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中国人的语言——宁波附近的冰库——简单、实用的冰库——一种新奇的捕鱼方法——捕鱼的鱼鹰——鱼鹰怎样捕鱼——买了两对鱼鹰——鱼鹰的生活习性

沿着甬江上溯到宁波,一路上我注意到有很多草房子,我于是让仆人去向船老大打听,这些草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他很快就到正在掌舵的船老大那儿去了,两人交谈了至少十分钟之久,仆人垂着头回来了,从我身边溜过去,只字不提他询问的结果。“喂,”我说,“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岸上的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呢?”带着世上最严肃的语调,他回答说,船老大告诉他那些房子是用来冬天驻扎士兵的。 “不可能”,我说,“要是驻扎士兵,不可能需要这么多房子。”“咳,”他说,“船老大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因为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于是自己跑去问船老大。我这时已经懂得一点点汉语了,很快我就问出了真相,原来这些房子都是冰库,船老大告诉我,夏天的时候,人们对冰块的需求量很大。汉语在中国各省有着很大的差异,一个广州人和一个北方人,他们彼此之间无法交流。我的仆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作为一个澳门人,来到中国北方之后,如果只是从语言的角度来说,他对我简直就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在这件事情当中,汉语“ping”这个词——或者应当更准确一点,这个发音——同时对应着两个汉字,“兵”和“冰”,这一下子就把我的仆人搞乱了,一个估计一辈子都没见过冰的人,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那些房子是用来驻扎军队的,是冬天的兵营,而非冰库。

对于这些结构简陋的冰库,我很好奇,也有些怀疑,在炎热的夏天,冰块在这些房子里是否可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在写给林德利教授的信中,我记录了我的调查结果,这封信发表在1845年的《艺园者纪录[1]》上:

在我离开英国之前,您给我看了一些发表在《艺园者纪录》上的信件和建筑冰库的计划,但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与我下面将要给你介绍的中国冰库完全不同。在甬江右岸,镇海县城的上游,以及北部中国的其它一些地方,我见到过这些冰库。 去年(1843年)冬天,我第一次考察它们,发现它们的结构、布置都与我所熟悉的英国冰库大为不同。我以前认为,对于冰库来说,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可就是在这些东西上,中国与英国的冰库也有不同,我因此对中国冰库的效率大为怀疑。但现在,1844年8月末,许多冰库里的冰都还塞得满满的,这令人信服地解除了我的疑虑。从我以前对这一地区的介绍中,您也许已经了解到,宁波位于一块纵横二、三十英里的平原的中央,甬江就从这平原中间流过,那些建在甬江沿岸的冰库,完全曝露在阳光之下,而这儿的阳光,与我们在英国所经历的很不相同,这儿的阳光更澄澈,更猛烈,也更火热,即使是我们英国最好的冰库,处在这种阳光下其效率如何也有待检验,而作为一个英国人,这种阳光对我的体质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这些冰库的地基和周围的土地几乎一样高,地基大概长二十码,宽十四码。用土坯和石头砌起来的墙非常厚,高十二英尺,实际上,与其说它是堵墙,不如说是一段堤。墙上有一扇门,门外与地平齐,方便把冰块搬出来,门内则有是一个坡道,可以把冰块顺着坡道送进去。墙头,或者说堤上,架放着高高耸起的屋顶,用竹子搭建而成,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乍一看上去,很像英国的干草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构造,竟然可以在夏天很好地保存冰块,而且是在像中国这样火热阳光下的夏天!

中国人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在制冰方面也摸索出了一种非常简单的办法,同时花费又很少。他们在冰库周围留下一块与河道相通的平地,冬天,在寒冷天气到来之前,他们在这块平地上蓄上水。水结成冰,就可以给冰库提供充足的冰块。春天到来,则翻耕这些平地,种上水稻,从冰库下面排出来的水又正好给秧苗提供生长所需。当然,在这儿,也像在英国一样,当冰库里存满了冰块时,就用厚厚的稻草把冰块仔细覆盖好。就这样,中国人用很少的花费就建起了一个自己的冰库,又通过一种很经济的办法将冰库储满,这样,在炎热的夏天里,中国人就可以获得充足的冰块来给鱼保鲜。

我现在想,如果想寻求一种花钱更少、效率更高的冰库建造方案,那么是应该基于与中国人的方案相比呢?还是基于与英国常见的老式地下冰窖来相比?这实在是个问题。随信附上冰库的素描,素描中展现的是我沿着甬江上溯时看到的冰库的样子。宁波,八月,1844年。

这封信发表以后,我又得到了很多机会来检验这种冰库的质量,不管这些冰库是在宁波、舟山还是在上海,我最终发现,冰库质量令人满意。1844-1845年的冬天是个暖冬,这一地区的池塘、运河里很少或者根本就没结过冰,冰库自然也就没有新冰入贮,但很多冰库还是贮存着大量的冰块,这些冰块都是前一年存放在那儿的,就这样,市场上仍有冰块出售,而这些冰块至少已经存放了一年半时间,甚至更久。

对中国人来说,冰块很重要。中国人在食物方面,很倚重水中捕捞来的鱼,有了冰块,即使在最热的天气,鱼也可以存放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可以贩卖到别的一些地方去。

每天都有大量的鱼从城市上游的江里捕捞上来。中国人捕鱼的办法很聪明,也很搞笑。有一天,我坐着船航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我是在潮水快要上涨的时候出发的,这样我就可以充分利用潮水的力量,在退潮之前,把我的船送到尽可能远一些的地方。在宁波城上游的江边,我看到几百条小船停在那里,每条船上都有两到三人。我从他们船边经过的时候,潮头刚好过来,这些小船马上就冲了出去,桨橹并用,用最快的速度划到江上去,一划到看中的位置,他们马上就把渔网撒了出去,然后开始制造噪声,用桨和橹拍击水面,这样做,我估计,是为了驱鱼进入渔网。在这个地方停留大约一刻钟以后,所有的小船就又出发,往上游而去,寻找下一个捕鱼地点。在那儿,渔夫们又重复刚才的捕鱼方式,发出同样的噪声等等。涨潮时候,他们就这样一直跟着潮水往上游走到很远的地方,直到退潮,他们才调头往回走,船上满载着第二天早晨要送到市场上去的鱼。

我在北方这几个省还看到过另一种捕鱼方法,甚至比上面提到的方法更奇特一些。了解中国历史的都知道,中国北方的每一条河、每一个湖里都盛产鱼类,事实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也长了很多鱼。当我第一次看到渔民在池塘中捉鱼的情形,我感到非常惊奇。这个渔民光着身子,有时候淌水而行,有时候游入水中,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就称得上是水陆两栖的。这时候,他将手举过头顶,然后下挥,迅猛地拍击水面 ,水花四溅,发出很大的声音。他的双脚也没闲着,它们在池塘底部的泥土里探来探去,告诉它们的主人哪儿有鱼。很快,渔民就从你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潜入水下,他潜水的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至于你都要为他担心了,但不必惊慌,几秒钟后,他又浮上来了,一只手抹去脸上、眼上的水珠,另一只手里炫耀似地举着他刚抓到的那条可怜的小鱼。他把鱼稳稳地扔进鱼蒌,然后又开始继续刚才的捕鱼动作。之所以拍击水面,像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是为了让鱼感到害怕,这些鱼就在鱼民的脚边游来游去,一旦受到惊吓,它们立刻钻到池底的泥土中去,经验丰富的渔民可以用脚探到它们,然后马上潜入水中把它们抓出来 。

在中国人捕鱼的所有办法中,最简单的莫过于驯养用于捕鱼的鸬鹚,这些鸬鹚,通常又叫鱼鹰。它们真是太棒了。我经常在内陆的湖泊、运河上看到这些鱼鹰,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它们那不同寻常的驯服样子,我真的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下面所写的这些东西。我第一次见到鱼鹰是在离宁波几英里外的一条运河上。我那时候正在赶路,前往这一地区很有名的一个寺庙,我打算在寺庙里住上一段时间,在附近收集一些有关自然、历史的物品。看到鱼鹰,我马上就让船夫收帆减速,为了观察鱼鹰怎么捉鱼,我们的船在那儿停了好一会儿。河面上有两条小船,每条船上都有一个渔民和大约十到十二只鱼鹰,鱼鹰都站在船舷上,显然,它们也刚刚来到这个捕鱼点,正要开始它们的新工作。这时候,主人命令它们从船上出发,久经训练的鱼鹰立刻就跳到水里,在河面上四散开来,开始搜寻鱼的踪影。鱼鹰有着一双海绿色的眼睛,很漂亮,它们快如闪电,一旦发现鱼的身影,就俯冲入水,用尖尖的槽口一般的喙嘴将鱼叼住,鱼就再也没有逃脱的可能了。鱼鹰这时浮上水面,嘴里叼着那条鱼,主人一看到这种情况,马上把它召回小船。和狗一样,鱼鹰也很驯服,它们游向主人,听凭主人把自己拎上帆船,在吐出捕获的猎物后,又投入新的工作。更令人称叹的是,如果某只鱼鹰捕获了一条大鱼,大到它难以把鱼带回小船,别的鱼鹰看到它遇到困难,都会赶过来帮助它,一起奋力叼着鱼并把鱼拖回小船。有时候,鱼鹰似乎也会偷懒或贪玩,在水里游来游去,却不干活。这时候,主人就用撑船的长长的竹篙,拍打鱼鹰旁边的水面,但并不伤害它,同时用一种生气的语调向它大喊。鱼鹰就像逃学的顽童,被人发现自己忘记做功课了,立刻不再贪玩,继续它的捕鱼工作。鱼鹰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小线圈,防止它把叼着的鱼吞下去,要非常小心这个线圈,不能让它松开,滑落到脖子下面去,否则鱼鹰便容易有哽咽窒息的危险。

自从这一次在宁波的运河上见到这些鱼鹰,后来在中国的很多地方,主要是杭州府与上海之间的乡村,我又有机会观察它们,看它们怎么捕鱼。在福州府附近的闽江,我也看到过很多鱼鹰。我非常想得到一些活的鱼鹰,如果可能的话,把它们带回英国去。在劝说中国人将他们的鱼鹰割爱给我时,我碰到了很大的困难,实际上,在农村碰到这些中国人,能够与他们谈到这个话题就很不容易了,因为这些地方通常位于内陆,他们从来没见过英国人。我转而求助于英国驻上海领事巴富尔上尉[2],承蒙他帮助,派了一个与领馆有关系的中国人去往农村,为我谋来了两对鱼鹰。现在的问题是,从上海到香港的这段航程中,它们吃些什么?我们买来很多活鳝鱼,把它们装在一个盛有泥土与清水的坛子里,这些鳝鱼将是鱼鹰们的主要食物。鱼鹰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鳝鱼,把它们整条吞下,然后,在大多数情况下,再把它们吐出来。如果哪只鱼鹰运气不好,将鳝鱼吐出来了而又没来得及再次抓住它,别的同样贪婪的鱼鹰,就会立刻把鳝鱼抢走,飞快地把鱼吞下去。它们经常为争夺一条鳝鱼而发生争斗,一条鳝鱼要不被某只鱼鹰独占,要不就是被鱼鹰们坚利的牙喙撕扯成两半,然后它们各自跑开,将夺来的那一半战利品吞入肚中。旅程中,我们在海上碰到了一场强风暴,我们乘坐的是那种小小的快船,颠簸摇晃得非常厉害,海水从船头卷过船尾,把甲板上的东西都泡在水中。在风暴最猛烈的时候,我把头伸出船舱,首先看到的便是鱼鹰们正在吞食漂浮在甲板各处的鳝鱼,我当时就知道,装鳝鱼的坛子一定是倾覆或者摔破了,那些没被鱼鹰吃掉的鳝鱼则已经游到大海中去了。风暴过后,船上能找到什么,我就只好喂给它们吃什么。等到船抵达香港的时候,鱼鹰们的状况并不太好,有两只很快就死了,剩下的两只也不可能活着带回英国,我只好杀了它们,把它们的皮保存了下来。

把鱼鹰卖给我的中国人拥有一个大渔场,用于养鱼,也饲养鱼鹰。这个渔场在上海与乍浦之间,离上海大概有三、四十英里远。即使是中国人之间做交易,鱼鹰的价格也很高,我估计每对鱼鹰要卖六到八元,也就是说,一只要卖到三十至四十先令。我急于了解鱼鹰的饮食及其它生活习惯,麦华陀先生[3],时任上海领事翻译,热心地给我帮忙,把我的问题转给了那个把鱼鹰带给我的中国人,下面记录的就是有关这些问题的回答:

鱼鹰主要以小鱼、黄鳝、豆腐为食,每天下午五点,每只鱼鹰要吃六两(八盎司)黄鳝或小鱼,以及一斤豆腐[4]。养到三年以后,四、五月份的时候,鱼鹰开始产蛋,孵蛋则要借助母鸡。鱼鹰将要产蛋的时候,脸会变红,这时候就要将一只善于孵蛋的母鸡准备好。产蛋日期必须清楚地写在蛋壳上,二十五天后小鱼鹰就孵出来了。小鱼鹰孵出后,将它们取出,放在棉花上,给它们身上浇上一些温水,头五天喂给它们吃鳝鱼的血,五天之后,将鳝鱼肉剁碎,喂给它们。对这些小鱼鹰必须精心照料。

捕鱼的时候,要用草绳把鱼鹰的脖子系上,防止它们抓到鱼后把鱼吞下去。八、九月份,每天早上十点钟,就要把鱼鹰赶下水去抓鱼,直到下午五点才让它们上岸。一直到来年三月,都是这样。三月份以后,就不让它们捕鱼了,要等到八月份再重新开始。公鱼鹰和母鱼鹰很容易区分,公鱼鹰体形更大,羽毛颜色更深,也更有光泽,但更显著的区别在于它们的脑袋,公鱼鹰的脑袋更大,母鱼鹰的要小一些。

以上就是鱼鹰的生活习性,与凡鸟很不相同。这里面提到的月份都是指中国农历,鱼鹰不在夏天捕鱼,而是从秋天开始,大概十月份的时候,直到五月份左右结束,也就是中国农历的八月到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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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原文为“GARDENER’S CHRONICLE”,此外遵照周建人先生所译《物种起源》一书对该杂志的译法。

[2] 译者按,原文为BALFOUR,即George Balfour,(1809年-1894年)第一任英国驻上海领事,在上海开辟租界。原为马德拉斯炮兵部队上尉。1843年,受命担任首任英国驻沪领事。1846年回国。

[3] 译者按:麦华陀(Walter Henry Medhurst,1823年-1885年),一译麦特赫斯脱,全名瓦尔特·亨利·麦华陀爵士(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英国外交官员。1839年随父亲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 来中国,历任英国驻福州、上海、杭州和汉口领事。

[4] 译者按:鱼鹰在换羽期要适当增喂豆类食品,如豆腐等,每只每天300到400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