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国日益强盛,与朝鲜关系,终必不免于破裂。然西纪一六二六年,江都会盟条文,朝鲜本无十分践履之意。吾人就事实观之,为两国境上互市之无成绩,越境犯人之不约束,及朝鲜对于明国之态度,可以知已。及太宗尊号问题起,朝鲜君臣取挑战之意,无端对此事情,而促成最不利益之运命焉。朝鲜称前者曰“丁卯虏乱”,称后者曰“丙子虏乱”,又曰“丁丑虏乱”。

尊号问题

天聪十年夏四月,满洲、蒙古及汉人代表者,上表进尊号曰宽温仁圣,寻改国号,建新纪元,前已叙述。金国届此盛典,适朝鲜春季使臣罗德宪、李廓二人留滞奉天,金国许彼二人得参列之荣,二人不从。太宗命二人持国书还,二人归至通远堡,遗弃国书而去。罗、李二人之拒绝尊号,态度如此强硬,其出于本国政府之指示无疑。先是前三月,太宗以英俄尔岱、马福太二人为使,一吊仁祖(李倧)妃韩氏(仁烈王后)之丧,承认尊号之交涉。当时致书用诸贝勒名义,其大要如下:

我等应天顺时,劝进尊号,上曰:“汝等固我子弟,朝鲜亦吾弟也,定大号,宜令朝鲜王知之。”我等以此谕旨合于大义,故遣使告闻,不识王之意以为然否?以吾等度之,王亦念兄汗兵威之临,各国归顺,兼获玉玺,大为庆幸,亲来称贺,固其理也,劝进尊号,不更宜乎?王乃置此不讲,不可谓非王之疏略也。古人有言:“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今上宽仁厚德,博施济众,国中就绪,外藩倾心,恩泽浃洽于人,中心诚服,无异于父子兄弟之相亲。以故东渐海西,西抵汤古忒,北至北海,各国归附,是皆合天意顺人心所致也。我等仰承帝命,俯合人情,欲推戴主上而进尊号,王以为如何?

李倧(1595~1649),李氏朝鲜第十六代君主。字和伯,号松窓,初封绫阳君。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语出《六韬》。

国书之意,在变更从来兄弟之关系,而新结君臣之关系,使清国之宗主权,更形巩固。当太宗使者入京城时,儒生多上疏请焚虏书(太宗之国书),并斩虏使。副提学郑蕴请仁祖亲进兵于开城,以振作士气,表示斥和之意。今举主战党代表掌令洪翼汉上疏如左:

臣自堕地之初,只闻有大明天子,今虏此言,奚为而至也?曩者贼臣引寇猝至,乘舆播越,乞和为好,苟于其时,先枭弘立之首,我堂堂大义昭揭如日星,戎狄豺狼,岂能不感耸钦艳于我之礼义乎!计不出此,惟以得弘立为幸,倚以为安危之机,彼欲左衽我、臣妾我,实由于是。臣自闻僭帝之说,胆欲裂,气欲断,宁为鲁连而死,而不忍此言之污口也。请亟执虏使,责其背约僭号而戮之,然后函其首,奏闻皇朝(明国),则义益伸而气益张。如以臣言为妄,请先斩臣之头,以谢虏人。

皇太极的盔甲

主战党之言论,颇动政府,乃以计导清国吊使于禁川桥空幄。及行礼,风吹帐开,吊使见幕后有戎器,大惊出走,京城震动,仁祖止之不听。领议政尹昉请宣布斥和之意于中外,备边司,当时下八道之通论如下:

国家猝值丁卯之变,不得已权许羁縻,十年之间,谷壑无厌,恐喝日甚。此诚我国家前所未有之羞耻,上自圣明,下至臣庶,含垢忍痛,所以欲一奋以湔此辱者,岂有极哉!今此虏益肆猖獗,敢托僭号之说以与我商,此岂我国臣民所忍闻乎?不量强弱存亡之势,一以大义决断,却书不受,严斥其言,虽胡差(清使)等要请,终不接其辞,至发怒辞而遁去。都人士女,咸共闻睹,虽知兵革之祸,迫在旦夕,反以为快,何则?四方若闻朝廷有此正义之举,必闻风激发,誓死同仇,岂以贵贱远近而有间乎?前因遭逢变故,必有告谕之文;今以此意下论诸道,使忠义之士,各效策略,勇敢之人,自愿从征,务期共济艰难云云。

政府发此通谕,送于平安道观察使之文,不幸为吊使英俄尔岱夺去。太宗熟览之,知朝鲜决意断绝。时有府尹崔鸣吉,独不顾国论之沸腾,请遣使议和于清国,此吾人所当注意者也。

崔鸣吉主张议和

媾和党领袖崔鸣吉之意见,以为:国家军备不充,徒主斥和,甚为危险,且虑摇动国家之根本。彼言既不决战守之计,又不作缓祸之谋,一朝虏骑长驱,则生灵鱼肉,宗社播越,及至此时,咎将谁任耶?愚意以为诸臣将皆移居平安道,约束诸将,有进无退。且移书于彼,备尽君臣之大义,以一探敌情,若无他心,姑守前约为后图;若不然,则固守龙湾(义州)背城一战。决安危于边土,或计非万全,犹胜于束手待亡也。舍此不图,进退无据,江冰将合,祸迫目前,所谓“待汝议论定时,我已渡江”者,不幸近之。彼更金国为清国,汗位为皇帝,今日之情势,非我所当问,徒弄大言以误君父,亦自己所不忍也。彼更为封事,上之仁祖,堂堂忧国大文字也。大旨如下:

曾于宣庙(宣祖)朝甲午年间,天朝诸将,倦于用兵,始有退贼讲和之计,使我国奏请天朝,故臣成浑首陈许可之意,而论者哗然非之。及全罗监司李廷馣继发讲和之言,将被重罪,浑与时相柳成龙,独怜其忠,约于上前,同辞救解。浑先曰:“廷馣之言,乃以伏节死义为志。”宣庙大怒,浑惶恐谢罪,柳成龙遂不敢言而退。由此攻浑之论益急,章疏纷纭而至,至有“早正王法,以谢后世”等语。不惟时议如此,至浑之门生,亦颇责浑。浑以书往复自解,其答申应榘书曰:“人之所见,必误入于前,然后发为言论,贻害于后。鄙见每谓事有是非,有利害,主是非者见利而不见物,主利害者见物而不见利,是以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然在朝廷有或是非利害,合为一处者。朝廷所有利害,即是非所在,其坐于一隅之所见,即陷一世之大戮。”又其答黄慎书曰:“秦桧在前,千载下孰不欲剚刃其腹乎?是以涉于言和者,众共弃之,好名者惜名,趋利者求利,谁敢自近于秦桧之故迹耶!鄙人之言,不幸而不欲顺中国之意,宜贤者忧我尽弃平生,污蔑其身而以死救之也。虽然,制事必察其时,论人当原其情,不可遽以疑忌之心,律以一切之法也。”又曰:“朱子云既不枉尺而直寻,又不胶柱而鼓瑟,若使天下之道理,只有上一句,又安得更说下一句乎?”又曰:“来谕‘与其讲和而存,宁守义而亡’,此乃仅人臣守节之言。然宗社存亡,异于匹夫之事。如此立说,不觉涕泗之交颐也。”又曰:“韩侂胄伐金,可谓伸大义于天下,而先儒几以危宗社罪之。张南轩以复仇为事业,而使之伐金,则言金不可伐。凡如此者,为重宗社相时度力而取时中之义也。”凡此数款之语,岂非今日廷臣所当深思乎?

韩侂胄(1152~1207),南宋权相。字节夫,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曾主张北伐,兵败后被异己所杀。

秦桧夫妇跪像

校理尹集反对此封事,极为激烈。其言曰:“近有一种邪佞怪慝之言,上蔽天聪,下绝人望,将天地晦塞,义理绝,国不得国,人不得人。和议之亡人国,非自今始,然未有甚于今日者也。天朝之于我国,父母也,奴贼(指清国),即父母之仇也,人臣岂有与父母之仇约为兄弟,而置父母于相忘之域,恬然不以为耻者!鸣吉之劄子,荧惑天听,胁持台阁,沮绝公议,吁!巧且惨矣。外挟强寇之势,内劫其主,是宁可忍乎?”仁祖视而不报。十一月,遣使至金国侦察实情,太宗乃告曰:“尔国宜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前,送王子大臣及斥和主倡者来;不然,则我大举东伐矣。”即命英俄尔岱,将前此夺来之通谕八道之文示之曰:“渝盟之端,明在此书,何故破我先盟?若谓贵国多筑山城,则我当自大路而直向京城,其以山城可捍我乎?贵国之所恃者江都也,我若蹂躏八道,其以一小岛可为国乎?贵国之持议论者儒臣也,其挥笔可以却之乎?”乃逐朝鲜使者还国,而决裂之端起。

太宗包围朝鲜王于南汉山城

既宣战,十二月朔日,太宗会诸部之兵十万于盛京,翌日起程。盖清国计划,预防朝鲜王复入江华岛,乃使先发将士三百,伪装商人,星夜赴京城。继命豫王奔驰,豫王之兵即于十四日围京城,进抵城门时,崔鸣吉出遇,鸣吉故问之曰:“诸将来欲何为?”清将曰:“我等奉上命与尔王相议。”鸣吉曰:“既为议事而来,则吾不可不启王以礼相迎。”遂设牛酒以为缓敌计,而国王李倧即于其间遁入南汉山城。王意先命王子奉庙主赴江华岛,已乃踵至其地。然清将处置敏捷,早已派一队之兵,驻阳川江,遮断江华岛之通路。此月二十四日,大兵越汉江。翌年正月朔日,太宗出营,张黄伞,树大旗,亲行巡视攻围之军。

山城防备之危殆

李倧既入山城,命守四门。南汉者,即今之广州,据山险而绕城壁,中央平阔之地,有民家。城内之将卒,共一万二千余人,都监大将申景祯,守东城之望月台,抚戎使具宏守南将台,御卫提调李曙守北门,守御使李时白守西将台,御营大将元斗杓守北城,水原府使具仁垕守南门。扈从于王者,文武荫官二百余人,宗室及三医司二百余人,下吏百余人,仆从约越三百人。统计在一万三千余人以上,其守城之艰难,则第一为缺乏粮饷。李倧问曰:“粮饷当能支几日乎?”罗万甲曰:“可支六十日,节用可支七十日,马粮则一日一升,官奴则给以皮谷。”然彼城中现存之粮一万四千三百余石,酱二百二十余瓮,仅足支五十日之粮。王乃以蜡书下八道,募勤王之兵,传于各处。一日雾雨大至,守城战士之衣,尽为之冻。当此情形,王李倧则偕世子共露立于中庭,仰天祝曰:“事至今日,岂非我等父子之罪戾耶!军民果有何罪?”乃命撤茵蓐及山羊皮云。然所谓诸道勤王之兵,大率逡巡不进。未几进与清兵战,忠清、庆尚两道之兵,行近广州而败退;平安道之兵,亦至江原道而败,无一奏效。但获奇功者,惟全罗之兵使金梭龙,铳杀清之名将杨古利是也。太宗哀痛不已。自此山城士气,亦日衰一日,徒待粮尽而已。而崔鸣吉等讲和党之主张,至此遂渐得势力。

第一问罪书

问罪之第一书,以正月二日送致于山城。玩索文意,则太宗君臣为如何之态度,以临半岛,亦一望可知。吾人故不惮烦,抄录于左:

我兵前年东征兀良哈之时,尔国之兵,截战一次;后明国之来侵伐,尔朝鲜又率兵助之,然朕犹念邻国之好,竟置不言。及朕方获辽东,尔复招纳辽东之民,献于明国,朕始赫怒兴师,于丁卯之年伐尔者,职此之故,岂恃强凌弱,无故加兵耶?丁卯之年,以阳和误我,今竟与我绝好。尔之边臣,聚集智谋之士,激励勇敢之人,抑何为耶?今朕亲统大兵,即陈尔境,尔何不使智谋者效策,勇敢者效力,以当一战?岂朕恃强侵尔地耶,尔乃孱弱之邦,反敢扰我疆界、采参捕猎者,何故?朕之逃民,尔辄献于明国。孔、耿二将军,自明来归,朕遣兵接应,尔之兵以鸟枪击战者,又何故?是兵端先由尔启也。朕之弟侄诸王,致书于尔,尔辄不从致书之例,置而不视者,又何故?丁卯年往征之时,尔遁入海岛,遣使请成,不从朕之弟侄,将谁从耶?朕之弟侄何不尔若耶?又外藩诸王,致书于尔,尔亦置之不视,彼等何不尔若耶?彼乃大元皇帝之子孙,岂较尔为卑耶?尔朝鲜国非臣服大元、年年纳贡者乎?今何尊大如是?置书不视,尔之心实昏而且骄也!尔朝鲜国非归附辽、金、元之朝,每年奉贡称臣而图存者乎?尔朝鲜国自古及今,历世以来,曾有非奉贡称臣于人之国而得自存者乎?朕既以弟善视尔,尔反行背逆,起衅搆戎,陷害生民,遗弃城郭宫室,离别妻子,奔走载道,入此山城,得延年耶?尔欲湔丁卯之辱,是徒弃安乐而自起祸端于相睦之国。即如今年之弃城郭宫室遁入山城,亦因尔之罪恶所致,坏国殃民,遗笑万世,又何能湔之有!然既欲湔丁卯之辱,何不出战?乃效妇人之遁藏耶?尔遁入此山城之意,虽欲图苟免,朕岂肯舍尔而去耶?朕之弟侄及在内之文武诸臣,在外归附之诸王贝勒,欲上尊号,尔之君臣,何为而曰不忍?夫尊号之称否,岂任尔之私意耶?尔之此言,亦为太僭矣!天佑之则尊为天子,天祸之则降为庶民,尔修整城郭,待朕之使臣,顿失常礼者,曷故?又使我使臣见尔之宰执,设计欲执之,尔父事明国,专图害我者,何故?此乃罪之大者,至其小罪则又何可胜数!朕因尔有此大罪之故,率大兵至尔八道,尔所父事之明国,如何为尔应援,朕将拭目俟之。宁有子受祸而父不之救者耶?不然,则是自贻其祸于其国与民,万民百姓,岂不尔恨,尔若有辞,不妨明以相告。

朝鲜景福宫

朝鲜对于此问罪书之答复,极为简单。彼等对于清人所诘难之尊号问题,并未一言及,却反问丁卯和约履行之事,是李倧君臣所持之态度,亦不过大胆放言耳。究之复书即为满足,而清兵亦未必即退,此尽人可预知者也。

太宗之退来使

太宗并非徒弄干戈,必须有满足之条件,始行退师。然窥破此般消息,而频往来于两国间者,惟一崔鸣吉。但李倧之左右,此时犹有热心主战论者不少。至正月十四日,太宗受朝鲜国书,其文如左:

曩者小邦之宰臣,奉书为军民陈情,回称未有皇帝复命。小邦君臣,延领企踵,日候德音,今已浃旬,尚未鉴照,势穷情迫,不能再鸣,惟皇帝垂鉴。小邦昔蒙大国之惠,猥托兄弟,昭告天地,疆域虽分,情意无间。自以为子孙万姓无疆之福,岂意盘血未干,疑衅中结,坐陷于危迫之地,重为天下之笑。然溯厥由来,皆缘天性柔弱,为群臣所误,昏迷不察,以致于此,亦惟自责,更有何辞?但念兄之于弟,有过则恕而责之者理也。然责之太严,反乖兄弟之义,岂非为上天所不喜乎?小邦僻在海隅,惟事诗书,不习兵革,以弱臣强,以小事大,乃理之常,岂敢与大国相较?只以世受明国厚恩,名分素定,曾值壬辰之难,小邦旦夕可亡,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拯济生民于水火之中,小邦之人,至今铭镂心骨。故宁获过于贵邦,不忍有负于明国,无他,其树恩厚者,感人深也。夫加恩之道,原非一途,苟能活其生命,救其国危,则发兵而救难,与释兵而保存,其事虽殊,其恩则一。去年小邦处事昏谬,屡蒙大国之拯救,然犹自不悛,致动大国之兵。君臣父子,久处孤城,其窘已甚,倘于此时蒙大国之翻然舍过,许其自新,使倧得守宗社,长奉大国,则小邦君臣矢心感叹,至于子孙,永世不忘;天下闻之,亦莫不服大国之威信。是大国一举而结大恩于东土,熙鸿号于无穷也。不然,惟快一朝之怒,务穷兵力,伤兄弟之义,闭自新之路,以绝诸国之望,其在大国,恐亦未为得策,以皇帝之睿智,岂虑不及此乎?夫秋杀春生,天地之道也;矜弱恤凶,霸王之业也。今皇帝以英武之略,抚定诸国,而新建大号,首揭‘宽温仁圣’四字,将以天地之道,恢霸王之业,则如小邦之改厥前愆,自托洪庇,宜若不在弃绝之中。兹敢不避尊严,更布区区,以请下命。

朝鲜太祖李旦

太宗严辞斥之,且云:“今日所择者仅有二途,今尔欲生则速出城归降,欲战则急出一战,无论佞口美言,不足以倾朕耳!即此国书,从前虽有兄弟关系,然亦应改称君臣之大礼。”太宗寻复命其捕搏主战论之巨魁,送至阵前,以为要求。

天无二日之论

主战党与讲和党,其主张绝对不相容。初以崔鸣吉赍送国书,金尚宪见而裂之,痛哭曰:“君臣上下,同守一城,若蒙在天之鉴,则不可不为一日之图。如此而更无能为,即请速就死。”因叱鸣吉曰:“公等忍为此事耶?”鸣吉曰:“不得已耳!公裂之,吾当拾之。”乃举寸裂之国书,补缀之。申翌圣进而抚剑曰:“若主和议,则吾不能不以此剑斩之。”参判郑蕴弹劾鸣吉尤为酷烈,曰:“殿下今称臣,是君臣之分已定。夫君臣之分已定,则不可不惟命是从。彼若命之出降,殿下即出降乎?命之北去,殿下即北去乎?命之易服行酒,殿下即易服行酒乎?不从,则彼必以君臣之义,声罪于我。事至于此,殿下将何以处之?鸣吉所云‘一经称臣,即可以解城围而全君父’,此犹如妇寺之忠耳?夫与其屈膝而生,何若守正为社稷而死!我国之于中朝(指明国言),可忘其父子之恩耶?可背其君臣之义耶?夫天无二日,而鸣吉欲二其日;民无二王,而鸣吉欲二其王,是可忍孰不可忍耶?”此种慷慨激昂之文字,数次呈于李倧之前。吾人批评之,彼主战党之论调,固不免为书生之见识,至其屈强不降之态度,亦不无足沮清军气势之效力,然从太宗之意志观之,昔金人围汴京,掳宋之二帝而去,彼岂为履行前辙而来者?崔鸣吉对外,利用主战党之气势与否,虽不可知,然其如彼勇敢之态度者,究不外看破太宗心事之属于如何也。未几,太宗命睿亲王多尔衮攻取江华岛。夫朝鲜恃汉江之水险与天堑,竟尔无效,陷于一夜,贵嫔二王子以下,皆就掳。据朝鲜人记录,宫嫔一辈,则使本国人陪行,虏兵(指清兵)在后,颇致恭敬,盖清人不似蒙古兵之暴戾贪淫也。

出城降服之决定

江华之陷,形势自此转急。初,王之使者往清营,太宗命出江华岛所获之内官及宗室等示之,又出王子之手书、宰臣等之状咨授之。时臣僚家属多半入江华岛,闻之无不痛哭。或疑其书有诈,王曰:“大君之手书,不得有伪作。”即夜召大臣会议,王先云:“宗室已陷,吾无能为。”乃决定出城降服之议。据当时朝鲜人记录,太宗皇帝,因其国之不受命,欲歼灭之,将以兵事委十王子(豫亲王)及龙马二将,次日,太宗即发程归国,使朝鲜欲和不得也。此事乃更助江华陷落之恶耗,而逼成出城降服之机会。二十九日,王依清国要求之一要件,以斥和之主魁吴达济、尹集二人,交崔鸣吉,送致于太宗。据朝鲜人记事,二人将行,王引见之而赐酒曰:“尔等以予为君,事至此,予复何为?”因泪下。二人对曰:“主已被辱,臣等惟以不死为恨,今得死所矣,夫复何戚!”王曰:“汝等父母妻子,予将终身顾恤,幸勿为念。”夜二更去。及至,清主问二人曰:“尔等何故斥两国之和?既斥和,何不攻我?”二人曰:“非斥和,仅斥送使耳。”清主大笑,命左右解其缚,给之以冠帽。吴、尹二人,及掌令洪翼汉,是年三月,斩于盛京。

降服之条件

崔鸣吉与清国之间,其所缔结降服之条件如下:

一 执君臣之礼,新结宗属关系。

二 去明国之年号,绝明国之往来,献纳明国所与之诰命册印。

三 王则以长子及第二子为质,大臣则以子或弟为质。

四 准明国之旧例为贡献。

五 讨伐明国之时,不可违出兵之期日。

六 今次攻取皮岛,应出兵及兵船。

七 捕虏渡鸭绿江后逃还本国者,应执而送于本主,若欲赎还,则从两主之便。

八 两国臣民可行结婚。

九 新旧城垣不许擅自建筑。

十 一切瓦尔哈人等概须交还。

十一 许与日本贸易,可导其使者来朝。

十二 每年进贡额所定如左:

黄金一百两 白金 一千两

水牛角弓面 百副豹皮 一百张

鹿皮一百张 茶一千包

水獭皮 四百张 青鼠皮三百张

胡椒十斗好腰刀二十六把

顺腰刀 二十把 苏木 二百斤

好大纸 一千卷 好小纸一千五百卷

五爪龙席四领各样花席 四十领

白苎布 二百匹 各色绵绸 二千匹

各色绸麻布 四百匹 各色细布 一万匹

布 一千四百匹 米一万包

筑受降坛于三田渡

主战党既已交出,降服之条件,亦已缔结,今所待者,唯国王李倧出城而已。太宗乃命随从之礼部,筑受降坛于松坡之三田渡。坛凡三层,前临汉江之碧水,后挹广州之山色。出城之期日,即定于三十日午前。太宗诘旦渡江,端坐坛中朱红椅上以待。此晨大雾,日色无光,国王与世子,身被清主送来蓝色缎之戎衣,次由西门出,满城哭送,声动天地。而三田渡之太宗阵营,穷极奢华,獭皮大帐,建设中庭,四面围以貂皮之帐,敷设白羊皮之褥。妇人均用朝鲜人,分两行,并列于坛下,一行为加笄之美女,一行为总角之美女,多至数百。国王李倧则通过此间而向坛上,国王则登第二层,世子则登第三层,使共拜天。礼毕,国王北面伏地请罪。太宗谕曰:“朝鲜国王既知罪来降,朕岂有念旧恶而为苛责之理乎?尔今以后,一心尽忠,勿忘恩德可也。”乃使执君臣礼。问国王著席之位次,答曰:“不若慑之以威,养之以德。朝鲜虽迫于兵势来归,然亦一国之王也。”乃命坐左侧下坛之后,赐宴甚厚。除留世子及凤林大君为质外,命放还在江华岛一切之捕获者。其包围山城,始于十二月十六日,至次年正月三十日而解,共为四十有七日。二月一日,太宗振旅而还盛京。

半岛之残破

半岛残破,自在意想之中。其直接被害者,则为平安、黄海、京畿、江原及忠清之北部。太宗命蒙古兵取归路于咸镜道,则此一道又被残破。至京城之光景,则荡残最甚,大路死尸狼藉,繁华商家,焚烧殆尽,鸡豚鹅鸭之类,绝不见迹,惟有饥疲之犬,啮人肉狂走耳。据当时朝鲜人之所记者,则皆指为满洲兵所为云。

皮岛之亡

半岛既全失独立,而毛文龙占据鸭绿江口一带之岛屿,亦遂有不能固守之势。太宗还师时,命新降之汉兵,及朝鲜之水军,略取皮岛。首将沈世魁不降,死之,明人之遇害者,前后计有四五万之多云。其行杀戮时,明人相骂曰:“天朝何取怨于朝鲜乎?”盖朝鲜人杀戮汉人,较满洲兵为酷也。据清朝记录,尔时卤获品目中,有蟒素缎四万余匹,银三万两,青布十八万余匹,红毡五万条,红衣炮七门,法贡炮二门,西洋炮一门,俘虏之数越三千,可想见皮岛之盛时也。

大清皇帝功德碑

大清崇德元年冬十有二月,宽温仁圣皇帝,以坏和自我始,赫然怒,以武临之,直捣而东,莫敢有抗者。时我寡君棲于南汉,凛凛若履冰霜而待白日者。始五旬,东方诸道兵,相继奔溃,西北师逗桡峡内,不能进一步,城中食且尽。当此之时,以大兵薄城,如霜风之卷秋箨,炉火之燎鸿毛。而皇帝以不杀为武,惟布德是先,乃降敕谕之曰:“来,朕全尔,否则屠之。”有若英马诸大将,承皇命相属于道。由是我寡君集文武诸臣谓曰:“予托和好于大邦,十年于兹矣。由予昏惑,自速天讨,万姓鱼肉,罪在予一人。皇帝犹不忍屠戮,谕之如此,予何敢不钦承,上以全我宗社,下以保我生灵乎?”大臣协赞之,遂从数十骑,诣军前请罪。皇帝优之以礼,拊之以恩,一见而推心腹,锡赉之恩,遍及从臣。礼罢,即还我寡君于都城,立招兵之南下者,振旅而西,抚民劝农,远近之雉举鸟散者,咸复厥居,讵非大幸欤?小邦之获罪上国久矣,己未之役,都元帅姜弘立,助兵明朝,败被擒,太祖武皇帝,止留弘立等数人,余悉放回,恩莫大焉,而小国迷不知悟。丁卯岁,皇帝命将东征,本国君臣,避入海岛,遣使请成,皇帝允之,视为兄弟国,疆土复完,弘立亦还矣。自兹以往,礼遇不替,冠盖交迹。不幸浮议煽动,构成乱梯,小国申饬边臣,言涉不逊,而其文为使臣所得。皇帝犹宽贷之,不即加兵,乃先降明旨,谕以师期,丁宁反复,不啻耳提面命,而终未免焉,则小邦群臣之罪,益无所逃矣。皇帝既以大兵围南汉,而又命偏师陷江都,宫嫔王子,暨卿士眷属,俱被俘获。皇帝戒诸将,不得扰害,令从官及内侍看护。既而大沛恩典,小邦君臣及被获眷属,复归于旧。霜雪变为阳春,枯草转为时雨,区宇既亡而复存,宗祀已绝而还续,环东土数千里,咸囿于生成之泽,此实古昔简策所希睹也。於戏盛哉!汉水上游,三田渡之南,即皇帝驻跸之所也,坛场在焉。我寡君爰命水部,就坛所,增而高大。又石以碑之,垂诸永久,以彰夫皇帝之功德,直与造化而同流,岂特我小邦,世世永赖,抑亦大朝之仁声武谊,无还不服者,未始不基于此也。顾摹天地之大,日月之明,不足以仿佛于万一,谨载其大略,铭曰:天降霜露,载肃载育,惟帝则之,并布威德。皇帝东征,十万其师,殷殷轰轰,如虎如貔。西番穷发,暨夫北落,执殳前驱,厥灵赫耀。皇帝孔仁,诞降恩言,十行昭回,既严且温。始迷不知,伊戚自贻,帝有明命,如寐觉之。我后祗服,相率而归,匪惟惧威,惟德之依。皇帝嘉之,泽洽礼优,载色载笑,爰束干矛。何以锡之,骏马轻裘,都人士女,乃歌乃讴。我后言旋,皇帝之赐,活我赤子,哀我荡析,劝我穑事,全瓯依旧,翠坛维新,枯骨再肉,寒荄复春。有石巍然,大江之头,万载三韩,皇帝之休。

大清皇帝功德碑

三田渡之丰碑

太宗所筑之受降坛,即在今之京城之东,汉江之南岸,松坡津之小渔村内。而大清皇帝功德碑,即建立于其坛之旧址,高一丈四五尺,阔七八尺,表面系满、蒙两样文字,里面有汉字,为艺文馆大提学李景奭所撰,资宪大夫吴竣所书,系崇德四年十二月初八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