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中,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总有那么几个人给过自己决定性的影响。如果没有遇见他们,自己的人生或好或坏都会与现在有所不同。这样的人,在你我的生命里都有过几个吧?事实上正是他们的影响,逐步决定了一个人应对人生的态度和方式。
我在上一章写我的父母时就提到过,我儿时其实是由外祖母抚养长大的。我虽然叫她外祖母,其实和她并无半点血缘关系。这个女人不过是我的曾外祖父的一个小妾。曾外祖父使了些手段,让她入了我们井上家的户籍,又认了曾外祖父的孙女,也就是我的母亲做养女,并自立了门户。
至于我为什么会被交给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祖母来抚养,个中缘由我并不是太清楚。左不过是父母当时还年轻,又刚生了妹妹忙不过来,便找个由头把我交给外祖母照看几天。
没承想,说好的只照看几天,我却在外祖母身边一待就待了好多年。也许是因为外祖母已将一腔痴情都转移到了我身上,自然越来越离不开我。又或许,我也越来越依恋外祖母,早已不愿回到父母的身边。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从上小学的前两年,也就是我虚岁六岁的时候,一直到小学六年级,我都远离住在大城市里的父母,一直在伊豆山村的小小土仓里和外祖母两人相依为命。在那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小山村,外祖母年轻时不过只是一个医生的小妾,身份尴尬而又低贱。后来竟能如愿以偿地入了户籍,想必也是个有个性有头脑的女人。我现在还保存着一两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一脸矜持和坚毅,而且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然而,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没说过她一句好话。在咱家亲戚们眼中,她更是一个厚颜无耻的闯入者,一个破坏了家族安宁的罪人,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这一点,就连年幼的我都能隐约感觉得到。
村子里,母亲家和父亲家的亲戚各有好几家,而我对这些亲戚都充满了敌意。我就这样和孤立无援的外祖母一起度过了我的童年。外祖母对我自是疼爱有加,而我呢,作为她唯一的同盟军,也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努力做到尽忠职守。
我有时会想,我从这位外祖母身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恐怕外祖母给予我的最大的财富便是——当时的我肯定是意识不到的——如何与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共同生活并自然而我的自我形成史·启迪人生的人和事然地滋生出感情,同时当置身于这份外祖母与小外孙、老女人与小男孩之间的特殊的感情之中时,又如何用一颗真心去尽可能地淡化彼此利用、彼此索取的痕迹。外祖母把我留在身边,多少可以使自己原本不确定的身份和地位稍微稳固一点。同样,我也因为与外祖母结成了同盟,所以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她倾注在我身上的无尽的宠爱。
说起来,我和外祖母的同盟关系的确相当坚固,面对村里人和那些亲戚,我们从来都团结一致、同仇敌忾。与外祖母的联盟,直到她去世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在我心里仍然是牢不可破的。如果换成是血肉至亲之间所谓的无私且无偿的爱,那么我想,这场联盟一定会有本质的不同。
如今已活了大半辈子的我,早已不太相信这个世上还有所谓的不求回报的爱。夫妇之间的爱、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每当看到那种温情感人的场面,我总是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眼前的一幕替换成更真实更纯粹的东西。这种想法,也许就是在儿时与外祖母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在我心里不知不觉地逐渐形成的。
在所有人与人的关系之中,我最喜欢的是师徒关系。老师,因为教给人某些东西而被称为“师”;学生,因为学到了某些东西而被称为“徒”。老师在学生眼中永远是高大威严的;学生在老师看来必须是毕恭毕敬的。这或许也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利益关系。正因为彼此有利可图,师徒间的联盟才可以长久地维系下去。所以,所谓的“师徒情”是我最厌恶的词之一,每每听到这个词我都觉得恶心。老老实实地承认是利益关系有何不可?没有利益又何谈师徒?
至于友情,在我看来也是一样。仅凭一夜的欢饮达旦就想和我成为百年之交,这样的朋友我是拒绝的。同样,我也决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所谓友情,应该始终建立在彼此对对方的尊敬和欣赏之上,而要永远维持这种尊敬和欣赏,则必须默契地达成互不干扰互不侵犯的盟约。当然,为了不破坏这份盟约,也需要彼此不断的努力。
总之,外祖母对我的爱,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这种利益关系之上的。但也正因为如此,直到今天我对外祖母的爱也从未减少分毫。
我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相邻的村落住着父亲家的大伯。此人继承了父亲老家的家业,后来我上了小学,他又正好是那间小学的校长。现在我也差不多到了这位大伯当年的岁数,竟常常会无限怀念地想起他。因为这位大伯曾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一粒小小的种子。
这位大伯对当年尚年幼的我恰到好处地行使着自己身为伯父的权利,既不过分,也不客气。大伯严厉、寡言、不苟言笑,他的学生都对这位校长又敬又怕。对我,他自然也不251我的自我形成史·启迪人生的人和事会讲半点情面。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遇到他心情不错,竟会在学校里主动跟我说话,永远只有这么一句:“学得怎么样了?”
说话时,他两眼狠狠地瞪着我,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不过,他从不跟旁的学生说话,单单只来盘问我,可见是我的亲伯父没错了。而且,对父母不在身边而独自生活的小外甥,时不时地关心一下他的学习,这也是只有亲伯父才会干的事。
我的这位大伯活到了战争结束。即便在我长大成人之后,他对我的态度也和我小时候没两样。总是一脸严肃地告诫我:
“工作可别马虎啊!”
除此之外就什么话也没有了。
尽管采取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可以肯定地说,大伯带给我的影响绝不比外祖母小。父亲家和母亲家都有十多位伯伯伯母,可是在我看来,他们之中再没有谁比这位不苟言笑的大伯更像真正的伯伯了,即使到现在我仍这样认为。大伯也正是按照他那一辈人的方式在一丝不苟地恪守着伯伯与侄儿之间的盟约,丝毫也不肯有所违背。
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几乎没有人给我造成过太大的影响。细想起来,倒是有几位亦师亦友的人物,留给我的印象252也不能说不深。但遇见他们,也并没有使我这个人产生多大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我却不能不提到他,那便是我妻子的父亲,解剖学学者足立文太郎。此人本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因为某些原因早年便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由我的曾外祖父一手带大并成为了一名学者。所以,我儿时便曾听到过一些有关母亲和她这位表兄的风言风语。不过真正见到此人,却是在上了高中之后。
后来,我和她的女儿结了婚,也把他称为父亲。我这位岳父从我俩第一次见面那时起一直到他八十一岁去世,都一直全身心地埋首于将他的毕生心血 《日本人静脉系统研究》一书译成德文这项工作之中。他仿佛一直在与时间赛跑,生怕自己的研究工作还未完成就大限将至似的,简直是争分夺秒、惜时如金地在工作。那种工作状态,除了“着魔”之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
战争期间,岳父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分编成册,陆续寄给了多所国外的大学和图书馆。不过,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这些书到底能不能寄到,谁也说不好。即便是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一个人耗尽了毕生心血才浇铸而成的成果,最后竟以这样不靠谱的方式来收尾,也实在有些不值得。然而,岳父的研究工作却没有因此而中断。家里人多次劝他疏散去后253我的自我形成史·启迪人生的人和事方,他都坚决不肯。理由就是这样一来就得花好几天打点行李,肯定会耽误手头的工作。在岳父心里,除了工作,其他一切都不重要。自己的安危也好,国家的命运也罢,他都全然没工夫顾及。这一点也挺叫人佩服的。
每当我看到这样的岳父,都被他的精神所深深震撼,原来这才是一个学者该有的样子。
同样是在那个时期,除了岳父之外我还认识一个人,在那样一个看不到未来的年代,他所选择的活法也同样令人钦佩不已。此人便是画师荒井宽方[3]。当然,日本了不起的人物绝不仅仅只有荒井画师和我的岳父,但现实中我所认识和了解的就只有他二人。
当时,荒井画师接手了法隆寺[4]金堂壁画的临摹工作,共同参与的还有另外几位画家。我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时常去法隆寺做采访,有幸能得到机会与大师亲切交谈。
有一次,我在荒井画师的临时宿舍阿弥陀院里见到了他。那是一座很小的寺院,又正是空袭频繁的时期。大师不顾年迈的身体,一边自己烧火做饭,过着极不方便的生活,一边还要每日去冷得如冰窖一般的金堂正殿,在专为临摹工作搭建的脚手架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忘我地投入到那份吃力又不讨好的,几乎没有报酬的临摹工作中去。
“有形之物终将毁灭。要么就是毁于战火,就算躲过了战火也到底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荒井宽方画师那时曾说过这样的话。原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意思却不会错。
“能全都临摹下来吗?”
“谁知道呢?”
“全都临摹下来了就能长久地保存下去吧?”
“谁知道呢?”
对于我的问题,大师全都不置可否。确实,在那样一个年代,任谁都给不出答案。然而,就算是看不到未来,也仍然要画下去。就算有一天原画和摹本都会灰飞烟灭,若从不曾有人为临摹壁画而努力过,金堂壁画是会哭泣的——这番话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我最后一次见到荒井宽方画师的那一天,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和感动,那种心情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学者和美术家本有不同,但是,在那些暗无天日、败局已定的战争岁月里,岳父和画师同样都是坚守信念,认真对待每一天的了不起的人。
和我相识一年半之后,荒井画师在一次从栃木县盐谷郡的自己家去法隆寺的途中,突发脑溢血倒在了火车上。他精心描摹的金堂壁画,后来也和金堂一起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正如画师所说,有形之物终究是毁灭了。
前面所写的这两个人物,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感动。然而认识了这两个人,却并没有使我的人生轨迹和思维方式产生多大改变。认识他们时我已经三十好几了,这么大岁数要想产生什么改变已经不容易了。然而,就算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和影响,而今一提到学者或是艺术家的工作,我还是不由得就会立刻想起这两个人来。我并不是学者,不敢妄言岳父的研究工作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同样的,荒井画师的付出和努力是否得到了公允的评价和应有的回报,我也不得而知。所谓的回报,也要看各人的运气。这个世上,贡献卓越却寂寂无名的人肯定不少。可是一个人如何度过这一生,与他的付出能不能有所回报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人应该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工作中去,人生的价值也许仅在于此。对于所谓的终生事业,现在的我正是这样理解的。这么说或许多少带点虚无主义的色彩,这与我认识前面二位人物时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也许不无关系。
同样是在战争年代,岩波书店出了一本题为《太田队长的军中手记》 [5]的书,我记得书名就是这个没错。此书以一个在内陆战死的知识分子出身的小队长的口吻写成,放在今天也算是本畅销书了。这本书我也看过,记得里面有一段留给儿子的遗言,表达了一个父亲的叮咛和期望。具体怎么写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有一两行,大致的意思是:要让孩子有一颗敬畏知识、热爱艺术的心。
我与这位太田队长并无一面之缘,却被这短短的两句话深深打动。这才是一个知识分子留给自己妻儿的最宝贵的遗言。我读了这本书,知道我们的队伍里有这样一位不起眼的战士,在战争阴影下艰难求生的自己,也多少感到了一丝慰藉和安心。
同岳父和荒井画师一样,太田队长的名字也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