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帝之亲政

北京协商以来,各国皆援条约,遣公使于北京,欲依公式谒见清帝。清廷不悦,常设法故延其谒见之期,以故各公使国书,迄未捧呈。当时清政府之理由,谓“咸丰帝新即世,今上尚在冲龄,俟帝亲政,然后谒见”云云。至一八七二年,帝年十八岁,举大婚之礼,乃由恭亲王通牒各国公使,谓皇上将于翌年亲政(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三日),自是而各公使之要求遂再起。

同治帝朝服像

列国公使之要求

列国公使得恭亲王通牒,乃乘机要求,易前此之单独交涉而用公使团名义,其言曰:“俄罗斯、德意志、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各公使等,奉恭亲王之通牒,敬悉皇上于二月二十三日以后亲政,公使等谨祝大清帝国之光荣,并请亲行表敬意、上祝辞于皇上,于以致其忠诚。”总理衙门答言,大臣文祥抱病在假,请俟其假满协议。文祥之病,不过延期之计耳。是年冬,法国公使文烈修请假回国,假满,再来北京,以十二月四日,访恭亲王于总理衙门,一时未及注意,以国书之正本交付恭亲王。王固机敏,得国书,当以皇帝即有谢简通告于文烈修公使。其后清廷遂欲以文公使之例对付各国,各国不之受,问题遂益纠纷。未几,文烈修以病归欧洲,经年不返,谒见问题遂中止。至同治十三年,日本全权大使副岛种臣聘于北京,此问题始有解决。

清日之交涉

日本欲开国,不能不先有事于清国,盖以西有朝鲜,南有台湾。朝鲜乃宗主权之问题,台湾乃因生番掠杀日本难民,欲使中国负责任之问题;然在清廷视之,二者皆不足措意。日清修好条约,已成于同治十年,乃李鸿章所斡旋者,非清廷意。故当日本赴欧大使岩仓具视抵欧之时,即闻清日条约,清廷不允批准交换之事。日本因是咨问李鸿章,李不置答,外务卿副岛种臣乃献言曰:“欲制列国觊觎台湾之野心,欲收生番之地于版图,欲得土地于清廷,欲收中国之民心,此数者非臣莫能任。臣请自赴清国,借交换条约之事,以入北京,游说各国公使,以绝媢嫉之念。然后与清政府议谒清帝之礼,质以韩国以关系,告以征番之理由。”凡此皆副岛与西乡隆盛等筹之已熟者,日皇纳其言,遂决遣副岛于北京,事在同治十一年十一月。至翌年二月,任副岛为全权大使,聘清,以法人李仙德为顾问,随从之海陆军将多人,以是月乘军舰龙骧号发横滨,军舰筑波号护从之,两舰皆统于海军少将伊东祐磨。副岛过鹿儿湾,上陆,谒西乡隆盛,先航上海,即向天津,与李鸿章晤,五月七日抵北京。

副岛种臣(生卒不详),日本江户时代末期汉学家、政治家。曾任日本外相。

西乡隆盛(1828~1877),日本江户时代末期政治家、军事家。和木户孝允(桂小五郎)、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著有《西乡隆盛全集》等。

西乡隆盛

副岛力斥跪拜之礼

副岛抵北京时,即遣公使柳原前光及郑永宁于总理衙门,示以日本书副本,并请定谒帝日期。大臣文祥辞以恭亲王有疾,请俟其愈,协议而后定。副岛静待之,约半月,恭亲王率大臣诣日本使馆,出照会相示,略曰:“贵国与中国为同文之邦,是否应行中国礼节,希由贵大臣照覆”云云。副岛当即抗论曰:“本大臣代君主聘问贵国皇帝,未能行中国之礼。”恭王曰:“余非强贵大臣以行跪拜之礼,可否但请答复,俾可据复以议。”副岛即具文答复,略曰:“本大臣系头等钦差,代表吾君,各公使均已明认。夫两国聘问,在五伦属于朋友。本大臣用是不敢跪拜,仅作三揖。”总理衙门仍不承认,再致照会于副岛,略曰:

贵大臣所称三揖之礼,于泰西、中国礼节,均不合,未便据以入奏。现在泰西各国,已经议定,改三鞠躬为五鞠躬。前日之相询,以贵国谊属同文,未便歧视也。现在泰西各国之事,拟将具奏,贵大臣面递国书之事,应从其例。否则将泰西各国之事,先行请旨,贵大臣从缓商办可也。

副岛复总理衙门之书,略曰:

贵王大臣所称三揖与中国、泰西之礼均不合,然则五鞠躬者,果以其合于中国之礼而据以转奏者耶?查中国彼此遣接使臣,延见进退,均三揖而止,著为通例。故本大臣不敢改三为五,昨曾具文忠告于贵王大臣矣。若以两国同文之故,责我以行跪拜之礼,则主者亦将跪接,能耶否耶?贵王大臣前阅我国书副本,既知本大臣代表君主而来,而固执强词,不肯据情入奏,何也?本大臣只知速了使事回国而已,从容商办云云,显系拒绝之辞,本大臣不敢与闻。

论驳亘三次,清政府知不可却,然后允谒见,但欲以各国公使为头班,日本大使为次班,同日谒见,副岛不从。

恭亲王奕

谒见之谢绝

六月十六日,总理衙门遣使者致副岛书,告以谒见次第,大使谓之曰:“俄公使已认我为头等,总署王大臣亦已奏准特班谒见,今何以如是倒置也?”使者曰:“一因中国接待外国使臣,向不设等别;一因各国公使驻京已久,及今始得觐见,未便置后。贵国特修盟好,来聘中邦,而自吾国视之,则固同等之国友也。故以各公使为头班,行总觐;以日本大使为次班,行独觐,所以序先至后至以示特别也。”副岛难之曰:“日本大使及各国公使皆客也,贵国皇帝主也,头等者以头班接待,次等者以次班接待,岂主人之本意耶?抑外人意也?”若妄信外人之言而是非倒置,是贵政府自失主权,甘受他国之干涉也,明日吾将面驳之。十七日,副岛率郑永宁访文祥于总理衙门,驳处置之不当,文祥不之答。副岛知不可以口舌争,翌日,遣柳原公使于总署,断然谢绝谒见之事,尚附言曰:“我大使专为修好及解决朝鲜、台湾两问题而来,今既不容谒见皇帝,惟有将此两问题付之强有力之公论而已。”

副岛拒绝画押

六月二十三日,副岛决意归国,摒挡行李。次日,先遣随员桦山资纪、儿玉利国回国。是夕,大臣文祥遣孙士达,约明日再议谒帝之事,副岛告之曰:“本大臣言出必行,不然,将无以统外务。今既理归装,不能再留。”孙士达曰:“某受李中堂之知遇,行走总理衙门,襄办外国事务。前年八月,陪随伊达大臣,缔结条约,往返于北京者数次;今幸又在北京,与贵大使共商使务——是皆文中堂欲重两国之交谊,故有此重大之委任也。李中堂为贵大使之事,曾三上封奏。今文中堂闻大使束装将归,故托某为之劝解,尚祈循李中堂之请,以全两国之好。”二十四日,文祥率沈桂芬、董恂、孙士达往日本使署曰:“总署已承认日本为大使,先各国公使觐见,待其退出,各公使方同班觐见。明日皇上当接待于殿阁,大使及各公使,须先莅总署与恭亲王演习仪注,兹将仪注稿案奉阅。”副岛曰:“但仪注俟熟察之。”二十五日,副岛乃承诺一切,董、沈二人谓郑永宁曰:“大使无异议,清于此仪注稿案上画押为凭。”二十六日,副岛请孙士达临日本使署,陈述如下:

总理衙门使本大使画押于仪注,岂以本大使对于此种接待为满足耶?贵国不通接使之礼,自坠国权,与各公使争议亘半年,几如条约之捺印,本大使殊不解其何故。而贵国至今尚不悟此义,强欲以自尊自大之礼施诸外国,惟恐外人之不遵。本大使本不能从命,今乃不得已而允为画押也。

中堂,官职。唐、宋置政事堂于中书省内,为宰相处理政务之处。中堂因宰相在中书省内办公而得名,后亦称宰相中堂。明、清时称内阁大学士为中堂。

孙达士送照会及仪注单于副岛,即请照复,副岛从之。

副岛大使及各公使谒见清帝

六月二十九日,副岛大使于上午四时,率郑永宁著大礼服,乘轿,登西官门内之天元阁。七时,有人导于紫光阁之行幄。八时,谒见同治帝,捧呈国书,大要如次:

大日本国大皇帝敬白于大清国大皇帝曰:

曩者两国俱与泰西诸国交通往来,而两国独未尝遣一介之使以修盟好,故去岁特简派大藏卿伊达宗城与贵国议定条约,已蒙批准,宜遣使互换。适闻大皇帝大婚既成,且已亲政,朕深为欣慰,乃特派外务大臣副岛种臣于贵国,交换和约,并伸贺忱。朕夙知种臣善于辞令,故使之独当外务,代表朕躬。愿大皇帝笃念邻交,待兹使臣,加以仁厚,两国和好,永久不渝。兹特敬白,并祝大皇帝眉寿多福。

睦仁 大日本国玺 副岛种臣印

紫光阁

紫禁城殿阁之一,位于中海西侧,始建于明正德年间。清时作为皇帝殿试武进士和检阅侍卫大臣较射之所。乾隆年间重修,曾作为皇帝为外藩和蒙古王公赐宴之处,同、光年间曾一度作为皇帝接见外国使节的场所。

副岛谒见既终,俄、美、英、法、荷诸公使皆同觐,最后法国公使捧呈法新大总统之书于清帝,副岛之《适清概略》中纪其事实曰:

二十九日午前四时,率永宁著大礼服、乘轿,孙士达陪随,总署以两骑前导。六时至天安门内天元阁,暂息。时总署大臣成林,率骑从千余人来接,拥至福华门下轿。入门,余与郑二人入内,文祥、沈桂芬、董恂等出迎。成林导入时应宫休息,案上满陈茶果,约数十品,均极精美。各国公使及译官二人,集于福华门外明代所建之天主堂,由总署大臣从导,陆续齐至。文祥等迎迓毕,进茶果于众使曰:“皇上赐茶果。”众皆正席尝之。七时,宝鋆、毛昶熙导余伺候于紫光阁之行幄中,各公使续至。帝八时出宫,九时御紫光阁。宝、毛二大臣引郑由左阶升,进于门内,郑捧国书从行于余左背后一步,余与郑均进。斜见御座,即除帽,作第一揖;复进于正中央,向御座作第二揖;又进立于御前黄案之下,作第三揖,是为谒见之三揖。郑此时退于余之左肩后一步,毛、宝二大臣立于黄案之两侧。北向距黄案数步之遥,设坛于正面,坛上置高座,帝即高坐其上。恭亲王及皇族之御前大臣均侍立于座之左右,军机大臣、六部尚书及文武显官分立于黄案之两旁。余置国书于黄案之上,一揖,陈述来意,郑翻译之,余又揖,帝答之。恭亲王跪奉国书于帝,即降至黄案前宣旨曰:“贵国大皇帝的国书,朕收到了。”余揖,恭亲王复班。帝又有敕语,恭亲王跪承之,复降至黄案前宣旨曰:“贵国大皇帝安康。两国交际事宜,可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公平商议。”余揖,恭亲王复班,余又一揖;从郑退至中央,一揖;仍退至远于御座之处,再一揖,是为退出之三揖。于是戴帽,仍由宝、毛二人导至时应宫休息。头班之独觐终,英、俄、美、法、荷五国公使同觐,均递呈初来京时之国书。各国译官,以清廷不允随从之故,仅德国之译官从。觐毕,四公使去,法公使独留呈递新总统之国书。余俟各国公使归于时应宫,然后与总署大臣辞谢而去,文祥及诸大臣皆送至福华门。余遂归使署,时已十一时矣。

谒见已终,同治帝乃赐大使及各公使宴。各公使皆以暑辞,副岛大使独应之,其《适清概略》中所纪曰:

此日正午,帝宴各使于总署,文祥飨客,致辞曰:“天时炎热,请勿盛服。”余遂率郑以常服赴宴。文祥司座,孙士达陪之,馔六十种,给事均俊秀。酒酣,复以四大盘盛豕、牛、羊、鸡,皆炙熟者。堂上列红案,文祥由座起立向余曰:“皇上飨远使,将遣内厨至。”余起揖受之,举杯致谢,遂归馆舍。各公使以暑辞,均未至,实则恶清廷之不宴于宫内也。

《适清概略》,全名《副岛大使适清概略》,副岛种臣出使清朝时随员美籍外务少丞郑永宁撰。

谒帝于紫光阁之评论

紫光阁之性质,是否合于接见外使,副岛当时曾未虑及,及事后忽酿外人之议论。副岛归国后,曾以其事语人曰:“紫光阁建于乾隆时代,乃专备蒙古、外藩君长入觐及赐宴之地。阁中揭功臣之画像,及列朝之武器甚多,可为贮藏外藩贡品之地。清廷迫于副岛之要求,知不能免于觐见,于紫禁城之正殿行之,又恐违其祖制,故行之于紫光阁,乃清廷权宜之计,非出于尊重条约国之诚意也。哥尔求所集西文京报附录纪其事如下:

同治帝亲政以来,雨旸时若,人心和畅。时各国使节要求觐见,欲行外国之礼,带剑上殿,帝离玉座受国书。总理衙门大臣文祥闻是言,不知所措,几经交涉,至六月六日,始行觐见。其前一夕,集各使于一庭,使演礼,各使皆悻然见于辞色,备极嘲笑。次日晨,英、法、美、俄、荷、普六公使,仍带剑而入,由总署大臣前导,进西安门,各公使每过一门,一门即闭。须臾至帝前,公使等不跪拜,惟倾首而已。至座之阶前,稍侧设黄色一脚之几一,各公使皆赴立于其侧。英公使先诵国书,约二三语,即五体战栗。帝曰:“尔大皇帝健康。”英公使不能答。皇帝又曰:“汝等屡欲谒朕,其意安在?其速直陈。仍不能答。各公使皆次第捧呈国书,有国书失手落地者,有皇帝问而不能答者。遂与恭亲王同被命退出,然恐惧之余,双足不能动。及至休息所,汗流浃背,以致总署赐宴,皆不能赴。”其后恭亲王语各公使曰:“吾曾语尔等谒见皇帝,非可以儿戏视之,尔等不信,今果如何?吾中国人岂如尔外国人之轻若鸡羽者耶!”

谒帝于文华殿

自紫光阁谒见后,各国议论纷然。其后至光绪二十一年,始接见各国使臣于文华殿,距紫光阁谒见后二十一年也。

文华殿

明清两代皇帝举行经筵之地。位于旧紫禁城东华门内,规模比其他宫殿稍小而极精工。始建于明初,明清两代的殿试阅卷在此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