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后之对外观念
自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成,北京政府始知世界之上,尚有对等国家。然《南京条约》,究非出于诚意,故约成之后,尚与有约国经无益之战争数次也。或谓固陋之思想,仅限于满洲官吏,而一般国民,惩于鸦片战争之失败,已有觉悟,观于同治中兴后种种设施,可以证之。此非至当之论也,以吾人观之,鸦片战争之失败,徒使汉人轻蔑满洲官吏之无能,而欲问鼎之轻重,多数中国人之思想,仍未改也。太平天国之乱,由于鸦片战争之结果,固不俟论,彼等之思想,仍囿于旧观,彼所以奉耶稣教者,不过求幸福而已,且与西洋之耶稣教固殊,而自成一种中国式。洪氏称耶稣为天兄,而自称天弟天王,谓系耶和华之临凡,此种思想,恰与中国自古帝王,以天之宠儿自夸者,同出一源,故其设官分职,曰丞相,曰天官,曰地官,曰司马,盖出自周汉之官制也。彼知西洋之历法而不用,又屏中国之旧历法而另创造之,此可为洪氏不纳西法之证。考太平天国之发生,在与外人交通频繁之地,而智识之固陋,尚且如斯,孰谓中国多数国民之思想有变迁哉?
《设立总理衙门奏折章程十六条》
由北京协商所得之反感
一八六○年,英法联军逼都城,卒为城下之盟,是为北京协商。自是之后,英法将卒,于北京附近大肆夺掠,遂生多数之反感。以吾人观之,叶尔景之焚圆明园,殊为失计,当时外人之见,莫不以锁国主义,出自满洲官吏,故欲恐愒之以收其效,然事实则与此相反也。彼尹里布、耆英、牛等,皆以旗人而订《南京条约》者也,而《北京条约》,亦成于恭亲王、文祥等旗人之手。其后耆英竟以顽固者之排斥,遂赐自尽,尤令吾人感叹不置。盖当时之满人,鉴于内乱,以轻于开衅为不利,多持和平解决主义,而反对此主义者,实在满人以外,及时事迁移,而势益张。所谓满人以外者何?即随汉人勃兴而生之思想是也。述其要于后。
中华本位之思想
中华本位者,即汉人本位之思想也。雍正之中,频兴文字之狱,即欲遏抑此思想者。当时帝曾亲颁一书曰《大义觉迷录》,晓示天下,至乾隆帝复禁止之。盖两帝之操术虽殊,而要以遏抑汉人为计。乾隆帝当时,恐满人同化于汉人,曾欲恢复满洲语及满洲风俗,而卒未奏效。盖满洲人素不抱根本思想,故一入中国,遂不觉数典而亡其祖也。彼等起于东夷,乘明季衰乱,入为皇帝,故文物、制度、语言,莫不取范于汉人,自实际论之,直以客帝寄于中国本部而已。康熙、雍正两帝知之甚稔,故不惜以种种政策,抑制汉人;又恐兵力压迫,非持久之策,故引蒙、回、藏诸异族,加以优礼,以为对汉政策之辅助。康熙一代,多采用西洋之文化,即所以补满洲文化之不足,欲以对抗汉人种之强固思想也。惜乎其势不长,厥后西洋之宣教师,竟遭严酷之拘束,而中华本位之思想,至是乃益发展。
汉人之同化力问题
汉人之同化力,为汉人千余年之特色,根深蒂固,诚无少替。彼等自移住黄河沿岸以来,四围之民族,其文化皆不足与之比数,虽武事非其所长,而以文化发展之故,宗族法遂益整备,外来之势力,皆足以同化之。观于近世纪金人据中国领土之半,不数禩而国俗习惯悉化于中土,降及元朝,莫不皆然。在昔成周时代,汉人呼北人为犬种,呼南人为虫种,自秦及今,相沿不改,故尊内卑外之思想,遂横隘于汉人种之间。世人或咎清朝之同化于汉人,在国语丧失,兵力衰颓,此非至当之论。夫满人兵力之发展,徒助长汉人尊内卑外之思想而已,原无补于满人之同化也。彼以异族入主中国,欲有以服其心,故不能不因汉人之习俗语言,然则满人虽欲保存其语言,亦势有所不能矣,盖自入关以后,而征服者反移居于被征服者之地位矣。
东交民巷旧街
内尊外卑之思想
内尊外卑,可一言以释之曰“汉尊夷卑”而已。处列国对峙之时,此种思想,殊不适宜。汉族安于固陋,仍不肯取他人之长,以图国运之进步,吾人前述起于中国东南之思想,及汉学之向上的发达,即为此种思想所支配者也。且清朝开国之初,以迄康熙,西洋文化,多所输入,至是遂被排斥。试举一例,艾儒略(Julias Areni)所著之《职方外记》,南怀仁(Velviest)所著之《坤舆图说》,皆足以启发当时之中国人,使知世界之大势,然中国人则等闲视之,不为精求也。其后至乾隆朝,修《四库全书提要》,一代硕学之纪晓岚,竟等此书于东方朔之《十洲记》,及郭景纯注之《山海经》,不入于地理,而与古代小说同视,可为卑视西学之证。地圆之说,在十六世纪时,利玛窦(Mathues Rieei)已昌言之,曾有《乾坤体义》之著。继此而起者,则有汤若望(Adsm Sohall),其言天文地理,尤详于利玛窦氏。其后至乾隆朝,有蒋友仁者,著《地球圆说》,其言益畅达,然不为中国人所喜。嘉庆道光之际,阮元为汉学之泰斗,其所著《畴人传》,言天覆地载,动静倒置,可谓荒谬之极者矣。匪独科学之无进步也,康熙、乾隆时代采用之西洋书法,至是亦无用之者。试引胡礼垣之论,以为上述各事之证:
《职方外记》,今通译《职方外纪》,第一部用汉文撰写的世界地理学著作。明末清初意大利籍传教士艾儒略著。
《坤舆图说》,清代地理学著作。明末清初比利时籍传教士南怀仁著。
郭景纯,即郭璞。
《畴人传》,我国第一部天文历算学家的传记。清代学者阮元著。
胡礼垣(1847~1916),近代学者、思想家。字荣懋,号翼南、逍遥游客,广东三水人。曾创办《粤报》,译《英例全书》。著有《新政真诠》等。
郭璞像
纪公曾于内庭管理《四库全书》,阮公曾建设学海堂于广东、江北学士,莫不资法于二公。愧一代之文宗。今者艾儒涉重洋,来诣吾邦。二公不用其学说,其意以为吾卷帙五百,至详且尽,安用略》、《舆地图说》等为;已创历法,垂四千年而不恶足以易之。噫!是所谓如二公者,尚复如斯,则所从矣!盛明之际,已复可知矣。吾国频年以来,辱于外邦,不克自振,大都以此。向使二公能以谦虚之心,行戒慎之事,考地球之状态,知中国虽地广民众,在地球上特不过其几分之一,于以图强,其殆庶几?今外洋人士,驾驶精绝,纵横万里,视大洋若比邻,他日互市海上,将合宇内为一国;而争权争利,又将合数十国以为吾敌。诚能访外洋之风土,审其人情,察其舟车武备,则万国交通,吾国得以乘其利而制其弊,必不至颓败如今日也。顾当时君臣,不知反省,坐失由余入秦之利,从被楚材晋用之讥,祸至无日矣。
起于骄慢心之攘夷热
攘夷热因迫于外势而发者,乃自然之反动,而中国人之攘夷热,实欧美人有以激成之,不能以此为中国人咎也。然中国人攘夷热之动机,殊异于日本。日本首开长崎一港,委通商之事于荷兰人;而中国首开广东一港,欧人皆得染指。日本开港之本意,出于恐怖外势之念,而中国之开广东,则始于官吏之贪婪,欲以肥私囊,故虽有外势之压迫,终无所感觉也。加以当时之外人,欲垄断贸易上之利益,故不惜排挤蜚谤以取媚于中国官吏,而助长其固有之骄慢心。关于此事,薄斯特列福曾有痛切之表面观察论,兹为参考计,特节抄之:
当初欧洲人对于中国,欲用胁迫手段以开贸易,终归失败,遂一变而为哀诉恳请,使中国政府甘受束缚而不觉,以渐达其目的。一五四四年(明嘉靖二十三年)以后,凡来中国通商之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等,唯孜孜于利,不顾国家之耻辱,为欲得贸易权,故对于中国,一切唯命是听,甚至有服从中国人之习惯及法律者。直言之:当时之欧人,皆在中国皇帝威权之下而已。一六三七年(明崇祯十年),英吉利贸易远征队长加比丹威里之代理者,当时因与中国结约,对于广东官吏,曾执跪拜之礼。匪独英吉利已也,一六五五年(清顺治十二年),荷兰大使郭义尔及哈色尔觐见清帝时,亦用三跪九叩首之礼;一六六四年(康熙三年)荷兰大使具尔尼,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葡萄牙大使亚勒散达米铁鲁,一七五三年(乾隆十八年)葡萄牙公使及荷兰公使,一七九三年(乾隆五十八年)荷兰大使义萨克、奇都真克等,于觐见时亦然。盖此等使节,既轻弃其国威,而中国人之傲慢心,因之益形增长。且更有可鄙夷者,当时商人中,如丹麦人、葡萄牙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等,因商业竞争,欲垄断其利,故互相倾陷排诋于中国人之前,甲曰某国人怀诈而来,不可近,乙复报之。以故中国人之视欧洲人,以为皆射利而忘义者。此等商人之过也。(东邦协会报告)
在清政府供职的外国人
前述之论,殊中肯綮。中国人向称外人为夷狄,自是而鄙弃外人之念,更益增长;骄慢自尊之念,既炽于内,而攘夷热,亦由是而生。故中国人之攘夷热,乃发源于前世纪尊内卑外之思想,非偶生者也。兹引胡礼垣当时之议论于左:
盖彼洋人始来通商,皆以洋货输入,易吾茶丝输出,双方共得其利。仅就广东一市论,当时因贸易而起家者,如潘氏、卢氏、叶氏,皆富至巨万,伍氏之富,超四千万。夫民足则国足,国足则可以图强,乃必然之理也。鸦片虽为害,不可不除,而令行在人,犹可以制止之也,戒之以渐,安知其无效?苟急切从事,必至决裂。今卢坤、林则徐已罢,继之者为骄满之叶名琛,边事恶得不败坏?
又曰:
林、卢、叶皆名进士,历官府道,荐至总督,更事既多,因应自可得宜。而此三公者,林则狃于剿回匪之功,克扣军饷;卢则泥于非种必锄之说,深拒固闭;叶则以大人自负,以大国自雄,不问而杀者七万人——要之,皆不能免于骄满之弊云。
创设总理衙门
咸丰十年,叶尔景焚圆明园之次月,清廷以条约之缔结者日繁,商港之开放益多,乃创设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命恭亲王及大学士桂良、户部左侍郎文祥等管理其事,凡条约上一应事宜,悉由该衙门处理。自北京协商以后,英国及欧洲各国,皆派遣公使于北京,然当时关于捧呈国书及接见仪注各节,几经交涉,迄未解决,盖清廷原不欲以对等国使臣之礼待各国公使也。未几,咸丰帝崩,同治帝立,太后垂帘听政,清廷遂以为口实,凡各国公使要求陛见者,悉谢绝之。迨至一八七三年,同治帝大婚,陛见问题乃再发生矣。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1861年11月20日,清政府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是中国近代第一个正式办理对外事务的行政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