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明治四十五年 (1912 年) 出生于北海道的旭川。

旭川是我新官上任的父亲的第一个任地。我出生在五月,第二年春天就被母亲带回了位于伊豆半岛的老家的山村。因此,旭川虽然是我的出生地,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前段时间去北海道旅行时,新闻记者要求我说几句地道的“道产子方言”,竟令我一时不知所措,虽然我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道产子”。

然而,从少年时代直到今天,入学、入职,或是服兵役,每每遇到这种需要填写各种相关表格的情况,我都得在履历表第一栏的“出生地”这一栏上填上一长串字:北海道石狩国上川郡旭川町第二区大条大道十六番地二号。到目前为止这个地名我已经写过好多遍,上次去国外旅行办手续时又不得不整整写了两遍。

报刊等的调查表上的籍贯一栏,我通常会填“静冈县”。

但是出生地又有所不同,要求准确填写自己出生的地方,这种情况我就填“北海道旭川”。而有的调查表又在出生地后面郑重其事地打了括号,补充说明指的是籍贯,这种时候我就还是填“静冈县”。

不管怎么说,我出生在旭川,但也仅仅只是出生在那里而已。那片土地,不曾给儿时的我留下任何零星的记忆。但是,北海道的五月,这个我从妈妈肚子里来到人间的时节,这个经过了漫长冬季迎来春暖花开的一年中最美的时节,我却时常听人提起。所以,自幼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出生地旭川就是一个晴朗宜人的地方。在积雪冰封的漫长寒冬,我住进了妈妈的肚子里。待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时,我就从妈妈的肚子里蹦了出来。这,便是我人生的第一步。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踏上自己的出生地旭川这片土地,已经是战后了。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关于旭川这座位于北海道上川盆地的中央的城池,我兀自在心中描绘着一幅似乎与真实的北海道毫无关系的独特的画面。真正的北海道之春,若不曾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肌肤切身感受过,自然是无从知晓的。然而,我却在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在心中肆意想象着那里的五月。

冬天刚刚过去,空气依旧寒冷。可是,樱花、李花却已悄悄吐出花蕾。十字街头冒出一个个卖皮毛的小摊,和煦的阳光洒在大街小巷,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清新的空气里裹袭着淡淡清香,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母亲带着她的女佣匆匆走来。这幅画面,既有几分像北欧某个安静的小城,又与沙漠中美丽的小镇,比如撒马尔罕[11]那样的地方,有几分相似。这便是我想象中的,我出生的城市。

从五岁到十三岁,我的少年时代大半是在故乡伊豆的小山村里度过的。我的家乡,是天城山北麓的汤之岛。一听说我的家乡在伊豆,别人大都会羡慕不已。那里多温泉,气候温暖,离东京不太远,却又恰到好处地保留着原有的田园风光,旖旎迷人。不过,除了这些之外,那片土地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地方。在那里,既没有上演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又不曾发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名胜古迹。

战国时代,北条氏灭亡之际的韮山[12]还算是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再后来就要等到维新前后,以建造反射炉而闻名的代官江川太郎左卫门[13]的事迹,或许也还值得一提。

唯有说到风景,自古以来“伊豆”这个名字就曾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诗词文章中。最早可追溯到《万叶集》中的“伊豆海上白浪翻,相继不绝勿使乱”[14],之后便更是多不胜数了。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实朝[15]的“翻越箱根路,行至伊豆海。遥遥水中岛,波涛滚滚来”。

这些诗歌中所提到的伊豆海,有东西两条海岸线,古来称为东浦和西浦,与其说是因为捕鱼业毋宁说是作为海盗的根据地而逐渐繁荣起来的。半岛中部是出了名的流放罪人、处决死囚的地方。位于天城山北麓的我们那个村,据说祖先就是一群被流放的犯人和逃亡者。所以,伊豆虽然自然环境优越,那里的人却天生一张苦瓜脸,与别处的人都不一样。

当然,这其中或许也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我的小学时代就是在家乡伊豆的大山中度过的。现在,家乡的村村落落作为伊豆的温泉乡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可在我年少时,那里还不过是大山深处的穷乡僻壤。从村里出来,要在马车上颠簸两个多小时,先到轻便铁路线的终点站大仁村,再换乘轻便列车,又坐一个小时之后才能到达东海道[16]线上的三岛町。

小时候,我很少有机会能坐马车。但一年中总还是有个两三回能坐上大马车去大仁村。大仁村通了火车,光凭这一点,就足以令我对这个小小山村肃然起敬。每当马车驶进大仁村,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个村的小孩儿个个活泼伶俐,在路上碰见他们,我总有几分气短,连走路都不敢抬头。

去大仁尚且如此,到了三岛町,我就更不自在了。三岛町的亲戚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我在这位孩子面前那可真是彻头彻尾地抬不起头来。他嘴里说的每个字都带着城里人的味儿,听上去那么洋气,光是这一点就让我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在我们眼中,城里孩子全都高我们一等,与我们压根不是一个级别的。城里孩子都穿着精致的和服,脚上不是木屐就是厚底鞋。可我们乡下孩子,清一色都穿的都是素色条纹的和服,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

每年一到夏天,就会有城里的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跟着父母到咱们乡下来。我们总会躲在某处,看他们从马车上下来。然后又偷偷地尾随着他们,一路跟他们到温泉旅馆。

直到弄清他们住的是哪家旅馆、进的是哪个房间才肯罢休。

城里的少男少女们待在咱们村的这些时日,我们会一直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为之而感到新奇和亢奋。凑在一块儿时谈论的争执的也全都是有关他们的事。

因为长在伊豆的山村,我自幼便对城市以及城里的男孩女孩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这种心理也许是城里孩子完全无法想象的。而这种自卑感,多年以来仍一直以不同的形式影响着我这个人。我自幼不在父母身边,但要说因此而产生了诸如恋母情结之类的心理,在我自己看来,在我身上这一点倒表现得并不明显。

再有就是,因为生长在一个气候温暖、平凡无奇的地方,所谓的大自然带给我的冲击,恐惧也好憧憬也好陶醉也罢,似乎都并不那么强烈。既不常见辽阔无垠的大海,也没有什么气势磅礴的名山大川;既未经历过暴风雪的侵袭,也从未品尝过大雪封山、与世隔绝的滋味。

我在优越的自然环境中长大,身边也没有严厉的监护人,整个童年都是在一天天的尽情玩耍中稀里糊涂地度过的。桑葚、樱桃、杜鹃花、尖头蓼、虎杖、茅花……只要是田间树林里能找到的,只要是吃了不会被毒死的,我全都塞进了自己的肚子。一年四季,除了去学校,其余的时间我不是在漫山遍野肆意地奔跑,就是在河边跳水嬉戏,几乎每天都要玩到天黑才算尽兴,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野孩子。

我就这样在伊豆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伊豆是我的原籍,也是我真正的故乡。可以说,我作为一个人的根基就是在这里形成的。直到今天我仍喜爱农村,时不时就会忍不住想去乡下静静地待上几天。不过,也正是因为我在乡下长大,对于农村生活的繁琐,对于乡下人的倔脾气和小心眼,我也是再了解不过的。

中学时代,我先后在静冈县的两个城市生活过。只在第一年,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念的是浜松中学。从二年级开始,因为全家搬去了台湾,我便离开家人,转去了位于故乡伊豆半岛核心区域的沼津的中学。在那里上学期间,我有时借宿在寺院,有时住宿舍。

现在想来,沼津的生活,因为同样没有正经八百的监护人,我仍然过得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那四年,我几乎从没把学习当回事,每一天都是和朋友们玩过去的。

与老家的山村不同,这里大小是个城市,离海又近。于是,和朋友一起去海滨的松林转悠几乎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

一到夏天,就会有很多人从东京来这里避暑,小小的城市便会挤满来自大都会的人们。这下,我们又会对大都会来的学生产生一种莫名的自卑感,总会不断和他们发生摩擦,甚至争吵、斗殴。现在想来,我们真像是一帮黑社会的小混混。我们之所以没有变成真正的小混混,恐怕仅仅是因为我和我的哥们儿都胆小怕事,骨子里还带着几分文学青年的清高孤傲吧。

在沼津的日子里,我彻底把学业抛诸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每日尽情的玩乐中,是彻底放松、彻底自由的。无论好与坏,这便是我在那段时间最大的收获。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我都从未承受过哪怕一丁点儿痛苦。也不用依照当地习俗,在数九寒天或是炎炎夏日锻炼身体。每日去千本浜朝大海里扔石子儿、大声唱歌,心情不好时就可以不去上学。也不知道该叫懒散还是自由,总之,这段少年时光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过去了。

学校放假时,我便邀上三五好友,去老家或是西海岸的某个亲戚家叨扰几天。修学旅行之类的集体活动我一次也没参加过,校运动会我也从不参加,作为一名学生简直自由散漫到了极点。

初中四年级升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去了一趟台北,当时我的家人都住在那里,这也算是我那段少年时光里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神户这样的大都会,也是我第一次乘大轮船横渡大洋。在台湾,我和家人一起生活了两三个星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升学问题。虽然在那之前也曾懵懂地觉得自己总归是要念高中的,但那却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眼前必须要努力跨越的屏障。

然而最终,直到初中毕业,我都没有为准备升学考试复习过哪怕一天功课。初中毕业后,我又去了台北的家,在那里无所事事地混了一年,这才老老实实地坐到书桌前开始学习。

后来,父亲从台北调回金泽,我也随家人一起去了金泽,并考上了那里的高中。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过了差不多一年,父亲又被调去了弘前,我只得再一次住进宿舍。

在四高的这段生活,令我初次体验了北国阴霾的天气、漫长的雪季,也初次体验了在这样的天气下沉思的感觉。高中时代,我加入了柔道部,过了几年刻苦训练、青春热血的社团生活。长久以来自由散漫的我也终于开始用某种外力来约束自己。这段在金泽度过的岁月使我学会了沉思,也使我体验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的生活。在伊豆山村和沼津过了这么多年懒散的生活,我终于有了自我约束的能力。

现在回想起来,伊豆的山村固然是我的故乡,沼津也同样是我的故乡,甚至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的金泽,也可以说是我的故乡。因为这两个地方都在我人格形成的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尤其是在北陆的城下町[17]度过的那段多愁善感的青春岁月,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在我的人生中都是一段无可替代的经历。

若我一直没有离开出生地旭川就这样长大,又或者我并非出生在旭川而是生在北国长在北国,那么现在的我一定会是另一个人,或许骨子里就透着北国特有的阴冷气息。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大半在气候温暖的伊豆山村和沼津度过,青年时期却有整整三年生活在气候环境迥然不同的北国。

我的体格、我的相貌都不是北国的气候环境所造就。但一颗敏感而鲜活的青春的心,尽管时间短暂,却在北陆特有的空气中捕捉和吸收了许许多多东西。我的性格与北国人既有相似又有不同,而感知事物的方式,总体来说还是更接近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