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家,也就是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位人称阿广姥姥的老太太。她才是我曾外祖父正经八百的嫡妻,也是本家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该称作母亲的人。其实,曾外祖父“洁”和阿广姥姥并未生育子女,所以洁领养了自己姐姐家的儿子,把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到北海道来接我的,我的外祖父。
阿广姥姥是个本分老实的老太太。她竟然默许自己的丈夫找了阿叶姥姥这么一个小老婆,还带着她住在同一个村同一个字,谁还能说她不老实、不本分呢?所以说,这个阿广姥姥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我正经八百的曾外祖母。尽管在我刚上小学没多久的时候,六十七岁的她就与世长辞了,可是无论是本家的人还是亲戚们,甚至村里的人,似乎都对这位人称阿广姥姥的女性有些另眼相看。阿广姥姥本姓五十川,父亲是沼津藩[17]的家老[18]。她十多岁时就嫁给了洁。成亲时,嫁妆里还有朱漆的浴桶和薙刀[19],着实令村里人大开眼界。那浴桶早已收进了仓房,而薙刀就摆在本家二楼正房的门梁上。在阿广姥姥漫长的一生中,这两样物件就一直放在那儿,从未被挪动过位置。
嫁过来之后,阿广姥姥竟然什么饭菜都不会做,这是她第二件令村里人大开眼界的事。而且,这一点,她这一辈子都没有任何改变。去了灶房,除了烧水,她什么也不会做。
而第三件令村里人大开眼界的,恐怕就要算默许丈夫洁与当时还很年轻的阿叶姥姥同居这件事了吧。
村里人的赞赏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阿广姥姥一定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痛苦纠结。然而,在年幼的我的眼里,坐在本家堂屋的长方形火盆边的阿广姥姥,更像是一尊上等的精致摆件。她满头银发,体态臃肿,背微微佝偻着,总是安详地坐在火盆旁。
不仅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本家的所有人都对阿广姥姥照顾有加。年幼的我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对这位本家的曾外祖母另眼相待。我和阿叶姥姥同住在土仓二楼的那几年,阿广姥姥虽说早已上了年纪,却还健在。年幼的我,饮食起居都在曾外祖父的情人身边,偶尔去本家玩一次,又能从他的嫡妻那里得到好多好吃的。这样过日子,说起来倒和我的曾外祖父洁没什么两样。
除了阿叶姥姥,我还有两个姥姥,本家的曾外祖母阿广和外祖母阿达。阿广姥姥老实本分,本家的外祖母温柔善良,相比之下,阿叶姥姥可以说是踏实能干。说起来,那时候阿达姥姥也不过才四十五六岁。
可是,关于老实本分的阿广姥姥,却有几件事令幼小的我始终难以释怀。我每回去本家,总是先往阿广姥姥身边的长火盆前一坐,因为我知道,长火盆的抽屉格子里永远放满了阿广姥姥爱吃的糖果糕点。阿广姥姥也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总会打开抽屉格子,捡出一两个煎饼或是糯米团子,放在我的手心。这是我每次去本家最大的乐事。
对我来说,阿广姥姥只是一个永远坐在长火盆旁的,只要我去她身边,她就会给我什么吃食的怪老太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既不会柔声细语地跟我聊天,也不会骂我数落我。
只要我来到长火盆旁,和阿广姥姥面对面坐了,对方总会打开抽屉格子,掏出几样杂粮点心之类的吃食给我。我得了吃的,便会起身离开。每一次,阿广姥姥机械性、习惯性地拿给我,我也机械性、习惯性地接过来。
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怎么。若是和与我同年的本家小女儿阿正一起,那差距可就明显了。阿广姥姥对我俩的态度截然相反,阿正总是被优待的那一个,而我却总是遭受冷遇的那一个。
有一回,我和阿正一同坐在阿广姥姥的身边。在本家,我母亲这一辈共有七个兄弟姐妹,母亲是长女,阿正则是最小的女儿。所以,她虽然与我同年,按辈分却是我的小姨。
阿广姥姥从长火盆的抽屉格子里抓出一把银杏果,放在煎茶的铁丝网上,搁到火上烤。阿广姥姥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默默地烤着银杏果。烤好之后,就把它们一颗一颗放进我和阿正的手心。
——好的,你一颗。
说着,在阿正的手心里放上一颗,接着又说,——好的,你一颗。
又在我的手心里放上一颗。然后说着,——好的,你一颗。
又分给阿正一颗,便不再接着分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始重新分配。这一次依旧是从阿正起头,阿正一颗,我一颗,阿正再一颗……就这样,我始终是第二位,一头一尾始终是阿正。看起来,她一颗我一颗,轮着来似乎挺公平。可实际上,每一回阿正都能轮到两次,所以每一回她都能分到两颗,而我却只能分到一颗。好几次,我以为这一回一定轮到从自己起头了,满心期待地伸出手去,却一次又一次失望。三颗中总有两颗是分给阿正的。
我满心以为银杏果的分配会是公平的,结果却事与愿违。一气之下,我伸手去抢阿正手中的银杏果,对方自然是不肯的。正抢得不可开交时,“砰”的一声,我的脑袋挨了一下。原来是阿广姥姥用煎茶的铁丝网敲了我的头。
除了银杏果事件之外,还有一件事。有一回,阿广姥姥用彩纸给我俩叠千纸鹤。红色或蓝色的纸鹤都给了阿正,我得到的却全是没有颜色的白纸鹤。这一次,我又忍不住造了反。我抓住阿正,拼了命似的要抢她手里的彩色的好看的纸鹤。于是,这一次我的脑门上又挨了一下,是阿广姥姥勾起手指头,给了我个榧子吃。
就像我偶尔要去本家玩,阿正时不时地也会由大人带着到土仓来玩。无论是糕点,还是果子,阿叶姥姥分给我俩的东西总是公平的。只是对我俩的态度多少有些差别。
比如我俩都坐在窗前的时候,若是我坐在木地板上,而阿正坐在榻榻米上,阿叶姥姥一定会让我俩站起来换个位置,会让来做客的本家女儿去坐地板。再比如给我俩做葛汤的时候,阿叶姥姥也一定会让我先喝。这种时候,外祖母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想来,多半是这样的话:——来,你也跟着少爷喝一碗吧。
就是这样,她绝不会把阿正和我放在同等的位置。
阿叶姥姥极少去本家,每月却总有一两回为了什么事而不得不去。
每次和我一起去本家,阿叶姥姥总是让我一个人从正门进去,自己则绕到后面的灶房,从灶房的后廊进屋。这样一来,她就不用经过堂屋,和坐在里面的阿广姥姥打照面了。
她总是去堂屋一侧的木板间,与本家的外祖母喝杯茶、聊上几句。有时候,我也想从灶房进去,阿叶姥姥却坚决不允许。现在想来,她一定是这么想的:“自己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自然该走灶房的后门。可你却是这个家长女的嫡长子,又是曾外祖父洁最疼爱的孙女的儿子。无论是在本家,还是在外宅,都是名正言顺的大少爷。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屋。”又或者,她还认为:“你家世代行医,名声在外,可最终继承家业的却不是本家,而是分家出去的你的父母。
而你长大成人之后,也早晚会继承家业。当然应该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从正门进去。”
——那,姥姥,你怎么不从正门进呢?
如果我这么问,阿叶姥姥一定会皱着眉苦着脸回答说:——我是个从别地儿来的,半道上才进了这个家。
——那又有什么关系?管他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不都是这个家的人吗?
——这个家里,也只有你会这样说。这个世上,可不是件件事都按道理来的。我这辈子,只有从灶房进的命,我已经习惯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习惯?我可想不通。
——阿广姥姥就该坐在榻榻米上,我就只能待在木板间里,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这种事怎么会是注定的?那又是谁定的?
——是啊,到底是谁定的呢?也许,是我自己吧。
当然,年幼的我和阿叶姥姥之间不可能有上面的对话。
但是,对于这番对话背后所暗藏的真相,年幼的我却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阿广姥姥和阿叶姥姥,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连只有五六岁的我,也能隐约地感觉得到。
想象一下,阿广姥姥、阿叶姥姥和本家的外祖母,三个女人同坐在本家堂屋的场景,若是此刻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定是一幅令人饶有兴致的画面。
堂屋的正中间安置着长火盆,火盆前,阿广姥姥稍稍背对着另外两个女人坐着。倒不是她故意给另外两个女人脸色看,实在是因为她从早到晚,一整天都是这么坐着的。就好像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她这一辈子都该这么坐着似的。她带着朱漆浴桶和薙刀的嫁妆,嫁进了乡下的医生家。可是,就像浴桶和薙刀在这里毫无用处一样,她自己也是毫无用处的。她既没有恨过谁,也没有人恨过她,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她从未生儿育女,所以孩子有多可爱,她自然也无从知晓。不过,到了晚年,当我和名叫阿正的小女孩儿并排站在她的面前时,也许她会觉得自己家养的小女孩儿更可爱一些吧。直到阿广姥姥去世几年之后,我才听人说她喜欢黄色的菊花。那个时候,我突然感到一丝释然,似乎阿广姥姥的人生终于有了几分色彩。
总之,就是这样一位阿广姥姥坐在堂屋的长火盆旁,而离她不远的通往灶房的木板间里,则坐着本家的外祖母和阿叶姥姥。为了不打扰阿广姥姥的清净,她俩一边喝着茶一边压低声音说着话。
当时本家的外祖母也不过四十五六岁,阿广姥姥和阿叶姥姥两方的颜面她都得照顾到,其实挺不容易的。自从嫁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就得夹在身为嫡妻的婆婆和公公的小妾之间,两个人都不能得罪。为了两全其美,她一定操碎了心。婆婆在世时自然是这样,就连婆婆去世之后,日子也并不轻松。她不能说任何一方的不是,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既然双方都是好人,若有什么不是,就只能自己担着。本家的外祖母就是这样一个委曲求全的女人。
有时,阿叶姥姥会突然小声地提醒道:——她是不是在说什么?你瞧,刚刚好像右手动了动。
本家的外祖母听了,立刻如临大敌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阿广姥姥跟前,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要给您端杯茶来?”或是:“再给您拿点点心来吧?”阿广姥姥却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本家的外祖母这才重新回到阿叶姥姥这边来。
阿广姥姥、本家的外祖母和阿叶姥姥,三个女人在本家的堂屋同处一室的画面,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这三个女人分别出生在不同的地方,彼此之间也毫无血缘关系,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冥冥中不知是怎样的缘分,指引着她们来到了这个天城山脚下的小山村,姓了同一个姓——井上,并在这里度过了各自的一生。
这幅三个女人同处一室的画面,曾经多次浮现于我的眼前。有时,这幅画面是平和而安详的,有时却又平添了几分凄凉。这幅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然而,就在我提起笔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幅平和而安详的画面。曾外祖父洁已离世十多年,嫡妻与小妾之间的势不两立早已烟消云散,在旁观者看来,两个人的关系也许还蛮融洽、和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阿叶姥姥心里还是有顾虑的。要不然,她也用不着每次去本家都绕到灶房从后门进,也不会那么害怕和坐在堂屋的阿广姥姥打照面了。
也不知是从几岁的时候起,我发现阿叶姥姥并不那么喜欢阿广姥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年幼的我产生这样的想法。只是在不经意间,极其自然地,这个想法就钻进了我的小脑袋里。稍微夸张一点地说,阿广姥姥可以说是我的人生中出现的第一个敌人。
上了小学之后,阿叶姥姥所不喜欢的人,同样也是被我视为敌人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凡是说过阿叶姥姥坏话的人,就都是我的敌人。本家的外祖父,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舅舅、姨妈,还有本家的小女儿阿正,统统都成了我的敌人。
就连附近农家的邻居们,也陆陆续续地变成了我的敌人。
我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唯有本家的外祖母,我从未把她当作自己的敌人。因为,本家的外祖母从未在任何场合说过任何一句阿叶姥姥的坏话。
就算是去本家玩,到了饭点,我还是要回土仓去。我从未坐到过本家的餐桌前。不过,要是做了什么特别的好吃的,本家的人还是会叫我吃了再走。
——今天有寿司,来尝尝吧?
——吃顿饭而已,有什么不可以?难不成饭菜里下了毒?还是你怕回去挨骂呀?
诸如此类的话,他们可没少说。可是,我却从来不曾在本家和那一大家子人一起吃过饭。他们给我的糖果点心,我照收不误。可是吃饭这事儿,我始终认为必须在土仓和阿叶姥姥两个人来完成。
有时候,本家人硬要叫我留下来吃饭,态度很坚决。明显感觉得到他们是在较劲,似乎非要让我吃这一顿不可。可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打定了主意,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绝不会吃。僵持不下的时候,总是本家的外祖母站出来打圆场:
——土仓的姥姥还在等着小少爷回去呢。祖孙俩一起吃饭,亲亲热热的,多好。谁愿意在这儿吃啊,对吧,小少爷?
——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姥姥准会伤心的:我的小外孙是不是被人给抢走了?好了,还是把这个带回去,和姥姥一起吃吧。
她总会说些这样的话来替我解围。本家的外祖母说话,总是会站在阿叶姥姥和我这边儿。现在看来,她能做到这一点,该是个多么善良、慈爱的人。
其实对本家的外祖母来说,阿叶姥姥也是一个闯入者,她闯入自己已分家的女儿的家庭,成了自己女儿的养母。换句话说,这个女人凭空抢走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利。尽管如此,她却从未说过阿叶姥姥的半点不是。不,准确地说,是从未当着我的面说过阿叶姥姥的不是。
别看孩子年纪小,在判断是非对错时,却有着如昆虫的触角一般敏感而细腻的直觉。这一点,本家的外祖母一定比谁都清楚。即使是现在,我周围也很难找出一个人,能够像本家的外祖母那样理解并尊重一个小孩儿的心思。
小孩这种生物,有着成年人难以想象的敏感触觉。回顾我的幼年时期,我的种种行为就是对这一观点最好的证明。
一个小孩要是一直保持这种敏感的触觉直到成年,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好在,上帝会在适当的时间从小孩身上收回这个无与伦比的武器。
阿广姥姥是在大正四年 (1915 年) 的秋天去世的,那一年我八岁,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所以,那一天的事情我记得还算清楚,虽然只有片段式的记忆。本家的一个女佣人来到我们教室,跟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便把我和阿正叫了出去,让我俩赶紧回家。我和阿正突然从功课中解放出来,顿时感觉周围的空气有些不一样了。
我俩出了教室,朝本家的方向走去。我俩应该没有跑,反而是慢吞吞地走回去的。到了本家,一看到处都站满了人,我俩一定又躲到土仓那边去了。我,和与自己同龄的小姨一起,在土仓门前一直玩到了太阳下山。当时,我俩的心情都很复杂。既有紧张,因为隐约感到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又有伪装,因为不得不表现出恭顺的态度;同时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解脱感……那种心情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我俩轮流跑回本家,去看看那边到底有多热闹,然后又再偷溜回土仓。我俩玩也玩得不安心,连拌嘴都提不起劲来。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更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那样一种特殊的心情,虽然很难具体地描述出来,现在却仍然完整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
就好像被我装进了时间胶囊,即使现在取出来,也与当年没什么两样。也许,两个孩子是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悼念阿广姥姥。也许,这种悼念方式,比家里的大人们,比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纯粹、更加真诚。
那一天,还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便是混在左邻右舍的媳妇婆子之中,在灶房里忙前忙后的阿叶姥姥的身影。说起来,她也没干什么特别的活,不过就是跟大伙儿一起,拨弄拨弄灶膛里的火,端端饭菜收收碗筷,或是煮点吃食。就是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阿叶姥姥忙碌的身影,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这样的阿叶姥姥,为什么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呢?那一天,家里的亲戚们都进了正房,在灶房内外和院子里忙碌的,只有前来帮忙料理丧事的左邻右舍的媳妇婆子们。阿叶姥姥并不进屋去,却在屋外跟着外人干些打杂的活,年幼的我看在眼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或许,那一天,发生在阿叶姥姥身上的微妙变化,就连年幼的我也有所察觉吧。
阿广姥姥去世的那一天,对阿叶姥姥来说,也许是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最难挨的一天吧。她不仅要承受村里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对于阿广姥姥的死,她的内心也有一份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悲伤。在她的庇护者洁离她而去的十六年之后,阿叶姥姥又失去她的对手阿广姥姥,从这一天开始,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