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化除满汉畛域

湘军之怨望

湘军既复南京,名益高,其谋发展势力益急。乃未几,其首将曾国荃以病归田里,负先登首功之李臣典亦病没,所部之二万五千人,即时解散。湘人不能遂其功名之念,皆郁郁不乐,种种之谣诼以起。或曰:“曾国藩兄弟独擅克复南京之功,如左宗棠李鸿章,于克复苏浙时,皆有殊勋,而位在曾氏下,不可谓平。”盖湘军之名誉,至是扫地,毁谤曾国荃之声遂蜂起矣。据曾军之报告,洪秀全之子洪福系焚死,此时则有人言系逃出江西,为左宗棠军所捕获者,此论殆欲抹煞曾氏之首功也。其他讼言曾氏于南京初下时,多所掳掠者,不一而足。要之,事后争功妒嫉、蜚语中伤,乃汉人天赋之特性,而在满人则必拊掌而笑,深以为得计也。

《筹办夷务始末》书影

重用汉人之议

汉人效死疆场,而首功不与,乃爱新觉罗氏之家法也。征诸既往之事实,此例益明。然自乾隆以后,满人渐失其固有之性,势益浸衰。咸丰初叶,有军机大臣文庆者,知赛尚阿、纳尔经额等诸满人,皆怯懦不能戡乱,乃慨然言曰:“欲办天下大事,当重用汉人,彼等多来田间,知民之疾苦,谙其情伪,岂如吾辈满人,未出国门一步,瞢然于大计者哉!”文庆旗人也,乃以重用汉人为务,屡进言于咸丰帝,劝帝除去满汉之见,不拘资格,后用其言,遂开同治一代中兴之局。其后肃顺姿作威福,数兴大狱,然曾国藩之总督两江,胡林翼之巡抚湖北,皆彼所推荐;左宗棠在湖南,被人弹劾,几获罪,彼力保之,其为人亦似有特见者。文庆临死时,尤力斥满人之无能,其后数年,洪杨起于广西,天下大乱,清廷乃重用曾、左、胡、李诸人,群雄遂灭。

文庆(生卒不详),清代大学士、军机大臣。满洲人,其主张重用汉人之策为八旗王所敬信。辑有《筹办夷务始末》等。

书生建勋非国家之福

满洲恐内乱蔓延,利用汉人以治之,非诚意也。试举例以证之。咸丰三年,曾国藩始指挥乡勇驱敌,武昌一带,旋告肃清。帝闻报大喜,顾军机大臣等曰:“不图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殊勋。”祁嶲藻时在军机,对曰:“曾国藩一在籍侍郎,犹匹夫也。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者万人,恐非国家之福。”帝闻之,黯然变色。又有一事,可为满人利用汉人无有诚意之证者。咸丰帝恨长发贼久据南京不下,临崩时留遗诏,谓克复南京时,无论何人,当封以郡王。及曾氏下南京,论功行赏,仅封世袭一等勇毅侯,而先帝之遗诏,遂归无效。咸丰帝在位时,惑于祁嶲藻之言,不敢专任汉人,以致贼势蔓延,久不能平,迨同治元年正月元旦,始拜曾国藩为两江总督,任其弟国荃为浙江按察使。

湘军之解散

满人以汉人之力,再造国家,然终以曾氏兄弟拥重兵于江南,恐为将来患。适军机大臣翁心存迎合内廷之意,奏言湘军尾大不掉,请裁撤,上谕准如所请,曾氏遂解散湘军之大部。或有谓李鸿章欲编制淮军,故怂恿曾氏使先解湘军者。是说也,揆诸李鸿章之素性,殆难保其必无。顾湘军虽解散,而淮军又兴,清廷之措置,不过以兵柄移曾就李而已,于汉人之势力殊无损也。李自置淮军,其势日盛,迨后捻匪荡平,告捷清廷,而二百年来满人副署之制遂废,开汉大臣专报军情之新例。捻匪之役,犹有满将卒参与,及左宗棠平回匪时,则尽汉人矣。

翁心存(1791~1862),清代大臣。字二铭,号邃庵,江苏常熟人,翁同龢之父。历任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史馆总裁等职,为同治帝师。著有《知止斋诗集》。

满人为汉人之傀儡

咸丰中,胡林翼克复武昌,威望日隆,湖广总督官文欲倚重胡,三往拜之,胡谢而不见。人或说胡曰:“公不欲削平巨寇耶?天下未有总督、巡抚不和而能办大事者。”胡乃往答拜官文,敬谢不敏。官文有宠妾,值生日,胡亲往贺寿,司道以下皆从之,官文大喜。官妾又拜胡母为义母,馈遗无虚日,两家之过从益密。官文有门役某,黠而贪,攘利无算,胡欲劾之,而官反荐居要地,阴为官文爪牙,耗帑无虑十余万。胡积不能平,语其幕僚阎敬铭,欲除之,阎曰:“公误矣!夫本朝二百年中,未尝专任汉人以兵权。今督抚及统兵大臣皆满汉并用,而卓然有声绩者常在汉人,此固气运之转移,然非朝廷一秉大公,化除畛域,不能至此。”湖北当天下之冲,劲兵良将之所聚,为督抚者,必为朝廷所深信。况官文又系满人,能利用官文之信用,借其言以行大事,诚千载一时之遇也。苟有济于事,区区十万金,诚不足计。胡闻此语甚喜,曰:“微足下言,余几误事!”综胡之政绩,假官文以成之者殊多,彼盖踵洪承畴之故智,而能处以权变者也。

官文(1798~1891)清朝大臣。字秀峰,满洲正白旗人,王佳氏。历任蓝翎侍卫、头等侍卫、副都统职。

《胡文忠公遗集》书影

胡林翼撰。

乙 清室之内讧

咸丰帝崩于热河

当英法联军入北京时,帝已在热河行宫,咸丰十一年三月遂崩。帝晚年颇溺声色,据薛福成所记,导帝于邪僻者,实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及端华之同母弟肃顺。而肃顺供奉内廷,尤善迎合帝意,稍稍干涉大政,军机处之权利,遂移于内廷。至清帝驻跸热河以来,肃顺益专恣,随时出入宫廷,诱帝以声色。北京王大臣屡请回銮,帝不从,实则阻于此三人也。未几帝不豫,载垣等遂矫诏公布,帝体素孱弱,接见臣下时甚少,一切要政,悉托于左右近臣。端华等乃与军机大臣穆荫、吏部右侍郎匡源等相接纳,时称为赞襄政务王大臣,凡百庶政,由皇帝面授军机行之,而势力之中心,则仍在肃顺。

热河行宫,清代皇家园林避暑山庄的前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年(1703)。

承德避暑山庄正门

垂帘政治

咸丰帝崩后,遗两太后,一称东太后,无子;一称西太后,即同治帝之母也。咸丰帝有弟曰恭亲王,帝蒙尘,恭亲王留守北京,而政治之中心,遂歧而为二,一在热河,以肃顺为中心;一在北京,以恭王为中心。而肃顺殊不以恭亲王为意,以为同治帝吾所拥立,吾何事不可为?故不利于幼主之回銮,又不欲恭王之来热河,常以谲术制止之,而不知东、西两太后及其党与已窥伺于其后也。咸丰十一年八月十日,御史董元醇上疏,言“皇上冲龄,未能亲政,天步方艰,军国重事,暂请皇太后垂帘听政,派近支王公二人辅政,以系人心。”疏既上,恭亲王遂不顾肃顺之阻挠,亲赴热河。

肃顺及其党与之失败

恭亲王觐见两太后时,密谋制肃顺等之策,肃顺尚不觉。翌日遂定策,王回京,两太后即下回銮之旨。肃顺力阻之曰:“皇上冲龄,北京无备,若欲回銮,臣等不敢赞一辞。”两太后曰:“倘有意外,于汝等无关。”乃命肃顺奉先帝梓宫先行,于九月二十三日出发;两太后别从间道出发,以怡、郑两亲王为扈从。是时恭亲王等欲逐肃顺于两太后之左右,乃命在京大学士贾桢、周祖培等上疏,再请垂帘。十月一日,车驾至京,两太后下懿旨,解赞襄政务王大臣职,恭亲王从民望任为议政大臣,而民间谣诼,蜂起不止。两太后即于是日引见王大臣,同治帝南面稍东向,两太后南面稍西向。两太后数肃顺等三人之不法,泣数行下。幼帝顾太后曰:“阿弥,奴辈敢如此负恩,可斩其头!”两太后遂与王大臣密谋,以大学士桂良、户部尚书沈兆霖、户部左侍郎文祥、右侍郎宝鋆、鸿胪寺少卿曹毓瑛等,为军机大臣。次日下诏,乘怡、郑两亲王入宫时捕之,其党皆逮捕,无一漏网者。肃顺此时奉梓宫抵密云县,时夜将午,缇骑至,肃顺闭户拒之,缇骑毁外户而入,肃顺据内室咆哮詈骂,及毁内室,见肃顺方拥二姬而卧,遂械送京师,与怡、郑两亲王、同系于宗人府。肃顺被系时,叱二王曰:“早从吾言,岂至今日!”当时以两太后之英断,恭王等之密谋,神速敏捷,俄顷而定大计、除大患,朝野多归美之。其后二王拟死刑,特旨赐自尽,肃顺处凌迟。先是肃顺已定年号曰祺祥,尚未颁行,至十月帝即位,改元同治,上东太后尊号曰慈安,西太后曰慈禧,均垂帘听政。

肃顺像

对于孤儿寡妇之同情

反对垂帘政治一派之失败,果为清室运祚之幸耶?此问题亦难解决也。就吾人所见者论之,同治改元之初,一番内讧,不过出于恭亲王一派欲掌政权之野心,卒以此破清朝二百年之家法,开妇女预政之禁。然考诸实际,清廷妇女权力之加长,盖自入关后已然,殆本于汉人之孝弟主义也;恭王等特利用此主义之趋势,以成功耳。历观诸臣陈请垂帘疏中所引事例,不逾乎汉之邓皇后,晋之褚皇后,宋之宣仁太后,明之穆宗皇后而已。要之,当时所以激动天下之人心,而制反对垂帘党之死命者,惟“威迫孤儿寡妇”一语。其实彼肃顺者,平日推重曾、胡诸人,不遗余力,而曾国藩之督两江,肃顺尤与有力,斯亦不可掩之功劳也。据吾人之论断,同治中兴之际,满人所以得回复旧日之位置者,乃若曾、若胡,对于孤儿寡妇表同情之结果也。明敏之恭亲王,洞察此情,故内而专任汉人;以肃清政治,外而与欧美诸国议和,以维和平。满清亲贵中,吾于恭王首屈一指矣。

邓皇后(81~121),指汉和帝皇后邓绥。和帝死后,她先后迎立殇帝、安帝,临朝执政近20年。

褚皇后(384~436),东晋末代皇帝恭帝司马德文皇后褚灵媛。

宣仁太后(1032~1093),北宋高太后,宋英宗皇后,宋神宗生母。

穆宗皇后(?~1596),明穆宗朱载垕皇后陈氏。

慈安、慈禧像

东太后与西太后

宫廷之传言虽不足信,然东太后纽钴禄氏与西太后那拉氏,性情适相反,垂帘既久,两者之间,遂生暌离。据吾人所想象者,东太后为嫡后,才色不足以邀帝宠,然识大义,能匡帝之失;西太后才色轶众,善狐媚,宠擅专房。中国世法,嫡后只一人,而西太后以同治帝生母之故,竟与嫡后匹称。西太后者,追封承恩公惠征之女也,幼失怙,流寓于广东某豪富家,十七岁,始选入宫,咸丰帝宾天时,彼年只二十七也。薛福成之言曰:“当时天下称东宫德优,大诛赏、大举错悉主之;西宫才优,判阅奏章、裁决庶政悉主之,而召对臣下,咨访利弊,悉中窾窍。东宫则呐呐若无语,每有奏牍,必西宫讲诵,常经月不决一事,然关于军国大计及举贤进能,每行一事,天下无不额手称庆。同治改元之初,即知曾文正公之贤,授为两江总督,文正感其知遇,尽心谋国,而东宫则自军政吏治,黜陟赏罚,无不咨询文正而用其言,遂开一代中兴之局。西太后性警敏,锐于任事,东太后之权,悉为所攘,东太后坦然不与之争,西太后感之,每事必咨而后行。尔后东太后益谦让,事事皆决于西太后,或者天下大定,益务韬晦乎?

薛福成(1838~1894),清代外交家、改良思想家。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人。有《庸庵全集》传世。

薛福成谓何桂清、胜保之军败处死,及曾、左、李三人之爵赏,皆出自东太后意,曾以此推为东太后之盛德焉。虽然,东太后不识汉文奏疏,不能处决政务,则以同治帝非其所生,故为此谦让与?此事观于同治帝之立后问题而益彰著矣。

少年同治像

同治帝及皇后之殉死

帝虽西太后所生,然其孺慕之忱,则对于东太后尤深。帝既成长,东太后欲婚尚书崇文山之女。西太后欲婚凤秀之女,同治十一年,帝年十八,两太后遂以婚事命帝自决,帝乃择东太后所拟定者为后,西太后因之不怿。传闻大婚之夕,皇后应对颇称旨,帝命皇后背诵唐诗,无一字误,益垂宠幸。然帝之欣幸,即西太后之觖望也。西太后乃诫帝曰:“凤秀之女,屈为慧妃,宜加眷遇。皇后年少,不娴宫中礼节,宜使学习,勿常往皇后宫,致妨其学习。”时帝后新婚燕尔,爱情正挚,乃为母后无情之严谕所中断,其懊丧为何如者!帝自被严谕,遂不入皇后宫,又不幸慧妃,常独居乾清宫,悠游岁月而已。抑郁无聊,常好微行,暗疾乃中于帝躬,未几疾革,遂崩,时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也。帝崩后,未逾百日,皇后亦自尽以殉。论者谓如斯惨剧,乃西太后所酿成也。

据上所述者观之,汉人之势力,在此时期,发达最著,不啻为汉人之天下。然其中宜注意者,汉人势力之发展,乃托始于讨伐太平军是也。夫太平军之主义,形式上与汉人固有之文化,殊不相容,而揆其动机,则发于鸦片战争后汉人种之自觉心也。汉人经此巨创,恍然辱服于满洲人之下,不足以图强,乃欲脱其羁绊,建设坚固统一之国家,事虽未成,其志亦足多矣。曾国藩等乃摧残汉人之自觉心,举大好河山,奉诸满洲朝廷,时论莫不羡其成功,实则不过保有其被征服者固有之地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