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由订约所获之各种权利
自一八四四年,俄征服吉尔吉斯之大部落以后,其图谋中央亚细亚之心,曾不暂戢,欲占领西尔达利亚溪谷,乃先东窥伊犁各地,卒由俄大佐可巴尔斯奇与伊犁大臣订结通商条约,事在咸丰元年。盖清俄交涉,在西伯利亚方面者,自恰克图界约及市约以来,亘百六十年之久,未经开放门户,今乃开伊犁之塔尔巴哈台地方,许其通商,设领事馆。塔尔巴哈台在科布多之西,当耶而吉西河之上流。越七年,清俄缔结《爱珲条约》,并黑龙江左岸之地于俄;同时于《天津条约》中,许俄人设置北京—恰克图间之邮政,且援最惠国之条款,改从前以藩王待遇俄使之礼节。越二年,《北京条约》成于依格那提夫之辣腕,依氏以再造满清之恩自居,乃割取沿海州一带,又开喀什噶尔城互市,并许设领事。
《北京条约》签字仪式
凡此,皆所以当现金之报酬也,而库伦与张家口间贸易上之权利,俄人亦多有所获;一八六三年,俄设领事馆于库伦,要求种种权利,而一八六二年在北京交换之陆路通商条约,已有“两国国境百清里地方为免税地带,两国均不得征收关税”之规定。至于两国国境,在恰克图界约时,几以唐努乌梁海之北西端沙弼奈岭,为蒙古北部之境界线;一八六四年(同治三年),结《塔尔巴哈台条约》,始划定为沙弼奈岭以南,至帕米尔高原一带焉。俄国由此条约,虽获特有之权利,然乌梁海之确入于清领,亦由此时始。越岁,即一八六五年,俄取敖罕,而清领亦有雅克布白克之乱,取喀什噶尔,据乌鲁木齐一带,与东干相应,扰乱新疆。一八七一年(同治十年),俄已占领伊犁各地,更欲由马纳斯而东,以窥乌鲁木齐。
唐努乌梁海,位于外蒙古西北的一个群山环抱的盆地。北至萨彦岭,南到唐努山,原属我国,1921年在苏联策动下宣布“独立”,1944年为苏联兼并。
沙弼奈岭,山岭名,也是清代中俄边界西段上的一个界碑名。今通译沙毕纳伊岭、沙宾达巴哈岭等。
俄与清以退还伊犁之公证
俄既占领伊犁,清国照会俄国,要求答复。当时俄政府答云:“清廷威令,久不行于此地,载诸约章之通商,往往不能如约保护。今伊犁之吉尔吉斯人,屡掠边境,防御无策,不得已始占领之,然在俄国盖未尝思吞此土地也。故欲待清国之威令能行于此方,度可以保国境之安全时,然后退还之”云云。据吾人所见,俄国此时方与喀什噶尔汗国订结通商条约,豫知清国之兵力,一时难以及于伊犁,故始为此退还之约也。光绪四年,左宗棠派遣之将刘锦棠,平定雅克布白克,复天山两路,清政府乃凭一八七一年之公证,要求退还伊犁。俄政府以事出意外,不能如当时之宣言者以行,乃使其驻北京公使曰:“若北京政府能保护将来国境之安全,且赔偿俄多年耗于伊犁之政治费,方可以退还”云云。一八七八年,清政府遂命崇厚为全权大臣,适俄缔结条约。
厘洼萨假约之内容
崇厚赴圣彼德堡,久与俄政府交涉,不得要领,一八七九年(光绪五年)秋,遂成假条约于厘洼萨(Livadia)。据当时各国新闻纸所传者如下:
(一)俄国返还伊犁地方于清国。
(二)清国赦伊犁地方叛民之罪。
(三)由伊犁入于俄国领内之人民,与俄国人民受同等之待遇,享同等之权利。
(四)俄人在伊犁地方之财产,永远为俄人所有。
(五)由清国钦派左宗棠,俄国钦派克夫满,行授受伊犁之事。
(六)因归还伊犁,清国应于此条约交换之日起,限一年间,与卢布五百万于俄国以充偿金。
厘洼萨,今通译里瓦基亚、里发的亚。
伊犁惠远古城遗址
(七)因归还伊犁,清国应将可克斯河以西,何生达山以南,铁克斯河上流两岸之大地割与俄国。
可克斯河,今通译霍尔果斯河。
何生达山,今通译穆素尔山。
(八)改正从前定于塔尔巴哈台条约之宰桑泊国境。
(九)经特派委员改正国境后,各立界碑为志。
(十)俄国于伊犁、塔城、喀城、乌尔喀(库伦)外,得添设领事官于嘉峪关及吐鲁番。
(十一)俄国领事官与清国地方官因公行文,互称曰公文,清国应以待官员之礼节待俄国领事。
宰桑泊,今通译斋桑泊。
(十二)俄国商民,照向来通商于蒙古各地免征课税之例,今于天山南北路诸城亦概行免税。
(十三)俄国商民,得于张家口及其领事官所在之地建设仓库。
(十四)俄国商民,得由张家口经通州赴天津,或由天津往他港及内地诸城,贩卖货物,又得由此路运输货物于俄国。
(十五)此条约批准后,五年以内,不得修改。
(十六)总理衙门对于俄商呈请解除粗茶课税一条,应即可决。
(十七)若有越界盗掠牲畜之事,清俄两国官吏,应照旧约,各使其犯民偿还原物或代价。
(十八)此条约之正本批准后,于一年以内,在圣彼得堡交换。
犁姆查尔岭,今通译耶木素尔岭,即凌山。
据以上条约观之,则知俄政府对清政策,态度虽极从容,而挟望殊甚宏远,伊犁之各地虽还,而铁克斯河之西岸已非清有。盖俄国之真意,视掠取犁姆查尔岭,尤急于占领铁克斯河,以据此通路,可直窥天山南路也。铁克斯河之各地最丰饶,本为游牧之民所欣羡,故俄国依此条约,将收容归化之民于此地,征其赋税,以图伊喜库库尔湖之连络,亦可想见矣。迨清使崇厚归国,而此约又生出种种之纷议。
张之洞像
清廷之拒绝批准
大使崇厚方发俄国,而条约之内容,已泄于清国,舆论沸腾,咸欲破弃此约。当时张之洞任翰林侍读,曾有制俄之策,兹引一节以为证:
我之御俄,原有可胜之理,但边疆之战,胜败利钝无常。臣愚以为俄纵战胜于新疆,而西不能越嘉峪关,东不能迫宁古塔,而俄人穷兵既久,艰于输运,势必自毙。中国强弱之机,在人材消长之会,今猛将谋臣,有事变之经验者,尚足一战,若再因循数年,则左宗棠年已衰老,李鸿章亦将就老,精锐将尽,欲战不能,岂不重可惜哉?俄人既筑城堡湾港于东,屯重兵于北,设行栈于西,纵横倔强于满蒙一带者,匪伊朝夕,今且渐及于朝鲜矣。故今日若能施防制于藩篱,则他日即免争斗于堂奥,此改正新约,所以宜先整兵备也。新约不能缓改,崇厚不能稽诛,中外臣工,咸持斯议,非臣愚一人之私言也。盖谋辅在疆臣,而作气在百僚,据理以力争之在总理衙门,而决大疑、定大计,始终坚持,则在我皇太后皇上。事关宗社大计,未敢缄默不言,仰恳饬下廷臣会议具奏,臣不胜尤愤迫切之至。
如此上策,毫无实际,书生空言,诚不足怪。崇厚知此约之不利,曾力争之,而俄外交官倔强不能抗,遂失败以归。清廷大愤,力主开战,崇厚遂及于祸:十二日,政府以彼未奉上谕,遽行归国,夺其职,西太后复处以死刑。和议既破,乃大整军备,战云日亟,而俄国则付之沉默,仅责清廷不应治崇厚以死罪,因集海军于中国海面。光绪六年(西纪一八八○)自春至夏,几酿成战事,然始终持调停之策者有二人,即曾纪泽、戈登是也。
戈登及曾纪泽之意见
是时中国官吏,渐知海防之不可忽,已命德人汉纳根筑港于旅顺,以为直隶湾之防备。总税务司英人赫德承清廷之命,招致戈登再至中国,咨以守战之策。戈登应招,于一八八○年七月,访李鸿章于天津,继入北京,力言清国炮台及军舰之微弱,兵制之不备;且曰伊犁若一旦开衅,则由黑龙江以袭满洲,不逾两月,敌兵将出于北京城下。总理衙门王大臣闻之,骇然色变。彼临去之时,上意见书于李鸿章,多闻所未闻之议,其言曰:“为清廷革新兵制计,宜保存其固有之制,而加以变通。清兵固不能以整齐之阵与欧洲兵战,然驭之有方,则足以制胜,是宜多习小战。土工为清人之绝技,宜利用之。清兵不负背囊,进退轻捷,故能倏进倏退以扰敌,行军之际,可恃以为制胜之道。宜专用后堂枪,不可用重大之炮。宜主乱战,不主成列。以清国人多而勇,苟支配得当,何功不成?勿泥于欧美条理之组织,强以昂贵之火器自竞。盖欧美兵制,匪一旦所能几及也。战舰及水雷亦然,均宜择值廉者用之。”又曰:“清国若欲实行此议,不能依赖外人,盖自己所不能行者,外人亦难以施其技也。”戈登又以北京近海,讽清廷迁都。李鸿章以迁都为摇动根本之计,置而不论。外此所言得当者,则有曾纪泽,时曾为驻俄公使,光绪六年春,闻崇厚将治罪,曾电请宽恕。其后四月,复献恢复伊犁之策,以戒主战者之狂躁。兹录其大要:
汉纳根(1855~1925),德国陆军上尉,1879年应聘来华,任北洋水师总教习。曾负责设计和建造旅顺口、大连湾、威海卫的炮台,并参加甲午战争。
赫德(1835~1911),清末英国侵华代表人物之一。北爱尔兰人。在中国长期担任海关总税务司,被清廷视为客卿。
曾纪泽(1839~1890),清末大臣、外交家,我国首位驻英、法公使。字劫刚,湖南湘乡(今双峰)人,曾国藩长子。遗著编为《曾慧敏公全集》。
窃维伊犁善后之计,有三大端,曰划界、曰通商、曰偿金是也。而对俄之方略亦有三:曰战、曰守、曰和是也。今之主战者,则以为左宗棠、金顺、刘锦棠诸将帅皆拥重兵于边疆,朝廷朝下一令,不难乘势西进,一鼓而复伊犁。臣愚以为不然,请言其事如左:
曾纪泽手迹
伊犁地势在天山之阴,其地险隘,故难攻而易守,主逸而客劳;俄人之坚甲利兵,与西陲回匪又不可同日而语。今欲兴大军,越险阻,以侵强邻,是所谓孤注一掷,不能操必胜之权者也。且伊犁本中国地,以中国之兵力,恢复旧土,幸而获胜,于俄固无所损,而战端一开,后患绵绵,是伊犁虽侥幸回复,而中俄搆怨,交战之权舆以起,夫岂计之得者哉!夫俄人所长在陆军,然其经营东方,则恃海军。俄人恃其诈力,与泰西各国互争雄长,其海军力之弥满于东方者已久,故俄人之狡计,欲以伊犁为启衅之由,以牵制我之兵力,然后以海军之力,扰我东边也。盖俄之主力,在海而不在陆,俄欲侵扰之区,在东而不在西也。我中国苟欲与俄人战,非在东海上不可,而回顾海防之准备,果何如乎?今者中原之大难方平,生民之疮痍未愈,海防之事,虽在进行,而布置未周,成效未睹,就目下而言,臣愚以为折中御侮之方,殆无把握,岂不可危?况东三省为我朝根本重地,其迤北一带,黑龙江、松花江等,处处与俄土毗连,有鞭长莫及之势,一旦有缓急,则防不胜防,我将疲于奔命,岂非危殆之甚者耶?或谓俄国多内乱,其君臣方切于内顾之忧,必无暇与我搆衅,臣独以为不然。俄之内乱无他,以其国之地瘠民贫而无产失业者之众也。俄之君臣,常幸边陲之有事,盖用兵于域外,则不逞之民,其锋亦可以转而向外,而内乱以宁。是俄国靖乱之术,不外乎以乱治乱,乃西洋各国所熟知也。故与俄国接壤之各邦,皆知其谋而严为之备,曾未闻有以俄之内乱为幸者。当此之时,我中国竟欲乘俄之多故,庸有济哉?
或有谓欧洲列强之中,忌俄国之强大骄横者多,能使其互相连合以怵俄人,为计甚便,臣愚以为是徒袭往昔战国之陈论,断不能再行于今日者也。今日欧洲列国之君主,大异于往昔春战秋国时之君主,而各国政体亦与昔时殊,论者或有所不知也。泰西列国,虽不尽民主,而国之大政,多为国会议员所主持,征诸军旅之事,其例益著,当兴师出众之际,莫不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故今日之势,虽有苏、张之舌,随、陆之智,遍叩各国议员而游说之,亦难以收同力抗俄之效;即或偶然得策,而无厌之求,将何以应?主欧洲列国连合之策者,其迂拙无当,亦可知矣。距今三年前,俄国与土耳其战,英人助土以抗俄,会议于德京柏林以收战后之局,英国之义声昭于天下。然西洋各国合从,以义始者,必以利终,故俄兵尚未出土境,而居比鲁岛已割于英矣。彼西洋列国之连衡合从,唯各图其利而已,非能以信义友谊相援助者也,又恶可恃哉?况彼西洋列邦,虽外和内忌,各不相善,而其对于东方,对于中国,独能协力以谋,此无他,则以一国获权利于中国,各国必均沾其惠也。方今西洋各国,虎视眈眈:环而伺我者日益急,几成共同之行为,而犹冀人之违背公法,出一旅之师以为我援,岂非昧于时势之甚者耶?由是观之,则主战说之非计,亦可知矣。(下略)
苏、张,指战国纵横家苏秦、张仪。
随、陆,指汉代辩士随何、陆贾。
居比鲁岛,今通译塞浦路斯岛。
张仪说楚王
曾纪泽折冲于俄京
一八八○年秋,清廷遣曾纪泽于俄京圣彼得堡,重开和议。曾氏所据地位,比于崇厚,其难固万万。时俄国外务大臣曰郭恰果夫。清国之主张,在全废厘洼萨条约,另有所议,以未得俄国同意,清国遂让步,以厘洼萨条约为商议之根据。论辩经数十回,为期亘数月,卒以曾氏之细心妙腕,克奏其效,一八八一年二月(光绪七年),两国之纷难遂解。崇厚之假条约,招物议最甚者,为铁克斯河谷地一条;今兹新约,即将此条除去,俄国仅限于可尔郭斯河西,划定界限。偿金增至九百万卢布,是盖以清廷对于前约,故意拒绝,致俄国多耗饷糈之故。此外有宜注意者,俄国于松花江、乌苏里江等,及满洲内河之航行及贸易,均于此新约承认是也。俄国毅然放弃伊犁而不顾者,其真意果安在耶?俄自领有伊犁各地,垂十年,于吏治上颇具经验,又知其土地肥沃,所收租税足以偿其行政之所消耗,然则两国境界,新划定于可尔郭斯河者,是岂俄人所能满意也?自旧境之婆罗贺吉尔至可尔郭斯,凡八十余里,道途平坦,可以行车无阻;自可尔郭斯至库尔恰,又仅百四十余里,清国欲确定此地点,为其所有,则俄又不能不严设边备。幸清国有出类拔群之外交家曾纪泽氏,挥妙腕、逞辩口于俄京者数月,而西北得数十年之安固,厥功亦伟矣。曾纪泽者,曾国藩之长子。国藩讨伐太平党时,纪泽在籍读书,未尝干预军事,或云此时来上海习英文,未知孰是。光绪四年,任为英法两国公使;六年,转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缔结今约。曾氏输忠于清廷,亦云至矣。曾氏外,左宗棠氏,亦热心经营新疆,成效昭著,吾人所宜知者也。先是左氏闻曾氏赴俄京,四月,发肃州本营,至哈密,大耀兵威,寻改新疆为行省,隶于陕甘总督之下。光绪十年,刘锦棠始任为新疆巡抚,亦左氏所推荐云。
可尔郭斯河,今通译霍尔里斯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