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曾带我去过父亲当时的任地——丰桥。上小学前去过一次,上小学之后又去过一次,总共两次。

上小学之后去的那一次我记得还算清楚,最早去的那一次却只剩下零碎的记忆了。关于第一次的记忆,虽然零碎,却格外惨痛。在我的记忆中,那可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具体是哪一年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是因为我快上学了,我的户籍档案需要从阿叶姥姥那儿转去丰桥的父母那儿,所以外祖母才带我去了丰桥。

然而,最终我却并未在丰桥念小学,而是回了老家,上了村里的小学。所以,我不过是跟着外祖母去了一趟丰桥,后来又跟着外祖母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老家的村子,仅此而已。也不知道在丰桥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父亲、母亲,最终都不得不放弃把我接回他们身边来上小学的打算。

关于第一次去丰桥的起因和经过,父亲和母亲都从未向我提起过。也许,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开心事。阿叶姥姥虽然没有理由拒绝我父母的合理要求,不得不把我带去丰桥,却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了我的父母,终于成功地把我留在了她的身边。在丰桥的日子,我一定无时无刻不紧紧依偎在阿叶姥姥的身边,无论父母说什么,我都拧着脖子不理睬。虽说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可我那个样子,父母看在眼里,心里也一定是又气又恨吧?

不管怎么说,总之,第一次的丰桥之行,对阿叶姥姥和我来说,都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对阿叶姥姥来说,这次旅行意味着拼尽全力的劝说和乞求;对我来说,这次旅行将要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注定充满了不安和焦躁。说得严重一点,我就好比一个获了罪的犯人,被押解到丰桥,经过阿叶姥姥的苦苦央求和百般告饶,竟然能免了死罪,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片曾经以为永远无法再踏足的土地。

现在想来,在我和外祖母相依为命的岁月里,这次旅行可以算是一次最大的考验和危机。

可是,这次旅行所发生的事,我却大都不记得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当时的心慌意乱和怅然若失,以及几个零碎的片段。人生的苦乐与悲欢,小小年纪的我算是第一次尝到了。

上小学之前的丰桥之行,算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次旅行。村口的驿站,每天都有好几趟马车发出。我和外祖母两个人,就是从这里坐上马车,踏上了那段遥远的旅途。那时的我,还分不清远近,可即便是对外祖母来说,这段旅途也一定是非常遥远的。翻山越岭,远赴他乡,当时的心境该是多么的惆怅和不安啊。

说起驿站,我倒有一个关于它的回忆。曾经有人带我去过村口的驿站,去送家里的客人坐马车离开。我们虽叫它作驿站,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建筑物。不过是沿街有一个仅供一辆马车停靠的小广场,广场后头有一间小小的马厩。马车也不大,通常只能坐六个人,若是硬挤挤,顶多也就能再容纳两个人。

总之,我家的客人要坐这种马车出村,而我则是去送他的。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个秋天,停马车的小广场上还开满了波斯菊。我就站在这秋意正浓的广场上,静静地看着人们围在马车周围。那时的我,正默默地祈求着我要送的客人别坐上马车。千万别上车、千万别上车、千万别上车……虽然没有说出口,这句话我已经在心里默念了无数次,似乎想要把它变成一道超强电波,朝那客人发射过去。为什么不想人家上车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却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可是,对方显然并没有收到我的电波,最终还是和其他乘客一起坐上了马车,被这辆车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也许是每日不断上演着聚散离合的乡村驿站所特有的那种忧伤氛围,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后来上了中学,每次去车站,看着人潮来来去去、或聚或散,车站的混乱嘈杂总能勾起我一丝莫名的感伤。这种情绪最初的萌芽,也许就产生于儿时那份关于乡村驿站的记忆。

记不清是在秋天还是在冬天,这一次,换我和外祖母做了乘客,从乡村驿站出发,踏上了遥远的旅途。原来,我们自己也逃不了人世间聚散离合的宿命。旅途中发生的事,我一件也不记得了。下一个清晰的印象,便是坐着人力车从丰桥车站朝父母住处赶时的情形。秋日的黄昏,在陌生的街道上,在一路颠簸着飞驰的人力车中,我和外祖母紧紧地相互依偎着。在惨白的煤油街灯的照射下,我和外祖母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凄楚而缠绵的羁旅情怀之中。

即使是现在,去国外旅行时,若是恰好在黄昏时分走在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上,我也总会油然而生一阵莫名的惆怅。

黄昏下的陌生街道总是凄楚而惆怅的。不过,今天的日本,无论哪里的街道全都被修成了一种风格,就算是第一次走进某条街,也全然不会有陌生感。如此一来,黄昏下的陌生街道所特有的凄楚和惆怅,也很难再体会得到了。这种黄昏的惆怅感,不是别的,正是一种羁旅情怀。如今,恐怕也只有在去国外旅行的时候才能体会得到了吧。

在丰桥的黄昏的街道上,我和外祖母相互依偎着,坐在人力车中一路颠簸——这份回忆,作为对羁旅情怀的最佳诠释,至今仍珍藏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

为了生计而奔波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急着要赶回自己那个温暖的小窝。那里,也许早已亮起了一盏守候的灯。薄暮中的小街被回家的人潮所占领,街道两旁每隔几步就有一盏惨白的煤油路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一种叫做“人力车”

的神奇的交通工具上,从这一切陌生的事物中穿行而过。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什么是羁旅情怀。那种感觉,是那么纯粹,那么强烈。七岁那年的我,仿佛被整个地抛入了羁旅情怀的显影液中,关于羁旅情怀的所有影像在我眼前逐渐清晰。

我和外祖母乘坐的人力车究竟去了哪条街、哪栋房子?

我当然早就忘了。就连我和外祖母究竟在丰桥的家里待了几天,我也全然不知。

唯一还记得的一件事,仍然与煤油路灯有关。在我的记忆中保存着这样一幅画面:在我居高临下的视线里,一个男人正扛着脚凳在一盏接一盏地给路灯换灯泡。这幅场景,应该是我从房子的二楼往下看时看到的,同样令我产生了一种羁旅情怀。

我还记得,也是在黄昏时分,有一条大河从我眼前流过,只是记不清是不是那年去丰桥时看到的了。我好像是站在“大川端”[20]那样的地方,河的对岸有几家零星的灯火。

这样的景象,似乎也能令人产生一种羁旅情怀。不记得是去丰桥的途中,还是在回来的路上,我们曾在沼津住过一晚。

也许就是在那一晚,我在御城桥附近,看到了穿城而过的狩野川。

总之,最初的丰桥之行,对阿叶姥姥来说,是一次以劝说和央求为目的的旅行,而对我来说,则是一次用心感受日暮中的羁旅情怀的旅行。我写过一部题为《白婆婆》的自传体小说,在那部作品里,并没有提到上小学之前的这次丰桥之行。因为关于这次旅行,我只有碎片式的记忆,以小说的形式实在很难叙述出来。相反,小学二年级的那次丰桥之行,在《白婆婆》之中就记叙得十分详细。

儿时,唯一一次拥有远游他乡的记忆,唯一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羁旅情怀,就是在第一次丰桥之行。我自幼生活在伊豆山村的土仓里,极少出门,自然难得有机会感受一下什么是羁旅情怀。不过,我却一直有一份曾经置身于某个奇妙场景的记忆,分不清是虚幻的梦境,还是真实的经历,也不知道它究竟算不算是一种羁旅情怀。

我坐在一个小小的山丘上。确切地说,也许并不是坐着,也有可能是站着。山丘下是一条江的入海口,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洲,形似一个三角形的小荷包。江面上漂着几艘船,每艘船上都插着旗杆,扬着彩旗。这些装饰得相当华丽的渔船,就这样静静地漂浮在这个小小的入海口处。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仿佛这是一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的入海口,停靠着同样已被所有人遗忘的渔船,寂静而神秘。

我似乎是在等人。也许是一同来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我便在这里等他回来。我兀自茫然地站在那儿,俯视着江面上漂浮的船只。

这便是我的全部记忆。至于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这一前一后的记忆似乎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就好比一幅长长的绘卷只留下了其中的一小段。没有孤独,没有忧伤,一切消极的感觉都荡然无存。反而令人感到明朗、宁静而虚无。其中最清晰的感觉便是,这里是异乡,幼小的我正身处异乡。

这一幅画面,究竟是梦中,还是现实,固然不甚明了。

不过,阿叶姥姥出生在下田一带,也许是我随她回乡时的所见也未可知。下田一带海岸线蜿蜒连绵,形成了许多入海口,也许其中的某一个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一个,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阿叶姥姥虽然已和自己老家的人完全断了联系,可上了年纪之后,她却越来越思乡情切,就算真的忍不住回了一趟老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阿叶姥姥现在还活着,我一定第一个向她求证这件事。问问她:我记忆中的场景,究竟是梦中所见还是亲身经历?

也许她会说:

——还真有这么回事。

当然也有可能会说:

——没准儿是个梦吧。你小时候经常做梦,有时候半夜还会突然坐起来呢。

这幅似梦似真的画面,我曾两次写进自己的小说。然而,记忆中那种鲜明的虚无感,我却再也没有在现实中体会过。在 《白婆婆》 中,我把它写成了小学二年级时发生的事。小说中,我随阿叶姥姥回到了她的家乡,在一个小山丘上远眺入海口。在 《白婆婆》 中,这个部分固然是虚构的,可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要把这段似梦似真的记忆用某种方式描述出来。现在想来,它甚至可以说是我儿时的一次非常重要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