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大家,某些人、某些地方对于我这个人的人格的形成起到过多么巨大的作用。如果不涉及前面我所写过的那几个人,如果不考虑我所居住过的那几个地方,要想讲清楚我是怎样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除了我前面用专门的篇幅写过的几个人以外,还有几个中学和大学时代的朋友曾为我打开了文学世界的大门。若没有这几个朋友,我也许不会对文学产生兴趣,更不会成为一名作家。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这几个朋友对我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更准确地说,在我这个人的人格的形成上起到了更本质的作用的,与其说是这几个朋友,不如说是通过他们我所接触和了解到的几本书。当然,我不能忽略这些朋友的作用,因为正是他们带我走进了书中的世界。但是,真正在我这个人的内在引起某种变化的,真正在我的精神上留下某种永不磨灭的印记的,却是这些朋友所介绍的,我在青春年少时所邂逅的这几本书。

现在我身在罗马,手上既没有这几本书,也没有相关的参考文献。所以关于这些书,我在此并不能做多么详尽的介绍。那么,我就仅凭自己的记忆大致说说其中的几本吧。

我所读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并带给我极大震撼的小说,是查理斯·路易斯·菲利普的 《蒙帕纳斯的布布》。还记得那是初中四年级的暑假,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西海岸的朋友的亲戚家玩,其中一人就带着这本小说。

读了这本小说,我第一次想要探究自己正在经历的青春的意义,第一次想要追问何为人生。海面不断吹来潮湿的风,我趴在地板上,一边吃着西瓜或是啃着玉米棒子,一边读着这本小说。常常读着读着便放下书,随手把它倒扣着搁在地板上,就去屋前不远处的入海口游泳了。

读了这本小说,我才开始思考年轻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洒遍周身的灿烂阳光、眼前碧波万顷的无垠大海,都被我视作了青春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充满了鲜活的力量,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也许,它蕴藏了无尽的欢谑和享乐;也许,它是由无穷个戏剧性的片段所组成。

那时候,我们那帮人俨然个个是文学青年的好苗子。什么仓田百三的 《出家与弟子》,什么托尔斯泰,什么武者小路实笃,都读了个遍。在那个“人道主义”一词特别流行的时代,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中学生究竟是如何理解这些作品的呢?这一点我也不得而知。不过,大家似乎都各有各的感动,各有各的激奋。唯有《蒙帕纳斯的布布》这本小说,与方才说的这些作品都不一样。它出乎意料地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异常真实而生动的人生画卷。

然而,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打开过这部小说。那是一部怎样的作品,现在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就算现在再看,恐怕也不会再有当年的感触了,说不定压根找不到可以打动我的地方。但是,它对我来说,仍然是一部意义非凡的作品。多年后读司汤达或福楼拜,也曾给过我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撼。但这两种感动是完全不同的。《红与黑》或《包法利夫人》之类的作品,告诉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也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人性,什么是生存,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但我自身却没有因此发生多大改变。同时,我的文学鉴赏能力,对人性和人生的感悟力也得到了拓展,但我自己的人生态度同样也没有因此而发生丝毫变化。

菲利普的小说却不一样,是它告诉我,一个少年,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感受到他想要的人生。而我,就成为了那样的少年。

高中时,我读了室生犀星[29]的作品,懂得了什么是诗。

到了大学时代,我又对萩原朔太郎的诗无比痴迷。诗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令我耳目一新。后来,我也想模仿朔太郎的风格试着自己作几首,于是买来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稿纸。

不知为何,高村光太郎[30]的诗我始终无法产生共鸣,却对朔太郎的诗爱不释手。在我看来,他的每一首作品都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什么是“诗的魅力”。《乡土望景诗》《冰岛》《虚妄的正义》……这些诗集和散文集曾令我如痴如醉许多年。然而,奇怪的是,现在我要举出一篇特别喜欢的,或是要我说出哪篇作品最好、好在哪里,我却答不上来,尽管我曾那样痴狂地喜爱过它们。

朔太郎的诗究竟给过我怎样的影响?似乎我也并没有从中学到什么。只是每次读到它们,总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剧烈地撼动着我的心。比如“断绝思维”,又比如“既非仇敌,亦非讨债鬼/看啊,我是你的妻/至死也不分离”……这些文字是何等的出神入化、铿锵有力?它们所激起的心弦的强烈共振,至今仍时时回响在我耳边。

但是在现实中,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我的精神世界却从未像朔太郎的诗中所描写的那样经历过巨大的动荡。不过,诗的魅力也许就在于此。朔太郎的诗作为青春的诗章,就是这样吸引和俘获了当时的年轻人的心。若要剖开朔太郎的精神世界,探究他的绝望的本质,其实无非是感伤之类观念性思维的外化。但在其深处,的确有青黑色的生命力在流淌。

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朔太郎的诗还是以某种形式给我造成了影响。在朔太郎之前或之后,我还爱读佐藤春夫[31]、室生犀星等人的作品,但也仅仅是爱读,与对朔太郎的喜欢有着本质的不同。那是一种带着理性分析和辩证思维的喜欢,换言之就是更加高级的喜欢。后来读伊藤静雄[32]的诗,也曾让我找到了几分当年读朔太郎时的感觉。但接触到伊藤静雄的作品时,我已经人到中年,就算再怎么痴迷,也不可能像当年那般神魂颠倒了。

这段痴迷于朔太郎诗作的经历,对我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至今无从判断。但是,他所赠予我的“潘多拉宝盒”,至今仍系着美丽的丝带,完好地保存在我的心灵深处。

那里面装满了反抗、猜忌、嫉妒等等无数的宝石的碎片。

大学时代,我读了冈仓天心[33]的 《茶之书》,这对我来说也绝对不是一本可以一笔带过的书。其中对茶道的讲解和剖析可谓全面而精准,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向初学茶道的人推荐这本书。不过,若要进一步品味个中深意,则另有玄妙之处。

不仅如此,通过这本书,我还了解了茶道、禅宗、绘画等传统文化各个领域的相关知识和品鉴技巧,学到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东西。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当然,这部《茶之书》带有很强的天心的个人色彩,不无观点独断、逻辑跳跃之处,但书中却蕴藏着欣赏和理解日本文化艺术所必不可缺的东西。

虽不是书籍,却也和冈仓天心的《茶之书》一样,对我的“日本理解”(多么怪异的一个词) 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是法隆寺的金堂和里面的壁画。

而今,两者都已毁于战火,金堂虽然得以复原和重建,但原本那种古色古香的美,那些精妙绝伦的壁画却再也不复当年,三十多岁时的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也已经荡然无存。那时我还是个新闻记者,因为工作关系,一年要去好几次法隆寺。但就算不是为了工作,我也经常会去。走进法隆寺,踩在寺内洁白如雪的土地上,总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发自肺腑地感慨:啊,又来到法隆寺了……

这次来欧洲旅行,我去了罗马、佛罗伦萨、雅典,看了无数的古建筑、古代绘画和雕塑。但若要说日本有什么与之截然不同,却绝不比之逊色,甚至可以说美过千倍万倍的作品,我现在可以更加肯定地说,那便只能是法隆寺了。在阿西尼、在佛罗伦萨,我见识了许多世界闻名的教堂和壁画,却每每想到的是法隆寺金堂的壁画,总忍不住感慨金堂壁画的美是多么的不可动摇。

总之,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把我塑造成真正的日本人,并让我对其有清醒的自觉,同时赋予我自信和力量的,正是法隆寺金堂及其壁画的美。

* * *

[1]西行:(1118—1190),俗名佐藤义清,生于官宦之家,自己也很早就进入官场,1140年 22岁时辞去鸟羽天皇的守卫长之职,出家修行,和藤原定家是当时并称的两大歌人。其后,他多次游历在外,尤其以本州北国之旅而对后人产生影响,如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1644—1694)的《奥州细道》即是受他的启发。著有私家集《山家集》。

[2]鸟羽院:(1103—1156),日本第 74 代天皇在位(1107—1123)。讳宗仁。出生后不久母亲藤原苡子逝世,由祖父白河法皇养育。出生7个月后就被立为太子。父堀河天皇死后,5 岁的鸟羽天皇即位,政务全部由白河法皇管理。保安四年(1123 年),禅位给长子崇德天皇,实权仍由白河法皇掌握。白河法皇死后,大治四年(1129 年)开设院政。鸟羽院掌控崇德、近卫、后白河三代天皇的实权共计28年。

[3]荒井宽方:(1878—1945),日本近代画家。曾师从水野年方学习历史画,先后活跃于“文展”“院展”,长年致力于印度阿旃陀壁画、法隆寺金堂壁画的修复和临摹工作。

[4]法隆寺:又称为斑鸠寺,位于日本奈良,是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建造的佛教木结构寺庙,据传始建于 607年,但是已无从考证。寺内保存有自飞鸟时代以来的各种建筑及文物珍宝。法隆寺分为东西两院,西院保存了金堂、五重塔;东院建有梦殿等,西院伽蓝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群。法隆寺建筑物群和法起寺共同在1993年以“法隆寺地区佛教建造物”之名义被列选为世界文化遗产。

[5]《太田队长的军中手记》:太田算之助著。记录了1938年2月25日至9月 29日间在北京、南京、瑞金等地的行军扫荡和日常生活,也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等进行了记录,附带简笔绘画。

[6]大伴家持:(718—785),奈良时代政治家、诗人。大纳言大伴旅人之子,三十六歌仙之一。因仕途不遇,其诗作哀婉动人,流露出孤独心情。被认为是日本最早和歌集《万叶集》的主要编者,也是该歌集收录作品最多的诗人。死时因涉嫌参与暗杀桓武天皇的心腹藤原种继,其尸骨竟被处流刑。直至二十一年后,冤案才获昭雪。

[7]《万叶集》第20卷第4467首和歌。译文取自钱稻孙译本。

[8]齐藤茂吉:(1882—1953),日本短歌诗人。著有歌集《璞玉》《白桃》《赤光》等。其创作被认为是近代短歌的高峰,有人称他为“歌圣”。

[9]土屋文明:(1890—1990),大正、昭和时期歌人,日本国文学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哲学科心理学专业。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加入短歌杂志《紫杉》同人,与齐藤茂吉等一同参与编辑。同时奋斗在教育岗位上。出版有歌集《冬草》《山谷集》《韮菁集》《山下水》《青南集》《续青南集》《续续青南集》等,歌论有《短歌入门》《万叶私注》等。

[10]《群像》:1946 年创刊的文艺杂志。讲谈社发刊。坚持不偏向任何一党任何一派的编辑方针,以创作栏为中心启用了众多执笔者,因其纯文艺杂志的中坚作用而备受瞩目。刊登了以吉行淳之介、安冈章太郎等为代表的“第三新人”的大量作品,长篇连载小说佳作尤多。

[11]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斯坦第二大城市,是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枢纽城市。为古代帖木儿帝国的首都。

[12]韮山:日本静冈县东部,伊豆的国市北部的古城。15 世纪末,北条早云平定伊豆国之后,曾在此建韮山城作为军事据点。

[13]江川太郎左卫门:(1801—1855),江户时代末期幕臣,军事家。奉命负责伊豆沿岸海防之后,师从高岛秋帆学习炮术,成功锻造各种大小枪支。建造了品川炮台、韮山反射炉等,被称为一流的炮兵学家。在外交、战略战术方面也建树颇多。

[14]《万叶集》第14卷第3360首和歌。

[15]实朝:源实朝(1192—1219),日本镰仓幕府第三大征夷大将军。初代将军源赖朝和北条政子所生的次子。其妻为西八条禅尼。

[16]东海道:日本江户时代的行政划分——五畿七道之一,位于本州近太平洋一侧的中部,是联接江户(东京)和京都的重要道路。

[17]城下町:日本以城郭为中心,所成立的都市。中世时代,领主居所的周边所成立的聚落、町场(市集),称为堀之内、根小屋、山下。近世之后,则普遍称之为城下。十六世纪,战国大名配合其领国的统一,伴随着兵农分离政策的推行,领主下面的直属武士团与商工业者被强制集中于城下,乃形成城下町,并逐渐发展成领国政治、经济、交通的中心。

[18]武德殿:武德殿本是隋唐太极宫宫殿名,日本人举办演武大会的场所也冠以此名。日本人为了宣扬武士道精神,并维持日本固有武技,因此在本国各地都建立了这样的武道馆。

[19]井上吉次郎:日本明治、大正、昭和时代的哲学家。少年时代就学于汉学塾,后精通汉学。试图用西洋哲学的方法论解释以儒学为中心的东洋哲学。在思想界、教育界有较大影响。

[20]高原庆三:茶道师、俳人。

[21]《碧岩录》:《碧岩录》全称《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亦称《碧岩集》,是宋代著名禅僧圆悟克勤大师所著,共十卷。向来被认为是禅文学的典范之作。

[22]净土三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佛说阿弥陀经》,是有关阿弥陀佛及其极乐净土的三部佛经,为汉传净土宗的根本经典。

[23]《叹异抄》:日本镰仓时代法语集。作者一般认为是亲鸾的弟子唯圆。亲鸾逝后成书。

[24]《教行信证》:亲鸾所著,由“教”“行”“信”“证”“真佛土”“化真土”共 6卷组成。全称《显净土真实教行信证文类》。成书年代不详。

[25]石川欣一:(1895—1959),日本新闻工作者、散文家、翻译家。

[26]德沃夏克:(1874—1921),奥地利艺术史学者。著有《哥特式雕刻与绘画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意大利文艺复兴美术史》等等。

[27]李格尔:(1858—1905),奥地利艺术史学家。维也纳学派代表人物。致力于艺术科学的理论探索,著有《风格问题》《罗马晚期的工艺美术》《荷兰团体肖像画》。

[28]河井宽次郎:(1890—1966),日本明治到昭和时代最重要的陶瓷民间艺术家之一。

[29]室生犀星:(1889—1962),日本诗人、小说家。本名室生照道,别号“鱼眠洞”。

[30]高村光太郎:(1883—1956),日本诗人、雕刻家,日本近代美术开拓者之一。

[31]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小说家、诗人。

[32]伊藤静雄:(1906—1953),日本诗人。

[33]冈仓天心:(1863—1913),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美术家、美术评论家、美术教育家、思想家。是日本近代文明启蒙期最重要的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