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四年 (1959 年) 的五月,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父亲。父亲八十一岁高龄才离世,也算是寿终正寝。在东京的家中收到父亲离世的讣告的那个凌晨,甚至通宵守灵的当天夜里,我都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和悲痛。父亲卧床已近半年,我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所以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然而,在父亲故去八个月后的今天,我反而开始强烈地思念起父亲,频繁地回想起他临终时的种种。偶尔还会感慨,要是父亲还活着该多好。同时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我的一切都与父亲这个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因缘。

今宵细思量,

恍然方自知。

誓言深似海,

此身与君盟。

——这是西行[1]的歌,是他在悼念与自己关系匪浅的鸟羽院[2]的死时所吟唱的和歌。用来形容父与子的关系也许不太合适,但奇怪的是每每想起父亲我却总会联想到这首和歌。总之,本该在父亲离世的当晚所产生的情感和领悟,我当时竟毫无察觉,直到八个月之后才幡然醒悟。

不过我想,不光是我,每个人应该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如若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朋友或者熟人去世,在得知死讯的同时,悲伤便会袭上心头,这悲伤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由浓转淡。但是,若换做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多半当时并不觉得怎样,但随着往事渐行渐远,心里的悲伤却会越来越深。最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人重重一击,仿佛肆虐的狂风在满目的荒野茂林间划过一道长长的伤痕一般,令做儿子的心生生碎成两半。

世间为人子者或多或少都一样。对于我的父亲,我也是一个严苛至极的批判者。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要求近乎完美。不仅是我,对所有孩子来说,父亲都必须是绝对完美的,这也许正是无数父与子的悲剧的根源。

从少年时代到四十岁左右,我永远用批判的眼光看自己的父亲。无论是针对好的方面还是不好的方面,我都是一个义正辞严的批判者。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总是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冷眼相看,就连对父亲的本性也多有不满。在我看来,父亲必须是完美的。可是仔细一想,这个世上除了神以外,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人。道理心里都明白,可是我仍然要求我的父亲必须是完美的。

孩子之所以会对父亲产生这种情感,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一切都是由父亲决定的。有个说法叫做“骨子里的叛逆心”,这也恰恰是因为知道自己继承了父亲的一切,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从父亲赋予的一切之中解脱出来。

我从青春期开始,每每和父亲产生相同的感受和想法时,都会感到不满和不服。这种心理一直持续到四十岁左右。直到四十岁以后,我才慢慢可以真诚而坦然地拥抱父亲了,尽管偶尔还是会有小小的抵触。

这么说也许有些奇怪,不过,我从父亲身上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并不是父亲遗传给我的一切,反而是通过对父亲的叛逆和抵触而逐渐塑造出自我的过程,这个自我当然与父亲有所不同。过了四十岁,我对父亲的态度和看法发生了转变,恐怕正是因为自己在继承了父亲的一切的同时,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也开始具备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自己的特质。

对于母亲,其实也和对父亲是一样的。只是因为母亲是母亲,所以更容易得到孩子的宽容。同样也有“骨子里的叛逆”,但相比于对父亲,孩子对母亲的批判多少少了些恶意。

不过,尽管在这一点上略有不同,但从根本上来说,孩子对母亲同样也是要求绝对完美的。

现在想来,我作为一个人,既继承了父亲和母亲二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与此同时,又努力地想要塑造出与父母二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自己。为人子者,原来一直都在做着如此徒劳而可悲的努力。我的孩子也许也会像我对父亲一样对我做出同样的事情吧。

父亲死后八个月,我才开始为他的死而感到悲伤,也许正是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批判和苛求的对象,也永远失去了这个世上能够和我有相同的看法、相同的感受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时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孤独。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忍不住想,要是父亲还活着该多好,只有他能够懂得我的心情。渐渐地,我发觉自己毕生反抗的父亲,如今竟成了这个地球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父亲虽然不在了,我还有七十六岁的老母亲。等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父亲的死所带来的情感的转变,也许又会在我和母亲之间重演。

我写的这些话,恐怕会令某些读者皱起眉头,更有人会说:世上哪有如此冷漠无情的亲子关系?然而我却认为,所谓的父母与儿女,从本质上讲无一例外皆是如此。或许程度的强弱会有差别,但归根结底都逃不过这场宿命的操控。

我一直在努力塑造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自己。不过,我又不同于旁人,自幼就离开父母由外祖母一手带大,长大后又上了中学、高中和大学,其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所以,比起那些一直养在父母身边的人,我的自我形成的过程,或许多了几分清醒的认识和自觉。换言之,比起旁人,我似乎更加有意识地将这样的目标加诸于自己身上,似乎也更清楚该怎样做这个目标才能实现。

麻将、围棋、象棋、台球……但凡能分出胜负的事,父亲总是游刃有余。我却对父亲这一点嗤之以鼻。于是乎,我现在对麻将、围棋、象棋、台球之类全都一窍不通。父亲是一名军医,自然对所谓文学漠不关心。我之所以会醉心于文学,多半也是因为父亲对文学丝毫不感冒的缘故。若是父亲时常流连于文山书海,说不定我反倒会对他不屑一顾,转而去追求更为实用更为功利的东西吧。

我家在伊豆的山村中世代行医,父母自然希望我也能进大学的医学部。然而我却早已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做什么也不做医生。结果,我进了父亲最瞧不上的大学哲学系 (美学)。当然,我也并不打算将我走过的漫漫人生路,全都解释为对父亲的反叛。

比如,父亲的懦弱和圆滑就原原本本地遗传给了我,而我的自私自利和多愁善感则显然来自我的母亲。特别是后者。我向来对母亲的性格极为反感,没承想,母亲性格中最典型的自私和敏感这两大要素却都被我完美继承了。

所以,更准确地说,我作为一个人,既继承了父亲的懦弱和圆滑,又继承了母亲的自私和敏感。同时,就应对人生的态度和方式而言,我又将自己塑造得与父母双方都背道而驰。

在失去了父亲的今天,我才痛感自己除了是父母共同打造的生命之外什么也不是。但同时,我又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另一个与父母似像非像的自己。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直到现在仍改不掉,这一点就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此外,凡事都想碰碰运气的侥幸心理,也在父母二人身上都找不到相似的基因。我做事不爱钻牛角尖,而且生性乐观,就算遇到再大的挫折也从不放在心上,这一点也和父母完全不同。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和父母的关系我竟不知从何写起。似乎无论怎么写都写不到点子上,真令人心焦。

我想,在这一章中我最应该用大量的篇幅来讲述的,或许只有这一件事。然而,要将这件事写清楚又是何其艰难。

我的父亲五十岁时便早早地从陆军退役,随后便幽居在伊豆老家的山中。直到去年离世,整整三十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家。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俸禄不多,但也能勉强维持生活。本人对功名利禄更是清心寡欲。既不向往多么奢侈的生活,也没打算混个一官半职,甚至还有点不善交际。虽说是个医生,回乡之后,也不曾见他替谁诊过脉。

母亲也一样,素来与父亲步调一致,四十多岁就随父亲告老还乡,后来便一直待在乡下。也从未有过为了能过上更优渥的生活而抛头露面进入社会的念头。

对于父母的这一点,我的反抗情绪尤为强烈。为了否定父母的这种生活态度,我选择了不断将自己的大名变成铅字的谋生手段。然而却常常有人指出,我在自己的作品中经常会提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对于父母“避世无为”的人生态度,我向来是充满敌意的,并一直在与之抗争。但却在自己的作品中以各种形式反复提到自己的父母,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我最近时常想,为了反抗父母,我一直勉强自己过着与父母截然不同的人生,然而,说不定对父母的生活方式最能感同身受、最能给予理解的,正是我自己。在我悟出这一点的一瞬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怅惘。

不过无论如何,父亲是走了。随着去年父亲的离世,我和他之间这出演了几十年的大戏也该落幕了。我究竟从父亲身上得到了什么?父亲究竟给了我怎样的影响?这些问题自然会在不久的将来得到解答。我从父亲和母亲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那些决定我人生的关键因素,也许现在的我尚未有清醒的认识。

我的脸的上半部长得像父亲,下半部长得像母亲。若是整张脸都像父亲,也许我的面相要更为温和、敦厚。但若是全都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则会长得更加纯真、明朗。我就长着这么一张一半像父亲一半像母亲的奇特的脸。此外,我走路的姿势像父亲,说话的语气像母亲。所以我对自己走路、说话的样子都极其不满意。最近这几年倒好些了,二三十岁的时候简直厌恶透顶。

前几天有个亲戚说,当有撒欢儿的狗向我扑来时,我伸手阻挡的姿势像极了我的父亲。听了这话,我不由得一惊。

心里嘀咕,说不准往后还会被人说我哪里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