不足道的作用,在这个词的最真实的意义上说,这样的人是违背了宗教原则的。
评价这些宗教教义的真理和价值不在本研究的范围之内。就其心理实质来说,我们把宗教教义作为幻觉来对待,这就足够了。但是,我们不必讳言,这一发现也强烈地影响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在许多人看来,这是所有的事情当中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大体上知道,这些宗教教义是在什么时期,以及由什么人创造的。如果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发现导致这种创造的动机,那么,我们对宗教问题的态度将发生明显的变化。我们会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真有一个创造了世界的上帝和一个乐善好施的上帝,如果在宇宙中和在来世的生活中真有一种道德秩序,那该多么美好啊!但是,一个非常令人吃惊的事实是,所有这一切正是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如果我们的那些可怜的、愚昧无知的、任人蹂躏压制的祖先已经成功地解开了所有这些难解的宇宙之谜,那才更令人吃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