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令利。曾作太平党之参谋。既而著一书。名曰《太平天国》。此日记即从此书抄译而出者也。彼书于一八六六年。即同治五年。出版于英京。其时距太平天国之灭亡尚不满三载也。据著者之自序。略如下:
此书以中国太平大革命之主将等之训令。为主要材料。加之余不惮冒险。凡四年之间。因赞襄军务。及与太平党交际而得之事实。亦附记之。
此革命全史之大纲:(甲)基督教上;(乙)政治上、军事上及社会上之组织;(丙)总首长洪秀全及主将精确叙述;(丁)事件之起原、经过、现况,及英国一般之利害得失,并有于中国三亿六千万人福利之关系影响;(戊)英国政府所执之对中国政策之评论;(己)对于奉基督教废偶像教、背叛满洲政府之太平党之交涉及对抗。
余当起稿之时,余对于受暴虐之良民,不禁有同情之感。且于英国近数年来,对于亚洲弱国之外交政策,实太恶劣,颇思借此书以纠正之。
某记者之言,可证之如下,曰:英国政府之政策,足以破坏世界最善之保安者,不一而足;又英国之行动,足以使文明国愤怒而半开国恐怖者,不一而足。且蔑视欧洲人之国际法及条例。而于亚洲之海上或陆上,恣行掠夺。而数年之间,所设定之凶暴恶制,地球之上,永留英国对于弱国之痕迹焉。
某记者之言,余颇以为然。余故披沥此可惊可异之中国革命全史,并奉英国强制干涉中国之事,为精确之说述焉。巴玛斯统所主张之干涉他国内务之政策,及英国干涉之结果,与余得结识太平党之好机会。此等之内容,英国国民尚未深知,余故草此书,俾国民知其颠末,是亦余之义务与。
余于是叹英国所为之无谓也,而英国国民大都犹以为政府之一种政策,而不知政府之限于自足,流于苟且,可咎之处甚多也。余惟望英国将来,更有进步,更有善良之结果,故详述国民之犯罪,以举其证故。又凡于英清最后交战之不法,有所警告我国民者,凡此诸人,均附以小传。
三十年来,欧洲列强所标榜之保全万国平和,所谓“无论何国,不得干涉他国之内情,但战争原因之成立时,则不在此限”,此唯一之主义,不免有矛盾处置之处,则夫国际法与条约,其存在之不可恃,亦可知也。
英国之武装干涉,由来久矣。如尼柔兰、西班牙、土耳其、阿富汗等国内之事件,与中国三回之战争,与缅甸、波斯、日本之战争,如对于亚森提、希腊、暹罗、巴西之强行之表示。吾人实惊叹英国之违背国际法正义,何其不落人后也!然其屡屡以强力对于交战国,或不正之行为,或欺诈之手段,平心而论,决不能云无罪。特以此等事与本书无关,兹姑不论。本书所论者有二点:(甲)对于太平党之无宣言之战争,(乙)其政策及于一般之影响是也。
尼柔兰,今通译荷兰。
就甲而言,因英国干涉而唤起剧烈之破坏,如对于近世亚洲最初之基督教,以铳炮刀剑为利用;如英国并无关系,而对于宗教政治之国民大革命,行其强制,及行此强制之干涉,因而终始皆出于不义不法之举动,皆是也。
就乙而言,则三十年来,英国干涉前述诸国之结果,已可考察而见。然今时英国国民,尚有不明了之二个现象。兹就名著《干涉与无干涉》之第四节二百七十页所论,引之如下:
(一)暴力之支配,为真正道德之对敌所不能胜。今日地球上亘四大洲,已可确证其实例。
(二)英国所有之尊敬信用,业已堕地,执政者已失其德行之威权。此德行之丧失,与吾国民生命之丧失,恰有相当之力。故抑制此非行不法之政府,实为适当之事。此言也,可谓大胆之良心论者矣。抑上所云云,亦干涉太平党行为之自然结果也。盖此干涉云者,惟图英国民利益之增进,与商行为之扩张,而正义公道国际法之原理,则置之不问矣。
蚕食也,侵伐也,凡依不法之手段而建设之大国,无论其国民之实力如何伟大,而究之内哄一作,即同以不法之手段,而其国分裂而灭亡。此亦世界史上所可证者也。假如便宜行事,惟一时之利益、通商之扩张为主,苟可以为我利我欲者,则公道名誉,悉放弃而不顾,此种政策,究可非议。吾辈之所信者,普天之下,英国遵守正义公道恒久不变之原理,以常保其高贵之地位也。虽曰国民将来最终之运命,今日不能豫定,然豫定之者,究在我国民。自我观之,“运命”云者,不过一赏功罚罪之一定法则耳。是故爱国者虽为国家谋利益,然惟利益是图,置犯罪于不顾,则与盗贼何异耶?
此书之重要部分,在增多读者关于中国之知识;其最要者,即太平党关系范围内,有兴味之人民、之品性习惯及位置是也。余故与旅行谈冒险、谈相合,取谈话体之形式,而重要关系之目的,则专述太平党之历史而已。
今者中国之内,匪徒尚各处蜂起。假使如太平党之目的,得扑灭满洲人之压制,则四百余州之大原野,可得开放而为欧人之商业场;又得开发此最大国,而为基督教国,此其机会也,世有知者,倘不河汉余言。一八六六年二月三日著者识于伦敦。
第一段
吾人所乘碇泊于上海之船,将往汉口,思之诚为便利。此番经过南京,自当与守城者相交通。就我而论,亦一观察形势之好机会;且李忠王所委我之任务,借此一办,亦最敏最良之办法也。于是豫备行李各物,装煤炭,拔锚起程,而进溯此“大海之子”之扬子江。航行之初,恰遇非常之雾气,渐离江口,江口颇广阔,若其间无崇明岛,则左右弥望,皆不见陆。当此时,经过非常之困难,乃于夜间抵狼山,即下锚焉,暴风猛烈,从大海方面吹来。此夜吾人之心曲,颇恐怖,深恐锚销被拔,漂流至海岸。及至翌晨,则锚已被曳至一海里之远矣。
狼山,位于今江苏南通。
江口附近两岸,田亩颇高,郁郁苍苍,一望弥缘。此江岸依自然力之法则,渐加渐高,故望之如同森林。青青河畔,足供眺望,乃此地方之特殊风景也。北岸狼山山边,南岸福山山边,洲渚甚多,岛屿错出,航行之际,最为危险所谓“狼山难过”者,水路至狼山方面,为极锐之曲折,难极坚好之船,往往葬送于此。有汽船曰“开脱”者,竣工之后,初次落水,即遭险于此处,以方沿海岸而走,适遇怒潮,转瞬颠覆,深沉水底,船员、旅客之死者极多,并贵重之货与金币,亦付汪洋矣。
狼山风景
抑此处不特浅洲小渚,易于触礁之危险已也,更有海盗与盗贼,见于记载者不少焉。此等之贼,时而为叛徒,时而为渔夫,时又离海岸而为乘船之大海贼。且又时而为政府党之战船,此等乘员为政府之军队与海客所组织,常为残忍之掠夺。余游扬子江时,欧人之五六商船,有被掠夺者,船员亦有被杀者。此等事已习见不鲜。总之在此航行中,而不为此等海贼所袭者,殆绝无之事也。
自狼山百十哩而至镇江,其间风景无大差异,但见水流潆洄。泥少淤积,为一片之低地。然殊令人想象其地种植之繁富,觉可耕之地,尚沉埋簇叶之下。盖即树木之种类观之,色色形形,已可惊矣。
行至某处,忽值天然秀丽之景,森林翠竹,围绕左右,引入人胜。及闲步其中,乃知其确为堡砦之结构。然其间有小河,其直通城壁者,又有花木夹荫之小路,皆隐现于垂柳间。尚有一处,树叶密布如网,于其空隙之处,展眺丽景,现一小湖,湖水澄清,湖畔果树盈亩。又其一边,灌木名花,蔓藤细绕,望之如茵如褥,洵可赏美。如此别有天地之安乐窝,以我奔走风尘之劳人,突然遇此,实意外矣。
镇江当水流湍急之处,有一岛,名曰金山。岛之南端,望之似可借蒸汽船之力,回航而过;讵溯洄从之,于理想大相反背。及于岛之北端试之,则通行无阻;并河岸与其构造,亦了如指掌,乃恍然于此岛之所以名也。
镇江金山风景
金山之秀美,如画如绘。殆于水中直立,有四百呎之高。自岸至顶,种种植物,色色改观。其间有中国重要之古寺在焉,寺内偶像甚多,凡中国宗教史上所有之鬼也佛也,无不备其肖像。而除此可惊之事外,尚书有各种野兽之模仿动物园,特以中国动物学家所知者为限耳。是处可爱之僧人甚多,彼等之一生,以专心经营此岛为事,岛上之树木花卉,皆彼等之手泽也。彼等以为大千世界,实有一大鱼背负之,欲此大鱼之驯扰,必常常打击大鼓,以使之闻其声;否则大鱼一动,必起地震。彼等曾云,大鼓之音一寂,则菩萨鱼不得闻大鼓之音,而地动不可止矣。
镇江有政府党之外国傭兵一队,此乃为保护海关税者也。溯其起原,则因鸦片战役,中国赔偿英国之金额,以此项收入为保证也。
曾于镇江上流数哩之岛上,试行鹿猎。然余所猎获之鹿,有牙大而如豚者。又水面上野鸭小鸭之类颇多,狙击而归,颇足佐膳也。
第二段
镇江上流殆十八哩相近之地,有一绝大之盐场。其地在北岸,名为仪征,盖一大市也。其对岸当时已为太平军之势力范围,镇江附近之诸山,已尽归太平军之占领。当时以余在镇江不久,故未曾与彼等太平党行交际之礼焉。仪征乃为内地市盐之中心,由大海航来几艘之艇,各至此地,卸其装载品,积之于岸,而售于远处之商人;其余剩者则置之江船,复溯扬子江而去以为常云。
此市盐之利,为政府之独占事业,政府却借此以收法外之利益焉。余于是颇痛恨英国政府之失策也。若英国舍弃其鸦片战争之事,而注意于市盐,或以市盐之故而与中国开战争,则打破中国政府之专卖,岂非与中国人民以大利益乎?况以英国论,亦岂非有大利益乎?何至如鸦片战争之失坠其名誉乎!
在仪征地方计之,盐之需要,普通平均与米相等,一斛(百三十磅)大约值三两,(英货一镑)。各溯江而上,输至距离数百哩之地方,则加以杂质,盐品大劣,犹每每增过二倍之价额。而如斯最大消费日用不可或缺之货物,作为贸易禁制品,由政府专卖,无怪秘卖之私盐,日盛而莫能禁也。且欧洲人亦有从事于此者。多数之秘密商人,卖盐而私储之,或以汽船,或以帆船(普通为半中国式半欧洲式之船),行此违法之贸易焉,
过仪征之后,灵山之郊,与太平军相会。灵山之形势,稍跨入内地。此处之江,与对岸恰成一曲。此一曲之处,太平军颇重视之,筑有稳固屏蔽之炮台。其所谓大炮者,虽曰劣等,然以无知识之中国人而能造此,亦可谓难得者矣。江幅至此甚狭,仅半哩许。其南岸则有突立二百呎之绝壁。此亦在太平军势力之中,有事之秋实非常之要地也。此处两岸,皆为太平党之领地。吾等居此,颇觉安固,绝无意外之虞云。
复从镇江上流地方进行。沿途大山甚多,突兀于眼前,颇呈峭险之观。而别有高大之连山,虽得望见,然以其尚在较远之内地,故遥揣之,知其山麓为江所遮蔽者正多也。然从大体而观,山势起伏不一,最有奇趣。而灵山附近丘陵最多之地,其地质之色,似含金质,一望而知。后余偕卡里佛尼亚(旧金山)之老矿工,共加察看,老矿工亦言金质甚多。惜余不得新见其开采也,则俟之异日而已。
第三段
余在南京时,适英国船生大尔亦抵此。生大尔者,英国政府之代表,其乘员与太平军颇亲睦。其实太平国之党与,往往群集于生大尔,有操小舟而卖食品者。又有一人曾来吾船,欲留吾等为贸易之事。然此事诚为吾等所希望,且外国商人丝茶之贸易,诚有赖于太平军。尚有可虑者,则以英国政府前由公使叶尔景所定之《天津条约》,不得与太平军通商,吾等若漫应太平军之要求,与之通商,是明明破弃中国满洲皇帝之条约,将以此理由,而被捕于生大尔船中之英国代表者之手矣。
爰于此处,购数只之鸡与数个之卵向汉口出发。
过南京上流四十哩,则为东柱、西柱之地。二者皆为宏大之岩块,殆有一千呎之高,巉岩矗立于江中。而皆为太平军之所有,其顶上筑堡砦,其麓则建有强固之炮台。
南京古炮台
位于阅江楼上
距河口三百八十哩许,有一东流之地。去此地时,天气不佳,不得不以避难之目的而碇泊数日。如此荒远之地,暴风狂吹,水波直沸,小舟殊不能抵抗其威猛,况加以江流湍急,其危险更不可名言乎。
吾等幸而寻得之僻地,已有为暴风所阻而避难之船先在焉,盖巡航此间之英国帆船也,其水夫皆为中国人,所有者及监理者则为中国人。碇泊三日,讫可小安。吾等锚之地,于避难最为妥适,不觉水波暴动之险。每日非吾等往游大帆船,即大帆船中人来游于船云。
吾等约同志,于岸上出猎数次。其处雉鸡甚多,每猎辄有所得而归。此地大抵自然之丘陵,起伏其间,而矮低之丛木,生于其上,望之如佛头之青。吾等每于农家之屋旁,击捕雉鸡。据此处之乡人言,雉鸡巢窠,即在家屋之四围,而夜间捕雉,尤为得手云。而大帆船中人,有曾游旧金山及新金山者,云“土牛”边之小山,富于金矿;且云场子江流域之各地,皆产金也,彼等曾于某处亲见极大之标本,其地约在安庆下流二十哩云。吾颇思一检察“土牛”之土质,然天气已晴,即刻出发,不及顾矣。
新金山,指澳大利亚墨尔本。
九江数哩之地,有奇妙之岩,称曰小姑。岩之底部周围,约有数百码,在离江之北岸三十寻之处,耸然高立,可四五百尺。顶上有佛堂,有偶像。欲登其顶,顺从僧侣辈所设之高梯,拾级而上。其后复过此处,则闻船之中国人曰:“欧洲人之登此岩者,从无一人生还者也。”是处乃中国神灵保护之地。而“异国之鬼”最所嫌恶,故如此也。其排外之思想如此。
约二三时间可达九江之处,为鄱阳湖之入口。江身尚广,清澄之湖水,与混泥之江水,相挟而流,颇为异观,心神一爽,吾汽船鼓勇而入。进湖内一哩许,觉此湖之景象,备极庄严。遥见彼方,有青翠一发高入于天之绝壁,映于水面。亦有裂缝,直落水底。又往往两裂缝之间,横挺多节之大木,枝干老洁。下荫短林,亦复繁茂。尚有小山之间几多谷地,为中国贵族之避暑地,幽雅之屋,位置适宜。至于西岸山脉之高者,顶为云包,冠雪不脱,尤为异景,乃中国诗家、小说家之好材料、好题目也。
吾到九江,九江正混乱之时,因政府党之军队。正以杀洋鬼子为主义,即不杀之亦必逐之。故欧洲人之居住者,悉被禁抑。而离开居留地之英国炮舰及大商船,皆为保护居留民之准备。吾方抵此,即从领事之命令,谓宜择可避可拒之处投描。然是夜却安然而过,无所惊怖也。先是政府党之军队,业已袭击领事馆一次,是夜复来。但不过将前此未击之玻璃板,再行击碎,扬其余波而已。前数日之间,此等暴徒,早于居留地肆行攻掠,商人之建筑物、领事馆等,殆悉被荼毒。居留民不得已而自卫,执铳御敌,毙其数人,一时乃退去。此地之中国官吏,皆以巧言谢罪,谓兵士不听约束,无可如何云云。其实彼等实暗煽兵士,为此反对欧洲人之举动者也。
第四段
九江与汉口之间,江景最为壮大。常见峭山大峰,有一千呎以上之高。中有一处,名曰鸡头者,实宏大之岩也,卓立波中,其势翼然。过此而进,则无数毳毳之鸟,为轮声船影所惊动,倏从岩罅之巢内,飞舞而出,盘旋空中,成一圆涡,群作鸣声,强聒人耳;而同进时忽发怪声,有如鸢鸣,良由古岩多穴,激成反响也。偶于鸡头岩附近,放小铳一次,则自崖中飞出之鸟,其数不知亿万,空气为之玄黑,叫噪万状,耳为之聋,辄作奇语,以为全中国之鸟,皆在于此矣。由斯以往,更为壮丽。有烹品山(罅裂山)者,高山之间,洪水暗流,真不可思议之奇景也。附近诸山,野茶蔽芾,多数之石灰坑,开凿于山腹。山脉远在江外,而由山至江之一片土地,颇适耕种。小山之坂,簇叶繁芜。低平而下,遥空一塔,卓然天际,阶级隐约可数,其不知年代之古物耶?其记念之雕刻物耶?其自古有名之市镇耶?今人神往不置也。徘徊远眺,村落散布,或隐或现,而江流峭岸,猎夫所构之葭苇假屋,小巧奇诡,到处皆是,突出水面,以伺野获。又稻田千顷,时见农夫,灌溉其间,颇极辛劬。时而灿灿朝阳,青青太空,扑人眉宇,荡我心胸。不知何年巨灵,擘成此山。而所谓“海之子”者,乃于此而成一曲也。舟行所过,岛屿潆洄,稻叶披离,蒹葭苍苍,迎风飘拂,有如羽冠,白水翻波,轻打船腹。中国素称为丰饶之大平原,我今此次扬子江之旅行,乃始见世界所未有之好山水也。
虽然,此地之风景诚美矣,而惜乎为敌国也。吾之经过扬子江也,所受于政府党之苦恼侮辱,亦正不少。吾于是又憾英国政略,不助太平军而助政府党,以使吾旅行之苦之至于斯极也。
现在的九江
即而吾舟为避潮起见,乃不得不傍岸。然又恐被人袭击,乃装小铳、猎铳以待。
第五段
九江之混乱,可谓甚矣。至汉口则混乱更甚,将欲徘徊街市,非联合四五人以武装而出不可。英国领事金哥尔与地方二三官吏,曾对于英国领事馆及居留地,非常注意。然金哥尔与其护卫之水兵,往往为暴徒及普通人民所袭击,金哥尔不得已,乃连放铳弹而退走云。而暴徒犹遍贴布告,杀尽洋人云云以相胁。未几,知县亦有告示,晓谕兵士,大意以为此等外国洋鬼,且俟太平军灭亡之后,烦诸壮士之力,一举而驱逐之,而目前姑少安毋躁也。某日之晚,大街闲步,忽一暴徒自狭巷出,怒目相向。时余正以外套搭于臂上,虽受其短刀之击,幸得不伤,急取手枪以为豫备,及暴徒向余再击,则彼腕上已中余之弹丸矣。多数之暴徒蜂拥而至,见彼已受伤,且知余有兵器,始一哄而散。
然欧洲人如余之得免于难者甚少,往往遭惨杀。其后一年之间,仍复如此。即邓悦公司之利脱耳氏,无故遇害,又该公司之船数艘,亦被暴徒夺去。而中国官吏犹复挑起人民排外之恶感,广贴告示,以为被英国所捕去之暴徒,悉骈结而烧杀也。吾于汉口周围二十五哩之地方,处处皆旅行之所到,而发见一种公例,则距官兵及官吏所在地较远者,其住民必亲近我欧洲人是也,无论休憩,无论饮食,任至何村落,或住宿其家,往往受恳切之招待。据吾之见,则以为厚意多情,世界上无复有过于中国人者也。然自为官吏之浮方所挑动,则现象一变,彼等举动,遂有半嫌半疑之风,则岂非政府之诬说,与严酷之命令,其效力有以致之与?据彼严酷之命令,则欧洲人万不能与开化之中国人,受同等之尊敬待遇。彼之意以为驾驭夷狄,理固然也,然则吾等外国人尚有希冀乎?
夷狄禽兽也,不得以待中国之法待之也。以如此万古不易之大格言,驾驭夷狄,推其实际,不过欺夷狄云耳。中国历代君主本此主义,故对于夷狄,用乱世之法也,以恶政驾驭夷狄,天经地义之至当者也。
中国法律之所以蔑视欧洲人者,即本此主义耳。故谋杀、故杀以外,有所谓误杀者;独至欧洲人。则不付审问,即刻执行死刑矣。前香港监督带威曾有言如左:
中国官吏,外国人如俘虏,毫无假借。故彼等尽心尽力,须有数多之规则条例,无不置外国人于最下等,以为可轻可嫌之物。明白张示,初不讳言,而中国人民善遇外国人之心理,为之破坏。故通商之初期,广东所发表之逐年布告,指摘外国人有觊觎非分之心,严禁人民,不得与外国人交通也。
20世纪初的汉口街景
纵今吾英国人民,未尝由由满洲人之手而处以死刑,纵今此次战争以前,欧洲人未尝公然受侮辱攻击,在满洲政府之本心,终欲使其人民反对欧洲人,尽力以妨碍欧洲人贸易交际之自由也。然满洲人对于欧洲人,如斯其痛心而疾首者,何也?则一可研究之问题也。彼满洲人者,非不知通商之利人,惟利益独占之欲望过炽,实出于其统治天下惟我独尊之一念。故虽如外人通商之利,及与外人交际可收为压服叛徒之援助,亦宁避之而忌之也。抑彼满洲人者,殆逆料中国之民,与欧洲人交际,即彼满洲人衰落之起因与。何则?无论何种之人民,开化进步之后,未有不举其野蛮专制之罗网,决裂而破毁者也。故彼满洲人者,虽欲与吾外国人通商,而至于相互之交际,则以为大不便之事也。故借令太平党叛乱之事,得吾等外国军队之援助,得奏成功,无庸顾忌;然以交际而论,终以为危险之事,与其有之,不如无有也。
第六段
余在汉口,又去汽船而为新造大帆船长。然当此船内部装置未齐之际。余又住于江岸之矮屋。余于此时,适罹热病——此病乃在中国之欧洲人中最流行者,病势颇重焉。
某夜正在调理之中,身体颇觉不安,忽然觉有火烧物之气息,急视之,则浓烟簇簇,侵入寝室,一种木料燃烧之声,劈拍震耳。吾急自床一跃而出,略披衣服,出门一看,则邻室已火烧矣。须臾炎延吾室,吾仆方启后门,欲将吾之财产救出,而暴徒已蜂拥而入,不论精粗美恶,大肆抢掠。吾身虽病,然尚拔刀以追暴徒,恰于门外五六步之地,以刀刺一暴徒,卒以手腕无力,不能致重伤,刀仅一滑而过,暴徒手中之物,无从夺回。急迫之际,幸有邻近居住之欧人,来援助焉。吾以为财产器具,非为火烧,即为盗掠,不意由彼等之援助,尚得保留云。此火何自而起乎?盖政府党之兵士所放火,而吾之邻家亦一欧洲人也。彼等嫌恶“外国鬼子”至于极点,故有此举,彼意以为今日者鬼子之命运休矣。
民国时期的汉口普爱医院
斯时有友人为吾购备日常品,吾乃移住于大帆船。水夫则希腊人,水夫长则马来人,豫备供中国人之乘载。比至九江下流,潮力颇剧,一小时间可行三四哩。然忽为无谓之淹留,因九江与鄱阳湖口之间有一大岛,而水路向导之中国人,以为此普通水路,须绕岛之侧面而行。讵船底陷入水底不得动,费无数之心力,始测量而得一极浅水之水路。此则江畔渔夫之力也,彼以长线之端系钱,测水而导船出险。乃叹老于长江航行之水路向导,瞢然无用,竟不如一渔夫也。
及出险,则舵已损坏。乃至一村,名曰张家口者,下锚于此。求工匠修缮之,经一周间,而舵乃完好如初。于是复扬帆前进。
第七段
南京上流百五十哩,即安庆下流五十哩,大通之地,吾于此间,又有三日之碇泊。此地又为主要之盐场,由仪征而来之盐,一切聚集于此,而后再分配于各地。大通之地,风景颇佳,森林之中,遥见小山。吾尝与水夫等,上岸游猎。陟彼小山之巅,左顾右盼,枞木短短而丛生,而较短之槲,亦复杂于其间。小树之林,更有小树。颇为异观。吾等信足闲步,惊雉突起于道旁,遂击捕十二三只。绕山而过,眼界豁然,野生之花,点缀于灌木间。瞻其下方,湖沼几点如镜,而山麓之岩,尤饶秀美之姿。此时矫首遐思,倘得有清冷之泉水,一沃心胸,当更快美。数十武之后,而澄泓者已现于眼前矣。爰乃藉草而坐,手掬寒泉,潄齿之余,沁入心腹。野生之木兰花,芬芳四射,中国称为花国,若论馨烈,当推此种。即而款步下山,野鸟扑朔,不知名称,而似鸭者尤多,击其七羽,乃还船中。自是以后,此山此泉,此花此鸟,无日不绕我魂梦也。此处村落,荒苦不堪言状。因无论政府党与太平党,此处皆为必争之地,其破坏之遗迹,则大都政府党兵士蹂躏之所为也,太平党兵士之蹂躏,焚毁寺院,瓦砾无余,此其遗迹,所在而是。而政府党兵士之蹂躏,则父老痛哭而谈,以为奸淫妇人,恣意杀戮,惨无人道,太平军之暴行,不过强人民为其运输粮食,若凌辱妇女,则往往处以死刑,罪人之首,高揭于犯事之地。尤记太平军之名将所谓英王者,训其部下,不得妄取民间一物也。政府党之兵士,不及远矣!
第八段
南京附近,城砦之守御颇严。然以与忠王同伴,颇为安顺,无事而过。
当时盛传狼山一带,江口一带,海贼猖獗,言之色怖。余至镇江,觉传述容或过实,然亦未可疏忽。因约与欧洲人之船二艘,结伴同行,以向上海。其一艘为法兰西式之帆船,而一艘则亚美利式之中国舰也。
自镇江而下,吾等三船同行。是夜见前面有英国国旗之大帆船,距离约半哩许,月光所照,隐约可辨。吾乃取望远镜望之,则其发有危险之信号。于是追近此船,则遥闻传话,曰“来我船中,我将碇泊”,吾知其有变故矣。
吾乃乘舢板,上彼船。命令水夫,就近彼船下锚。吾突见甲板之上,有迎接我之二欧洲人在,然皆武装。吾愈知其必有变故,因解开手枪之袋,由其船门而进,则见中国人甚多,万目集注于我一人之身,而此等之人,皆其势汹汹若临大敌者然。
吾方登梯,欲自船栏而上。忽有一中国人,自上而下,拓其两手,向我直扑,有抛我于船外之势。幸我素受水兵之训练,故虽遭此极危难之地位,尚能抵御。是时急以吾膝紧抵船侧之梯,斜屈吾之头与肩,乘彼搏我之势,先掴其腰部,即利用彼之力势,突捽其身,从我之头上,漰然一声而落于水中,但闻怪叫一声,随扬子江混混之流而去矣。是不过二秒间之事也。吾乃急出袋中之手枪,奋勇而进,而数多之中国人亦蜂拥而至。适见一中国人为枪杆所击,中其头部,忽闻弹声一发,则以旋条枪之故,声锐而尖。众人退走。方见有二欧洲人,追逐彼等,而此弹者乃此二人所发无疑也。
此船之船长,因解鞘出海军刀授我,并言曰:“可擒其首魁,手锁足械,送至上海。”言犹未已,而恶魔之群众,跳跃喧叫,或舞竹枪,或挥短刀,向我而来。吾于是时略一踌躇:吾此手枪,发射耶,抑不发射耶?彼等无火器,吾以手枪胁之,或足以降服之耶?不意彼等之中,有一人者,握巨大之手枪,向吾及船长而发射,轰然作声,硝烟迷目。吾方自惊,不知被击与否,而彼群众者,势益凶猛。幸船长毫不惊恐,以弹丸遍飨群众,而吾乃恍然于吾身之幸未受伤也。时直奔吾前而扑吾之暴徒凡六人,各挥枪而突进。吾急以海军刀,左右旋舞,差得抵拒。然吾左手实握手枪,吾仓卒已自忘。吾此时见彼中一人所握之巨大手枪,吾始恍然自悟:吾何不以手枪杀此獠?然又有一人者,以枪冲吾之胸。吾不及执刀返避,因弃刀而猛握此刺我之枪把,即同时以手枪还击,彼乃弃枪而遁。吾复转战于甲板之上,吾用手枪,彼用短刀,不分胜负。彼以左手执短刀以与吾战,为吾之右手所紧按而不得脱,而吾之左手又为彼之右手所紧握而不得脱。
斯时有数多之中国人,持枪向吾,吾倘无助,必为所杀。然水夫等起而助吾,各持剑相撑拒,往往毙敌人。而吾之头上卒被敌人所击伤,目为之眩,吾右手所紧按之敌人之左手,即乘间一扭而脱去。适有助我者曳彼而走,彼之左手,亦于是时释吾右手,但吾右手之手枪,则被彼夺去。彼即以手抢向我射击,幸不中,但吾发已焦,而彼亦为助吾者之剑所毙,转压于吾之身上。吾身欲动而不能,助吾者复力曳之,吾始得起立云。
按:以上为英人令利日记一节。原著者译至此,非全文也。令利为太平军之参谋,且以外国人述中国事,容有偏执之辞。稻叶原著即有是篇,译而存之,亦足以资博闻也。译者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