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写一位我从未谋面的先人,也许有些突兀。但这个人在我的人生中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所以我还是决定要把他的事写下来。

我中学时代读过大伴家持[6]的和歌:“益砺尔剑,益砺尔刀,传来悠古,盛名清操”[7],曾深受感动。家持是在激励自己的子孙:大伴家乃武将世家、满门忠烈,可谓功勋卓著、万古流芳。尔等更要磨砺宝剑、励精图治,不负家族威名。在我看来,唱出这首和歌的家持,以及被这首歌所激励和鼓舞的他的子孙们,是何等幸运。我出身伊豆的小山村,家里世代行医,不过是寒门小户,我自幼从未听说祖上有过什么光耀门楣的人和事。因此,当我读到这首和歌时,便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渴望自己的先人中也能出那么一两个名扬四海的人物。同时,像每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几乎都经历过的那样,我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自家的族谱和家族史特别上心。

再说说家持的这首和歌,齐藤茂吉[8]从中读出了大伴家鼎盛时期的豪气干云,而土屋文明[9]则看到了一丝繁华落尽之后家势衰颓的征兆。孰是孰非我无法判断,还是个初中生的我对其中深意也并不关心。我只是单纯地为“盛名清操”这样豪情万丈的文字而感到热血沸腾。

对于生我养我的伊豆那个小小的杏林之家,对于我那个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平凡家族,我向来不愿多谈,关于家族史我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上溯到五六代之前的某位先人从四国一路漂泊来到伊豆,在天城山脚下的某户农家脱了草鞋,从此便在这个村里定居下来,干起了行医治病的营生。祖先来自四国也不过是传言,并不能完全当真。只知道这位先人当时不过二十来岁,同行的只有他的母亲。

此外,根据墓碑上刻的碑文可知,几位名字里带“玄”

字的先人,似乎是叫“玄春”“玄达”“玄俊”什么的,都还算有点医术。从江户末期一直到明治,他们在老家的小山村里当了一辈子医生。

即便是乡村医生,在少年时代的我看来也算是一份体面的家业。可是家族中的老人们却说,最早从四国漂泊而来的那个先人,不是为了女人就是为了钱财,总之定然是逃难来的。这种话是我最不愿听到的。还说什么“盛名清操”?原来我的祖先竟然只跟“好色”“落魄”“狼狈出逃”之类的词扯得上关系。

那之后的几代人都各自经历了几次小小的沉浮。据说,第三代还算殷实,也曾有过两座粮仓。可是到了第四代却突遭横祸,所有家底被一场大火给烧得精光,穷困潦倒了一辈子。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乡村医生的家谱中,我的曾外祖父,一个叫做洁的人,是唯一一个可以勉强支撑起我的自尊心的人物。曾外祖父投在第一代军医总监兰畴松本顺的门下学医,历任静冈藩挂川医院院长、静冈县韮山医药局局长等职,后半生告老还乡,又在老家挂牌行医。半岛主要的三个岛屿乃至半岛最前端的下田,都留下了他出诊的脚印。在当时的乡里也算是个颇负盛名的人物。

我的这位曾外祖父是如何才华出众、奋发图强,如何一掷千金、穷奢极欲,又是如何深得其师松本顺的信任和重用……这一切,都是一个我称作外祖母的女人不断灌输给我的。关于我和这个老太婆共同生活的那段不寻常的日子,我之前已经写过了。而这段日子留给我的最重要的回忆之一便是,我一直活在她对当时早已故去的曾外祖父洁的尊敬与痴爱之中。

我将曾外祖父洁与他的爱人——我的外祖母的故事写进了《古道尔先生的手套》这部作品里。

作为曾外祖父的情人,外祖母对他总是无条件地肯定,极尽所能地赞美。甚至对曾外祖父的老师松本顺,她也爱屋及乌地予以无条件地尊崇,并把他视为日本最伟大的人。当时我年纪尚小,却无端端地喜爱和佩服这样的外祖母。外祖母的态度,不仅令我更加尊敬曾外祖父和他的恩师松本顺,也让更加喜欢外祖母这个人。外祖母为曾外祖父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一辈子为他遮风挡雨,对他嘘寒问暖。这样的人生,要是放在现在我一定会颇有微词,但那个时候我却认为无可指摘。不管别人怎么说,比起亲生的曾外祖母,我还是更喜欢这个抚育过我的做过小老婆的外祖母,认为她是一个值得褒扬的了不起的女性。

现在想来,曾外祖父洁这个人一定有很多面。那个从年轻时起一直到晚年都坚持每天凌晨四点起床抄读医书的拼命三郎是真实的他,那个刚一挂牌行医便很快名震四方且与松本顺私交甚密的杰出人才也是真实的他。直到今天,乡下老家仍保留着松本顺的亲笔题字,亲手雕刻的书几、笔架等等,还有大量二人的来往信函。

可是,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以至于晚年中风倒地后不久便难以维持生计的人是他;让大小老婆住在同一村,且堂而皇之地和小老婆一起开诊所建病房的人也是他。如此任性妄为的生活态度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很难想象的。总之,作为一个医生,曾外祖父的确是兢兢业业、妙手仁心。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却玩世不恭、行事荒唐,既是家族和谐的破坏者,也是挥霍无度的败家子。

在他的小老婆的言传身教下,无论是曾外祖父好的一面还是他不好的一面,我都认为自己应该全盘接受并顶礼膜拜。在他的情人的循循善诱下,与其说我是从她的立场考虑才不得不认可了曾外祖父洁的一切行为,倒不如说我是怀着一种赞叹之意发自肺腑地对其予以肯定和认同。

当然,我只有在童年时期是由曾外祖父的小老婆抚养的。只不过,儿时她在我心中投下的曾外祖父洁的影子,在我上了中学之后,作为整个家谱中的种子选手又重新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我认为,自家的家谱中若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那便只能是这位曾外祖父了。挥霍无度也好,罔顾伦常也罢,在我看来都和他身上其他的长处和闪光点一样,理所当然应该得到肯定和赞许。

这件事,使少年时代的我学会了自由选择自己的好恶和立场。虽然我上了高中之后曾有一段时间执着于禁欲式的生活,用各种清规戒律来强行约束自己。但总体来讲,从少年时代直到今天,我从未因为被道德的十字架所捆绑而感到痛苦。我年轻时,虽不曾像我身边的朋友那样过着纵情恣意、放荡不羁的生活,但那是因为我自己不愿意放纵自己,对旁人的这种行为我却是丝毫也不反感的。岂止是不反感,简直可以说是特别爱交这样的朋友。整个中学时代,我身边的朋友几乎都带点不良少年的习气。很明显,在择友这件事情上,家族中的佼佼者——我引以为傲的曾外祖父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到目前为止,我写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又写了抚养过自己的外祖母,以及大伯、岳父等几个对我的人生造成过不同程度的影响的人。然后,我又写了这个虽未曾谋面,但却给童年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曾外祖父。

对我思考问题、看待问题的方式产生过或多或少的影响的人,大致就是这些了。我所欣赏、喜爱和崇敬的人固然还有很多,但令我因之而发生改变的却没几个。

从中学时代一直到今天,曾有过这么几个人,在不同时期为我在文学世界打开了一扇扇新的窗口。但关于这几个人,我就不打算在这里多说了。一是在去年的 《群像》 [10]杂志上我曾发表过一篇专写这几个人的文章,实在没必要重复。再者,虽然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给过我很大的刺激,但若要说到在我人格的形成上所起的作用,那又另当别论了。

但是,若一定还要再写一个人的话,那倒更应该讲讲下面这位少年——一个我在小学时代结识的,敢于同校园暴力正面较量的人。

我在老家的小学上到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后,在校园里遭到了高年级学生的欺负,当时我害怕得缩成了一团。这时,和我同样遭到欺负的一个同年级学生,突然举起一块比他的头还要大的石块,奋力朝那帮高年级的家伙扔了过去。

大石块落到了那帮大我们几岁的小混混们的脚边,被砸中的人立刻尖叫着逃走了,就连在一旁观战的人也大惊失色。这样的行为要说鲁莽也的确太鲁莽,但在我眼中,那位少年的身影却是如此高大挺秀。我为自己的怯懦和柔弱而倍感羞愧,简直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他那样勇敢呢?

这位少年的侠义之举,想必一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我到现在仍历历在目。甚至可以说,那天的一幕几乎成了我整个少年乃至青年时代的精神支柱。我听说这位少年后来从工业学校毕了业,现在在东北还是北海道的矿区做了一名技师。我真想再见见这位儿时曾令我无颜以对的昔日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