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塘岛或者曰银岛——岛上的人民与物产——乍浦湾——乍浦湾航线的优势——上海的新年——花店及其所售鲜花——南天竹——菊花——驶往香港——装满野味的轮船——广州种子,以及种子的包装方法——有关毒死种子的错误想法
到了宁波以后,我租了一条中国人的船前往金塘。金塘又叫银岛,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位于舟山和甬江入海口之间,大约北纬三十度的样子。这个岛长约七英里,最宽处大概在两到三英里之间。我看到有两只鸦片船停在沥港[1]小码头,船主普利斯曼热情的接待我,给我在船上找了一个休息的地方。
银岛尽管离舟山很近,但在英国人占领舟山期间,却很少有英国人光顾这儿。个中原因说来话长。据说这儿是那些违犯政府法令的官员们的流放之地。有了这一背景,再加上它的名字,人们都愿意相信这个岛上藏有很多财富和奢侈品。而且,中国政府要求英国军官和士兵不得踏足银岛,因为岛上驻有中国士兵,如果遇到上次战争中击败过自己的敌人,这些中国士兵有可能被激怒。带着一脑子这样的想法,我很自然地认为银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可是这些所谓的士兵啊财富啊之类的我统统都没看到。山谷间散落着一些小村子,没有什么像样的市镇,从居民们的外表来看,总体上说他们都很穷。岛上任何一个地方都看不到什么好勇斗狠的士兵,也许,自从1844年以后,这些士兵就都撤走了吧。
这儿的居民,就像舟山和宁波的一样,都很安静,与人无害。他们对我很友好,经常热情地招待我。只是,除了善意,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为了表达善恴,他们请我到屋子里坐下,更经常的则是坐在门前的凉棚下,这时他们总忘不了给我递上一杯他们的国饮——茶。 在炎热的夏天喝上一杯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让人消困解乏,哪怕是起到一半的作用也好:我是指像中国人喝的那种又纯又正的茶水,既不加糖也不加牛奶。在消困解乏方面,它比葡萄酒和啤酒都要好很多。茶可以解渴,可以提神,还可以袪除这种气候所引起的种种疾病。
虽然银岛上住的并不是什么有钱人,也不是那些勇敢的战士,但这儿的自然风景还是最为美丽的,它是舟山群岛上最美的一座岛屿。在这次访问中,岛上的美景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穿过沥港小镇或者说沥港村,我很快就来到海边第一列山的山脚下,顺着小道翻过山顶,就可以进入岛内。路边、山上我看到很多乌桕树。本地人仔细地把乌桕树种籽收集起来,这些种籽因为富含油、脂而很有经济价值。 在第一列山的低矮山坡上,零星散布着一些茶田。当我爬到第一列山的山顶,往山的另一侧眺望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吸引人的美景。山下是一座宁静优美的山谷,其间散布着一些小小的农庄,山谷四周都是长满灌木和各种树木的山岭。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很多树叶都已染上或红或黄的秋韵,快到它们飘离树梢的时候了。乌桕和某种枫树的叶子呈现出的是一种明亮的血红色,而其它枫树的叶子则接近白色。这些颜色斑驳的树叶和深绿色的松叶互相映衬,显得格外漂亮。一丛丛的竹子和前文介绍过的棕榈树则给这个地方又增添了一点热带风情。
岛内广泛栽种绿茶茶树,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希望采集到一些茶树种子。因为这个原因,我把两个仆人都带在身边,一路上查看各个茶园。中国人都讨厌走远路,我的仆人也不例外。从他们磨磨蹭蹭落在后面的样子来看,一旦我走到前面看不见的地方,我估计他们就会掉头回去。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当他们回到家,告诉我说,他们在山里和我走失了。这让我感到很恼火,因为我原本打算采集到更多的茶树种子,我只好安慰自己,决心第二天把他们牢牢看住。第二天早晨,我租到了一匹小马,和两个偷奸耍滑的家伙一起出发前往位于小岛中部的茶园。和我一起的还有普利斯曼船长,他看到我的两个仆人前一天的行径,于是带着满腔的好心,愿意帮助我监督他们。当我们翻过第一列山,正下山往另一侧山谷走的时候,这两个中国人又像前一天一样消失了。我们骑着马往回走了一段路,发现他们慢悠悠地走在后面,显然又打算和我们“走失”,然后回家去。但这一次他们不会得逞了。我让他们赶上前来,然后和船长一前一后,把他们夹在狭窄道路的中间,继续赶路。我必须承认,我们大概是绕了一些路才到达目的地,路上一共花了大约三、四小时。我们从山坡上的茶园里采集到了很多茶树种子。在结束这一天的劳作之后,我们悠然地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中国仆人则带着今天的收获跟在后面。每天我们都这样工作,直到我们把几乎所有的茶园都拜访了一遍,采集到一大批茶树种子。
银岛上有一连串山岭和山谷,与舟山情况类似,但在外观上比舟山的更为多样。翻过第一座山,走下山谷的时候,旅行者最初可能以为,他四面都将被山岭包围,但继续前行,山路却又慢慢地从山窝里转了出来,眼前又出现了另一条山谷,和前面的山谷一样漂亮。就这样,像一个绚烂的万花筒一样,一幅幅绘自大自然之手的图画交替出现在行者眼前,美妙无比。
银岛上种植的茶叶比舟山群岛任何别的一座岛屿上的都要多。除去本地人喝掉的,大部分茶叶都销往宁波和乍浦,供那儿的人消费,或是出口到马六甲海峡。尽管都是些好茶叶,可它们并不是按照英、美市场的口味来加工的。乌桕树和油桐树,也都出产一些可供出口的物资。前者以出产桕油和桕脂而闻名,这两种东西在中国用途很广;后者出产一种很有价值的油脂,它可以和中国产的著名油漆添加在一起使用,所以这种树通常又叫做漆树。
对这几种有经济价值的树木,我也收集了一些种子,加上采集来的大量的茶树种子,我把它们都小心地包裹好,然后离开银岛,经由乍浦前往上海。这条路线是我几年前开创的,现在往来于这两个北方口岸的外国人也经常走这条路线,尽管《南京条约》并不允许外国人走这条路线,但中国政府也没有表示反对。好些国家的领事官员以及他们的家庭、商人、传教士,都利用这条路线。如果考虑到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数量,像这样一条疏散路线是非常有必要的。大家都知道季节变换的时候容易引起发烧感冒之类的疾病,我非常清楚,有些病人就是因为及时送到舟山群岛才得以挽救自己的生命,如果没有这条经由乍浦的路线,要及时将病人送到舟山将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仅剩的另外一条路线是经由大海。我提到这些,不只是想说明我们当时与中国人签订这个条约有多么愚蠢(这个条约,中国人不遵守它,我们英国人也不遵守它),而且想说明,对于这些因为偏见和傲慢而人为制造出来的障碍,我们可以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打破它,这样我们就可以做成很多事。
乍浦湾上海盗横行,如果没有配备强大的武装的话,船只在这儿航行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1845还是1846年,可怜的美国传教士娄礼华[2]先生就是在这儿被害的。他本来有着远大的前程,可是结果却令人如此唏嘘。我乘坐的船只配备了很强的火力,而且船上还有两个印度士兵,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们安全地横穿了乍浦湾。然后我租了一条运河上的小船,静静地摇往上海,一路上没发生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
现在是一月中旬,在中国北方,正值严冬。中国人的春节就要到了,就在24日,所有的中国人都在忙着收债,忙着整理帐目。如果新年到了,还有欠债未还,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儿。商人们和店家在这个季节都会给出很大的优惠以回收钱款,所以外国人通常认为这是买便宜东西的好时候。买东西必须趁着年前,因为新年一到,商店都将关门,除了零星一些交易,所有的买卖都将暂停,大约要一星期左右,才又像往常一样继续做生意。春节期间,鲜花很受欢迎,人们用它来装点节日,就像英国的圣诞节期间一样。一月中旬,我到上海的一些花店去看了看,惊奇地发现,经过人工催花,很多花儿都已经开始上市了。我以前并不知道,在中国,人工催花是很常见的一种手段。木兰属的很多植物,花儿都开得很盛,开花的还有各种重瓣桃花、小小的漂亮的白麦李花,以及各种山茶花。但让我震惊无比的,是人们轻而易举地就能将牡丹花催得盛开。有好几种牡丹花都已盛开,每年的这个季节,正是室外所有东西都冻得涩瘦干枯的时候,这些牡丹花却呈现一派生意盎然的样子。这些花都被捆扎起来,防止它们开得太快。所有这些玩艺都从著名的苏州府贩运过来,那儿是中国的时尚之都、奢糜之都。
一年当中的这个季节,正是众多盆栽的金桔树挂果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时候的金桔树上挂满了小小的、椭圆形的桔红色果子。这些金桔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桔子,与那些被催开的鲜花夹杂在一起,烘托出一种非常好的节日气氛。我想,要是英国人对金桔有着更多了解的话,人们在冬天这几个月里会非常乐意用金桔来装点自己的家。它比桔科任何别的种类都更耐寒,它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也更繁盛,而且它无疑还是一种容易栽种的植物。这儿还有一种植物,结着红色的浆果,类似于我们英国的冬青,这就是南天竹,中国人把它叫做“天竹”,也就是说是天堂来的竹子。这个时节,人们从农村运来大量的南天竹枝条,沿街叫卖。每根枝条上都结着大串大串的红色浆果,很像冬青结的果子,这些红色的果子与南天竹那暗绿的闪着光泽的叶子相互映衬,具有很强的装饰效果。南天竹主要用来装点祭坛,不仅是用在寺庙里,也用于私人住宅,甚至船上面也要用到它,因为这儿的每间房子、每条船上都有自己的祭坛,这也就是它得名“天竹”的原因吧。
但中国花匠们最喜欢的冬令花卉还是菊花,尽管春节期间它通常已经过了最美的花时。对中国花匠们来说,没有什么别的植物能像菊花这样让他们吃这么多苦头,但他们也因此最擅长栽种菊花。在中国花匠们的手下,山茶花、杜鹃、玫瑰等也能长得很好,花开得也不错,但在伺弄这些花儿方面,我们英国人比他们做得更好。只有菊花,中国人的栽培技术是举世无双的。这些菊花,哪怕是花匠们中途接手照管,他们也可以让它在自己手中随心所欲地生长起来。有时候我发现这些菊花被培育成动物的形状,比如马或者鹿,有时候又被培育成类似于宝塔的形状,宝塔在中国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无论它们被培育成什么样子,或者只是自然地生长,这些菊花总是显得生命力很旺盛的样子,绿叶繁多,花开得也很繁茂。
就像在英国一样,在中国,菊花在冬天开花。开花的时候,对菊花的需求量很大,人们用它来点缀庭园、厅堂、寺庙等。菊花不择贵贱,它可以种在最底层中国人的茅草屋里,也可以长在红顶子的官员家里。
回到上海以来,我一直都在忙着把茶树种子小心地种到育种箱里,这样好把它们送到印度去。由于上海没有直航加尔各达的轮船,我决定带着收集来的东西先到香港,再从那儿把它们送往印度。
在我们乘船的这个时节,各种各样的野味都可以在上海找到很多,商人们抓住机会运了很多野味南下,送给他们在香港和广州的朋友。我们这艘大船的船尾看起来就像是一排圣诞节期间的禽鸟商店,野鸡、山鹬、野兔、鸭子、野鹅以及水鸭等等挂得到处都是。每个宽敞一点的地方,比如艇架、小艇、船尾栏杆等处,都被这些东西占满了。此外,船上还有很多笼子,里面装满了无票乘船的活鸡。很多禽鸟长得都很漂亮,特别是那白颈的野雉、羽毛色泽各异的鸭子和水鸭等。
所有这些货物都免收运费运往南方;但它们毕竟是些容易腐烂的东西,通常来说,在货主和船主之间会达成一些默契,如果某一野味有变质的迹象,那么,或者是把它吃掉,或者就要扔到船外去。因为有些船主和乘客也许本来就有点晕船,无福消受这些行将变质的野味散发出来的味道,尽管对那些等待收货的人来说,这种味道是多么诱人啊。
了解了以上事实,就可能容易理解我们这一趟香港之旅的伙食状况了,吃得真不算差。好在我们船上有一个医务人员,他人非常好,我可以负责地说,每一只得到处理的肥美的山鹬、野鸭或是野鸡都经过他亲手检验,宣告那潜在的风险。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款野味被扔到船外去。
我们的船刚一出海,就把所有的风帆都升了起来,我们御风而行,非常畅快。离开扬子江之后的第四天,我们就跑完了一千英里的全程,安全泊进了香港码头。
茶树都完好地到达香港,我立刻着手安排船只,把它们转运到印度去,到达印度的时候,它们的情况都非常好。
在香港,所有的闲暇时间,我都在山里面闲逛。经常陪在我身边的是尚宾船长,我在中国遇到的最好的植物学家之一,就是他发现了美丽的红花荷,然后由胡克爵士[3]插图发表在《植物学杂志》上。
离开香港北上之前,我决定再去广州一次。经常会有一些外国人,购买一些植物种子,然后把它们寄回英国、美国,送给自己的朋友,我很想知道这些植物种子是怎么加工,又是怎么包装的。我以及别的一些正直的人,一直以为,这些种子在卖给我们的商人之前,都被中国人煮过或用某种毒药毒死了,为的是不让中国的美丽植物流入到别的国家,也为了他们的种子生意不受损害。
中国人颇为不善,但就像其它身居下流的人一样,他们有时候也为众恶所归,被描得越来越黑。“过来,阿庆,”我对一个老年人说道,他通常出售这些植物种子,因为送给了他一株罕见而奇特的植物,也因为他的恩典,我在他那儿面子够大。“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包装那些卖给外国人的种子,到你的种子仓库去吧,把这一整套过程从头到尾给我都展示一下。”阿庆把我领到花园的中间,那儿有一间观赏棚,也用作种子仓库。棚子里立着一些架子,架子上放着很多小瓷瓶,正是那些我在伦敦看到的装有中国种子的瓶子。“坐吧”,他说,“我向你介绍一下我是怎么做的。首先我要从植物身上采集种子,然后把每一种种子都分别放到这些小瓶子里,这以后把这些瓶子都放进一个个小盒子里,准备寄到欧洲或美洲去。”“这些我都明白,”我说,“但是瓶子里面,和种子放在一起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是一种白色的,看起来像是灰一样的东西,在英国的时候,我们猜测那是骨灰,有些人认为把骨灰和种子混在一起是为了提供养分。“烧焦的虱子(burnt lice),”阿庆说。“烧焦的什么?”我问,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微笑。他像法官判案一样,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读者们可能对中国语言一无所知,所以我在这儿要解释一下,中国人发不出英文字母“r”的音,在汉语中没有这样的音素 ,如果碰到英语单词中有“r”,他发音时不可避免地要用“l”来代替“r”。因此这儿他其实想说的是稻草灰(burnt rice),或者谷糠烧剩下的灰,而不是烧焦的虱子(burnt lice)。我于是问他为什么在包装种子时要加入稻草灰,他用粤式英语回答道,“S’pose my no mixie this seed, worms makie chow-chow he.”尽管广州人认为这种英语很纯正,但我最好还是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我不用稻草灰和种子混在一起,虫子就要来叮这些种子了。”他指的是旅途中种子有可能生蛆。“别生气啊,”我说,“但我们英国人认为你们在其中做了一些手脚,把这些种子都给杀死了,而不是尽力保护它们。”“我知道,”老人说,“你们认为我把它们都煮了一遍!”
因为蛆虫的原因,要想在中国南方保存树木或灌木的种子,殊为不易。毫无疑问,这也就是为什么广州的种子运到英国以后很少能够发芽的原因之一,另一原因与种子的年龄有关,几年前收来的陈种子通常与新种子混在一起,都送到国外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可怜的阿庆既没有煮过种子,也不曾用过任何毒药去杀死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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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沥港码头在今金塘岛西北沥港镇,为进出金塘岛的主要码头。
[2] 译者按:娄礼华,又名娄理华,Walter Macon Lowrie,美北长老会第一位派往中国的传教士。娄理华1842年抵达澳门,1845年转往宁波,翻译圣经。1847年8月在宁波与上海之间的杭州湾被海盗杀害,年仅28岁。[
[3] 译者按:即威廉·杰克逊·胡克(William Jackson Hooker,1785年7月6日-1865年8月12日),英国植物学家。