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部族之概说
长白山远眺
长白山之嵯峨,黑龙江之潋滟,似语吾人以纪元前数世纪,即有民族生息于其间也者。就吾人所知,周秦之际,则有肃慎氏。此族大概据有今吉林省之东北及牡丹江流域,惟知其曾以楛矢石弩贡于中国;此外在历史上,亦无特殊影响。暨于汉代,各种部族。割据四方。据有今长春附近地方者为夫馀,据有鸭绿江之上流者为高句丽,而肃慎氏故地则有挹娄之部族;其南为朝鲜之咸镜道,则有沃沮,汉人泛称之曰貊。考彼部族四方割据之情形,可以想见其习俗之差池。然汉种自周秦以至汉代,向东北发展之事实,固有不可忘者。当战国时,先开拓辽河流域为燕国。燕国以昭王之时为最盛,贤将秦开以善用兵闻,其在直隶方面,则逾长城,却东胡于东北数百里之外;在满洲方面,则夺辽东、辽西二郡地,建襄平府于辽阳,以经略各地。征之史籍,可知今铁岭、开原附近,为汉种与外族接触之地,其地似设有一长塞也者。秦并燕国,承其行政区域。汉踵秦起,汉人文化,遂移植于悬河流域,汉人为开拓而来者亦众。满洲旧时种族之貊,与移住之中国人相接,盛于此时;物品之贸易,智识之交换,亦咸在此处。此等事实,至后汉益彰。其后自三国迄于晋代,则高句丽首处优胜地位,西屏中国主权于辽河之外,东出兵逾长白山,并吞诸部;更南下朝鲜半岛,略今京城以南之地。高句丽所以保此景象,历时甚久者,固由中国本部骚乱,彼得受间接之利益;然亦可知彼等文化,去汉族不甚远也。高句丽前锋西渡辽河,侵入内地,与汉种已成宿仇;及后中国本部统一之业成,遂统大兵,长驱入辽东。如隋炀帝及唐太宗之师,当为满洲部族与汉种战役之最大者,高句丽之态度,当时不免出于消极。然彼等历时两朝,屡却汉种大军,因之满洲部族自负之心,勃然而生;不独高句丽为然,即居住北部满洲之部族,亦多抱独立之感。高句丽灭亡后,粟末、靺鞨之众,建渤海王国于今宁古塔地方,北压黑水部于今黑龙江地方,复西侵辽河流域,与契丹部族对峙,此非明证耶?史家虽称彼等为海东之盛国,然所谓高句丽与渤海王国者,其举动囿于一隅,无关东洋之大势,可断言也。
成吉斯汗,今通称成吉思汗。
满洲部族之自负
渤海王国之衰亡也,契丹起于西喇木伦河。出兵满洲,吞并诸部,为满洲一大变局。各地方之习俗,乘战胜余威,混入于长白山南北者,从此时代为始。然契丹本非纯粹蒙古种,其文化多受汉人之陶冶,满洲部族转而学契丹,每比诸径学于汉种者,成绩更佳。惟时至今日,契丹文献之存者甚鲜,欲与当时满洲文化一较短长,夫亦难矣。当十一世纪之初,金国崛起于今哈尔滨东北之阿什河上。其部族以反抗契丹著,然其文化亦有赖于契丹。试考彼等所创造之宗教、文学以及制度等,多踵契丹之旧,迄今犹斑斑可考也。金之初起,中国本部有赵宋朝廷,通好于金,以共讨契丹。迨契丹云亡,燕京附近割予契丹者,已为金所得,于是与宋之土地相接,与宋之交涉亦繁。金国至此,不徒为满洲一隅之主人,其举动关于东洋之大势矣。讵意蒙古勃起北方,仅数十年,完颜氏之社稷,已蹂躏于成吉斯汗马蹄之下者,亘数世纪之久,女真人之自负雄心,卒未稍衰,则金国之历史,有以使然。且彼等之文化,无非金国所扶植;种族之能力,亦多由此时代所培养,而为后代之渊源,此不可掩之事实也。
清朝史之发轫
金代壁画
金国既墟,满洲部族,复为外族所统治。斯时也,元室起于漠北,东邻诸族。俯首就范。女真人受元朝风俗之感染,虽信仰起居之微,殆无不取法于蒙古。乃元祚不永,洪武二年,明兵攻北京,元主遁于沙漠;翌年秋,崩于今之达里泊地方。而汉兵早至辽东,仅故元将军纳哈出,据有今奉化、怀德境上之金山,此外已无复蒙古势力。明兵追奔逐北,战胜攻取,李文忠、蓝玉等,北逐蒙古兵于阔滦海子;征辽军复长驱而进,东入松花江,元于是日即于亡。据史所言女真人当是时,颇思奋起,建立王国,所谋未遂,遂移于朱明统治之下,则汉人用兵神速,有以致之也。由是女真人受明人羁縻,亘三世纪之久,其散在各处之部族,对于明室,奉令惟谨。阅时既久,部族之间,争夺频仍,渐就团结,武备财赋,日有增长,遂一再范边,狡焉思启矣。然明边吏之态度不正,亦所以构女真人之怨恨;况汉族不逞之徒,遁入彼族,为其谋主,反噬宗国,毫不为怪者,亦复不少耶。要之,明与女真两族接触虽久,而汉族国力,长居优势,女真人曾不能参与中原之大势;间为汉族累者,不过勾结西北蒙古,助其侵略而已。明人常称外患为北虏、南倭,虏即北部之鞑靼,倭即日本之海寇,而曾不一及女真,可见吾人解说之信而有征矣。然所谓国家之两大患者,倭自文禄以降,即形收敛;鞑靼则自俺答汗之死后,亦渐就明廷之羁縻。朱氏社稷,宜可以长治久安矣。孰意无端灾祸,发于长白山以南,曾未几时,而辽东之疆圉,毁撤殆尽,炎炎赤舌,大有席卷北京宫庭之势,时乎命乎?清朝史之发轫,当以此为第一步矣。
奉化,在今吉林省境内。
怀德,今吉林省怀德县。
俺答汗(1507~1582),16世纪后期蒙古土默特部重要首领,孛儿只斤氏,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明嘉靖年间,因“贡市”不遂而发动庚戌之变,以武力要求明朝政府开放边境贸易。
明朝边备之破坏
明朝之保持辽河流域以为东藩也,前已言之,汉族威力,至此大为恢复,即隋唐盛时,亦无此巨观。明代政治家,常注意于此方面,可以想见。及其弊也,宦官干预政事,即在此新版图内,亦所不免;至灵敏之汉种,常欺女真之朴讷,以肥私腹,犹其小焉者。初汉种欲保守辽河丰沃之流域,因建筑长城以防之,乃历代地方官,不遵祖制,听其废圮。至久而基址莫辨,开原城且陷于外夷,城外数里,即有贼寨,贡使所过,辄披掠夺,此明中叶正德时事也。自是予外族以可乘之隙者,不知凡几;而当时尚未遽酿大事,不可谓非明之幸。然自他方面观之,其统御女真之政策,亦未始不得要领也。当时明之辽东,承文禄役之后,边疆守备,不似正德时之废弛;所谓宿将谋臣,尚未绝迹,满洲起于女真衰微之际,一蹴破辽河以东,不出三十年,遂入中国,奠都燕京,其勇敢诚令人叹服。此中原因,至为复杂,因何能破汉族数百年之防备,是不得不求之清史矣。
文禄役,即明万历朝鲜战争,日本大臣丰臣秀吉挑起的侵略朝鲜的战争。起于1592年(朝鲜宣祖二十五年,明万历二十年,日本文禄元年),1598年结束。朝鲜称之为壬辰卫国战争,中国称万历朝鲜之役,日本则称文禄、庆长之役(日本在庆长二年又发动了第二次战争)。
满洲部族之能力
16-17世纪初女真诸部分布图
明代女真人,以其祖先在金国时,曾统御中国幅员之大部,甚为自负。及清朝崛起,此种自负心,不仅属诸空想,且竟显诸事实。当太祖微时,常欲统一其部族,为一赫赫女真之首领;迨彼自吞明国,始悟如是者徒托妄想,彼一般无智之长白山东西部族,更何足云哉!虽然,事势以来,非可逆料。太祖子孙希望可汗之位者,倐临朝称帝;至其曾孙,略云南,平两广,以漠北蒙古为藩篱,划阿尔泰山为鸿沟,借固边圉。除蒙古初期外,汉族朝廷,均莫与比。据汉族解释,依长城南北为区别,号称中国。清朝不以此为足,欲究黄河之源,探昆仑之墟,撤去华夷之界,进游大同之宇。吾人虽不信长白山下之一部族,能挟此伟抱而来,而实副其名,固亦无如何者,满族由金以来,自负雄心,至此已为满足。然从一方面观之,为亚洲之主人翁,任汉种之保护者,固由其能力所致,非属偶然;第满洲能否长保此地位,天是否独加以眷爱,此则将来历史上之问题也。
种族观念之调和
外族入主中国,多属割据成雄,绝少统一世期。自二世纪末,窃据者史不绝书,然实可分为二种:其一,在赵宋以前,则为拓跋魏遗裔之鲜卑种;其二,在赵宋以后,则为入驭中国之元、清两朝,此为最大者。是等区别,非指统治范围之广狭,与含包种族之多少而言,乃以被治者之汉族心理为标准。约而言之,汉族对于种族之观念愈深。则影响于统治之状态者益巨。赵宋时代,颇能注意及此;而元不审是,惟知重用族人,此其所以速亡也。盖汉族始虽屈服,一遇武备废弛,往往渐露头角,因其数千年固有之文化,不能与征服者混合。故调和此种情事,为统治中国之一大要件也。侧闻清初君主,对此煞费经营,颇收成效;迨至末造,在朝要路,悉以亲贵滥竽,无复顾及此事。则其衰亡原因,虽非出于一途,然其缺满汉之融和。固无可讳言者也。
思想之变迁与种族之自悟
当清之世,最足令人注意者,即对外观念之变迁是也。康熙朝,与俄结《尼布楚条约》,雍正朝复结《恰克图条约》,两国使臣,或在漠北,或在黑龙江上流会合,盖待欧洲诸国为夷狄,谓天壤间更无他国可与此并。乾隆朝,英国使臣马加尼(Macartney)带重命来,中国待以属国之礼,英使臣抗礼不下,查其所赍还之国书,仍系对属国王敕谕,可知当时清朝之人心,尚保持旧时之思想也。嘉庆朝,尚依然未改。至一八四二年八月,结《江宁条约》,清朝历久所保之名誉,一旦大受毁坏,始觉宇内尚有对等之国家。此不独打破清朝之迷梦,实警醒中国千余年之思想也。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于是时创设。吾人对之,颇觉奇异。何则?清朝祖先,非所谓夷种者耶?中国非呼彼为东夷者耶?当其始入北京、君临中国之时,最感统治之困难者,实由汉种之视彼为异种。彼等祖宗,因昌言汉种所崇拜之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在德不在种,并附会汉族所崇拜之泰山为长白山之支脉,以鼓吹中外一家、满汉合同之理想。然汉种风俗习惯,为力甚强,虽对于武力,不能不臣事满人,而承平日久,人皆修交,则满人思想,亦不能不服从汉种。法国诗人波路德所讴歌管领锦绣山河之乾隆帝时代,在清朝号称郅治。其思想亦复与汉人同化;虽曰中外一家,而主客之界自分。以满洲入驭中国,反客为主,则人事变幻,不亦极耶?夫清朝之衰亡,讵待宣统朝而始决哉!自《江宁条约》以后,清廷虽未猛醒,而外人待以不良之态度,加以种种之压迫,汉人思想,顿起反感一般先觉,遂提倡生存竞争、弱肉强食之论,其归结则在改造国家,鼓吹革命,卒以复汉排满之名相号召,得大多数之同情。是足耐人寻味者,清朝史对于此事,不能不为适当之论列也。
马加尼,今通译马戈尔尼,旧译尚有马加特尼、马加妥尼、马嘎尔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